第111章 [VIP] 他的身份
六个月前, 中秋刚过。
沉寂已久的万魔邪冢中,来了一名濒死之人——谢无镜。
送他来的女子,它知道, 叫钟莹, 是南海国公主。
送到之后, 他客气地道谢, 请钟莹离开。
钟莹担心他, 不愿离去。
但他态度强硬而又冷漠, 让钟莹手足无措。
它就帮了他一把,直接把钟莹赶出了万魔邪冢,不让她进来。
而它可以抓住这又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夺舍他!
魔族都以为它是趁谢无镜在魔界重伤时趁虚而入。
但他们根本想象不到,谢无镜此人戒备心有多重。即便那时他重伤,邪冢之魂也根本无法近身。
它其实是在陵华秘境里, 趁他为了李织愉那个女人拿魔杵自伤时, 附在魔杵上躲进了他的识海。
在他被他夫人用神杵重伤时,它也试图夺舍过他一次,但它失败了。
这次,他快死了, 仙身也被毁,它以为它一定会成功。
然而,它不仅第二次失败,还被困在他的识海中。
谢无镜以身为囚, 对它来了一次瓮中捉鳖。
他客气地问它:“你能帮我吗?”
它恼火:“不能。”
谢无镜依然客气:“那你只能和我一起死了。”
它也很有礼貌:“谢无镜你他娘的卑鄙无耻!你要死就死,为什么拖着我!他娘的整个魔界和灵云界加起来也没你这么黑的!”
“谢无镜你灵云界长大的人你怎么这么阴险!这他娘的谁教你的啊!”
它无数次地问候他亲人, 越骂越脏。
但谢无镜毫无反应,好像被骂的不是他, “你因贪而死,与我无关。”
好!说得好!
它:“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我一个魔都没你这么不要脸。既然你不想死,我又帮不了你,你去想别的办法活下去啊!”
谢无镜:“我没有不想死,也没有别的办法活下去。”
它:“那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
谢无镜:“既有生机,为何求死。既然必死,何必求生。”
它看出来了,他不在乎生死。
能活就活,不能活便死。
寻到此处,是他知道此处能救他,便来了。
无关什么渴求,只是顺其自然。
让它也死这件事,对他而言,也是顺其自然。
他有一种它无法理解的境界与思想。
但它不想死啊!
虽然它已经死过一次。
除了它这缕残魂因为舍不下魔界还留在此处,其余魂魄都已入黄泉轮回了。
于是,它退让,和他提出交易。
它道:“要我救你也可以,从此你要归顺魔族。以你的实力,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带领魔族,踏平灵云界!”
它心想:
只要魔族能够壮大,只要带领魔族壮大的那个人是魔,不管是谁都可以。
倘若谢无镜能归顺魔族,此事一旦昭告天下。他从此便不得脱身,只能效忠魔族,做一个魔。
而谢无镜应当没有再选择的余地。
但谢无镜道:“我不会归顺。待我恢复,我会离开魔界。”
那一刻,它呆滞。
需要人救命的是他谢无镜,胁迫它的也是他谢无镜。
它从未见过落魄得如此从容,而又卑鄙无耻的人。
它气急败坏,但只能再退一步,“既然你不愿归顺魔族,那你就以我的威名,率领魔族攻打灵云界。”
“在你离开魔界之前,你必须扮演好我,不得让人发现你的身份。你要做一个尽职的魔太祖,一切以魔族利益为先,教导魔族。”
“待你痊愈,你可以安排好我的后事,离开魔族,恢复你自己的身份。如此,魔族就没有理由束缚你。”
“日后,只要你不攻打魔界,随便你怎样。还有,你绝不可以透露,带领魔族壮大的人,不是魔!”
魔族的壮大要由魔来实现。
无论这是虚假还是真实,总之世人眼里强大的只能是魔。
这是它的底线。
谢无镜这才道:“可以。”
后来,它以万魔邪冢之力为他塑魔根。教他进入它的墓冢,取走它墓冢中留下的传承。
它问他:“你若不死,之后要去复仇吗?”
他道:“我若不死,死的便另有其人。”
他好像没有太大的仇恨,只是善恶有报乃自然天理,所以他理所当然也要这么去做。
它甚为感慨。
在等待他在魔冢塑魔根的四十九日里,不得不承认:
它的妥协,除了它还没看到魔族壮大所以不想消散,以及它迫切希望有人能够带领魔族壮大,这两个理由之外。
还有两个理由:
一是,谢无镜虽性情古怪,对他自己都漠然得让它无法理解。
但它相信谢无镜言出必行,答应就是行,不答应就是不行。
二是,倘若谢无镜这样的天纵奇才就此陨落,它真的会惋惜。
无论他是灵云界的人,还是魔界的人。
尤其,他竟然是为一个女人沦落至此。
回忆就此打住。
它附在谢无镜腰间佩戴的骨环上,重重叹了口气。
它回忆了这么长时间,谢无镜也没有对它方才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它永远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
谢无镜走在回圣恒院的路上。
银月下,脚下的路白得像落了霜。
走到圣恒院外,察觉到隔壁香芜院已是人去楼空。
他静默片刻,才回它一句:“万世万物皆有劫。病老苦、死离别。兰因絮果,不过是寻常……”
世人皆知情是劫,却无人知如何解。
*
翌日午时。
香杏敲门入屋时,织愉正坐在镜前望着双手发呆。
她今日一身沉香大袖裙,外着蜜合梅绒大氅。发髻娇俏,留一绺碎发挂在肩头。髻上点缀如星小花簪与芙蓉银花。
瞧着一如既往的明艳,只是双手上的血腥、因病而略显憔悴的脸色,看着分外刺眼。
香杏讶然:“夫人,你的手怎么了?”
织愉也不知道。
按理说,谢无镜给她的神药,用一次就算不愈合也能结痂。
可这次,她的伤竟稍微一动,便还会流血。
难道这是因赵觉庭攻击而震出的伤,所以难以愈合?
织愉咳了几声,心情不大好,让香杏来给她洒药包扎。
香杏小心翼翼为她裹好双手。
她娇气地虚抬着手出仙府,香梅与香杏紧跟其后。
仙府外,一行队伍整装待发。
柳别鸿与战云霄、战银环都来了。
织愉下意识四处张望。
柳别鸿问:“你在找谁?”
织愉倒也坦然,“魔太祖呢?”
“他怎么可能会来送你。”
战云霄道,“太祖有事,一早就离开了。回来后,估计就要闭关了。”
织愉问:“南海国的事怎么安排?”
战云霄:“暂由我与六妹处理。事先告诉你一声,太祖打算让钟莹做南海国主,与魔族共同监理南海国。”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打消织愉不该有的念头。
但织愉只是若有所思的“哦”了声,并不失落。
在她听来,钟莹与魔太祖走得近,就像是在佐证魔太祖就是谢无镜。
昨夜她回来后睡不着,又想起他。
从前对他莫名产生的熟悉感,纷纷涌上心头,让她越发觉得:
他没有被夺舍。
钟莹仍为正道,仍能与他正常来往,这也说明他不一定是真的入了魔。
织愉思忖着上了灵驹车。
柳别鸿要送她至城外。
战云霄与战银环还有诸多事务,不便相送。
战云霄:“等魔族在桑泽城开采神露石的驻军安置好,我就去看你。”
织愉傲娇道:“免了,我可是灵云界正道魁首,不便与你们魔族来往过密。”
战云霄没当回事,笑出声,目送织愉的队伍离开。
战银环冷不丁道:“她是因为太祖闭关,见不到太祖,觉得没有必要再和你来往了。你该识相些。”
战云霄脸上的笑容消失,沉默地凝视战银环。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揍他这同父异母的妹妹一顿。
但这毕竟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揍死了就没了。
战云霄不爽地冷哼。
战银环与他并行,面上不起波澜,心中却是在想:
李织愉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离开也好……她差点打算找个机会对李织愉下手了。
另一头。
织愉的队伍很快走出内城。
柳别鸿跟在灵驹车一旁,“魔太祖先前召见,盘问了我和天命盟其他人,并要求我们在四海国开城门放修士离开的期限内,不得离开魔军看守范围。”
这是变相软禁。
但织愉不在意。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接下来,她要好好享受悠闲日子,再也不为这些事烦心了。
不过看在柳别鸿与她还有几分虚情假意的份儿上,她没有打断他。
柳别鸿:“澜尽娆他们不愿留下,但魔太祖手段强硬。这让天命盟的人都感到不安,担心他拿了功法、利用完我们之后,会卸磨杀驴。”
若他是谢无镜,那不叫卸磨杀驴,叫——他开始报仇了。
织愉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车内榻上,时不时咳嗽几声。
柳别鸿问:“你怎么看?”
织愉:“你们就算逃,又能逃去哪儿?静观其变吧。”
简而言之:和她一样,安心等死吧。
柳别鸿轻笑,笑意深沉,“说的也是。普天之下已经没有魔太祖无法掌握的地方,谁也逃不了……”
他不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又问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织愉:“吃喝玩乐。”
柳别鸿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送至桑泽城外,他撩开车帘,和织愉道别,“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去找你喝酒。”
下次再见,你也许就成人肉帘子了。
织愉一想到他命不久矣,心善地答应下来,“嗯。”
柳别鸿注视织愉,视线扫过她面容的每一处细节,仿佛要将她的脸铭刻在眼底。
织愉被风吹得冷了,不耐烦地伸手要将帘子放下来。
柳别鸿才回过神来,松开撑帘子的手。
然而织愉的眼睛却在这一刻定在林中某个方向,手撩着帘子一直没放下来。
柳别鸿亦察觉到有人靠近。
顺着织愉视线望去,竟见一面熟之人骑灵驹疾驰而来。
那人一身的伤,身上青云法袍已破损得不成样,满是血污。
灵驹掠过织愉的车队旁。
织愉探出身子唤他,“李随风!”
她瞪大眼睛,惊讶又疑惑:他不是该在南海国,与钟渺一家在一起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有这一身的伤……
李随风闻言只是扫了她一眼,没有停下。
那一眼,有深埋眼底的怨怼与恨意。
李随风的灵驹在城门处被拦下。
桑泽城军照例搜查,询问他为何而来。
织愉跳下灵驹车,身形踉跄了下。
柳别鸿伸手去扶她,还没扶到,她就疾步向李随风走去。
织愉走近,就听守城军问李随风为何而来。
李随风答:“我来投奔魔太祖。”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带着心死般的平静。
守城军讶异地打量李随风这一身乾元宗内门弟子法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李随风重复:“我来投奔魔太祖。”
织愉快步走上去,“李随风,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李随风没有搭理她。
织愉走到他面前再度追问。
他才看向织愉,反问:“发生了什么事,你身为天命盟盟主,怎么会不清楚?”
织愉愣住。
比起生气李随风莫名其妙的发难,她更惊讶:
记忆里那个真心喜欢凡界事物、偷偷学画上做了许多凡界小物件的人,那个会因为她懂得他在物件上的用心而单纯喜悦的人,那个以为她背叛仍旧能对她温和以待的人……
如今怎么会变得这么冰冷麻木,变得对她充满厌恨?
柳别鸿上前,神态威严:“有话就直说。这段时间盟主在为让魔族停战而奔波,不可能什么事都能顾及到。”
李随风讥笑:“你们天命盟的勾当,当真是我能在这儿直说的吗?”
柳别鸿脸色骤变。
织愉眉头轻蹙。
李随风盯着织愉:“你要我说?好,我问你,天谕是不是你们天命盟的盟友?”
守城军们疑惑:“天谕?”
从未听过的名号,让他们面面相觑。
织愉懂了,定是天谕做了什么:“我们进城再说吧。”
李随风远离她,“不敢。我的师兄弟尽数死于天谕之手,我怕我若与你密谈,我就要与他们黄泉相见了。”
织愉瞳孔震颤。
柳别鸿亦是眉头紧拧。
守城军与来往修士,像是听见了不得了的秘密。都放慢脚步,眼神交汇,神色不一。
柳别鸿当机立断下令,“将李随风请去城主府。”
说是请,实为强押。
织愉拦住柳别鸿,对守城军道:“按照正常修士通行规矩,放他进去。”
李随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他们可能会杀他的话,有保命的目的。
他已经不信任他们到如此地步,他们再动武,只会让他更恨他们。
也是,虽然当初她是为保他一门师徒性命,才将他们送去南海国。
可那时在他的角度,他的师门已经遭受过她的接二连三的迫害了。
如今,天谕又打着她的名号杀了他的师兄弟……
柳别鸿思忖须臾,吩咐守城军按织愉所言照办。
待李随风牵着灵驹入城,柳别鸿低声问:“你还回尧光仙府吗?”
“李随风师门应当随钟渺在一处,他们死了,恐怕钟渺情况也不妙。”
织愉揉了揉太阳穴,“麻烦你尽快送我去找魔太祖,晚了我怕他闭关了。”
天命盟如今名存实亡。
而天谕躲在暗处,实力深不可测。
虽然不知为何天谕突然百般针对她。
但要想解决天谕这个麻烦,织愉只能想办法再去纠缠魔太祖,让他出手了。
桑泽城中有禁制,不容许修士在城内御剑飞行。
柳别鸿应声牵来灵驹,将织愉抱上去后翻身而上,载着织愉疾行入城。
路上织愉用传音玉牌联系钟渺,钟渺没有回应。
回到城主府时,圣恒院中无人。
好在魔太祖在圣恒院布下的禁制未解,说明他今日还会回来。
织愉不想在他院外站着等,她这病体可站不住。
回自己院里等,又担心错过他回来的时间。
魔军要正式驻扎桑泽城,柳别鸿身为城主,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无法在这儿陪她等待。
织愉便叫香杏带她到墙上去,坐在香芜院的院墙上,若魔太祖回来,便能第一时间看到。
墙上视野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等过人了。
上一次还是在凡界时。
那时她和谢无镜住在偏僻的村庄中。
到了饭点,村中人家炊烟袅袅。
谢无镜若是还不回来,她就会爬到院墙上,张望村口。
这样他一出现,她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也能远远地看见她。
然后,他就会有些急切地抄近道跑回来,把她从墙上抱下来,好似担心她会摔下墙。
此刻,织愉倚靠着香芜院旁的梧桐树,俯瞰城主府。
她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会不会一眼看见她。
但她知道,他不会再抱她下来了。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让香杏抱。
风吹来,织愉打了个喷嚏。
她裹紧大氅,咳了几声,叫香杏去为她煮碗热乎乎的驱寒汤。
香杏立刻去照办。
织愉扬扬嘴角,心想:
看,香杏不仅能抱她下去,还能给墙上的她煮汤。
多好。
*
湘妃篁苑,乃是上任桑泽城主之妹柳烟翠的嫁妆。
自柳烟翠离世,已被法术封闭,冷清多年。
魔太祖穿过竹影清寂的前苑。
后院,一名老妇正在摆弄院中花草。见他来,连忙行礼:“仙……公子,您怎么来了?多谢您昨日送来的大礼。”
魔太祖不见赵觉庭,问道:“你已经将他杀了吗?”
翠娘叹:“昨日,宝燕将他送来。他神志不清,却对我莫名有几分亲近……”
赵觉庭像个孩童一样,喊她婆婆。一直在说,“婆婆,我身上难受,我身上痛。婆婆帮我,待我日后飞黄腾达,定不忘婆婆大恩。如有违誓,天打雷劈,身死道消。”
翠娘五味杂陈,犹想起当初他们结为道侣之时,赵觉庭也曾对天立誓:“此生不负烟娘,如有违誓,天打雷劈,身死道消。”
也想起,当初女儿被魔族俘虏,魔军要谢无镜交出被灵云界俘获的魔将来换。
谢无镜彼时年幼,只征战,鲜少做决定。
选择权在赵觉庭手上,但赵觉庭竟在战场上为了所谓维护灵云界威名,亲手杀了他们的女儿。
赵觉庭因如此大义受人尊崇,面对她的痛哭与控诉,也只是道:“孩子,我们日后还会有。”
而那时的她,早已听闻大哥是他害死的却不愿相信,直到这一刻才认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终于心死,与赵觉庭打了起来,终是败于他手,根基尽毁,一夜老去。
赵觉庭亦是中她之毒,一夜之间形容枯槁。
如今赵觉庭以那样疯癫虚弱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她原想一刀结果了他。
又有太多话想要问他,问他走到这一步,可曾后悔,然后再杀了他。
翠娘:“只是,我刚要使用蚕神蛊医他,他忽然又发了狂,大笑着说他要飞升成神了……”
赵觉庭说罢,便施展术法纵身飞天,引雷渡劫。
结果可想而知。
天雷降下,二十七道天雷便将他被劈成了焦炭。他从空中摔落,身体几乎裂成两半。
强大的肉身锤炼致使他刚摔下来时还没有死,但已不得动弹。
那时他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苍天,口中不断呢喃:“我要成神了,我要成神了……”
“他就这样喊着他要成神了,直到死去。眼睛还望着苍天。”
翠娘轻笑一声,笑声透着无边的苦涩,“苍天有眼,他的誓言,应验了。”
“他死,我此生已无憾矣。”
翠娘向魔太祖深深欠身行礼,“若无公子,我恐怕要含恨九泉,永远等不到这一日了。多谢公子。”
魔太祖道免礼。
她问:“公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魔太祖:“赵觉庭的魂识中,有一处不可探查的自毁之地。你可知那是什么,是否和他修炼的功法有关?”
翠娘思索良久,蹙眉摇头,“我从未听说过他练过有关魂识的功法。魂识不可探查,探查即毁,必是有修为更高之人对其下了禁制。”
魔太祖:“他的魂识中,没有他人留下的痕迹。”
“连龙角所在都能被探查,此物却不能,这隐藏起来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翠娘沉思片刻,“对了,赵觉庭喊着‘我成神了’的时候,似乎还喊了一句‘我是救世主’。他口齿不清,我不确定是不是,只当他是想成神疯魔了,胡乱说的。”
“不能探查的魂识,会不会和这点有关?可惜他昨日死了,不然就能想办法问他一问了。”
魔太祖默然片刻,道:“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他没有多留,拂袖而去。
*
织愉在墙上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魔太祖回来了。
那一身漆黑战甲的高大身影显眼得很,从前院而来。
身后还跟着钟莹。
钟莹正一脸温和地同他说话。
他听着,时不时会回一句。
织愉连忙要从墙上下来去找他,然而一回头,发现香杏去了厨房还没回来。
她试图发奋自强,自己沿着树爬下去。
然而刚从墙上站起来,望着遥远的地面,她又坐了回去。
算了。
她宁愿待会儿让钟莹把她抱下来,也不要自己跳下去。会摔死的!
织愉坐在墙上,眼巴巴地望着魔太祖与钟莹走近,渐渐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他们在说南海国的事。
钟莹:“还有诸多事务,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太祖若闭关,我该怎么办呢……”
难得,钟莹在撒娇。
但魔太祖不解风情:“其他魔族会接手灵云界事务,你可以去问他们。”
钟莹:“我毕竟不是魔族,我担心……”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钟莹发现了坐在圣恒院隔壁院墙上的织愉。
钟莹用余光瞥魔太祖——他好似早就发现了。
织愉抱着树埋怨:“太祖,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她风寒又重了,鼻音很浓。
魔太祖:“什么事?”
织愉笑笑,看向钟莹,“可否麻烦钟莹公主先抱我下来?”
钟莹温和的表情添上一抹不情愿,可她还是应道:“夫人跳下来,我接住你。”
她若不答应,魔太祖就要抱李织愉下来了。
织愉笑盈盈道:“多谢。”
织愉扶着大树,准备往下跳。
看着钟莹纤细柔弱的身子,又怕撞倒她。
她坐在墙上,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准备跳进钟莹怀里。
魔太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突然沉声对她道:“下来。”
“啊?”
织愉脚已经蹬在墙上往下跳了,被一打岔,直接从墙上跌了下去。
她怕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一阵惊魂未定。
摔进硌人的怀里过了几息,回过神才看清接住她的人,戴着兽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3-01 20:00:08~2024-03-02 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磕巴的熊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oooooops 31瓶;半月 26瓶;~骨膝 5瓶;非正式读书人、清寂鹩哥、白开水、霸道无情高冷酷少、双鱼座的小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3^ )╱~~
第112章 [VIP] 偷偷试探
织愉心里恼火。
若不是他突然喊她, 她也不会跌下来!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织愉忍下不悦,“多谢太祖。”
魔太祖直接把她放下。
织愉悠然理裙, 向魔太祖行礼。
钟莹脸色微凝, 没为方才明明答应了接织愉却不动作而解释, 反倒问道:“夫人不是要回尧光仙府吗?怎么爬到墙上去了?”
织愉也没质问她, 只道:“半路出了些事。我与太祖有要事相商, 可否请钟莹公主暂离。”
钟莹眉轻蹙, “我也是方才刚在路上碰到太祖,还有许多事没和太祖说。”
织愉望向魔太祖,等他裁断。
魔太祖拂手, 示意钟莹退下。
钟莹静默片刻,垂眸应是,转身离开。
织愉同魔太祖入圣恒院, 转身时余光瞥见, 有一清俊男子向钟莹迎去,跟随钟莹离开。
方才坐在墙上时,她就有看见此人默默跟在魔太祖与钟莹身后两丈远,还以为是柳别鸿的门客。
原来是钟莹的人?
