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可能是因为被阿娘解决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让她在明年回返辽东之时能够放手去开采金矿,不需要担心这些金子会因为来路不明,无法换到足够的物资, 李清月竟然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

    见阿娘早已经出门办事去了,殿中的宫人也没有前来打扰她,她干脆在床上打了个滚, 继续保持着摊平的状态,趁着此刻头脑清醒, 盘算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阿娘给她提出的建议,有一些事情她都可以不必急于去做。

    比如说, 酒水的营生不用急于在冬日就进行推广, 反正葛萨那头经营普通版本的酒水也还能维持在梁州的采购,在资金上没有那么欠缺。现在若是步子迈得太大,成全的不是她, 而有可能是别人。

    不如等到陛下皇后饮用人参酒的传闻传开,再在洛阳元氏元希声的周岁宴上一鸣惊人, 而后正式登台。

    总归是能在几年内达成横扫酿酒业的结局。

    而辽东新米的经营收入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挖掘金矿所得一起投入到放归宫人的培养中。既然这项说辞要等到阿娘促成宫女出宫, 才会被搬出来,那么也没有那么着急。

    这么说的话,她今年年末和明年年初需要做的,就只有四件事了。

    第一就是如同阿耶所说的那样,去找外府寺将辽东新米作为贡品的标准给敲定下来。

    外府寺在龙朔二年之前的名字, 是太府寺, 专门负责各地的上贡之事。但别管是叫哪个名字了, 反正有陛下的那句口谕在,应当不会有哪个想不开的在这件事上为难她。

    同时, 还需要将预备带往辽东的人手给谋划到手,再从阿耶这里申请来一笔研究新型农肥的资金,以填补她的小金矿没法当即变现的亏空。

    如果她没能在生辰的时候从阿耶这里收到足够的“厚礼”,她会让阿耶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头疼的。

    第二就是趁着她人还在长安,找机会给那几个下属申请一下官职。

    唐璿和阿史那卓云的情况好说。

    地方官员的考核资料已经在十月前递交到了朝集使的手中,而后由朝集使将这些述职材料带入京中。

    唐璿成功剿匪、阿史那卓云平定继往绝可汗之乱的表现,也都作为政绩被算在此次“考解”之中,已经随同朝集使的奏报呈递到了中台(尚书省)。

    有皇后在上头盯着,不会有人能对这两人的材料动手脚,那么可想而知,今年的上等评价是没跑了。

    只要到了大考,唐璿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升迁。而相对的,只要出现了作战的需求,现在只是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卓云也有机会升官。

    所以她需要帮忙请官的,是黑齿常之和马长曦。

    前者,最好能在辽东的军事体系拿到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官职。方便李清月在与周道务、李谨行等人配合作战的时候,能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后者,则是能力和地位完全不匹配。

    就算惯例以来并没有女子担任外朝官员,最开始李清月为她请官的时候也打了一手信息差,在她做出的贡献面前,也该当以实绩来评判官职。

    如果改良那指向罗盘还不够的话,在她的建议下制作出曲辕犁总该够了。

    要知道,农事在民生之中的地位本就是重中之重,否则阿耶何必对农肥有这样大的兴趣。

    没错,就是这样!

    她得找个机会去争取,总得对得起马长曦做出的贡献,也对得起她在年节前后还要回返海州去收尾罗盘之事的尽职尽责。

    第三,便是提前寻人考察好放归宫女有可能从事的业务,做好接洽的准备。

    倘若真如阿娘说的那样要从纺织业入手,也得选好纺织的品类和安置的地点。

    这件事不能交给自己的小管家去做,毕竟李清月还得带她回辽东呢,那就得麻烦阿娘帮她从六局二十四司内找到一个合用的下属。

    好在,无论是选人还是考察,都还有足够充裕的时间。

    而第四,就是享受冬日里难得的悠闲时光啦!

    起床!——

    “等等,这东西不是应该先送到皇后那边吗?”

    李治看着由内侍送来的一沓朝集使考解资料,稍微翻了两页,又看了看这厚度,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心闷。

    但更让他心闷的显然是内侍给出的回答,“安定公主说她好不容易回到长安,觉得这里都有点陌生了,想让皇后殿下陪同她在长安城中闲逛一阵。”

    “皇后殿下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拗不过公主想要出行,便将这些东西都先送到陛下这边来。”

    李治哽塞了一瞬,不知道该当从何处吐槽起。

    这半年时间里,在长安发生的最大变化可不是街巷有何处出现了扩建,而是蓬莱宫完成了修缮。

    安定想要往外跑也没关系,但她能不能稍微找个正常一点的理由?

    还有皇后所谓的“本想拒绝”,让李治很怀疑,那也是说来糊弄他的。

    但……

    “罢了,皇后与公主都在这两年间为我大唐殚精竭虑,也是时候该休息一阵。”李治回忆了一番,“算起来,上一次皇后随同安定一起出宫,便装行游,还是在洛阳的水陆法会之时了。”

    这么一看,确实已经有了些时间,想要一起出去走走,体察一下民间风物,也是理所应当的。

    将人重新找回来,说这等方式的出宫不合上位者体统,反而是他这个做人丈夫当人父亲的过于不近人情了。

    只是,看着摆在面前的这一沓文书,他又忍不住问道:“皇后是不是答应了回复中台的时间?”

    内侍点头,“说是明日正午之前给出校阅反馈。”

    李治郁闷地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上官仪,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真是生动地诠释了何为“由奢入俭难”。

    上官仪却不免在接到这道目光的时候心中一跳。

    他此前就反对陛下因为疾病的缘故将过多的权力挪交到皇后的手中,也反对陛下对安定公主给出逾越的官职敕封,就算一度因为带头发表这样的言论遭到了陛下的斥责,他也没改变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也比谁都敏锐地意识到: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啊。

    当皇后与公主出行,将这份权力重新交回给陛下的时候,陛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觉得自己该当尽快将其处理完毕,而是觉得,对他已经适应了慢节奏公务的身体来说,突然增加的工作量实在很麻烦。

    也就意味着,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权力为外人所分割。

    那么想要劝阻陛下改变这个授权于皇后的决定,可能会变得越来越难。

    偏偏另一面的皇后也根本没有还权于天子的想法,反而正在凭借着这个特殊的位置给自己身上层层加码。

    比如说,在那场商讨沙门是否需要致拜君主的集议之后,皇后的威望就往上攀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然而上官仪看在眼里,却苦于没有这个办法能对其做出阻拦。

    他很清楚,起码在安定公主刚刚为陛下带回来了不少喜讯的龙朔二年年末,在这个对陛下来说乃是一家团圆的大好时候,他绝不适合旧事重提,再问陛下为何不担心大权旁落。

    便是当真要劝,也得选择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

    不是现在!

    他只是一边从李治的面前将其中一部分朝集使公文接过来,摆到了自己的面前,一边说道:“陛下若是觉得此事处理起来麻烦,不如多让太子往外走走,先行参与到京官的考察之中,往后地方官员的考解奏报,他也就能在东宫官员的辅佐之下处理起来了。”

    “皇后若是有事外出,这部分的公务直接送到东宫就是。虽说陛下近来身体有所好转,但还是以静养为上。”

    “你以为我不想吗?”李治瞥了他一眼,回问道。

    上官仪说的是分权于太子,没说什么扫兴的话,让李治舒坦了不少。但也没舒坦一会儿就已意识到了个让人苦恼的事实——

    说得好像这个“太子参与到京官考察中”,是什么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一样!

    李弘的身体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比起李治是因为头风而苦夏,李弘就是因为体虚而在天寒时节常常抱恙。

    京官考察在十月,外地官员的考解评等在十一月,都是李治直接放弃让李弘办事的月份。

    李治时常在想,让李弘这个由皇后所出的长子作为继承人,到底是对长子的恩宠还是盘剥。

    但李弘做太子到如今,早年间过分仁厚的脾性其实已稍稍改过来了一些,无论是在修编文书还是协助监国上都未曾出错,还有着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优良品行——

    李治又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让自己陷入烦恼之中。

    “算了,也就是偶尔忙一些而已。”有安定送他的熊皮大衣和人参泡酒,他总不能连这点政务都需要皇后协助,甚至就因为皇后和女儿出宫游玩,便要推迟将回复递交中台的时间。

    但他看着自己桌案上的另一份文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皇后协助打理的政务里,可不包括这等决断三品以上朝臣生死去向的东西,还是由他自己来批复诏令的。

    而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许圉师的那桩案子。

    一度想要将此事压下的司宪大夫杨德裔被革职查办后,许自然的田猎杀人案被转入详刑寺审断,在近日已对各方人证物证做出了详细的罗列。

    因其中还涉及了许圉师对许自然的包庇,在核录口供的时候花费的时间就要多一些,以防这位左相的下台引来非议。

    可再怎么需要罪证清晰,口供完备,在陛下已明确表达了对许圉师勾结宪台、包庇子嗣之事的憎恶后,详刑寺诸人的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直接先将其他的事务都给推在了后头,就为了确保这出案件能以最快的速度结案。

    该当尘埃落定了。

    李治再怎么珍惜许圉师这个人才,也绝不允许这等官官相护之事直接在他的面前上演,所以如今,也必须对他予以重判。

    杀人的许自然,按律判以处斩。

    如今正是十一月,还不是一个处斩刑罚需要往后推迟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即执行。

    这就意味着,许自然没有这个好运等到天子大赦,只能在近日领死。

    至于许圉师……

    这份官员勾结、包庇案犯的罪名成立,念在他终究年事已高,李治的笔尖有一瞬的停顿,最终还是写下了流放虔州(江西)的决定。

    但对于杨德裔,李治就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了!

    他之前弹劾郑仁泰、薛仁贵的时候不是说,他们纵容士兵劫掠是有损李唐军纪,冒险出兵追逐铁勒叛军是让李唐遭遇了自建国以来的最大战败?

    好得很,那他自己就流放庭州,去西域戍边吧。

    看看那西域的风沙到底能不能吹醒他的脑子,让他知道一下结党营私到底是多愚蠢的事情。

    冬日上路艰难不错,但这两人都让他这个当天子的不痛快了,又何必享有什么优待。

    不日之内启程上路便是。

    不过,在正式将天子玺印盖在诏令上的那一刻,李治望向许圉师的名字,还是不免有几分心绪起伏。

    彼时的龙朔改元,有四方州郡官吏上呈见龙吉兆,这其中也包括了从梁州宣旨回返的许圉师。按说,作为见证之人的他身上,也该当有一份龙神的福泽庇佑,他顺利升任左相,好像就是这个福运到来的证明。

    但谁又能想到呢?他最光辉荣耀的时候居然会这样快过去。

    龙朔年号都还没结束呢,许圉师就已经从原本的朝堂支柱,变成了贬官流放的刑徒。

    ……

    李清月邀请武媚娘随同她再一次出宫,行猎归来的时候,就正好在长安的东郊遇上了踏上流放之路的许圉师。

    她此前和这位左相有过几面之缘,约莫就是在年初的时候还见过他一次。

    但相比于年初,他在此时简直不像是李清月记忆之中的那个人了。

    丧子之痛,和从宰相高位上跌落,再加上天子对他信任的崩塌,其中的每一条对他的打击都极其致命,以至于他看上去已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真是很难不让人心生感慨。

    “仕途的不顺真是很容易磋磨人啊……”在二人与同行的随从一起回返到宫中后,行在太液池边漫步之时,李清月便忍不住感慨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被流放出去的李义府因为连大赦都没有他的份,就在激愤之下病死于嶲州了。”

    武媚娘没有接话。

    李清月转头朝着阿娘的脸上看去,就见她好像有点走神,还有几分愁绪。

    “阿娘你怎么了?”

    被李清月凑到面前的脑袋打断了思绪,武媚娘轻叹了口气,答道:“我在想许圉师给人的警示。”

    “这教子之事,自古以来便是需要谨慎的大事。许圉师放纵宠溺儿子,造成了今日结果,既要怪那杀人的许自然,也要怪他自己。”

    “但这跟阿娘也没什么关系啊?”李清月嘀咕道。

    武媚娘慨叹:“或许吧。”

    今日狩猎归来本应该是兴致尚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看到了许圉师的结局,又或者是因为这稍显寂寥的冬日景象确实容易让人滋生愁绪,武媚娘便将自己的思绪往外飞散了一些。

    见女儿没被她那几个字的答案给糊弄过去,她摇了摇头,“没事,我没有在担心你的问题。”

    三岁看到老这句俗话在阿菟这里估计是能成立的。

    这个女儿已经完全可以当做成年人来评判心性,就算有时行事鲁莽,但种种表现还是让人安心的。

    反而是现在脾性还没有完全定格的几个儿子……

    “我时常在想,会不会有一日,我的儿子也会如同许自然一般,成为给我带来麻烦的元凶。”

    这种奇怪的想法其实本不应该产生,但大概是李唐皇室已连续两代不太健康的亲子关系,让她在子女年岁渐长中,也不免有了一些烦恼。

    毕竟,按照身体素质来看的话,她大概不会像是窦皇后和长孙皇后一样,能死在皇帝的前头。

    那么这份困扰说不定就是要由她来经受的。

    然而还没等她再继续想下去说下去,她就听到李清月快速打断了她的话,“那这简单呀。”

    “怎么就简单了?”武媚娘好笑地看向了女儿,不知道她这语气里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李清月语气跳脱地答道:“怎么不简单了,若是我加上阿娘只有两个人,管不住三个的话,那阿娘就再生个妹妹,三对三,保管将人给压得死死的,休想给您带来麻烦。”

    武媚娘:“……”

    这算是个什么建议!而且,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刚冒出头的教子担忧,就被女儿这一句不正经的话给扫去了大半。

    阿菟却仿佛没瞧见她脸上凝固的神情,继续说道:“那您要是觉得上面那个建议不可行的话,我倒是还有个建议,就是您但凡发现一点他们表现不对的苗头,就把人送到辽东来。”

    “到时候,没有长安城里的阿耶给他们撑腰,事情就好办啦。我让他们去狩猎黑熊,打不到完整的熊皮不让回来,再让他们亲自下地去种辽东新米,种不出媲美老农的不许回来。还可以让他们去跟着辽东的高丽人一起住,只能靠稻草铺床来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说白了就是,总有些人没吃过足够的苦,却觉得自己能担负起远超能力的重任……”

    那多简单啊,直接让人去劳动改造就好了!

    但她刚说到这里,忽然被母亲扯了扯衣袖。

    “怎么了?”李清月止住了话茬,顺着母亲拉拽的方向看去,就见年幼的李旭轮一脸呆滞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显然是将她们这边的对话给听了个全。

    下一刻,他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跑。

    “阿耶!阿姊欺负人了!”

    李清月:“……?”

    干什么啊!她只是做个假设,也没有要直接付诸实践吧。怎么就给吓哭了还去告状了?

    李清月无语地看着那个还有点肉墩墩的身影已朝着林荫道间穿了过去,很快消失了踪影,转回头就对上了母亲戏谑打趣的神情。

    “你自己去跟旭轮解释吧。”武媚娘拍了拍李清月的肩膀,“没事的,姐弟之间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啊。”

    见平日里稳重非常的女儿僵直在了原地,她方才的那点担心是彻底消失不见了。

    嗯……今日天气也挺不错的。

    说不定,这几日还能看到点有趣的戏码。

    但她倒是没想到,女儿居然选择先往宫外躲了一阵,免得听到魔音贯耳。

    这番表现让李治都笑了半晌,直呼总算是找到了克制阿菟的妙招。

    可若让李清月自己来说的话,她这可不叫做退避三舍,而叫——

    蛰伏之后一击即中。

    因为并未过多久,就到了年末李贤的生日。

    ……

    才用过早膳,李贤就惊喜地看到,常年在外的阿姊指挥着宫人将一尊大木箱给扛进了他的寝殿。

    光从这木箱的体积和重量上来说,这箱中的东西应该就不寻常。

    他连忙发问:“阿姊,这是……”

    李清月见东西已平稳,拍了拍木箱,答道:“给你的生辰礼物。我找工匠专门定制的。”

    该说不说,这件事还要感谢一下马长曦。

    要不是李清月听卢照邻说起,马长曦有一张很有意思的待客茶桌,她也不会想到结合现代的巧思和当今的文化背景,给李贤弄出一个这样的东西。

    当这张茶桌被从木箱中取出的时候,李贤便发现,这显然不是一张普通的茶桌。

    不仅仅是因为在这茶桌之上有山水人物雕刻于上,细节相当丰富。

    还因为,当李清月让人将水当真装入这茶桌之上的时候,那凹陷的水道就真的成了流动的山溪。

    “你看这个。”李清月取过了一只竹杯,倒了点水将其放于水上的时候,因水流在一旁机关的带动下流动,那竹杯便也飘动了起来。

    “这是……曲水流觞!”李贤目光当即亮了起来。

    他前几日还学到过兰亭集序,对于古人风雅格外向往。

    他原本还觉得,以他的年龄不方便出宫去折腾此事,哪知道姐姐直接给他换了个方式实现。

    “还不止呢,你看这里。”李清月伸手指向了其中的一处木雕。

    李贤这才发觉,这一处木雕乍看起来是个人,实际上却不是,而是一只人首鸟身的迦陵频伽,乃是北朝壁画中时常出现的佛教元素。

    他又凑近了些再继续细看,就见水流途经此地的时候,竟不是直接从这雕像的前头经过,而是穿雕像而过,以细小的水流喷出。

    李清月指着此处解释道:“传闻中,迦陵频伽的嘴上有七个音孔,通过不同的音孔能发出不同的单音,这才得到了一个别名叫做妙音鸟,成为音乐的象征。”

    “可惜这雕像小了些,没法将这些音孔给全做在脸上,所以我让工匠在其全身开出了七处孔洞,一旦下方踩踏的水车速度变化,让水流从不同位置经过的时候,就会发出不同的乐音。”

    她朝着李贤说道:“怎么样?你有办法让其演奏出乐曲吗?”

