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VIP] 于是缠绵

    六月十二那天, 想要用九具尸体换得谢无镜饶恕的人很多。

    两名魔族领他们从无人幽径通过传送阵,进入一座僻静高楼。魔族说这是魔宫的外书房。

    在这里他们很快见到了谢无镜。

    谢无镜一身玄色魔纹锦袍,看着还如以前那般沉稳冷静, 只是神态更加淡漠。看他们, 如观蝼蚁。

    对于他们的到来与请求, 他没有太多触动, 命人把尸体带走, 请他们在此等候。

    以前谢无镜待人接物, 便是这般温文儒雅。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他谦恭下士,平易近人。

    这时候他依旧如此, 他们才意识到,他的“请”从来不是有多尊重他们,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教养与气度。

    众修诚惶诚恐应下。

    谢无镜离去, 还命人在外书房安排小间给他们休息。

    他们不敢睡, 身心煎熬了整夜,终于等到翌日谢无镜叫他们去内殿商谈。

    他们急忙赶去,希望得到一个好结果。

    进入黑漆漆的内殿,烛火点亮的瞬间, 却见魔纹黑纱之中,血淋淋的人肉帘子在飘飘荡荡。

    谢无镜坐于高位,姿态随性,一如昨日那般儒雅道:“你们送来的确实是份不错的礼。念及此, 我会给你们个痛快。”

    他居高临下,平静的语调令人遍体生寒:“你们听说过其他人的下场, 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当然听说过。

    那些人要么互相厮杀,最后在身败名裂、身心受辱后死去。要么被当作攻城工具、被活活虐杀。又或是……

    众修回想着听说过的死状, 难以置信,呆愣愣地望着谢无镜。

    有一魁梧修士恐惧至极,狂躁地冲上去:“道友们,他不打算放过我们!反正都要死,何必听他的,跟他拼了!”

    谢无镜起身,随手抽出下方一修士的佩剑挥斩。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明明是在电光石火间的举动,却雅得如同拂袖拨琴。

    魁梧修士惨叫一声,血喷溅如雨,洒到周围人身上。

    谢无镜离他最近,却没沾染上半点血污。

    魁梧修士倒在地上,没有死,只是被切掉了半只手掌。

    不知谢无镜用了何种剑法,他浑身抽搐,血很快止住,却痛不欲生。

    谢无镜提剑随意地刺入魁梧修士半掌,将其钉在地上。

    魁梧修士瞬间没了声音,无声地痛苦扭动,如同蛆虫。

    谢无镜拔出剑。

    魁梧修士大口喘息,冷汗已浸透了全身。他能发出声音了,却已痛得发不出声了。

    谢无镜:“这样竞争的手段,是你们最喜欢的,不是吗?”

    众修噤若寒蝉,面如死灰。

    谢无镜:“既说过会给你们个痛快,便不会让你们活到明天。就选第一种玩法,杀出重围者,可活,如何?”

    他提剑慢行于众修间,“若你们放弃这样的痛快,我便如你们所愿,让你们慢慢活。”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惨叫倒地。

    是有人偷袭。

    是游戏已经开始。

    谢无镜把玩着手中剑,在厮杀之中信步而行。

    血腥味弥漫内殿,纱幔上被喷溅的血浸湿,开始滴血。

    愉悦吗?没有。

    痛快吗?没有。

    难过吗?亦没有。

    无趣吗?还是没有。

    说实话,他从未仇恨过他们这些人。

    他对他们生不出半分情绪。

    只不过世人都认为他该仇恨,因果也告诉他该报复。

    他若不那么做,这世间就真的很单调无趣了。

    但是要他去死嘛……他也找不到去死的理由。

    这一切,一如喝酒那般,让他生不出多余的想法。但在大宴之上,他仍是会喝一些。

    因为理应如此。

    倏然,他听见门外有人唤他:“谢无镜!”

    他转眸望去。

    那一刻,静如冰海的心头,万潮汹涌。

    *

    血淋淋的人肉帘子包围了她,在她身边飘荡。

    织愉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重重帘幔。

    她甚至听见那些人肉帘子在说:

    “马上就轮到你了。”

    “我们等你一起下地狱。”

    织愉害怕地抱头乱蹿。意识错乱间,听见谢无镜在唤她名字。

    她挣扎着从梦中抽离,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房内昏暗,床幔外飘荡着层层黑影,恍若那场宣告她是恶毒女配的梦中场景:

    ——在一天晚上,他把她同伙们的尸体围着她的床挂了一圈,组成血淋淋的人肉帘子。

    那是她生不如死的开端。

    织愉瞳眸一窒,不敢细看,险些惊叫出声。

    忽觉手臂被人握住,她这才留意到,谢无镜就坐在她床边,此刻正紧紧握着她的胳膊。

    织愉惊慌打开他的手,躲到床内侧蒙住头。

    这是梦,对,一定是梦。

    谢无镜怎么可能真的把人肉帘子挂到她床边来?

    织愉不愿相信,脑子里却控制不住想:

    谢无镜不仅会恐吓她,未来还会折磨她。这就是她该经历的剧情,死到临头了她还不信吗?

    她混乱的思绪还没理清,蒙头的被子被猛地掀开。

    织愉惊慌地叫了一声,无措地缩在床角不敢看谢无镜,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眼眶泛红。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她真的好怕梦里的那些折磨。

    可她避无可避。

    他的气息强势靠近,身形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床帐上倒映出他与她的影子,她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而他宛若可怕的怪物。

    他向她伸出手了。

    他抓住她的手臂了。

    他强硬地把她挡在身前的手臂扯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织愉几乎要尖叫出声。

    却听他嗓音低哑地哄她:“别怕。”

    织愉一颤,头埋得低低的,心中埋怨: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别怕,那你倒是把人肉帘子拿走啊!

    谢无镜执拗的视线让她头皮发麻,“别怕,我不伤你。你别怕……”

    他不断哄她。

    可织愉根本不敢抬头。

    她怕一抬头,便看到那些人肉帘子。

    谢无镜握着她手臂的力度越发重:“你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你还怕我什么?”

    织愉小心翼翼地抬眸。

    床帐内昏暗一片,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分不清他的态度。

    她只得试探地抬起手摆了摆,声音细弱颤抖:“拿走,把那些帘……拿走。”

    谢无镜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烛光中飘动的黑帘令他瞳眸一暗。

    他拂手一击,将屋中魔纱帘全部化为灰烬,回身来轻抚她的背,连声哄道:“没有了,那不是……”

    他话语微顿,没有将那个人名说出口,只是不断抚着她:“那不是,别怕,别怕……我不伤你,不会那般对你。”

    “是我疏忽,是我错了,你别怕。”

    他的手渐渐沿着她的背,将她抱入怀中,见她没有反抗,箍着她腰身的手臂越发紧。

    织愉靠在他怀里,扫了眼床外,不见那些帘,稍稍松了口气。

    可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看见杨平山的那一幕,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她格外的僵硬,恍恍惚惚地指着方才帘子的方向,“那真的不是吗?”

    他真的没有拿人肉帘子来吓她,是她看错了?

    “不是。”

    谢无镜安抚地轻抚着她臂膀,嗓音沉哑,“你为何如今仍认为我会吓唬你、我会伤你,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织愉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她害怕道:“你要我信你什么?你骗了我……”

    谢无镜轻抚着她的手顿住,默然无言。

    房中气氛变得凝沉。

    织愉有些战战兢兢:“你说你没有杀护天者们,你也不会派人去杀他们。可是他们不仅死了,他们还被你做成……”

    再度回想起与杨平山帘子对视的那一幕,织愉不禁打了个寒颤,红了眼眶:“你不仅没有放过他们,所有得罪你的人你都没有放过。”

    “我早就听说,你作为太祖攻打四海国时,你对付那些人的手段。你说放过他们,却又折磨他们……我,我不是说你这样错了。他们欺辱你,你如何报复都有你的道理。只是……”

    织愉可怜兮兮地掉眼泪,期盼他能动一点点恻隐之心,“只是,你不要这样对我,可以吗?倘若你要报复我,你果断一点,给我个痛快。就看在,看在我们在凡界,也曾共患难的份儿上。”

    这话说出来,织愉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完了,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她仔细一想,这不就和她梦里求谢无镜放过她,说的那些话差不多嘛。

    她不是有意说的,可能这就是命吧。

    织愉无力地合上眼,对谢无镜放过她不抱希望了。

    因为梦里她哭得比现在还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谢无镜这个铁石心肠的,还是一刀一刀把她给片了。

    谢无镜不语。

    织愉感觉到他周身气息越发冷了。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到他冰冷的神情,心中暗道他这是不装了是吗?

    寂静良久,他终于开口:“我是没有放过他们,但我没有放过所有人?我没有放过你吗?”

    “你要我怎样才算放过你?放你走?”

    谢无镜轻笑出声,笑意寒彻骨髓,“我折磨过你吗?我报复过你吗?你想我不要怎样对你、怎样给你个痛快?”

    他的手摩挲她的脸,动作轻柔,手掌温热,却让织愉遍体生寒。

    “我没有杀你的那些同党,是灵云界的人杀了他们,意图用他们来向我求饶。他们自相残杀,心里有鬼,也要怪我?”

    “至于那些帘子……你的同党们,生前那么渴望乘风而起,扶摇而上,近天远地,我让他们如愿了,这不好吗?”

    织愉闻言打了个寒噤,却换来谢无镜更紧的禁锢。

    他按住她的手仿佛要将她融进他的身体,按得她骨头都疼了。

    “我不将这些事告诉你,是不想你害怕。可你却更怕。是我做得还不够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谢无镜平静的语气渐显变调,“你想要我怎样做?你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安下心来?要我去死吗?”

    “你看着我,你看看我……”

    他轻抚她面庞的手倏然钳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直视他。

    他双目赤红,眼底一片死气沉沉。

    “你想要我去死吗?”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收紧,“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织愉心神一慌,想挣脱却挣脱不开,脱口而出道:“不是的,谢无镜,我……”

    不可言说的解释卡在喉咙,她闭了闭眼,委屈地哭出声:“我被你吓到了,你多安慰我几句不行吗,你跟我凶什么!”

    谢无镜手指一颤,眸中死寂的暗沉里总算翻涌出一些情绪。

    织愉越哭越委屈。

    她因为预知了命运,害怕他,不信任他有什么错?

    他没打算折磨她就没打算嘛,干嘛拿死吓唬她,要怪就怪天道,怪命啊!

    织愉一边打他一边推他,“是我心里有鬼,我不安,我害怕,我对不起你,行了吧!但是你凶我……你吓了我,你竟然还凶我!”

    谢无镜任她打,但不放手,抱着她轻抚,“我没有凶你。”

    “你凶了!你让我看到那些恐怖的东西,还不许我害怕,你这是虐待!你不仅凶我,还欺负我!”

    织愉在他怀里挣扎,实在挣脱不开,累了,干脆往他身上一靠,埋怨道:“这段时间你不让我独自去群芳园,是不是也是故意的?”

    谢无镜不语。

    他不说,织愉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抽抽搭搭地哼了声,不和他说话了。

    屋内的冷意不知不觉间消融。

    谢无镜无奈地叹息一声,用手指帮她梳理她凌乱的头发,“是我错,别怕,好吗?”

    织愉抬眸看他。

    他正垂眸注视着她,暗沉沉的眼里,只映着一个小小的她,“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我不会伤你?”

    看他这副情态,织愉已全然不怕了。

    她悠闲地晃了晃脚,扁着嘴道:“看你以后表现吧。”

    谢无镜手指勾着她鬓边碎发,“不要因你同党的事,同我生气,好吗?”

    织愉:“他们关我什么事,你没听说我和他们关系很差吗?”

    谢无镜:“那些人送来的护天者尸体中没有柳别鸿,他大概还没死。”

    织愉奇怪谢无镜干嘛专门提柳别鸿,疑惑道:“然后呢?”

    谢无镜静静凝视着她:“没什么。”

    织愉心道他莫名其妙,倏然眼前一暗,唇上一热。

    心跳猛然剧烈。

    有东西被抵进口中,织愉这才想起,今天的药还没吃。

    喂药的时间总是很长很长,长到她喘不过气,快要晕过去,他才会松开她。

    而以往数十次喂药,除了喂,他再无其他动作。

    起先织愉还会想入非非,后来她怀疑他会这般,真的只是要为她解龙族血肉的烈性。

    织愉心跳渐趋平静,已经习惯。她身体因本能渐渐瘫软下来,无声地按捺着囚龙之毒引发的躁动。

    等待他过会儿撤离、扶她一起躺下,最后让她抱着入睡。

    然而今日,他没有松开她。

    唇离了她,又再度贴上。

    织愉脑中一个激灵,错愕地睁开眼,恰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瞳色极黑,像无光无尽的黑夜。

    他始终睁着眼,却不让人觉得冷漠。

    那幽深的视线,让织愉产生一种宛若被蛇缠绕不放,要将她一起拉入深渊永远与他相伴的错觉。

    她尝试推他。

    他岿然不动,只是学会了在她快要喘不上气时,先松开她一小会儿,让她缓口气,再封住她的唇。

    织愉宛若喝了酒一样,身热,头晕,心醉。

    大约是囚龙的引诱,她抵在他身前的手逐渐攀上他的脖颈,唇齿间无意溢出的轻哼,是在娇声唤他的名。

    他抱她更紧,仿佛要与她血肉骨髓融为一体。注视着她的眼眸更为幽深,却让她感到强势的侵占。

    织愉不自觉合上眼,完全失了力气般,靠他的支撑,才没有从他怀里滑下去。

    她感到他的手在她腰际摩·挲,感到他的手指拨弄她的衣带。

    微凉的风穿透了松垮的衣裳,落在衣内雪白的肌肤上。

    织愉被冷了下,稍许唤回些清醒的意识。只是身体已全然不受掌控,那微弱的意识也只能调侃地想:

    他这是怎么了?

    今日竟不再高高在上的无欲无求、而是堕入尘世中来、做了个沉沦欲望的俗人。

    如他所言,囚龙之毒令她不仅更为欢愉,且能承受住龙族的索求。

    不过他强势而又不粗暴的动作、她轻哼着抬眸时无意间望见的他的神情,恍惚又会让她觉得,他是清醒的,无比清醒。

    也许是因为十五还没到,所以他能保持清醒?

    她就不一样了,囚龙之毒让她面对他的亲近时,总是只剩下渴求的本能。

    织愉晕晕乎乎的,有时胡思乱想,有时没空想别的。

    他再度压下来,吻住她的唇。织愉娇哼一声,虚起眼眸,瞧见他仍旧睁着的眼时。

    倏然间,有什么在她心头敲了下。

    她以为的毒性带来的欲求,竟仿佛偃旗息鼓了。

    她仍旧渴望着他,却好似不是渴望着他的触碰,而是纯粹地渴望与他靠近。

    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过唇舌、入喉肠。却不再是用来填补欲壑,而是因那股气息经过心脏时的感觉,得到短暂的慰藉。

    仿佛抛却了肉身、竭尽所能地触碰到了对方的心。

    意识在光怪陆离的颠簸里逐渐迷蒙,织愉恍惚想起母妃去世的那年年末。

    母妃去世不久,便是选秀。

    父皇纳了许多新妃,年末她便听闻一名妃嫔有了身孕。

    那时她还没那么懂得审时度势,也没有后来那么明白世道。

    看过的话本、母妃的教导、失去母妃的痛,让她无法理解父皇为何不为母妃守节。

    难道只是守节三年,甚至一年,都做不到吗?

    她气愤地要跑去质问父皇。

    太监总管张德广将她拦下:“皇上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乃寻常,繁衍子嗣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公主何必为此动怒?若为此惹恼皇上,不值当。”

    她气得眼眶通红:“可他说他最爱的便是母妃,怎能母妃去世不到一年,就和他人有了孩子!”

    张德广:“皇上如何宠爱沈贵妃,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您看在眼里,怎能质疑呢?有孩子这事……”

    张德广吞吞吐吐:“男女之事,皆是如此。有了男女之事,免不了就会有孩子。等您长大,您就明白了。”

    那时她无论如何都不懂,好一番大闹,招来了皇后的惩戒与父皇对皇后的默许。

    后来她慢慢长大,在宫中耳濡目染。看惯了皇子占宫女,听多了坊间达官显贵的风流事,她逐渐懂了。

    世人皆俗人,敦伦情事,非唯与爱人方可行。

    就像父皇多妃,朝臣多妾,难道人人都爱他们产生欲望的那个女人吗?

    因此,她一度以为,所谓情事,不过因欲望所使。

    此刻望着谢无镜的眼,她却突然觉得不是的。

    不知别人如何,总之他不是,此刻的她也不是。

    她只是想要亲近,想要无法分割、融为一体的亲近。

    世俗的躯体让人无法超脱肉身与爱人融合,摆脱了躯体的灵魂却代表了死亡的分别。

    不知该如何是好,拥抱、亲吻,都不够。

    于是缠绵——这样亲密无间、这样的坦诚、这样不能和人随意为之的云雨之事,就成了对这种渴望的稍许慰藉。

    织愉想:情事之所以称为情事,或许正因如此。

    她不知道谢无镜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只觉他抱她,抱得好紧好紧。

    她想起幼时,母妃教她故乡的诗时,她在母妃手稿里无意间翻到的一首。

    她问母妃此诗何意,为何与她所背七言五言不同?她要学这个。

    母妃瞧了诗,道:“你还不到学这个的年纪。”

    她问:“那什么时候才到年纪?”

    母妃将诗压在书稿最下方,略有些怅然:“待你嫁人,因夫妻情意,心有所感之时。”

    那时她不以为意。

    幼年学诗,只觉恼人。

    后来长大,更不觉有何日会再想到那些诗歌来抒心之所感。

    直到遇见谢无镜、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明白母妃话中意。

    她迷迷糊糊地轻唤着谢无镜的名,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一手勾缠着他的脖颈,一手轻抚他的面庞。

    恍惚看见幼时的那天午后,母妃离去,留她一人抄诗。

    她偷偷将那首诗翻出来看。

    阳光洒在诗稿上,她趴在桌前笨拙地读。

    “……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

    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宋·柳永《两同心(二之一·大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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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VIP] 简直牲口

    眼前摇摇晃晃, 朦胧不清,亦仿若一个意识昏沉的午后。

    身上是热的,被他手轻抚的地方, 像在阳光下晒久了, 发烫。

    不知持续了多久, 织愉只记得后来自己一会儿晕过去, 一会儿醒来。

    有时会用绵软的手臂推着他, 连声说不要, 但腿却不自禁勾缠着他。

    她心里对亲近的渴望已经填补,而他却还远远不够似的。每次都哄她说“最后一次”,每次都是“最后一次”。

    就这样日夜难分, 犹至天荒地老。

    织愉不知多少回眼角溢出泪来,他终于履行了所说的“最后一次”,又如先前几次的“最后一次”般, 俯首亲吻她眼角的湿。

    织愉被他抱在怀里, 连眼睛都懒得睁。

    她迷蒙间感到他为她用了净尘诀,身上汗湿消散,只余一身清爽。

    但他还是将她抱去了温泉池,一边让温水为她舒缓酸痛, 一边在她身上穴位轻按,为她疏解乏累。

    身体渐渐舒畅轻松,织愉不知不觉安睡过去。也记不清自己是睡在水池里,还是睡在床上了。

    醒来时, 屋内床帐遮挡,黑漆漆的。

    谢无镜拥着她双目轻阖, 但她一动,他就睁开眼, 安抚地轻拍她两下,“可有不适?”

    真好意思问。

    织愉耳面微赤,嗓音软哝:“什么时辰?”

    谢无镜:“未时。”

    织愉诧异,她初醒时大约是子夜,欢好过后,沐浴加休息,这才到未时。

    原来他也没有太过分,只是她自己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她对他态度稍缓。

    谢无镜:“吃些东西吧,我叫仙侍准备了。”

    织愉颔首。

    谢无镜扶她下床,她身上已换上一件藕粉清莲的小衣,是谢无镜昨夜为她换的。

    知她懒得动,谢无镜拿来外袍为她穿上,给她穿好白兔明珠绣鞋,扶着她腰,半抱半带地领她往膳房去。

    织愉是真懒得动,完全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走路都由他拖着走。

    她主动向谢无镜伸手要他抱。

    难得谢无镜不抱她,说她在床上躺了太久,需站起来走动,以便气通百骸,对她身体有益。

    织愉不以为然。

    她知道躺太久不动身子会僵。所以以前她再无所事事懒得动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去散步。

    但她不过睡了一天,那一天还那么累,怎么就躺太久了?

    她轻哼,赌气似的扭头不看谢无镜,心道下回他要来抱她,她也这么告诉他:我躺太久了,得自己活动。

    谢无镜安抚地轻拍拍她,拿出一颗荔枝喂到她嘴边,“劳你受累,忍一忍。”

    吃下荔枝,织愉心道这还差不多。但面上仍装着生气,吃完一颗就张嘴,“还要。”

    谢无镜今日倒是大方,又喂她一颗。

    织愉满意地眼眸眯起。

    这般慢悠悠走在长廊上,织愉发觉长廊上悬挂的帘幕都不见了,膳房的距离也变得极近。

    想也知道,这都是谢无镜的安排。

    她翘了嘴角,再度张嘴要谢无镜喂荔枝。

    前方忽传来香梅声音:“夫人,您终于醒了!”