织愉从未见过钟莹身边有别的男子, 不由多看了几眼。
瞧见男子随钟莹跨入院门转身的刹那,她忽觉那身影,有些眼熟。
似乎在哪儿见过。
可他的侧颜又完全陌生。
“若要发呆,就回你的香芜院。”
魔太祖的声音打断她的驻足凝视。
织愉回过神来, “抱歉。”
她跟随魔太祖入院,问道:“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魔太祖:“你若好奇, 可以追去问。”
他语调平平,却让织愉听出几分不痛快。
织愉解释:“我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
魔太祖:“你今日是来问他的事的吗?”
当然不是。
见他情绪越发糟糕, 织愉放弃安抚了。
她直入主题:“太祖可了解天谕?”
魔太祖:“有话直说。”
步入主院,魔太祖入屋,在榻上落座。
织愉跟过去,如上次那般故技重施地坐在他身边,倚靠在他身上。
魔太祖手臂轻挥,拂开她,“不说话就出去。”
话虽如此,织愉还是再度倚上他。
他亦没有再推开。
织愉:“太祖莫急,此事说来话长……”
她讲述起先前她将李随风师门送到南海国,如今李随风师门在南海国被灭一事。
还有,她怀疑南海国现任国主一家已被挟持,上次来报平安,只是挟持下的谎报。
魔太祖气息沉稳,情绪不明。
织愉委屈地蹙眉,头靠在他肩头,“明面上看,天谕像是在针对我。可如今天命盟名存实亡,我已一无所有,有什么可值得针对的呢?”
“所以我来向你报信。我怀疑,天谕是在针对你。你要接管南海国的消息传出去后,它就下此狠手,摆明了是借我向你示威呢。”
魔太祖的视线透过兽眼落在她身上:“你想利用我帮你解决天谕?”
任她虚虚实实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一语道破了她的谋算。
织愉不像先前那样躲闪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兽眼,与他对视。
她不知道,这世上会不会有第二个人总是会一眼看穿她。
但她的认知里,总是能肯定地戳破她小心思的,只有谢无镜。
织愉抬手轻抚他的兽面,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出格,“天谕神秘莫测,趁早解决它,也是为你解决一个藏在暗处的麻烦,不是吗?”
他拂开她的手,“我会解决天谕。”
他淡漠的语气、疏离的动作,在无形地告诉她:但不是为了你。
织愉的手搭上他的肩头,唇贴近他的耳处,“可否请太祖在对付天谕的时候,再顺便救救可怜的南海国主一家呢?”
温热吐息仿佛穿透战甲,染烫耳廓。
魔太祖抬手,手指抵住织愉额头将她推开,“我为何要救他们?”
他收手。
战甲的冰冷坚硬残留在她额间,织愉摸了摸额头。
真是熟悉的动作。
从前的熟悉,是怀疑。
此刻的熟悉,是一点一点的确认。
织愉继续偷偷试探。
“太祖想要我用什么交换?”
她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抚,“我除了还剩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魔太祖周身气息倏然冷了几分,“你要为了南海国的那些人,拿你自己来换?”
“他们怎么值得我用自身交易?”
织愉倾身倚进他怀里,在他怀中仰面望他,“我是想请太祖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帮帮我。”
魔太祖:“你我之间没有情分。”
织愉:“难道,不可以有吗?”
屋内,寂静无声。
唯有织愉的呼吸与心跳,在长久的安静中越发清晰。
她不是紧张,而是开心。
过往总是觉得他莫名的熟悉,莫名地能让她安心入睡,现在都成了确认他身份的证据。
她确定他是谢无镜。
织愉轻轻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合上双眼。
魔太祖巍然不动,气息平稳,无人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骨环中的声音又在吵闹:
“我说,这个女人绝对没有认出你,不然她不可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接近你。”
“她明知道你夺舍被她残害至死的谢无镜,还来勾搭你。她无耻到了这种地步,你不会还要对她心软吧?还‘难道,不可以有吗’……要是知道还能这么说,你说我们没情分的时候,我也这么回你了……”
它素来聒噪,魔太祖亦一如既往地无视它。
良久,他的手竟抚上她的背。
冰冷锋利的覆手之甲如刀尖在她脊骨上划动,危险油然而生。
织愉睁眼,对上近在咫尺的狰狞兽面。
魔太祖嗓音阴冷:“那么,你希望你我有怎样的关系?”
织愉故作无知,伸手去摘他的兽面,“我都听太祖的。”
兽面松动,隐约已见谢无镜那清绝的轮廓。
他突然按住她的手,将兽面戴了回去。
织愉被他冷硬的动作吓得心脏凌乱一跳,紧接着手被他拂开。
魔太祖:“回去,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召见你。”
这话的意思,是答应了与她交易吗?
织愉疑暗暗思忖,知道有些事越追问越难成,含笑告退。
袅娜倩影离去,屋内再度恢复寂静。
骨环中的声音恍然大悟,“你是想利用她,缓解你的繁衍期?”
“初龙的繁衍期一个月爆发一次,强行按下,到下个月又会爆发。要到完全成年蜕化,才能延长时限,这确实太煎熬了。”
“过去半年你每回发作都要泡合一泉。你如今旧伤难愈,龙身也不完整,泡一次伤一次,着实苦了你了。”
“与其直接杀了她解恨,不如拿她当炉鼎解决麻烦,如此才是利益最大化。嗯……我怎么没想到。”
“喂,我说你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你倒是说句话……”
魔太祖终于开口,“与你何干。”
听在它耳里,这四个字自动变成了:
关你屁事。
*
织愉回到香芜院。
香杏温着驱寒汤已等她半天了。
织愉要喝汤时才察觉,她喉间痒痛竟然又好了许多。
而方才,她只是接近过魔太祖。
织愉了然地笑起来,没再喝汤。
正要回屋休息一会儿,柳别鸿前来,问道:“魔太祖答应帮你了吗,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织愉压压嘴角:“我哪有心情不错。你的事忙完了吗?”
即便不笑,还是能看出她眸中有愉悦之色。柳别鸿没拆穿她,“暂时可以休息一会儿,我特地抽空赶回来告诉你,魔太祖比我们想得更深谋远虑。”
织愉回院中石桌坐下,疑惑地“嗯?”了一声,洗耳恭听。
柳别鸿在她对面坐下,“我去魔军驻营与战云霄协商事务,碰到了李随风。他竟然畅通无阻地入了驻地。”
“我问了战云霄,才得知,原来早在你说南海国主杳无音信、提到天谕时,魔太祖让战云霄派南海国附近魔军去调查,就已经吩咐过他留意天谕。”
“李随风正是被调查天谕的那帮暗军救下,得了魔太祖指示,才特意赶来桑泽城投靠魔太祖,向魔族汇报有关他所接触到的天谕的一切详情。”
织愉讶然,转念又觉得不足为奇。
谢无镜做事素来是这种风格——看似只走了一步,实则已掌握十步。
柳别鸿:“作为从天谕手中活下来的人,李随风对天谕的了解可能比我们还多。可惜魔军不允许我旁听。”
他问织愉:“所以你和魔太祖商谈,到底是何结果?”
织愉:“他会对付天谕,但不一定救人。”
只要不让天谕牵连到织愉与自身,柳别鸿已经满意,“你保南海国主一家多活了大半年,已是仁至义尽。”
若无织愉,南海国早在天命盟掌权初期就被瓜分了。
南海国主一家,自然也会被赶尽杀绝。
“看魔太祖如何处置,随机应变吧。”
此事说不出个结果,织愉问起今日眼熟的男人,“你可知跟随钟莹的那个男人是谁?”
梦里、过去,织愉都没听闻过钟莹身边有那样一个人。
从未见过的脸,她却觉得熟悉,着实可疑。
柳别鸿:“那人?那人名叫冠南思,是赵觉庭的弟子。钟莹曾在赵觉庭座下修炼过一段时间,他也算是钟莹的师兄。”
“此人天资不凡,但与赵觉庭修道理念不同。数百年前离开乾元宗游历后,就再没回来,行踪神秘。”
“听钟莹说,是赵觉庭出事后,她才联系上他。现在她身边已没有武侍,南海国上下也没有她能用的人,她便请冠南思来暂做她的武侍,之后协助她和魔族一起监理南海国。”
织愉仍觉疑惑:
这人之前从没出现过,按理说是无关紧要的人。
可她的直觉为何如此在意这人?
柳别鸿观她神色有异,“怎么了?你曾见过他?”
织愉:“我对他没印象,却觉得他很熟悉。”
柳别鸿也面露疑惑,想了想,道:“也许是他长得和你见过的某个人很像。冠南思之前一直在闭关,不然不可能赵觉庭出了事,他也没出现,你不可能见过他。”
织愉“哦”了声,撇去烦思,犯起懒来。
她要回屋休息。
柳别起身告辞。
转身要走,忽听织愉喊道:“等等。”
“怎么了?”
柳别鸿回身。
织愉手中握着一张很久不见的纸。
她注视纸上文字,表情凝肃,“天谕找我。”
柳别鸿立刻走近查看。
纸上的字,充斥着熟悉的傲慢:
[李随风已经到达桑泽城了?
你现在应该终于猜到,钟渺一家处境如何了吧?]
柳别鸿与织愉对视一眼。
香梅在院中透气,恰巧看到这一幕。
她蹙眉,正要上前说话,柳别鸿竟与织愉双双进了房中。
以往再如何,织愉都不会允许旁的男人进她房中的。
她还有着凡界女子的观念,认为女子闺房,男子轻易不得进,可如今……
“仙尊不在已过半年,也许夫人终于决定要找个男人依靠了吧。”
身后突然响起香杏的声音。
香梅回身,打量这个她来往不多的侍者。
香杏一脸懵懂,“这半年夫人一个人过得很辛苦。你既奉仙尊遗命保护夫人,就该多为夫人着想,接受这一切。”
“仙尊已经不在了,你还在执着什么呢?你这样,会让夫人不高兴的。”
香梅垂眸,不语。
房中。
织愉已拿出笔,写:[你要怎样?]
天谕回:[协助我杀魔太祖。]
织愉:[你高估了我的本事。]
天谕:
[你不是没有机会下手。
魔太祖夺身复活,魔根是后来种下,较之真正的魔族更易拔除。
明日我会将药送去给你,待你下药成功,我便会出手对付魔太祖。]
织愉:[你要如何证明你会履行我们的约定,届时把人放回来?]
天谕敏感地察觉到织愉在给她铺设陷阱,直截了当道:
[你可以不信我。明日你收到的就不是药,而是南海国主一家四口的尸首。
你也可以去投靠魔太祖,后果同上。]
织愉一怔,陷入沉思。
天谕继续道:
[别妄想用魔太祖闭关拖延时间。
从后日开始,我会每日从南海国主一家中抽出一人,砍下他身上三寸骨肉作为礼物,每日送给你。
魔太祖何时中毒,我就何时停手。]
织愉瞪圆杏眼,拿笔的手握紧。
柳别鸿亦眉头紧拧。
天谕:
[你最好快点动手。
不然我怕到最后,你接回去的会是一堆尸块。]
织愉沉吟良久,写到:
[我答应你。
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和钟渺他们说话。]
天谕回得很快:
[你不信他们在我手里?
好。]
紧接着,传音玉牌便有了反应。
织愉点开,玉牌那边传来钟渺的声音:“抱歉,是我们无能。”
织愉:“你不是无能的人,我相信你。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
钟渺似是惊讶,沉默良久,道:“或许我命数已定。我现在唯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你能去海魄生处,取走海魄,代我保管好。”
织愉眸光闪烁,须臾后,应下:“好。”
旋即,传音玉牌被强行断开。
织愉手中的纸浮现出一句:
[现在,你信了吗?]
像是为了彰显它如今的强势与狠绝,不待织愉再回,纸“腾”得燃烧起来。
爆裂的火焰顷刻间宛若毒蛇要将织愉吞噬。
织愉瞳眸一窒。
柳别鸿连忙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反手将纸打开。
纸迅速燃成灰烬,无影无踪。
但织愉手上险些被灼伤的热度,还在提醒她方才的恐怖。
柳别鸿关切道:“你没事吧?”
织愉推开柳别鸿,抚了抚心跳剧烈的心口,“没事。”
柳别鸿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天谕如今有种不怕同归于尽的狠劲儿。和这样的人交手,就像曾经的他们面对总是嚷着要同归于尽的织愉一样,毫无办法。
织愉还算镇定,“劳烦你通知澜尽娆他们,让他们随我暗地里去一趟南海国。”
柳别鸿拧眉:“你打算亲自去救人?”
“方才,我暗示钟渺自救。她告诉我,去海魄生处……海魄曾是谢无镜送我的,那是从深海灵域取来的。”
织愉道,“崩塌的深海灵域,已然被水淹没,寻常人不得潜入,除非海族。普天之下,确实也没有比深海灵域更能藏住鲛族,而其他种族无法发现的地方了。”
顿了顿,织愉又故作无奈道:“其实我不想救他们,但是……我的海魄阴差阳错落入了钟渺手里。我的功法需要海魄,钟渺说海魄也是在警告我吧。”
好险,差一点她的恶毒女配人设就没稳住。
恶毒女配怎么可能对利用的人有恻隐之心?
不可能!
织愉和南海国主一家的纠葛,柳别鸿也不清楚。
听她这么说,便认为他们之间真有什么理不清的利益纠葛,逼得织愉不得不行动。
不过他仍有疑虑:为何织愉会决定自己去?
按照她一贯的作风,她这时候该去利用魔太祖,想方设法让魔太祖对上天谕,驱虎吞狼才是。
柳别鸿想问,忽而又回想起魔太祖那张脸,默默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魔太祖如今不许我等离开桑泽城。”
织愉:“这方面我会去和他交涉。”
深海灵域那么大,她也还得和魔太祖打探清楚,海魄究竟是在哪个地方找到的呢。
柳别鸿应下,告辞。
织愉吐出口浊气。
她休息的计划又泡汤了。
可恨的天谕,小心日后人肉帘子中有一块是用它做的!
织愉心里骂骂咧咧,晃悠着出了香芜院,去了隔壁圣恒院。
天色已黑,圣恒院内今日却是灯火通明。
从门口可见有不少魔族在院中来往。
织愉叫住一名经过门口的魔族,询问情况。
魔族见是她,立即联想起军中传闻:
——这女人在太祖房中过了一夜,多半是春宵一度了。
虽然这事三太子听闻后,狠狠教训了身为八卦源头的两名魔将,说这是胡说八道。
但魔将传的时候可都说是他们亲眼看到的!
魔族盯着织愉,陷入思考,斟酌须臾,还是决定对她客气点。
万一她真和魔太祖暧昧不清呢?
无风不起浪嘛。
魔族挤出笑来:“魔太祖明日午时回魔界闭关,今日召集了魔将们安排灵云界各方事务。你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来吧,这会儿太祖肯定顾不上你。”
织愉没有强行要进去,客气地告辞,回香芜院去。
见她去了没多久就回来,香杏疑惑:“夫人已经找过魔太祖了吗?”
织愉摇头,“他今日很忙,明日再说吧。”
香杏“哦”了声,“夫人竟然退让,真不像夫人。”
织愉:“这不是退让。”
而是——她和谢无镜的剧情已经结束了。
让他直接对上天谕,是因为他的剧情本就会对上他们这些反派。
但是南海国主一家是剧情外的。
他救不救,都不是她该去左右的。
她愿意去向他打听海魄的事、暂借天命盟的人去救南海国主一家,已是尽力。
她绝不可能为了旁人,让自己和谢无镜的命运横生枝节。
这些,都是不必向外人说的。
织愉冲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香杏摆摆手,打发她去为自己准备洗漱的热水。
香杏奉命去办。
洗漱过后,织愉喝了治风寒的灵药,早早歇下。
夜间她睡得不安稳,前半夜一直处于半梦半醒间。
她恍惚做了个梦。
梦见谢无镜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昏昏沉沉地去抱他,抱了个空。
但从那一刻起,她沉沉睡去,一夜好眠至天亮。
清晨睁开眼,她仍觉得谢无镜真的来过。
可彻底清醒过来,发觉屋里没有半点他身上的气息,床边也冰冷得没有温度。
她便知,那是梦。
半年过去,没有谢无镜,她也能安睡了。
织愉笑起来,转眸一见时辰不早,连忙披上飞云大氅,连头发也来不及梳,就跑出去找魔太祖。
再迟,她怕魔太祖要离开了。
跑到圣恒院门口,恰见魔太祖正和战云霄、战银环往外走。
三人见到她,战云霄第一个冲上来,“你不是风寒在身吗?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
他脱下外袍披在织愉身上。
宽大的衣袍轻松裹住了她的大氅,还拖了地。
织愉确实怕自己风寒加重,没有拒绝,对他道了声谢,注视魔太祖,“我有话和太祖说。”
骨环里的声音再度在耳边聒噪。
魔太祖如游离世外、不问世事,径直往外走。
战银环:“太祖要回魔界,界门开启时间已定,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织愉上前一步拦在魔太祖身前,仰头凝望他,“很快的,耽误不了多久。”
魔太祖从她身边绕过去。
织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这一下太用力,冷硬的战甲硌入她掌心未能愈合的伤,疼得她眉头紧锁,裹手的白纱布上隐隐渗出朱红。
织愉委屈地皱皱小脸:“就一刻钟。”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这个人表面上非常冷淡,什么都不管。
实际上……
下章见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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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第113章 [VIP] 为她养病
一路跑来, 吹了寒风,她鼻音加重,嗓子也透出些哑。
战云霄目光落在织愉拉魔太祖的手上, 嘴角往下压了压。上前一步, 挥开了织愉的手。
织愉瞪他一眼。
却见他紧接着拉走了战银环, 对魔太祖道:“祖爷爷, 我们在前院等候。”
织愉不悦的眼神转变为诧异。
战云霄经过她身边时, 对上她的眼眸, 不爽地撇了撇嘴,做口型:“他不是……”
他不是你的谢无镜。
所以,不要对他有任何幻想。
织愉心下有一瞬的复杂, 道了声谢。
待战云霄走过去。
织愉对魔太祖莞尔:“敢问太祖要闭关多久?”
魔太祖不语。
织愉不大高兴。
虽然知道他对她没好脸色是正常的。
就算对她亲近,她也该怀疑,他是不是另有图谋, 就像昨日那般。
但她还是不高兴。
她只习惯谢无镜对她好, 不习惯他如此冷漠。
织愉暗自怏怏:“太祖闭关期间,可否将天命盟其他人借我一用?”
魔太祖:“此事你可与战云霄商议。”
和战云霄说,就等于没问题。
织愉开心起来:“还有一事……听闻太祖夺舍谢无镜,颇受他影响。不知太祖可有他的记忆?”
魔太祖不语。
但他的目光, 让织愉感受到了他的质疑。
她这种身份,问这个确实很可疑。
织愉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太祖是否记得海魄?若记得,能否将海魄曾经的具体位置告诉我?”
魔太祖沉默。
织愉估计他仍然有质疑,道:“之前, 我将一些我的东西托钟渺藏在了海魄所在之地。那时没太在意,以为钟渺随时能替我将东西取出来。谁知钟渺现在身陷囹圄……”
“南海国将归魔族, 以后我多半不会再去。我现在只能自己想办法托人去取了。太祖应当不会同我计较这点小东西吧?”
他肯定能看出来她撒谎。
但如今的他肯定也不会在意。
织愉裹紧衣裳,在心里催促他赶快回答, 回答完她要回房去暖和一会儿。
骨环里的声音亦在催促他快些告诉她:“你既然没决定要不要对她下手,不如就顺应天意,让她自己去。届时她若为找东西丢了性命,也是她贪慕虚荣的报应。”
却听魔太祖道:“我不知道。”
织愉面露错愕,不肯相信:“你怎会不知道?”
魔太祖反问:“我该知道吗?”
织愉望了他一会儿,懂了。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说而已。
织愉让开路,目送他离开。
没事,不说就不说。
她自己想办法去搞南海国深海灵域的地图就是了。
虽然深海灵域为南海国圣地,多半不可能有地图流传。
*
午时过后,柳别鸿才忙完魔族的事,来找织愉。
来时,他在香芜院附近看到了天谕送来的药。
在附近探查一番,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留下的痕迹。
他将药带进香芜院给织愉,让织愉多加防范,“城主府恐怕早已埋下天谕的耳目。”
他从前对城主府管教森严,未曾想还能被天谕趁虚而入。
织愉收起药,没有多看。
反正她不会用这玩意儿。
她与他在院中坐下,委托他去找地图。
柳别鸿便知她和魔太祖商谈的结果不理想。
柳别鸿应下,也回报他找天命盟等人的结果,“他们答应去南海国一趟,不过我看他们另有盘算,没准儿是打算趁机逃脱魔太祖的控制。若他们跑了,你要如何向魔太祖交代?”
交代?
不用交代,大不了让他更厌恶她呗。
她也不差这一点半点的厌憎。
织愉浑不在意:“灵云界还有魔太祖无法掌控的地方吗?他们跑不掉的。”
柳别鸿:“有,阙山山脉内。若进入阙山,封印修为,化作凡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找到他们。”
阙山作为给凡人生活的地界,就是这样一个受神族结界庇护、不容许修士与妖魔轻易干涉的世外桃源。
织愉想起,谢无镜曾想和她在阙山脉的相庭山生活。
她笑了笑:“天命盟的人,会甘心做一个他们看不起的凡人,苟且偷生一辈子吗?”
柳别鸿注视着她,柔声道:“别人或许不会,但是……我们,要不要去那里退隐?”
织愉见了鬼似的看柳别鸿,“你疯啦?”
你看过谁家书里的反派,坏事干到一半去退隐的?
你敬点业,做坏人做到底行不行?