    李贤侧耳听去,果然听到这流水发声随着速度有变而出现了音调的转变,当即大喜:“能不能让其演奏出乐曲还不确定,但阿姊的这份生辰礼物,我很是喜欢!”

    他可太喜欢这东西了!

    李贤如获至宝地看着面前的这份礼物,随即便听李清月说道:“我听阿娘说了,你在听到左相有异后就告知于她了,虽然她发觉左相那事还是要比那个……那个叫袁公瑜的家伙晚了一点,但总算你好好执行那个赌约了。你就当这礼物里,还有给你的奖励吧。”

    李贤高呼了一声“多谢阿姊”,便直接钻到了那脚踏水车机关的前头。

    一想到那赌约还有这好处,他便盘算起了在阿姊生日的时候要不要再输一次。

    不过在今日,他先继续研究这个礼物!

    当李旭轮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此地的时候,李贤还沉浸于调试流水发声,根本没顾上接待他。徒留看出礼物特殊而眼馋的李旭轮站在了一边。

    在从李贤的下属那里得知这礼物是李清月送的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挪移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调侃道:“你现在不怕我了?”

    怕,还是怕的,李旭轮才不想去住冷屋子,还要干苦力活,但听闻姐姐能拿出好玩的东西送礼物,他就又把恐惧给压下去了。

    “阿姊,我的生辰礼物……”

    李清月佯装惊讶,“生辰礼物?可是,我回来长安的时候,你的生辰已经过了啊?一个人,一年不能过两次生辰吧。”

    李旭轮嘴巴一扁。

    ……

    李治陪同武媚娘踏入殿中的时候,只见一个还在抹眼泪的身影迅疾地冲了过来,挂在了皇后的身上。

    李旭轮抽抽搭搭地仰头发问:“阿娘,我为什么不能在您的肚子里多待两个月?”

    要是往后两个月,他就是十一月的生辰。

    这样他就能等到阿姐回长安的时候过生,能得到她的送礼了。

    “可生辰已经不能改了呀。”李治在旁给出了一个权威答案。

    然而他这话一出,李旭轮顿时哭得更厉害了,“那我……那我想跟阿姊去辽东!”

    武媚娘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女儿朝着她摊了摊手,摆出了一副无辜的模样,顺带比划了个口型:“您看,他不怕我了。”

    阿娘说的没错嘛,姐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现在不就没了?

    他都愿意主动去辽东了。

    第165章

    虽说好像确实是不怕了吧, 但……

    “这个姐弟相处的方式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李治眼看着李旭轮在三两句间就被李清月重新给哄了过去,又止住了眼泪,有点怀疑自己的这个幼子若是将来被人卖了, 是不是还要帮别人数钱。

    贤儿好歹还得是当真见到了好处,才会将自己的亲近给表现得很明显呢。旭轮却真是太容易被说动了。

    相比之下,果然还是安定最像他与皇后, 在将人耍得团团转这方面,简直像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

    “能有什么问题?弟弟不怕姐姐了, 总归是件好事吧。”武媚娘答道。

    李治:“……”

    他努力将自己想控诉皇后过于偏心的话给吞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不是在说弟弟怕姐姐的问题, 我是在担心, 旭轮会不会当真想着往辽东跑。”

    李治想想方才小儿子那一句哭嚎,就觉得有点头大。

    李旭轮虽然不算是个过于莽撞的性格,但他毕竟年纪还小, 很容易想一出就是一出。

    他思虑道:“就他这么点的身高,想要把自己偷偷藏进阿菟的行李里, 应该也不是一件难事。”

    这猜测,让人更觉忧虑了。

    万一李旭轮真凭借着这份优势, 登上了前往辽东的航船,要想再追回来,大概就跟安定当年往青州跑的情况一般,有些艰难了。

    结果转头一看,皇后对此显然没有太多的危机意识。

    李治扶额, “媚娘是否也过于心宽了些。”

    “可我看, 这是陛下能想得出来的办法, 不是旭轮能想得出来的。”武媚娘轻笑了一声,点评道。

    别看旭轮嚷嚷着想要去辽东, 但他到底能有多少行动力,她这个做母亲的很清楚。

    所以眼下闹腾归闹腾,武媚娘是一点都不担心真的闹出“公主拐带皇子远赴边地”的大事。

    李旭轮他就没这个胆子!

    “……我也做不出来这事。”李治努力给自己辩解了一句,再想想儿子平日里的表现,好像当真是如皇后所说的情况。

    “当然,”武媚娘抿唇一笑,“陛下是个稳重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李治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稳重二字听起来有些奇怪。

    可还没等他从中品出点什么意思,就见武媚娘又朝着那姐弟互动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您就当,这是阿菟先在两个弟弟面前树立威严,往后给他们两个做个榜样好了。”

    “榜样吗……”李治低声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品味了一番,姑且认可了这句说法。

    若将来李贤和李旭轮能学学阿菟为他排忧解难的本事,倒也未尝不可。

    此前李清月说什么让他将人参泡酒再多放置一段时间,让酒味变得更加甘醇一些再行饮用,但李治记挂着那一口特殊的烈酒滋味,在太医署那边确定了人参药力和酒水品质均为上品后,便已按照每晚睡前小酌一杯的方式将酒喝起来了。

    或许真是这等温和进补的方式起到了效果,在这龙朔二年的尾声,李治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此前舒坦了不少。

    以至于近日在御前见驾的官员大多知道,陛下对于安定公主所送的熊皮大衣、人参酒都格外满意。参与常参的官员还曾经在廊下食中尝到了辽东新米。

    哪怕李治没将其直接说出来,但自认擅长揣摩陛下心意的官员都不难做出个判断,陛下这是要将安定公主树立为李唐的孝道典范啊。

    公主已能耐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太子与其余皇子又该当如何呢?

    李治刚想到这里,忽然见李旭轮朝着他跑了过来,将思绪转回到了眼前。

    “你又怎么了?”

    在李旭轮脸上,哭闹的痕迹其实还没有彻底消除,只是现在已被新鲜玩意引发的求知欲给遮掩了下去,看得不太分明。

    李治起先还有点担心,是不是阿菟又想出了要来上一出分边组队比赛的花招,让李旭轮来负责请人,但当李旭轮开口的时候他便发觉,情况比他想的还要麻烦一点。

    只因李旭轮上来就问:“阿耶,阿姊说,那流水茶桌之类的东西将作监也能做,那能做出直接帮我完成课业的机关吗?还有还有,能做出那种和我一起玩蹴鞠、斗鸡的人吗?”

    李治:“……”

    这小子的想法是怎么跳跃到这里来的?

    他朝着女儿看去,就见对方也朝着他投来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显然是对此问题不知道该当如何回复更为恰当。

    她便干脆不说了,以免引发李旭轮的情绪波动,到时候好不容易转为“正常”的姐弟关系又要谈崩了。

    遇到小孩子天马行空脑回路下整出来的难题怎么办,丢给阿耶就好了。

    然而这等问题迎头,李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他想了想,干脆答道:“术业有专攻,将作监更擅长的,是将蓬莱宫中剩余的宫殿给规划建造完毕,你想要的东西恐怕有些麻烦。”

    “而且,你若想走捷径,将人力所能办到的事情推给机关,你自己应该做什么呢?”

    “我……”李旭轮咬着下唇沉思,忽然蹦出来个答案,“我负责跟着阿姊去辽东增长见识!”

    见识个鬼!

    李治觉得自己的额角更疼了。这个问题居然又绕到了原本的地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你与其想跟着你阿姊去辽东,还不如问问,她举荐的那位工匠有没有点奇思巧构,能解决你的问题。”

    李旭轮仰着脑袋安静了一会儿,又发出了一句直击要害的问题:“可阿耶手底下的将作大匠,不是应该比阿姊的工匠更厉害吗?”

    李治语塞了一瞬。

    在直接铁拳教育告诉他收起那点妄想、将难题抛给阎立本、和将麻烦从哪儿来整回哪里去之间,李治为了自己往后的清静考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种,“因为你阿姊找来的那个工匠才当官不久,没到升迁的时候呢。”

    “真的吗?”李旭轮转头又看向了李清月。

    “真不真的不重要。”李清月弯下腰来,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道,“重要的是,你知道马匠师眼下在做的都是什么事吗?她负责的都是军械农具的改造,要造福的是士卒与寻常百姓。你想要个木人玩伴之类的东西没关系,但你凭什么让她先放下那些东西,让她先为你制作此物呢?”

    李旭轮鼓了鼓腮帮子,似懂非懂地答道:“所以,我得先比很多很多人加起来都重要。”

    对于成年人来说,必然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要做到这一点,可远比制作出机关木人还要艰难得多!

    但对李旭轮来说,他却觉得自己达成这个条件之后就能和阿姊去谈条件了,起码也算是有了一条门路,当即心满意足地跑了开来。

    留下李清月和李治在这里安静对视了一瞬。

    还是李清月率先出口打破了平静。“阿耶,你这劝人的本事怎么还没我强?”

    李治能说什么?说他不像是阿菟一样是个小孩子,所以更明白孩童的想法吗?

    他干咳了一声,转移开了话题,“你刚说的农具是什么?”

    “我之前没跟阿耶说吗?”李清月一脸诧异,“因为辽东那边的耕地是水田,但土地又要比江南那边的结实一些,为了方便在那边犁地精耕,我让马匠师帮我改良出了一种短曲辕犁。”

    “今年辽东秋收之后,我已让人将制作出来的几只投入到了的土地翻耕中,发觉确实能大大节省人力。和《齐民要术》中提到过的长曲辕犁相比,也在回转上要更容易得多。”

    “所以,我离开辽东的时候,已让人在冬日农闲时多打造上一批,等到明年一二月间,就用它们将农田全部再精耕一遍,也好让明年的辽东大米品质更高。若是在那头使用情况没什么问题,我便将其送到阿耶面前来。”

    她一拍脑袋,“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是想说的,但反正阿耶要让司庾官吏随我一起往辽东去的,到时候还能让他们帮忙斟酌一二,也不急着现在说。”

    李治:“……”

    这种事情到底是不是应该当即奏报的,李治相信以安定的判断力不会认不出来。

    哪里有必要非要留到明年再给他个惊喜。

    农肥重要,农具也同样重要啊!

    李治心中急转,当即下令:“司庾那边的官员我会多派几个跟你一起往辽东去,无论是农肥还是农具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至于你举荐的那个工匠,我会向缮工监传旨,以罗盘完工之功,将其升迁到中校署令的位置。”

    对方既然确实有这个惊人的本事,若是还让她处在正九品下的官职,确实是有些低了。比起他这个天子的名声能凭借着农事上的变化得到提升,这小小官职根本不算什么事!

    李治停顿了一瞬,又补充道:“若是她在农具改良上另立功劳,自有其他奖赏。”

    “对了。”

    见李清月几乎是在听到这话的下一刻,就对此安排露出了个格外轻快的笑容,想想今日怎么都是个庆贺生辰的好时候——哪怕不是阿菟的生日而是李贤的生日,也不如将阿菟生日前的好消息都给一并宣读出来算了。

    “正日的大朝会,你也参与吧。”

    李清月目光一亮。

    阿耶所说的元月正日大朝会,其实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帝后接见百官,一部分是内外命妇参拜皇后。

    可现在能被他单独提出来,显然不是在说后者,而是破例让公主参与到前朝的正日大朝会之中!

    虽然在参与到军事议会的时候,李清月已经猜测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在这句话被正式说出的那一刻,她依然不免感到一阵心绪沸腾。

    这比之敕封大都督、邀请军事议会还要清楚地代表着,在正式场合下她这位公主已走向了前朝。

    哪怕那“天颜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万物知”的外朝大朝会,汇聚了高低品阶的京官、留守长安的武将、各地朝集使、他国使臣等等,而在这与会的数千人中,能在功绩上跟她相提并论的并无多少,甚至早在今年元日她就该当有此机会,但有资格和得到许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算是阿耶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吗?”李清月问道。

    李治转头往皇后那头看了一眼,笑道:“你看看这绝不吃亏的鬼灵精!”

    这问题一出,李治若是想要将给她的其他生辰礼物都给吞了,那可就没道理了。

    武媚娘朝着李治挑了挑眉头,仿佛是为了回应李治对她的偏心且心宽评价,接下了话茬,“阿菟放心吧,你阿耶还没吝啬到给不出生辰礼物的地步。”

    光是个大朝会参与的许可算什么生辰礼物,那也不过就是天子的一句话而已。

    所以,这也只能算是个开始……对吧?——

    但李清月倒是挺重视此事的。

    在生辰到来的当天,她直接起了个大早,将代表熊津大都督的官服往自己身上套。

    更让她觉得自己去年一年没白干的是,在她还在梳理鬓发的时候,李治的第二份礼物已让人带到了她的面前。

    为核验农肥与农具的效用,陛下特许,将安定公主的封地人口临时新增千户。

    这不意味着她当真已经有了两千户的实封,而是在需要扩增田地的情况下做出的破格特许。

    可在李清月看来,人都已经批给她了,想要她把吞下去的田和人吐出来,那也太小看她的胃口了吧。

    反正这龙朔三年,算是有个极好的开端了。

    当李清月踏上那含元殿前的四百步广场等候大朝会举办之时,恰好与她一并到达的英国公李勣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位小公主脸上的意气激扬、踌躇满志之态。

    在这雄浑壮美的蓬莱宫正殿面前,人与大殿相比总难免显得有些渺小。然而初来此地参与集会的安定公主,却好像自有一番卓然醒目的气势。

    “小将军不感到紧张吗?”英国公上前打了个招呼后发问。

    “那些前来朝贺的他国使臣都没感到紧张,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李清月从容答道。

    她朝着李勣后方看去,见他后面还跟着个亦步亦趋的二十多岁青年,“这位是?”

    “忘了介绍了,”李勣答道,“这是我的长孙李敬业。在司驭寺任职,所以此前应该并未和小将军打过交道。”

    李清月眸光一闪。

    李勣的长孙李敬业?

    那么,这位现在看起来还有些傲气的青年,便是历史上扬州起兵反叛,让骆宾王写下《讨武氏檄》的李敬业啊……

    英国公在废王立武之时站对的立场,和其随后的稳健表现,都险些让李清月将这个家伙给忘记了。

    现在可算是让她逮住真人了!

    耳闻英国公说到“此子擅长骑射,可惜距离武能安邦的公主相差太远”的时候,李清月端着一派商谈正事的面容建议道:“既然如此,何不让他来辽东磨砺一二?”

    “……啊?”

    英国公李勣正讶异于安定公主居然会回出这样一句,就听她格外有理有据地说道:

    “不经历一番实战始终还是纸上谈兵,以英国公本事,想必也更希望子嗣成长为朝廷栋梁。”

    “这是自然。”李勣自己是跟随先帝打天下走到的如今这一步,打心眼里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只能靠着祖辈名望度日,起码也得有着立足于朝堂的真本事。

    所以也难怪他的长子李震年已四十五岁,也才做到泽州刺史的位置,又因为外放做官的缘故并不在此地。

    李清月笑了笑,继续分析道:“西域那头有吐蕃蠢蠢欲动,与吐谷浑屡屡交战,甚至将手伸到了西域都护境内,今年的龟兹反叛还是出自他们的挑唆,那么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其他举动。这足以见得,吐蕃兵马犹如狡狼,不是易于相与之辈。”

    “若只如此也便罢了,偏偏那头的各方势力林立还当真复杂,就连被阿耶外放到西域的那位清河崔氏子弟,到如今还有些水土不服。”

    “若我未曾记错的话,铁勒九姓在郕国公的努力下重归于大唐,但还有残部外逃。西突厥内部继往绝可汗的叛乱虽已被平定,但阿史那弥射的威严不足以震慑诸部,各处动乱不少,还大多执掌有地势之利。这么一算的话,确实是更适合由老将带兵清查弊病。”

    “相比之下,辽东就更适合新人得多了。至多就是倭国有从旁觊觎之心,北边的靺鞨为图生存时而南下。可相比我方戍防,这两方的实力都还远不够看,只需定期袭扰,剪除祸患而已。”

    “您看,我方的出兵演武,就像……”李清月指了指道旁的灌木,“就像是修剪新芽一般。”

    “好一个修剪新芽!”英国公朗声一笑,“我喜欢小将军的这个比喻!”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长孙,越发觉得他和公主的气势也差了太多,当即接道:“那么倘若小将军不觉得多带个人往边地麻烦的话,元月旬假结束,我便向陛下提请此事!”