    织愉一愣,困惑地望着激动不已的香梅。

    香梅向谢无镜与她行礼,远远打量她,眼眶微红:“自您晕倒被仙尊带回,已经过去七日……”

    织愉脑中嗡得一下,一片空白。

    之后的话,她恍恍惚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七日?

    七日!

    现在是七日后的未时!

    织愉瞪大眼睛望着谢无镜,用眼神向他求证。

    谢无镜拂手要香梅退下,坦率道:“我已有忍耐。”

    织愉一双杏眼瞪得更大,低骂他一句:“牲口!”

    她转身丢开谢无镜,独自进膳房,耳廓热得厉害。

    难以想象,她竟然在床上同他厮磨了七日,他还说他……有忍。

    这对她一个凡人来说,简直,简直荒唐!

    谢无镜跟在她身后,再度拥上她,到桌边坐下,“应龙非人,说是牲口也不算错。”

    织愉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羞恼之色因而破了功。

    谢无镜为她布菜。

    织愉享受着他的伺候,一脸:勉勉强强不跟你计较。

    吃完,织愉要去群芳园转转。

    原本她是懒得动的,可一听她在床上与他纠缠了七日,她突然觉得她十分有必要多活动一会儿。

    群芳园中,风景甚好。

    织愉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暮时暖而温煦的阳光,在园里闲逛。

    忽而想起,这七日,他岂不是也丢下了魔族事务没管?

    织愉问:“你要如何向魔族交代?”

    谢无镜:“不用向他们交代。”

    织愉疑惑。

    谢无镜:“我与战不癫已有协定,我不在,他自会处理好魔族事务,给外界一个交代。”

    织愉了然。

    他长时间不理政,恰好代表他要离开魔族的征兆。

    待他离开,魔族上下都会因为这所谓的蛛丝马迹,自己帮他圆了离开的理由。

    谢无镜反问她:“那日战不癫来找你,同你说了什么?是他告诉你我在何处?”

    他语调淡然,不似有异。

    但织愉直觉他是要为那日她因闯外书房晕倒,兴师问罪。

    她道:“他只是请我劝你留下,我去外书房与任何人都无关,是我执意要去找你。”

    他知是她执意去找,仙侍已经同他说过。可无人告诉她他在哪儿,她又怎会找到?

    但她既如此说,他便不会逆了她的意。

    谢无镜:“为何执意要去找我?”

    这点,她并没有告诉香梅,只是突然要炖甜汤。

    织愉支支吾吾,有些埋怨,“我以为我错怪了你,故而想去给你送碗甜汤。”

    现在看来,她没有错怪,反倒是低估了他的狠心。

    她眸带嗔意。

    谢无镜搂住她肩膀的手揉了揉她的肩,“是我错。”

    织愉点头:“嗯,是你的错,所以你要赔礼道歉才是。”

    她对谢无镜张开嘴,“啊——”

    谢无镜倏然低头,以唇封住她的唇。

    织愉一懵,旋即脸上热了起来。

    要推他,他已然退开。

    要骂他,他便将一颗荔枝放进了她嘴里。

    织愉含着荔枝,无言以对。荔枝甜丝丝的汁水在口中蔓开,她又不禁扬起嘴角,将荔枝核吐出,张嘴,“还要。”

    谢无镜再度低头吻住她。

    他苦冷的气息,驱赶了她口中的荔枝味,让她全身从里到外都沾染上了他的香。

    待他抽离,织愉等着他喂荔枝。

    他却以指点了下她的舌,“明日再吃。”

    “骗子!”

    织愉骂他一句,但仍面有笑意。

    谢无镜忽然道:“你想要我留在魔界吗?倘若留在魔界,群芳园或许能种出荔枝,你也能多吃些。”

    织愉有一瞬心动,但还是摇摇头:“魔界也只有群芳园近似凡界,太小了。”

    谢无镜:“那便找一处可以种荔枝的地方退隐。”

    织愉一怔,莞尔:“不回尧光仙府了吗?”

    谢无镜:“你想回尧光仙府?”

    织愉认真想了想,假使她当真和谢无镜退隐,会去哪儿呢?

    她道:“那是你自小长大的地方,你不想回吗?可惜若去那儿,恐怕清闲不了。灵云界的人,会接二连三来扰人清静。”

    谢无镜:“你想回便回,待来找的人皆有去无回,世人自然不敢再靠近。”

    织愉心中讶异:那还叫什么仙府?改名叫尧光阎罗殿好了。

    这般想着,她又笑出声。

    忽然觉得,若能在尧光仙府养老,那真的很不错。

    尧光仙府又大又舒服,还有满院她亲手……不,是她亲眼看着谢无镜亲手种下的荔枝树。

    这般想着,她有几分怅然:“不知尧光仙府的荔枝树,可活着?若活着,是不是该结果了?若是那些树死了,可怎么办?”

    谢无镜:“再种。”

    织愉叹:“若是耐寒的荔枝树核都种完了,也种不出怎么办?”

    谢无镜:“再找。”

    织愉有意刁难:“倘若找到的也种不出怎么办?”

    谢无镜:“我会留一部分原树在原地,并不会全部挪走。若真种不出来,每年荔枝结果,就带你去。”

    织愉幻想着那番光景:“一路游山玩水,品尝各地美食。吃过了荔枝,再一路玩回尧光仙府,等来年再去……嗯,也不错。”

    她笑起来。

    似乎有他在,什么都可以解决。

    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那么,她注定为他成神而死的命运,也可以改变吗?

    织愉瞥向谢无镜,定定凝望着他。

    谢无镜侧眸与她对视:“怎么了?”

    织愉回过神来,撒娇地靠进他怀里,“我还想吃荔枝。”

    是她一不留神沉浸在幻想里,起了贪念了。

    谢无镜轻抚她:“明天吃。”

    织愉合上眼,“小气。”

    等她转世投胎,她一定吃荔枝吃到爽!

    *

    接下来一段时间,谢无镜又忙了起来。

    不过他忙归忙,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日回来得很晚。

    他总是在日落前回来,陪她一起在群芳园里散步,直至天黑。

    再陪她用晚膳,漫无目的地在楼内闲逛消食。她累了就抱她回房,待她沐浴后,陪她一同歇下。

    只是喂药成了每晚熄了烛灯后才做的事情。

    有时只是喂药,有时不只是喂药。

    不论是不是,都时常弄得织愉喘不过气。连声说“不要了”还不停,非要她晕晕乎乎的不想搭理他了,他才会停下。

    他这般,织愉觉得他很过分。

    只是每每瞧见他平静的眼眸,知他并非是沉沦欲望——有时只是想同她靠近些、再靠近些,有时只是感受到她的异样,要她不用再忍耐。她便不好说他什么。

    直到有天早晨,她仿若做了春·梦。面色潮红、身体发热地醒来,发现她梦中所感竟不是梦。

    她红着脸,差点一脚踹谢无镜脸上,羞赧至极地用衣裙遮住臀腿,“谢无镜,你在干什么!”

    谢无镜仍是那般平静,动作却像一只跪伏着的兽,直起腰身,斯文地舔了舔唇上不属于他的晶莹濡·湿。而后慢条斯理地说出那个让她耳面热得不行的字眼。

    织愉一脚轻踹在他肩头,羞恼地嗔他:“你真是个……牲口。你从哪儿学的。”

    谢无镜:“你昨晚看的话本。”

    织愉:……

    她默默收回脚,心虚地以手掩面,转念又怪到他身上:“我不是让你别看我看什么嘛,你偷看。”

    谢无镜:“我见你很喜欢。”

    织愉:“……”

    谢无镜坐回她身边,倚在床头将她抱入怀中,“所以你喜欢吗?”

    织愉头低低的,说不出话来。

    这……说喜欢不是,说不喜欢也不是。她根本不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

    谢无镜轻轻钳住她的下巴迫抬起头来,他亦低下头。

    织愉一愣,连忙一把推开他的脸:“你别亲我!”

    谢无镜侧着脸,她见他嘴角扬了下,紧接着眼前一暗。

    他迅速封住了她的唇,不给她再度推开他的机会。

    织愉不断推他,推不开,呜咽着扯他头发。

    他不怕疼,不论她怎么扯都不松开她。

    直到织愉放弃,他也随即放开。

    他故意的!

    织愉瞪他一眼,想擦嘴,又觉得这样好像在嫌弃自己似的,便作罢,背对他,不搭理他。

    谢无镜哄她,她也不听。

    但他拿出一大把荔枝来,织愉就顿时眼眸一亮。

    反正他也是为了讨好她,她不是不可以原谅。

    她将荔枝全收进自己的储物戒,板起脸:“不够。”

    谢无镜眉眼间有浅浅笑意,问她:“你喜欢这般吗?”

    为什么还要问她这种问题?

    织愉瞪他。

    他了然,不再追问,起身去屏风后换衣。

    织愉在床上剥荔枝吃,赌气地调侃:“我喜欢看你在我面前换衣服,你到屏风后去做什么?”

    织愉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动作一顿,紧接着,谢无镜就走了出来。

    织愉低呼一声,把脸蒙进被子里,让跳动剧烈的心脏缓了会儿,又抬起脸偷瞄。

    谢无镜已经回到屏风后去了。

    织愉心里嘁了一声,道他也不过如此,不敢真换衣服给她看,还不如她。

    嘴上却是不敢再叫他出来,怕他真出来。

    她继续靠在床头吃荔枝。

    没一会儿床边有人影落下,是谢无镜换好衣袍过来了。

    他轻抚她的脸,“改日你若真想看,再和我说。”

    他面不改色,神态一如既往。

    织愉吃荔枝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她可是宫中出身、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可能真去看男人换衣服!

    ……好吧,她承认她是有一点点想看,就一点点。

    织愉恼羞成怒:“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爱看别人换衣服?”

    谢无镜:“我不爱看别人换衣服。”

    织愉:“那你还看我换。”

    谢无镜:“我只是看你。”

    不是看她换衣服,只是在看她。

    织愉一怔,眨巴着眼睛不再说话。

    谢无镜摸摸她的头,说他今日要去做什么,何时回来。并告诉她,七月初,就能带她回灵云界。

    织愉应下,此刻显得分外文静。

    谢无镜从芥子里取出一骨环留下,方才离开。

    自她发现人肉帘子后,他每每离去时,都会留下这个骨环。

    织愉不知有何作用,估摸着是用来保护她的。但那是人骨,怪吓人的,她不敢细看。

    今日,她有点在意了。

    也许是因为她在意谢无镜,所以他的一切都想弄清楚。

    她记得,这是他做魔太祖时一直佩戴在身上的。

    织愉远远地瞥了几眼骨环,下床缓缓靠近。

    就在她快要走到骨环所在的桌边时,骨环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哈!”

    一缕烟飘了出来,是个人形。

    织愉吓得瞪大眼睛,僵在原地,大喊:“鬼啊!!!”

    她两眼一黑,浑身发软。

    这下轮到那只鬼紧张起来,连声道:“诶诶诶,你别晕啊!你要是出了事谢无镜不得跟我拼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镜是那种确实没什么世俗的欲望,但想让他玩他又很会玩的人

    第143章 [VIP] 他的过往

    织愉踉跄几步, 扶靠在椅子上,不至于晕倒。

    但她仍不敢看那人影,腿软得跑不动, 坐在椅子上大喊:“香梅, 香梅!”

    “别叫, 别叫!谢无镜没跟你说过我吗?吾乃魔族太祖!”

    “香——”

    织愉叫喊到一半, 顿住, 小心翼翼打量那人影。

    三十多岁, 容貌刚毅,倒也算英俊。不似话本里血淋淋的恐怖样。

    织愉将信将疑:“你是真正的魔太祖?”

    他道:“当然,老子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铭千古是也。没听说过吗?我这么英明神武,看不出来吗?”

    好臭屁的魔太祖。

    织愉:“看不出来, 还以为你是卖肉屠夫变成的鬼。”

    “你——”铭千古被气得咬牙。考虑到是他先吓的她, 他忍!

    他中气十足地哼一声,百无聊赖地在殿内闲逛。

    这殿里为了她被弄得亮堂堂的,真叫魔不自在。

    铭千古:“你胆子这么小,怎么跟着谢无镜。要我说, 你不如趁他现在不跟你计较你过去犯的错,赶快离开他。”

    他背着手,一副长辈样,教导织愉:“谢无镜这样的人, 就是成圣也使得。却为了你一个凡人抛下大道,浪费他的天资, 你就不会觉得愧疚吗?”

    “我知道你贪图享乐。只要你答应离开谢无镜,我可以帮你安排好隐居之所, 保证你衣食无忧,有人伺候。你又不爱谢无镜,何必这样吊着他?”

    织愉震惊地看他。

    这场景真像她看过的话本——

    男主的爹对女主在说:“我给你五百万两银子,离开我的好大儿,你配不上他。”

    她该说什么。

    她堂堂公主,配谁配不得?

    织愉张嘴:“香——”

    “诶诶诶,别喊别喊!”

    若是谢无镜知道他擅自出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堂堂魔太祖是不怕啦,就是觉得麻烦而已。

    铭千古心中悻悻,满面幽怨:“你这丫头,怎么动不动就喊人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织愉偷笑一下,做作地捂住心口:“我知道,他该成神。可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铭千古不屑:“你的真心,就是害他吗?”

    织愉半真半假道:“人嘛,活在世上,总会有一些身不由己。你爱过人吗?你能懂吗?”

    她仿佛在内涵你一个魔懂什么。

    铭千古:“我当然爱过,我当然懂。要不然我怎能理解谢无镜的情劫之苦?”

    不待织愉问他,他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姑娘。她是一名凡界医女,比你——”

    铭千古看织愉一眼,迟疑了下,还是道:“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善解人意,比你体贴细心……”

    织愉无语。

    算了,看在这位死掉的叔叔一副憋了太多年没人说话的样子,她就当是在听他说故事好了。

    铭千古:“可惜她红颜薄命,为了救人,早早染病而亡。原本我与她约好,将从我徒弟毒魔闻人虹那儿偷……啊不,要来的无根草和毒方送她研究,她便答应与我成亲。”

    “结果我那徒弟不肯给我,说那草是她帮人研制毒药的报酬,毒方也是秘密,害我晚了一步……”

    闻人虹,无根草……好耳熟。

    织愉猛地回想起来,这不是谢无镜和她说囚龙之毒来源时提到的嘛。

    囚龙之毒,不是闻人虹为了与应龙打赌而制吗?为何闻人虹还会获得帮人制毒的报酬?

    织愉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些什么,怔怔望着铭千古。

    铭千古还在讲述他的故事:“那姑娘去世后,我徒弟也觉歉疚,为我要来了几颗无根草的种子,送了我毒方。我将种子和毒方埋进姑娘的坟里,就当是她已经同我成亲。”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一段执念之魂,我的主魂已经投胎。不知道他投胎后,可有再遇到那位姑娘。”

    织愉手撑着脸,语调轻快地问:“你徒弟和无根草的事,你和谢无镜说过吗?”

    铭千古莫名其妙:“我和他说这个干什么?他像会听我说这些的人吗?”

    织愉笑出声,想象不到谢无镜听他诉说过往的样子,“也是……”

    她忽而又跳脱地道:“放心啦,你的转世肯定和那位姑娘重逢了。前世未了之缘,来生再续,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和谢无镜也是这样的。

    铭千古古怪地瞥她,突然觉得这个刁蛮娇纵的丫头,看起来顺眼很多。

    “你也没那么讨人厌嘛。”

    织愉笑盈盈地摆出一盘谢无镜先前亲手给她做的溏心糕,配上一壶茉莉茶,“既然我听完了你想说的故事,你是不是该为我说些我想听的故事?”

    铭千古轻嗤,就知道这丫头没那么好心。

    不过她说的话,他依然很受用。

    他坐在织愉对面,伸手去拿溏心糕。

    这玩意儿他从没见过,也没吃过,有点好奇。

    还没碰到糕点,织愉用茶盏一把打开他的手。

    他正要骂织愉吝啬,小家子气。

    织愉便把茶盏放在他面前,拿出一盘香梅做的梅子糕给他,“你要吃就吃这个,我的这个只有我能吃。”

    织愉给他倒杯茉莉茶。

    铭千古哼了声,心道看来她也没那么小气。

    这个糕他也没见过,没吃过。他故作冷漠地拿起一块品尝,酸甜香糯的滋味让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再喝杯茶,口中雅香弥漫。

    铭千古咋舌:“你可真会享受。你想听什么?”

    织愉给自己倒杯茉莉茶,怡然自得地接受他的夸赞:“你给我说说谢无镜的事吧。”

    铭千古吃着糕点,语气不屑:“他那种无趣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我给你说说我当年征战四方……”

    织愉打断他:“你不觉得把无趣的事说得有趣更有挑战性吗?我觉得你是非常会说故事的人,还以为你不论说什么故事都很在行。”

    铭千古立刻话锋一转:“我跟你说,当初谢无镜找我的时候,命悬一线,要不是我,他早就……”

    织愉边吃边听他讲述,从谢无镜进入邪冢如何与他达成交易,再到谢无镜如何进入他的魔冢开始换骨修炼……

    他把谢无镜说成了一个卑鄙阴险的无能之辈,将种种事迹的功劳,全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总会说:“要不是我,谢无镜早就……”

    织愉听得出这位魔太祖在吹嘘他自己。

    不过听他讲述那些谢无镜不曾告诉她的事情,她也仿佛回到了他讲述的那个时刻,陪在了谢无镜身边,见证他的挫折与成长。

    铭千古也是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和别人说过话了。

    织愉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与谢无镜那副死人样完全不同。

    他有时故意卖关子,织愉就会配合地睁圆亮晶晶的眼睛问:“后来呢?”

    他有时吐槽谢无镜像个木头人,是个哑巴。好像天塌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和他相处比和陌生人还不如,没意思。

    织愉也会一边喝茶,一边点头:“他的确如此。”

    铭千古对织愉的观念,就在她一声声捧场中逐渐改变。

    他甚至觉得,他当初要夺舍的如果是李织愉,他这段时间过得肯定快乐多了。

    可惜他是个男人,是不可能去夺舍一个女人的。并且这还是一个不能修道的凡人女子。

    他兴致勃勃地讲到暮时,面前的糕点盘已经换了三盘,茶水也换了两壶。

    正要说到谢无镜换魔根之后,因他心性过坚、魔根难塑遭遇的第二十八个困难时。

    他倏然安静下来,眼珠转来转去。

    织愉配合地说出自己今日的第五十六个“然后呢”。

    铭千古却没接着往下说,而是“嘘”了声,倏然化作一缕烟回到骨环里,语速飞快道:“谢无镜回来了,不说了。别告诉谢无镜,不然他会封住我的。”

    织愉严肃地应下:“好。”

    紧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谢无镜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织愉连忙将桌上餐盘茶壶收起,“我自言自语。”

    她迎上前去,要谢无镜带她去群芳园。

    谢无镜答应,漫不经意地扫视寝殿,而后径直走向骨环,将其收起。

    织愉挽上他的胳膊,依偎着他往群芳园走。

    她不由留意起他挺拔的身姿,想起铭千古说:

    ——谢无镜这人太能装了。他来时仙骨都没了,还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实际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后来种入魔种以长魔骨时,他也一声不吭。

    ——我寻思,哟,他这体质够特殊,种魔种都一点也不疼啊。绕到他正面才发现,他咬着牙,嘴里咬得全是血……

    ——倘若我是他,你敢让我遭受这些,我一定杀到你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啊?他真的一点都不恨你吗?怎么还能对你那么好?

    ……

    “怎么了?”

    谢无镜的声音倏然打断了织愉沉浸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茫然地“嗯?”了一声,才发现已经走到群芳园了。

    她在躺椅上坐下,谢无镜随之落座,将她拥入怀中

    今日她没有背对着他依靠在他怀中看落日。而是面对他,抱住他,手在他后背来回轻抚。

    他身形一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一手钳住她的下巴,要她抬起头来,一手在她腰上摩挲了两下,勾住了她腰带的系结。

    他低下头,手指同时解开了她的腰带。

    织愉眼前一暗,腰间透风,立刻反应过来捂住他的嘴,“你干嘛?”

    谢无镜:“你摸我。”

    织愉:“我就摸摸不行吗?我摸你就是那个意思吗?”

    谢无镜:“行。”

    他帮她重新把腰带系好:“他和你说什么了?”

    织愉愣了下,想不通是哪儿暴露了痕迹,被他发现了。不过她没打算瞒他,“就随便聊聊他当年的威风,还有你的事。”

    谢无镜手放在她后背轻拍了拍:“不用听他胡说。”

    织愉:“我就是当故事听。”

    她把脸埋进他怀里,想了想,警告他:“你不许封住他,明天我还要听他讲故事。”

    谢无镜:“他讲故事很好听吗?”

    织愉犹豫道:“我们现在说话,他听不见吧?”

    谢无镜:“听不见。”

    织愉仍是说悄悄话似的道:“一般般吧,他总吹嘘他自己。我主要是想听他说的那些事。”

    谢无镜唇畔浮现出些许笑意:“好。”

    天色已暗,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他扶织愉起来,往膳房走,又叮嘱道:“他说的随便听听就行,不要当真。”

    织愉:“我知道。”

    她话是这么说。

    翌日待谢无镜一离开,铭千古不肯再出来。她揣测谢无镜可能私下里警告过铭千古,就对着骨环道:“昨天谢无镜和我骂你了。”

    铭千古立刻蹿出来:“什么!他怎么可能骂我!”