柳别鸿认真道:“你的风寒又反复了,手上也又出血了吗?我闻到血腥味了。”
织愉把手往袖下缩。
柳别鸿:“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病情与伤势如此难愈,是因为凡人终究不适合灵云界与魔界。”
织愉不大高兴。
从前柳别鸿派人送树时,就说过类似的话,一口一个凡人与修士、与仙尊的差距,如隔天堑。
虽然她知道此刻的柳别鸿是好意,但她还是因回想到过去,沉声道:“从前谢无镜在时,我的伤势与病症总是能很快痊愈。也许不是环境的问题,是我自己……还是照顾不好自己。”
柳别鸿欲开口。
织愉又道:“但是孩童学步总需要时间。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的。”
就比如,昨夜她已经能自己睡好了。
再过段时间,她肯定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柳别鸿望着她脸上扬起的笑,心想他就不该让话题转到谢无镜上。
他道:“可灵云界已成如今这般局面,你我汲汲营营至今,一无所得。何不退隐,去过你喜欢的生活。”
织愉:“我喜欢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买什么就买的生活,你办得到吗?”
柳别鸿:“可以。届时多雇几个人。”
织愉半开玩笑:“我不信你。”
你不是不信我,而是不想和我过你喜欢的生活。
柳别鸿对此心知肚明。
他不再劝,好似今日只是来和织愉说了个笑话,叫织愉好好休息。
织愉应下,病恹恹地回房去。
她欲唤香杏去备驱寒汤暖身,却见香梅走来,为她端来热汤。
她好笑地调侃她:“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自她背叛谢无镜,香梅已经不得她吩咐就不做事了。
香梅将香杏昨日的话搬出来,“仙尊已经不在,我既奉仙尊之命照顾夫人,该尽心尽力才是。从前,是我庸人自扰了。”
她请织愉快些进屋,“夫人身子不好,为何不叫柳城主进屋说话?”
织愉见她当真转性,愣在原地。
心,竟一下子空落落的。
好像这一刻,谢无镜真的从她这一生里,完全离开了。
织愉扬了扬嘴角,走进屋内:“女子闺房岂是外男能进。”
香梅:“昨日……”
“有些急事罢了。”织愉在桌边坐下用汤,“你看到了?”
香梅点头,似是心有挣扎,但还是道:“夫人体弱,伤病反复,寿命恐怕不如寻常同修为的修士。我等虽能伺候,但终究能力有限。”
“此生短暂,夫人若有人相陪、有人照顾,想来仙尊……已不会生气了。”
“不会说话不如别说话。”
织愉将汤一口气喝完,把勺子往碗里一丢,让香梅下去。
什么叫此生短暂……虽然也是真话。
香梅不懂自己已经退让,夫人为何又不悦,收拾了东西应声告退。
织愉漱了口,上床歇息。
她这一觉又变得极不安稳,时常昏沉醒来,又睁不开眼。
如此反复,睡到日暮醒来,反倒头重脚轻,没有一点休息后的轻松。
唯一好的是,她的风寒有所好转,手上的伤也开始愈合了。
*
翌日,二月廿八。
织愉没睡好,清早便起来,不得不承认,她的睡眠还是没有改善。
前夜梦见谢无镜的好眠,当真如一场幻梦。
不过她的风寒与手伤倒是恢复得比前两日更快。
天谕果真再度送来大礼——一个很普通的木盒。
木盒包裹得不严实,其中血腥味便是织愉也能闻得见。
她不敢打开。
待午时柳别鸿来了,才命香杏拿给柳别鸿检查。
柳别鸿表情凝肃地打开,又迅速合上。
可那一瞬间的血腥味,已经浓郁得充斥了织愉的鼻腔。
她用手帕捂住口鼻,转过脸去。
柳别鸿:“砍的应当是南海国主的手指。”
说三寸便是三寸,不多不少。
盒子里的断指是从最长指尖开始算起,往上砍三寸。以至血淋淋的断指参差不齐,反倒更显可怖。
这种详情,柳别鸿没有对织愉说,她会害怕。
柳别鸿将木盒收走,“抱歉,我已命人在香芜院附近严加巡逻,没想到天谕竟还能有可乘之机。”
织愉有点想吐,转移话题:“地图的事怎么样了?”
柳别鸿:“还没有线索。估计找不到。”
那可是南海国圣地,怎么可能有地图流出来?
可若没有地图,他们去了,八成都是去送死。
织愉:“尽量去鱼龙混杂的鬼市看一看,也许会有。”
柳别鸿正是往那儿找的,然而还是希望渺茫,“要不去问问钟莹?她曾为皇储,也许去过深海灵域。”
先前织愉就提醒过他留意钟莹。
这次织愉也没有去找钟莹,而是隐瞒情况私下寻找。
柳别鸿知道她肯定有她的顾虑,但现在也是没办法。
织愉犹疑,深思过后,还是否决:“不要让她知道。”
遥若涟珠的死虽已澄清。
但织愉仍觉得不对劲。
柳别鸿应下,陪织愉坐着闲聊了一会儿。
最终因织愉嫌他烦,把他打发走。
*
三月初一,木盒如期而至,仍旧没抓到天谕内应。
织愉没看木盒,叫柳别鸿拿走。
三月初二,木盒再至。
这次香梅直接提前把木盒送去给柳别鸿,没让织愉看到。
但织愉知道,木盒已经来过。
她的风寒这两日迅速痊愈,手伤也只剩淡淡痕迹。
似乎魔太祖走后,她的身体就好转起来了。
织愉五味杂陈,坐在桌边看香梅将房屋彻底打扫换新,散病气,心中想着:
原来她和他真的相克。
香梅打扫得很仔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打开透风,用法术净尘一遍,再擦洗两遍。
最后打扫到床边。
香梅蹲下去清理床下,忽然一顿,从床底摸出一个小孩儿巴掌大的香囊。
香囊是桑泽城最常见的灵素布,上面没有任何绣纹,也没有任何气味,连灰尘都没有。
显然是刚放进去不久的。
香梅远远举起香囊问织愉:“夫人,这是你的吗?”
织愉摇头,害怕地让香梅叫柳别鸿过来。
万一是天谕塞她床底下的呢?
香梅连忙去叫来柳别鸿。
柳别鸿接过香囊,打开。
一颗龙眼大的玄金珠滚落掌心,他眸中闪过一丝惊怔。
织愉远远躲着,不敢看,背对他问:“是什么东西?”
柳别鸿沉默,不敢置信地端详玄金珠。
虽然这颗玄金珠被抹去了气味、施加了封印,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神物。
受上面的术法影响,它在缓慢地挥散,滋养离它最近的人。
柳别鸿望向织愉,眸光深邃。
他久不回话,织愉忍不住好奇地回眸瞧。
那独一无二的玄金色映入眼帘的刹那,她眼睫颤了颤。
“那是——”
柳别鸿:“龙角粉所凝成之物。”
织愉快步上前,伸手要去拿那颗小小的珠子,指尖将要触碰,却又停住。
望着这抹玄金,她眼中浮现的,是那夜梦里,见到谢无镜坐在她床边。
那真的是梦吗?
织愉自言自语般呢喃:“是谁放在这儿的呢?”
柳别鸿垂眸看她。
他要她张开手,将龙角珠放到她掌心,笑道:“我放的。你伤病总不好,这对你的身子有益。你这几天伤病好得很快,不是吗?”
织愉指尖蜷了蜷,才将龙角珠握住,仰面对他笑:“多谢,这是你从哪儿得来的?”
柳别鸿:“此物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多半是曾偷盗谢无镜龙角时,他趁机弄来的。”
如此来源,倒也合理。
织愉回想,似乎也正是柳别鸿那日入她房中议事后,她的身子开始好转的。
只是她仍有疑问:“你直接给我就是,何必丢在我床底,吓我一跳。”
柳别鸿似是答非所问:“我方才邀你退隐,是认真的。”
若他直言如此珍贵之物,是为医她而赠予她。当他再提出退隐时,这东西,她还能安心享用吗?
他……是这样想的吗?
织愉思忖着,握龙角珠的手不由松了松。
他想对了。
她现在确实不想用了。
但她也不想将谢无镜被偷走的东西,再给偷盗者。
“这颗龙角珠是偷来的,我便不给你了。”
织愉理直气壮地将龙角珠收进储物戒,也不再用了。
“无妨,本就是给你养身的。你如今身子好转便好。”
柳别鸿让她好生休息,因还有诸多要务处理,就此告辞。
织愉送他到院门处,目送他离开。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他如此用心,她焉能毫不动容,毫不感激?
织愉坐回院中石凳上,发了会儿呆,拿出话本翻阅。
算了,不想了。
费脑子的事,她真的不太喜欢。
*
柳别鸿走在回主院的路上,手上还握着灵素香囊。
灵素香囊,桑泽城产。
他的香囊,她自是不会留下。
呵……
柳别鸿兀自轻笑一声——可倘若,这就是她所想之人,为医她之疾留下的呢?
谢无镜啊谢无镜,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
三月初三。
织愉从晃动中惊醒。
她眠浅,没睡好,跌跌闯闯从床上爬起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听清外面香杏和香梅连声喊“夫人”,她方清醒过来,顾不上穿衣便冲到院里去。
香杏与香梅恰好过来扶住她。
地面仍在震颤,织愉摇摇晃晃地几次险些摔倒。
天地震裂的颤动持续了一刻钟,终于停歇。
如今天气开始转暖,只是早上还有些凉。
织愉有些惊魂未定地在院中石桌边坐下。
香梅为她取来安神茶,“是地动。”
“我知道。”
织愉没经历过地动。
但在宫中时,曾听父皇议事,谈起淼洲地动,伤亡惨重。
在凡界,若有大的地动,民间便会传皇帝有错处,需下罪己诏,祭天,以平民愤天怒。
在灵云界,这又代表了什么?
织愉终究是个凡人,对这种事有所敬畏,缓了缓神,问道:“怎会突然地动?”
香梅:“似是梦神山方向传来的震感,我去打听打听。”
织愉颔首。
香梅离开院子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身后跟着战云霄与柳别鸿。
她刚出门就遇到他们了。
二人都是察觉到地动急忙赶来,恰好撞在一起。进了院,又不约而同地关切:“你没事吧?”
说罢,二人怔了怔。
柳别鸿沉默,战云霄不爽地扯了下嘴角。
“我没事。”
织愉又将地动原因询问一遍。
战云霄:“震源在梦神山深处,许是挖空梦神山,终是对此地造成了影响。”
“还好这会儿时候早,尚无魔族进入梦神山挖掘神露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你不用怕,地动虽不常见,但也不是什么十分罕见的大事。”
战云霄走近织愉,在她身旁坐下,语气柔和,“这几日我没来找你,是在忙梦神山的事。太祖安排的时间太紧,过几日我还要去南海国,着手接掌南海国事宜。”
织愉敷衍地“嗯”了两声。
这事和她没关系,她懒得听。
一大早没睡好,又被吓着,她整个人都呆呆的。
柳别鸿眸色晦暗,没有否认战云霄对地动的猜测,只对织愉道:“地动可能还会发生,要不你暂时离开桑泽城?”
织愉回过神,奇怪地望向他:救南海国主一家的事还没头绪,她去哪儿?
柳别鸿:“一切先以你自身安全为先吧。”
织愉想了想,“我考虑考虑。”
战云霄含笑提议:“你不打算回尧光仙府了?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南海国。”
织愉本就是要去南海国的。与战云霄同行虽安全方便,但太引人注目。
织愉否决他的提议。
柳别鸿若有所思:“关于地动的事,我得给桑泽城百姓一个交代,先行告辞。”
战云霄巴不得他离开,不待织愉回应,摆手示意他走。
织愉对他颔首,暗示道:“留意下香芜院附近可安全。”
这是示意他去找今日天谕送来的“礼”,将东西带走。
柳别鸿会意离去。
没有别的男人在,战云霄心情舒畅多了。
虽然在他看来,柳别鸿其实算不上对手。
香梅与香杏告退,去厨房为织愉准备早膳。
院中只剩下织愉和战云霄。
战云霄还想劝说织愉同他一起走。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相处的日子长了,也许他们就定下了。
还未开口,织愉先对他道:“太祖已经闭关了吗?”
那日她瞧见魔太祖容貌的表情再度浮现脑海,将战云霄今日的冲劲浇熄一半。
战云霄嘴角下压些许:“三日前,太祖回魔界当天,就入了天魔峰闭关。他此次闭关,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你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他了。”
胡说八道。
她死前肯定能见到他。
织愉又问:“太祖闭关那么久,天谕的事,他不管了吗?”
“他的手段你应当有所听闻,他自有他的安排。”
战云霄道,“不过天谕此人确实不一般。听李随风说,他们师门是与南海国主及其近臣、鲛族精卫一同趁夜离开的南海国。结果半路就被天谕的人围攻了。”
织愉懒懒地趴在桌上,示意战云霄接着说。
“对方人数不多,修为也不算顶尖,但个个功法诡谲,布阵强悍,似乎皆得神族传承。李随风师门及南海国的人——”
战云霄的话戛然而止,歪着头,趴在桌上与她对视,“你总从我这儿打探消息,不给我一点报酬吗?”
织愉:“待会儿请你吃早膳。”
战云霄:“你吃的都是灵云界的灵食,我如何吃得了。”
他指指自己的脸,“你亲我一下,如何?”
织愉静静地注视他,满脸写着:你觉得可能吗?
战云霄:“为何你对魔太祖就可以那般亲近?”
话音落,织愉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反倒怔住。
从前他认定她与魔太祖绝无可能,故而从不会说这种拈酸吃醋的话。
现在,是他再也无法否认,她和魔太祖的说不清道不明了吗?
他颇为走神。
织愉语调轻快俏皮:“那日你带走你六妹,留我和太祖说话,我十分感激。你这段时间对我多有照顾,多有帮助,我都铭记在心。若挟恩要我亲你一下,或许我会考虑。”
战云霄的尊严,绝不容许他接受这种“恩情”带来的妥协。
他不满地轻瞪她一眼,“你真是狡猾。”
织愉:“我可没拒绝你,狡猾什么?”
她颇为得意,眉眼笑得如弯月,眼睛里亮晶晶的。
让他突然想如在魔界时那样,她不亲他,他就去亲她。
可脑海中忽然闪过魔太祖那张脸,他顿时心下一沉。
战云霄闭眼扶额,妥协地接着道:“李随风师门及南海国的人,全员战败。对方只想留下南海国主一家四口,除他们之外的人,都被杀了。”
当时情况之惨烈可以想象。
天谕当真狠毒。
织愉叹息。
战云霄:“李随风及其师父孟枢被及时救下。孟枢为护李随风中毒伤重,昏迷不醒,被太祖的人接去医治。李随风则被安排来投靠太祖。”
“据李随风说,天谕派来的人袭击他们时,有一男子从天而降,宛若天神。那群袭击他们的人,都尊称其为天谕。”
“那人还说了一段话——奉天之命,行天之……”
织愉喃喃:“奉天之命,行天之道,吾乃天谕。”
这是天谕第一次向她介绍自己时说的话。
战云霄:“你听过这段话?对了……你曾和天谕是同盟。依你看,这人真的是在奉行天道吗?”
织愉:“它若真奉行天道,天道怎会不帮它?”
战云霄觉得也是,“如今,天命在魔,天谕算个屁。太祖能丢下它去闭关,说明太祖也没把它放在眼里。”
他本来就不用把它放在眼里。
如今的他,可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存在了。
若不是她还有点良心,顾念钟渺一家,它连她都威胁不到。
织愉叹息,叹完打了个哈欠。
地动害她起太早,她起身晃晃悠悠回房去,对战云霄道:“我要继续睡了,你去忙吧。”
战云霄站起来跟上她:“我和你一起睡一会儿。”
织愉:“滚。”
战云霄戏谑:“我挟恩图报,要在你这儿睡一会儿。”
织愉:“滚。”
*
三月初一,漆夜无月。
崩塌的深海灵域废墟,笼罩在黑暗之中。
洪王的手已经止血,但血腥味仍旧萦绕在钟渺与钟隐呼吸之间。
在朦胧的昏暗里,可见洪王的左臂已经断到了手肘处。
他们的灵脉被异法所封,此刻与凡人无异。
洪王从昨夜起身子就隐隐发烫,昏昏沉沉。
洪王妃抱着失血过多、肤色苍白的丈夫,神情哀婉又坚毅,没有流露出一丝卑怯。
仿佛即便死在这里,她也毫不畏惧。
钟渺安静打坐。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钟隐忍不下去,冲阵法外的守卫喊道:“拿些治伤的灵药来!若南海国主死了,你们拿什么威胁天命盟主?”
那些守卫身穿异服,全身都被遮掩,分辨不出气息。
但能和他们一样在深海中长久地生活,说明他们也是海族。
然而对于同为海族的洪王一家,他们没有丝毫怜悯。
为首者冷血傲慢:“他已经不是南海国主,死了也一样可以用。”
钟隐愤怒地捶击结界,反倒被结界反噬震伤。
钟渺连忙扶住他:“这是从前的神族伏龙阵,连龙都能困杀,更何况我们呢?”
能布下伏龙阵,可知对方底蕴深厚。
若织愉不能顺利杀掉魔太祖,恐怕他们一家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钟隐无力地合眼,钟渺垂首叹息。
绝望在安静中蔓延。
突然,一声惨叫打破了无望的死寂。
钟渺、钟隐与洪王妃皆循声望去,就见结界附近的守卫竟都集结,奔向远处的黑暗。
惨叫与死亡的气息,正是从那看不清的黑暗里发出来的。
他们的心高高悬起。
既期盼来人是救他们的人,又害怕来人是夺命的死神。
杀戮的嚎叫持续良久,却不听来人发出一点声音。只听得伏龙阵在威胁般震鸣,听见长刀断骨肉的声音。
最后一刀刺入血肉,拔出。
前方黑暗里,落入死亡一般的沉寂。
钟隐、钟渺与洪王妃警惕地注视着黑暗。
钟隐高声问:“谁?”
无人回答。
只见一人,着一身玄黑武服,从黑暗中走出,步履稳踏地靠近。
他身影高大而修长,身姿挺拔,气势强悍。
手中是一把几乎融入黑暗、散发出幽幽死息、却不染丝血的玄刀。
黑色兜帽斗篷覆面,叫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与具体身形。
钟隐挡在钟渺与洪王、洪王妃身前,“你到底是谁?”
来人嗓音低沉,语调平淡:“救你们的人。”
钟隐警惕地问:“谁派你来的?”
是真救,还是有诈?
来人沉吟片刻,道:“无人。”
钟隐讶然。
钟渺打量着他,手中暗暗掐算,“敢问侠士叫什么名字?”
既无人派来,那便是自发而来,或许和他们曾有旧义。
那他的名字,他们应当听说过。
“你们话很多。”
来人语调依旧没什么情绪。
这话让钟渺他们觉得好像是自己在不识好歹。
钟渺诚恳致歉:“抱歉,我等如今毫无法力,着实不敢冒险。”
灵云界局势动荡,焉知他们接受了这次帮助,不是刚出狼口又入虎穴?
来人提刀,踏入阵内。
伏龙阵对他们这些人是阻出不阻进,只要不动武,阵便不启。
然而他一入阵,阵却瞬间启动,荡出骇人威势。
重重咒法,阵阵杀机,层层开启。
犹如天降重劫,直逼他一人性命。
钟隐与钟渺连忙护着洪王夫妇后退。
便听在杀阵震鸣中,他报出一个陌生但又熟悉的姓名。
钟隐错愕,愣愣地问:“你和李织愉,是什么关系?”
来人不答。
挥刀破杀阵,攻势骇天地。
钟隐望着他失了神,耳边响起去年在海中孤峰看烟花时,他与织愉说的话:
——我能听出来,你很喜欢跟你说这句话的人。
——不算很喜欢吧……以前是有点喜欢的,就一点点。
——是仙尊吗?
——是……我的一个刀客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实际上——
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她,眼睁睁看着她拖着病体,看着她去以身犯险。
他当然是会再一次为她打破底线,默默为她医病、为她挡下杀机。
明天早上九点会临时加更一章,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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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VIP] 情劫难渡
城主府, 香芜院中。
织愉早早睡下,辗转反侧许久,才入浅眠。
后半夜, 又陡然因储物戒内的异样被吵醒。
她昏昏沉沉从储物戒里取出异样来源——传音玉牌。
传音玉牌已断, 她施法, 听先前联系她的人留下的话音, 就听玉牌里传出压低的声音:
“夫人, 我们逃出来了, 现在已出南海国。”
是钟渺的声音,带着正在逃跑时的喘息。
织愉瞪大眼睛,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 让自己清醒过来,禁不住欣喜地扬起嘴角,用传音玉牌联系钟渺。
她接连联系了两次, 都没得到回应。
最后希望渐失地再联系一次, 终于联系上了。
“你们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
织愉话语里满是不敢相信的喜悦。
钟渺低声应:“是。我们现在在南海国境外的盲妖山里找了个山洞,暂且休息,想办法解开被封住的修为。”
“盲妖山危险重重,有妖魔出没, 天谕的人现在死伤惨重,应当不会轻易追来。”
“你们小心。”
织愉相信他们既然敢进盲妖山躲藏,肯定有自己的保命手段。
不过她很疑惑,“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都还没想到对付天谕的头绪呢。
钟渺沉默, 似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钟隐答:“有人救了我们。”
话一出口,钟渺便瞪了他一眼。
钟渺偷瞄了眼在山洞暗处调息的神秘人。
他睁开了眼, 黑压压的眼瞳注视着她手中的传音玉牌。
玉牌里响起织愉明快的声音:“什么人?”