    李清月答道:“英国公说笑了。这有什么麻烦的。”

    把脑子不好使的纨绔子弟送去辽东改造,在李清月看来大有可为。

    奈何李旭轮的年纪太小,不适合这么早就参与进来。

    但,今年二十七岁的李敬业可不能算是个孩子了,肯定是能扛住这等磨砺的!

    总得先拿出个改造的标杆,往后才好继续扩展队伍啊……

    李勣浑然不觉李清月背后的算盘,只觉安定公主果然是个可靠之人:“好,就这么说定了!”

    ……

    不知为何,李敬业忽然感觉后背一凉。

    第166章

    明明祖父是抱着让他成才的想法, 才接受了安定公主的建议,又明明安定公主也是因为和祖父交好、理性分析了一番东西局势,才有了这样的一条建议——

    李敬业就是觉得, 他现在的处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

    但说句实话,若能在辽东立下战功,谁愿意在祖上有军功荫蔽子孙的情况下, 只在那司驭寺,也就是太仆寺任职呢?

    要这样算的话, 暂时只有小规模作战的辽东,确实是他上手军务的最好地方。

    可他这种心头打鼓的直觉示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李敬业还没从中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忽听一阵礼乐齐鸣, 打断了他的思绪。

    安定公主也已快速将探寻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收了回去,将视线转向了那晨光笼罩的含元殿。

    朝会要开始了。

    再有多少闲话,都得等到之后再说。

    含元殿在前, 一时之间各处的嘈杂声响都消失在了乐声中。

    此地刚刚建成不久的时候,荣国夫人看到的还是沉寂之中的朝会正殿, 尚且已觉此地浩然威严至极。

    那么今日李清月所见,便是为朝臣所簇拥的金鳞殿阙, 在愈发齐整嘹亮的太和之音中,显示出其正处王朝鼎盛之地的辉煌。

    李敬业早已闭嘴垂眸,老实地跟在了英国公李勣的后方。

    李清月则是与苏定方打了个招呼,站定在了翔鸾、栖凤二阙之间的候场之地。

    “众臣入殿——”

    礼官高呼声中,李清月深吸了一口气, 跟上了前方诸人的脚步。

    在顺着台壁之下龙尾道登临而上的时候, 她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殿上屋檐的瓦当上。

    晨晖镀在瓦当边缘的金光, 连带着屋顶上特制绿釉琉璃瓦的反光,混合成了一种金绿红交汇的绚丽色彩, 让人有些看不太清楚瓦当之上的图样。

    反倒是近前,陆续入殿的朝臣身上所穿朝服颜色,在视线中很是清晰。

    倘若有人能自两方子母阙楼之上朝着龙尾道上看去,便应当能瞧见一片紫朱绿青之色,像是一串流动的色彩有秩序地踏入含元殿中,而后一个个在殿中归属到自己应该站定的位置上。

    帝后与礼官早已到了。

    礼乐队伍之中的一部分也已身在殿中。

    或许是因为含元殿面积庞大的缘故,当这上千人陆续入殿后,提前摆有仪仗与宝器的大殿都还并未让人感到有多拥挤。

    但即便如此,这人头攒动的景象在前,也已将殿中仅剩的冬日清寒之气都给驱逐了出去。

    在乐声鼓声行将结束的响动里,列席之人甚至能感觉到一阵有幸置身此间的沸腾热血。

    也包括李清月。

    不过说不定更让她生出这等心绪的,是她抬眸朝着李治和武媚娘所在的方向望去,正见阿娘也正在朝着她的位置看来,越过这众多的人群,清楚地锁定住了她的位置。

    在看到女儿的一瞬间,她甚至在唇角多了几分笑意。

    身着帝王十二旒冠冕与衮服的李治,和身着皇后朝服的武媚娘,显然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可若要武媚娘说,阿菟又何尝不是今日列席之人中最为特别的一个。

    外朝的大朝会,除却皇后被准允出席之外,哪怕是一品国夫人、长公主,也都像是与此地存有一份难以逾越的隔阂,并不被允许前来此地。

    但在今日,终于出现了一个破例。

    在李清月仰头看来的时候谁都能看得出,无论是身形还是容貌她都还是一团孩气,但以武媚娘所见,她站在这里,并没有让人感觉到什么违和感。

    在她前列的苏定方、李勣,在她后方的薛仁贵等将领,绝无一个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当她并不是以皇亲国戚之中的特例,而是以一位成功将领的身份来此的时候,战功就是她最好的准入门票,也和她周围的将领形成了气质相合的一个整体。

    武媚娘甚至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画面。

    礼部尚书李博乂奏表诸番贡献,又由各方使臣继续朝着陛下道贺的时候,身在长安的高丽王高宝藏和新罗王的使者,在途经安定公主身边的时候,脚步都有一瞬可疑的停顿。

    在走回到自己原本位置的时候,高宝藏甚至轻轻松了一口气。

    但要高宝藏说的话,这也不能怪他胆子小。

    安定公主提剑闯入高丽王宫的画面,大概已成了他的梦魇,哪怕知道大唐天子对他有所优待,给出了三品尚书的官职,也准允了他迎娶皇后的外甥女作为自保的底气——

    再看到这位协助苏定方灭国的煞星,他还是不免有些心有余悸。

    好在,只要他别犯傻想要复国,皇后与安定公主站得越高,他的夫人地位也就必然会水涨船高,他在朝中的地位也应当很稳固。

    虽然他的夫人似乎心气有点高,对于嫁给他这个亡国之君稍有几分不满,但总还是没到安定公主这等能与外朝群臣并肩的地步。

    这是个好消息……他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比起死在蛇水河畔以身殉国的渊盖苏文,他的情况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右相上奏地方贺表——”

    听到这一句,高宝藏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平安度过了今日的这一关。

    至于接下来如何,那就往后再说吧。

    难道还寄希望于他这个身居李唐腹心之地的人能翻腾出什么风浪吗?

    看看这位右相许敬宗在念着的东西吧。

    李唐境内三百多个州,各州长官中能出席于今日大朝会的,才只有五分之一。余下的各方都在以“礼到人不到”的方式向陛下献上致辞。

    比如许敬宗现在所念的那一份,就来自于距离长安很远的福州:“臣等守土,列在东隅。空怀捧日之心,望云何及……”①

    奏表中的意思很是明确。

    人来不了,但心意得到。

    既是新年伊始,那便表达一番对陛下的拥戴之心,以及为陛下守护疆土的忠诚。

    不错,这各方官员的上奏,哪怕经过了许敬宗的一番遴选,最后念诵在御前的说辞依然有些大同小异。但对李治来说,这一方方州郡稳定、长官效忠的奏表,当着这些与会官员念出,正是他这位天子最合适的彰显权柄之法。

    他也当然不会觉得这些上奏官员的文采有缺。

    毕竟,谁会指望一句“新年快乐”,说得不够花里胡哨呢。

    黄门侍郎献上的祥瑞吉兆奏报、司元尚书呈递上贡名目、皇太子与各位宗亲也相继献上贺表,也都在一步步地将这场大朝会推向顶峰。

    当休和之乐在殿中响起的时候,礼官也陆续将天子赐酒送到了与会官员的面前。

    这场含元殿内的大朝会典礼,终于接近了尾声。

    天子与百官还要在随后移驾举办大陈设之地,皇后则要去接见内外命妇。

    也不知道是因为殿中过于人员密集的缘故,还是因为确实是头一次参加此会,不知道这持续的时间居然会这么长,李清月在走出含元殿的时候,感觉后背都有几分微汗了。

    好在,她马上就有机会蹭上了阿娘的鸾辇,免得被冬日冷风吹出风寒病症来。

    “第一次参加大朝会,是个什么感觉?”见方才还站得笔直的女儿现在又恢复到了一副活跃跳脱的样子,仿佛是从桎梏中解脱了出来,武媚娘不由好笑地给她擦了擦脸。

    李清月顺势接过了武媚娘手中的那块绢帕,歪头答道:“阿娘这语气真像是去年那会儿问我,参加军事议会是什么感觉。”

    “那答案一样吗?”

    李清月思量了一瞬,答道:“上次我跟阿娘说,改变已经到来了,但我今日又觉得,这个改变还不够。”

    这偌大一场大朝会中,除了皇后之外,竟只有她这一桩特例。

    而她能站在此地,还是靠着不容质疑的战功,和天子所给的“生辰礼物”。

    当她置身其间的时候,一面觉得自己终于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真是该当为自己欢呼的重大进步,一面又觉得……

    她们的人还是太少了。

    这与会的千人甚至不是大唐官员的全部,而仅仅是一万五千多个入流官员之中的部分。然而就算她让卓云和马长曦都成为了外朝官员的一份子,那也依然是可怕的五千比一。

    或许,从零到一,是很难迈出的一步,当她已成为这个先驱之人的时候,后面的路会更好走一些,但她也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她和阿娘想要对抗的,是方今时代怎样的一种洪流。

    她也不免想到,在她为得到了大都督封官、开府权力而雀跃的时候,阿娘付出的努力也可能要比她所想象的更多。

    而这些想法,虽然没有直接说出,但和她近在咫尺的武媚娘已经能读懂了。因为在方才,她脑海中生出的想法可能也是一样的。

    她握住了女儿的手,答道:“那么,就从用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开始吧。也从……从你这个榜样开始。”

    在随后的这场内外命妇大朝会中,安定公主显然又成了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

    旁人穿着的都是命妇朝服,唯独她身上还穿着官员的衣服。

    当她站定在席间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到,哪怕各位与会之人都在尽可能地遵守规则,让自己表现出更为得体的一面,还是有着一道道的目光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投注过来。

    那是一道道或是探寻,或是钦佩,或是惊疑的目光。

    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会不会有人如同刘夫人一般,生出一些想要做出改变的想法。

    可惜,大概是因为身处宫闱的缘故,敢上来跟她搭话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的年龄实在是太小了,会找上来的,也就只剩了一个……

    “我说你也太不够义气了,之前躲出宫的时候居然不带上我。你都回来几个月了,我见到你的机会屈指可数。”

    李清月一转头就看到了李素筠那张佯装嗔怒的脸。

    一年不见,她的身高长了不少,李素筠也是如此。今日公主朝服在身,居然看起来还多了几分稳重。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稳重,听她说出来的那番话就能猜出来了。

    李清月原本还有些紧绷的神情也忽然一松,“那我还有更不够义气的事情。我刚才在参加大朝会之前答应了英国公,要将他的长孙带到辽东去磨砺一番……”

    “好哇你——”

    李素筠刚出口了三个字,就被李清月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茬,“小声一点。”

    虽然现在仪式结束了,但也没到私底下的聊天环境。

    李素筠连忙将音量一收:“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见问话之时,周围的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她们这边,她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李清月反问:“你的箭术练得如何了?”

    她盲猜还差着一点火候。若非如此的话,早在她从辽东折返回长安的时候,李素筠就应该来她的面前炫耀了。

    而不是现在忽然低沉下来了一点声音说道:“差一点。”

    但李素筠又忽然目光明亮地直视着面前之人,“你放心,一年,最迟一年!我一定达成你去年的要求。”

    李清月的目光隐晦地在她的手上扫过,并不意外地见到在她的左手虎口和右手食指中指处,都有着相当明显的老茧。这足以见得,在李清月前往辽东的大半年中,她从来没有在此事上偷懒。

    那么这所谓的“差一点”,以她的天赋来说,可能还是高要求之下的结果。

    李清月眼底闪过了一缕笑意,当即接道:“那一年的话正好啊。你是不知道,我阿耶给我布置了不少在辽东种田的要求,若是你今年要跟我一起去,我可能还要抓着你陪我一起给水田施肥。”

    李素筠瞪大了眼睛:“施……施肥?”

    “对啊,就是施肥,还要去选取合适的木材和铁片,将阿耶需要的农具给制作出来。不过如果是明年的话,你来辽东我便能陪你去塞上狩猎了。”

    “而且吧,”李清月言之凿凿:“先有李敬业去那边开荒,有了精神面貌上的改变,我明年若是要将你带去,才更为顺理成章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默默做出了个决定。等李敬业正式落在她手上之后,她必须要让对方体验一把什么叫做人间疾苦。

    总得让他先经历过打击,才会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但李素筠可不知道李清月这会儿在脑子里闪过的魔鬼计划,她只是在听着李清月的这番说辞后,忽然平添了几分信心:“我信你,那我今年只需要继续努力就行了。”

    “对了,”她忽然又压低了一点声音,顺带朝着周边扫视了一圈,这才开口道:“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这么扭捏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李清月脸上的笑意一收。

    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素筠脸上说正事的神色并不作伪。这个“求”字,也几乎不曾在她和李素筠的相处中从她这里听到。但今日她却说了出来。

    她道:“你说来听听吧,若是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

    收到李清月鼓励的目光,李素筠心中的紧张情绪缓解了几分,“我听说皇后殿下近来在过问,宫人之中是否有因为年龄缘故,需要出宫养老的。我阿姊猜测,这可能是皇后殿下想要发起一次宫女放归的举动。是不是这样?”

    “不错。”李清月点了点头。

    她和李下玉接触得不多,但看来对方能得李淳风看重果然不是全无道理的。她也并不是在以一种与世隔绝的方式做学问,而是依然保持着对于宫中的观察,还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那个……”李素筠又犹豫了一瞬,方才咬了咬牙,说了下去,“我阿姊想托我告诉你,能否求你帮忙带个话给皇后殿下,就说,她……她还不想出嫁。”

    李清月疑惑:“宫女放归跟你阿姊出嫁有什么关系?”

    但忽然之间,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等等,你阿姊是担心,我阿娘是想要展现皇后的仁德,所以有了放归宫人的举动,在此之外,还有可能会想要将适龄的公主出嫁?”

    嘶……要说这个推论,虽然想得有点多,但对并没有父母庇佑的公主来说,这还真是说得通啊!

    李素筠也当即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瞒你说,我想说的不仅是我阿姊,还有我呢。”

    李素筠今年也已经十四五岁了,她阿姊比她还大个三岁,放在如今这个朝代确实是接近出嫁的年龄了。

    可李素筠都还没在李清月这里兑现一起前往边地的梦想,根本不想考虑此事,李下玉更是觉得,在太史令手底下进学,比起去和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缔结婚姻有意思得多。

    偏偏皇后殿下让她既敬又怕,直接去说什么不想出嫁也很是奇怪。万一皇后殿下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就要尴尬死了。

    还不如委托安定来帮忙转达。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清月,眼中的期许之意不容错认。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安定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笃定且让人信服的语气说道:“你这心操得真是没必要。我阿娘不是这个想法。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这一点,我却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那放归宫人是出于节俭宫中开支的需求,加上阿娘觉得我有一笔进项放在手中不太安全,想让我找个用处。”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啊……是这样吗?”

    那她之前多做那么多心理准备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完全可以直接向安定打听宫女放归的事情。

    可惜她话都已经说出来了,显然是没法撤回的。

    在她想要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之前,安定还凭借着这几年间越来越大的力气,直接揽住了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凑到她耳边说道;“我再多说一句难听的,蓬莱宫还在继续修建呢,哪来多余的府库钱财给公主当嫁妆啊?”

    “……?”

    李素筠一寸一寸地将脑袋转过来,对上了李清月的目光,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可这话听起来好生大逆不道!

    哪怕她李素筠平日里对那个皇帝父亲没抱什么希望,也决计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反而是李清月将这话说得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说好的——阿菟去年年末给陛下送上了辽东四宝,是个头号大孝女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话一出,她方才的担忧在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一颗心也重新落回到了原处。

    好像……她和阿姊真的安全了呢。

    “行啦,”李清月劝慰道:“你只要知道你阿姊的心愿能达成就好,我也挺希望看到太史令能后继有人的。至于你……你可休想逃掉答应我的训练。”

    李素筠的意外之色并未逃过她的目光,但李清月没打算跟她说太多的东西。

    她也不会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将李治对她既寄予厚望又限制发展的心态说出来,更不会在时局转变之前,将自己在父母之中的偏向宣之于口。

    阿娘如今在前朝走出的每一步都还需要小心谨慎,不能被别有用心之人抓到痛脚,她既要做这个助力,便同样不能授人以柄。

    嗯……

    怎么说呢,这种不那么尊敬的态度,在当下最多就是——

    这大朝会后的生辰宴上,李清月回返到了给她庆生的宫殿内,朝着李治控诉道:“阿耶这个两千户给得好不诚心。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食邑还有临时新增的!”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这新增的一千户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她的占有领地。

    要不是她现在对领地转化的寿命值没有那么急缺,她高低得跟李治表演一下,什么叫做小小年纪的百无禁忌。

    李治落座发问:“临时的怎么了?等闲亲王都没有两千户的食邑呢,更别说是和你一般还有管辖权的。”

    李清月痛心疾首:“可它不吉利啊!大唐攻占了地方,便要尽力将其永留治下,只以羁縻州、都护府方式管辖的,就容易有后顾之忧。您这个做天子的,怎么能在新年头一天下个临时增封的诏令呢?”