    谢无镜不像会背后骂人的人啊!

    织愉:“他说你胡言乱语,说的那些事根本就不能信。”

    这倒有可能是谢无镜说出来的。

    铭千古气哼哼的:“我说的怎么就不能信了?他那是心虚!”

    “就是!”

    织愉附和,拍拍对面的位置,十分捧场:“来,咱们接着昨天的继续说,我信你!”

    铭千古略显迟疑。

    谢无镜今早离开前,莫名其妙警告他谨言慎行,想想就知道是他昨天胡扯的事被发现了。

    他不怪李织愉没守住他们的秘密,毕竟想蒙骗谢无镜确实很难。

    他只是有点担心,谢无镜今天是警告,明天可能就是动手了。

    他可不是害怕谢无镜动手啊,他就是觉得麻烦。

    铭千古想了想,摆摆手,“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说。”

    他打算回骨环里。

    织愉拿出一碟桃糕、一壶桂花茶,一脸可惜:“你不说了?你说的故事可比我看的话本有趣多了,简直堪比凡界第一说书先生。唉,算了……”

    话没说完,她眼前一暗。

    铭千古已经在她对面坐下,翘着二郎腿,拿起一块糕:“你这丫头说话我爱听。我当初到凡界,初遇我夫人的时候,她就是在听人说书。那时我就想,等我不做魔尊,我就去做个说书的。”

    “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哦,谢无镜种魔骨受阻。那次是他种魔骨时期最艰难的一次,是他唯一一次晕过去。”

    “他晕过去之后,还叫你的名字呢……”

    织愉认认真真地听,今日连糕点都没吃,只是喝茶。

    铭千古确实很爱说书,一不留神就又说到暮时。

    谢无镜回来,他才立刻溜回骨环。

    谢无镜走入寝殿时,只有织愉坐在桌前。可他仍发现了寝殿里残留的一丝魔息。

    他神色如常,问织愉:“去群芳园吗?”

    织愉回眸看他,笑着扑进他怀里,“去。”

    说去,她今日却没有立刻松开他。

    谢无镜任她抱了好一会儿,语气略显无奈,“我不会对他如何。待我们离开灵云界,魔族之事还需他来收尾。”

    织愉“哦”了声。

    她才不是为了给铭千古求情,才这样抱着他不松手。

    她只是想抱着他。

    或者说,是有点想回到他昏迷不醒唤她名字时,抱着他说“我在”。

    就像她梦呓时唤谢无镜,他总会将她抱入怀中,说“我在”。

    但此刻她什么也不能说。

    所以,她就只能这样静静地抱他久一点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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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VIP] 等他回来

    翌日一早, 谢无镜离开,织愉再度去唤铭千古出来讲谢无镜的事。

    铭千古怎么也不肯出来。

    织愉故作惊讶:“你该不会是害怕谢无镜吧?你那么厉害,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 铭千古就冲出来:“我会怕他?”

    他大步走到桌边, 示意织愉给他奉上糕点和茶水, “咱们昨天说到哪儿了?”

    织愉布好龙井茶与茉莉花糕, “说到谢无镜攻打西海国。”

    铭千古一边吃糕一边讲述, “谢无镜玩弄人心有一手, 他攻打西海国那么快,除了我们魔兵强悍之外,其实还有设计西海国内乱……”

    这倒是织愉未曾听闻的, 她兴致勃勃地认真听讲。

    铭千古讲着故事,心里叹息:谢无镜今早又阴森森地警告他了。

    他哪里不知道李织愉这丫头在激他、在阿谀奉承他。奈何他确实很吃这套。

    况且他思考了一番:

    谢无镜警告过后也没对他动手,想必是不想让李织愉因为扫兴而发脾气, 所以让他来做这个坏人。

    他也是犯贱地想试试看, 谢无镜为了李织愉,能忍他到什么时候。

    铭千古越想越兴奋,说得也分外起劲。

    第二天不用织愉叫他,谢无镜一走, 他就主动出来说谢无镜扮演魔太祖时期的事。

    从西海国到北海国,再到东海国……

    铭千古说得很仔细,织愉也听得很认真。

    仿佛听说了那段故事,就算是参与到了那段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光里。

    这样的故事时间, 一直持续到七月初四。

    织愉听到原来三月囚龙毒发的那晚,谢无镜抱着她哄她的事真的不是做梦的当天, 谢无镜告诉她,明日便带她离开魔界。

    织愉在魔界这暗沉沉的地方实在呆不惯, 能早点离开是好事。

    她就是有点可惜,还剩下一点点没能听到。

    因明日要早起离开,这晚谢无镜带她睡得很早。

    喂完药,织愉问:“能把铭千古一起带走吗?”

    谢无镜:“你还想听他胡说八道?”

    织愉笑出声:“ 他说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谢无镜轻拍她的背,“睡吧,回了灵云界,我带你去听说书。”

    织愉惊讶:“灵云界也有说书的?”

    谢无镜:“自然。说的都是灵云界奇闻异事。”

    织愉“哦”了一声。

    可她想听的是谢无镜的故事。

    不过她也知道铭千古还有正事要办,跟她回灵云界是不切实际的。

    她有些惋惜,合眼入眠。

    清晨睡到自然醒,谢无镜已为她挑好衣裙。

    一套赤金火羽流云的春裙,配一套血明珠的头面,金银碎星的步摇。

    他素来眼光好,又合她心意。

    织愉在他的照应下懒散地将衣裙换好,梳妆打扮,踏上明珠描凤登云履,挽着谢无镜出门。

    魔云兽车就在宫楼外等候,织愉出了宫楼便和谢无镜一起坐进去。

    香梅在一旁跟随。

    车缓缓移动,往界门去。

    织愉估摸着此去一别,日后再也没机会来魔界,突然有些贪恋起魔界的风光。

    她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暗云漂浮的天空、巍峨高耸的宫楼、在墙壁上若隐若现的魔纹、长廊间摇晃的魔纹纱、还有巡逻时偶尔会偷懒的魔军……突然都变得别有一番风趣。

    谢无镜:“若你喜欢这儿,日后可以来玩。”

    织愉:“你都不做魔太祖了,再来,想必会很麻烦。”

    谢无镜:“可以易容来。”

    织愉睨他一眼,想象谢无镜和自己换了张脸大摇大摆走在魔界的画面,也挺有趣的。

    她笑起来,继续眺望车外风景。

    谢无镜倏然一声不吭地伸手把帘子压下来。

    织愉拧眉拦他,“你做什么?”

    不待谢无镜回答,她忽的瞧见不远处,有一道身穿战甲的高大身影正凝望着她。

    是战云霄。

    要跟他告个别吗?

    织愉摸了摸自己上次差点被战云霄偷亲的脸,不太想让他误会什么。

    可是,此去一别,大约是永别。

    织愉想了想,还是笑起来,冲战云霄挥挥手。

    既然是永别,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战云霄身形一顿,随即竟抬步快速走过来。

    织愉错愕地连忙放下车帘,对一旁面无表情的谢无镜解释:“我没别的意思。”

    谢无镜:“动者无意,观者有心。”

    他伸手撩开车帘,视线掠过织愉,望向战云霄。

    只一个眼神,战云霄身边的战银环便立刻将他拦下。随后谢无镜云淡风轻地放下车帘。

    织愉再不撩车帘了,倚在谢无镜身上,看话本打发时间。

    车外,战云霄望着那魔云兽车远去,拧眉:“我知道分寸,我只是……”

    战银环:“不论你只是想做什么,当着他的面,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谢无镜今日一早离开,只有魔皇族知晓。

    战不癫也向他们这些子女坦言,其实他很早就猜到谢无镜并非魔太祖夺舍。

    只是魔太祖托梦是真,他相信真正的魔太祖,也信服谢无镜的实力。

    可惜战不癫留不住谢无镜。

    谢无镜因真正魔太祖托梦而来,现在,又将因真正的魔太祖协助伪造逝世假象而离去。

    从今以后,魔界将再度回到魔皇族手里,魔太祖也将继续作为一个传说。

    对于魔皇族来说,他们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

    唯一的好处就是,谢无镜离开后,战不癫终于可以把他已经半死不活、被打回魔兽原形的大儿子放出囚魔暗牢了。

    战云霄心中五味杂陈:

    魔太祖成为传说,谢无镜回归。那他战云霄与她李织愉呢?他们都一切从此成为过往吗?

    因为谢无镜回来了,在这最后,他连和她说句话,都不能够吗?

    “少年的情窦初开,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唉,伤心。”

    “唉,遗憾。”

    “唉,痛苦啊!”

    一旁的角落里,突然飘来三声做作的感慨。

    战云霄与战银环一同望去,只见他们的三名兄弟正欠揍地模仿失意的战云霄。

    战银环无言以对。

    战云霄怒从心头起,向他们冲了过去。

    他们大喊着“打人啦”,大笑着和战云霄你追我跑。

    *

    另一边,魔云兽出了宫城便奔跑起来,很快平稳地到达界门处。

    走出界门,透过树林的晨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织愉深吸口新鲜空气,惬意地挽着谢无镜往林外走,走累了就让谢无镜背。

    只是走出林子,看到前方城池时,她懵然:“怎么是桑泽城?”

    不是说好回尧光仙府的吗?

    谢无镜:“这段时间,我派魔皇族影卫与奉仙族去调查了龙角的踪迹。龙角还是需要通过梦神山下的法阵传送,才能找到。”

    织愉:“可那传送阵不是柳家祖传的吗,你会用吗?还是你已经抓到柳别鸿了?”

    谢无镜睨趴在他背后的织愉一眼,“你希望我抓到吗?”

    织愉无语地捏了下他的脸,“我在跟你说正事。”

    谢无镜冷白的脸被她捏出道红印,嘴角却扬起,“我没去找柳别鸿。除了柳别鸿,这世上还有一位柳家人。”

    织愉恍然大悟:“翠娘?”

    她好久没见过翠娘,差点把翠娘给忘了。

    先前铭千古和她说谢无镜的事时,曾提到过她在紫夜楼被救走那晚,其实是谢无镜派了一只冥鸟妖把她带走的。

    那只冥鸟妖很笨,救回她之后不知道把她送回她住的客房,反倒送到谢无镜床上去了。

    她一听就知道,那只鸟妖肯定是宝燕。

    她也终于确认,那日她醒来,在窗边看到的谢无镜,不是她的幻觉。

    织愉回想着,翘着嘴角晃了晃腿:“翠娘他们现在还好吗?”

    谢无镜:“报了仇后不问世事,算是退隐了。”

    织愉:“那翠娘还会陪你一起入梦神山吗?”

    谢无镜:“此行不便有人同行,我独自前去。”

    说话间,谢无镜已将她背回桑泽城内的仙府。

    入了仙府,通过传送阵便可直达无尘院。

    他将她在无尘院的廊下放下:“这段时日你呆在这里,轻易不要出门,有事吩咐仙侍。奉仙族皆在暗处,不用害怕。”

    织愉疑惑他怎么突然交代这些,愣了下,不敢置信:“你现在就去找龙角?”

    谢无镜摸摸她的后发:“早些找到,便能早些带你回尧光仙府。再者趁现在尽快了结此事,旁人还来不及察觉到桑泽仙府已有人住。”

    如此,她也会多一分安全。

    可是……

    得到了龙角,他是不是就能成神?

    他若成神,是不是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

    可是她还没准备好假死,可是她……突然有点贪恋活着了。

    织愉抱住谢无镜的腰,把脸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良久,无可奈何道:“你快去快回。”

    算了,早死早超生。

    早日投胎,富贵安稳,也不错。

    织愉扬起脸,对谢无镜灿烂地笑。

    谢无镜手掌覆在她脸侧,指腹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最迟七日,我一定回来。”

    织愉:“好,我等你。”

    谢无镜摸摸她的头,叮嘱香梅:“好好照顾夫人。”

    香梅笑盈盈地应:“是。”

    她勤勤恳恳地在为织愉理东西,在院里忙来忙去。

    织愉躺在廊下晒太阳,身子暖洋洋的,犯起困来。

    突然,大地一阵震颤。

    织愉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踉踉跄跄跑到院中空旷处。

    香梅丢下手中东西跑过来护在织愉身边。

    这次地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仙府内的房屋竟发出裂开似的声响。

    待地动停下,织愉也不敢再回屋檐下。

    她惊魂未定地在菩提树下落座。

    “多日未来桑泽城,这地动怎么变严重了?竟连仙府都受影响……肯定是魔族开采无度导致的。”

    香梅抱怨几句,请织愉稍等,她去检查房屋情况。

    织愉点点头,忽见一片菩提叶飘落。

    此菩提非凡品,四季常青,从不落叶。

    织愉若有所思地伸手去接菩提叶,却见菩提叶飘飘摇摇地从她手边擦过,落在地上。

    织愉怔然地注视自己的手。

    她明明把手放在菩提叶下了呀,怎么会没接住?

    *

    钟莹从幽暗的冥洞内醒来,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胸膛。

    感受到正常的体温与心跳,她喃喃自语:“我竟没死?”

    她还记得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是谢无镜为了李织愉对她动用杀招。

    她眉头紧皱,后槽牙咬紧,眼底渐生不甘。

    既然她没死,她必定……

    “那日我打晕你后,用一缕神息护住了你的心脉,同时将其封印。所以谢无镜打伤你后,你会呈现假死之状。”

    “现在你既然醒了,便离开此地,寻一处清净地退隐吧。”

    洞深处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

    熟悉而又陌生。

    钟莹诧异地循声望去:“是你……”

    男人自黑暗中走出,一身不见光的黑色斗篷遮住全身,看不清面容。

    但钟莹就算死也不会忘记他。

    他就是那个教导她成为谢无镜的神使,又将她抛弃的人——谢世絮。

    她道:“为何救我!你不是已经舍弃我了吗!”

    “我若舍弃你,便不会救你。我魂力有限,不能时常行走于世,故而交代你事情后,便必须回去休养生息。”

    谢世絮不欲做过多解释,“你若还想活命,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做南海国钟莹。换一个新身份,你会有新的开始。”

    钟莹:“倘若我不愿换呢?”

    谢世絮:“你的下场,将会十分荒唐。”

    他无意再劝,拂袖离去。

    眼看他离开,这无边黑暗中又要只剩下自己,仿佛她再度被人舍弃。

    钟莹对着他背影大喊:“荒唐?我现在还不够荒唐吗!”

    “是你告诉我,我可以做谢无镜的神使。是你告诉我,我会成为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是你引我见到了谢无镜,让我将他当作了我的神。可你又告诉我,他会爱上一个凡俗的女人。那女人有着世俗的所有不堪,她凭什么成为神唯一的情之所在!”

    “你要我如何接受?如何接受!你说我与她境遇相似,可我一心为神、为大道、为天命……这世道却要这样对我!凭什么李织愉自私贪婪,却能那么好命!”

    她喊得声嘶力竭,双目赤红如渗血,在黑暗中,如一只怨毒的恶鬼。

    谢世絮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你若无私心,就不会在我引导你的情况下,仍旧走上这条路。”

    他的视线深邃而复杂:“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我的私心?我的私心不过是顺应天命,让神不染俗尘!我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我有什么错!错的分明是李织愉,她明明该死的,她为什么还能活着!”

    钟莹嘶哑地叫喊。

    倘若她当真不心虚,又怎会强调她所杀皆是该死之人。

    遥若、涟珠、孟枢门下弟子,被她用来为她的私心布局的无数人命,当真该死吗?

    谢世絮不再听她争辩,身影消失于黑暗中。

    钟莹目眦欲裂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紧咬下唇,几欲将唇咬出血来。

    良久,喃喃吐出一句:“她本该死的……”

    *

    谢无镜转了一个又一个传送阵,距离入梦神山那日已过去六天。

    每一个传送阵外,皆是天罗地网的杀阵。

    虽然这些杀阵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但不断转换阵法,着实麻烦至极。

    骨环飘在他身边,里面的铭千古实在憋不住地抱怨:“那什么昊均,把龙角藏得这么严实,他自己能找到吗?这还得找多久才能到?”

    谢无镜不搭理他。

    铭千古嗤了声:“算了,看在你答应带我来看龙角的份儿上,我再陪你找会儿。”

    谢无镜还是不搭理他。

    铭千古思索片刻,揶揄他:“好啦,我知道,你答应带我离开魔界看龙角,是因为李织愉那丫头嘛,她想听我说故事。”

    “现在故事还没说完,需不需要我在后续跟她说的时候,把你美化一下呀?”

    谢无镜总算搭理他:“不用。”

    铭千古不信,“真不用?”

    若不在意,怎会搭理他?

    谢无镜:“你说故事一般,她只是想知道我的事。你原本怎么说,便怎么说。多吹嘘你自己,她听了觉得可笑,就不会太难过。”

    “你!”

    铭千古哼了声,“你既然觉得她是想听你的事,你怎么不自己跟她说?”

    谢无镜:“我不会吹嘘,引她发笑。”

    好消息,谢无镜承认有不会的事了。

    坏消息,是在骂他。

    铭千古从骨环里飘出来,气得头上冒烟,“你等着,你看我之后怎么说你!”

    谢无镜置若罔闻,走到又一处传送阵前,眼神凝沉了些:“下一处便是龙角所在。”

    铭千古不再和谢无镜置气,绷紧神经。

    谢无镜的龙角,从龙角粉的强悍就可看出其可怕的力量。

    可想而知,待会儿龙角所在之处的神气,会是何等暴虐。

    他随谢无镜入阵内。

    眨眼间,便身处一处异象天地。

    谢无镜神情凝肃。

    铭千古四处打量:“这……怎么回事?龙角不在这儿?”

    此地神气充裕得令人如入神界,但却又平静得如入死亡之境。

    神息的纯粹与死亡的沉寂,矛盾而又和谐地融合,使得此地诡异至极。

    谢无镜步履沉缓,直往黑暗中而去。

    铭千古跟随在他身后,越靠近,越能感觉到那死亡与神息的交织,压抑得几乎让他神魂溃散。

    铭千古脑中警铃大作:“这里不对劲,咱们快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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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

    第145章 [VIP] 囚龙之毒

    谢无镜仍旧径直往前走。

    铭千古劝阻:“这里真的不对劲。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神族陨灭后,我曾偷偷潜入神界看过?那时我远远一观,便见神界弥漫着这样诡异的气息。”

    “后来仙族陨灭, 我去看仙界, 又是如此。此地诡氛, 比陨灭的神界与仙界还要重。谢无镜, 你……”

    见谢无镜面不改色, 毫无惊讶。铭千古话音一顿, 忽然想到:

    此地气息有异,而最近灵云界与魔界都天灾频发,灵兽暴动, 难道,难道……

    铭千古呆愣愣地呢喃:“难道三界真的要灭亡了?”

    “是。”

    前方的黑暗里突然传来回答。

    这声音遥远而熟悉,铭千古讶然:“谢世絮?”

    他直往黑暗中冲去。

    谢无镜步调不紧不慢, 跨入黑暗。

    那黑暗似一层薄纱, 跨过后,内里便是广阔浩瀚的天地。

    此地犹如洪荒混沌初开,无数光点萦绕黑暗之中。一条光河似宇宙银河,又似藤蔓, 悬于高空。

    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人在下方,犹如蝼蚁之于无垠天地那般渺小。

    突然,黑暗之中顿生幻象, 竟有无数人影浮现其中。

    寂静之中响起来自久远前的声音:“天脉衰竭了?怎么如此!”

    “天脉衰竭?”

    铭千古难以置信,“天脉怎么可能衰竭!天脉可是支撑一界的根本, 天脉衰竭,那岂不是——”

    三界将亡。

    铭千古话音一顿, 恍然大悟:

    天脉衰竭,所以三界将亡!

    黑暗中的幻象变得清晰,那些人影在铭千古与谢无镜身边穿梭。

    在人影中,有一人与众神族逆行。

    他貌若谪仙,神情忧虑。

    那是谢世絮。

    谢无镜凝神观察。

    铭千古环望四周,认出:“这是神族陨灭前的景象?”

    幻象之中的谢世絮,进入了他们方才见到的那片天地。

    只是幻象之中的无垠长河,远比他们今时所见璀璨耀眼。

    每一个光点,便是一份生机。

    而那些光点,自神族时期已开始渐渐熄灭。

    谢世絮的幻影站在天脉下,试图以自身应龙神力修复天脉。

    然而他的神力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他额冒冷汗,望着逐渐暗淡的天脉,满面愁容。

    突然,竟有一群仙族闯入,怨愤地呼喊:

    “改天道,我等便可成神!”

    “我等已经被困仙界太久太久,我等凭何不能飞升!”

    “神族,是想自己掌控这三界吗!”

    众神族迅速赶到,与谢世絮一起迎战仙族。

    仙族竟学来了妖邪那些对付神族的手段。

    其力量在神族面前,虽仍旧不堪一击,但在神族抹杀这群仙族之时,他们布下的邪法竟令他们的死息怨气升腾——

    幻象静了。

    在死亡般的寂静中,响起一声微弱的破碎声。

    谢无镜循声向幻象中看去,幻象中的谢世絮亦循声仰望天脉。

    只见原本就在缓慢黯淡的天脉,裂开了一条漆黑无底的裂缝。

    谢世絮瞳孔收缩。

    收拾战场的神族问:“怎么了?”