在神秘人的威压下,这次钟隐没有贸然开口。
但太长久的安静, 让织愉更加疑惑。小声问:“你们那边又出事了吗?若有事直接断了玉牌吧。”
钟渺:“方才有动静,出去看了眼情况,没事了。”
织愉:“哦哦,什么人救了你们呀?”
她真的很好奇,哪里冒出个第三人,竟然能对付得了天谕。
根据李随风所言,天谕手下可各个都不是善茬。
钟渺:“是我父王的一位故交,很多年前便修为登峰造极,因而退隐世外。最近他听闻时局动荡,来找我父王,刚巧救了我们。”
说罢,她自觉冒犯,对神秘人颔首,递去歉意眼神。
神秘人视若无睹,只盯着玉牌。
织愉了然,颇为感慨。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凡界也有大儒隐居。此大儒在朝中门生众多,是她父皇三顾茅庐都求不来的能人。
后来是她母妃去找大儒,用家乡学来的东西,才换得大儒出山帮助父皇。
可惜那时她尚未出世。
后来出生没两年,大儒因年事已高,与世长辞。
父皇和她讲述这段过往时,常常惋叹。
母妃离世前在病中也叹:倘若那位大儒能多活些年岁,她就不用担心她的小荔枝未来该怎么办了。
织愉思及过往,很想见见这位世外高人,“你们来桑泽城,之后随我一同去尧光仙府吧。不知那位前辈可否一同前来?届时我必设宴款待,好生感谢。”
“这……”
钟渺用眼神询问神秘人,须臾后会意,“前辈还有事,也不入世,待帮我们解了被封住的修为,就要离开了。”
织愉倍感可惜:“他现在还在吗?”
钟渺望着神秘人,“……在。”
织愉嗓音娇丽如莺,充斥着含笑的恭敬:“多谢前辈相助。来日若有缘一见,晚辈定盛情款待。”
神秘人不语。
织愉虽感疑惑,但也没太在意。
高人嘛,就是会有奇奇怪怪的脾气。
钟渺:“我会尽快赶去桑泽城,天谕的事我们见面再说。”
织愉:“好”。
钟渺要断玉牌,一旁安静许久的钟隐突然将玉牌拿去,走出山洞。
钟渺不放心地跟上。
钟隐站在月下,望着明月,轻声问:“你……认识李织君吗?”
织愉正要躺下继续睡,突然一怔,“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个名字?”
“是——”
他未说完,钟渺一把抢回玉牌:“是从天谕那儿看到的。”
钟隐不解地注视钟渺。
钟渺严肃地示意他回山洞去。
玉牌内安静片刻,响起织愉轻快的声音,“是我在凡界的一个朋友。”
钟渺:“原来如此,详情见面再谈。”
说罢,她警告地瞪着还要开口的钟隐,不许他再开口,直到织愉断了玉牌。
钟隐眉头紧蹙,张口,未说出一言,钟渺便打断:“你想告诉她他的踪迹?别忘了半年前她是怎么对他的。”
救了他们的人,自称叫李织君。
虽然织愉说李织君是她凡界的朋友,虽然他没有挑明他的身份。
可见识过他破伏龙阵的强悍,见识过他一人带着他们四名伤者杀出重围的本事,便知普天之下,除了他,还能有谁?
钟隐:“阿姐,你当知道,我真的能感知别人的情绪。在她身边待着的半年,我能感受到……”
钟渺气愤地训斥:“不要再用你的能力来判断别人,你忘了你曾经的教训了吗!”
话出口,钟隐一愣,低下头。
钟渺自觉失言,轻拍他的手臂:“阿隐,不论其他,单说他现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无论他是为何来救我们,以后是否要我们报答。现在恩人不愿透露任何信息,那我们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可是……”
“没有可是。”
钟渺柔声安抚,“阿隐,我知道。你从小就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总是能对别人感同身受,总是想要帮帮别人……可是人是很复杂的,不是她还有感情、她看上去可怜,她就不会杀人。”
“你已经因此死过一次,不是吗?我不想你再因此出事。我说过,仙尊夫人会是你的劫……”
“我知道。”
钟隐打断。
皎洁明月,也照不亮他脸上的晦暗。
钟渺无奈:“你一个人冷静冷静吧。”
她往山洞内走,钟隐突然叫住她,“阿姐,我知道我和她不可能的。”
钟渺诧异回眸。
只见钟隐抬起脸,在月下笑。
钟渺叹息,转身步入山洞。
钟隐独自站在月下,仰头望月。
就像过去半年里,他时常看见织愉坐在院子望月那样。
那时他调侃织愉:“月亮有什么特别的,还是望月是凡人的某种仪式?”
织愉道:“我母妃说她的家乡常以明月寄托相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倘若灵云界的人难以理解,那大概这就是凡人的某种仪式吧。”
他问:“你想家了吗?”
织愉沉默许久,笑道:“是有点,一点点……”
*
玉牌断了,但织愉完全睡不着。
李织君,这名字还是她取的呢。
那时她与谢无镜风尘仆仆,穿过大漠,回到大梁。
入关时,拿出西域那边给的信物,找了提前沟通过的人。
那人不认识他们,要他们随便报个名登记上去。
因沙关江湖人士众多,墙上还贴着谢无镜的追杀令。
织愉便给谢无镜取名叫李织君,声称二人是兄妹。
谢无镜不计较名姓,默认。
也是因暂时定下二人是兄妹的身份,她后来才能利用沙关首富之子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可惜那人求她不得,耍阴招,还派人暗中调查她与谢无镜,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急急奔逃后,便不再用“李织君”这个名。
后来近内城,越繁华,谢无镜的追杀令越少,她的追捕令倒是越来越多。
那会儿他们还没成亲,她不愿与他夫妻相称,便由她换了名。
入荆南城那天她与谢无镜刚好吵了架。
因为她没睡好,谢无镜就早早把她叫起来了。
她一路都在吵他:“你就不能迟点叫我吗,迟点入城怎么了!”
谢无镜根本不哄她:“迟些时候人多,你想被抓吗?”
织愉不管,她就是不高兴。
拿着文牒入城入住,登记他们的姓名时,她就赌气道:“他叫谢无镜,我叫谢有镜。”
房主笑他们兄妹名字有趣。
待房主走后,她没好脸色地对谢无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谢有镜吗?”
谢无镜脸上有浅笑,好像在笑话她取的名字总是这一套,换一个字了事。
“因为我叫谢无镜。”
“错了!”
织愉恶狠狠道:“因为我母妃说过,她的家乡有句诗,叫做天长地久有时尽。有镜、有尽,咱们之间,早晚是要尽的!”
她那时候想:他对她不好,她才不会粘着他,早晚要和他分开!
宣告完自己的决心,她就气呼呼地回房去,未看清谢无镜那时的表情。
后来,“谢有镜”这个名字没有被追查过,但她也没有再用过了。
她不再生气,就开始慢慢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
谢无镜也从不提起,仿佛她不曾取过这个名。
……
织愉回想着,合上双眼。
渐渐有了睡意,昏昏入眠。
*
黎明前最是黑暗,无星亦无月。
他在最暗的时刻离去。
直至身形完全没入林中,与洪王一家所藏的山洞隔绝,方开启盲妖山中的通魔界门,进入。
魔界的夜暗是一番与灵云界不同的幽森。
他行至于三日前就已对外封闭的天魔峰,未触动结界大阵,用天魔密法进入。
天魔峰内,有修炼洞府。
换去斗篷武服,他着一身帝释青袍,将刀放下,在神族时期的神物至宝之一万法石上打坐调息。
骨环被丢在洞府里放了一夜,也骂骂咧咧了一夜。
见他回来,叫嚷声更大:“你去哪儿了?不说话,哼,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吗!”
“那女人在你闭关前跑来拦你,说那么一番话,你定是去为她取她的那个破东西了。”
“她先前在魔界,能拿出神物去换寻常男子的发冠、配饰,不知道要送谁。她眼里的重要东西,和正常人不同的。你去为她拿什么?她不识好歹,脑子有……”
他气息微沉,它说了一半的话也随之戛然而止。
安静的洞府内,顿如深谷寂寥。
幽明烛火光落在他身上。
他双眼轻阖,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他道:“我说过,人皆有劫。”
“倘若我谢无镜命中注定难渡此劫,我不过是……顺应天命。”
“胡说八道!”
它气愤地叫嚷,“你有这一身天赋传承,还有你爹都比不上的悟性,你怎么不说成神是你的天命?你遇到我,得了天魔传承,你怎么不说成为天魔是你的天命?”
“你……唉——唉!”
它在骨环之中,看不见外界情况,全凭感知。
感知到他的气息突然微弱,一团黯光立刻从骨环里飞出来,就见他已支撑不住倒在万法石上。
它欲已以天魔功法为他疗愈,然而未能近身便被弹开。
它像个皮球一样撞在石壁上,气得大骂:“你他娘的不防差点杀了你的人,对别人倒是死了都防!”
骂完,它又无可奈何地飘到万法石旁查看他的情况。
他身上的伤,是有人专门针对龙族而布下的阵法所致,故而伤得不轻。
但应龙之身本就可吸纳天地灵气,万法石出自天脉,对他大有裨益,能为他疗愈。
他用不到它帮忙。
“好你个谢无镜,你怕不是早就打算为她走这一趟,回来用万法石疗伤……你还记得她是你的仇人吗!你……”
它嘀嘀咕咕地骂他,看到血从他身·下渗出,顺着万法石流下,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你几百年前为灵云界征战的时候,她都还没出生……怎么一遇到她,她就成了你这一生的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唐·张九龄《望月怀古》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天长地久有时尽。
——唐·白居易《长恨歌》
第115章 [VIP] 秘密出关
“那么多得道飞升, 称霸三界的路你不选,你偏偏选一个女人。”
“还好你是谢世絮的崽,不然我要是你爹, 我得被你气死!”
它围着万法石絮絮叨叨地又骂了一通。待谢无镜气息渐归平稳, 才放下心来。
绕过万法石, 它准备回骨环中, 忽然瞥见他放在万法石旁的那把刀。
那刀隐于黑暗, 融于黑暗。
一旦留意到, 便能察觉到那把刀远胜黑暗的可怕气息,令它不敢轻易靠近。
“这是……鬼神不知?”
它颇为讶异。
它认得这把刀。
当年,它还没死时, 总找谢世絮打架。
听闻谢世絮有一把刀,源生天脉,举世无双。
但谢世絮驾驭不了那把刀, 无法使用。
它便叫嚣让谢世絮将那把刀拿出来与他打一场, 以此讽刺谢世絮无能。
谢世絮不受挑衅:“我确实驾驭不了那把刀。”
它嘲笑谢世絮:“此等好物你既用不了,不如给我。也省得跟着废物,让它也成了废物。”
谢世絮大方地带他去取。
然而它未能近刀身,便被其散发出的可怕气息震退。
刀没有认可它。
不用再试第二次, 它就知道,它也驾驭不了这把刀。
这是一把堪比天脉本源的刀。
天地阴阳、生死万法,皆汇于一刀之身。
它甚为感叹:“不知谁人能得此刀。有生之年,但愿一见。”
谢世絮:“此刀已有主。”
它激动地问:“谁?”
虽知多半打不过能持此刀者, 但它还是愿与其豁命一战。
谢世絮但笑不语:“有生之年,你我见不到他。”
那时它当谢世絮在耍它, 对着谢世絮一通乱骂,再度和谢世絮打起来。
后来被那个凡界飞升的神女陵华打断, 才作罢。
此刻看到这把刀,它惊讶过后,只剩满心感慨与唏嘘。
原来谢世絮那臭龙没耍它。
那时他就已经算到,得此刀者是他的儿子。
而他有生之年,见不到这个孩子。
*
三月初四,清晨。
织愉难得睡得稍沉,一大早又被震醒。
房屋震颤,床摇晃,屋内的花瓶屏画都在抖动。
她惊得跑到院子里,才反应过来又地动了。
今日地动不算厉害。
战云霄过来关切一句,便赶回梦神山处理事务。
接连两日地动,影响了魔族挖掘神露石的进程,让他和战银环都颇为烦心。
待柳别鸿来时,织愉向他吐槽:“你那时候挖梦神山,该不会真把桑泽城挖坏了吧?”
柳别鸿严肃道:“为何不说,是三界将倾、末日将临,故而大地出现征兆了呢?”
织愉不以为意:“末日到了,你还在这儿和我说闲话做什么?赶快想办法保命去呀。”
“也许是因为挖掘神露石,触动了桑泽城的地脉吧。”
柳别鸿轻笑,笑罢落座,“天谕今日送来的木盒我已拿走,你不必叫人去拿了。”
织愉一拍脑门。
对了,她忘记告诉柳别鸿钟渺一家已逃出的事。
她将昨夜得知之事告知柳别鸿。
柳别鸿凝眉:“世外高人?我从未听过有何世外高人和洪王一家有这样的关系。”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织愉指指他,“就比如,为何洪王一家已经逃出,天谕还送来了木盒?”
柳别鸿沉思良久,道:“也许,是他们还在赌我们不知洪王已经逃出来。且看之后还送不送吧。”
织愉赞同地点点头。
接下来三日,木盒仍旧准时出现。
直到三月初七,洪王一家秘密进入桑泽城,被柳别鸿安置。
木盒方彻底消失。
织愉请战云霄帮忙,将洪王一家带到香芜院。
隔壁便是魔太祖住过的圣恒院。
虽他已离开,但不知他在圣恒院里留下了什么,至今仍有魔族时常在附近巡逻。故而香芜院现在是桑泽城里除圣恒院外,最安全的地方。
入夜,洪王一家进入香芜院。
织愉安排香梅带他们四人入后院歇下。
见他们风尘仆仆、形容憔悴,钟渺来向她行礼,与她汇报事情时,她让他们先歇息,如无急事,日后再说。
钟渺应下。
时候不早,织愉让香梅好生照顾他们,便回房歇下。
夜里半梦半醒,忽听有人轻声叫她的名,跟喊魂似的。
织愉迷迷糊糊睁眼,瞧见一道倩影站在床边,立时想到话本里的女鬼,吓得差点叫出声。
微凉的手捂住她的嘴,熟悉的脸探过来,轻声道:“是我。”
是钟渺。
好家伙,慈母娘娘竟然学会玩夜袭了。
织愉抚了抚心口,示意她把手拿走。
钟渺收回手,歉意地欠身:“恩人提醒,夫人身边谁也不可信,所以有些话我不敢明说,只能晚上来找您。真是对不起,吓着夫人了。”
恩人?
那位世外高人?
织愉疑惑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你那恩人如何断定我身边无人可信?”
今日在场的旁人,也就香梅、柳别鸿和战云霄。
这三人都是她信任的呀。
钟渺:“其一,恩人听说天谕每日斩下父皇一截骨肉送给夫人,便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空出现。唯有两种手法,可以营造出这样的假象。”
“第一种手法,是撕裂空间。此法唯有神族可以做到。若非神族,即便会神术也做不到。所以天谕用的,只能是第二种手法。”
“这第二种,则是人为布下一道传送阵和一道隐匿阵。这两种阵法皆以神族手法布下,便可避免被非神之族察觉。这是神族时期,神族之间来往的常用小手段。不难,但是需要有人来布置。”
“遇此事,柳城主必定严查香芜院附近的人。如此仍旧发现不了什么异常,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布阵人是您的身边人。此人在您附近来往,绝不会让您起疑。”
织愉听得眼眸渐渐亮起。
这个世外高人,可真是个高人啊。
她问:“高人有何指示?”
钟渺示意她小声,“我虽布下隔音阵,但难保天谕没有破解手段。”
织愉乖巧点头。
钟渺:“夫人是打算之后带我们回尧光仙府吗?”
织愉略显迟疑:“原是这般打算。但不知天谕实力如何?”
若它现今的实力远超它过去表现出来的,那她回尧光仙府,只是给天谕半路截杀的机会。
钟渺:“天谕十分不好对付。恩人救我们时,还因此受了伤。”
看到天谕布下伏龙阵时,她其实心中就有疑惑:若想拦住当世能救他们的人,布下一个神族困阵便足够用。何必布下伏龙阵?
伏龙阵在神族时期,本就是不易布下的阵。
如今想要集齐布阵之物,更是无比艰难。
如此大费周章、不惜耗用那么多世间已难寻的秘宝,只为了困住他们,值得吗?
直到看到他的出现,看到阵法异于常人地针对他。
她恍然大悟,也十分震惊。
她开始怀疑,天谕就是为了防止他来救他们才费尽周折布下的伏龙阵。
天谕为何会知道他可能会来救他们?
不管理由为何,能算计到这步,猜到他不为人知的底细,都足见天谕之可怕。
织愉关切道:“高人伤势如何?”
她表情纯真,没有任何异样。
钟渺心中叹息,带有私心地将他的情况告知于她,“看他离去时的样子,估计伤得不轻。”
织愉低垂眼帘,若有所思:“看来以前天谕是在隐藏实力。如今,我们只能一直跟着魔族,请魔族庇护了吗?”
钟渺:“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就算请魔族保护,也防不住暗算。恩人的意思,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逼天谕主动现身。”
织愉打起精神:“高人有何计策?”
钟渺:“当世让天谕忌惮的人,只有魔太祖。请一人来假扮魔太祖,再请夫人因暴露暗杀假死在魔太祖手中。”
“夫人假死脱身,天谕无法再从夫人身上下手对付魔太祖,自然只能自己想办法出手。届时必会暴露。”
织愉:“可是谁来假扮魔太祖?魔族的人都是认得太祖的,万一被他们拆穿……”
钟渺:“所以要多多麻烦夫人,让天谕以为我们请来的人是太祖,而不惊动魔族。”
“这……”
想为难人不如直说。
织愉悻悻,但转念思索,又觉得不是不可行。
既然天谕监视着她,能得知魔族不知道的信息。那她也能利用这点,误导天谕。
织愉:“假扮魔太祖的人选……”
钟渺:“恩人愿意相助。不过他还有事,要七日后才能来。”
织愉心道高人是受了伤,得养伤吧。
不过能一会灵云界的隐士高人,她还挺期待的。
就像弥补了母妃去世时,说未能带她见到大儒,得大儒庇护的遗憾。
织愉莞尔:“这段时间,你们就在桑泽城好生休养吧。”
钟渺颔首,行礼退下。
回到所住后院,她瞧见钟隐又在望月。
他从前从没这样的习惯。
在织愉身边待了大半年后才如此,想也知道是跟谁学的。
钟渺没有多言,只道:“阿隐,早些睡。”
钟隐沉默点头。
待钟渺回屋,他拿出方才天谕传来的信与物查看。
物,是一个琉璃瓶。
琉璃瓶中看似什么也没有。但在月光下,可见其中有一条形状如蚕的虫在蠕动。
信上写:[送给李织愉。]
钟隐收起琉璃瓶,任纸自燃。
仍站在月下望月,不为所动,但牙关却不自觉咬紧,用力到口中弥漫起血腥味。
记忆回到他被抓住那日。
一斗篷遮住全身,嗓音不男不女的人对他道:“钟渺与洪王一家,皆身中蛊毒而不自知。天谕的毒唯有天谕能解,旁人连查都查不出来,这点想必你早就从孟枢等人身上有所耳闻。”
“是放任曾救了你性命的他们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听从天谕的命令对付李织愉,你自己选。”
*
翌日织愉睡醒,吃早膳时,还是觉得高人给出的计策,有诸多难为之处。
她想找钟渺再商议,但迟迟没有机会。
三日后她借探望洪王,趁机询问钟渺:“虽前期我可协助高人伪装成魔太祖,但我假死后,谁来助他继续计划呢?”
钟渺:“这……我不清楚,待恩人来了,你同他协商吧。”
钟渺很相信她的恩人。
但织愉不敢全然把一切交给那位素未谋面的高人。回去后暗暗绸缪,想了一些以防万一的后招。
剩下的时间,她便吃喝睡玩看话本,暂且再度过上她梦寐以求的悠闲日子。
除了睡得不太安稳、还有时不时突发的地动会将她惊醒。其他方面,她都很满意。
时间转瞬即过。
这日清晨,日光破窗。
织愉起床,选好一套鹿踏飞花的鹅黄叶绿大袖。坐于梳妆台前,梳了个娇俏明丽的发髻,簪缠花迎春簪,小荷珍珠流苏。
梳妆完毕,又在左脸上点了个花钿。
香梅推门而入,瞧见织愉这身装扮,惊讶道:“夫人今日要去哪儿?”
织愉脚步轻快地走出房中,“我病养好了,要出去透透气。”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是要去接人回来,自然要找个理由出门。
香梅:“夫人这段时日一直待在院里没出过门,也是时候出去逛逛了。我去告知柳城主,让他准备。”
“不用。”织愉摆摆手,“我不要他陪。你和钟渺陪我就行了。”
香梅欲开口再劝。
织愉打断:“我们凡界女子出门踏青游玩,从不带男子。”
香梅只得应是告退。
织愉盯着她的背影,心道香梅怎么突然想着给她找男人了?到底是想通了,还是真叛变了?