    李治哑然。

    这……这话竟然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还是让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什么错事。

    谶纬、预兆这种东西,可算是被安定给玩会了。

    然而还不等他答话,便见李清月已将那几分郁卒给收了回去,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没事,我会尽快让农肥和曲辕犁研究出成果的。今年之内,我一定从阿耶手里将这个食邑真正争取到手。”

    李治可以确信,当女儿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中一如今日朝阳之下的含元殿,有着一种迫人的明丽。

    而她今日一度感到无力的逆流而上,都在此刻变成了身为将帅的一往无前,呈现在李治的面前。

    让他几乎下意识地举杯说道:“好啊,那我就以酒恭祝我们的小将军了。”

    结果让他和皇后都倍感好笑的是,他这话非但没成为敦促阿菟前进的鼓励,反而是让她的表情顿时垮塌了下去。

    “真是够了,今天的两次朝会赐酒,外加上现在这次,我举了三杯牛奶了!”

    李治一愣,忽然放声笑了出来。

    李清月郁闷地翻了个白眼,深觉自己的气势全都因此砸在了半道上。

    只能说,好在她已经又长了一岁了。

    ……

    宫中未尽的烧竹声还在从窗外传来。

    在这龙朔三年的元月,她总算是已经十岁了。

    第167章

    十岁的年纪……

    换成旁人可能还在家中就读, 最多也就是跟随在外做官的长辈游历,但安定公主,却好像已走完旁人三十年的路了。

    也不知道因为今日的这两出朝会, 到底有多少人要因为这个意外列席之人而睡不安寝。

    但姑且不论长安城中的种种,就说眼前好了,太子李弘便对妹妹这份异常精彩的人生深觉羡慕。

    旁人都道他小小年纪就已日渐稳重, 有储君合格的表现,但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他无法随性外出……

    “阿兄的身体好些了吗?”李清月从李治面前离开, 在他这里多留下了一句意欲建功之言后,就走到了李弘的面前, 正对上了这道不难猜测意思的目光。

    李弘摇了摇头:“今年风寒稍重些罢了, 现在已经无碍了。”

    他说是说的无碍,但李清月看得出来,哪怕殿中温暖, 他的脸上依然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惨淡颜色,对比座中的其余几人, 大概也只有李治的情况和他相仿。

    李清月想了想,还是建议道:“我听孙神医说, 风寒大多是肺气不畅,阿兄平日里的饮食,还是要以润肺通气为主。听说尚药奉御长于食补,不如让他来帮忙看看。”

    李弘温和一笑,“东宫有药藏局随时问诊, 妹妹不必担心。”

    李清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东宫的药藏局有什么用。

    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 先天不足就是最大的麻烦。

    就算是孙思邈这样的神医, 也没法给李弘搞出什么更换器官的手术,那么他的病症就几乎是无解的。

    更不知道, 他将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沾染上的痨瘵之疾……

    这么一想,仁善温和的脾性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了。起码不会走上上一代废太子李承乾的路子。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就忽听李旭轮在另一头问道:“那阿姊对我有什么建议?”

    “我对你的建议……”

    李清月闻声转头,就看到了李旭轮面前的杯盘残状,额角一跳:“你到底吃了我这边多少蛋糕!”

    为了给生日增加点仪式感,李清月让御厨用中式糕点的做法愣是拼出了个蛋糕的形状。

    里面是白糖万寿糕夹着一层酥酪,点缀着些许果干,外头则是一层搅打出的奶皮,变成了类似奶油的状态,又混上了酥山中的“酥”,乍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李清月自觉自己是个领朝廷俸禄的大人了,加上要去李治面前争取权力,只象征性地先吃了几口就将其放到了一边,结果这么一看,这东西竟已大半都进了李旭轮的肚子。

    眼看着这个弟弟此刻投来的眼神,和彼时看到李贤领到了流水茶桌时候差不多,俨然一派景仰又期待的样子,像是希望她真有什么良言要说,李清月沉默了一瞬,直接转头朝着武媚娘告状:“阿娘,他吃太胖了有害健康!”

    鬼知道这个弟弟的出生日期介于历史上的李显和李旦之间,体重会不会也变成双倍啊!

    那真是没眼看了。

    武媚娘一边从李治的手中将酒杯给夺了下来,投去了一道警告的目光,一边顺着女儿的声音看向了那头,因眼前这派打打闹闹的活跃场面而眉眼含笑。

    眼见李旭轮没被这句控告给吓到,反而抱着剩下的蛋糕开始到处跑,她也懒得在今日这种场合做出什么阻拦的行动。

    反倒是转头朝着李治说道:“前几日阿菟还给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说让我再给她生个妹妹,到时候多一个人帮她一起教导贤儿和旭轮他们。”

    “那媚娘是怎么想的?”李治托腮,用微醺的目光看向眼前。

    蓬莱宫恢弘,大朝会鼎盛,边境安泰,群臣服膺,帝后相携,子女成才……

    这些都是李治在还是皇子的时候不曾想象,又在刚登基为天子之时极力想要达成的场面。

    而在这龙朔三年的开端,除了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有些麻烦之外,其他的种种好像都已经实现并且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让他很难不在此刻庆幸,他当年选择了身边之人,作为自己执掌权柄的助力。

    今日何止是阿菟的生辰,也是一个正当庆贺之时!

    武媚娘答道:“我怎么想?我想万一来个捣蛋鬼,岂不是阿菟要一个人管着三个……”

    李治笑道:“但也说不定,是一个安定四方,一个国境太平呢。”

    这两个愿望在这位当今天子的口中说得格外顺口。

    武媚娘也奇怪地在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心中闪过了一缕说不出的波澜。

    安定……与太平吗?——

    但在长安因元月翻新而酒宴欢腾之时,在西面的边境却并不那么太平。

    吐谷浑与白兰羌交界边地上的一簇篝火旁,身形魁梧的男子身着吐谷浑贵族服饰,慢吞吞地抽出了手边的短刀,从篝火上炙烤着的一只肥羊上割下了一扇肉。

    肉刚在手,他便拧着眉头,朝着身旁的侍从发问:“酒呢,还没烫好吗!”

    吐谷浑的夜晚,远比中原长安要冷得多。

    饶是有面前的篝火取暖,还是有一层寒霜凝结在距离他们所在位置的不远处。

    掠过荒原的寒风吹得篝火摇晃,也让人有一阵没一阵的遍体生寒。

    “好了好了,这就来了。”

    眼见主人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侍从连忙将酒壶从另外一个小架子上取了下来,将温热的酒水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那吐谷浑贵族吐掉了嘴里的半口羊肉,将这酒直接灌入了肚子里。

    但他又马上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这什么没点酒味的东西!”

    侍从垂着脑袋听着这句话,有点庆幸自己没被一记皮鞭直接打到身上来。

    要说这酒没点酒味,那绝对是假的!

    他在加热酒水的时候闻到了,这酒已是吐谷浑境内上好的那种,是能拿出来款待其他贵族的上品。

    与其说他这主人,或者说是吐谷浑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领是在嫌弃酒水,还不如说,他是在嫌弃自己眼下的处境。

    果然,在一阵吞咽酒水的声音之后,侍从就听到了刀子扎入烤羊之中的声音,而后便是一句不减暴躁烦闷的怒骂:“该死的裴行俭!见鬼的弘化公主!”

    “还有那该当滚边儿去的大唐!”

    听到最后那一句,侍从连忙抬起头来朝着周边看去,目露仓皇之色。

    好在举目四望间看到的,都是深沉的夜色和属于自己人的营帐剪影,并没有什么外人能听到这样的一句,给他们打上个不敬天朝的罪名。

    但他刚收回目光,就见主人愈发压低了眉峰,在脸上显出一派风雨欲来之态,“你看什么看呢!他裴行俭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看到我们在这里编排他,听到我对大唐的叛逆之言?”

    “我……我就是为您放个风。”侍从紧绷着音调说出了这样的一句。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到新年不适合见血,还是今日的酒肉总算还对胃口,坐在篝火边上的吐谷浑贵族并没有走过来拿他开刀的意思,只是将那把扎入了羊肉中的刀往下一拽,又切下了一大片的肉。

    侍从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怀疑,他这位主人是将眼前的那只烤羊当成了被他痛骂的裴行俭、弘化公主等人。

    但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憋闷之气。

    自打龙朔元年弘化公主向大唐求援,希望朝廷能发兵支援吐谷浑对抗吐蕃以来,面前的这位吐谷浑重臣素和贵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弘化公主虽然没能直接请来大唐的驻军,用正面对敌的方式请来援兵,却请回来了一个“军事顾问”,指点吐谷浑建立迎战吐蕃的防线。

    原本这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一度在西州任职的裴行俭在军事上得到过苏定方的指点,自己也有作战天赋,便在抵达吐谷浑了解了此地的局势之后,快速制定出了一套缓解白兰羌被夺的防御策略。

    也在吐蕃兵马未曾料到的情况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吐蕃在这一次进攻中遭到了不少损失。

    此举一出,当即逆转了吐谷浑过于被动的局势。

    若非调兵遣将的钦陵赞卓确实是当世少有的顶尖将才,恐怕真能被裴行俭在这次防守反击中啃下一块肉来。

    可大唐用这种省力方式介入的,何止是正面战局!

    弘化公主对于吐谷浑贵族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这小小一片吐谷浑的地盘上,有不少人并不看好慕容诺曷钵能带领着族群,在吐蕃和大唐的夹缝之间求生,带领着他们走上富强。

    在弘化公主刚刚嫁来吐谷浑的时候,就有大臣想要将其劫掠到吐蕃境内,破坏大唐与吐谷浑的联姻,以向吐蕃示好,希望对方尽快前来接手此地,而如今……

    如今也有不少人,觉得比起大唐,吐谷浑和吐蕃的生活习性更为相似,若是促成了两方联合,他们不仅不用继续面临战事的威胁,还能够继续在此地享有富贵!

    与其继续和吐蕃打对抗,还不如早早投降,让自己成为吐蕃的臣民。

    坐在此地的素和贵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让他格外痛恨裴行俭的一点就是,当他到来后,他便和弘化公主联手,打着大唐的旗号,清理掉了不少怀有异心的吐谷浑人。

    当然,这种清理不是杀人,而是一种更为温和的手段,在宣读罪证之后将人褫夺官职、剔除党羽,而后给一片水草不丰的地方生活,并没有直接将人弄死了事。

    但就算只是这样,对于素和贵来说依然有若晴天霹雳。

    这一批贵族的换血,让吐谷浑的边境戍防局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对素和贵来说就是,他已没有办法涉及到核心机密,得到布防的具体情况了!

    从近的说,这是吐谷浑的大王可能已对他失去了信任,谁知道下一次的动刀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从远的说,倘若他还是想要投靠吐蕃的话,他就没有了足够在对方面前挣来表现的筹码。

    若他是个吐谷浑的忠臣,素和贵对于裴行俭的埋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

    可在他的逻辑里,影响到他这“进可攻退可守”处境的裴行俭,便当然是头号的坏事之人。

    “裴行俭这小子越来越狡诈了,”素和贵又呸了一声,仿佛这样还能将口水直接吐到裴行俭的脸上去,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勃然怒火。

    “他把我的两个老朋友革职也就算了,还在发觉有人控诉他越权太多的情况下玩什么怀柔政策,竟把自己的夫人都给派上了用场。”

    侍从抬了抬眼帘,觉得自己倘若没有看错的话,在自家主人对裴行俭的痛骂之中,其实也有几分敬重和畏惧。

    那确实是一位能人。

    裴行俭在吐谷浑将近两年的时间,并不只是在协助慕容诺曷钵夺权,让这个对部落中贵族存有幻想的大王醒醒脑子。

    他还在协同弘化公主一并,将大唐的技艺和治理手段带入吐谷浑境内。

    好巧不巧,他那位续弦迎娶的继室还是鲜卑出身。

    虽然库狄氏经由北齐、北周、隋唐的发展已可算是一支汉化的名门,要不然也不能与河东裴氏门当户对,但这位外柔内刚的库狄夫人的特殊背景,在此地依然是一块好用的敲门砖,也成为了裴行俭与这些吐谷浑人打交道、传递信息的媒介。

    别看库狄氏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当她自有一番渊博见识,后面还有弘化公主撑腰的时候,她便并不难在这吐谷浑部落中争取到一席之地。

    但素和贵一点也不喜欢眼下的局面。

    吐谷浑在这两年间的经营情况喜人,可他们的对手还要更胜一筹!

    吐蕃大相禄东赞在这两年间,一度被芒松芒赞以年迈为由罢免下台。

    可在他下台期间,他的儿子还依然手握军权。

    以至于那位新上台的吐蕃大相仅仅出任官职一年的时间,都没来得及拔除掉多少禄东赞留下的影响,就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诛杀。

    权臣禄东赞重新登台执政。

    芒松芒赞再次沦为前台傀儡。

    最可怕的是,他的大儿子赞悉若协助执掌内政,小儿子钦陵赞卓在对抗吐谷浑期间飞快地成长了起来,摆明了是要接下军事大任。

    这一对闪耀的文武双星,在父亲重掌风云后,有了更加方便他们发挥才干的主动权。

    素和贵怎么想都觉得,除非大唐能够像是覆灭高丽一般,一口气对吐谷浑带来足够的支援,让他们彻底击败吐蕃,否则——

    与其继续维系着这种不知道何时会结束的拉锯战,放纵着吐蕃的兵马日益强盛,还不如直接投降。

    “但凡没有裴行俭,但凡我手中有边境布防图,我今天就去对面投敌去!”

    为什么非要做这种无谓的抗争,在这里受这个窝囊气?

    弱国本就没甚尊严可言,何必苟延残喘!

    偏偏他现在陷入了两难的麻烦处境:要击败吐蕃困难,要取得边境布防也困难。

    在弘化公主的影响和裴行俭的指挥体系下,他手中的兵权一削再削。

    除非……

    他那张粗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厉色。

    慕容诺曷钵不是个统领吐谷浑走上坡路的料子,这是个坏事。但他对于吐谷浑“自己人”的信心,对他这种怀有异心的人来说,却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两年间的种种变化,还不足以影响到诺曷钵的本性,也就意味着他还有一点重新被起复的机会。

    今日的酒兴当头,他当即下了决定,将自己的亲信叫到了面前。

    “你……去找那钦陵赞卓,问问他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先送我一份战功!”——

    “先送他一份战功,然后他将吐谷浑的兵力布防拿到手送给我?”

    听到消息的年轻人嗤笑了一声,“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相信这种花招。”

    他斜靠在军帐之中,漫不经心地支着腿,眉眼间带着一份绝不容错认的凌厉。

    翻领皮袄之上的虎皮项巾与狼牙挂坠,更是将其眉目间映照出了几分凶性。

    那实在是个相当俊秀的青年。

    高原之上的日光将这张轮廓鲜明的面容染得肤色发深,也无损于这第一印象。

    但若让前来寻他报信的素和贵下属来看,这位接过了吐蕃军事权柄的小将军身上,更为夺目的还是他身上的上位者气势。

    这份气势甚至让他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我家将军确实是心向吐蕃大相,希望……”

    “行了吧,你也用不着跟我说这个。我记得他曾经给我们提供过消息,可惜裴行俭的哨探厉害,调兵速度也快,没让我等占到什么便宜。但你也别以为,我会因为之前的旧事就随便相信,他真能好心好意地再次引我入内。”

    “何况,我就当他真愿意成为卫藏四茹的一部分吧……”钦陵赞卓转了转手中的弯刀,“裴行俭是什么人物,我这个做他对手的人更清楚,他又凭什么觉得,光靠着一份我送出去的战功,就能让他拿到转圜的机会?”

    这蠢蛋到底是在看不起裴行俭,还是在看不起他钦陵赞卓呢!