    谢世絮:“没什么,天脉禁地,不容污秽,快退下。”

    众神应是,将仙族带走。

    他们讨论着今日是谁在守天脉,究竟是神族中的谁背叛了神族,放这群仙族进来。

    而谢世絮一直仰望着天脉。

    直至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他喃喃自语:“死息与邪法怎会伤到天脉……天脉衰竭?三界将亡……”

    在他的呢喃声中,幻象缓慢消散。

    铭千古神情呆滞:“天脉强大,不会轻易损毁。因它本就在衰竭,神族中出了叛徒,才让仙族污染了天脉,加速了天脉的毁灭?可是天脉怎会……”

    谢无镜不以为意:“世间万物,未超脱天地,便是困囿于方寸之间,皆非永恒。神有其劫,不渡则亡。道有其劫,不渡则灭。”

    “此界天道于此界而言,如日如月。然于大千界而言,不过沧海一粟。这是此界的灭世之劫。”

    铭千古望向谢无镜,怔然注视他平静的面容,“所以,你先前跟我说,你要带李织愉踏破虚空,离开此界的打算,竟是真的?”

    谢无镜默认。

    “你那时就猜到有灭世之劫,你竟然——”

    铭千古控诉的话语未说完。

    周遭宛若云烟的幻象再起。

    这次,是神族陨灭的场景。

    灾难降世,犹如天地倒悬、海河倾覆。那些神族在此刻,也无力渺小得微不足道。

    他们在沉默中一个接一个消散。

    以往此界最繁盛的大地,刹那如同炼狱。

    饶是铭千古素来与神族为敌,可看着那一个个曾在战场上见过的面容,以这样的方式消散。他刚毅的脸上浮现出茫然无措,渐红了眼眶。

    谢无镜冷淡的声音,像利刃般刺耳:“不必给我看这些,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

    他语气很客气,仿佛一位儒士上门讨要自己借出的书籍。

    铭千古错愕地望向谢无镜。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谢无镜,是如此的冷血。

    幻象之外无人回应。

    幻象之中,幻象在继续。

    神族覆灭后,仙族再乱。

    仙族分为两派,一派得知当年仙族攻入神族之事,问责那群仙族。

    一派自认无错。

    在这样的混乱中,陵华被送入仙族,谢无镜出世,又因衰弱回归龙蛋。

    仙族两派争抢龙蛋,终是正统夺得龙蛋,将其封存。

    然而没多久,仙族露衰败之相。

    众仙悲叹,却无可奈何。筹备取出龙蛋,将其送至下界。

    除了想请这只小龙日后能够守护三界,这也是他们对神族的歉意,想为神族保留一丝血脉。

    然,仙族陨灭前。

    一位年轻俊秀的修士无意间遇见仙老,发现了通往仙界之法,走入仙界……

    那是赵觉庭。

    往事如斯发展。铭千古望着这一幕幕,失神不已。

    谢无镜仍旧十分客气,一手九霄太上,一手鬼神不知,“若不交还,我便要亲自去取了。”

    也十分的先礼后兵。

    幻象外仍无人回应。

    谢无镜运功,无情地攻向幻象,击碎一方空洞。

    铭千古愣了下,看着空洞处的幻象残缺,瞪着眼睛想控诉谢无镜。

    却也知,对谢无镜这样的人,骂他什么他都毫不在意,只会把自己气死。

    谢无镜无视幻象,亦无视他,走入空洞。

    而铭千古依旧望着这环绕他的幻象。

    幻象持续发展,至仙族陨灭,谢无镜被接来灵云界。

    赵觉庭假意教导他,实则暗地谋划成神,与十一境主勾结,成立天命盟。

    那名南海公主钟莹,竟在幼年就与谢世絮相遇。

    谢世絮以残魂之身,教导钟莹为神使。

    铭千古不懂,神族何须神使?

    无人回答他,幻象仍在继续。

    谢无镜长大,落入凡界,遇李织愉,娶李织愉。二人相伴,至他回灵云界,他又将李织愉接来。

    李织愉在他身边陪伴于他,背地里亦在与天命盟勾结。

    这之后的事,便如世人所知那般。

    直到护天者们死后,变了。

    铭千古瞪大眼睛,看着幻象分为两半。

    一半,是谢无镜斩杀李织愉。斩情,飞升,最后在三界倾覆之前,殉道救世,投身天脉。

    他以龙身圣魂修复天脉,至三界海清河晏,灵气渐渐复苏,重回鼎盛。

    三界之中,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一半,是谢无镜夺回龙角,飞升成圣,带李织愉踏破虚空,离开此界。

    而此界天脉崩塌,三界在灾厄中尽毁,众生在绝望中湮灭。

    那一刻,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修士、妖、魔、人、甚至此界的黄泉恶鬼……在死亡面前,一样的无力痛苦。

    铭千古望着这两幕景象,瞳孔震颤。

    这幻象都不是真实发生的事,而是假象。

    却也代表了不同抉择的未来。

    “谢无镜,谢无镜!”

    铭千古嘶声高喊,追着谢无镜跑入空洞之中,“不可,不可取回龙角,不可带李织愉离开!不可啊!”

    他脑海里满是魔族覆灭之景。

    他的魔界,他的魔族,他的子民啊!

    跑出幻象,但见远处巍峨如天柱的玄金龙角前,刀光剑影,杀招凌厉。

    是一人正和谢无镜缠斗,阻止谢无镜拿回龙角。

    那人道:“我知你不看幻象,也能推断出一些事。你取回龙角带李织愉离开,是要弃众生于不顾吗!”

    是谢世絮。

    “众生?”

    谢无镜轻笑,“践踏、侮辱、欺骗、算计、谋夺、贪婪……你是在说,要我舍下一切,舍下我自己,舍下李织愉,去救如此对待我的众生?”

    谢世絮干涩地辩驳:“众生并非皆如此卑劣不堪。”

    谢无镜反手,狠厉一刀将他击退,仍旧温和地问:“哦。那你是要我舍弃我自己的性命,舍弃李织愉,去救素未谋面、不曾有过交集、而我已经为他们维护三界太平五百年的众生吗?”

    谢世絮嘴唇颤了颤。

    任何辩驳之语,在此刻都显得分外苍白。

    ——谢无镜不欠众生,为何要放着生路不走,牺牲他自己去救众生?

    谢世絮压下眸中动容,眼神变得决然:“谢无镜,你经历的一切,是你该历的劫,你不应有怨。堪破劫中虚妄,斩情才能飞升,舍身、救世,这都是你的宿命!”

    话音落,九霄太上利剑如雨,鬼神不知携死息杀来,将谢世絮击飞。

    谢无镜左刀右剑,蔑视地俯瞰他一眼,“我知是我的劫,所以我才没计较众生的冒犯。不然,你以为三界众生为何能活着?”

    他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走向龙角。

    谢世絮闭上眼,无奈至极。

    世有八苦,四百四病难……

    成神成圣,当历世间之苦,方能了然众生之苦。

    若无心,便不会明悟劫中法理。

    若无情,便不能体会劫数教诲。

    若无爱,便不会爱世间、爱众生,更不会因爱惜天地,为众生牺牲。

    谢无镜即便历了情劫,也只对一人生情,仍旧是无情无心无爱啊!

    铭千古召出天魔枪攻来,“谢无镜,你听我说,你不可带李织愉离开,不可……”

    话未说完,龙角之息已与谢无镜交相呼应。无匹威能直接将铭千古击飞。

    铭千古摔落在地,正欲再拦。

    突然一只手按住他。

    他转眸看去,是谢世絮。

    他挥开谢世絮:“你拦我做什么,拦谢无镜啊!”

    谢世絮抓住他的胳膊,并不急切,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拦不住的。”

    “你我合力……”

    “拦不住。”

    谢世絮悲叹,“让他取走龙角吧。”

    他带着铭千古隐匿身形。

    说话间,谢无镜已取龙角。

    他扫视周围,以气劲扫荡四野,似要将他们全都杀了,以绝后患。

    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现身,谢无镜忽然想到什么,急急离开。

    黑暗中,气劲平息,寂静如死。

    天脉发出一声响,竟如同冰面破碎般,裂开一大块。

    铭千古望着破碎的天脉,脑海中尽是魔界将毁的画面,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拦他!你与天命盟勾结害谢无镜,不就是在筹谋让谢无镜历劫救世吗!”

    铭千古瞪着血红的眼。

    他自觉已了然谢世絮为何出现、又在同钟莹谋划什么。

    谢世絮摇了摇头:“天命盟与我无关。”

    铭千古愣住

    谢世絮:“谢无镜所缺是情,故而我只干涉了李织愉的命途,助他渡情劫。钟莹本是我安排在谢无镜殉道之后,代他行走天地,维护苍生之人。”

    但没想到,钟莹终究还是为私情入魔。创立天命盟,添了那么多不必要的麻烦。

    铭千古:“你在哪儿?那时你在哪儿?既然是不必要的麻烦,你怎么不出来阻止!”

    谢世絮:“虽是不必要的麻烦,但并没有违背我安排的方向,且有助于谢无镜的情劫。更何况,我只是一缕残魂,还要准备后手,没有余力干涉太多。”

    “什么?”

    铭千古懵然。

    谢世絮不做解释,“我该去准备后手了。老友,就此别过。”

    铭千古呆愣愣地跟上他:“什么后手?”

    谢世絮见他跟随,问道:“你要和我一起阻止谢无镜,要他殉道?”

    “我不是……我只是觉得,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铭千古停步,终究无法为自己辩驳。

    哪怕对不起谢无镜,在魔界与谢无镜之间,他一定会选择魔界。

    他心一横,追上谢世絮痛骂:“谢世絮,你他娘的少跟我废话,你说清楚,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谢世絮笑,笑得苍凉,“囚龙之毒。”

    “什么?”

    “以她之魂,囚他之命,故名囚龙。”

    谢世絮道,“在这一世之前,李织愉已经用了二十八世证明,只要掌控了她,就能掌控谢无镜。”

    “为了李织愉不再次魂飞魄散,为了李织愉能够改命……谢无镜终究是要舍身救世的。”

    *

    七日。

    谢无镜已经七日没有回来了。

    今日是他答应得最后期限。

    这七日织愉等得越发焦急。

    倒不是因为她想谢无镜。

    而是谢无镜离开那日她就开始眼花,并且越发严重。

    前日早晨,她甚至感到脏腑疼痛,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她吓得大叫香梅。香梅赶来她才确定自己还活着,不是在睡梦中下地狱了。

    之后又缓了好一会儿,她的视野和身体才恢复正常。

    香梅请人来为她诊治,诊断不出异常,比她还着急,直抹泪,仿佛她已病入膏肓。

    织愉也有点烦闷,盼着谢无镜快点回来看看她。

    这症状是因为她凡人修道导致,还是别的原因,好歹给个准话。

    甚至她都已经做好谢无镜回来后就把她杀了的准备,总好过受这等病痛之苦。

    阳光明媚。

    织愉躺在廊下,疲倦得连话本都懒得看,眼前事物出现了重影。

    大地突然震颤。

    又是地动,织愉已经习惯了。

    反正震不死她,她懒得动。

    “织愉。”

    院外突然传来谢无镜的声音。

    香梅喜道:“夫人,仙尊回来了。”

    织愉抬眸望去,虽然看不清,但她清楚,那是个屁的仙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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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VIP] 在他怀里

    谢无镜几乎没可能叫她织愉。

    织愉忙道:“拦住她, 她不是谢无镜。”

    香梅困惑地眨了下眼。

    就在这一瞬间,来人气息骤变,冷哼一声, 一条鲛皇锦飞出, 如利刃攻向织愉, 直取她性命。

    香梅连忙祭出鸳鸯钺招架, 呼哨一声, 霎时无数人影赶来, 将来人团团围住。

    来人变换身形。

    织愉不看也知道,她是钟莹。

    这世上,也只有钟莹有本事伪装谢无镜, 骗过除她以外的所有人了。

    但是钟莹竟然真的没死,这说明她还有机会做神使?

    织愉思索着,忽听香梅喊:“夫人快跑!”

    紧接着听见香梅一声痛呼。

    不是吧, 这么多人都打不过钟莹?

    织愉一边在心中惊叹, 一边爬起来想跑。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要往哪儿跑?

    一片混乱中,织愉只能凭着感觉往墙边跑。

    然而没跑出两步,便觉脏腑剧痛无比。

    不是钟莹打到她了, 是那奇怪的病症又发作了。

    织愉痛呼一声摔倒在地,捂住小腹艰难地平躺着缓解疼痛。

    她恍恍惚惚听见不远处的打斗声中,香梅暴喝一声:“贱人!你对夫人做了什么!”

    钟莹亦是错愕,旋即冷笑:“我有没有打到她你看不见吗?她此刻症状, 是她命数将尽之兆。她命中注定十九岁而亡!”

    随即,打斗动静比地动炸山还要猛。

    织愉一边想:既然你都说我命数将尽了, 何必多此一举来杀我?

    一边挪动着想离他们远点,免得他们的打斗波及到她。

    然而她根本动不了。

    今日的痛比往日更加猛烈, 如有毒虫撕咬她的五脏六腑。

    织愉意识逐渐朦胧,耳边出现了鸣音。

    香梅他们好像终于拿下了钟莹。她依稀看见,香梅急忙向她跑来。

    恍然间,又似乎听见香梅喊了声:“仙尊,夫人她……”

    耳中一阵刺响,织愉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前模糊的世界里,太阳是明晃晃的光晕,碧蓝天幕上还出现了火红的流星在飞驰。

    织愉痛得眼睫被冷汗打湿,沉重地颤了颤,合上眼的最后一眼,竟瞧见了谢无镜。

    他急急向她奔来,神情竟显出惶然。

    她好像出现了幻觉。

    不然谢无镜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失态的表情呢。

    织愉想着,意识完全被黑暗吞噬。

    无尘院中,寂静无声。

    谢无镜抱着织愉,起掌运功,将神气灌入织愉体内。

    钟莹此刻正被奉仙族按在地上。

    谢无镜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见他疯狂为李织愉灌输神气,而李织愉面色惨白,毫无反应,她便可想象到他此刻是何表情了。

    钟莹大笑:“没用的。谢无镜,你救不了她。她命中注定为你成神而死。你不肯杀她,我便代你杀她……”

    谢无镜侧眸,一掌打向她。

    钟莹呕出一大口血,竟被一招废武。

    她一怔,笑得苍凉,满口鲜红:“我没能伤到她,你却伤我……哈哈哈哈哈哈……谢无镜,你疯了!你真是早就为她疯了!”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为了她变得毫无底线,为了她连自我都没了!你还是那个天生寡情淡欲,天命为神的谢无镜吗!”

    “谢无镜,放弃吧,不要再管她了,好不好?”

    她神情变得柔和,“你已取回龙角了是不是?你已经可以成神了是不是?杀了她吧,杀了她!你的天命,我的使命,就都完成——”

    她话没说完,香梅听不下去,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贱人闭嘴!倘若夫人有半分闪失,我扒了你的皮!”

    钟莹怒视香梅。

    即便被押成阶下囚,可她神情之傲,依旧让人产生了一种被她俯视的错觉,“区区下修,也想扒我的皮?待谢无镜成神,我就是神使,到时,你就到黄泉去伺候你夫人吧!”

    李织愉若死了,就代表命数没有改变。

    钟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可此刻她相信,自己还是能做神使的,天会让她做神使的!

    “疯言疯语!”

    香梅欲再打,手抬起才反应过来,她自作主张了。

    她忍下愤怒,想询问谢无镜。

    然而谢无镜顾不上处置钟莹——织愉被灌输神气后,竟在他怀中咳血。

    他立刻敛了神气,急步抱织愉入了房中。

    房门紧闭,布下结界。

    谢无镜将织愉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让她坐靠在自己怀中。强行运功使神气逆行,倒灌心脉,逼出心头血。

    丝丝缕缕金色的液体从他唇间溢出,他抬起织愉下颚,强迫她张开嘴,将心头血渡给她。

    然而,一滴无效,两滴亦无效。

    三滴、四滴……

    不知喂了多少,直至他体内元功自封,再逼不出心头血,渡给她的只剩下猩红混金的血液。

    她还是双眼轻阖,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

    “李织。”

    谢无镜唤她。

    她毫无反应,连眼皮的颤抖都不曾有。

    谢无镜擦去她唇边血腥,再运功体,逼出真身。

    玄金龙身附于人身,若隐若现。

    谢无镜低头,以利齿撕咬下一块自身血肉,嚼碎、化解龙肉凶悍戾气,再度捏开织愉的口,将自身血肉渡给她。

    屋中静谧,唯有血肉之声低低的响,宛若野兽之间在哺食。

    血腥味越发浓郁。

    浓到侵蚀了房中她春夏爱点的雪松木兰香,浓到她身上已浸满他血的气息,浓到他双臂血肉模糊……

    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谢无镜敛了龙身,脸贴在她发顶,“是我错,我回来晚了。”

    谢世絮突然带铭千古消失,他料定谢世絮必有后手。

    他一回来,她便出了事,钟莹伤不到她,他亦诊不出她异症的原因,这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极暗的眸色里,是前所未有的浓重杀意,“我已取回龙角,待我解决那几只烦人的苍蝇,我便带你回尧光仙府退隐。”

    说罢,他等她回应。

    可屋内安静得令人心慌。

    往常最是话多的她,此刻一言不发。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受了惊吓后责怪他“谢无镜你怎么才回来”,也没有委屈道“谢无镜我好痛”。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这样睁着眼靠在他怀里。

    谢无镜倏然变得和她一样僵硬,良久,才敢慢慢垂眸看她。

    她睁着眼。

    可瞳眸涣散,面无表情。

    谢无镜唤她:“李织。”

    她没有反应。

    “李织。”

    她仍旧毫无回应。

    谢无镜抬手,轻抚她的面庞。

    她的视线、她的神色,都保持着刚刚睁开眼的样子。

    仿佛是一具不拉扯线,便不会动的偶人。

    谢无镜立刻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一遍又一遍为她诊脉,一遍又一遍用神气探查她的经脉脏腑甚至灵府神识。

    可是毫无异常。

    毫无异常,但她就是不会动,不会笑,不会说话,甚至……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谢无镜再度逼出真身,喂她血肉。

    他不断地撕咬自身喂她,如同一只陷入癫狂的兽,弄得她与他口中皆是满口血腥。

    直到再一次将血肉渡给她,她身体一颤。

    谢无镜黯淡的眸有了些光亮,却见她浑身抽搐,口中不断溢血。

    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如此多的应龙血肉?

    谢无镜若大梦初醒般,连忙助她将消化不了的应龙血肉吐出来,不断帮她擦拭呕出的血污,不断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可她不会再怪他了。

    当她不再吐、不再呕血,她便又像具不会动的偶人。

    他不动她,她便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仿佛不知道累。

    明明,她是最懒、最怕累的人。

    谢无镜脸上显出茫然之色。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拍着她,一如以往般哄她,“别怕,会好的,会好的,你不会丢下我的……”

    *

    天脉幻境之中。

    铭千古不解:“什么囚龙,什么二十八世?”

    谢世絮无视他对二十八世的疑惑,“囚龙之毒……你应当知道的。那是我请你徒弟闻人虹所制之毒。”

    铭千古一怔,冷不丁想起那天——

    他和李织愉说故事,提起闻人虹因制毒而得到无根草种子,李织愉突然神情恍惚。

    谢世絮说,掌控李织愉,便能掌控谢无镜。难道……

    铭千古:“你给李织愉下了囚龙?你用毒控制她,逼她背叛谢无镜?”

    谢世絮:“老友,你真能想象。不过,也算猜对了一半。我没有逼李织愉背叛谢无镜,只是用了一点手段,让她与我合作。至于囚龙——”

    “在囚龙之毒上,我确实骗了李织愉和谢无镜。谢无镜也不是没察觉出来,但我在传承上动了手脚,让他接收到了错误的传承信息,误以为囚龙是我与闻人虹斗毒的产物。”

    铭千古:“实际上,那是你委托闻人虹专门为他而做的毒。”

    “没错,那毒既是为缓解谢无镜繁衍期而准备,亦是控魂之蛊。一旦发动,李织愉的魂识便由我掌控,我也就有了与谢无镜谈判的筹码。”

    谢世絮说着,神色有些许复杂:“原本,按照我的安排,谢无镜对李织愉心灰意冷,顺利渡过此劫,才是对谢无镜与李织愉伤害都降到最低的。但谢无镜实在是……”

    李织愉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伤害他,他竟然还不肯断了这份孽缘。

    铭千古拧眉:“你真是狠毒。”

    可他却有些庆幸:谢世絮有这样的狠毒之策,他的魔界,才有保下来的可能。

    谢世絮苦笑:“好了,老友,我得去为和谢无镜谈判做准备了。”

    “待他意识到,李织愉魂魄已不在其身上,纵使他再神通广大也救不了一个无魂之人时,我得第一时间出现。否则——”

    “他会灭世逼我现身的。”

    谢世絮与铭千古并肩而行,都不再言语。

    良久的沉默,像是让谢世絮饱受内心煎熬。

    他突然道:“其实,我也没想对李织愉下囚龙之毒。”

    铭千古:“什么?!”

