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扇(十二)
按说络娴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领着玉漏去, 一半是为玉漏,一半也是为她自己。听见凤太太不答应,她倒不急,亲自由文英手上接了药来, 一面坐在床沿上服侍凤太太吃, 一面细细把道理说给她听:
“我晓得不合规矩, 不过我给娘听, 看看我这话对不对。我因想着我们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 有许多事都不能亲力亲为了, 近来看她好像有意思要把些事放手交给我们这些人来办。年节的时候,她就把灯笼纸扎那一项交给了我, 还亏得玉漏替我出了个主意,事情办得漂亮,我们老太太高兴,当着阖家好些亲戚的面还夸赞了我呢。”
凤太太把碗拂开, 坐起来一些,惊喜道:“有这事?你们家老太太一向是个最难伺候的人,你新媳妇进门就能讨她高兴, 可真是不容易。”
“可不嚜, 亏得是玉漏。我想着我不认得几个字, 日后倘或还有事情交给我,单是帐面往来也终究不便。他们池家的那些丫头和我又不亲, 到底信不过,我带去的那几个丫头婆子也都不识字。玉漏倒好, 是个读书明理的, 她要到我跟前去,替我写写算算的且不提, 纵然我有个骄纵任性没眼色的时候,她还可以在边上提点着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得凤太太对她另眼相看,“了不得,我这丫头总算是长大了,竟虑得到这些。”可又还有为难,“只是玉漏到底你大哥的人,去往别人家,不成体统。”
络娴笑道:“咱们不说,池家谁还当真计较这个?跟着我去的蓝玉年纪也大了,她娘家已经替她说定了人家,眼见着就要出嫁。她服侍我这些年,我想着就白送还她家里,往后也不必再进来了,自去过日子去。玉漏过去,太太她们问起来,我不说她是哥哥的房里人,就说一房穷亲戚家的表妹,因她家里穷,难养活,您又看我跟前缺了个人,刚好她又识字读书,就叫她跟在我身边帮衬帮衬。难道他们还容不下我一个表妹在家住两年?将来等大哥高升回来,仍旧将玉漏送回来给他,他还要谢我替他照管了玉漏几年呢。”
凤太太仍有一虑,“可池镜晓得她是你哥哥的房里人。”
“小叔怕什么?他不是多嘴的人,不会去说的,就是他们知道又怕什么?我哥哥不在家,把他的人交给我照管照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难道玉漏去了,要吃他们家几座金山银山不成?不过是多添副碗筷,添一二钱银子的小事,了不得也不花公费银子,我自己的月钱里拨出二钱来给玉漏。”
“钱倒是小事,我们家里也开销得起她一个人的月例,每月打发人送去就是。”凤太太抱腹思想一阵后,点头应下,“你既想得这样周全了,就带她去吧,我也怕她再和你大嫂磨下去,小命就磨没了。你才去瞧她好些没有?”
络娴叹道:“就是这话呢!我方才见她实在不好,病虽不是什么大病,可也险得很呐,再不得个清静好生将养着,只怕不出几月就病死了!”
凤太太慢慢点头,“你去叫你大嫂来,我对她说。”
“还叫她来做什么?我自己去说,我看她敢拿我怎么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络娴将带来的两个丫头一并招呼过去替玉漏打点细软,和凤太太的话也都告诉了玉漏,“我娘应下了,到了那边人问你,你只说是我们凤家一门远房亲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认真去问。往后我娘还是按你现在的例钱每月打发人给你送去,我们那头呢,也有月银,是补我一个丫头的缺。”
玉漏擘画这些日子,就是为了今朝,哪还嫌呢,忙在铺上向她躬腰,“你一心为我打算,我怎么还敢嫌呢?其实不用你们家破费,有这头一项月钱送去就够我使了。”
“你别这样客气,你要是不领着,我有事也不好烦你了。实话对你说,我因不认得字,家里交给我的事项办起来总有点不便,你既能认会写,在我房里也好帮衬我。这是正经差事,你自然也该按差领钱,我心里也过得去。”
玉漏笑道:“能帮得上你是我的福分。”
正说着,陡然听见外头俪仙又骂起来,“真是枉你仕宦大家,把我屋里的人调去给人使唤,也不来问问我的意思,这是什么规矩?假比我屋里的瓶啊碟的,你要借去用,也应当问问主人家,要不是和偷有什么分别?!”