嗯……恶毒女配的狗腿叛变,很合理的剧情。
织愉兀自笑了笑,仰起脸沐浴在阳光下。
院中阳光明媚,枝头新绿正盛。
她深吸口气,合上双眼,满面惬意。
春日到了,真好。
*
天魔峰外,结界依旧,不曾被触动。
却有一人从天魔峰中走出。
骨环跟着他,又在大吵大嚷:“那个女人给你添麻烦也就算了,怎么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你闭关前找你。若是让魔界的人知道你临时出关,估计都得拼了老命也要把她杀了……”
“喂,你听见没有,你倒是说句话……他娘的,那个女人……”
还没骂完,他突然把骨环摘下,随手往身后一扔。
骨环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行!我不说了。”
骨环愤愤然飘起来跟上他,进入界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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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VIP] 不解风情
今日天气好, 运气也好。
柳别鸿因有早早出了门,香梅去叫人准备灵驹车时,不用织愉再编理由向他交代。
织愉上了灵驹车, 趴在窗边看城中景象。
城中依旧热闹。
虽经历多番波折, 但对城中百姓而言, 日子还是照常过。只是讨论的话题有所变化, 对未来生活的心态也因时下境遇而变。
钟渺车旁跟在窗边, 有所暗示道:“夫人要不要去城外逛逛?”
不待织愉开口, 香梅否决:“城外危险。”
危险也得去,织愉要去城外接人,“天命盟的人都被魔军软禁着, 天谕元气大伤,怎敢光天化日前来伤我?有何危险?”
香梅总是说不过织愉,“这……”
织愉:“我与钟渺出去逛逛, 你在城门处守着。半个时辰内我若不回来, 你就立刻派人去找。”
钟渺温声安抚香梅:“我会紧跟夫人左右,绝不走远。”
香梅仍是不大赞同,然脑中倏而响起先前香杏有意无意说过的话:
——你我不过是侍者,让夫人高兴最重要, 何必干涉她太多?那也太没分寸了。
香梅犹疑须臾,终是妥协。
灵驹车顺利出城,由香梅目送离开。
至城外林边,织愉下车, 让车夫在原地等候,叫钟渺陪她四处逛逛。
进了林子, 待车夫看不见了,她便问钟渺:“高人他人呢?”
钟渺四下张望一番, “夫人稍等。”
她请织愉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休息,布下结界,离开。
织愉独自等了一会儿,便觉没什么安全感。心里盘算着再等须臾,就回灵驹车上。
片刻后,仍不见钟渺回来。她当即转身,往林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树叶踩踏声。
回来了!
织愉欣喜转身,欲拜见高人。却见一人一身冥青魔纹锦袍,发束骐?色焰纹冠。
赤日晴朗,和光潋滟。
透叶光纹如水,星点日曜落于他身。
他信步从浓荫浮光中走来,宛若幻梦。
织愉有一瞬晃神。
他步步走近,脸上所覆天魔面具逐渐清晰,才唤回她的思绪。
钟渺仓促跑来:“这位便是家父故交,我们家的恩人。”
已经认错一次,织愉绝不会错第二次。
她知他是谁。
织愉怀揣着疑惑,向他行礼:“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不待他答,钟渺道:“既是扮演魔太祖,夫人便仍以太祖相称吧。免得日后一时松懈叫错名。”
织愉颔首,邀他随她出林上灵驹车,吩咐钟渺,“你先行一步,支开车夫。”
钟渺应声去办。
织愉与魔太祖并行林中,生出种久违的闲适。
她不知他为何大费周章假扮他自己。但她知道现在的他们是同盟,她暂时不用再算计他了。
织愉翘起嘴角,悄悄打量他。
没有战甲遮掩,他的身形更与她记忆里的他重叠。
就是……瘦了。
织愉摸着架在肩头遮阳的伞,不住地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走出树林,她避开车夫,走到灵驹车后,对他做出请的动作,“这段时间,要委屈太祖做我的金屋藏娇之娇了。”
他看她一眼:“这便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织愉:“天谕在监视我,但只要我不乐意,旁人不能轻易进我房中。所以——”
“还有什么,是比让你以特别的身份躲在我房中,更能既让天谕察觉到你,又不让别人发现你的方法呢?”
织愉微微欠身,仿佛不知他是谁:“恕我冒犯。若太祖不愿,我也可以配合你的方法。”
魔太祖不置一词,撩帘上灵驹车。
织愉不悦地撇撇嘴。
瞧瞧,他的讨厌很明显了。
从前不管她提出再不合理的想法,他都不会质疑。现在他会不情愿了。
放下车帘,织愉走到正面,唤来车夫,“我累了,回去吧。对了,往后我不住城主府,改住桑泽仙府。”
说罢,她上了灵驹车。
灵驹车虽只她一人坐,但她的骄奢淫逸人尽皆知。故而给她安排的车一向很大。
即便多了个人,也丝毫不拥挤。
车夫奉命驱车回城。
钟渺跟随在车旁,不解道:“夫人为何回仙府?这实在不安全。”
织愉若有所指地睨魔太祖一眼:“既能对付得了天谕,我便相信他有能保护好我的实力。”
魔太祖没有反驳。
钟渺不再多言。
车平安入城,香梅旋即跟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行至仙府所在大街,灵驹车突然停下,被车夫牵至一旁。
织愉眉头一紧。
素来只有别人给她让路的份儿,什么人敢让她让道?耽误她时间。
她探出头去望向车外,就见魔军浩浩汤汤,在战云霄与战银环的带领下往城外走。
柳别鸿与钟莹跟随在一旁。
让让他们也不是不行。
织愉心虚地连忙缩回灵驹车内。
然而已经晚了。
战云霄等人看到她了。
魔军继续前行。
但战云霄、战银环与柳别鸿、钟莹停在了她的灵驹车旁。
战云霄喊她。
她装不在,不吭声。
战云霄屈指敲击车壁:“你不是来送我的吗?”
织愉偷瞄眼魔太祖。
他老神在在地坐着,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
织愉怕战云霄会撩开车帘,只得自己下去,“我出来逛逛。”
战云霄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和我一起去南海国。”
织愉讶然:“你们今日要去南海国?”
战云霄:“我早就跟你说过,桑泽城神露石矿的事安排好了,我就要去监理南海国。你不记得了?”
记得。
只是没放在心上,一时没想起来。
“一路走好。”
织愉准备目送他们离开。
战云霄抬手撩帘子想要和织愉一同乘灵驹车,“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以你我的情分,你不至于连送行都不肯吧?”
撩开的一瞬,织愉已从帘隙里看见魔太祖的袍角。
他竟还镇定地坐在那儿,半点不怕被人看见。
织愉心里骂了两句,连忙挡下战云霄的手,“行,我送你。但钟渺伤势初愈,没有精力再走,让她乘灵驹车先回去。”
战云霄没把钟渺放在眼里,与织愉一同往城外走。
织愉心里烦躁。
难得有点悠闲时光,全被战云霄给毁了。
柳别鸿一大早不在城主府,原来就是来送他的。
战云霄时不时与她闲聊两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叫她随他一起去南海国。
织愉花式婉拒,思忖着转移话题:“太祖现在还在闭关吗?”
战云霄高涨的情绪顿时熄了一半,“当然,这才过了半个月。”
织愉:“哦。”
战云霄再提不起劲叫她去南海国。
织愉将他送到城外,临别前,他又最后问一句:“真不随我去南海国?”
织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战云霄笑了笑:“那就等我处理好南海国的事务,回来看你。”
他骑上魔云兽,纵兽踏云而行,恢复潇洒恣意神采。
钟莹礼数周到地向众人告别,随魔军一同离开。
终于送走他们,织愉松了口气。
柳别鸿召出灵驹送她回城,与她同骑,似漫不经心地问:“车上藏了谁?”
织愉:“……”
这人真是鸡贼又眼尖。
织愉:“你以后自会知道。”
柳别鸿轻笑。
织愉又道:“对了,我今日便搬去桑泽城仙府住。”
柳别鸿脸上的笑微僵。须臾后,他没有多问,“好。”
他们的关系,只适合问到这一步,不适合再多说了。
但柳别鸿有时也挺恼恨自己还算聪明——不用她说得太明白,他便能隐约猜到些什么。
将织愉送到仙府门口,仙府门口还停着灵驹车。
仙府禁制未开,钟渺等人进不去。
柳别鸿:“我会安排守城军加强附近巡逻。”
织愉对他道谢,开了禁制让香梅驾车入内,自己慢悠悠地跟在车后。
柳别鸿目送她,直到她走进仙府,仙府大门关上,隔绝他的视线,才与钟渺一同已回城主府。
织愉对他的目光无甚感觉。
她走得很慢,若有所思,因而颇为失神。
回想遇到战云霄以及他说的话,她想她弄懂了魔太祖的谋算:
他不以自身面目作为魔太祖示人,说明他不想将魔太祖这个身份与他自己混到一起。
那么在这世上,同时出现魔太祖与正道高人,就很有必要了。
魔太祖闭关,而另一拯救了洪王一家的正道高人横空出世。
待他以此身份,解决在灵云界众人眼中的祸乱源头——天谕与天命盟,展现出远超于过去仙尊谢无镜的能力。
他必会成为世人眼中新的救世主。
当这位救世主恢复他的真实身份——曾经的仙尊谢无镜。
世人对他的推崇,必会达到巅峰。
从此,他就是一位被世人践踏却又不计前嫌拯救世人的神圣神祇。
届时再让魔太祖退场,带领灵云界反攻魔界……
织愉越想越恍然大悟:和她梦到的剧情对上了!
他这一手谋划,不单单是用武力征服三界,更是从精神上让世人臣服。
所以为何他将他到来的日期定在七日后?
他定是知道:
七日后的今天,大部分魔军以及战云霄兄妹都会离开桑泽城,只留下一部分守城魔军。
他想要瞒过这群守城魔军进行他的谋划,简直轻而易举。
难怪他对她“金屋藏娇”的隐瞒计划充满质疑。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
现在怎么办?
她对他的安排都已经说出口,还要让他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吗?
织愉思索间,已走回无尘院。
他立于院中,正望着院中菩提。
织愉懒得再动脑了。
算了,等他自己开口说要如何办吧。
织愉步入主院:“我这无尘院平时无人敢贸然闯进,太祖可住这间。”
魔太祖侧目而视,她指的是她隔壁的卧房。
他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走进卧房。
织愉则回自己房中,悠闲地在房中读了会儿话本。
待香梅备好午膳来叫她,她打发香梅去城主府,将香杏和她落在城主府的零碎东西接过来。
香梅应下,独自前往。
偌大仙府,只剩下织愉与魔太祖。
织愉理理衣裙,走到魔太祖房前敲门。
房门未开,他问:“何事?”
织愉不大高兴,若是以往,他肯定立刻来给她开门了,“香梅做了午膳,太祖可要用些?”
“不用。”
织愉不依不饶,“香梅的厨艺是灵云界一等一的,太祖不妨尝尝。”
屋内静默无声。
须臾后,房门突然打开,吓得织愉下意识往后仰,瞪圆了杏眼瞧他。
他高大身形投下的影,完全笼罩着她。压迫感十足,“走吧。”
织愉莞尔:“太祖随我来。”
她邀他是有正当理由的,如此可让监视他们之人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
想来他也是懂的,拒绝了一次,不拒第二次。
织愉领他去往膳房。
膳房桌上摆放了满满的珍馐,一副碗筷。
织愉邀魔太祖落座,把碗筷推给他用。自己在他身边坐下,从储物戒里拿碗筷出来。
久违的同桌用膳,让织愉恍若隔世,陌生而又开心。
她承认,她是有私心的。
她太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
而这世上,能真正陪她用膳、合她习惯的,也就只有他。
织愉的胃口比起以往好了许多,吃了不少。
魔太祖仍是清淡的口味,吃得也很少,意思意思喝了两口清汤,就不再动筷。
若是从前,织愉就直接把菜塞他嘴里了。
毕竟在凡界时,真要论填饱肚子,他吃得比她多得多。
但现在……给他夹菜似乎不太好。
织愉自顾自吃自己的,待吃饱,还剩很多菜。
若是从前,她肯定已经和谢无镜把这些分吃完了。
她心中叹息,丢下碗筷待香梅回来收拾,与魔太祖回无尘院,邀他在无尘院的菩提树下落座消遣。
织愉在树下石桌上布下一碟八珍糕,一壶茉莉茶。
春风拂面,暖阳照人。
她吃一块糕点,就分他一块。
分糕点比起喂菜,自然多了。
待糕点吃完,一壶茶喝得也差不多。
织愉又拿出两颗不死树果,一颗给他,一颗给自己。
她装模作样地拿出话本一边读,一边吃果。实则一直在偷瞄他,自己的果子一口没动。
等魔太祖将果子慢条斯理地吃完。
织愉满意地收起话本与不死树果,“该午歇了。”
她客气地对魔太祖行礼,回自己房中去。
魔太祖仍坐于菩提树下。
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
骨环碎碎念了一天,在这时突然安静,琢磨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嘟囔:“……她是不是一直想喂你吃东西?”
魔太祖:“嗯。”
骨环警惕地揣测:“她想摸清你的喜好,伺机在菜里下毒?”
魔太祖不语,双目轻阖。
在凡界时,他们曾住柳城的风月巷。
隔壁花娘有位穷困潦倒的书生情郎。
书生在书院苦读,每隔半个月才能来看花娘一次。
每次见面,花娘都会捧着情郎的脸,心疼地哽咽:“你瘦了。”
随后,为情郎准备一大桌丰盛菜肴。
那时织愉听到他们吃饭的动静,会坐在院里若有所思。
他问她:“你也想吃他们吃的那些菜?”
织愉轻哼:“他们吃的不是菜,是情。”
说罢,她又轻叹:“望那书生不要像你一样,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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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VIP] 要你帮我
不知道是因在仙府, 还是他在身边,她心有所安。
织愉午歇时躺床上看话本,不知不觉睡过去, 竟一觉睡到暮时。
她猛然惊醒, 从床上坐起, 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经没有任务要做。又放松地躺回去,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天色将暗, 方起床。
织愉理理衣裙, 重整发髻与妆容,走出房中。
香梅与香杏正一同在院中洒扫。
二人一向只在院中活动,无事不得轻易进屋内。故而他们还没发现魔太祖在这儿。
织愉:“日后没有我传唤, 不要轻易进无尘院。”
香梅眉头微蹙:“院中打理怎么办?”
织愉:“我需要的时候会叫你们。”
香梅还欲再说,香杏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抿抿唇,终是不再多言。
香梅与香杏行礼告退, 离开前告知织愉:“晚膳已备好。”
织愉应下, 叫他们回去休息,没事儿也不要在仙府里乱转。
待她们离去,直至不见人影,织愉转身跑去叫魔太祖出来吃饭。
还真有点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刺激。
魔太祖依旧吃得不多。
织愉就借饭后消遣为由, 又拉他坐到菩提树下,拿出一碟软香糕、一壶梅花清露与他分食。
吃完,再给他一颗不死树果。
待他吃完果,织愉便道:“时候不早, 早些休息。”
她脚步轻快地回房。走到房门前,突然想起明日就是十五, 是她囚龙毒发的日子了。
她停步对他道:“明日我有些事需处理,不能被打扰。如有事, 请后日找我。”
魔太祖颔首。
织愉回屋,将门关上。
院内,聒噪的骨环突然异常沉默。
明日不是应龙的繁衍期吗?
她正好在他身边,何不利用一番,以免他每个月遭受折磨?
它暗暗盘算,心知这话不能说。
以谢无镜的脾气,他绝不可能顺应兽性。
他比他爹谢世絮更清心寡欲。
便是他爹谢世絮,在极为躁动的初龙时期,都在闭关调息。直到完全蜕化后趋于平稳,方才出世大展风采。
而谢无镜照常行走于世,全凭意志力硬撑。
尤其魔骨植入后,魔性会助长兽性。可他竟然还能泰然处之,简直克制到了变·态的程度。
*
三月十五。
子时将过,织愉便感到体内又躁动几分,在床上辗转难眠。
到丑时还睡不着,她点亮屋内烛火,拿出话本看。
那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她是不敢看的。
生怕故事里情意绵绵的描写,点燃她体内岌岌可危的燥火。
织愉看的是鬼故事,试图用恐惧将在身体上蔓延的酸软压下。
故事里写:
[……这日乌云蔽月,屋外寂静无声。
突然,死寂中响起了敲门声,惊醒了屋内的小道士……]
织愉浑身紧绷,翻到下一页。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织愉被吓得浑身一僵,心扑通扑通乱跳两下。
缓了口气,她不悦地问:“谁?”
这是在尧光仙府,不可能有鬼。
屋外没人回答。
织愉心想该不会是魔太祖吧?
从前他还能陪她天南海北地瞎聊。现在他跟个哑巴似的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她才意识到他原来是个这么不爱说话的人。
但大半夜敲了门不说话,这不是吓唬人嘛。
织愉气呼呼地跳下床,披上外袍去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庭院空空荡荡。
织愉身心俱僵,吞咽了下,喃喃安慰自己,“可能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撞到门上了。”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钻回床上裹紧被子,继续看话本。
话本下一页写:
[……小道士开门查看,门外竟是无人。]
织愉心下一凝,转念笑笑:鬼故事都是这样的发展,看不到人很正常。
[庭院内夜风冷寂,吹动枯叶簌簌作响……]
窗外忽有大风起,吹得窗棂轻响,院内树叶摩挲。
织愉呼吸一滞,咽了口口水。心道这该不会是鬼故事里那种,藏了鬼的鬼故事吧?
她重新看了眼书封上的书名《道渡鬼魅》。看起来是说小道士渡鬼的鬼故事。
织愉害怕,有点不想看了。合上书,缩进被子里,让自己入眠。
在安静中,却不由胡思乱想。
她想起她曾在凡界看过的一本鬼故事:
故事里的书生读到了一本藏鬼的书,被鬼纠缠。直到书生在道士指点下,找全全书看完并祭奠,超度鬼怪,方得解脱。
屋外风声依旧,织愉莫名觉得屋内凉了许多。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她这么安慰自己,但还是硬着头皮重新打开话本,打算把这本书看完。
[……小道士没发现异常,回屋继续休息。
风声愈来愈大,倏然,门外再度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笃——
门外当真再度传来敲门声。
织愉浑身僵硬,继续看。
[……小道士不胜其扰,再度去开门。
竟见门外站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妙龄女子。
女子衣着单薄,一身狼狈,哀求小道士,“可否请道长让我先进屋躲躲?”
小道士:“抱歉,于礼不合。姑娘有何难处请直说。”
女子拉住小道士的袖子,不安地四下张望:“求求你,让我先进屋吧。我怕,我怕……”
“抱歉,这于礼不合……”]
织愉将书一合,连忙下床去开门。
根据她看话本的经验,她懂了:
定是这女子向道士求助,却被冷血无情地拒绝,而后出事成了鬼。
她得去开门,去帮助这女子!
虽然敲她门的不一定是这个鬼。
织愉一向脑子里戏多,她胡思乱想着走到门口,做好了开门见到女鬼的心理准备。
深吸口气,猛地将门打开。
迎面一道风扑在她脸上,霎时她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涣散。
她无力地倒下,眼睛睁不开,但能感觉到自己在移动。
她仅存的意识在叫嚣:这不合理!
什么人能进仙府,还在无尘主院迷晕她?
她隔壁住的可是魔太祖啊!
他怎么没有察觉,他难道睡死了吗!
还是……对她下手的就是他?
算算剧情,好像确实快要到他囚禁她、报复她、折磨她的时候了。
可她还没休息几天呢。
就不能解决完天谕,让她多过几天废物日子,再报复她吗?
织愉心里骂骂咧咧,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从始至终,她都没看见在黑暗中漂浮的骨环。
毕竟它生前好歹也是天魔,怎么可能被她察觉到异样。
它得意地操控她往仙府外走去,自己入她屋内善后,布下她仍在房中沉睡的假象。
离去时,它无意间瞥见床上摊开话本上的一页,上面写着:
[万鬼老母死于他剑下。
霎时间鬼母一身修为使他昊光加身,竟是将入飞升之境。
她无力地伏在地上望着他,“我如此害你,你可怨我?”
回想初遇那晚,纵使礼数千般不合,他仍旧心软,放她进了房中。
或许从那一刻起,一切就是错的。
他不该对她心软。
他早该在她死后,发现她受万鬼老母操控之时,就杀了她。
而不是为了她,甘愿忍受百般折磨,背弃天下道门。
他手持刚刚斩杀万鬼老母的剑,忍着一身伤痛站起来,“不怨。”
“还是怨我吧。”
她泪眼婆娑地笑了笑,扑向他的剑。
她想死在他的剑下,了却这一生的痛苦。
他却丢了手中剑,将她拥入怀中。
“不怨。”]
风吹书页。
下一页,互诉情衷,风月无边。
“操!”
骨环大骂,气得把书给撕了。
这什么破书!
那死丫头是指望谢无镜也跟书中人一样,来一句不怨吗?
它呸!
想得真美!
不过转念想到谢无镜那龙崽子如今对她的态度,让它也弄不懂他究竟意欲何为,它更气闷了。
它气成颗胖光球,收起《道渡鬼魅》这本话本,打算之后让谢无镜看看她的嘴脸。
而后,它飘到已经走到街上的织愉身边,带领她往目的地去。
*
三月十五的子时刚过。
魔太祖便离开仙府,去往湘妃篁苑。
篁苑内,翠娘正浇灌夜间生长的药草。乍见他到来,立即行礼,“公子可是为洪王一家所中之毒而来?”
先前洪王一家还没被接入桑泽城时,宝燕便带来四根银针。
银针上取了血,以法术保存。
宝燕说:“仙……公子怀疑这些血的主人身体状况有异。”
她问具体情况。
宝燕便将魔太祖救了洪王一家,又悄无声息取了他们的血丢给宝燕带回一事和盘托出。
翠娘检查了这四根银针上的血。
但这之后,魔太祖久无传令,仿佛忘了这事,叫她疑惑不已。
此刻翠娘回报:“他们所中之毒,皆非当世之毒。以任何普通方法都无法查探出,我用了柳家传承的神族异法,才发现此种隐秘之毒。”
“此毒直到毒发一刻才会被人察觉,似乎下毒之人不想旁人发现此毒。虽不知毒名,有些难解,但此毒更注重隐秘性,故而毒性不算刚猛,这几日我已将解药初步配置出,公子……”
翠娘话未说完,魔太祖抬手示意她噤声。
魔太祖:“不必为他们解毒。”
翠娘疑惑:“公子救他们,难道不是为了收用他们?”