    “原本我是做好了下毒的准备,可临了却下不去手。但命运……”

    是命运,让李织愉阴差阳错服下了囚龙之毒。

    谢世絮走出黑暗,走到苍穹之下,仰望这天火肆虐过的天空,目光变得深远:“一切既是宿命,也是天的错……”

    话音落,惊雷乍响,仿佛在警告他对天的冒犯。

    *

    三日后。

    清晨,香梅奉命为织愉准备早膳。

    先前她担心了三天,今晨听闻夫人醒了,终于松了口气。

    将早膳送到无尘院廊下,香梅在廊下布好膳食,伸长脖子朝屋里望。

    房门未开。

    曦光倾洒,隐隐可见屋内人影。

    夫人坐于妆台前,仙尊站在她身旁侍弄。

    是仙尊在为夫人梳妆。

    夫人还有心思梳妆,想来身子应该没有大碍。

    香梅见夫人梳妆好了,仙尊扶夫人起来,夫人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仙尊往门口走。

    夫人动作不似往日轻快,一举一动,十分僵硬。

    香梅不由蹙眉,见房门打开,未看清人影,便行礼关切:“夫人,您还好吗?”

    她没有听到夫人如往日那般语调轻快地叫她香梅,只见仙尊牵着夫人的手出来。

    夫人一身濯樱玉兰春裙,腰配玉环流苏,颈戴璎珞。

    一如既往的灵巧发髻,是灵云界几乎无人会梳的。髻上簪流苏钗,配花环玉饰,亦如往常一般富贵妍丽。

    然而,她瞳眸涣散,神情呆滞。

    霎时,她身上的一切都失了色彩,泛出令人心慌的暗色。

    香梅惊愕地瞪大双眼:“仙尊,夫人她怎么了?”

    谢无镜置若罔闻

    香梅看着谢无镜一如往常般温和地扶织愉坐下、为她整理衣裙、为她布菜。

    而织愉如同一樽雕刻出来的精致木偶,在谢无镜的牵引下,才会做出动作。

    香梅慌乱不已:“夫人她还活……”

    谢无镜倏然扫她一眼,视线冷得能将她冻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镜叫织愉“李织”不是错字。

    织愉说谢无镜几乎没可能叫她织愉,就是因为谢无镜私下里要么叫她李织愉,要么叫她李织,几乎不会无缘无故叫她织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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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

    第147章 [VIP] 为她布局

    香梅浑身一震, 连忙打嘴认错。

    她见过被人炼制的傀儡、见过保存完好的行尸。

    那些已经亡故的人就如此刻的夫人一般,一举一动毫无生气。

    香梅低着头不敢再看,害怕细看下去, 夫人会与那些死人的模样完全重叠。

    却听谢无镜问:“钟莹死了吗?”

    香梅抹泪, 竭力保持冷静:“仙尊没有吩咐, 我等不敢随意处置她。”

    谢无镜:“去问问她, 对于谢世絮的谋划, 她知道多少。”

    香梅怔然:“谢世絮?”

    此名对于当世很多修士来说, 或许陌生。

    但对于了解许多秘闻的奉仙族来说,如雷贯耳——这是神族时期应龙之名。

    可是应龙已死,谢世絮会是同名吗?

    香梅暗暗揣测, 不敢多问。

    谢无镜说问问钟莹,也不会是简单地“问一问”,而是不择手段也要问出结果的问。

    香梅领命告退。

    她向院外走, 听见身后响起动静。

    是谢无镜拿起筷子, 为织愉夹菜,时不时指一样,问织愉吃不吃。

    织愉没有回应。

    谢无镜表现得她好像只是生病了没胃口,放下筷子哄她:“那就等你身子好些了再吃。”

    香梅禁不住惊愕地回头瞥了眼。

    竟见谢无镜扶织愉站了起来, 牵起她的手,在院里散步。

    可织愉木然跟随的模样,令香梅不敢多看。

    香梅慌乱得逃跑似的跑走去传达谢无镜命令。

    无尘院中。

    谢无镜领着织愉走了一刻,将她安顿在菩提树下落座。

    他手轻按她的肩膀, 神气在她体内运行一周,检查她的身体状况。

    她的身体仍旧没有异常, 只是魂息又变得比昨日微弱了些许。

    谢无镜眉头微紧,思忖再三, 运功冒险探她魂识。

    魂识被探,稍有差池,轻则痴傻,重则身亡。

    谢无镜神气化作细流,小心翼翼侵入她的体内,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然而侵入灵府却发现,她的魂识已空空如也。

    她没了魂。

    谢无镜收敛神气,静静凝望她。

    无尘院中,倏然间生出一股化不开的阴沉。

    任阳光明媚,洒满院落,也驱不散此处的寒意。

    唯有风拂过织愉身边,步摇轻晃,才会发出一点点声响。

    良久。

    谢无镜将她抱入怀中,轻轻吻她的额角,“我会将你找回来的,别怕,再等一等……”

    他嗓音温和,好似在安慰她。

    可她没了魂,这副躯壳早已对外界一无所知。

    *

    香梅亲自审问钟莹。

    她在地牢里待了十日,十日里用尽了手段,将过往对钟莹的不满、眼下对织愉的担心,通通发泄在钟莹身上。

    然而钟莹只是不断讥讽:“这么着急,是李织愉快死了吗?”

    “告诉谢无镜,他该认清现实了……他早就该在李织愉背叛他的时候,就认清他与李织愉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他和李织愉,注定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

    每当钟莹说出令香梅愤怒的话语,香梅都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而钟莹傲然地怒视香梅,狞笑道:“待我成为神使,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黄泉阻止李织愉转世,让她灰飞烟灭。”

    香梅怒极:“夫人从未针对过你,你知道多少次我想对付你,都是夫人为你拦下的吗?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她拎起钟莹的衣襟,双目赤红:“你这么恨,我可以给你个复仇的机会。只要你交代出谢世絮的事,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夫人,我就放了你!”

    “你在说什么!”

    赶来的奉仙族将香梅拉开。

    香梅原本所属的奉仙族第十脉司长走来:“我已向仙尊请命,对钟莹用魂识探查之法。你别待在这儿了。”

    香梅忙道:“不可。用魂识探查,万一她有秘法藏事,查不出结果,到时她又因魂识受损痴傻了怎么办!”

    “你就是太在乎,才会让人拿捏,变得疯魔癫狂!”

    司长厉声训斥。

    然而她眼神幽远,仿佛不是在训斥香梅,而是在训斥另一个如此情状的人。

    她道:“仙尊都已同意使用魂识探查之术,你还担心什么?有那功夫倒不如去劝仙尊,不要再动用那些阴冥邪术,免得毁了他的道行。现在外界天灾人祸,末日之言盛行,他……唉!”

    香梅愣怔。

    钟莹在她之前惊愕开口:“你说什么?谢无镜他做了什么!”

    香梅明悟,司长这话是在借她斥仙尊。

    她不曾离开地牢的十日,仙尊竟然动用冥术为夫人救治?

    司长呵斥:“还不离开!”

    香梅回神,连忙跑去无尘院。

    正是中午。

    十日前还阳光明媚的无尘院,此时再看,已弥漫起幽幽阴邪之气。

    院中植物在阴气中显出枯败死象,就连菩提叶片都开始泛黄。

    香梅一眼瞧见,织愉坐在廊下,身前阴冥魂灯冷焰摇曳,在白日飘出缕缕青烟。阴冥魂灯之下,赫然是招魂之阵。

    谢无镜一身青冥玄袍,长发披散。

    风拂过,撩动发丝,显出黑发下生出的缕缕白发。

    这是元功大伤,真身有损之兆。

    香梅恍神问:“仙尊,您这是在做什么?”

    谢无镜置若罔闻,指骨修长的手不断掐诀,口中低吟咒术。

    霎时阴风骤起,招魂阵中如现黄泉。无数阴魂乘风而来,瞬间被阴冥魂灯所缚,发出凄厉哭喊。

    无尘院中阴云滚滚,如成一方鬼境。

    此等招魂、困魂的邪术,与炼魂邪士无异,不为天地所容。早在神族时期,就已被禁。

    是夫人真的死了吗?

    不然仙尊何至于此!

    香梅瞪大双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谢无镜将魂灯中引来的魂魄一一检查,魔怔般低语:“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她,不是她……都不是她。

    但检查完,谢无镜也没有放那些魂魄离开,而是收进了藏魂匣内。

    院内阴风平息,阴云更沉。

    滚滚雷蛇在谢无镜上方蹿动,随后降下天雷,惩戒他违逆天道的邪法。

    然而谢无镜早已习惯般拂袖一挡。

    待雷云散去,他撤了阴灯,坐到织愉身边,将她抱入怀中,为她暖她因阴气侵染而变得寒冷的身体。

    他低低地哄她:“待会儿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香梅再度唤他:“仙尊。”

    谢无镜没看她,为织愉暖着手。

    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全然不似会行招魂邪术的人,“该问的都问出来了?”

    “她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说仙尊为神,她为神使,陪伴仙尊。”

    香梅说罢,急问:“夫人怎么了?”

    谢无镜为织愉掸去裙上沾染的魂灯烟尘。

    低头瞬间,他发丝垂落,俨然已经是雪色多过了墨发。

    他无视香梅的提问,因钟莹的言语而冷笑了下:“看来谢世絮连她一起骗。”

    倘若知道谢世絮要他殉道,她就说不出这种话。

    谢无镜:“留她无用,你去将钟渺请来。”

    香梅不解,面露疑惑。

    但还是应下,领命离开。

    香梅没有像司长期望的那样劝谢无镜不要再用阴邪冥术。因为看到仙尊的刹那,她就知道:

    劝不动的。

    除非夫人醒来。

    *

    翌日清晨。

    谢无镜抱着织愉在廊下晒晨阳。

    连续多日浸染阴气,让织愉身体越发阴寒。

    昨夜子夜甚至冷得皮肤苍白,身体抽搐。

    她没有生魂在体内化解阴气,这是阴气太重的症状。

    他为她暖了整夜的身子,将她抱在怀中哄:“是我错,让你受苦了。我不招魂了,不招了,好吗……”

    “你生气了吗?”

    “你还想杀我吗?”

    “你回来杀了我,但是不能丢下我,好吗?”

    ……

    太阳一出来,他就抱着她晒太阳。

    司长前来回报,已探查完钟莹魂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只是知道了一些从前不为人知的事。

    比如三教大典上,鲛族集体中毒,实际上是钟莹谋划。

    比如自钟莹被接回南海国后,便一直辅佐她的湛伶是她协助乾元宗派出的杀手所杀。

    她漠然地俯视湛伶挣扎求救,就这样放任湛伶死了。

    比如钟莹曾在陵华秘境中被魔族俘虏时,偷偷藏起一串珠串手链,那手链对她很重要。后来她想寻却寻回不得。

    比如南海国私自进入秘境违背她的谋划,于是她就对南海国主起了杀心。哪怕南海国主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时就算南海国主不自爆,她也是要杀了南海国主的。

    而南海国主自爆后,她只是因为担心那手链下落而忧心忡忡过一段时间。

    这忧心被误认为是为南海国主伤心,她也顺水推舟。后来出了陵华秘境,她确认天命盟其他人还活着,才放下心来,派人再度去找手链。

    司长揣测:“那手链大概是控制天命盟众人性命的东西。不过后来这东西被夫人得到了。”

    后来,钟莹还杀了很多人……

    司长一一回报。

    这些事,谢无镜在知道钟莹天谕身份时便已猜到。

    他没打断司长,垂眸注视着织愉。

    她依偎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目视前方。

    她平时总爱和他说话。

    但每每听人向他汇报正事时,连表情都会有所收敛,会文静得如同现在这般。

    这一刻,他觉得她好像醒了。

    只是因为在听别人汇报,所以才不和他说话。

    谢无镜轻抚了抚她的脸庞,对她轻笑了下,嘴角弧度很浅很浅。

    司长顿住。

    仙尊在笑什么?

    那样突兀的温和笑意,让她在暖阳正盛中背后发凉。

    谢无镜抬眸扫她一眼,敛了笑,眼底漫出一丝阴沉。

    司长连忙继续汇报。

    她偷瞄谢无镜。

    他又在专注地看他怀中的姑娘,唇畔漫开笑意。

    她头皮发麻,深知他根本没听她在汇报什么。

    “仙尊,钟渺来了。”

    汇报中,香梅带钟渺赶来。

    钟渺自救回钟隐后,因钟隐不醒,又不便长留桑泽城,便带着一家人隐居到了桑泽外城的荒原深湖。

    因此香梅为找她废了番功夫,今日才找到。

    香梅向谢无镜行礼,侧开身让钟渺上前。

    钟渺恭敬垂首,行礼后,欲问仙尊有何吩咐。

    一抬头瞧见谢无镜发已白了大半,怀中抱着的织愉僵若偶人、瞳眸涣散,顿时呆愣。

    怕神色冒犯,她立刻再次低下头:“敢问仙尊有何吩咐?”

    谢无镜拂手。

    司长会意,与香梅一同告退。

    院中只剩神态异常、气息却更为强悍的谢无镜与她,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织愉。

    钟渺就是再镇定,也不免紧张起来。

    谢无镜淡声道:“别紧张,我不杀你。”

    钟渺一听,更加忐忑:“仙尊与夫人,乃我一家的救命恩人。若有何事要我去办,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无镜这才道:“我记得,你乃神族龙鱼转世。既然会以神族时期的卦盘之法演算卜卦,想必,也记得一些神族时期的秘法?”

    钟渺谨慎道:“略知一二。”

    谢无镜:“我要入黄泉,请你将开黄泉的咒法告知与我。”

    说是请,可语调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钟渺迟疑地瞥了眼他怀中的织愉。

    谢无镜眸色微沉:“有难处?是不记得,还是不愿说?”

    他看上去很好说话。

    可钟渺感受到的却是:

    就算她不记得,就算她要想破头,就算逆天而行去忆前世因果,她都必须给他记起来!

    至于不愿说,那更是一个要命的回答。

    钟渺:“天地生死,乃为世间大道。神族时期,纵有开黄泉之法,也不得轻易动用。生魂不得犯亡者,故魂不得念人世,此乃天道伦常。如有违背,便是神……也会遭受天谴。”

    谢无镜笑了声:“天雷殛顶?”

    显然根本没将此事放在眼里。

    “不止,活人沾染阴气,会影响运道、功德、修行……强开黄泉之门,更是滔天的罪孽。”

    钟渺欲言又止,“听闻仙尊幼时入过黄泉,仙尊应当能猜到,黄泉之门要如何开启。”

    “幼时那次,乃是魔屠人、人屠魔,整个佘尸山脉生魂尽亡,万魂涌入,方阴差阳错打开了黄泉之门。”

    谢无镜道,“我找你来问,不是不会开黄泉,是给你一次救人救己的机会,你可明白?”

    钟渺骇然,对上谢无镜沉沉目光。

    话说得这么清楚,有何不明白——她若不告诉他开黄泉门的咒法,桑泽城境所有人,包括她,都将沦为黄泉之魂。

    他疯了吗?

    好像没有,他还保留着选择方法的理智。

    他没疯吗?

    好像也不是,没疯的人怎会想到屠杀一境!

    钟渺顿觉肩上有如千斤重,人命都背在了她身上,嘴唇轻颤:“便是以咒开黄泉,也要魂魄祭天。”

    谢无镜:“要多少?”

    他轻描淡写得像是在问她需要多少灵石。

    钟渺拧眉不语。

    谢无镜突然温声道:“听闻洪王夫妇余毒未清。钟隐虽活了下来,却昏沉不醒,宛若活死人。你不想救他们吗?”

    钟渺浑身紧绷。

    他在威胁她。

    她启唇:“仙尊,是夫人需要此开黄泉之法治病吗?但此法有损功德,影响命数,凡人本就命薄——”

    谢无镜打断:“我自有分寸。”

    钟渺:“但是以夫人的性子,她绝不会愿意如此。”

    谢无镜沉默了。

    他注视着怀中人良久,久到钟渺以为他放弃了。

    他突然问:“没人告诉她,她怎会知道?”

    钟渺无言,无力感霎时席卷全身。

    谢无镜又道:“钟莹的储物袋在我这儿,里面有洪王所中之毒的解药。她人也还活着。若以换血之法再为钟隐与她换血,钟隐定能醒来。”

    “我已命人搜过她的魂识,知晓换血之法要如何做。倘若你愿交出开黄泉之咒,钟莹你可以带回去,桑泽城的人你也能救下,如何?”

    威逼利诱,他都用了。

    钟渺满面茫然,不知该如何做。

    她启唇。

    谢无镜竖指示意她噤声,“慎言。你的回答,将决定你是会功德无量、救下一境之人。还是要立刻带着你的家人逃命。”

    “不过……”

    “你逃得了吗?”

    他语调一如既往,却让她遍体生寒。

    钟渺瞪着眼,张着口,不敢轻易吐出一个字。

    谢无镜说罢,反倒有种事不关己的闲适,让织愉换了个姿势倚着他,免得她身体麻痹。

    他陪她晒着太阳,十分耐心地等待。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那般漫长。

    钟渺终于开口,给了他想要的回答。

    谢无镜对她笑了,嘴角的弧度很浅,眸中的笑意令她颤栗,“我又不是要毁了黄泉,不过是去黄泉问魂之归处,问完就好,你怕什么。”

    他招来奉仙族,“送她回去,把钟莹的储物袋和人都给她带回去。你们陪着她,待她用完钟莹,将钟莹杀了。”

    钟渺恍惚地跟着奉仙族离开,就听谢无镜又道:“对了,此界将亡,被选中开黄泉的人,待我离开此界,我会将他们带上。但活下来的人,将与此界一同湮灭。”

    “你说,究竟是被用来开黄泉、摆脱此界的人可怜,还是活下来却绝无生机的人可怜?”

    钟渺瞳眸一窒:“你说什么?”

    她不知该先惊讶此界将亡,还是惊讶谢无镜算计了她。

    她做出的选择,竟不是牺牲小部分人,让大部分人存活,而是让更多的人去死!

    谢无镜轻抚织愉面颊,低语:“凡人命薄,我怎么可能让她背负罪孽。”

    他宁愿牺牲全部道行与修为,去补偿替他开黄泉的人。

    也不愿她为此受天道半分责罚,背负那些人的因果。

    钟渺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谢无镜早就知道,她定会顾全大局。所以从一开始给她布了陷阱。

    谢无镜要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救回李织愉,这无可厚非。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为什么先告诉她,她是在救人,却在这一刻告诉她,她会害死更多人。

    钟渺凄惶地望向谢无镜。

    谢无镜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去南海国救你?因为我不去,我夫人就会为救回你而去冒险。她认为你无辜,便愿意冒险帮你。你呢?”

    “你问过她为何变成这样吗?你只想独善其身,所以你不问。但凡你问一句,就不会落入陷阱。她生性天真纯善,在灵云界没有什么熟识之人,因你面善,视你为半个友人。”

    “但你不配。”

    谢无镜拂手,示意奉仙族把愣怔的她拖下去,语调透着股讽刺的客气:“她不需要将众生看得比她重的友人。三界将亡是真,待她醒来,我希望你不要因求救或任何理由,再来找她。”

    奉仙族因“三界将亡”的消息一怔。

    但听闻命令,还是先将钟渺拖离。

    院中恢复安静。

    若是织愉醒着,见证了这一幕,一定会惆怅地依偎着他絮絮叨叨。

    谢无镜似乎能听见她难过抱怨的声音。

    他拥着织愉,宽慰她:“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在意这世上任何人,只信我就好。”

    她没有回应,只是木然地依偎在他怀里。

    可谢无镜却仿佛听见她委屈地唤他:“谢无镜……”

    谢无镜轻轻吻她发顶,嗓音低哑,“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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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

    第148章 [VIP] 前尘旧世(一)

    谢世絮终于将准备做好, 赶去见谢无镜。走在暗潮汹涌的街市中,他眉头紧蹙。

    铭千古与他并行。

    有几名小修冲上来拦住他们:“二位道友请留步。我观二位气度不凡,定是不出世的大能。二位可听闻三界将亡一事?”

    “我救天教已推演出, 三界将亡皆因天命盟违逆天命, 引发天怒。”

    “如今天命盟一众护天者只剩下李织愉与柳别鸿。我等已发现柳别鸿的下落, 二位不妨与我等一同围杀柳别鸿, 祭天救世!”

    谢世絮与铭千古瞬身避开他们。

    见这二人修为深不可测, 那些小修不敢贸然追着打扰, 将目标转向下一个路人。

    铭千古看着这乱景,叹道:“若让他们知晓三界真将倾覆,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谢世絮神色隐哀, 沉默不语。

    到达仙府,正欲进入。

    仙府大门忽然自己打开,钟渺与钟莹同时被奉仙族拖了出来。

    钟渺神态惶惶, 但还算体面。

    钟莹已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来往修士不免对这二人侧目, 诧异惊疑。

    谢世絮摇头轻叹。叹钟莹受了指点,仍不知悔改。

    而钟渺稳了稳身形,不知在思考什么,站在仙府门口不走。

    奉仙族也不催促。

    良久, 谢世絮心生不好的预感。

    就见钟渺好像想通了,凄苦地笑了声:“仙尊说,三界将亡。”

    来往的修士闻言顿时停步,望向钟渺。

    奉仙族不否认, 钟莹愣怔:“你说什么?”