    可他说话之间端详了一番这来使的表现,又觉得对方脸上的憋闷和讨好并具的模样,好像不是在装模作样。

    吐谷浑内部的政见分裂,他也确实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么来人的立场,好像并不难做出一个判断。

    但他既然担负着统领三军的责任,便绝不会贸然选择这种不由己方操纵的办法,更不会在对手本事不小的情况下,贸然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我们……”

    “别我们我们的,”钦陵赞卓一点没带犹豫地又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素和贵那家伙早年间是为吐谷浑打过几次胜仗,在慕容顺做大王的时候还有过一段位高权重的履历,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他想在我面前证明自己有用,与其是让我送给他一份战果,让他能从慕容诺曷钵的手底下谋求权柄,还不如换一种方式。”

    在来使的视线中,这位年轻将军抬了抬唇角,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其中有着一种鹰隼捕猎之时的狠辣,还有一种野狼的狡诈之气,让他有一瞬间在想,主人想要投靠吐蕃以谋求前途,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比现在更坏的选择。

    可他不过是在其中起到了一个传话的作用,又怎能提出什么违逆的建议!

    他讷讷发问:“什么叫换一种方式?”

    “若我没记错的话,素和贵和慕容诺曷钵都是白鲜卑出身,他们才应该是同盟之人啊,怎么会让弘化公主一个大唐嫁过来的王后,执掌大权到了这个程度?”

    “而且,裴行俭没来之前,慕容诺曷钵决断事务的权柄,也没旁落到这个地步吧?”

    钦陵赞卓发问之间,牢牢地盯着那来使的眼睛。

    见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个“因为大唐有其天威”,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更显嘲讽的笑容。

    大唐天威?

    或许早年间确实是如此。

    但当吐蕃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时候,在父亲栽培下长成的钦陵赞卓,清楚地看到了大唐早期过快扩张带来的种种弊病,便再没将这份威严放在心上!

    在看到父亲向着大唐送上的奏表确实迷惑了那头朝廷,让其对西部的重视程度大打折扣后,他也越发确定,这是个让吐蕃走出藏原的最好时机。

    天威到底在谁的身上,要看那最后的结果!

    “吐谷浑大王或许不是李唐天子,但也应当不想做个为图生存便得事事不由人的傀儡。我看素和贵倒不如在这方面努努力。”

    “让我输一场,给他立功跻身的机会,还不如让我赢一场,给他分化结盟的机会!”

    钦陵赞卓话音从容,但在他说出那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使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握刀的手臂正有着一番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回道:“可我们这头,目前拿到的防守情报并不多。”

    “我可没要你帮忙,我有自己的盘算!”钦陵赞卓摆了摆手,“你就按照我说的告诉素和贵就行了。”

    他望向了面前以卫藏四茹为中心的舆图。在舆图之外的广阔土地,是他不曾亲自去过,也不曾绘制在他行军图上的地方。当吐蕃有鲸吞四方的野心,也想将这些现在还隶属于大唐的土地拿到自己的手中。

    “新年了,我也该给大唐送两份礼物了。至于这场胜仗——”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自己打出来!”

    那双眼睛里的势在必得,正映在了他手中雪亮的刀锋之上。

    第168章

    钦陵赞卓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在行动上也尤为果断。

    他在对素和贵的来使说出了这一番话后,直接将驻军留在了柏海一带,自己则转道, 快马折返了吐蕃逻些城。

    这出暂时折返,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起码从吐谷浑这边所见的情况来看,那也不过是因为隆冬天气不便进军, 钦陵赞卓暂时遏制了攻伐吐谷浑的进度而已。

    柏海,又确实是一个适合驻军之地。

    昔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入藏, 便是在这里。

    吐蕃辖境内,若论水草丰美, 此地也是数一数二。

    固然此时仍是寒冬, 也不妨碍军队在此获取补给。

    更不用说,就算不靠着此地的屯粮,柏海毗邻与吐蕃亲善的党项羌, 以及才被吐蕃征伐夺取的白兰羌,从这两处也能获取物资, 免于让大军往返徒增消耗。

    但钦陵赞卓本人,却是已在一番快马赶路之后, 回返了吐蕃王城的所在,站在了他父亲的面前。

    ……

    若只从外表来看的话,禄东赞此刻阖目半靠着,就像是个在窗边晒着午后太阳的闲散长者。

    就连鬓边被风吹动的头发,也已显出了愈发斑白的模样, 也难怪此前, 芒松芒赞敢用他年事已高为由意图将其撤职。

    可在钦陵赞卓结束了汇报后, 他忽然抬了抬眼帘。

    那其中闪过的锐利,顿时让整张脸都颜色鲜明了起来, 像是一只刚从瞌睡里醒来的狮子。

    “你应该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沉声开口。

    “我当然不是。”钦陵赞卓回答道。

    禄东赞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唇角缓缓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两年多的在外征战,在钦陵赞卓的身上留下了不少改变的迹象。起码今日看来,他已敢更为笃定,自己确实后继有人。

    当钦陵应声之时,分明是他禄东赞早年间的风姿。

    但该分析清楚的情况还是要说的,总不能因为钦陵赞卓的一句“我可以”,就随便他做出种种安排。

    事实上,在禄东赞的计划里,等到今年他将吐蕃内政再进行一番整饬,免得有人会在他的背后搞出小动作后,他就要再次亲征吐谷浑,让钦陵赞卓给他当个副手。

    不过今日看来,他家这个长成不久的雄鹰,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了。

    甫一出战就遇上了一个强悍的对手,果然不是一件坏事!

    他问:“那你应该知道,你被裴行俭拒于吐谷浑门外已有将近两年,对方在防守的本事上堪称惊人。当你的对手并非庸才的时候,他在吐谷浑的时间越长,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越多。”

    “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如你所料的那样,在这一次拿到足以威慑对方的战果,还能,如你所应允的那样……给大唐送上两份礼物呢?”

    素和贵那个内应,已经明摆着被剪除了羽翼,派不上用场了!此人还自视甚高,最多当个推手,而不是个靠谱的盟友。

    那么,钦陵凭什么做出这个判断?

    “就凭我很清楚,这一场仗若是想要得手,就必然不能按照寻常的路子。”

    禄东赞的这句质疑,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将军心生退意,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禄东赞:“说来听听。”

    钦陵赞卓回道:“我们要想一鼓作气剿灭吐谷浑,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是吐谷浑在大唐指导下的严防死守,还有一个,就是大唐可能从北面与东面做出的支援。”

    “若是没有裴行俭与那弘化公主,我们甚至并不需要担心后者,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戍守各方隘口。”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去跟东南方向的南诏争一争资源。还有另外一路兵马继续侵吞象雄残部。

    但就是因为这两年间的进攻战消耗不小,哪怕钦陵赞卓以极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从整个吐蕃内部来说,他们也还是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兵力的调度与紧缩。

    禄东赞点了点头,“继续说。”

    “我猜,我们这边在消耗战后的处境,裴行俭那边也是很清楚的。这既是我们的劣势,也是我们的优势。”

    钦陵赞卓直视着父亲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声东击西是个老办法,但是,若它能起到作用,就是个好办法。”

    “你要如何声东击西?”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去给大唐的安西都护那边找点麻烦,让他们以为我们想趁机出兵北部。但实际上的目标不变。”

    禄东赞的指尖在榻边的扶手上轻叩了两声,反问:“我们之前不是这么做的吗?去年我在象雄故地发起大料集,出兵控制了护密,给我们进入南疆打开了一条新路。”

    “可惜我们联合龟兹发起的叛乱被唐军平定得太快,原本能被利用起来的西突厥可汗内斗,也被唐军快速镇压。”

    “此外,大食与大唐之间忽然联姻,让我不敢贸然相信,这个盟友真能对我们给出足够的支持……”

    “换了你,你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随后慢条斯理地发问:“或者说,你要达成何种战果,才能让裴行俭相信,我们真有打算,暂时放弃去啃他们那块硬骨头,转向另一面的扩张?”

    “你知道的——”他将目光往窗外投去了一瞬,才重新转了回来。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一场太大的失败。那会……让人找到可趁之机的。”

    他说是说的自己年纪大了,但被他所审视的钦陵赞卓,依然能从眼前这双清明冷冽的眼睛里,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压力。

    父亲的分析也一点没错!

    他们两次谋划安西都护,都被大唐快速击退,让这个“声东”变得不太容易。

    第一次是达延将军趁着都曼作乱出兵西域,被苏定方斩杀。

    第二次就是那失败的龟兹作乱。

    现在,他有什么办法笃定于,自己的佯装进攻西域,真能把吐谷浑和大唐骗过去?

    不从儿子这里听到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禄东赞只会选择继续按照他的计划来行事,那便是亲征吐谷浑,投入更多的兵力,也去会一会这个裴行俭。

    让这场战事,结束在吐蕃将士更多的牺牲投入之中。

    然而面对着父亲这句看似温吞实则咄咄逼人的话,钦陵赞卓依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我已在这几年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们之前小看了大唐的一些将领,也忘记了我们身在藏巴之地,不可能随时对安西的种种动向了如指掌。就像此次的龟兹之事……我们就小看了伊丽道那边的驻军。”

    阿史那卓云对阿史那弥射的突然拉拢,确实是远在藏原的吐蕃大相来不及应变的。

    这位将领突然因为安定公主缘故被提拔上任,也让人并未在一开始生出足够的重视。

    但也恰恰是这个人,带来了变数。

    同样的忽视,他不会犯第二次。

    钦陵赞卓继续说道:“我们还总因为地缘问题,将目光只放在距离吐蕃最近的南疆之地,可实际上,整个安西都护境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上一次龟兹的行动,其实就已经只差一步了,明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

    禄东赞眸光一动,“你的意思是?”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亲自往西域走一趟,不过这一次,我要去北疆。”

    “铁勒人经过了大唐那位郕国公的安抚,或许大部分都已重新归顺,但就像阿史那贺鲁身亡后,还会有其旧日部将得到疏勒等国的支持再度反叛,也有阿史那步真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想要再次尝试自立……铁勒之中,也总能找到些不想听从上国号令之人。”

    “阿史那步真的旧部,也应该没能被尽数清除,其中或许有可堪一用之人。”

    “此外……”他目光中的杀机顿现,“我会在西域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在钦陵赞卓看来,大唐的天子真是个奇怪的人。

    边地明明就是最应当被重视的地方,因为这决定了这个国家是否还能继续往外扩张,起码在吐蕃就是这样。

    但在大唐朝堂上犯错的官员,却总会被以施加惩处的方式丢弃到边地来。

    可这样的人,在贬官流放后,真的能够守好城池吗?

    不是人人都能做裴行俭的!

    “父亲觉得——这样的理由够吗?”

    禄东赞没有直接答话,而是重新恢复到了微阖双目晒太阳的状态。

    在钦陵赞卓险些以为父亲睡着的时候,忽然听他开了口:“我说了,我已经老了。”

    近年来他确实日益感觉到力不从心,也正是因此,他果断将内政和军事权力分别托付给了两个儿子,希望在吐蕃官员“父死子代”的规则之下,让噶尔家族的辉煌能够继续延续。

    今日的情况也是他的一出考验。

    钦陵给出的分析足够理智,也自有一个成功的将军该有的大胆,他又何必做出阻拦呢?

    他道:“你去就是了。不过,诸事小心。”

    钦陵瞄准的挑动风云之地不是南疆而是北疆,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带去太多的人手。

    可这样一来,若是不能尽快拿捏住合适的人,钦陵赞卓自己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别看禄东赞有五个儿子,但最合他心意的还是这个二儿子。

    他不希望这孩子折损在西域。

    得到父亲的这句准许,钦陵赞卓当即大喜,“父亲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也会将柏海那边的守军安排妥当的!”

    有了这样的一份准允,他能负责调度的兵马会更多,执掌的局面也更大。

    倘若他真能在其中立下一份不世之功,那他钦陵赞卓的前途便稳当了。

    在他尚未掌兵的时候,目睹父亲的风光,他就曾经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

    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到吐蕃大相的位置上!

    不过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他还需要成功走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刚想到这里,视线中便扫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随即脚步一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便发觉,自己方才的惊鸿一瞥还当真没看错,恭敬地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拜见赞普。”

    但他是自觉自己的礼数周到,在看到眼前之人模样的时候,被称为“赞普”的芒松芒赞还是不由面色一僵。

    身为吐蕃的赞普,也是吐蕃的君王,他本该是最为尊贵之人,可他的地位,却显然无法和他祖父松赞干布相比。

    他祖父是吐蕃的兴国之君,他的父亲是年少病逝的遗憾,可他却是少年上位、为权臣所挟制的傀儡。

    主弱臣强,莫过于如此。

    这个没比他大几岁的钦陵赞卓,明明是在恭敬地向他行礼,可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敬重,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想到他收到过的种种叮嘱,他压下了心中的憋闷,以如常的语气问道:“将军此时……不是应当在吐谷浑前线吗?”

    钦陵赞卓笑了笑,答道:“我年纪尚轻,有些行军计划中拿不定主意,需要向父亲询问,所以回来一趟。”

    “说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依然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君主,眼中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讥诮。

    “我父亲经验老到,如今坐镇逻些城,赞普也应当多向他学习才是,以便早日长成个文武兼备的样子。”

    一听这话,芒松芒赞的脸色更为难看。

    钦陵赞卓的这份蔑视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而更为直白的,其实还是钦陵赞卓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说自己年纪尚轻,可芒松芒赞的年龄还要比钦陵赞卓更小,那么按照钦陵赞卓的逻辑,芒松芒赞又怎能想着违逆吐蕃大相,就应该做个安分守己的吉祥物才好。

    可在有那样一位建立伟业的祖父在前,他又如何……

    如何甘心啊!

    心念急转中,芒松芒赞已将袖中的拳头牢牢握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砸在钦陵赞卓的脸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难,就见已有另外一个人先挡在了他的面前,直面上了钦陵赞卓。

    “都护怎敢以这等语气和赞普说话!”

    “那么不知道没庐氏妃有何指教呢?”钦陵赞卓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说话之人。

    挡在他面前的这红衣姑娘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方才正陪同在芒松芒赞身边漫步。

    在这一句质问发出的同时,她果断地朝前走出了一步,将那个无能的赞普给庇护在了她的身后,仿佛是个看护自家鸡仔的母亲。

    可她年龄如此之小,饶是已经一身华贵衣衫在身,也不难看出面貌的稚气来,便让钦陵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场面有些好笑。

    但要说她的气势,还当真不小。

    因为出身“三尚四论”没庐氏的缘故,这位王妃也确实有这个说话的资本。

    更有意思的是,她正是在禄东赞被迫卸任的一年中,由吐蕃各族商议出来为芒松芒赞迎娶的本族王妃。

    毫无疑问,这位王妃的存在,就是为了牵制住他们噶尔家族威逼王权的脚步。

    “指教?”没庐·赤玛伦冷声反问,“我有没有什么指教不要紧,但钦陵将军既然还没坐到如本、大论的位置上,也就没这个资格对赞普做出指教!”

    金银与玛瑙编制而成的首饰没有压制住她本身的贵气,反而让她在此刻的仰头质问之间多出了几分威势。

    “君是君,臣是臣,我等已非蛮夷之人,难道连这样的规则都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钦陵赞卓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但这吐蕃赞普还没有个赞普的样子,哪来的国君之象,倒是王妃先拿出大后做派了。

    “是吗——”钦陵挑了挑眉头,“我还以为这只是臣子对于赞普的直言相劝而已,怎么你倒是觉得,这是我对赞普不够尊重了?”

    “我一个正在为国征战的将军,总不能还不如你这个王妃忠君吧!”

    赤玛伦大怒:“你这……”

    钦陵赞卓毫不退让:“我父子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由不得你来说。毕竟,先因叛国而被处死的,是意图取代我父亲的那个蠢货!”

    他一把推开了挡在赞普面前的赤玛伦,凭借着身高的优势挡在了二人之间。

    芒松芒赞没来得及避开,就见钦陵赞卓握住了他的胳膊,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劝赞普还是行事谨慎一些的好。”

    芒松芒赞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钦陵赞卓声音愈冷:“您也最好别忘了,两年前我父亲为何要为你迎娶西突厥可教妃和党项芒邦妃,眼下的藏巴大业乃是向外扩张,身为赞普,您可别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事情!”

    芒松芒赞在三位王妃之中偏袒于谁显而易见,要不然也不会让赤玛伦有这个站出来的底气。

    可如今禄东赞重新上台,固然对于他离职卸任期间的种种变化,尤其是吐蕃王室与没庐家族的联姻无法做出变更,但也不会放任对方真长成一个钉子!

    正是知道父亲的这个态度,钦陵赞卓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才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何况,他说的建议也并不算有错……对吧?

    吐蕃既然还需要依靠党项势力从旁协助攻克吐谷浑,芒松芒赞总得拿出个亲近党项的态度来,怎么能让一个没庐氏独大呢?