魔太祖:“了解毒性,以防万一。”
洪王一家四口的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那他为何救他们?
翠娘暗自诧异,转念想起洪王一家刚入桑泽城,便被织愉接去。
他们与她素有交情,难道,公子是为她救下他们。
可为何又不为他们解毒?
翠娘安静地思索,忽想到一个令她心惊的猜测:
他们与她的交情,让她因为他们的险境被挟持了。
救他们回来,是安她的心。
要他们因毒无声无息死去,是免去日后再有人用他们威胁于她。
翠娘眉头轻拧,失神地望着魔太祖。
魔太祖:“我要用篁苑后院处的梦神泉池。”
翠娘回过神来,“是,我会叫宝燕不要贸然进入后院。”
魔太祖颔首,抬步向后院走去。
翠娘仍为自己的猜想不安,终是没忍住,叫住他:“公子,您如今……对织愉夫人是如何想的呢?”
不报仇吗?不杀她吗?
魔太祖知她不是蠢人,有些事了解到,便会有所猜测。
他道:“杀了,便能放下吗?”
翠娘垂眸,抚向心口。
杀了,便能放下吗?
当真正杀掉因爱而恨之人,自以为的畅快过去后,她才发觉,真正让她放下的,是这些年的岁月。
赵觉庭的死,只不过在宣告,她用来放下他的岁月结束了。
翠娘:“公子要将她留在身边,直到放下吗?”
魔太祖没有回答,向后院走去。
翠娘心中已有计较:
或许他没有想好,或许他心里已有答案。
但无论如何——李织愉都不能在除他以外的人手里,有半分闪失。
她死也好,不死也罢。
她的结局,只能由他掌控。
翠娘轻叹,叹他冷静的残忍。
不仅是对别人,亦是对他自己。
*
算算时间,骨环估摸这会儿谢无镜应当已经开始泡泉水了。
它若在此时把李织愉这女人丢进池里与他共浴,他必定无法抗拒,只得顺应兽性。
它沿着它在他身上偷偷留下的追踪术,找到湘妃篁苑后院。
听到内里有水声,它得意得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
素来只有谢无镜耍它,如今它终于算计了他一回。
待他清醒过来,他肯定想不到,它是怎么找到他,又是怎么安排了这一切的。
它施法带织愉越过院墙,落地后钻出湘妃竹林,找到泉池处。
就见泉池倒映明月,热气氤氲如云腾雾绕。
圆月下清幽雅致的别苑,宛若仙境之景。
一人坐于池边石凳,双目轻阖,姿态随意:“你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慢很多。”
悬浮的骨环呈现僵硬之态,须臾后一声爆喝:“谢无镜!你又耍我?”
“你做的不够隐蔽。”
谢无镜抬手,手指轻勾,将织愉从骨环身边引来。
骨环里的天魔挠破头也想不通:
谢无镜到底是怎么知道它的安排的?
难不成谢无镜开窍了,本就打算利用她缓解繁衍期?
肯定是这样!
骨环飘到他身边,嘲讽他:“我还当你真是清心寡欲成了佛的人,原来若有办法疏解,你也不会自讨苦吃。”
话未说完时,谢无镜便引着织愉往屋内走去。
骨环不爱看人风花雪月,飘在原地没有跟去。
虽计划失败,但看谢无镜放纵,感觉就像看佛祖道尊破了戒一样痛快,仍旧让它心神舒畅。
然而须臾后,却见谢无镜又独自从屋里走了出来。
衣冠齐整,仍是一身锦袍,一头长发轻束。
嗯?
嗯??
嗯???
骨环满头疑惑,注视谢无镜走到泉池边,施法替换泉水。
它难以置信地发出尖叫:“你在干什么?她人已经在这儿了,你他娘的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上次在魔界,她在你床上,你强忍繁衍期至继位大典结束。我可以理解你顾全大局,不希望旁人发现你在这一日会有异样。但现在你还忍?谢无镜,你是真能忍啊!”
谢无镜置若罔闻。
骨环躁动地飘到房前,透过半开的窗,看见织愉正躺在床上安睡。
它回到泉池边,谢无镜已换完泉水,布下结界,进入合一泉。
结界内,一如先前谢无镜泡泉时,大雾弥漫,让它什么都看不清。
他在泉池中时,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它会判断这泉让他泡得很痛苦,是因为它能感受到里面暴乱的气息和血腥气。
还有他走出来时那苍白的模样,简直和他半年前走进万魔邪冢的濒死模样不相上下。
它很费解,它无法理解!
“你不用她,那你等我把她送来干什么!让她在你这儿睡大觉?”
谢无镜:“今日我不在,天谕不是没可能对她下手。”
故而要将她接到身边,防范天谕。
骨环懂了,可它依然气愤:“所以你不想暴露你自己,就利用我去下手?你如今已吸纳神气与龙灵用于拔除魔骨,法力不再是纯粹魔气,就利用我留下魔气残留,混淆天谕视听?”
“你利用我还不告诉我你的计划,是防止我再想出别的计划对李织愉那个女人下手吗?你不信任我!”
“你们这些神界的人,一天到晚肚子里全是算计!心机深沉,老奸巨猾!没有半分真心!”
虽然,谢无镜想的全是对的。
它也没啥真心。
若告诉了它他的盘算,此计不成,它定要做别的手脚,让他用她解决他的繁衍期。
但它还是要发火。
它不发火,怎么挽回它的颜面!
大雾中飞出一道光落在骨环上。
骨环中的残魂顿感魂力充沛,竟是谢无镜赠了一点神气给它。
它一愣,“这是你的歉意?”
谢无镜:“到别处玩,不要吵我。”
它火气重燃,想要发作,又生生按捺下去。
合一泉勾动躁意,会让谢无镜脾气不如往日平和。
一般他这么说的时候,就是他准备动手的宣告。
算了!
它长辈不计小孩儿过,之后再找他算账!
骨环悻悻然飘到湘妃篁苑的别处去,消化神气。
*
好像有蚂蚁爬遍全身,又热又酥痒。
织愉唇间无意识溢出低吟,悠悠转醒,又陷入另一种迷蒙混沌。
她身体酸软,控制不住地夹紧双腿,拉扯衣襟。
空气中有陌生的药香,映入眼帘的屋内陈设亦是全然陌生。
帘幔在夜色中浮动,水声好似自远方传来,撩拨神经。
织愉摇摇晃晃地坐起身,靠着床头缓了缓,从储物戒里拿出白玉瓶。
她打开瓶口,轻嗅其中龙角粉散发出的澎湃神气以缓解。
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龙角粉根本无法像往常那般强势地镇压囚龙之毒,反倒使得她体内毒性更加激烈。
织愉手指轻颤,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玉瓶,体内高涨的渴望在叫嚣:不够,不够!
本能在指引她,门外有某种东西,比瓶中龙角粉更能满足她。
织愉抬眸望向门外。
门外白蒙蒙,犹在大梦中。
她想看一眼,就一眼……
织愉握紧玉瓶,跌跌撞撞寻着那股莫名吸引,推开房门。
夜色里,云雾缭绕,雅苑清幽。
月下院中,花石铺路。路旁石笼内烛火摇晃,恍若人间仙境。
她出现幻觉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方?这是哪儿?
织愉一边疑惑,一边难以自制地在云雾中寻着那缕牵引她的诱惑而行。
好似离得越来越近了,她身体也越发酥软。脑中有道声音在不断催促她:靠近些、再靠近些。
织愉本能想要遵从,理智上感到恐惧。
她踉跄几步,无力地跌坐在路旁花草间,连忙再度拿出以神气压制。
神气冲脑,织愉一阵晕眩,眼前世界也变得迷幻。
甚至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处何处,又是为何来到这儿。
有水声仿佛从尘世外传来。
吸引着她的东西在向她靠近。
织愉晕晕沉沉地转眸,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云雾里走来。
是梦吗?
他披散的长发还滴着水,点点滴滴洇湿他身上单薄的锦袍。仿佛是刚从水中出来,还没来得及拭去水汽。
她看清了他的脸,与她记忆中的人毫无差别。
可她记得,他现在总是戴着兽面,穿着战甲。
……他会穿战甲吗?
织愉突然又有些不确定,记忆与思绪全部乱了。
情火难耐的煎熬,让她没有能力去思考。
所有思维,都逐渐被令人羞赧的渴望占据。
织愉合上双眼,轻哼一声,手抚开衣襟又立刻停住,狠咬舌尖。
她让痛意使自己保持清醒,用仅存的理智狠下心来,将玉瓶放到唇边,仰头欲直接吞下龙角粉以压制。
她想,可能真是上次神志不清时吃了龙角粉。以至于这次发作得猛烈又奇怪,单是嗅神气已经无法克制。
然而在龙角粉即将落入口中的刹那,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将玉瓶拿开。
织愉连忙双手握紧玉瓶,警惕地望向来人。
来人在她身旁俯身注视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清逸殊绝,举世无双。
他身上散发的气息,馥郁而惑人,如同某种异香。
让她好想,好想……
织愉主动靠近他,眼眸迷蒙。
但是——这人肯定不是他!
织愉用力抢回龙角粉藏于储物戒中,意图再度狠咬舌尖保持清醒。
但未能咬下去,他微凉的手便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不得咬她自己。
她檀口微张,舌尖上已渗出点点猩红。
他眉轻蹙:“你做什么?”
声音也和他一样。
是他吗?
可是……
“他的手总是暖的。”
织愉喃喃,困惑得如同找不到方向的鸟儿。
谢无镜捏住她的下颚的手旋即松开。
织愉觉得下颚有点疼,委屈得想摸摸。但身体却是忍不住地往他身上靠,手也忍不住地往他身上摸。
理智与防备在被蚕食,她盯着他,开始觉得他就是他,就是她想的人。
“谢无镜,帮帮我……”
织愉双眸迷离,一手拉起裙摆,一手拉扯他的袍角,越发委屈,“帮帮我,帮帮我……谢无镜……”
谢无镜直起身避开她的触碰:“将你的龙角粉拿出来,不要往嘴里倒,用手指沾取些许即可。”
直接倒进口中,她的身体无法承受神力,会爆裂而亡。
织愉这会儿哪还顾得上什么龙角粉。
有他在,她为什么还要吃龙角粉的苦!
织愉什么都抛之脑后,骄横地拉扯他:“我不要,我要你帮我!谢无镜,谢无镜……”
她如以往那般,难受了、不高兴了,就会一直唤他的名。总是要等到他为她解决,她才会稍稍安静下来,倚着他休息。
但此刻,谢无镜只是静静地注视她,巍然不动。
他不来就她,她就去找他。
织愉跌跌撞撞站起来扑向他,钻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在他怀中像猫似的轻蹭。
她习惯性地还指望他用仙气压制她体内的毒。可越是贴着他,她的理智越是被消磨殆尽。
直到她彻底失去思考能力,胡乱拉扯他的衣袍,亲吻他身上她能够得到得地方。
温热唇齿吻到他的心口,谢无镜垂下的手攥紧了下。随后抬手,一手将她钳制在怀中,一手从她储物戒里取出玉瓶。
单指挑开玉瓶,他用指腹沾取些许,探入在完全丧失理智、难受得直哭的她口中。
指尖抵上舌尖,龙灵化开,滑入喉肠。强劲的神力,让她依偎着他不住地抽泣。
她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用力得指甲几乎要刺进他的后腰。
他没有阻止,将玉瓶放回她储物戒中。
身体有些紧绷,但不是因为痛,是他还没有渡过繁衍期。
“谢无镜,谢无镜……”
她无意识地唤着他的名,腿软得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
谢无镜将她抱起,往房中走去。
她双手攀着他,脸埋在他颈间蹭,不断地动来动去,带着哭腔道:“谢无镜,好难受……”
“过会儿就好。”
“帮我,谢无镜……”
“过会儿就好。”
谢无镜将她放在床上,扶她躺下。
“帮我!”
她紧紧搂着他,语气不耐,像因生病不适而发脾气的孩子。
谢无镜扶在她背后的手顿了顿,终是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背。
就像从前他安抚她的那样。
织愉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依靠在他怀里。
谢无镜的身体反倒越发紧绷,侧身避开被她压住的地方。
他双目轻阖,默念神道净心咒,却还是眼睫微颤。
片刻后,谢无镜放她躺下。
织愉却仍旧紧抱着他,还想拉他和她一起睡下。
不适渐渐退却,令她安心的安抚让她贪恋。
她还在梦里,不愿放手。
睁开迷蒙的眼,像从前那样望着他,等他说,他会去哪儿。
谢无镜沉默须臾,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织愉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闭上眼。
如同寻到了归处,久违地沉沉好眠。
谢无镜一手搭在她背上,一手抚她的长发。
动作很轻,一如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道渡鬼魅》这本话本其实有隐藏含义。
一个是文里提到的故事情节其实是在隐喻谢无镜(织愉陷害他、捅他刀,他最终还是会将她抱入怀中说“不怨”)
还有其他含义在后面的剧情里会揭晓~
(小声说,其实文里提到的很多织愉看的话本都是有隐藏含义的,后面会提到的~)
第118章 [VIP] 假死他手
织愉觉得自己大约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被打晕, 被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那里,她见到了谢无镜,会安抚她的谢无镜。
他静静地陪了她很久, 直到天色将明时离去。
织愉醒来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也有一瞬分不清那究竟是梦, 还是现实。
但抬眸所见仍是仙府卧房里熟悉的床帘。坐起身, 还能看到她只看了开头的话本被随意丢在床尾。
空气中浮动着安神香与花香, 再无旁人气息。
这一切都在告诉她, 是她凌晨囚龙毒发,出现了幻觉。
她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直至天光大亮,香梅敲门而入, 她才准备起身洗漱。
却见香梅竟是空手而来。
香梅瞧见她,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夫人, 您终于醒了。昨日您睡了一整日。”
织愉:“昨日?”
昨日她哪有睡, 她去接魔太祖了呀。
香梅铭记她先前下令不许旁人擅自入院,以为她是要责备,欠身认错。
“昨日十五。往常夫人十五虽总是一人呆着,但该吃的饭还是会吃。可昨日夫人到了午时过后也没半点动静, 故我擅自入院查看,请夫人责罚。”
织愉还有点稀里糊涂,“今日是十六日?”
香梅点头。
织愉愣了愣,拿起床尾的《道渡鬼魅》, 发现书被撕了几页。
她倏然明白了什么。但终究故作无事地将书收起,命香梅去为她备水洗漱。
香梅应声告退。
织愉想了想, 在香梅退下前还是假意严厉地告诫:“擅自入无尘院之事,没有下次。”
香梅应下。
但看香梅那浑不在意的神情, 织愉觉得她现在和自己一样都是滚刀肉。
表面上应了,但心里都是“大不了弄死我,反正都这样了”的态度。
织愉面上严肃,心中感叹:
好!不愧是戏份能持续到现在的香梅。
按照香梅这活法,没准儿命比她还长嘞。
待香梅退下,织愉轻快地跳下床,挑选衣裙,梳妆。
虽然睡太久,导致她有点腰酸背痛。
但是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精神倒是难得清明,没有像以前整天犯困。
她乐呵呵地选了套盈盈色燕南归的大袖春裙,裙上暗绣银丝,浮动间流光如星。
梳好发髻,配的是一套杏花珍珠月环的首饰,很是明丽娇艳。
或许是因为天渐暖,或许是春日生机勃勃。
织愉心情也很好,梳妆打扮好,便去院中菩提树下坐着,一边吃酸梅杏饼,一边看话本。
她怕鬼,《道渡鬼魅》她是不敢看了。转而选了本叫《为南柯》的话本。
讲的是主角是棵松树化作的妖怪。他许是化形时遭了雷劫,神志不清,以为自己有个亡妻。为积攒功德复活亡妻,入世到处救人的奇幻故事。
他不存在的亡妻便若南柯一梦,从始至终都只活在他的想象里,故书名是《为南柯》。
她看得津津有味。
魔太祖从屋里出来了,她也毫无察觉。
余光瞥见他时,织愉吓了一跳。
她暗含不满地扫他一眼,“太祖有什么事吗?”
真是难得,他会主动从房里出来。
魔太祖在菩提树下落座,没有回答。静静调息。
织愉了然:他没事,他就是出来吸收晨时的天地灵气修炼。
不过……他现在竟然能吸纳灵气修炼了!
看来他的关不是白闭的。
按照这个速度,很快他就能卷土重来,开始以杀为道,大开杀戒了。
织愉默默将杏饼往他那边推了推,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让他放过她是不可能的,剧情彻底歪了他俩都得完蛋。
但现在稍微示好,没准儿能让他折磨她的时候轻一点。
魔太祖闭目养神,好似没留意到她的杏饼。
织愉怏怏,继续看话本。
春日晨风轻抚,融暖宜人。
织愉忍不住又偷瞥他一眼。心想若能将他脸上面具摘下,此时此刻,就仿佛回到过去一样了——她看话本,他静坐一旁。
永别之时将近,一点都不怀念过去、不为此感到惆怅,是不可能的。
好歹他也是她此生唯一的……至交。
织愉又把杏饼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仍没有回应。
她干脆拿了块杏饼递到他唇边。
他方睁开眼,看她。
若是从前,他定是直接张口就着她的手吃了。
但现在,他可能会要么不吃,要么接过去。
织愉这般胡思乱想,走了会儿神,回过神来时,竟见他张口咬了口杏饼。
她诧异地瞪圆眼睛。
下一瞬,他从她手中拿走杏饼,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是她大惊小怪。
织愉扬起嘴角,试探地一直盯着他,待他吃完一块杏饼,又递一块。
她拿出的杏饼不多,只有六块。
她自己吃了一块,剩下的全喂给他了。
织愉看着空了盘子,毫不掩饰自己新奇的表情。
就像是养了只猫,一直不吃东西。
但今天,他吃了!
魔太祖老神在在,好似是她少见多怪。
但叫嚷不断的骨环,也在表示它对他今日举措的不理解。
昨天它都给他看了那本《道渡鬼魅》的话本了,他看完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难道就没有从中领悟到哪怕一丝警示吗!
骨环不理解,但也只是乱叫几句。
毕竟有时候他看上去在对她心软,但另有谋算也不是不可能。
织愉收起杏饼小碟,正想问他“还吃吗”?
忽见他目光望向院外。
织愉顺着望过去,什么也没看见。
但凝神感受,是香梅来了。
来人了他怎么不自觉点躲起来!
“太祖,冒犯了。”
织愉连忙拉起他往屋里跑,把他推回屋内,将门关上。
紧跟着身后响起香梅的声音:“夫人,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织愉下意识心头一跳,竟有点偷情般的心虚。
“我不是叫你没有允许,不得——”
织愉佯怒训斥,回头瞧见香梅并没有进院,只是站在院门口,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好,香梅学会钻空子了。
织愉抿了抿唇:“我随便转转,也要向你报备吗?”
香梅一怔,自觉多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认错:“早膳准备好了,夫人要用吗?”
织愉点头。魔太祖方才吃了杏饼,就不需要吃早膳了。她叫上香梅去膳房。
到膳房,香梅在一旁候着。
织愉问她这两日城中有没有什么消息,尤其是还住在城主府的洪王一家那边的动向。
香梅汇报:“四海国的魔族已经在着手将困于城中的修士都放出来。灵云界因此有些动荡。”
“有些人赞同夫人向魔族投降以保全大局。有些人则不愿投降,认为夫人是叛徒,极端者甚至扬言要取夫人性命。”
“不过桑泽城有柳城主和魔军驻守,又有天命盟的护天者们在此,目前还没人敢作乱,那些人多半也不敢来。”
“南海国主那边,没什么事。”
只是钟隐自从南海国归来,就变得沉默阴郁。
那样一个从前恨不得每天在夫人面前转悠的人,这么多天也不来看夫人一眼,这让香梅觉得十分反常。
这些她没有汇报。
放到从前,是因为不希望夫人与他有太多来往。
如今,她只是不希望夫人因为那些烦心事不开心。
织愉专心吃饭,听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应两句。
香梅思索片刻,又道:“柳城主来探望过,请夫人若有空,去和他喝酒。”
织愉嘴角抽了抽。
她早就说过她讨厌酒味。他要找她喝酒也就算了,她主动去,这不纯纯自虐嘛?