    钟渺:“三界将亡,天地不存, 万物生灵将与此界一同湮灭,化归虚无。而现在有个活命的机会——仙尊要入黄泉。”

    “为他开路黄泉者, 他会护其与他一同离开此界,以了却相助因果。”

    她说话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仙府门口。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认得她,她是南海国的公主钟渺。她恐怕没有胡说八道,你看那些从仙府里出来的武侍都没有否认。”

    “什么三界将亡,什么开黄泉?为仙尊开黄泉,他真能带我们离开此界?”

    “他这么有本事,当初怎会被天命盟抽了仙骨?”

    “可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听说他早就回来了,还打退了魔太祖。正因如此,魔界最近一直没有其他动作,魔太祖也没再出现过……”

    ……

    钟渺环视这些或信或不信、或惊恐或茫然的人:“谢无镜乃是应龙之身,是神族后裔。这世上若是连他都不能踏破虚空,那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你们了。”

    “黄泉门需要在短时间内有大量亡魂通往黄泉,才可开启。配以咒术,可将死亡人数降到最低,我言尽于此。”

    告诉这些人真相,让他们能够自主选择去争取开路的名额,是她最后能做的事了。

    她知道她这番所作所为,恐怕也在谢无镜的算计之中。

    但她别无他法。

    她还抱有一丝期望——期望这些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能认真选出对此界留存最有益的人,让那些人随谢无镜离开。

    届时倘若此界不存,也可保留一点薪火。

    可看着这些人的神情,她不确定了。

    钟渺脚步沉重地离开。

    奉仙族缚着钟莹跟在她身后。

    而钟莹更是如遭雷击般,不断低喃:“怎么可能……三界怎可能亡,此界怎可能陨灭?那人分明告诉我,我会成为神使,我会是唯一陪伴在谢无镜身边的人……怎么可能……”

    谢世絮与铭千古在人群中亦是神色凝重。

    谢世絮思忖:“他开黄泉,大概是要黄泉问道,找李织愉的魂。只是他竟然将灭世之事公开,就不怕引来一身麻烦吗?”

    铭千古对谢世絮低骂一声:“你不是说你掌控得了他吗?我他娘的就知道你吹牛!”

    谢无镜是会任人摆布的人吗?

    他根本不需要灭世来逼谢世絮现身,只需略施小计,便可引千万人主动求死。

    钟渺因神性传承而舍私情重众生的大爱之心,众生为活下来而不惜一切的求生之心,谢世絮的救世之心……

    都被他拿捏透了。

    铭千古气急败坏:“你手里有李织愉,你只会拿李织愉的生死威胁他。他不一样,他能把你最看重的众生与三界玩出花。同样各有筹码,但是你会玩吗?”

    “你跟他赌吧,赌到最后哪怕李织愉魂飞魄散,你看他敢不敢拿三界天脉甚至是他自己,祭天给李织愉聚魂。”

    “你要他舍弃李织愉?不可能的!李织愉都快把他捅死了他都不放手,你没看见吗?”

    铭千古等了十天,等来一个反将一军的结果,简直要崩溃。

    他被谢无镜摆过无数道,还以为谢世絮能跳脱一回。

    结果谢世絮他娘的比谢无镜早千年布局,也不过如此!

    谢世絮情绪稳定:“无妨,李织愉的魂在我的芥子中,就算他找到,也抢不回去。”

    应龙的传承芥子,不是普通的储物空间,而是一方须弥世界。

    铭千古曾在谢无镜的芥子中待过,知道那儿犹如秘境,独立于世。

    但那又怎样?

    铭千古:“你确定谢无镜没有办法逼你把李织愉交出来?万一他真的疯到连李织愉的命都不在乎,就是要和她同生共死呢?”

    谢世絮苦笑:“李织愉的性命威胁不了他,那李织愉生生世世的命数呢?”

    铭千古一愣:“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谢世絮:“我之前说过,谢无镜与李织愉之前有二十八世的因缘。这和李织愉的命数有关,这也是我要和谢无镜谈判的筹码。”

    “老友稍安勿躁。我去处理一些私事,待回来我自会去找谢无镜,劳烦你在此继续看着。”

    “你还有私事?”

    铭千古犯嘀咕。

    谢世絮身形一闪,已往钟渺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

    钟莹一路被带至荒原深湖。

    在奉仙族的指导与监视下,钟渺为她与钟隐开始换血之术。

    但她还沉浸在灭世的冲击中,连声质问奉仙族,质问钟渺:“你们在合伙骗我是不是?你们在合伙骗我!”

    钟渺不语。

    奉仙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钟莹一怔,如梦惊醒。

    是啊,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费心骗她?

    她追逐了一生的理想,原来皆是谎言?

    钟莹眼底漫出血丝,盯着窗外的天。

    一切因果脉络,在脑中慢慢清晰。

    她回想起谢世絮同她说:

    ——你若无私心,就不会在我引导你的情况下,仍旧走上这条路。

    仍旧……呵。

    她终于明悟这“仍旧”的深意。

    谢世絮骗了她,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她的命数,根本不是成为神使,而是命中注定与谢无镜为敌。

    有谢世絮,她会因私心与谢无镜为敌。

    无谢世絮,她也会因与赵觉庭谋划私利而与谢无镜为敌。

    谢世絮想让她成为李织愉的替身,接近谢无镜,为她改命,为谢无镜改命。

    可是谢无镜不要她。

    她也逃不开,她的宿命。

    钟莹苦涩地牵动嘴角。

    天光明晃晃,她的意识变得朦胧。

    耳边的诵咒声,恍惚成了谢无镜的讲道之声。

    在一片白光里,她好似回到了幼时。与其他弟子坐在一起,仰望着玉阶上的谢无镜,听他讲道。

    父皇母后从不教导她。

    赵觉庭也没有把她当真正的弟子看待,同她说过道法。

    她大多时候,是与其他弟子一同在乾元宗听讲。

    但那些长老所说之道,都没有当时还年幼的谢无镜说得透彻易懂。

    他的道,是她的启蒙,亦是她的初心。

    她怎会命中注定与他为敌呢?

    耳边的声音静了,身边的人也都化作虚无。

    一片虚无中,只剩下他与她。

    在这片虚无里,钟莹看见他转过身看向她,向她笑了下。

    她心念一动,向他伸出手。

    可他渐渐远了,远了……

    ……

    换血术成,黑暗彻底吞噬了钟莹的意识。

    在黑暗中不知沉浮多久,她竟再度醒过来。

    只是这次是在水中,成了一条鱼。

    钟渺站在岸边,悲悯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钟莹霎时慌乱不已,在水边不断游动。

    为什么,为什么让她化归鲛鱼之形放了她?

    这是在羞辱她还是在同情她?

    她不断运功,试图化回人形,然而连化回鲛人形态都不能够。

    她挣扎着跃上岸,直到入夜,好不容易聚集起些微灵气,突然一根鱼叉飞来,直刺中她命门。

    “我靠,真是南海鲛鱼。我只在书里见过,听闻此物大补!”

    一名灰袍散修跑来,围着她打转,和同行友人道,“你徒弟不是遭天火砸中了吗?你要不要带点回去给他煮汤,养养身子?”

    她挣扎地扑动了两下,便只剩下喘息的余力,一身泥泞,麻木地望着满是尘土的地面。

    当谢世絮赶来,江边只剩拖拽的湿痕。

    谢世絮叹息。

    这样的结局,究竟是钟渺的慈悲心再一次做错了事,还是谢无镜的恶意?

    谁又说得清呢。

    谢世絮只知,这是钟莹原定的命数。

    纵使她这一生歧路弯绕,也仍是殊途同归。

    *

    暮时,晚风微凉。

    谢无镜为织愉披上外袍挡风,“降温了,回房好吗?”

    她不会回答他。

    但他就像听到了回答,将她打横抱起,抱入房中外间榻上。

    他为她脱外袍,脱鞋,扶她在榻上倚靠着雕花栏杆,从她身后抱住她,选一本她喜欢的话本,同她一起看。

    她自然也是不会看的。

    但谢无镜表现得就好像她在看,时不时问她,“下一页?”

    谢世絮与铭千古瞬身进入无尘院。

    隔着门,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听见谢无镜的说话声。

    在这春夏的夜,两个残魂都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谢无镜好像疯了。

    铭千古拧眉:“他现在这样,还能谈判吗?”

    谢世絮:“他还能算计人,就代表能。”

    仙府外此刻已跪满请死之人,祈求着谢无镜杀了他们。

    这等荒谬至极、堪比邪·教祭天的场景,皆是谢无镜一手打造。

    而谢无镜竟然还不慌不忙,带着一个没了魂的人晒太阳、散步、甚至看话本。

    铭千古反而觉得,很难和他谈判了。

    不怕疯子疯,就怕疯子疯了还能冷静思考。

    二人迟疑这一瞬,再抬眸已不见谢无镜在房中。

    谢世絮与铭千古顿时浑身紧绷。

    一回身,就见一道人影立于院中。

    月下,他一头长发白得刺眼,只余一绺墨色。肤色冷白如霜,更显华颜如圣,仿若九霄外超脱凡俗的圣人。

    可他死寂的眼眸,在夜里秾黑到像一滩阴暗的沼泽。

    “我夫人歇下了,不可打扰,请。”

    他客气地抬手,示意他们移步。

    已经知道打不过他,傻子才跟他走。更何况一个没了魂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打扰。

    铭千古站着不动。

    谢世絮开门见山:“谢无镜,我来将李织愉还给你。”

    谢无镜抬眉,终于正眼看他。

    谢世絮:“不过,在此之前,请你随我入幻境一谈。只要你同意,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放李织愉平安无恙地出来。”

    谢无镜注视着谢世絮,眸色仿佛变得比夜幕更黑。

    良久,他道:“可。”

    如果可以拿自己来换,哪怕入刀山火海,他也不愿李织愉有半点闪失。

    谢世絮太过了解他的心意,心中叹息,随即起掌运法。

    霎时天地骤变,无边云烟自他身边蔓开,吞没整个世界。

    苍穹之上,雷云滚滚,似有天罚降世。

    在浩渺烟尘中,谢无镜平静地闭上眼睛。

    而谢世絮眸色尚清明。

    铭千古一愣,惊讶:“你骗他?你不怕他发现后突破幻境,大发雷霆?”

    谢世絮盘腿打坐,静待幻境结束:“在这世上,能说服谢无镜舍身救世的,只有他自己。而我正是要借此幻境,让他自己与他谈判。”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也是我与他的谈判。”

    *

    那天晕倒后,织愉醒来,睁眼便是这座极为眼熟、刻满神纹的大殿。

    她记得,晕倒前是钟莹来杀她。

    但钟莹不是输了吗?

    难道钟莹又赢了,也没杀她,把她囚禁起来了?

    这地方神气充裕,与她在陵华秘境里待过的应龙神冢极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她出不去,身上储物戒也没了,没话本可看,也没东西可以吃。

    此地倒是有很多书籍,但那些文字她根本看不懂。

    她每天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殿里乱转,试图找到一本看得懂的书打发时间。累了就休息。

    她就这样过得浑浑噩噩。

    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总归逃不过被杀死。她也算看得开。

    今日,织愉睡醒,再次爬起来,挪向一块新地方。

    目光从墙壁的书格中,自下而上扫视一圈。在一片神光熠熠中,她视线突然一顿,发现一本青封厚册。

    看装订,竟是凡界的风格。

    织愉好奇地踩着书格攀上去,拿到那本册子。

    准备下来的时候,看到遥远的地面,她惊悚地屏住呼吸,如蜗牛般,贴着书格缓慢往下爬。

    然而就在快到地面时,她突然踩中一个卷轴,脚下一滑。

    空旷无人的大殿只听她一声惊呼。

    随后织愉就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睡在地上,身边是摊开的青封书册和害她滑倒的卷轴。

    织愉摸了摸身上,满脸不可思议:她竟然不疼!

    也许是钟莹害怕她摔死,影响命运,在此布了某种法阵?

    织愉把卷轴踢开。转念一想,这好歹是个神族卷轴。又跑回去把卷轴拿回来,丢回书阁上。

    而后,她百无聊赖地倚着书阁,翻开青封书。

    书内字迹潦草,像笔者在癫狂下所写。

    织愉认真细看,总算从那狂草的笔迹辨认出写的字:

    [第一世

    李织愉生于陵安城第一富贾李家,乃李家二小姐。

    注:李织愉亦是行二。]

    这是什么,又是钟莹根据她编写的故事吗?

    织愉新奇又疑惑,接着往下翻。

    [李织愉九岁随外祖进京,被留在京官舅家。

    名为可与舅家同龄三小姐一同接受宫中姑姑教导,日后更好择婿。实则被作媵妾,待日后陪三小姐嫁入东宫。

    注:九岁有劫?]

    织愉微顿,想起自己九岁时,母妃去世。

    翻页再看:

    [李织愉自小聪慧机敏,一入京便被带着常与东宫太子接触。

    虽作为陪衬,却因容貌娇丽惹来太子注意。

    太子对其情愫暗生,分外关照。她则视太子为兄长。

    舅家忌惮这份情意,打消让她作媵为三小姐争宠的念头,要她与太子避嫌。

    直至十五岁及笄,她无意听见太子与舅家相谈。太子要她入东宫,否则便不接受三小姐。

    舅家答应。

    可她不情愿,百般抵触。

    注:十五岁,又有劫?]

    织愉讶然:导致她和亲的那场宫宴,便是她十五岁那年举办。也确实是因她三妹,才致使她要去和亲。

    钟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还完全根据她命数编剧情,也太严谨了吧。

    织愉感慨着往下翻:

    [李织愉暗拒,然舅家置之不理。

    故她私下与爹娘联系,请爹娘将自己接回陵安城。

    李家夫妇在九岁前对她千娇百宠,因她喜爱花草,还特地为其从李府辟出一座四季皆有花开的群芳园。

    如今虽与她多年未见,仍是十分爱护。听闻她遭此谋算,心疼不已。

    他们与她合谋要她装病,对外言此病乃幼时便有,如今复发。唯有回到陵安可医,快马加鞭派人将她从京城接回陵安。

    舅家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放人,与李家约定十六岁生辰过后,将李织愉接回京城。

    官威压人,李家夫妇不得不暂且应下。

    注:十五岁……倘若有我相护,她还会遭受这样的为难吗?]

    织愉一愣。

    群芳园?相护?

    钟莹护她?不可能。

    这到底是谁写的?

    字迹实在太乱,她辨认不出。

    织愉重新审视起这本话本,看了眼青色书封,上面什么印记也没有。

    她疑惑地继续翻阅:

    [李织愉回到陵安后,一直对京中称病。

    至来年三月十九,她十六岁生辰后,京城派人来接。

    无奈,李织愉请其爹娘宣称她中邪,已请多名术士,却都无能为力。唯有城外归一观主可救。

    这归一观主乃大禹朝奇人,名谢无镜。

    听闻其出生时霞光漫天,国师算其道行深不可测,神魂修为可堪入圣。

    只因还差一劫,所以不断在凡尘辗转,不得飞升。

    帝王欲请其入世,被国师劝阻:“若招惹,其气运与因果,非大禹朝所能承受。应下令不得任何人迫他入世,不得影响他渡劫才是。”

    帝王遂下令。

    因此帝令,归一观主避世多年无人敢请。

    便是舅家来人,也无法将其请下山为李织愉诊治。

    李家老爷以此推脱,舅家派来的管事无奈,只得准备回京复命。

    李织愉本以为能就此躲过此难。

    然而就在管事将要离开时,归一观主为寻天命渡劫,入世了。

    注:今生,李织愉也将在十六岁这年遇见他吗?]

    算一算时间,她确实是在十六生辰后遇见的谢无镜。

    织愉愈发困惑。

    这手记越看越不像是在编故事,反倒是在用故事推算她的今生。

    而且这剧情,怎么那么像她在应龙神冢里做的那场梦?

    织愉接着往下看,字迹更加潦草了。

    [李家夫妇在管事监视下,不得不假装去再三请谢无镜。

    终于,得谢无镜应允……]

    *

    幻境中。

    谢无镜初到幻境时,成了幼童,未见谢世絮。

    他并不为谢世絮的算计而恼怒。

    恼怒无用,待离开,杀了谢世絮与铭千古便是。

    让他在意的是,这幻境与应龙神冢的很像,又有所不同。

    相同的是,他和神冢幻境里的一样,受陵安城归一观主抚养。观中也只有老观主与他。

    不同的是,因他出生特殊,皇帝十分敬畏。归一观自收留他后,便由朝廷供养,并不穷苦。

    在前观主死后,他每天醒来,都能感觉到身为仙尊的那份记忆在消失。

    他没有急着离开。

    因为此刻的经历太过熟悉,就仿佛他曾做过归一观的谢无镜。

    谢无镜决定静观其变。

    直到他十六岁这一年,三月十九后他一觉醒来,恍然脑中一空。

    他彻底忘却现实,成了这场幻境里的归一观主谢无镜。

    谢无镜如往常那般,早起、晨修、诵经。

    冥冥之中,他还是觉得缺了什么。

    他静思一夜,想起前观主曾说,他的魂魄早可入圣,却因缺一劫,而不得飞升。

    “你要多多留意,若能寻到缺的那一劫,渡了,便可成圣。”

    幼时他不解,问:“凡人修行,不是应该先入道、再成仙、后成神,最后入圣吗?”

    观主:“可是你已经辗转凡尘很多很多世,劫数历了一遍又一遍。你的道行与修行,已和天地同了。”

    他问:“若如此,我为何还会缺一劫?”

    观主:“不为世俗所累,薄情寡欲,是你修道的天赋,却也是你飞升的最大阻碍,导致你缺了情劫。”

    观主问:“入道者,要有敬爱天地之心。你可有此心?”

    谢无镜不语。

    观主又问:“成仙者,要有上敬天地、下爱世人之心。你可有此心?”

    谢无镜仍不语。

    观主换了个问法,再问:“成神者,敬天地、爱众生,无论妖魔或仙人,无论邪心戾性,皆有引其向善之心。倘若有人伤你,你当如何?”

    谢无镜用稚嫩的声音回答:“百倍奉还。”

    “你没有此心。”

    观主长叹,最后问:“成圣者,太上忘情。天地人及众生万物,皆视之平等。你如何看待?”

    他道:“天地有限,众生渺小,于大千界中,皆如蝼蚁。”

    “你这不是视众生平等之大爱,你这是蔑视天地众生的傲慢。”

    观主连连摇头,“太上忘情,非是无情。爱朋友也好,爱师父也好,爱弟子、爱谁都行,你有爱过其中哪怕一个吗?”

    谢无镜再度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

    观主语重心长:“圣人必先懂情,而后才能忘情。你连私爱都没有,何以爱天地苍生?何以以大爱之心,视众生平等?”

    “无情无爱之人,又怎会包容世人之恶、怜悯世人之苦,在天地将倾之时,以圣人之身舍身护众生?”

    “你这一世,怕是又不能飞升了。”

    谢无镜很平静地“哦”了声,反倒惹得观主为他着急。

    如今,那份突然生出的空荡感让他觉得:

    他该离开归一观,去寻找什么了。

    他收拾行李下了山。

    刚离开山脚,便有官府的人将他请去知州府。

    他没有去,随意寻了一间客栈住下。

    当天,他入世之事便传遍了整座陵安城,客栈一天之内围满了请他相救的人。

    他们求的救,大多是求财、求官运、甚至求姻缘。

    但谢无镜只见求命之人。按照这些人来求他的顺序,一个个为其救治。

    到第五天,轮到城中富贾李府。

    李府家的二小姐,从去年被接回陵安,便一直病着。

    据说她京中还有亲事,急着回去,所以远在京中的舅家才派人来接。

    这些事,谢无镜入城后便有所耳闻。

    清晨,马车将他从客栈接入李府。

    李老爷及其夫人,带着京中来的管事殷切迎接,却请他一人进入李二小姐的群芳园。

    便是谢无镜此前不入世,也知于理不合。

    李老爷:“小女邪祟附身,先前请来的术士说,人气重了易惊动邪祟。故自小女病后,我们一直谨遵嘱咐,轻易不让人靠近群芳园。”

    谢无镜从未听过人气惊动邪祟的说法。

    不过见李老爷面有难色,他没有拆穿,孤身前往群芳园。

    正是旭日升起之时,晨曦如金,洒满群芳园。

    园中明媚,繁花正盛。

    丝毫没有邪气笼罩之象。

    他穿过群芳园里花草繁盛的石径,步入园深处的松兰院,隔着紫藤花架,瞧见一人影睡在躺椅上。

    那人被他惊动,拿下盖在脸上的书。

    三月阳春,晨风旭暖。

    繁盛的紫藤花如雨帘摇晃,朦胧了她的脸。

    唯有一双杏眸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在繁盛的花后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与谢无镜真正的初遇~

    (还记得在陵华秘境应龙神冢里的幻境吗?

    那个幻境就是谢世絮借用的织愉与谢无镜第一世的经历。

    那时在过完幻境后还提到过一句“修为越高,越难入幻。如他这般,若想让他入幻,便需以他自身所见所闻结合,打造一个虚虚实实的幻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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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

    第149章 [VIP] 前尘旧世(二)

    她道:“站住。”

    谢无镜停步。

    风止, 花帘静了。

    她以书掩面,只露一双眼打量他,“你是什么人?”