    芒松芒赞闻言咬紧了牙关。

    钦陵的这句警告,看似俯身在耳边说出,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让外人听到,却无疑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偏偏,面对着他含怒欲发的目光,钦陵赞卓的面色没有半点的变化,仿佛看到的不过是个稚童的反抗。

    “赞普的年纪已不算小了,该成熟——”

    “将军既是直言劝谏,便不妨将话说明白响亮一些,让史官都记录个明白,何必要以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让赞普都觉得不自在!”

    钦陵的“忠告”尚未尽数出口,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在了当场。

    芒松芒赞如闻天籁,当即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钦陵赞卓也不免在这个熟悉的声音中后退了两步,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回头就见,一名衣着朴素却气势端庄的女子,在侍从的簇拥之下由远及近走来。

    她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何况,如你所说,此来是要以军情要务问询于大相,如今既然得到了答案,也该当奉行军情紧急、当即执行裁断的原则,先将外头的事情了结,而非在这里讨论如何教导赞普。”

    来人在行到面前,伸手拍了拍没庐氏王妃的肩膀,仿佛在那上面沾染了什么尘灰,这才转头朝他看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纵然已是年近四旬,高原的烈风还让她多了几分沧桑,当她站在此地的时候,自有一种卓尔不凡的气质,将她和周边之人区分开来。

    面对着眼前这一番臣子威逼君王的场面,她依然以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出了第三句话:“将军觉得自己领取都护职务,有权教导赞普,但我想,你应该无权过问赞普的王妃如何行事。是也不是?”

    钦陵赞卓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但想到对方的身份,还是先行行礼答道:“太妃教育的是。恕臣方才失礼了,这就告退。”

    她抬了抬手,并未阻拦,“将军请便。”

    钦陵赞卓最后凝视了这三人一眼,这才大步离开。

    来人的面子他不得不给。

    这位被他称为太妃的女子,或许论起与吐蕃本地的联系,不如刚才意图对他施加拦阻的没庐氏紧密,但她的身份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因对方正是大唐和亲于吐蕃,下嫁于松赞干布的文成公主!

    吐蕃进攻吐谷浑,只能算是大唐境外的资源争夺,在安西都护挑动的风云,也都还不算与大唐的正面为敌。

    那么在对待文成公主的态度上,他也应当拿出足够的尊敬来。

    有她的这几句话,他也显然不能再在这里逞威风了。

    ……

    “还是王太妃有本事,直接就将人给说走了!”

    眼见钦陵赞卓朝着远处走去,很快消失了踪影,赤玛伦的脸色终于轻快了不少。

    在她嫁给芒松芒赞后,便和文成公主往来不少,此刻便顺势挽住了她的胳膊,发出了一句亲昵的称赞。

    别管按辈分来说,文成公主是不是该当算作她的祖母,起码赤玛伦就很喜欢这位远嫁来此的大唐公主。

    可文成公主摇了摇头,并未接下这句话。

    她心中很清楚,她今日固然能凭借着辈分和身份,将那钦陵赞卓给暂时说走,并不意味着在和对方的交锋中,她真是占据了上风。

    对方对于周边疆土的觊觎,噶尔家族意图凌驾于王权之上的野心,也绝没有任何一点消退。

    早年间她和弘化公主的来往信件中就提到过:

    吐蕃一旦得到吐谷浑,从鄯州进入吐蕃的那条唐蕃官道,就会随之落入吐蕃的手中。

    他们便再不需要像是贞观年间一般,尝试着从剑南道松州之地,翻过那边的苍茫雪山,进入大唐的境内。

    到了那个时候,达成这份战功的钦陵赞卓,还有他的父亲禄东赞,恐怕连她这位大唐公主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想到两年前发起的夺权之举失败,想到拉拢来的没庐氏盟友也还需要看噶尔家族的脸色行事,文成公主的心中更觉忧虑。

    今日的境况下,她要如何才能帮到大唐呢?

    又要如何,才能让吐蕃不会在禄东赞父子的手中,变成一支被战争拖垮的势力。

    贸然探听钦陵赞卓的动向,应当是不行的。

    就像他刚才和芒松芒赞所说的那样,他是在为吐蕃征战,那么在任何一位藏巴子民的心中,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臣。

    反而是文成公主,在方今这等吐蕃意欲更进一步的时候,才是一位外人呐!

    这亲疏之分,显然不会因为芒松芒赞这个赞普的态度而有所改变……——

    可惜,对于吐蕃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李清月身在长安还收不到消息。

    西域那边实在是距离长安太远了。

    卓云在到了那边后都有些送信不易,更何况是其他。

    对于西域那边,她至多也就是……又听到了个熟人的笑话。

    原本被贬官去台州的来济,也就是在废王立武期间站在长孙无忌那头的其中一位宰相,在过年的时候和绝大多数不出席大朝会的官员不同,来了个反其道而行。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在上书中再一次反对皇后代行政务一事,仿佛能凭借着此举显示出自己的特立独行。

    这或许是因为他自觉自己已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又或许是他觉得,正如陛下已忘记了有萧淑妃这个曾经的宠妃一般,武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但也不看看,上官仪都不敢继续在此事上触及李治的意思,他这个时候拿出这样的表现,非但不能让陛下觉得他是个直臣,还觉他是个想要扰乱朝政的混账。

    李治勃然大怒,也当即下达了一条诏令。

    既然台州这样的地方来济都待着不舒服,那干脆去庭州好了。

    正好还能去西域,跟同样被流放到那里的杨德裔做个伴。

    既然他们两个都是喜欢站队宰相、“灵活”办事的人,想必会很有共同语言的。

    ……要这么说的话,好像还真的没错。

    至于李清月——

    她已经在准备启程辽东的各种物品了。

    她并没有打算和去年一般,到了临近四月的时候再动身,而是打算提前两个月。

    毕竟,她今年的负担不小。

    既要继续推进农肥和农具的研究,从李治那里将千户百姓由临时变成永久,又要确保那辽东能在今年开垦出更多耕地,以满足高丽“流民”入驻的需求。

    她也始终记得,自己前往辽东,并不只是要稳定住她灭国高丽的战果,而是要凭借着在这片广阔天地中建立的功业,换来自己在朝堂地位上的逐渐抬升。

    大朝会上能否在短时间内出现更多的女官姑且不论,当务之急,是要让她能更有话语权,对大唐整体的军事布局提出自己的意见。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吐谷浑这边不能永远是被动防守的状态!

    裴行俭是个人才,但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裴行俭又怎能依靠着吐谷浑这片弹丸之地,和后备资源不断积蓄的吐蕃打持久战。

    他去那里,原本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而已。

    哪怕协助吐谷浑击退吐蕃,其实得算是个吃力但收获不多的行动,在李治看来没有太多的必要,出于长远战略的考虑,李清月也必须促成这件事!

    粮食不够,那就种出更多的粮食。府兵不愿作战,那就将军功落实。藏原之人认路不易,没关系,现在已经有指南罗盘了!

    至于作战的将领,她不是已经在陆续发掘了吗?

    而在此之外,她自己还要继续往前走一步。

    就从——

    今年辽东的扩地留人开始!

    第169章

    不过, 如果说李清月即将起行的时候是踌躇满志、满腔抱负,对于未来还有个格外明确的规划,被“建议”同行的李敬业就是随波逐流了。

    甚至, 越是到了临近出行的时间,他越是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下随同安定公主出行。

    像是他这样出身的人, 完全可以再吃几年祖辈的福泽,譬如在这司驭寺中再过上两年安生日子, 直到得到外放的机会。

    外州的折冲府也好,外州的寻常官吏也好, 都算是个合格的起步。

    去辽东打拼确实是在名头上要更好听得多, 但李敬业就是觉得,安定公主小小年纪便很有笑里藏刀的感觉。

    偏偏事到如今,他想反悔也没这个机会了。

    他在长安城中的玩伴都已知道了他的出行决定, 若是在这个时候反悔,可想而知会得到何种嘲笑。

    他祖父更不会准许他做出这样的退缩。

    不仅如此, 也不知道是出于对他这个孙子的关照,还是出于对安定公主的喜爱, 在他的行囊之中居然还有数车捐赠给辽东的药材和钱粮……

    英国公李勣掏的钱。

    “我觉得我像是个自己送上门被讹钱的。”李敬业低声嘀咕。

    前来送别的友人跟他之间得算个损友,当即回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别人想求这个在公主麾下任职的机会都还没有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投效在一位有资格参加外朝大朝会的公主手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敬业满不在乎:“能有什么意思?”

    友人低声分析道:“太子体弱, 不宜领兵出征, 陛下不欲重蹈先时旧事, 加之公主确有天授将才,便顺理成章地给她领兵开府之权。所以, 公主麾下之人依然等同于是在为陛下效力,我想这一点,没什么疑问吧。”

    见李敬业的脸上还有犹豫之色,友人语气里不由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你也不想想,那百济降将眼下是个什么官职,等闲情况下哪有这么升迁的!”

    虽说黑齿常之的战功不算小,但既为降将,本就很难在临阵作战中直接领到足够分量的官职,从而建功立业。

    相比黑齿常之,自然是李谨行这等已经经过了一代父辈过渡的,更容易从朝廷这里得到委任。

    可黑齿常之不仅因为安定公主的缘故,先后得到了覆灭高丽、进击白山部靺鞨、清扫黑水部落的战功,在李清月的生日之后,差不多一月中旬的时候,他还在安定公主的举荐下,于陛下面前得到了一次展示武艺与统兵能力的机会。

    这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有多少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见到陛下的面,可黑齿常之做到了。

    此人也确实是有真本事,在李治面前的一番实际表现以及对答,都让李治大赞安定公主有识人之明,随即便给黑齿常之升了官。

    “加右武威卫将军,兼领安东都护府录事参军职位,继续任职于公主麾下。这样的一出任命……”

    “你我都算是有长辈教导的人,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李敬业没有当即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友人一眼。

    他的这位好友,算起来和他的家世背景还有点相似,因为对方的祖父就是前几年过世的老将军尉迟敬德。

    身为尉迟敬德的长孙,尉迟循毓的官职不高,但在尉迟敬德闭门修道期间,没少接受到来自祖父的教导,以李敬业看来,他的分析确实是有参考价值的。

    尉迟循毓继续说道:“录事参军这个官职,如果是都护府、都督府内部委任,和寻常的参军也没多大的区别,但如果是外部安插的话就不同了,它和监察御史一样,同样也有监督资格。”

    “这意味着……”

    李敬业接下了尉迟循毓的话,“这意味着在陛下的心中,辽东这一片上,安定公主的地位是比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高出很多的,还能对他做出节制!”

    只不过,公主先有了那个熊津大都督的位置,不可能兼领安东都护府的官职,这才以这种方式,既对公主麾下的将领予以重任,又给了公主以协理安东都护要务的资格。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觉得自己做的是个苦差事吗?”尉迟循毓沉声发问。

    “你可知道,有想法将子女送到公主手下的,可并不仅仅是你的祖父。那位在西域那头三箭定天山的薛将军,就因为早年间和公主交好的缘故,不等公主提出,就主动拿出了这样的请托。毕竟,他的长子薛讷也有十五岁了。但不知道为何,公主将其委婉拒绝了。”

    “说是——既然答应了英国公要好好栽培他的孙儿,麾下又还有姚将军之子姚元崇、庞将军之女庞飞鸢等人,总得先让他们各有长进,才有脸面多招收几个协同戍边之人。”

    “……这话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敬业疑惑。

    尉迟循毓对于好友关注的重点很觉无奈。

    但还是认真答道:“我这人当下只做着个雍王麾下仓曹参军,闲得要命,又怕雍王会被卷入权斗,让我往后日子过不安生。我不得多打听点消息?”

    他也很是庆幸地发现,虽然太子体弱,但陛下这个人还是很明白区分主次的。

    不仅对皇后所生与妃嫔所生的子嗣差别对待,对于太子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差别也颇为明显。俨然不打算效仿先帝对魏王李泰的优待,对如今的雍王李贤给出超过太子的待遇。

    那么作为仓曹参军的尉迟循毓,处境就要安全多了。

    心中的负担一轻,他也没收回这个打探消息的爱好,权当多听些八卦,用来打发时间。

    这不就将薛仁贵和李清月的交谈风声给听到了耳中?

    当然,若要李清月自己说的话,她回应薛仁贵的这个理由,纯属是个对外应付的借口。

    之前阿娘就答应过她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就会想办法将薛仁贵调到她的手底下办事,到时候什么薛仁贵的儿子薛讷——

    他全家都得是她的!

    何必搞个先后顺序呢。

    可李敬业和尉迟循毓显然不清楚李清月的一肚子算盘。

    李敬业反而是在此时觉得,有些位置吧,一旦有人争抢,顿时就变得很诱人了。

    在听到薛仁贵也像李勣一般寄希望于安定公主帮忙教子,却没能达成这个心愿后,他起先的那一点犹豫,当场就被抛在了脑后。

    他还听尉迟循毓说道:“所以我觉得英国公送出这些东西,你是真不必觉得心疼。一来,以你们英国公府的财力,不缺这一点钱,二来吧……学生上学还要给老师提交束脩呢,你这个难道不算进学吗?”

    “有了这份厚礼在,万一你在边境莽莽撞撞地闯出了什么祸端,安定公主也必定不能对你的处境束手旁观吧?”

    不需要这个最后一句,李敬业都已经被说服了。因为那“束脩”二字当真有理!

    是啊,一个格外有前途、还需要被人争夺的位置,要交一点学费,难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恰恰相反,这更像是个契约保障!

    “我说真的,”李敬业心中决断落定,还是不免面色复杂看向好友,“虽然理智上知道你这话说的都对,也是为了打消我出行的顾虑,但我还是觉得——”

    “你这人不去当说客,真是可惜了。”

    这份口才,一点都不像是将门世家出身。

    结果他这话刚刚出口,就见尉迟循毓的脸上居然还多出了一抹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以王朝散为目标?”

    李敬业脚步一个踉跄,没想到自己还误打误撞猜对了答案。

    他刚才说……朝散大夫王玄策?

    那好像还真是口才和统兵本事都不能低,才能达成这等一人灭一国的战绩。

    但转头又见尉迟循毓将笑容一收,脸上略有郁卒,“可惜我这个目标短期内应该是实现不了的。”

    李敬业问:“这是为何?”

    “我刚告诉我阿耶,我想要跟从王朝散在外走动历练、不想做这个仓曹参军,他就把我痛骂了一顿。说我莫非想要步上贺兰敏之的后尘?虽说这个与外邦联姻的待遇也不差,他还多被敕封了个官职,但这种事情落到自家头上,和落在别人家头上肯定是不一样的。”

    尉迟循毓翻了个白眼,“我说我阿耶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说得好像我能和贺兰敏之在相貌上一较高下一样。”

    “……”李敬业沉默了许久,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此事。

    想想尉迟老将军在过世之前的十几年中基本都在闭门修道,免涉争端,家里的风气和亲子关系变得有点奇怪也是应该的。

    而在尉迟循毓的前途对比下,李敬业更觉得,自己往辽东去,乃是领了个一等一的美差。

    说不定在今年年底,他就能建立一份战功,在年节之时成为往来好友里备受瞩目的一位。

    那他这就出发,去辽东干一番大事!

    ……

    “阿娘还有什么额外的话要叮嘱我吗?”

    李清月看了眼潼关之外停泊在河边的航船,见预备带上出行的东西都已被陆续运载上船,李敬业和王勃等人也已上船,转回头朝着前来送别的武媚娘发问。

    武媚娘随同她朝着航船方向走去:“你已在辽东有了根基,还有刘仁轨在旁随时发起协助,和周道务以及李谨行的关系都相处得不差,安全问题我是不需要担心的。”

    李清月此次出发得早,关中其实还未入春。

    以至于虽说今日暖阳正好,在沿河的草地上还能看见些许白霜的反光。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抹闪光,才让人更为清楚地意识到,安定公主此次的冬日假期结束得有多快。

    她便忍不住说道:“阿菟,这一次去辽东,别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哪怕她知道女儿并没有觉得她是在一个人单打独斗,在该培养下属的时候会放手让他们去做,在该向人寻求帮助的时候不会吝啬开口,有时候也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想要从母亲这里寻求安慰——

    她还是想有这样的一句提醒,将其作为临别时候的叮嘱。

    “我会注意的,”李清月转头朝着武媚娘的眼睛里看去,就见那其中正是一份显而易见的牵挂,不由心中一暖,“阿娘在长安也是。”

    虽然说是说的什么,希望在她们二人的带领之下,能看到更多的同路人出头,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占据一席之地,但李清月也绝不希望这是用身体健康换来的。

    阿娘不像是她,还有个能看到寿命倒计时的系统,也能在寿命倒计时没停的时候始终保持在体力巅峰的状态。

    既然想要阿娘长命百岁,自然不能干出提前透支的行为。

    她们可以将脚步走得慢一点,也稳一点。

    可这话一出,武媚娘又不由觉得这段往来的对话有些好笑:“你这语气也太老成持重了一点。”

    “瞎说,我这明明该当叫做真情流露。”李清月挽着她的胳膊答道,“反正吧,我不在阿娘面前的时候,您也要照顾好自己。虽然说您如今麾下有六局二十四司那么多人帮忙打下手,但有些事情又不是她们能插手的。”

    “比如说,万一弟弟惹您不高兴了,这些宫女就肯定没法过问皇子的教养问题,再比如说,虽说您已是皇后了,但上面还有阿耶这个天子呢。若是阿耶跟您吵起来了,这些宫人也没个办法。”

    武媚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在这里假设,问道:“那若是真遇到了这种情况该当怎么办呢?”

