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然的身体霎时有些僵。

    从前有段时间,温禾安在半睡半醒,不太想管事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无意识的情态,但和现在还是不太一样,现在更亲昵一点。

    一种叫人心尖发软发甜,无从拒绝的亲昵。

    面对那双眼睛,陆屿然顿了顿,眼睫低垂,随后微蹲下身,先将满捧沁着栀子香的氅衣拢起来,拢在掌心中,堆在她的椅边,又将这人系得松乱的系带收紧,将她的肩骨和中衣都严密遮住。

    “嗯?”他声音有点天生的清感,稍低:“回去睡?”

    两人离得近,温禾安定定看了看他,脑袋一偏,下颌歪在他的肩头上,感受跟前骤然凝住的身躯和放缓的呼吸,她抬眼与身后目瞪口呆的商淮对视,顺着他的节奏,也眨了眨眼,好似在问他怎么了。

    再给商淮活上一百年,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两位在外手段雷霆,叫人闻风丧胆的主谈起来,会是这样的画面。

    看看陆屿然这弯腰,低声的动作,俨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商淮不由默默合拢了嘴。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陆屿然半拥着没骨头一样要懒懒寻个支撑的人,感觉她的气息亲密地贴在自己颈后,发丝披散,落在他的肩与手背上,质感像柔顺的绸缎。

    他的怀里,面颊上,耳边和衣裳上因此沾惹上无边际的花木香,像拢着一捧才摘下的新嫩花枝。

    他为此低头,感觉手背上的青筋中恍如注入另一种不受控的跳动,从来清冷的人禁不住虚虚握了握掌,好半晌,冰凉手指缓缓压了压她的发丝,喉结微动:“……先去楼上?”

    温禾安不说话,他将这人的脸颊捞出来一看,发现她杏眼含笑,两腮微热,透着一点懒懒的劲,没吭声,也不拒绝,又是那种,好像都可以听他的,天真烂漫至极,半懂不懂的样子。

    实际上,她就是坏心眼。

    之前就是非要他先将话说得明白,将妥协列得清楚,就是要他先来找她,先弯腰,先哄人,看似叫他掌控了所有的主动权,实则她占尽上风,眉眼弯弯的无辜,看他在她给出的亲近中无措,看他迷失。

    然而他确实,拒绝不了。

    陆屿然忍耐地吸了口气,回头看若有所思看戏还假装无事的商淮,神色又凛又寒,商淮顿时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转身进厨房,心中愤懑:装什么,刚才对温禾安你可不是这样的!

    陆屿然牵着温禾安的手腕,她亦步亦趋地起身,一阶阶踩着楼梯,直到关上房门,被他倏的半抵在壁柜上,清冷的气息逼近。

    他透过几近燃尽的烛光,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真困,漂亮眼睛里还藏着压不住的血丝。

    他静了静,声色稍哑:“真困?”

    温禾安轻轻地嗯,叹息,低声说:“我明日还要去一趟徐家看看,那边大概出事了。”

    徐远思的求救都怼到她脸上了。

    跟禁术相关,他可能会是个关

    键的突破口,她确实要去一趟。

    陆屿然闭了下眼,睁开眼时,中指指节无可忍耐地挑开她的面具,触了触她唇角,以为能稍稍遏制心中潮涌的欲念,却不想仍被那种惊人的柔软度惑得难以自抑。

    他自己跟自己较劲,半晌,倏的伸手抵着她的脸颊,鸦黑长睫低垂,唇带着冰霜般气息落下来。

    很轻,又凉,没有更近一步,力道起先轻,后变重,像唇上落下了一片雪花,他的气息偏又无比灼热。

    温禾安呼吸微滞住。

    一触即离,陆屿然有些狼狈地撇了下视线,指了指里边的床榻,说:“去睡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左脸上的裂隙,眼中欲色稍减:“……明天让罗青山看看。”

    温禾安点了点头,她怔了会,在他的视线下,用指尖摸了摸才被他亲过的唇瓣,又抬头去看他,眼里有点懵,又有点不知死活的纵容神采,陆屿然看得瞳色微深,指骨轻拢。

    只得告诉自己,

    她还在毒发期。

    温禾安撩开纯色的帐子,往里一躺,半趴着,偷偷看他,每次触到他带点警告的眼神,就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别的地方,隔一会,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跟妖骸打交道,向来死守原则的一个人,却能容忍她脸上这个东西,这让她感觉自己待在他身边,跟待在没有边际感的空间里一样,不会有碰壁的时候,放肆舒服得没有限度。

    她再看看他,看他满身清冷散去,沾上一些乱七八糟的难耐情欲色,再一想他竟完全偏向她,完全属于她,又觉得很是新奇,很是……喜欢。

    温禾安睡着了。

    陆屿然在书案前静了静,又捧着卷书靠在书柜后看了会,等回到自己榻上的时候,发现珠帘上,帐子上,还有枕头上,床褥上,初雪的气息被毫不讲理地压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春天的花枝,一种看似温柔,实则尤其张扬的生命力。