    谢无镜:“李老爷请我来为二小姐除邪祟。”

    她讶异:“你是归一观主?怎的这样年轻, 我记得是个老头啊。”

    谢无镜不语。

    那老头, 说的大概是前观主。

    李二小姐九岁被接去京城, 去年刚回来,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前观主在四年前逝世, 她不知道也正常。

    他已知她身份——她就是李织愉。

    她没有中邪。

    既非救命, 谢无镜欲离开。

    她见状,连声唤着“小道长”追来,向他倾诉她的难处。

    谢无镜不为所动。

    她急了,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请你向那管事说我中邪难救,否则我入了深宫,就是被磋磨死的下场。”

    “道家言, 慈爱和同, 济世救人。求小道长救我。”

    她手指纤细若粉藕,紧紧揪着他青灰的袍袖,用力得指尖发白。

    谢无镜听她言道家,打量起她, 目光最终定在书封上——《与道眠》。

    世有女冠,只是甚少。

    他问:“你也习道?”

    织愉眼眸一亮,连连点头:“道友,同道一家, 请你帮我。”

    谢无镜:“归一观书阁中的三教文书,我都已阅遍。从未见过这本。”

    织愉愣了愣, 当即把书塞给他,“送你。”

    她盯着他的双眼, 认真叮嘱:“不过此书,讲的乃是阴阳人和的大道,你要回道观看才行。”

    谢无镜颔首应下。

    他想,也许他此番入世,为的就是寻这一本从未曾见过的道经。

    他收起书,按她想要的结果,对外称她中邪已深,邪祟难除。即便除了邪祟,也会影响身边人的运数。

    此话一出,那管事吓得当场脸色发白,连夜收拾东西回了京。

    谢无镜亦在当夜回了归一观。

    沐浴焚香,在经堂道祖像前,打开此书。

    此书第一话,不是经文,是一姑娘看上了一名道士。

    此书第二话,不是经文,是这姑娘为追求道士在道观附近住下。

    此书第三话,不是经文,是道士对姑娘暗生情愫,不敢言明……

    此书第十八话,不是经文。

    是道士与那姑娘破了戒,在经堂道祖像前,翻云覆雨,还配了图。

    ……

    此书最后一话,道士还俗,与姑娘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谢无镜面不改色地将整本书看完。明悟了《与道眠》三个字的含义,也明悟了这并非道经。

    他随手把这本书放在了道祖像下的经龛中,与其他经书放在一起。

    书中图画与内容,他都并未记住。

    倒是记住了李家二小姐——李织愉。

    此番下山未有所获,他无意再入世,在观中清修。

    三个月后,他仍是再度见到了李二小姐。

    那日入夜后他在院中静修,听见后院有动静。

    归一观附近被他洒了药粉,从无任何野兽靠近。

    倒是有不少人为求名利,自以为天命不凡,能得他青眼,不顾官府规定,上山翻墙潜入观中。

    前观主在时,这些人被前观主教训一顿后,会放下山。

    前观主去世后,由谢无镜对付这些人。

    他无意多费口舌教导任何人。那些人的下场,是被他以迷针迷晕丢在后山。

    运气好,他们醒来后还能自行下山。

    运气不好,便遭野兽分食。

    何种下场,全看天意。

    谢无镜拿上涂过药的梅花针到后院,对准那爬墙进来的人。

    人影翻过来的瞬间,梅花针射了出去。

    而后他看见,落下来的不是男子袍,而是女子的金线绣花裙。

    宛若一片云霞,落在了黑暗里。

    从前爬上来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过,但很少很少。

    谢无镜从不差别以待,对她们的处理与男子一样——用铁架将他们推到担架上,而后拖到后山扔掉。

    他拿来担架与铁架,上前将她推上担架。

    就是在她翻身的瞬间,他再次见到了李二小姐。

    他拿着铁架,静静地注视她凌乱发间的容颜。

    思忖再三,仍是将她推上了担架。

    只是,他没有将她丢去后山,而是拖进了外院的青藤架下。

    翌日清晨,他晨起,沐浴焚香,早课诵经。

    至午时,她醒了,晕晕乎乎地在院里唤:“小道长,小道长。”

    谢无镜放下经文去见她。

    她摔伤了腿,衣裙被刮花,发髻也散乱了。狼狈荼靡,像被暴雨打过的花。

    她强撑着向他走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求道长再救救我。”

    谢无镜不语。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不拒绝,代表还有说情的余地。将此番上山的来龙去脉同他说清。

    原是管事回京后,向舅家说明了她的现状。

    舅家本就不想再让她做媵妾,免得她不能为三小姐争宠,反倒抢了三小姐的宠。

    这几年皇帝身子不好,估摸着没多久太子就能继承大统。

    到时大家都是妃嫔,她又对舅家生出了怨怼,让她入东宫,对舅家已无利。

    故而舅家将她的症状说得很重,道她若入东宫,恐影响太子前程。

    谁知太子私底下十分反感江湖术士之流,只不过因为皇帝信,所以一直隐忍不发。

    太子认为她就是生病。听舅家这般回报,认定是舅家不愿让她嫁入东宫。

    恰好雨季刚过不久,南方有灾情。陵安城离受灾地极近。

    太子请令南下巡视,特将国师弟子带上。

    他说是去探查灾情,可现在灾情已稳定,百姓已安定,他分明就是来查她情况,打算离开时将她一同带回京城。

    她瞒得过不懂事的管事,怎瞒得过带着国师弟子的太子?

    李家收到消息时,太子已然入城。

    她只得连夜跑上山来,求他再撒个谎。

    谢无镜沉默地看她。

    织愉明了他在问她撒什么谎,似是有意帮她。

    她欣喜:“太子为公南巡,最多待三个月。这段时间,我想请道长收留。就说我邪气入髓,需得留在观中,受天地灵气养身,不得受外人打扰,否则前功尽弃,命不久矣。”

    “皇帝说过,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归一观。听闻帝王来都得先递帖。到时只要道长拒绝,太子就不能带国师弟子来看我。”

    倘若她留在李家,不管用什么理由推拒,太子都能见她。

    哪怕强权逼人,李家也不敢对外说太子一句不是。

    谢无镜:“即便不得我同意,你也上来了。除了你,上个月也有两人上来。归一观,拦不住人。”

    “不一样。我和那两个是偷偷上来,”

    织愉有些不好意思,拿不定他心思了,殷切地望着他,“太子将承大统,正是被人盯着的时候。他就算再不信道,也不敢违抗皇帝定下的规矩。”

    谢无镜:“如此,待他继承大统,你还是逃不掉。”

    织愉哪管得了那么多,她焦急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想旁的方法应对就是。如今若非时间紧迫,我也不会来麻烦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道长救人救到底,再救我一回。”

    谢无镜沉默不语。

    她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良久,谢无镜终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你从书中看来的?”

    提到书,织愉就想起上回塞给他的那本。

    她知道那本书里写了怎样的故事,脸上红热,含糊其辞地“嗯”了声。

    她以为他要训诫她,做好了无论他怎么训,她都受着的准备。

    然而他只是道:“此语乃佛偈,非道家言。”

    而后,他拂袖离去。

    他没说留她,也没赶她走。

    织愉欣喜地对着他的背影道谢。

    谢罢,又娇声唤:“小道长,可否劳烦你与我爹娘联系,请他们送些东西上来。我此番上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谢无镜:“归一观从不接见外人。”

    织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得寸进尺,她也得离开。

    虽感激他,但她还是没忍住委屈得对着他背影垮下脸来,小声嘀咕:“不近人情。”

    他远远道:“我听得见。”

    织愉连忙闭嘴,扶着架子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他身后慢行,“小道长,我住哪儿?”

    “小道长,你有伤药吗?”

    “小道长,可有衣袍可换?”

    “小道长,哪里可以沐浴?”

    “小道长……”

    她话很多,比观外的鸟儿还要吵闹些。

    素来安静无声的道观,一下子染了尘气。

    谢无镜不知留她是对是错。

    观里多了个人,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

    她娇生惯养,不会自己劈柴生火做饭,不会自己挑水烧水沐浴。

    观中没有多余的衣裳给她换。他将他穿小了的道袍给她,她嫌粗糙,磨痛了她的肌肤。

    她每日睡不好,一大早坐在院里盯着他,大半夜也坐在院里盯着他。

    虽什么也不说,但满脸都写着“她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过得很委屈”。

    如此硬熬了三日,她憋不住地唤他:“小道长,我受了伤,也不会做饭,可否请你做饭时,捎带做一份我的?日后待我回李府,定为道长奉上香火钱。”

    谢无镜:“你不是已经吃了吗?”

    这三日,他有留一些饭菜给她。

    织愉委屈地控诉:“太少了,你喂鸟呢?”

    谢无镜不语。

    他确实是按幼时喂鸟的分量给她留的。

    那时前观主为培养他仁爱之心,要他省下自己的饭去喂。

    后来前观主一死,他就没再喂。

    织愉一委屈起来,就忍不住抱怨:“我还想沐浴,我已经三天没沐浴,只用冷水洗漱。你每日烧水沐浴,就不能捎带烧我的一份吗?”

    “还有你的衣袍……”

    她捂着胸口,也顾不上羞耻,几乎要哭出声,“没有小衣,磨得我好疼。”

    她知道,他如此帮她,她该感恩,不该得寸进尺。

    可这日子实在太苦了。

    她幻想中入了东宫后,被丢弃到冷宫的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既然都要受苦,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苦?

    织愉越想越委屈,咬着唇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谢无镜仍旧平静地看着她哭。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冷不丁来一句:“你为什么不早说?”

    织愉呜咽一声,哭得更厉害:“你这么冷漠、不近人情、视我为无物,鬼知道还能对你说啊。”

    谢无镜默然。

    待她哭够了,他问:“你吃早膳吗?”

    织愉抽噎着点头,又对他抬抬腿,“还有,可不可以帮我擦药?”

    谢无镜:“药三日前就给你了。”

    织愉小嘴一撇,眼泪汪汪:“我不知道擦多少,我不会用,不会包扎。”

    她从前受伤,都是丫鬟医女围着她转,她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

    谢无镜注视着她。

    那平静无波的冷淡眼眸,让她觉得他好像要把她赶出去了。

    织愉哭完稍微有了些理智,悻悻然缩回腿。

    谢无镜向她走来,撩开了她的袍子。

    她低呼一声,要按住袍角,想起他定是要给她上药,又连忙收回手。

    袍下是裤,谢无镜让她脱了。

    织愉自然不可能脱,从裤脚往上捋,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腿,别过脸去嗫嚅:“就这样擦吧。”

    她肤色雪白,腿上的伤过了三日虽没恶化,但看着正是触目惊心的时候。

    谢无镜蹲下来,让她的脚搭在他腿上,拿起一旁的药瓶,为她上药。

    药瓶就放在这儿,显然她等着他给她上药已经等了很久了。

    真当上药时,她却总想收腿。

    世有男女大防,虽不严苛,她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但她也从未在男子面前露过腿。更别提这般把脚放在男子腿上。

    织愉面染羞赧,别着脸,又总忍不住偷瞄他。

    明明年纪相仿,他却能面不改色,对待她腿的表情,和他劈柴时没区别。

    织愉想起在京时,京中公子见她时多会羞于直视。话本中也说,男子对漂亮女子,总会有几分关照和在意。

    可他全然没有。

    织愉瞧着他利落冷静的动作,渐有些鬼使神差,低下头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问完,她抿唇,暗自羞恼,想叫他就当没听见吧。

    但谢无镜已经答:“红颜枯骨,皆是虚妄。”

    织愉“哦”了声,变得格外安静。

    从这天起,谢无镜开始顺带着多做一份饭,多劈些柴,多挑些水,每天给她上药。

    织愉安静了不到三天,便又开始同他搭话。问归一观的事,问老观主的事,问他的事。

    他回答的总是很简短。

    但她总能乐此不疲地因为他简单的回答,絮絮叨叨一大堆。

    日子就这般过着。

    她腿养好了,变得更加吵闹。

    她开始不仅每天坐在院里说话,还要跟在他身后说话。

    她说的话,他都有听。

    但全是闲话,他鲜少会回应。

    织愉到底是个姑娘家,他总这般冷淡。

    她不免也会想,她是不是吵着他了。

    于是一日清晨,她同他一同用过早膳,便和他打了声招呼,要在菩提山上转转。

    谢无镜应了声:“嗯。”

    织愉欣喜地往外跑。

    他又道:“山上有野兽。”

    织愉停步回来,还是如往日那般,跟着他,只是不再说话。

    一向明媚的脸上,有几分沮丧。

    从这一天起,她开始时常发呆,变得少言寡语。

    谢无镜起先没留意。

    只是某天走在去经堂的路上,他突然意识到耳边没了她念叨的声音。

    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长长的巷子里,没了她跟着他的身影。

    他往回走,走到外院里,看见她睡在青藤架下,像久不浇水的花,蔫头耷脑。

    谢无镜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么了?”

    她睁圆了眼睛,惊讶他竟会主动和她搭话,而后笑道:“没什么。就是在想,太子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谢无镜默然,起身离开。

    走到院门处,他听见她小声嘀咕:“就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告诉她,他听得见。

    他信步离开,却也没像从前那样,按时去内院经堂。

    他转过身,走向了与经堂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归一观。

    他下了山,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入了李府。

    太子还在李府,见到他,问了他许多有关织愉的事,还和他说了与她一同在京中长大的情意,请他务必治好织愉。

    谢无镜应道:“尽力而为。”

    他带上李家夫人为织愉准备的东西,回了归一观。

    暮时饭点,他将太子未回京,多半要待到九月,待皇帝召回才会回去的消息,告诉织愉。

    织愉没有难过,只是惊喜地抱着包裹:“你下山了?你去找我爹娘了?”

    她打开包裹查看其中东西。大大的包裹里,她常用的东西一应俱全。还有蜜饯和话本。

    她抱着包裹,眼泪汪汪的,又开始碎碎念了。

    一会儿啃着杏脯道:“我爹娘真好。”

    一会儿又泪眼濛濛地望着他道:“小道长,你真好。”

    翌日,走在去经堂的路上,他的耳边又有了她念叨的声音。

    他回过头,她也跟在他身后。

    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入了经堂后,她不会再在他读经书时,时不时喊他一声。

    她捧着她的书,在他身后看得十分沉迷。

    谢无镜每天都会回眸瞧一眼。

    第一天她看的是《霸道王爷俏丫头》。

    第四天换成了《薄情公子追妻记》。

    第八天是《太子宠妃》……

    他突然想起,那日太子同他说,她与他在京城青梅竹马、春游踏青的情意。

    他说不出心中突然生起的是何感觉,只觉烦闷且陌生。

    他随心而道:“换一本看吧。”

    织愉不解:“为什么?”

    谢无镜不再多言,不勉强她,垂眸继续看他的经书。

    看了一会儿,他从经龛里换了一本静心经。

    但这一天,中午与晚上的膳食,他都没有准备织愉的。

    织愉问他,他只道忘了。

    无妨,她还有糕点可以吃。

    但晚上沐浴,他连热水都没给她准备,这就让她难以忍受了。

    她已经忘记自己初来归一观时,忍受着用冷水,不敢叫他烧水给她用的模样。

    她在他准备沐浴前喊他,“小道长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步。

    她立刻抱着自己的寝衣冲进浴房,把门猛地关上,丢给他一句:“你自己再烧水洗吧!”

    谢无镜默然,重新劈柴烧水。等水开时,便坐在院中望月。

    待她沐浴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入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残留着她身上的香。

    他脱了衣袍入浴桶,片刻后起身穿衣,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用过的水。

    究竟是他有意忘记,还是无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无镜望着浴桶里朦胧的水面,良久,将用过的水倒掉。倒入刚刚烧好的水,重新沐浴了一遍。

    起身穿衣,他披散着湿发,难得在夜里去了经堂。

    他将经龛里那本《与道眠》抽出来,从头再读。

    巍然道祖像在黑暗中俯视着他。

    就像书中经堂里的道祖像,俯视着那陷入凡尘、因而迷茫的小道士。

    这一次,谢无镜记住了书中内容。

    黎明时分,他将书放回经龛中,离开。

    他终究不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织愉也渐渐适应了道观里的生活。

    自谢无镜下山去为她取过一次东西,她爹娘便很懂得寸进尺地时不时主动给她送东西过来。

    她在道观中不愁吃穿,日常起居全靠谢无镜。

    她总体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李二小姐。

    只是自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后,他时不时都会忘一下,烧热水亦然。

    织愉不懂他为何这样,待学会和他抢饭、抢热水的新鲜劲过去后。她终于意识到,他变得比从前冷淡许多。

    虽然还是那样话少,虽然还是那样她说很多句,他才会搭理她一句。

    但他走在去经堂的路上时,已不再会回头看她。也不会再看她看的话本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和她进行偶尔的闲聊。

    织愉不是个耐得住的人,发现了异常就去问他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你了吗?”

    她并不想与谢无镜关系冷淡。

    谢无镜除了性情淡漠话又少,其他的都很好。起码她跟他抢东西时,他从不会和她较劲。

    如若不然,她根本抢不过他。

    她见过他劈柴,一斧头下去,一根木头裂八瓣。

    她问他是不是习过武,他说略通一二。

    但她问他道行如何,他也说略通一二。

    他的略通一二,绝不是别人的略通一二。

    更何况她从仲夏六月来到归一观,如今八月底,天气也已立秋转凉。

    她想,她与他相伴过了一个季节,好歹也能当个朋友吧。

    谢无镜不语,只是看经书。

    有时他不爱说话这点,真的非常非常气人。

    但织愉也不是刚来时束手束脚的她了,她直接拿开他的经书,“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嘛,你总不能一直让我抢你的饭和热水吧?”

    她完全没考虑过她自己做饭烧水。

    如果饭和热水少了一人份的,那只能是谢无镜的错。

    谢无镜仍旧不语,从经龛里重新拿经书。

    织愉气闷地坐在他身边,他拿一本,她就抢一本。

    一边抢,一边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他这种天塌下来脸色都不变一下的人,这么不高兴?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那日他让她换本话本看,但她不乐意。

    之后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和烧热水了。

    想通了,织愉更加不悦,“你把我当你的弟子吗,什么都要听你的,你才高兴?小道长,不可能的。我爹娘都不这么管着我。”

    谢无镜:“我没有。”

    织愉问:“那你在跟我气什么?”

    谢无镜:“你与太子情投意合。”

    织愉像被雷劈了,嫌恶地道:“谁跟你说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谢无镜:“太子,还有你看的话本。”

    织愉想了下,明白了:

    太子和他胡言乱语,而她又恰好看了那本《太子宠妃》,让他误以为她与太子情投意合。此番来找他求救,纯属小情侣赌气,拿他涮着玩?

    织愉忙道:“我从前只当太子是兄长,如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话本,我什么话本都看。我不是……”

    她顿住,支支吾吾:“还看了《与道眠》嘛。”

    谢无镜默然。

    他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从这天起,他没再忘记做两人份的饭,烧两人份的水。

    不过回归寻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九月初,李夫人来送东西,在包裹里还放了封信。

    从前李夫人也给她写过家信,里面写的都是李老爷李夫人对她的殷殷关切。

    她看过,总会向他说她爹娘如何爱她,说小时候她爹娘如何宠她。

    但这一回,她看了信,又变得安静。

    翌日下午在经堂,他读经书,她没看话本,而是盯着他的背影。

    暮时,他起身要去做饭。

    她忽然开口:“小道长,我爹娘为我选好了夫婿,是我爹远房表亲家的儿子,大我两岁,愿意入赘我家。”

    谢无镜停步看她。

    她碎碎念着,语调不复从前轻快:“我先前同你说过,太子不信道不信佛。京中传信皇帝病了,已不能理事,急召太子回去。”

    “他的帝位已是板上钉钉,不用再有所顾忌。我爹娘说,不能再继续麻烦你,否则他离去前定会借故拿你开刀,以证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因果轮回、道行修为,唯有帝王才是天。”

    “我爹娘说,趁着太子并没有言明要娶我,他们向太子假称我自小与那表亲家的儿子有婚约,如今因久病难愈,要让他入赘来冲喜。要我趁太子带人闯进归一观前下山。”

    谢无镜问:“何时下山?”

    她仰起脸来瞧他,他还是那副平静模样。

    她红了眼眶:“明日我爹娘来接我。”

    谢无镜无言。

    昏昏暮色洒落经堂,庄严道祖像俯瞰着经堂中人。

    沉寂良久。

    织愉站起来,笑道:“好了,去吃饭吧。仔细想想,我夫婿是入赘的,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待我成亲以后,我还可以带我夫婿来找你玩,其实和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还是朋友……”

    谢无镜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话音戛然而止,迎着他令人心慌的视线,迷茫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还以为,她和他已经算是亲近的友人了。

    可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她自作多情了。

    织愉扁了扁嘴,转身离开,饭也不想吃了。

    忽听他道:“你能保证太子不会抢亲吗?”