鬼才去。
她就当没听见,吃完放下碗筷,站起来活动活动,回院里看话本,看累了就回房休息。
那叫个舒坦。
只是舒坦持续到子夜,她叫香梅给她送碗面做夜宵时,从面底发现一张纸:
[有毒]
织愉:……
还好她吃面习惯先拌一拌,一口都没吃呢。
她放下面,兴冲冲地跑去敲隔壁门,“天谕找我了。”
门应声而开。
织愉步入屋内,门又自己关上。
夜深寂静,夜色秾暗。
屋内点了烛火,但她走动间,轻晃的烛光莫名为这安静的夜增添几分暗昧。
织愉瞥见墙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腰身毕现。垂眸看自己只穿了贴身的杏色寝衣,内里桃花小衣依稀可见,愣了下。
她习惯于在谢无镜面前不避讳。忘了这么穿,在如今身份是世外高人的他面前,是很不得体的了。
她没东西可遮掩,只得拢拢衣襟,双臂遮于胸前,走进内间。
魔太祖正在内间打坐,周身尚未平息的躁动灵气表明他方才正在修炼。
织愉在桌边坐下,与他保持适当距离。
但朦胧的夜,恰到好处的距离,没能模糊她婀娜的身姿,反倒更添几分惑人。
她凝望他的表情,在昏暗光线里,仿佛成了某种欲拒还迎的邀请。
“他娘的,她又在勾引你。”
骨环骂骂咧咧。
刚说一句,就被魔太祖刚修炼的灵法封住了魔族魂灵。
魔太祖睁开眼。
织愉随即拿出纸。
此纸不染污尘,崭新如初,上面还写着[有毒]二字。
魔太祖示意她回复。
织愉在纸上落笔,未写完一字。
纸上字便变化:
[我是说,洪王一家身上有毒。]
织愉神色一凛:[有何目的,直说。]
魔太祖扫了眼她微蹙的眉,走到她身旁坐下,看她写。
织愉很自然地将纸往他的方向推去一半,身体倾向他,与他同看。
他没有避开,任她头快要靠到他身上,垂眸看纸。
纸上浮现出字,天谕回:
[他们是你救的吗?先前你答应与我合作杀魔太祖,暗地里却背叛我们的盟约?]
织愉怔了下,向魔太祖解释:“我先前答应它,是为了拖延时间,寻找时机救人。幸好洪王一家有你这位故交,便用不到我救了。”
虽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洪王一家被抓,并将他们救出的。
但织愉认为,他既然有他掌握信息的手段,应该也能清楚她那时候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动作吧。
她偷瞄魔太祖。
他戴着兽面,看不清表情。
真想把他的兽面摘下来扔掉。
织愉腹诽,不爽地回:[威胁,也能算是盟约?]
天谕:[没错,是威胁。所以南海国主一家的命,也不能威胁你,是吗?
那你自己的命,你在乎吗?]
她的命她自己都管不了,它又能怎样。
织愉满不在乎,但装作害怕:[什么意思?]
天谕:[灵云界如今可是有不少人想取夫人性命,倘若我愿助他们一臂之力,夫人不死也得半残。
毕竟千防万防,也防不住身边潜藏着无时无刻都想要害你的人。
谢无镜就是这样被谋害抽去仙骨的。
这点,你最清楚,不是吗?]
织愉想骂脏话。
若不是确定天谕不可能在魔太祖眼皮子底下作祟,她都要怀疑天谕现在正趴在房顶上偷看他们了。
怎么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狂踩他雷点。
织愉头埋得低低的,没法儿解释,尴尬地回:[你到底想怎样?]
天谕:
[我知道,他现在秘密出关,与你在一起。
你又勾搭上他了是吗?
但是没用,你害死谢无镜的事迹人尽皆知。
倘若我告知魔族,魔太祖为你出关,魔族必会为了他而不顾一切追杀你。
届时灵云界与魔界一同豁出性命杀你,神仙也救不了你!]
恐吓完织愉,它终于说出它的要求:
[既然你与他如今关系匪浅,那就更好下手了。
五天内,杀了魔太祖。
五天事办不成,死亡会是你唯一的结局。]
织愉瞥了眼身边的魔太祖,抿了抿唇,写:
[好,我答应你。]
这感觉有点奇妙。
当着他的面,与人合谋要杀他。
天谕:[别想耍花招。]
这五个字显现一瞬,旋即纸张爆燃。
魔太祖在火焰喷出的刹那,将纸扔远。
做了那么多对他的亏心事,织愉有点心虚。她清清嗓子,“现在天谕已经上钩,误认为你就是真正的魔太祖,我们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
魔太祖注视着纸张燃烧:“你认为呢?”
织愉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现在是不是回想起与她的仇恨,不高兴了?
不过就算他不高兴她又能怎么办?
她总不可能让自己也跟着不高兴。
她就当无事发生,顺着自己心意道:“三月十九那日,我假死在你手中,如何?”
三月十九,是她的生辰。
魔太祖静默片刻,回眸看她:“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话本故事情节的隐藏含义,其实更偏向于和主线有关的延伸剧情,类似小彩蛋性质,后面会提到这些代表什么的。
感兴趣的宝贝可以留意下,稍微有个印象,不用费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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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VIP] 与谁共赏
十八岁那年, 也就是去年的三月。
未能与他共度生辰、同赏烟花,织愉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倘若十七岁那年没有约好,她就不会在意了。
偏偏约好了, 却没能如愿。他反倒在那一个月下落不明, 这让她始终觉得, 是不是她的生辰不吉利?
为何九岁生辰后, 母妃死了。
为何十八岁生辰, 他不见了。
但她又是有些不愿相信的。
譬如从今年三月起, 她就觉得自己开始有好运了。
先是洪王一家被救回,再是机缘巧合,本该闭关的他来到她身边。
如今若能了却去年未完成的约定, 她会觉得:
她的生辰很好,从前那些事通通是巧合。
织愉欣喜地对魔太祖行礼,半带调笑:“那就麻烦太祖十九日好生打扮一番, 同我外出共游, 吟风赏月。”
魔太祖竟没有疑问地应下:“嗯。”
织愉笑得眸如弯月,眼瞳倒映着摇动的火光,仿佛有日曜星光从其中漫出。
走出魔太祖房中时,她连脚步都是雀跃的。
翌日。
她唤香梅去做早膳时, 特意将香梅叫到一旁,让香梅去准备烟花,十九日亥时初她要看。
织愉笑盈盈道:“要很多很多烟花,最好是到时候我无论走到哪儿, 都能看到。”
幼时,母妃为她准备的生辰盛会便是如此。
九岁前, 每年三月十九日那晚的宫里,就连冷宫都能瞧见烟花。
宫中原本是不允许如此肆意燃放烟花的, 唯有每逢大宴才许在特定的地方燃放助兴。
父皇叫母妃收敛。
但母妃只是冷淡道:“我要的,你给不了。烟花,是你为数不多能给的东西”
便是从那以后,父皇默许了每年她的生辰大摆宫宴,办得比太子还要铺张无度。
任朝臣弹劾,父皇都会一人抗下。
直到母妃去世,她的生辰就再也没有烟花了。
织愉还记得,那年她哭着和谢无镜说她以前生辰,烟花会有多么浩大时。
其实她心里因为多年没拥有过那样的烟花盛会,有一点点心虚。但仍赌气地想:
如果她还是公主,母妃还在,她一定让谢无镜亲眼看看,什么叫属于她生辰的烟花!
十八岁那年,约好的是谢无镜给她满城烟花。
如今时局不同,他不会再给。
但她可以自己给自己一场盛会,再顺便让他看看,她可没有撒谎。
织愉脸上满是得意与期待。
香梅问:“十九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织愉:“这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打算现在告诉香梅,免得香梅无意把她的生辰透露出去,到时候柳别鸿他们来打扰她。
等她看完烟花,她会告诉香梅的。到时候她还会奖励香梅,辛苦香梅这两日为她筹备。
香梅应是,奉命去办。
走出几步,听见织愉回无尘院的动静,香梅回眸瞧织愉。
娇小的姑娘一身粉黛流光春裙,步履轻盈地走在阳光下。让人不禁联想到含露盛放的花,娇丽明艳的生机扑面而来。
看得出,她心情真的很好,很期待十九日那场烟花会。
十九日,与谁看烟花呢?
香梅的视线有意无意往无尘院里那紧闭的房门瞥了眼。
虽然他没露面,但他并没有刻意隐藏他的气息。她知道这院里多了谁。
只是没想到……夫人选择的,不是钟隐、不是柳别鸿,不是战云霄。
而是与仙尊有几分相似的魔太祖。
夫人对仙尊,原来还是有情的。
只是这份情,终究不够重。
香梅心中五味杂陈,出府去寻烟花。
织愉回到无尘院,在廊下睡下,拿出没看完的《为南柯》接着看。
这结局竟有点伤感:
世人感谢松妖,却在知道他妖怪身份之后开始害怕他。他们听闻他是为不存在的亡妻救人,都不信,说他要么是疯了,要么别有所图,都想要杀了他。
松妖因此隐姓埋名,但仍旧四处救人。最后耗尽所有妖力,回到山野间孤身一人亡故。
织愉看完感慨了一会儿便休息,睡醒就去吃饭。
因魔太祖还是吃得少,她吃完饭,就拿糕点投喂他,喂完再回自己房间接着玩,接着看话本,接着睡。
这样的日子,好不惬意。
织愉甚至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可以。
但时间流逝不等人。
十八日转眼便到。
晚膳用完,也给魔太祖投喂过糕点。织愉在魔太祖回房后,将香梅叫来,“烟花准备好了吗?”
两日过去,香梅都没汇报成果,这让织愉有点心里没底。
香梅低垂着脑袋:“……嗯。”
准备好了就好。
织愉叫香梅早些休息,乐呵呵回房睡觉。
她今晚要早点睡,明日早点起,为她的生辰挑一套漂亮衣裳和头面首饰。
夜色太暗,织愉未能看见香梅低垂的脸上,眉头微蹙。
织愉回房后,香梅方抬起头来,望着织愉紧闭的房门,轻叹一息。
心中挣扎,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两日,其实她寻遍全城也没有找到烟花。
那些店老板告诉她,整个桑泽城境以及附近几境的火药,早都被魔军全收走了。
目的是防止有人在魔军采集神露石时炸山。
火药炸山,不会留下灵气痕迹,难以追查凶手,故魔太祖下令严防。
香梅得知此事后,便想去找魔军说情,要些烟花。
然而魔军不愿通融。
如今魔太祖对外宣称闭关,她不能说是魔太祖也要看,香梅一时陷入两难。
至今,她还没能搞定烟花的事。但还有时间可以去办,她不想因为这等阻碍,影响夫人心情。
香梅再度出门去找魔军说情。
魔军仍不愿通融。
顾念军中传言织愉与魔太祖关系匪浅,他们对香梅还算客气:“你别再问了,管控火药是大事,不可能交一大批火药给你的。”
香梅请求:“我保证不会拿那些烟花抽火药去炸山,如果你们不信,到时候可以派人跟着我。”
魔族连连摆手:“太祖的命令,没有人敢违抗。你就是让你主子来,我们也不可能给,回去吧。”
“但是……”
轰隆——
一声雷响,打断了香梅的话。
香梅与魔族皆抬头看,漆黑夜幕上又窜过几条雷蛇,响起几声轰鸣。
乌云遮了月,紧接着雨滴淅沥落下,雨势渐大,雨珠逐渐连成线。
魔族退到檐下驻守。
香梅不得轻易入魔族驻地,只能淋雨,“但是,我们真的只是要放烟花,没想做其他的事的。”
“干嘛执着于烟花呢?回去叫你主子要点别的玩吧。”
香梅急声:“她不想要别的。灵云界的东西,从来不是她想要的。难得她要烟花……烟花是凡界也有的,所以她才想要。”
虽然织愉从来不说,但香梅跟了织愉这么久,她早就意识到:
夫人真的不适应灵云界,也很难喜欢上灵云界那些较之凡界,称得上乏味的玩意儿。
魔族闻言,态度稍缓,“你拿别的凡界玩意儿去哄她呢?”
他们驻守灵云界这么久,也挺想念魔界的。自认能理解织愉的思乡之情。
香梅摇头:“她不要。她已经很久没说想要什么东西了。这次是、是……仙尊不在后,她第一次要东西。”
话出口,香梅方才察觉到这一点。
她抬手按住有些发闷的心口,忽然发觉:夫人的感情,没她想象得那么简单。
她以为夫人对仙尊的感情浅薄,不曾真心为仙尊难过过。
可夫人当真如此吗?
魔族对织愉与谢无镜的那些纠葛,有所耳闻。
但是织愉现在和他们魔太祖也纠缠不清。听她和她前夫,再想到魔太祖……
就,怪尴尬的。
魔族挠挠头,一时不知说什么。
两方都陷入沉默,只听得雨声拍打在身。
雨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大半夜的怎么到这儿来了,是夫人叫你来的?”
伞遮住雨,挡在香梅头顶。
香梅抬眸,见是柳别鸿。
柳别鸿是桑泽城主,他时常要来处理事务,在这儿遇到他不奇怪。
香梅:“不是夫人。夫人先前叫我寻烟花十九日放,可我至今没能办好。过了子时,就是十九了……”
柳别鸿闻言笑道:“她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竟然这个时候想看烟花。”
转瞬,他又敛了笑,“三月十九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香梅如实答:“不知道。”
柳别鸿:“她为何偏要十九日看?”
香梅:“也许就是想看。”
她总不能说,夫人想和魔太祖花前月下。
柳别鸿沉吟片刻:“十九日,是魔族销毁火药的日子。”
俩魔族惊讶地望向柳别鸿:他们没听过这个消息啊!
柳别鸿解释:“这是太祖闭关前,在议事时定下的。明日你们大概就会收到三太子传音,要你们筹备销毁火药。”
他转面对香梅道:“销毁时烟花必会燃放,如不介意,也是一样的看。”
香梅愣住,“这……”
销毁火药的火光,与含情祝愿的烟花,到底是不同的呀。
但既然能看到烟花,她有必要说清烟花是如何来的,惹夫人不开心吗?
香梅迷茫地望向夜中雨幕。
雨丝纠缠,理不清头绪了。
*
织愉这两日睡得挺好。
但今日也许是太期待十九日,眠浅了。
后半夜被雷声惊醒,她浑身一震,醒来心道是谁在渡劫,还是天道又要警告她什么。旋即便听见了雨声怕打窗棂的声音。
下雨了。
织愉心下一沉,开窗查看。
窗外雨丝连绵,夜幕黑压压的,朦胧了夜色里的院中菩提。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第一场春雨。
若往年在凡界,她定会为它们在她生辰这日降下感到欣喜。
可以想象到若是幼年时,母妃与父皇知晓,定会夸她:“春雨润万物。今日降春,是上天对小荔枝的垂爱。”
但,这是在灵云界。
而今日,她还想去看烟花呢!
织愉气呼呼地瞪了眼黑漆漆的天,困意全无,趴在窗边望雨,盼雨快停。
然而雨下了一夜。
从深夜下到天光破晓,天地因这场雨沉浸在灰蒙蒙的色彩之中。
织愉叹了口气,怀疑这场雨不会停了。
算了,就当是老天爷在为她今日要假死哭泣吧。
织愉扬扬嘴角,回到床上睡觉。
既然下雨,不方便出门,她也不用起大早挑裙子挑首饰了。
织愉放松地睡下,一觉睡醒,却见阳光破窗,烈白的光亮刺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织愉欣喜地开窗,但见日过中天,脸上的笑又僵住。
好消息,天放晴了。
坏消息,看天色现在起码是未时末,她睡过头了。
留给她打扮的时间不多了。
织愉连忙关窗,去挑选衣裙首饰。
待到隐有暮色洒落屋内,她终于打扮好。
幼年生辰时,她总是全宫中最亮眼的小姑娘,连父皇那个做皇帝的都要给她当背景板。
后来条件不允许,她不得不收敛。
今年条件允许,她当然还是要做最娇贵的那个!
织愉理理鬓发,对着镜子来回照照,满意地走出房间,敲响隔壁房门。
须臾后,房门打开。
织愉笑颜如花:“我们现在出门,还是天黑后再去?”
魔太祖静静地注视她。
难得,他在打量她。
难得,骨环也不聒噪,甚至有些说不出话。
它觉得它理解谢无镜为何放不下她了。
少女一身流霞雪光、春色漫天的裙,配以天水蚕丝绣流红凤纹披帛。颈间是红宝掐丝软璎珞,腰间坠神石腰链,袖间似有霞光,是岩炼石所制手镯。
她发髻梳得精巧灵动,簪着月环白兔霞宝发冠、镂金桃花珍珠流苏的钗,发间似有流光隐现,是星魄做成的小簪点缀其中。
这一身红与白的相配,宛若彤霞与明月的呼应。
让人不知不觉忽视,她这一身用了多少世所罕见的天材地宝,这些天材地宝用于给她打扮又有多么的暴殄天物。
只能让人想到,这一身堪可配她。
骨环嗫嚅了半晌,终对魔太祖感慨了一句,“孩子,下不去手不怪你。你就养着她到她死,不杀她也不是不行。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报复她嘛……”
它都会不舍得下狠手的原因,容貌之光艳、身姿之娇柔,皆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她神态之明媚、眼波流转之灵动,让人着实不忍摧残这抹生机。
试问世所罕见,仅此一朵的花盛放在你面前,谁能舍得亲手毁去呢?
魔太祖依旧对骨环的话充耳不闻。他打量的目光,更多的是在她这一身衣裙首饰上停留。
织愉有留意到。
她这一身,无一不是他所赠。
与寻常所赠不同,这些有的是他亲手给她带回来的,有的是带她在归臻阁拍下的。
天水蚕丝、星魄、岩炼石……这些在用于做成披帛首饰之前,她还拿着样图和他讨论了很久。
最终的样式是她定下的,却也有她非要他给提出的建议。
她选这些时,没有多想。
穿好之后,回想起来,也不想换掉。
她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真的很喜欢。
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故作淡定地理理了鬓发,唤他:“太祖?”
魔太祖收敛目光,“走吧。”
织愉愣了下,反过来打量他。
撇去面具不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雅,发束清莲冠。
远山黛绣鹤纹的锦袍,让他看上去既像一名儒士、又像一名道者。
他身姿、气度皆不凡,可以预想即便不作多余装扮,走在人群中依旧殊绝夺目。
但织愉不高兴。
这可是她生辰,他怎么可以打扮得和平常毫无差别!
就算他们现在是表面的盟友,实际上的仇人,可既然答应陪她过生辰……
不对,他没有答应,他只是为了计划陪她出门。
但是……但是!她不管!
魔太祖抬步往外走。
织愉堵在门口不让路,对他眨眨眼:“太祖,换身衣裳吧。”
魔太祖:“为何?”
这两个字出来,骨环就知道此事没得商量,他不会换衣服的。
谢无镜此人,他的决定都是在他开口前就定下的。
他问为何,只是懒得与人多话。
每次别人吐沫横飞地解释一大堆,他都只用“为何”回复,问到别人没法儿再解释,把别人气到说不出话来。
别问它为什么知道。
因为它和魔界那群德高望重的魔族已经被谢无镜这样气死过很多回了。
织愉思索道:“你如此穿着和我不太相配。走在街上,万一别人以为你是我的随从,那就不好了。”
他如此气度,怎么可能被当作随从。
这是个蹩脚的理由,不过织愉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其他了。
若是从前,她不需要理由,就能拖着他去换衣裳。
魔太祖沉吟,像是在考虑,片刻后道:“稍等。”
他回到屋里,将门关上。
织愉欣喜地点头,倚着廊下的柱子眺望天边云霞。
骨环:???
“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它愤怒的呐喊一如既往被无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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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VIP] 她的生辰
织愉等待少顷, 魔太祖从房里出来。
他仍穿着那身鹤纹锦袍,只是外面套了件青金云纹外袍,腰配绣金腰带, 坠骨环与玉佩。清莲冠换成了垂缨金玉莲冠, 衣襟上嵌有薄金纹饰。
一看便知通身皆非凡品。
改动不大, 较之先前却全然不同。
织愉打量他一番, 勉强满意。
到底关系不如从前, 她不能对他挑三拣四。
天色渐漫青黑。
织愉:“时候不早, 咱们走吧。”
她先前就命香梅香杏去请附近巡逻的桑泽城军到五方楼饮茶,以此将他们全都支开。
故而她与魔太祖并行,堂堂正正从大门走出。
穿过暗巷, 便是织愉想逛的柳坊大街。
据柳别鸿说,这是桑泽城里最接近凡界的一条街。住在此处者,皆是桑泽城老城民。
先前他邀她来逛, 织愉懒得和他一起, 拒了。
走入柳坊大街,灯火煌煌,烛笼高悬。
没有凡界那般的吆喝声,但街边小摊规制和摊上卖的玩意儿、担着扁担走街串巷卖东西的人、还有牵着孩童、带着家人闲逛的质朴修士……
无一不让织愉仿若真回到凡界一般。
她兴奋地跑到最近的摊上。
魔太祖步伐不紧不慢, 竟也没跟丢她一步。
织愉扫视摊上琳琅满目的小商品,难掩惊喜:“真是难得,灵云界竟有地方摊上不卖法器,卖孩童玩意儿。”
织愉拿起一个做工并不算多精致的拨浪鼓转动, 听着熟悉而又久远的小鼓声,眼眸比烛光还要亮。
摊老板竟不认识他们, 警惕道:“二位是何人,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柳坊大街的特殊?”
织愉诧异又疑惑。不知道陌生的街市很奇怪吗?