    他盯着看了会,觉得她还跟以前一样霸道。

    陆屿然转去湢室洗漱,出来时用手轻推了推她,垂着睫,也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说了句:“过去一点。”

    隔了一会,温禾安卷着大半边被子滚到了里侧,留给他一道纤薄后背,他执着被角躺下去,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她从前下意识养成的蜷过来的动作。

    这无疑在阐述一道事实。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但也确确实实,隔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有那么一霎,陆屿然不知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他最终靠过去,将人勾过来,她起先很不乐意,不满地挣了挣,但他这时候出乎意料的强硬,连气息都不动声色放出来了,抵着她背脊不清不重地安抚,半晌,温禾安被这种完全贴合的熨帖勾得舒服了,懒得动了,脸颊都透出嫣红色。

    陆屿然阖了阖眼,感觉心中被尖牙狠狠咬过的隐秘小洞终于有止血的征兆。

    ==

    子夜时分,随着楼下小院的厨房里炸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动

    静,凌枝捏着自己的衣角,被呛得咳了一声,又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灰,迎着风和商淮对视了好几眼,最终还是如愿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商淮就将烤好的热乎的饼干用牛皮纸包着,又很讲究地垫着一层手帕递给她。

    转头一看,这小姑娘蹲在院外的小树下,手里拽着根青草,左晃晃右晃晃,他没办法,沉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作孽,又转到水井边把帕子浸湿了给她擦手。

    她吃东西的动作优雅,但速度不慢,一边问商淮:“温禾安呢?”

    商淮摸了摸鼻子,点了点楼上,就差翻个白眼:“楼上呢,她估计是不会下来吃饼干了,我劝你也别喊,免得被人记恨上。”

    “我才不喊。”凌枝朝那边扫了扫,又捏了块饼干咬得清脆发响,难得还能把话说得字正腔圆:“怎么这么快?”

    她拍了拍手,一会后,又点点头,眯起眼睛,自顾自地道:“不过也还好,毕竟是陆屿然,带劲,上了不亏。不亏就行。”

    商淮被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说得愣住,不管再看几遍,他都想象不到凌枝怎么能出如此生猛不避讳的话,他咳了咳,尤其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样的性格能在凌枝的手下做事。

    凌枝又咬住一块饼干,纳闷地道:“我都耗几年了,怎么就没她这样的速度。”

    商淮原本想问她家主的事,听到这话,想了想,还是顺着问了句:“你耗什么?”

    凌枝与他对视,没所谓地道:“我师兄啊。”

    商淮现在根本听不得师兄二字,一听,他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俊俏的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也有师兄?阴官家所有女子难不成都有个师兄?”

    “那也没有。”

    凌枝慢吞吞地说,唇齿间都是漫开一种香气,她扭头看他,有点眼巴巴的:“我明天还有点心嘛。”

    商淮想说他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在陆屿然手下做事真的不容易,然话才开了个头,就见凌枝伸出手指,拢着那袋饼干,说:“我知道家主的事,很多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商淮将话咽下去,认命地道:“……我尽量。”

    ==

    翌日一早,温禾安醒来的时候,发现床榻上已经空了,她难得有点懵,抓起四方镜一看,发现陆屿然发了两条消息,昨晚也有,不过她那会睡着了没看到。

    他问了月流,知道她今天没有下无归的计划,但巫山这边还得再去。

    后面跟着句,说他今晚会回来,让罗青山看看她脸上的东西。

    知道她会担忧什么,最后那条消息只有两个字。

    【放心。】

    温禾安回他:【好。我戌时回。】

    她出门时天气还不错,万里无云,空间裂隙直接传送到徐家,徐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光是来回的路程就需要两个多时辰,而就在她踏进裂隙之时,萝州的天气就变了。

    昨日无归上

    整那一出,三条入口都被妖群堵住,所有人无功而返,顶多被温禾安震慑了一遭,又看了一出关于王庭的戏,就都被阴官不管不顾地送上来了。经过一夜的休整,大家都铆足了劲,想要在无归发现些什么。

    三大家也不例外。

    然而还没下溺海,最先察觉到不对的也是这三家。

    在溺海边上建起的那三座观测台,观测了几日没看到除了海草之外的别的东西,今日人才下去,隔着几层仙金,却见到了前所未有,极度骇人的一幕。只见海下五六米,海水狂卷,已经不复之前幽蓝的色泽,而是和海面一样纯正的漆黑,像倾倒进了天底下所有的墨汁。

    墨汁下,是躁动的妖群,数量极其多,多到视线中好像都快要装不下那些东西。甚至没人能分得清那些东西,只知道是手,脚,骸骨,水草,狐狸尾巴和豹子头,世间无数种东西没有秩序的胡乱凑合。

    它们昨日还知道齐心协力一起对付外人,今日就变了样子,彻底没了心智,大的吞噬小的,模样再次发生转变,又渐渐朝海面上涌,往上浮。

    这片海,露出了真正吃人的模样。

    负责看管观测台的执事们头皮发麻,瞠目结舌,短短几息后,他们猛地回神,匆匆一拂手,道:“快,去通知少主。”