    “自然是先让自己满意了再说!”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知道阿娘擅长解析旁人的想法,就比如因沙门拜君发起的朝臣集议上那一出,但人总有想要休息、不想去揣摩的时候。”

    很难说阿娘的这种习惯,到底是因为她那天生的政治家敏锐,还是因为她在重入宫闱直抵巅峰的路上遇到了许多磨砺,又或者是受到了阿耶的影响。

    这等算无遗策自然是有其好处的,可李清月还是觉得:“虽说不能行差踏错,但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偶尔也可以放肆一下。实在不行——”

    “阿娘直接就说是我想打,我想提的。大不了就让阿耶来辽东找我的麻烦。”

    武媚娘欲言又止,只差没直接说出来一句“你听听这话像样吗!”

    难不成还让她往李治的脸上甩一巴掌,然后说,这是你女儿想打你,不是我想打你?

    这借口,听起来也未免拙劣了一些。

    但在对上女儿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能读懂女儿潜藏的意思。

    她不是在说真要以这种方式来充当理由,而是在说,母亲如今已经是皇后了,不仅在宫中早已站稳了脚跟,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哪怕是在面对天子的时候,也不必顾忌良多,非要让自己的每一步都猜准陛下的心思。

    就像……就像在为女儿争取官职的时候,她所说出的每一句话,虽然有时情绪激烈,却又何尝不是踩在陛下的心坎上去说话。

    可实际上,这份帝后之间的结盟、情谊和纠葛,随着陛下的病弱趋于劣势,本就不能严格按照前朝的任何一对来参考。

    何况,不知不觉间,她的身边还已有了一个坚定站在她这头的助力。

    还是一个,兵权在手的助力!

    那么,她好像确实可以在有些时候,更加任性也更加主动一点了。

    她便只是感慨道:“要是让你阿耶听到这番话,他可得被气死。”

    “我说什么了吗?”李清月一脸无辜,“我这是在给阿耶的生活增添一点趣味,良药苦口还利于病呢。”

    说不定李治自己还觉得这等偶尔的吵架算是往来情趣。

    “再说了,阿娘如今得算是阿耶的半个依靠,他吃点亏不算大问题。”

    虽然李清月觉得,在阿耶阿娘的关系上,有些改变早已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了,但为了避免阿娘将她这样还没成年的孩子当做限制住手脚的牵绊,还是将其说明白点得好。

    不过想想看,今年还没到麟德年号,应该发生不了什么大事,她这最多也就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随着左相许圉师倒台,宰相的权力更进一步地集中在了右相许敬宗的手中,而许敬宗又是皇后的拥趸,在朝堂上应该也发生不了什么麻烦。

    她这趟辽东之行,可说是后顾无忧了!

    不仅没有后顾之忧,她还又听阿娘说道:“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出行的礼物。”

    “礼物?”李清月奇怪,“阿娘不是已经给我送过生辰礼物的吗?”

    再送一份出行礼物,是不是多少有些没必要?

    “就当是给你多加一份教材了。”武媚娘含笑答道。

    李清月战术性后退了一步:“……给我的教材,还是给我那些下属的教材?”

    如果是前者的话,当真没那个必要!

    别看她已经是熊津大都督了,刘仁轨还得算是她的属官,但做老师的那位办事严谨,既没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也没忘了给学生继续安排课业。

    这么一算,她的课业,再加上那些实战实践,真是不少了。

    可在看到船下的那些箱子中放置的东西时,李清月的目光又顿时一亮,当即将自己问出来的那句话给吞了回去,快步走上前去。

    只因在这箱中装着的一整套书,名叫《括地志》!

    比起水经注,成书于贞观年间的括地志在对山川城镇的记载上还要更为详尽一些。

    谁让编纂此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彼时备受圣宠的魏王李泰。

    这也很可能,得算是李泰留在世间最重要的一笔财富。

    编纂此书的时候,天下间数得上名号的资料他若想要拿到手都非难事,加上他和同样参与到此书编纂之中的人都堪称才华横溢,便让这套地理著作汇集精粹,资料详实,堪称是唐初地理的定鼎之作。

    但因为此书足足有五百五十卷,又珍藏在弘文馆中,李清月身在长安的时候,也大多是将自己需要的部分借阅出来看看,按照刘仁轨建议的那样,增补些与地理风物相关的常识,确保在用兵打仗之时不会闹出什么常识问题。

    而现在,这套书显然是经过了抄录以及更符合李清月阅读习惯的装帧,被送到了她的面前,作为她再度起航出行的礼物。

    “往后就不必还要借阅了,直接充当你自己的藏书就好。我原本在想,要不要将其直接放在你的寝殿里,只带上辽东相关的上路就好,后来又觉得——”

    武媚娘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你心怀天下战局,四方难事,又何必拘泥于辽东一角呢?”

    见女儿朝着她看来的目光里像是在发光,武媚娘可以确信,自己的这份出行礼物确实没有送错。

    “行了,去登船吧,今年若是有空,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十月里再回来。”

    这不着家的本事,真是和外派的官员也差不多了。

    “嗯……”

    李清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生怕再聊下去她都不想走了,当即转头,喊人帮忙一起将那箱书给扛上了船。

    只是,刚要登船,她又忽然蹬蹬蹬地跑回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钻到她怀中又混了个拥抱,这才摆出了一副稳重非常的样子,走出四平八稳的脚步回到了船上。

    当船只距离岸边越来越远,已看不到送行之人身影的时候,李清月才终于放下了这份送别的离愁,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

    ……

    该办正事了。

    她现在是大都督,是将军,两千户辽东子民的统领者,而不只是阿娘的乖女儿。

    她吩咐道:“途径洛阳的时候稍停一日。”

    其中一件要事便是,她需要再见一见葛萨那个回纥商人,确保今年的酒水登台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

    当然,这份担心可能有点多余。

    给葛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有任何一点偷奸耍滑。

    毫无疑问,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拳头就是个硬道理。

    所以哪怕安定公主本人没有亲自参与到那几次平定铁勒叛乱的行动中,但一想到她身上还有一份灭国战功,葛萨便觉得,若是让她去参与西域的战事,也必然是能取胜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个在大唐境内办事的回纥人,又怎敢不遵公主指令。

    何况,他是个有能力有眼光的商人,不会看不出来,在这特殊手法酿造出来的酒水上到底能产生多少利益。

    就算分出一部分给旁人,也不影响他能凭借着这份收获跻身豪富之流,拿到改变命运的契机。

    以至于此次的会面中,李清月差点想问问他,他是不是在过冬的时候感冒了,要不然为何会在说话间如此轻声细语,活像是在嗓子里卡了个什么东西。

    不过她急着继续起行,也没在此事上多加过问。

    另一桩差事,则是照例从东都尚药局这边拿一批药材。

    但让李清月都有点奇怪的是,这次孙思邈慷慨了不是一星半点。

    “您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李清月问道,“我那边目前又没有开战的需求,用不上那么多药材。”

    孙思邈摸了摸胡须:“你再仔细看看?”

    李清月翻翻这些被送上船来的药材,当即发觉了异样,“我怎么感觉,有几种药材的数量特别的多?”

    “这也算是公主的功劳吧。”孙思邈答道,“公主应该还记得,早年间你将我诓……引领到洛阳来的时候,还给益州都督府长史提出了一项仁政建议。”

    李清月点了点头,“对。我让他以你的弟子为核心,在当地组建医疗队伍,以便通过州府义诊对当地施以怀柔政策。其中的一应支出若是超过了州府可动用的数额,就用为东都尚药局供给药材作为理由,获取财政拨给。”

    算起来,这一出也持续了许多年了。

    若不是因为益州地处剑南道,恐怕那头的诊治名声早已传得很开了,不比东都尚药局对于洛阳的意义小。

    孙思邈继续解释:“应该是前两年的事情吧,那边的医馆救治了几个雅州的羌人,所以去年对方再到益州之时,说什么也要将一批当地的药材以低价售卖给益州州府。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一批了。”

    “不过,段长史等着今年年底的结算升迁呢,便没给他们压价,想继续保一保在当地的名声。”

    李清月了然,又道:“那您留着自己用,或者送往长安也行啊,突然塞给我我还挺……受宠若惊的。”

    孙思邈当即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公主这么说话。但您可知道——”

    “雅州盛产的药材都已在您面前,其中最多的,就是羌活、大黄、天麻、川贝,以及虫草。但很巧的是,除了最后一个,其他基本都是用来治疗头风脑热,活血清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东都尚药局就等着陛下疾病加重,好在囤积药材这件事上立个大功呢。”

    “……那不至于!”李清月扶额。

    “行了,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孙思邈摇了摇头,正经了几分语气,“我那是觉得,既然这份药材论起由来,该当归功于你,还是由你使用最好。”

    李清月瞥了他一眼,很怀疑洛阳这个很适合他钻研医术、栽培弟子的环境,让他生出了几分和亲近之人往来时候的老顽童脾气。也说不定,他这是为了将去年的场子给找回来。

    但这好像不是一件坏事。心情舒畅还有利于延寿呢。

    而对于孙思邈这样怀有仁心的医者,李清月巴不得他再多活个五十年,还不知道能多解决掉多少当代的疑难病症。

    孙思邈已继续说了下去,“以羌活为例,羌活膏可治小儿吐利不止,手足抽搐,羌活与天麻所做的羌活丸可治小儿脾胃虚弱,小儿惊风、胎痫也需此药,你那辽东需不需要这东西?”

    需要!当然需要。

    李清月当即意识到了其中的重要性。

    要让安东都护府快速从此前的交战影响中恢复过来,一方面便是她所做的恢复民生,另一方面就是确保幼童的顺利成长,以填补亏空人口。

    这一批多出来的药材,若是能投入到不少孩童病症中,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我就不跟孙神医客气了!若是辽东那边今年能有山中采摘回来的药材多余,我也给您带一份伴手礼。”

    李清月带着这份意外之喜从洛阳继续前行,又在回返泊汋的时候收到了下一个好消息。

    马长曦往海州短暂回返的那一趟可没耽误她的正事。

    曲辕犁在去年年末的翻腾土地中已是表现极好,但马长曦仍不满足,在年末又给它改良了一版,让它在犁地深耕和灵活转向上的表现更有了一番长进。

    原本以为公主会回来得再晚一点,卢照邻当即做主拍板,将这些曲辕犁再扩大生产,以满足春耕的需求。

    公主回来之后若有其他意见,那就由他来解释。

    可惜还没等完工,公主就已先到了。

    “所以现在还差些什么?”李清月当然不会怪责于这种先斩后奏,一边接过了姚元崇那边递交过来的政务文书,一边朝着卢照邻发问。

    卢照邻答道:“冬日开炉冶铁还成,上山伐木就有些不便了,所以进了二月才开始陆续动工,导致现在还差了不少木材。”

    “那就先继续干吧。”李清月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了——”

    她伸手一指,“把他也带上。”

    还有一个壮劳力,也可以帮着一起干活了。

    ……

    李敬业看了看自己手。

    那里握着一把打磨到锃亮的斧头,也是一把他此前从来没用过的武器。

    他又侧过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在那里,挂着属于背篓的肩带,连接着他要用来盛放柴火的器物。

    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

    尉迟循毓不是说,他是来建功立业的吗?

    为什么反而是先来当砍柴工了!

    第170章

    “别傻站着了, 上山之前还得把你现在的这身给换掉。”

    李敬业正在发愣,就被人拍了拍肩膀,转头间, 只见黑齿常之对着他露出了个……应该能算和蔼的笑容。

    再一看黑齿常之的装备,“你也去吗?”

    “当然。”黑齿常之露出了个理所应当的神情,“大都督说要尽快将辽东这边的农事给筹办妥当, 所以让我等戍守泊汋的将士也先参与进来。加上你刚来此地,应该也还有些不太适应, 正好由我带着,总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这话传入耳中, 李敬业方才的憋闷情绪顿时少了大半。

    听听他说的!

    被尉迟循毓深为羡慕的黑齿常之, 在回返辽东之后除了督辖安东都护境内异常之外,还不是也要先上山砍柴。那么这务工之事,恐怕既能算作是对士卒在寒冷环境下的训练, 又能算作是在筹措军粮。

    这一说,便能说通对他的安排了。安定公主也显然不是在将人带回来后就开始随意使唤。

    只是在望向黑齿常之递过来的衣衫鞋袜之时, 李敬业还是忍不住用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拧成一团的眉毛重新捋平。

    真冷啊……

    换上之后走出室外的那一刻, 李敬业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别看公主敬献给陛下的辽东草鞋,确实有着远比寻常稻草等物扛寒的效果,但辽东的环境和关中实在是大不相同。

    二月的辽东甚至还没到寒冰化冻之时,比起十二月与元月的关中还要冷上太多。更何况,在这抵达辽东的第二日, 他便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喊了起来。

    朝露未晞, 寒气犹在。

    呼啸的冷风几乎是在他走出房门的一瞬间, 就拍打在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已看到了等在外头的黑齿常之,只觉对方像是个监督他有无逃走的瞭望塔, 李敬业险些就想要重新退回到屋中,将他那件狐皮大氅给重新套在身上,或者钻回到那尚算温暖的被窝之中。

    “我们就这么进山?”李敬业跺了跺脚,感觉还是有股冷意从脚底钻进来。

    却听黑齿常之安慰道:“别担心,等到砍柴热起来之后就好了。”

    有经验的人都这么说,李敬业只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忧虑。

    官邸附近驻扎的兵卒与他们会合后,李敬业先跟着黑齿常之一起,往城中的一个方向走了过去,而后停在了一处房屋的外头。

    他抬头往铺子的招牌看去,发觉这是一间城中的医馆。

    没等李敬业发问,他就看到从屋中端出了一大锅的热汤。随同摆放在门口的,还有摞成一叠的小碗。

    见黑齿常之安静地站在队首,他也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队伍之中,领了个小碗,而后盛到了一碗热汤,又效仿着其他人的样子将其一饮而尽。

    “好东西!”李敬业赞道。

    饶是在他出门前就已经用过早膳了,在这碗热汤下肚的时候,他才终于有点被人彻底唤醒的感觉。

    “这汤是预防风寒的,每日只有在这个时辰内可以在此地领到。”黑齿常之总算开口解释道,“若是你在此地生病了,也记得来这儿。”

    李敬业:“……”

    哪有还没开始干活,就指望他生病的!

    但他又随即发觉,此地的医馆在样式上确实堪称完备,显然不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姑且可以算是边地的医疗保障。

    有这样的一处地方在,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事。

    跟随队伍领了汤药又离开的过程里,他还看见这泊汋城中的高丽人也来到此地领了汤水,在向着医官道了声谢后往外走去,显然也是要在这个天光初亮的时候出外办事。

    这么一看,他也不算是起得太早,只是遵照着此地的作息而已。

    “走吧,去东城门跟其他人会合,然后进山!”

    李敬业连忙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给放了下来,也结束了这些找补理由的自我安慰,当即抄着斧头和背篓,跟上了黑齿常之的脚步。

    要李敬业看来,泊汋城这地方的守军还当真不少。

    听黑齿常之说,这是因为在去年,安定公主没有选择直接将那些高丽人强行征调来种田,而是先用熊津守军来充当开垦荒地的帮手。

    恰逢今年还有更进一步扩宽土地的需求,便没让他们回去。

    眼下黑齿常之还领了个安东都护府录事参军的官职,需要一支兵力在手中,干脆就不撤回到熊津那头了。

    “那如果辽东这边有征战需求的话,这些人是不是也能直接投入战斗?”

    “这是当然。”黑齿常之答道,“去年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你衣服中所用的红根子草,就是我领着他们一起从黑水草甸带回来的。”

    李敬业听得目光发亮,仿佛自己也成了征战草原上的一员。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行之人变多的缘故,他竟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随同他们登上山坡之后,茂密的林木也起到了抵御寒风的作用,将他庇护在了中间。以至于再往前走出两步后,李敬业觉得自己的面颊也慢慢有了温度。

    这手脚逐渐回暖的状态可能也蔓延到了他的舌头,让他在登山之中有了力气朝着黑齿常之问道:“说起来,我们是砍檀木、红椿还是黄柳木?”

    但他话刚出口,就看到黑齿常之用一种异常微妙的表情看向了他。

    “……柞木。”

    李敬业:“啊?”