周围的摊贩与行人似乎都为她的无知而警惕, 朝她望来。
织愉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变得严肃、充满审视,仿佛随时准备将她赶出去。
她有些茫然,下意识望向魔太祖。
有人道:“你该不会是……”
魔太祖:“素闻柳坊大街乃柳氏宗地,神族时期受梦神庇护,宗地之人祖辈皆受梦神点化。世代不问世事,亦不大受灵云界修士难以繁衍之影响。”
“此地孩童较之别处多出许多,故渐渐形成了孩童集市,贩卖的也都是孩童喜好的东西。”
周围人的表情逐渐缓和。
魔太祖拿出一袋灵石递给老板,为织愉拿的拨浪鼓付钱,“初来乍到,未曾想竟机缘巧合误入此地,当真是缘分造化。”
周围人恍然大悟,又各干各的去了。
摊老板和蔼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如今灵云界动荡,桑泽城内来了许多外界人,其中不乏魔族。故我等为护宗地,警惕性高了些,担心魔族掩饰身份入侵此地,望海涵。”
魔族目前仍和柳别鸿共同治理桑泽城。但着重管辖的地方只有梦神山那片,其他地方不涉足。
故目前桑泽城其他地方的人,暗里还是很排斥魔族的。
摊老板将灵石袋推回给魔太祖:“这个小玩意儿用不了这么多,拨浪鼓就当是送给令正的赔礼吧。”
他含笑望向那个姝色罕见的娇艳女子,却见她正在他摊上大肆搜刮。
摊上一大半的精巧玩意儿,都被她挑挑拣拣地放到了她面前。
察觉到老板僵硬的视线,织愉疑惑地指指魔太祖,“他不是把钱给你了吗?”
魔太祖淡然地将灵石袋推还给老板,“还是收下吧。”
摊老板:……
原来这人不是客气,是了解他夫人的脾气,才提前把灵石给了。
织愉在摊老板惊奇的注视下,挑东西的欲望逐渐减弱。
魔太祖已经遮掩过去,又给了灵石,她买点东西怎么啦。
不挑了!
织愉把已经挑好的小玩意儿收进储物戒,指着另一边的摊子,对魔太祖道:“走,我们去那边逛逛。”
摊老板心道真是个人傻钱多、无忧无虑的娇主,客气相送:“公子与令正慢走,改日我再做些别的玩意儿,欢迎下次再来。”
令正?
织愉脚步一顿,回眸看老板。
令正在凡界乃妻子之意。
但……她和他现在也不是那样的关系呀。
织愉瞥了眼魔太祖。
他没什么反应。
他不在意,那她也不在意。
织愉就当没听见,乐呵呵地跑去别处大买特买。
摊子上除了孩童玩具,还有女儿家的簪子、帕子之物。大概都是丢给孩童玩耍的,皆接近于凡品。
这些东西对正儿八经的修士来说,没一件能瞧得上眼,织愉却很喜欢。
她买了许多,不一定会玩,但就是想买。
魔太祖一向大方,一路都是他付的灵石。
待逛到柳坊酒楼,织愉买的也差不多了。
正打算去吃点东西,踏入酒楼时,余光又被一扛着稻草棍的摊贩身影吸引过去,眼睛瞪得圆圆的。
稻草棍上插着两根被糖衣包裹的红果,在烛光下晶莹剔透。
是凡界的糖葫芦!
织愉激动地跑过去,“我要一串。”
摊贩应声,放下稻草棍。还没来得及取糖葫芦,突然一个孩子冲出来,一把抢走稻草棍上的两根糖葫芦,“我要吃两串,这都是我的!”
织愉垂眸看那孩子。
瞧着四五岁,白白嫩嫩,娇生惯养。正一手拿两根糖葫芦,一手拿着个虎头娃娃,对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一对年轻夫妇跟上来,付了灵石。
那摊贩竟然收了,也没说个先来后到。
织愉面露委屈。
摊贩对织愉道:“不好意思,姑娘明日来吧。”
说罢,他又低声同她嘀咕:“这孩子是柳坊宗老家的小虎,被宠坏了,就喜欢跟别人争。你越跟他争他越来劲,争不到就记仇,我得罪不起这小霸王,请姑娘担待。”
她也会又哭又闹腾的!
织愉气得跺脚。
不过对面是个孩子,还是宗老家的。而此地排外,不宜惹是生非。
织愉气闷地道:“算了。”
年轻夫妇抱歉道:“不好意思。”
他们垂眸有些生气地瞪了眼小虎,但小虎无所畏惧。
织愉现在看到小虎就烦。
她要回酒楼,一转身发现魔太祖正默默站在她身后。
她一回头,脸差点撞他胸膛上。
织愉往后避让两步,“我们去酒楼吧。”
魔太祖静静地注视她,没动。
莫名的,织愉竟有种他在示意她去争的感觉。
她愣了两息,忽觉腿上被什么砸了下。
她垂眸,瞥见掉在她脚边的虎头玩具,生气地瞪向身后的小虎。
小虎一手拿一根糖葫芦,不吃,只炫耀,还不停对她做鬼脸。
小虎娘低声训斥孩子两句,对织愉道:“不好意思,这孩子被她阿婆惯坏了,我们也管不住。”
管不住带出门做什么?
在家里管好了再放出来啊!
便是织愉幼时娇纵,都不曾这么去招惹与她毫无干系的人。
织愉对小虎眯了眯眼,忽然痛呼一声捂着小腹,仰倒在魔太祖身上。
周围人皆是一愣。
小虎砸的是腿,不是肚子啊。她就算想碰瓷,也应该捂腿而不是捂肚子。
众人眉头轻蹙,想叫她别装了。
却见她仰面望着那戴面具的男人,无助地红了眼眶,“夫君,我肚子好痛……族内医修说以你的修为,有子不易。上苍垂怜,才有了我这一胎,但胎象极为不稳。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被吓了一下,就动了胎气?”
众人皆惊,愕然凝视织愉。
他们虽子嗣不如外界艰辛,但有孩子也是极为不易的,所以家家户户都十分宠爱幼子。
他们知道,外界修士修为越高,越难繁衍。
这戴面具之人修为深不可测,他的夫人若有孩子,那更是珍贵难求。
小虎爹娘顿时手足无措,按住了还在那儿挤眉弄眼不当回事的小虎。
想在此等修为之人眼皮底下跑路,是绝对跑不掉的。
他们只能心虚地关心织愉:“你……您没事吧?”
“难怪方才这位夫人看到孩童玩意儿那么开心,又买了那么多孩子玩的东西。”
“原来是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人群里有人嘀咕。
织愉心道:不,那是给我自己买的。
她虚弱地倚着魔太祖,缓了几息,又好似松了口气,“还好,不疼了。”
她不用魔太祖配合,只要他不拆台就行。
但魔太祖竟然抬手扶住了她,好似真的在担心她。
织愉心想:许是今日难得不用被身份束缚,他也不想扫了兴致。
众人随之松了口气。
尤其是小虎爹娘,像是逃过了一劫。再看自家不知轻重的小虎,顿时面染怒色。
小虎仍旧不当回事,还翻白眼。
织愉小心翼翼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我没事,幼子无知,不要吓着他了。”
小虎娘谢织愉体谅。
织愉:“对了,我们初次来柳坊大街,不知柳坊酒楼内,有何推荐的菜肴?”
说罢,不待小虎娘回答,织愉又娇弱地用手抵在唇边,“我这胎不稳,吐得厉害,很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今日难得看到这红果,想必这就是凡界酸甜可口的糖葫芦,突然有了些胃口……”
小虎娘闻言,一把夺走小虎手中的两根糖葫芦,递给织愉,“正是糖葫芦。既然难得遇上,你吃吧。”
小虎一愣,高声叫嚷,“这是我的!”
织愉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酒楼里有没有类似的……”
摊贩道:“酒楼里没有。灵云界很少有凡界的果子,这山楂果是神族时期梦神带来,赏给我先祖的,只有我家才有。今日已经卖完了。”
小虎娘立刻直接将糖葫芦塞进织愉手里,“这孩子险些惹下大祸,就得长点教训!就当这是我们的赔礼,还请夫人莫要嫌弃。”
织愉连声道:“不行,我怎么能和孩子抢东西呢”。
小虎娘连声道:“拿着吧,我怀孩子时也吐得厉害,我知道难得碰到个想吃的不容易。”
二人你来我往地打太极。
最终在小虎大喊“那是我的!”的哭声中,织愉一脸无可奈何地收下糖葫芦,“好吧,那……多谢。”
“我的!我的!还给我!”
小虎一见糖葫芦真被拿走了,叫嚷着要朝织愉扑来。
织愉连忙往后躲,魔太祖竟先一步挡在她身前,好似真是个爱护她的丈夫。
小虎爹娘一时没拉住孩子,见小虎冲向织愉的刹那,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见小虎被挡住,他们松了口气,愤怒地一把将小虎拖回来。
小虎娘气得对着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什么你的!我看你真是被你阿婆惯得无法无天了,滚回家去!”
小虎从小到大没被打过,这一下被打得当场懵在原地,半晌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小虎爹指着孩子怒斥:“哭什么哭,给我憋回去!回家有你哭的!”
小虎被吓得愣住。
小虎娘把孩子推给丈夫,再度对织愉连声道歉。
织愉一副好欺负的样子,要把糖葫芦递还给她,委屈巴巴道:“要不还是给孩子……”
小虎又要来抢,一把被他爹拉住了衣领。
小虎娘急道:“你收下吧。”
说罢便连忙拖走小虎,生怕他闯下大祸,惹了不该惹的人。
小虎怒瞪父母,瞪了一会儿又害怕,便回头怒瞪织愉。
织愉笑盈盈地对他眨眨眼睛,举起糖葫芦晃了晃,然后一口咬下去。
“糖葫芦,真好吃。”
她故意抬高音量感慨。
已经被拉走的孩子,在不远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织愉这时候一点不觉得这孩子哭得吵人了。
她听着孩子的哭声,一手拿一根糖葫芦,得意地一边咬一口,雀跃地往酒楼走去。
魔太祖跟在她身后。
入酒楼,上包厢。
织愉落座,把一根糖葫芦递给魔太祖,“你可以……”
话音戛然而止,织愉愣愣地望着他。
魔太祖:“可以什么?”
“没什么。”
她原想说他可以把她吃过的那块丢掉,尝尝这糖葫芦,可是他已经在吃了。
他兽面下半部分收起,露出颌线清晰的轮廓,已可看出熟悉的模样。
织愉当作无事发生:“这糖葫芦和凡界的有些差距,但尝尝味还是可以的。”
在凡界时,他也是吃过糖葫芦的。
织愉不知他如今是否会怀念凡界的糖葫芦。
反正她想让他再回忆一下,这不属于灵云界的酸甜滋味。
魔太祖:“嗯。”
他慢条斯理地吃糖葫芦。
小二端来菜名牌,殷勤介绍:“我们的菜肴都是用神族时期流传下来的古法所制,这茴香小饼、青蒿鱼片都是别的地儿很难吃到的。公子夫人不妨尝尝。”
织愉啃着糖葫芦,似漫不经心问:“你为何唤我夫人,而不是把我当成他的妹妹?”
倘若是因为小二看到了她抢糖葫芦的事。
她若点了孕妇不能吃的,岂不露馅?
她手犹疑地在菜名牌上转,半晌只拿了小二推荐的两道。等小二回答,再做决断。
小二自信满满道:“夫人说笑了,这世上哪有兄妹这般亲昵的。”
小二这么说,答案是知道了,但也让织愉感到困惑。
她与魔太祖一没牵手、二没挽着走,再多的举动更是没有。怎么就亲昵了?
织愉不方便问,将疑惑按下,放心大胆地点菜。
小二却是太过热情,滔滔不绝地道:“我干了这么多年小二,迎来送往的。客人是什么关系,我看他们走入大门到落座,就能看出来。”
“不看动作,要看眼神、看不经意的小细节、看彼此相处的神态。”
小二得意地展示他的发现,“就比如方才夫人走进酒楼时,公子跟在夫人身后的距离很近。倘若夫人不小心跌了、撞了,他都能护住夫人。”
“夫人上楼时撞了栏杆一下,公子不就伸手为夫人挡了下嘛。夫人与公子都对此习以为常,没有过多反应。夫人给公子递自己不吃的糖葫芦,公子接过,动作也是自然得很,”
“公子与夫人必是十分恩爱……”
“好了。”
织愉听得头大,及时打断小二,“快些下去备菜吧。”
小二应下却不走,殷勤地问:“夫人,我说得可对?”
说不对,好似要跟他撇清关系。
说对,又好似她想入非非。
话这么多,怎么不去问魔太祖?
织愉对小二使眼色,把麻烦甩走。
就魔太祖那气场,有胆子就去问吧。
小二还真敢问。
他转头对魔太祖热情地笑,“公子,我说得可对?”
织愉无语。预想到他多半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心口有点沉沉闷闷的。
她知道他理所当然要否认,但还是会不开心的。
她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织愉做着心理准备,却见魔太祖拿出一袋灵石给小二。
小二顿时喜上眉梢:“多谢公子,多谢夫人。祝二位长相厮守,早生贵子。”
原来问问题是假,要打赏是真。
不过给了打赏,就代表赞赏他的言论。
织愉做主子的,经常打赏别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也许魔太祖只是想打发小二走,但织愉心中松快了。
织愉继续吃自己的糖葫芦,等菜上来了,便吃菜。
菜吃得差不多了,小二端上来两碗面,面里各有一颗鸡蛋。
织愉亲手将面从托盘里端到魔太祖面前。
在凡界时,她曾许诺她要攒银子,在他生辰时,带他去最好的酒楼吃一顿。
去年他生辰,他不知在何处忍受痛苦。
今年他的生辰,她可能已经不在。
虽然此时此刻,是她的生辰。
但就当是圆了她以前的承诺吧。
反正送她生辰烟花,他也没能实现,还要她自己准备给自己的,她也当作是如愿了的。
分完面,织愉埋头吃。
她有些饱了。想起幼时她吃太多菜,吃不下去面。母妃硬逼着她吃,甚至拿筷子直接往她嘴里塞,“这是长寿面,你必须吃!”
她硬生生逼着自己把面吃完。
碗里还有一颗蛋。
她想了想,夹给魔太祖。
往年都是他把蛋让给她,这最后一年,她就让给他吧。
魔太祖抬眸看她一眼,将蛋吃了下去。
织愉望向窗外。
时辰不早,差不多快到放烟花的时候了。
她请魔太祖随她去城外。
爬到城外的高山上,方能将满城烟花尽收眼底。一如十七岁那年他带她看烟花时。
只是城外有些远,山路也难爬。
织愉还没走出城,就担心自己恐怕赶不上看烟花了。
她总是这样,攒不下银子,也算不好时间。
织愉走在街道上,无可奈何地笑了下。
倏然腰间一紧,身体一轻。
织愉错愕,向身边人望去。
他搂着她踏云而起,飞往城外,“到城外哪里?”
织愉呆呆地道:“浮丘山顶。”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面具下隐隐透出的容颜。
她想,谢无镜一定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夜色朦胧,风拂耳畔,吹乱乌发。
到浮丘山顶时,织愉还有些失神,手臂攀着他的肩。
他转眸看向她,她才回过神来,松开他,站到一边理衣裙与鬓发,“多谢。”
魔太祖没应声。
山顶风大,她的发怎么也理不顺,干脆就这样乱着。
织愉走到他身边,眺望城池。
烟火虽未升起,满城灯火亦有温暖热闹之感。
织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有些想靠在他身上。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找了块石头坐下。
刚坐下,便听远处传来一声破空之响。
旋即,烟花齐放,长夜骤明。
织愉欣喜地从石头上跳起,走到他身边,遥望烟花。
她没有看身边的他,但她脑中自有她是与谢无镜站在一起看烟花的景象。
织愉与他同赏烟花,良久,问道:“烟花好看吗?这满城烟花,都是为我放的。”
魔太祖不语。
骨环嗤笑:“这烟花分明是……”
它话未说完,又听织愉道:“今日于我有些特别,待子时过后,再动手吧。”
魔太祖答应:“嗯。”
骨环怔住。
这烟花分明是魔族为销毁火药而放的——这简单的嘲笑,卡在骨环心里,说不出口了。
它现在觉得,自己才是个笑话。
早就搜刮了火药,偏偏拖到三月十九这个平平无奇、唯独对她来说特别的日子才销毁。
呵,销毁?
它尖锐地在魔太祖耳边嗤笑:“呵,销毁!”
魔太祖无视它,沉默地等烟花放完。
这场烟花放了很久。
织愉看到后来都看累了。她回到石头上坐下,坐着坐着又偷懒睡下,睡着睡着就真睡过去。
她逛了一晚上,太累了。
只是烟花的声音遥遥传来,还是能绽放在她半昏半醒的梦里。
她浅眠着,嘴角也是扬着的。
子时过,烟花声渐熄。
织愉悠悠睁眼,伸了个懒腰。
夜幕里还有收尾的零星几朵烟花,织愉眼眸弯似月牙。
今日这烟花,真是合她心意。
幼时在宫里,为她准备的烟花能放满宫城,但至多也只能维持两刻钟。
后来她遇到谢无镜,和他哭诉时,夸了口——她说她生辰的烟花,会从亥时放到子时,以彰显她的尊贵。
先前她忘了交代香梅要放多久的烟花。今日竟是刚巧从亥时放到了子时,应了她的话。
这着实是妙,等回去,她要好好奖赏香梅。
乌云渐蔽月,风开始凉了,似是要下雨。
织愉笑盈盈地走到魔太祖面前,“可以动手了。”
魔太祖:“你若假死,天谕必要验尸,才会进行下一步行动。假死之计不可。”
织愉:“太祖之意是?”
“重伤最易扮演。”
魔太祖道,“你可愿被废修为,待天谕死后,再重新修炼?”
织愉怔住,瞳孔收缩。
她修为不高,被废修为扮演重伤,确实最能够骗过天谕。
她对这个计谋没有意见,只是觉得太过突然。
他这是借由此计,拿回他助她升上来的修为吗?
织愉做了个深呼吸,故作为难:“这……”
魔太祖:“你还有时间考虑。”
山顶寂静下来,只有呼啸风声。
当然,魔太祖耳边还有骨环的聒噪。
听到他要废织愉修为,它又开始阴阳怪气,“哈,废她修为?”
对于修士来说,被废修为犹如杀身之仇。
但对于织愉这个凡人而言,废修为是救她的命。
先前织愉风寒反复、外伤难愈,所有人都以为是凡人体质问题,似乎连她自己也这么想。
但那时魔太祖就察觉到不对劲。
在闭关前,他去她房中看过。
检查过后,骨环都忘了嘲讽,为这当世无人知晓的发现感到诧异。
当时它还对魔太祖说:“原来当世凡人不能修道,不是约定俗成,而是一句警告。”
“失去了你的仙气滋养,她的凡人之躯承受不住自身修为,已显现出异状了。她尚是筑基期,异状不明显,但一旦修为与功法提升,多半会衰竭而亡。到时就是用神气养身,也救不了她。”
“如今的凡人是真不能修道啊。难怪这么多年,也没见任何凡人不服气……不服气的大概都在刚入道时,就死了。”
那夜,魔太祖沉思片刻,凝出一颗小小的龙角珠。施以术法,放于她床下养她凡身。
骨环那时就当他是想试验龙灵的威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日——
废她修为?
说得难听,实际上不就是为了救她的命吗?
不杀她也就算了,还救她。
骨环再次嘲讽:“哈,废她修为!”
魔太祖闭目不语。
沉寂萦绕山头许久。
织愉觉得自己装深沉装得应该差不多了,继续装迫不得已:“天谕之威胁,远大于我小小修为。只要能除了它,免我后顾之忧,就请动手吧。”
她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架势。
见魔太祖起手运功,掌纳骇人之威,织愉还是有点害怕。
她紧张地浑身紧绷,眼睛睁得圆圆的。
魔太祖抬手,掌悬她额间神庭。
顿时一股无匹灵力灌入她体内。
织愉瞳眸一缩,只觉无数把刀随灵力散落经脉各处,不断地割搅。仿佛要将她的身体从内而外撕碎。
她霎时冷汗如雨,视界变得模糊而又扭曲,看不清他此刻是何神情。
腥甜上涌,织愉嘴角渗出血。
她没有感到修为丧失,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要杀她!
如斯痛苦,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须臾间察觉到异样,魔太祖迅速收手,一向波澜不惊的眸中难掩错愕。
骨环亦是惊叫:“怎会如此!”
入了道的凡人竟不能被废修为?!
终于摆脱了钳制,织愉踉跄着后退两步,身体摇摇晃晃往后倒下。
魔太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身。
织愉身躯一震,喷出一口血来,溅落他衣襟之上。
她思绪逐渐清明,看清扶她之人脸上兽面,本能对死亡的恐惧瞬间侵占她全部思维。
织愉用力推开他,自己摔倒在地。
魔太祖伸手来扶她。
织愉浑身一颤,下意识躲开。
纵使她做过心理准备,可真当死到临头时,谁又能不害怕一个将要把自己百般折辱、千刀万剐 、活活虐死的人呢?
魔太祖被她避开的手僵在空中,目光扫过她裙上刺眼的血迹。
他慢慢收回的手不断握紧,紧到指甲几乎刺进掌心,解释道:“你是凡人,与修士不同,废你修为会要了你的命……”
这是在恐吓她吗?
织愉连忙打断他:“我现在已经受伤了,废修为的事,就算了吧?”
她说话时都不太敢看他了。
她得缓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对死亡与疼痛的恐惧。
魔太祖沉吟良久:“好,我送你回……”
“不、不用了。”
织愉连声拒绝,“既然我是被你打伤的,你怎么能送我回去。我自己,不,我叫人……你就当我逃脱了。”
织愉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山下逃,不断回头偷瞄他,生怕他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待走到林中,回头看不见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影,织愉松了口气。
她一边拼命朝山下跑,一边拿出传音玉牌,联系柳别鸿:“快来救、救我。”
雷云滚滚来,大雨顷刻滂沱。
山顶上,魔太祖仍矗立原地,听着雨中遥遥传来她害怕的求救。
他望着她逃离的方向,发与袍都湿透。紧握的掌心被他自己刺得猩红黏腻,染红淅淅沥沥的雨水,也毫无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谢无镜心境大转折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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