    织愉停步:“抢亲与他不信佛道不同。信佛信道,只是现在的皇帝信,所以大家都迎合他。换个皇帝不信,大家仍旧会迎合。但抢亲有悖伦常,会遭天下人唾骂,他应当不会。”

    谢无镜:“倘若他会呢?”

    织愉回眸看他。

    霞光如血,笼罩于他身。

    仿佛将不染尘俗的人拉入了红尘。

    他笃定地望着她。

    她不知,他因何而笃定。

    是因他对太子的见解,还是因为……

    倘若他是太子,他会。

    就听他道:“你可愿随我离开陵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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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VIP] 前尘旧世(三)

    织愉一愣:“什么?”

    谢无镜:“以你所言, 以我之见,太子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就算你嫁人, 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倘若他以你父母威胁, 你当如何?”

    织愉面露难色。

    若是如此, 她唯有顺从。

    谢无镜:“太子同我说, 你和他有六年情意。无论你怎么看待他, 在他心里, 这六年的分量很重。你若想彻底摆脱太子,让你父母也安然无恙,一直装病不是办法, 唯有世上再无李织愉,太子才会死心。”

    织愉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改名换姓, 离开陵安?”

    谢无镜颔首:“我会助你假死。”

    假死。

    这种事, 织愉只在话本上见过。

    她有点兴奋,转念又有点踟蹰:“可是,我若假死离开,岂不是不能再见父母, 还要在外吃苦?”

    她拧眉,一想到日后自己隐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画面,就觉得还不如嫁给太子呢。

    起码能享乐几年。

    谢无镜:“头两年或许受累些,待太子忘了你, 你父母便可来见你。至于吃苦——只要你不想吃苦,也不会太苦。”

    织愉琢磨着他话中意, 眼眸一亮,抚掌笑起来:“对!我可以让我爹娘给我很多很多银子!等我假死之后, 我就带着银子,去游山玩水几年。几年后太子忘了我,我还能与父母团聚。”

    织愉脸上霎时云开雾散,笑得眉眼弯弯:“这主意好,等我爹娘明日来接我,我就同他们说。”

    她幻想着日后美好的生活,倏而想起谢无镜方才说,让她同他一起离开,“对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谢无镜:“未来新帝不信道,拿我开刀是迟早的事。”

    织愉静了静,问他:“那你……是要还俗吗?”

    她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不经意的紧张。

    她也不知,他还俗,她紧张什么。

    谢无镜:“去云游。”

    “哦。”

    织愉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须臾后,她又笑,“我们一起?”

    谢无镜颔首。

    织愉翘着嘴角,眉眼间又变得神气,催促谢无镜快去做饭。

    她跟在他身后,踏着刚刚暗下的夜色,与他走在明月下。

    翌日清晨,李老爷与李夫人乘马车上山。

    他们以织愉不得接触太多人气为由,没有让太子陪同。不过知道回去后,太子见她是迟早的事,因而面染愁容。

    李老爷敲开道观大门,见织愉已收拾好行李。

    他行礼,递上木盒给谢无镜,“这段时间有劳观主关照小女。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谢无镜不客气,接过。能掂量得出来,沉甸甸的木盒里,装的都是金子。

    谢无镜颔首,开门见山地将昨日对织愉说的话,告知李老爷与李夫人。

    李老爷与李夫人闻言俱是惊怔,面面相觑,迟疑地看向织愉。

    织愉站在谢无镜身后对他们笑,眼眸亮晶晶的,满眼是对他们答应的期待。

    但李老爷与李夫人思忖再三,道:“还容我夫妻二人考虑考虑。”

    织愉不解:“考虑什么,没时间考虑……哎呀!”

    她话没说完,便被李夫人揪出来,拽到李老爷身后,嗔怪地对她使眼色。

    织愉看不懂,还欲说话。

    李老爷已对谢无镜道:“承蒙观主费心,我等告辞了。”

    谢无镜颔首,客气地欠身,眉眼间却有沉色。

    他拿出一瓶药递给李老爷:“七日后,我会离开陵安,从七里庄走。”

    届时他会在那儿等,若等不到,他会独自离开。

    李老爷会意,犹疑须臾,还是接下,以备不时之需。

    织愉不懂这分明是很好的计划,为何爹娘与小道长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这样奇怪。

    李夫人掐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委屈地扁着嘴,眼巴巴地瞅着谢无镜:“小道长,我……”

    李夫人轻喝:“什么小道长,是观主。”

    织愉别扭地道:“那……观主,我走了。七日后,你可不要失约。”

    李夫人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与李老爷一左一右护着织愉离开。

    谢无镜站在门口目送。

    织愉越走越远。

    她爹娘同她低语了几句。

    她惊呼否认:“娘你在胡说什么,他是道士,看我和看木头没区别,我们是好友。”

    李夫人:“他到底与你年纪相仿,正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她好笑道:“你们之前怎么不这么说?还叫我对他敬重些,说什么他是半步圣人,不是普通人……”

    她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远。

    直至他耳边,只余山野间的寂。

    七日后的子夜,谢无镜带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下山。

    大禹无宵禁,但这个时间,也只有打更人还徘徊在街市。

    谢无镜在七里庄的茶棚下等待。

    听着梆子一声一声响。

    三更了。

    四更了。

    五更——天边泛出鱼肚白,天际漫出曦光。

    已有摊贩开门做生意。

    茶棚下也来了人。

    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归一观主是何模样。如摊贩这般早起早睡要做生意的人,大多没有围观过观主下山的盛景。

    瞧见谢无镜在这儿坐着,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

    凭他这身气度和姿仪,断定他出身很是不凡,因而十分热情。

    摊主请他一杯热茶:“公子穿这一身道袍,可是离家想拜入归一观?”

    谢无镜不答,为茶向摊主道谢。

    见他平和,不似纨绔,摊主笑道:“先前发生了不好的事,归一观怕是不会再收任何人了。公子还是早些归家去,莫要惹家里人担心。”

    谢无镜从归一观出来,可不知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问:“怎么说?”

    有人陆续来饮茶,对他道:“先前城中李老爷家的二小姐中邪,送入道观。说是要留在观中静养才行。”

    “观主与二小姐年纪相仿,这几日传出些闲话,李老爷便有些遭不住,非是把二小姐接回来,说找了从小定亲的人冲喜。”

    “唉——”一青袍书生摇头叹惋,“这接回来不到三天,二小姐人就没了。李老爷也算是个善人,怎的就听信那些流言呢。”

    “观主是神仙般的人物,不染俗尘,怎可能与我们这些凡俗中人有何牵扯。分明是破了规矩只为济世救人,却被人说闲话。传流言者真是其心可诛。”

    “听闻二小姐今日要下葬了。”

    茶客多了起来,三三两两闲话。

    谢无镜视线掠过城中,望向李府方向。

    长街上,布衣百姓,挑担买卖,走街串巷。

    道两旁,小店里或热气腾腾,或摊位前人来人往。

    曦光破晨雾,一派市井烟火景象。

    远处,突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又急停在茶摊前。

    马车帘撩开一角,姑娘的杏眸笑盈盈地望着他,小声催促:“小道长,快上来,我们走。”

    谢无镜上了马车。

    茶客们只以为是公子家里人将他接了回去,张望一眼,便继续讨论城中事。

    马车趁着城门刚开之时驶出。

    织愉屏住的呼吸一下子放松,车厢内也变得热闹起来。

    她笑道:“小道长……”

    “叫观主。”

    坐在她左手边的李夫人轻拍了下她的头,而后对谢无镜笑笑,望着谢无镜的目光带些审视。

    李老爷坐在织愉右手边,同样眼神复杂地打量谢无镜。

    织愉不再说话,马车里便又安静下来,因人多,显得逼仄。

    车驶到城外林中,有另一辆较为破旧的马车在此等候。

    李老爷请谢无镜下马车:“我们借口要接先前为织愉定下的亲家才出城来,待会儿还要坐这马车回去,劳烦观主乘这辆。”

    谢无镜颔首。

    织愉空手下马车,李夫人帮她拎着东西。她下了马车才想起要自己拿,但李夫人啧她一声,看了眼谢无镜,把她和东西一起送上马车。

    在车内叮嘱她:“不可与观主乱来,知道吗?等过些时候,娘再想办法把你接回来做义女,你还是娘的女儿。到时娘再为你招个听话的夫婿……”

    织愉:“娘,你说什么呢……”

    马车外,李老爷对谢无镜拱手行礼:“小女从小被惯坏了,便是去了京城,也是锦衣玉食,花银子如流水。因她这脾气,她从没受过委屈。劳烦观主多多照顾小女了。”

    谢无镜还礼。

    李老爷凝视他,不再是以一名商人敬畏道者的眼神,而是以一位父亲看待年轻男子的眼神。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李夫人也从马车上下来,嘱咐谢无镜:“请你务必照顾好小女,否则不管你是什么圣人还是神仙,我都会跟你拼命。”

    李老爷无言以对,但也没说失礼。

    谢无镜认真地欠身行礼:“是。”

    李老爷与李夫人将表亲带上自己的马车。

    谢无镜上了旧马车。

    织愉正坐在马车里吃杏仁糕。

    假死的这几天,她虽无感,但醒来后可饿了,硬是忍到现在。

    马车驶动起来。

    她发上步摇晃来晃去,一边吃一边道:“小道长,我爹娘可疼我了,为了我这事,还找了他们许久不联系、在外城做官的发小,给我和你弄了个新户籍。从今以后我就不叫李织愉了,你也不叫谢无镜。”

    谢无镜:“叫什么?”

    织愉:“我叫谢有清,你叫李织君。”

    谢无镜望着她。虽沉默不语,神色却有温旭之感。

    织愉兀自笑起来:“我开玩笑的,没给你弄新户籍,也没给你改名。你还是可以叫我李织愉。”

    说完,她撩开车帘望车外景色。

    晨曦洒落在她眉眼发间,为她镀上一层金色薄纱。

    她笑盈盈的,时不时指着一样东西问:“小道长,你认识那个吗?”

    看累了便懒懒地倚靠在车壁上,道:“小道长,你想过去哪儿吗?我想先去西域,绕一圈,然后再去江南……”

    谢无镜静静地听她说她的计划,应道:“好。”

    于是那一年,他们一路慢行,往西域去。

    谢无镜穿道袍多有不便,便换了一身武服,买了一把刀。瞧着不再像个道士,像名江湖刀客。

    而织愉依旧娇生惯养,一眼就能看出是娇惯大的小姐。

    她坐马车会嫌累。每到一地,都要停下歇个五六日才能继续走。

    谢无镜便辞了车夫,亲自驾马车。她的东西也皆是他帮她搬。

    她只偶尔提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她不想被谢无镜看到的、在各个地方买的话本子。

    就这么走走停停大半年,到了边塞。

    谢无镜寻了个商队,带她一起跟随商队往西域去。

    他个子又长高不少,身材高大,虽俊逸得惹眼,但很有压迫感,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故而这一路也没多少人敢来惹他们麻烦。

    唯有织愉看着他个子又高了,会在他面前急得跺脚:“我怎么不长啊!”

    但时间长了,她也不在意了。

    因为谢无镜说,她若是想长高,得晨练,得多吃,半夜也不能再躲在房里看话本。

    多吃可以。其他的,她都做不到。

    这一路还算顺遂。就算有麻烦,轮不到她着急,谢无镜便解决了。

    唯一难以解决的麻烦,是商队东家的萧公子对她有意,向她频频示好。

    她虽整日与谢无镜待在一起,但队里的女人们都有撮合她与萧公子的心,总能制造出机会,让她与萧公子独处。

    每到这时,谢无镜就会把她叫走。

    时间长了,商队男人那边会故意把谢无镜留下,让女人们把织愉叫走。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谢无镜:“你妹子十七了,你还把她当小孩儿看得那么严,很难找婆家的。”

    谢无镜不语,只眸色沉如子夜。

    待织愉回来,他带她单独找一处地方坐着,与她商量:“离西域不远了,我们可自行去西域。”

    织愉犹豫:“自己去,多少有些危险。况且,萧公子是个好人。我十七了,也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夫君了。”

    她坐在他身边,望着无垠大漠认真琢磨、“萧公子家从商,主要与西域来往。正好我家也从商,主要在内陆做生意。我们两家结合,或许会更富贵。”

    “而且萧公子不会将我拘在内宅,走商时愿带我一起。他很好,想来我爹娘也会很满意他。”

    谢无镜:“那你还犹豫什么?与他成亲就是。”

    他语调泛冷。织愉一怔,望向他,他已起身往营地去。

    织愉不知为何他会不开心。

    她也不敢乱想,因为他是个道士,一个不打算还俗的道士。

    她思来想去,想起在京城时,她起初和三小姐玩得最好。后来看见三小姐与别人玩得很好时,她也会有一点点生闷气。

    也许,小道长也是如此。

    她追上他道:“我还没说完呢。但是他在家是嫡长子,我嫁过去,他家里人恐怕会要我必得生出嫡孙来才行。他愿随我心意,可我必会受气,我不乐意,我自己还是孩子呢。而且他也不够细心。”

    至于是哪方面不细心,太多了,织愉很难说清。

    反正比不上谢无镜,她一哆嗦他就知道她冷了,一歪身子他就知道她累了。

    谢无镜放慢脚步:“所以你不是不满他,只是不满他家里。”

    这有区别吗?

    织愉:“都差不多。”

    谢无镜眼神凌厉地看向她:“我有生子药方,你若想嫁,可保你一举得男。”

    “你在说什么!”

    织愉闻言气恼,踢了他一脚,“你去死吧!”

    她不等他,兀自跑回营地,到第二天都没再和他说话。

    没有他的照料,还有队里的女人关照,萧公子也对她关爱有加。

    她总归是累不着、苦不着的。

    谢无镜亦依旧平静地做他自己的事,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偶尔会往身旁看一眼——那里已没有总在他耳边吵闹的身影。

    他从未想过他自己会有错。

    但入夜时,他欲再去找她一谈,却见她与萧公子一同离去的背影。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他错了。

    他跟上萧公子。

    商队里的人唤他,他置若罔闻。

    他听见他们嬉笑:“这谢公子把他妹妹看得也太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小情人呢。”

    谢无镜一向不会同这些人说太多,便是他们如何闲聊他与织愉的事,他也不置一言。

    道者,静心遣欲无争也。

    今日他却停步,回身对着篝火旁围坐笑闹的人们道:“她并非妹妹。”

    篝火旁的人都静了,讶然地望向他。

    大漠明月皎洁。

    他立于沙丘上,月光中,容貌清逸如圣,却一身骐麟色武服,好似仙人染了红尘。

    他转过身,继续循着她的足迹找去。

    萧公子与她走到了绿洲边缘,站在几棵胡杨树间。

    不知萧公子说了什么,她被逼得一脸无可奈何。

    两人静默片刻,她突然道:“其实,我与小道长已经成亲了。只不过他未得我父母同意,我心中有结,所以一直与他兄妹相称。”

    她一直称呼谢无镜小道长。对外解释,是她与谢无镜自幼分散,谢无镜做过一段时间道士。

    此话一出,萧公子愕然地呆滞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

    织愉转过身来,面对着萧公子:“你是个好人……”

    剩下的话,谢无镜没有再听,转身走回驻地。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没有必要再留下。

    否则若她瞧见他,她必然又要好几天不同他说话。

    他回到营地等她回来。

    她还是和他赌气,不搭理他。

    他对她道:“是我错了。”

    她这才瞪他一眼,用她从商队女人那儿学来的话骂他:“你自己听听你昨天说了什么屁话!”

    骂完,她自己觉得粗俗。见他丝毫不恼怒、任她骂的模样,她便兀自笑了起来。

    她又恢复了往日同他的相处。

    翌日听商队女人问她:“谢公子不是你哥哥?”

    她心道这事恐怕是萧公子透露出去的,担心被谢无镜听到,含糊其辞地应了。

    这之后商队无人再撮合她与萧公子。

    她也怕商队将她撒的谎透露给谢无镜,总是拉着谢无镜远离商队。

    到了西域边城,与商队分别那天,织愉有种解脱感——终于可以不用隐瞒撒过的谎了。

    然而谢无镜却委托商队的人,再照顾她一日,他有事需去办。

    织愉无奈,只得再与商队的人待一天。

    暮时,谢无镜才来接她,带她去找地方住下。

    他们走在热闹的西域夜市长街,身边大多是陌生的异族人,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异域歌声与话语。

    织愉抬高音量,不满地问他:“你白日去做什么了?”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织愉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可方才那一刹那,世界分明静得仿佛只剩下他的声音。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白日,他走遍整个边城,在东城角找到一座小道观。

    他入观,对着道祖像,静静地坐了很久。告知道祖,他要还俗,从此了却修行。

    织愉怔然良久,缓缓垂眸,低声道:“我不要。”

    今日似是什么节,身边人来来往往,歌舞不休。

    但谢无镜的世界是寂静的。

    时间变得恍然。

    他无言地带她去他找好的院落,简单安置好她的房间,各自回房歇下。

    在黑暗的房中,他仿若回到他在道祖像前重新翻开《与道眠》的那夜。

    他不会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因为当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他就不会逃避。

    但他不清楚她的心思。

    他从不打算在她主动开口前向她言明。

    至于原因——

    今夜她的回答、她逃避式的沉默与疏远,就是原因。

    夜色浓浓,两间房,两个人,皆是难眠。

    织愉辗转反侧,还是打算和谢无镜把话说清楚。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不开心。

    她起床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应了声。

    织愉反倒踟蹰再三,才推开房门。

    屋内昏暗,但明月皎洁。

    他在床上打坐,姿仪出尘,月华洒落在他身上,更显他不似凡人。

    织愉:“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要娶我,是因为我说我差不多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还是因为你不希望日后再有萧公子这样的麻烦。”

    “无论是哪种原因,我都不希望这是你想娶我的理由。听闻你有累世修行,迟早能飞升。可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毁了修行?”

    “我不希望日后有一天,你会怨我阻了你的道途,碍了你的天命。比起做一辈子的怨侣,我更希望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友。”

    谢无镜:“你怎知我世世不飞升,不是为了等到你说你我已经成亲的那一刻?你怎知我的天命,不是为了应你的一语成谶?”

    织愉瞳眸收缩,心下了然。

    那日胡杨树下她对萧公子说的话,他听见了。

    她道:“我那是……”

    谢无镜盯着她的眼眸,打断道:“是在骗萧公子,也是在骗我吗?”

    她从未觉得,他如此咄咄逼人。

    可心底,却生出些许欢喜。

    她垂首,嗫嚅:“那你容我考虑一下。”

    谢无镜周身的寒息淡了,成了一种温吞的耐性。

    他颔首:“好。”

    他望着她离开,仍是不眠。

    黎明时分,他走入她的房中,想问问她可有考虑清楚。

    她伏在桌上,已然睡过去。

    谢无镜走到她身边,欲将她抱起送到床上。

    然她被他抱入怀中,她手下压着的信也随之映入眼帘。

    信纸上,是她的字:

    [爹娘,我要成亲了。

    与我成亲的那个人叫谢无镜,没错,就是那个归一观的观主。

    说实话,我有几分开心和期待,也有些许害怕。

    我不怕他的身份与常人不同,我怕人心易变。

    倘若他为我放弃了道途,日后是否会责怪于我,会怨我?

    我不会为此自怨自艾,却还是会为这物是人非而伤心。

    但我思来想去,或许人的一生就是要面临许多选择,然后去承担相应的后果。

    就像幼时我被外祖选中带入京城,招惹来太子。

    虽然是被迫的选择,却仍旧导致了我背井离乡的后果。

    不过爹娘不必为此感伤。人这一生有许多无可奈何,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活得开心。

    我如今过得很开心,也仍有承担选择后果的勇气。

    我愿意嫁给谢无镜,请不必为我担心。

    望爹娘安好。

    待风波平息,我定会回到陵安与爹娘团聚。

    ……]

    谢无镜无言,为她将信纸压好,把她放到床上,坐在床边看她。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到了陌生地方,便很难入睡。后来他为她备了安神香,她方能稍微安眠。

    他想或许是她幼时的经历所致,如今这封信也算验证了他的推测。

    虽她从未表现出任何对过去的不满,但当一个娇生惯养的九岁小姑娘,被带入遥远的京城,寄居他人家中,远离父母,身边皆是需要她忍让的达官显贵。

    她会是多么的彷徨,她又要怎样才能开心起来?

    谢无镜无法与她共情,也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孩子脆弱不安的一面。

    但他看着她、想着她,心里便生出密密麻麻的涩意。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烦闷。

    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翌日近午时,织愉才醒来。

    一睁眼,瞧见床边坐着个人影注视他,她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气恼地打他一下,“你大清早的跑来吓唬我做什么!”

    谢无镜:“我没有吓唬你,我只是想问你……”

    织愉霎时脸上一热,急声打断:“我还没有想好。”

    流转的眸光瞥见桌上被压住的信纸,她脸上又更热。低下头来,羞恼不语。

    谢无镜:“我想问你,你对我可还有什么疑虑?”

    织愉讶然,心道他难道没看见桌上的信吗?

    不可能,信上的白玉镇纸可不是她压上去的。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也不用急着想问题问我。”

    谢无镜道,“待你心安,你再选择要不要同我成亲。我会等。”

    织愉眸光一颤,缓缓抬眸看他。

    晨曦洒落在他身上,一身的暖意。

    她垂下眼帘,细声问:“这城中,哪里可以寄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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