    “我说……”黑齿常之忽然对大都督为何要让人盯着李敬业,有了几分明悟,努力用平和的语气答道:“我们砍柞木。”

    要做农具,尤其是犁地的工具,首要任务就是木材必须紧实,能够扛得住土地中根茎与土块的拉拽力。

    在辽东这片的树木中,最合乎要求的,就是柞木。

    至于李敬业所说的那些东西,都是长安城中清贵门庭内打造家私所用的,不是农具所用!

    辽东苦寒的环境也不适合这些树木大肆生长,更让柞木脱颖而出。

    这种树木在泊汋的规定里是严禁用来砍伐充当柴火的,甚至还被公主在另外一个山头专门让人进行播种栽培。

    当然,他们面前的这片柞木林还经得起此次的消耗。

    约莫离开山脚六七十丈路程的地方,便已陆续出现了未曾经过砍伐的柞木。

    原本占据辽东的高丽人大多不以耕作为生,没有太多制作农具的需求,加上这种树木又比之小灌木难砍伐得多,以至于当黑齿常之带着李敬业站定在一棵柞木前头的时候,李敬业握着手中的斧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树还挺粗的。凭借着他的本事真能将其砍断吗?

    “你的力气如何?”黑齿常之朝着李敬业问道。

    他听公主说,李敬业的祖父乃是大唐开国将领之一,在李唐雄踞中原的路上立下了不少功劳。那么遵照祖孙传承的原则,李敬业也应该不会太差才对。

    李敬业可不愿意在这方面丢脸,当即拍着胸脯答道:“在长安算是首屈一指的。”

    这话吧,还真不能算是他瞎说。

    和他混在一处的人里,他在骑射工夫上确实是最好的。加上长安的贵族子弟不必担心食不果腹的问题,肉食吃得不少,这么一来,横看竖看他都是个筋骨结实的青年。

    “那你去吧。”

    黑齿常之和李敬业的交谈间,士卒已先观望了树木的走势,将绳索给栓系在了树上,又为他把砍伐位置标示了明白。

    李敬业眼看着这阵仗,只觉自己拎着斧头走上前去的时候,活像是要去表演开天裂地的。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又怎么会有失手的可能。

    但有一身尚算不错的肌肉,和真能将这份力量用出来,显然是两回事!

    他挥斧而下,奋力砍在了树上。

    霎时间,树干上呈现出了个明显的豁口,可李敬业也骤然变了脸色。

    砍中的那一刻,不是得手的成就感,而是一阵手心与斧柄贴合位置的闷痛,险些让他想要不顾形象地跳起来,也直接将斧子给甩出去。

    但就算他勉力站稳了身形,在这可怕的反震力道面前,他还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要不是周遭还有人在看他的表现,李敬业恐怕还能有更为失态的表现。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法掩饰自己这一斧头下去的生疏了。

    “原来你没砍过树啊……”

    黑齿常之走上前来看了看那树上的豁口,又看了看李敬业还在不自觉颤抖的手,目光中闪过了一缕了然。

    “不过别灰心,”他瞧见李敬业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尴尬,还是出声安慰道:“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自己力气不差了。只是砍树这种差事嘛,不能全靠着蛮力的,你得把自己的下盘再放低一点,用一点卸力的巧劲,把反震给化解到地下去。”

    李敬业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是这样!你想啊,砍树和作战的发力是很像的,步兵交战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你不能想着时时刻刻都用自己的全力去跟敌人拼杀,尤其是当步兵队伍需要拦截骑兵的时候。”

    黑齿常之面色认真地解释:“连卸掉反震力的技巧都不会,你能杀得了一个人,却杀不了二十人。若是骑兵的马蹄朝着你踏过来,你也没有硬抗的本事。”

    李敬业沉思间,就听黑齿常之接道:“你先别砍这里了,跟我过来。”

    大概是被黑齿常之一连串类比作战给说晕了,李敬业下意识地便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在穿过了这片已经被其余士卒开始砍伐的柞木林后,他们抵达了另外的一片树林。

    这边的树林中,树木要明显细上一些,和之前的柞木不是同一品种。

    此地也已有伐木之人抵达了。

    但李敬业敏锐地察觉,此地的士卒看起来明显要比前头的那些瘦弱不少。

    黑齿常之伸手一指:“这种木头叫色木槭,是槭树的一种。这树干也结实,用来做细木料正好。一会儿我给你找个老师带着,你先从学习砍伐这种树开始吧。没问题吧?”

    李敬业垂着脑袋,有些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好”。

    槭树他怎么会不认识呢?五角枫嘛。

    长安入了秋日后,附近山林中便有不少变红的槭树,得算是个观赏用的植物。他与友人游猎回返途中,倘若有人诗兴大发,还能指着这红枫吟诵两句。

    眼下红枫落尽,新叶未生,看起来一片光秃的模样,多少有些陌生。

    黑齿常之板着脸叮嘱:“你这话答应得一点也不像是没问题。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你不先用槭树练手,而是继续砍柞木,总要惹出麻烦的。”

    这话说得有理,可李敬业还是免不了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让我那些京城里的朋友知道,我居然来辽东砍红枫了,非得笑我一阵。”

    但转念一想,他要是继续坚持砍伐柞木,说不定等到晚上的时候他就得把手给震坏了。到时候这泊汋的医馆没法将他治好,让他不得不被遣返回去,在名头上更加不好听。

    那还是按照现在这样算了。

    可他刚刚做完了心理建设重新抄起斧头,就看到在这片槭树林前方的林中小径上走过了一队人,又重新放下了斧子。

    这一队中的领头女子认出了黑齿常之,停下脚步朝着这头打了个招呼。

    黑齿常之应下了这句问候,转而问道:“今日也是以登山和狩猎作为城防队伍的训练?”

    庞飞鸢指了指背后的弓箭,“冬季野兽大多不出门,溜出来的那些精明得很,权当考验眼力的同时锻炼体力。放心,城中我留了人了。”

    “你这何止是锻炼眼力、体力,我看还能锻炼锻炼耐心。”

    “那是当然!还有——相互配合的本事。”庞飞鸢顺口接道,“你知道的,公主对我们还有些其他的安排。你那边怎么样了?”

    黑齿常之答道:“不就砍树的事嘛,能有多少难的。早日将此地的农耕器械准备妥当,让新加入公主封地的百姓能吃上饭,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

    李敬业听着这段对话,本没觉得有什么,却在听到“狩猎”二字的时候,当即选择性地忽视了前面的“登山”两字,望着这支队伍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更是被后面的“其他安排”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也随即在心中想到,他好像并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听从安定公主的安排!

    比起砍柴的士卒,自然是城防队伍距离他想要加入到的边地作战更近。

    他也清楚地看到,统领这支队伍的庞飞鸢竟没超过二十岁。

    更特别的是,在她身后带着的人中,竟然还有几个看起来稍显干瘦的高丽妇人,足可见这支队伍眼下是多么缺人。

    不错,他李敬业确实不会伐木,尤其砍不来柞木,但他的骑射本事却是在祖父的监督之下练出来的,绝不是许自然这种田猎都能搞出人命的废物。那么与其浪费时间在砍树上,会不会直接加入到城防队伍中,更有出头的机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眼见庞飞鸢即将带队离开,李敬业连忙扬声高呼:“且慢!”

    庞飞鸢顿住了脚步,回头看来:“你有什么事?”

    “我……我想加入你们这边的队伍,不知可否?”

    他说话间,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同行的“上司”,又将这个问题换了种表述,问出在了黑齿常之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英国公府给他带来的底气,让他哪怕身处于旁人的地盘上,也自有一番说不出的傲气。又或许,那是因为他自觉自己骑射狩猎技术不错才生出的底气。

    “你确定?”黑齿常之说话间和庞飞鸢交换了个眼神,确认公主对李敬业的猜测和对他们的安排果然没错。

    偏偏李敬业已经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前景给打动了,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特殊的交流。“这是当然!”

    “可我们的打猎训练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庞飞鸢抱臂而立,面色冷淡地朝着李敬业看来。

    李敬业傲然反问:“你都不曾见过我的表现,如何能笃定我不能适应这份职务?辽东人口不多,本就该当将所有人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我若是更适应城防的事务,本就该换一换的。”

    庞飞鸢心中冷笑了一声,很难不觉得,李敬业此刻只怕是真将她这一路队伍当成老弱妇孺了。

    但他又怎么会知道,庞飞鸢既然想在安定公主的麾下混出个名头,奔着明年能与白山部靺鞨一战的目标去努力,在筛选手下兵卒的时候自然多花了一些心力。

    她手下的这些人,可没那么简单。还有不少是她一个个请过来的。

    这样的一群人……也就只有李敬业这种愣头青,才会小觑于她们。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也没必要拦着这个想要逞英雄的家伙。

    反正按照公主的说法,让他多见识见识社会的险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与其告诉他“他做不到”,还不如用事实说话。

    庞飞鸢朝着队伍之中一人授意:“你将自己的刀与弓都借给他,让他跟我们走。”

    她转回头来:“既然你有这个信心,那就试试看吧!看看你今日能否跟上我们的训练。”

    这人不好好砍树,顺便打熬力气、磨炼下盘,非要直接进入困难模式。

    所以——

    ……

    现实是会教做人的。

    当到了日暮时分,砍柴和狩猎的队伍相继归来,城中的百姓就看到了这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身影。

    他不是走回来的,而是被用木头支起的架子扛回来的。

    “你们遇到野兽杀人了?”

    目送着架子被送入了医馆之中,围观的高丽人忍不住拽过了个参与城防的熟人问道,稍有几分紧张地发问。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躺在架子上的人一动也不动,甚至还用布把脸给盖了起来。

    天呐,那不就是个死人表现吗?

    “不不不,不是野兽杀人,只是有人受伤了而已。”被问之人憋笑答道,“要真是人死了还送医馆干什么,直接送去安葬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要将脸都蒙起来?

    那就得问问李敬业本人了。

    还不是他在换了岗位后不久就发觉,他凭借着玩闹练出来的本事,和为了获得食物而形成的狩猎本能,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庞飞鸢和黑齿常之的交谈中提到的东西,也是确有其事。

    这并不仅仅是一场狩猎,更是一场山地训练!

    他还没跑出多久,就感觉到自己在这种山林障碍跑中很容易掉队。

    不仅如此,当前头的众人发觉猎物追逐而上的时候,他并未来得及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竟是一个不慎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然后,非常倒霉地……卡在了一处狩猎者制作的陷阱之中。

    他还该当感到庆幸。毕竟被夹进去的只是脚,而不是他的脑袋。

    “还行,没将骨头折了。”医官摸着李敬业的伤处,见对方还没有将脸露出来的意思,干脆转头跟庞飞鸢交代道,“但腿上还是扭伤和划伤,我看还是得让人休息几日。起码半个月后再重新狩猎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个闷闷的声音从挡住脑袋的麻布下面响起,“若是要砍树呢?砍槭树那种。”

    医官疑惑地看了庞飞鸢一眼,见她颔首示意他可以回答,接道:“若只是要砍槭树的话,再休息个四五日就差不多了。”

    李敬业的脸色在麻布下面精彩纷呈地闪过了一阵,一字一顿地答道:“我知道了。”

    他去砍树。

    在没砍出个所以然之前,他绝不再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了!——

    “所以英国公的长孙就这么安分了?”刘夫人在两日后到访泊汋,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新鲜事。

    她还真没想到,都已身在辽东了,还能听到长安贵族子弟的笑话。

    “是不是真的安分了不好说,起码现在他知道何为自知之明了。”李清月噗嗤一笑,对于李敬业将脸蒙住的掩耳盗铃行为很觉好笑。

    他也不看看,当日参与狩猎的人中,除了他之外哪有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随便一推就知道,被送去医馆的人到底是谁了。

    算了,给他留点面子吧。

    李敬业的辽东改造也算开了个好头了,剩下的事情一步一步来吧。

    她将目光转回到了眼前,落在了刘旋身上,不难自对方的面色中看出来,她近日的心情应该不差。

    起码在这冬日天气里仍能看出面色红润、气度从容来。

    李清月道:“还是先不说李敬业此人了,说说你到访之事吧。”

    “朋友之间的拜访还需要理由吗?”刘旋爽朗一笑。

    去岁安定公主离开辽东之前给她送的信与礼物,并未和李谨行的放在一处,而是单独以送予好友的名目送来,让刘旋越发确定,自己对于安定公主的敬仰欣赏果然没错。

    她并不只是为自己带来转变之人,或许也能做个知己。

    若非安定公主回长安去了,刘旋真想早一点告诉她——

    到了年节将近之时,因她今年督办矿业开采,肩负着百千人性命的缘故,平壤的百姓中就有不少人,不再只将她当做李谨行的夫人刘氏看待,而是辽东的铁官要员。

    这让她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成就感。

    这份喜悦,可能李谨行还不太能够体会得到,安定公主却一定明白。

    所以在听闻李清月回返辽东,李谨行又正好有一封公务文书要呈递到那头的时候,刘旋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差事,亲自前来了泊汋。

    “不过你若非说有事的话,我还真有件事要登门相询。”

    “农肥一事?”李清月问道。

    “不错,”刘旋答道,“陛下的旨意已抵安东都护,其中提及,公主在泊汋研制出了新的农肥,此物对于辽东新米还有促进繁育的作用。如若在测验农肥期间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安东都护府官员务必全力配合。所以,公主若有事务委托但说无妨。”

    “当下还不用,”李清月回她,“司庾官员刚刚抵达辽东不久,还在对施加了农肥的作物进行勘验,太医署的人也在对投喂了这等高产作物的猪、兔等家畜做个检查,起码再有个两三月才能给出确切的成果。在此之前,我们在旁等着就好。”

    这些负责农事的官员,在李清月看来,和武将一样自有其可爱之处。

    武将,是谁的本事大听谁的,而这些农官,则是谁种出的粮食多听谁的。

    自他们抵达辽东之后,都不需要李清月给他们安排公务,就已全力投入到了农肥研制和粮食选种的事务之中。

    唯独能算得上是“指手画脚”的,居然只是对于李清月还没对农田进行轮作说道了两句。

    但在听到了她的计划之后,又都先闭嘴了。

    这片用来种植水稻的农田,好就好在之前被牧草占据,被高丽人用作放牧之地。

    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苜蓿。

    但苜蓿这种植物,可不能只将其当做牧草来看待。因为好巧不巧,这玩意是豆科的。按照现代的说法,它们和大豆一样也有固氮根瘤菌。

    换句话说,关中汉中这些地方需要用大豆来进行土地轮作,辽东直接种苜蓿就行了!

    而这片土地上早年间的肥力积存,还足够她多消耗一年。

    那么她今年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开垦更多的田地,收获更多的水稻罢了。

    轮作的事情,是下一年的任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刘旋若有所思地开口:“光是等着也有些不妥,我有个建议你要不要听听看?”

    李清月讶异地朝着她看去。“你且说来。”

    刘旋说道:“你去年用那新农肥种植出来的稻米,可否分我一点用于投喂鸟雀。”

    李清月:“鸟雀?”

    “是这样的。”她解释道,“我开始负责煤矿开采后才发现,比起煤矿塌方的问题,在当地人的记载中提到的另一桩麻烦事,是在煤矿内部有可能会出现一种毒气,直接将人毒倒在地。若是不能及时将人搬出,便要死不少矿工在里面。”

    “好在,这毒气有一个蔓延的过程,不是直接就能让人头晕目眩的。”

    “于是我想到,冬日家中燃炭的时候,若是炭火过盛,屋中憋闷,往往是鸟雀先比人察觉到异常,而后停止鸣叫,提醒人尽快开窗断火。”

    “所以,我让矿工每隔一段距离放上一只鸟笼,由里面的鸟雀充当示警的作用。还真叫我发觉,矿井之中如有异常,鸟雀能比人早发现一刻钟……”

    用这种手段,她当真阻止了几次矿脉开采事故。这才是为何平壤的百姓对她更为尊重。

    “你用寻常的饲养家畜手段,未必能确定这些肥料会不会影响到这里。”刘旋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头侧,“但如果投喂了稻米的鸟雀和寻常鸟雀被放在同一个位置,发觉异常的速度是后者更快的话……”

    李清月恍然,“若是如此,这肥料便用不得!”

    好厉害的测试手段!

    是了!自两晋五石散盛行以来,这等金石之物是否会祸及神思,确实已变成了世人关注之事。

    但用人来做这个测试多有不妥,这煤矿之中报信的鸟雀却可以。

    若是这些食用了新稻米的鸟报讯不如以往及时,很有可能是新米中残存的东西,影响到了它们的头脑。

    不过说起来,提到鸟雀协助工作……

    李清月目光一闪。

    她此前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件事情,在刘夫人提及用鸟雀辅助矿工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了这个被她遗漏掉的东西!

    鸟……

    官府传讯之中,只听有快马八百里加急,却还不闻信鸽送信。

    这手段,如今能派上用场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