    顷刻之间,萝州乌云压城,一声炸响之后,暴雨倾盆。

    阴官们察觉到了不对,但别的家族没有观测台,雨帘一落,海面一荡,对底下的情况一无所知,不少人都站在溺海边上,等着阴官说那声好,他们就开始往下跳。

    凌枝半夜没睡,原本在补觉,猛然间她被那种熟悉至极,烦厌至极的力量搅得心头巨震,直接在床上捂着心脏的位置坐了起来。再一凝神,就感受到外面完全变了的天,以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来的溺海。

    她脸色一时难看至极,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径直往外走。

    与此同时,阴官家家主的命令传到每位身在萝州的阴官耳里:【阴官所属,三刻之内,远离溺海。】

    家主的意志,任何阴官都生不出任何一点抵抗的意思。

    他们开始后退。

    许多家族不明所以,但看三家有负责人到了,紧接着也跟着退了,再看看今日卷得与众不同的海面和飓风,心头惊疑不定,自然,懊恼也有,可没有办法,阴官不走,自己下溺海,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人群总算散开,然而整个萝州之内,酒楼里一半的窗子都大开着,大家探头,又摇头,想打探消息,发现都不知道准确的消息。

    凌枝携着满身寒气径直闯了巫山的酒楼,陆屿然正在书房中,看着负责观测台的执事一边擦汗一边连说带比划地形容海里的动乱,看不出外放的情绪,倒是商淮站在一边,眉心紧蹙,吊儿郎当的姿态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罗青山侯在一边,很是紧张。

    见她来了,陆屿然伸手朝执事压了压,唇线拉得微直,道:“知道了,下去,接着看。”

    执事擦着

    汗走了。

    凌枝这时候看不出一点少女未长成的娇俏了,她伸手抵了抵眉心,接受来自巫山帝嗣几近审视的目光,静了静,开口道:“陆屿然,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得出手。”

    商淮深深吸了口气,眼皮跳了下,压低声音恼怒地道:“这是你们家主的意思?没搞错吧?他还要怎么出手——我们除夕可才镇压了妖骸山脉里的东西,人才小死一回,这才隔了多久,溺海底下不是你们负责的地盘?”

    陆屿然将手里的书简轻丢在桌面上,掀了掀眼,极其厌恶在这件事上出现差错:“究竟怎么回事。”

    凌枝简直觉得邪门无比,她在阴官家别的事上确实是不着调,不爱管,可事关溺海,她再不爱也是兢兢业业做事,勤勤恳恳压着不敢怠慢,如今被唯一的同僚责问,还要面对同僚的下属的不满。

    她真觉得冤,又冤又恨,最可恨的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再冤她也得受着:“就是从昨天你们下溺海开始,在此之前,这条支脉只发生过小小的动乱。一年一次排查阴官家从未懈怠,年前姜绥来过一次,也没发现有问题。”

    陆屿然问:“要怎么办。”

    “得压下去。”凌枝道:“这边若是不压下去,很快,两道溺海主支,渊泽之地和妖骸山脉都会出乱子。我没办法……渊泽之地今年也不太平,这边只能你来。”

    陆屿然还没开口,罗青山先忍不住了,他生怕眼前这位来历十分不小的阴官家大执事胡搅蛮缠,一口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行。除夕到现在,才过去两个月不到,再来一次,公子的身体承受不住。”

    凌枝看向陆屿然。

    别的不说,陆屿然确实强,她现在希望他强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能再挤出余力腾手压一压这些东西。

    但从前他们碰头,要解决的都是小乱子,如今是大乱子,她也有点拿不准。

    她抿了下唇,说:“不用你放血。”

    陆屿然权衡着事态,眉心越皱越紧,半晌,一字一句道:“我的第八感不能在萝州城里动用。”

    “我知道你第八感伏尸千里的威力。”凌枝飞快道:“下溺海。我为你护法。”

    听到这,罗青山的脸都白了。

    商淮忍耐地吸了口气,火冒三丈,看了看陆屿然,觉得这个帝嗣真是拿命在当。

    陆屿然颔首,往外走时扯过自己的四方镜,点开最上面那道消息中,指尖迟滞地顿了顿,算了算从溺海出来自己的状态,半晌,发了条消息出去:【今晚有点事,可能回不去,我明天一早带罗青山去找你。】

    凌枝看了看他,浑身都透着种低气压。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事后排查,要是让她发现是谁搞出了问题,她非得将这人的皮剥了挂在溺海上晒个七日七夜杀鸡儆猴,她愤恨地抹了把脸,揪着自己的辫子看了会,很是糟心地也捏出了自己的四方镜,找到了温禾安。

    温禾安对自己的东西向来很是看重,你要是不说,她真的会生气。

    她一步跨进雨中,朝着溺海瞬移,十根手指头戳得很快,认错也很快:【对不起。】

    【知道你可能要心疼,但没办法,我这边出了点差错,要拿你男人补救一下。】

    千里之外守在徐家外的酒楼里喝茶的温禾安才给陆屿然回了个好字,就见到了凌枝发来的两条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桌沿,唇边笑意散去,吩咐暮雀:“接着盯。”

    她回凌枝:【?】

    【我现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