俪仙本来巴不得玉漏离了凤家,是香蕊在跟前劝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接她去叫她好生养病的,来日养好了,大爷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将她接回家来?不如此刻不放她去,凭她病死在这里倒绝了后患了!”听了这话,适才走到门前来骂。
络娴脸色一变,不及玉漏出声劝,先就开了门出去,也站在廊庑底下,也不指名道姓地扬着调门道:“笑话,这个家姓的是凤,做主的又是太太,我要借调什么东西或是人,只要问过太太的意思,还要去问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在我面前耍威风,只怕你没那个资格!何况这人是我一母同胞亲哥哥的人,我不能眼瞧着我哥哥不在家,她就给人白白欺负死了也不问一声。我非但要问,我还要管哩!等大哥回来,有话我亲自对他说,我看他会不会怪罪我。就是怪我我也认了,犯不上谁在这里指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可不是那软弱的人!”
俪仙提起气还嘴,“凭你什么哥哥妹妹的,是我屋里的人,我不放手,看谁敢带了去!”
络娴冷笑,“为什么不放?你素日看她是个眼中钉,这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这会我带了她去,你的眼睛也净了,天大的好事,你倒拦着不许。怎么,未必留她在这里,好亲眼看着她咽气才放心?何苦来呢?做人存点善心修点德行自有后福,非要赶尽杀绝,老天爷可睁着眼呢!”
正巧那凤二奶奶也走进来听热闹 ,如今是她当家,也摆出些架子来站络娴的边,“三妹妹这话在理,多行点好事,不为别人,是为自家积福。我虽不是这屋里的人,也要说句公道话,我瞧着玉漏的病迟迟不见好,反而越拖越重,不是个长法,不如三妹妹带了去好生养病,等将来养好了,也经得住打骂,急什么?难道偏要趁她此刻不好,一气治死了她才罢?”
香蕊见心机被众人戳破,也不好再拦阻,便赶来将俪仙拉进屋去。络娴与凤二奶奶也掉身进了西屋,两个丫头把玉漏的细软也都拾掇好了,又帮着玉漏换了身干净衣裳。
玉漏待要去辞别凤太太,二奶奶走来替她理着衣裳道:“太太叫我过来说一声,你病得这样,就不必辞了,只管跟着三妹妹去。晓得你是个最懂规矩的,嘱咐的话犯不着多说,到了池家,倒要替太太常提点着三妹妹些。得空的时候再回来请安,也不要把家里抛闪了,回头太太再写信告诉大哥。”
“嗳。” 玉漏柔柔弱弱地答应一声,又向二奶奶郑重福身告辞,一面跟着络娴出门。
他们都当她还会回来,可她心里打定主意是再不回到这里来的了,就是来,也是客。
她把那个从旧包袱皮紧紧攥在腿上,一如当初从唐家出来的时候,
怀着忐忑凝重的心情,决然地奔赴她未可预料的前程。
也许玉娇跑的那天也有同样的心境,她想。不过玉娇是为爱,她是为财。其实殊途同归,没什么不一样,将来果然都失败了,也都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她们都把动静闹得这样大,自己逼着自己去赌一把。
下晌归到池家,碰见门前好几辆精雕饬舆停在那里,门下立着好些个庄重体面的婆子丫头,一看就是在迎客。玉漏循着络娴轻挑起的帘风缝向外望去,心下一惊,总不该是来迎她的人。
络娴撇了撇嘴,向软轿外吩咐丫头,“咱们从从西南角门上进去,悄悄的,别惊动他们。”
玉漏因问:“你们家来了要紧的客?”
“就是那于家太太和她那三姑娘,原在我们四老太爷府上住着,老太太年后和那边府上说好了,将他们母女接家来住些时日。”
“他们于家不是在苏州?你们四老太爷家的喜事都过去好久了,不说回去?”
络娴又撇嘴,“于家是四老太太娘家,四老太太身子骨不行了,看样子挺不过今年去,她们母女等着四老太太归了西,替她送了殡再走。这不,我们老太太就趁这空子将她们接进府来,好和小叔相看议亲的。”
玉漏伸出手去挑窗帘缝,正巧看见第二辆马车内走下来位年轻姑娘,由两个婆子殷勤搀扶着,纤纤的身段裹着件莺色蜀锦长衫,挽着玉色披帛,底下露着半截湖绿绉纱裙,戴两只碧玺雕花压鬓簪,一支头攒白玉芙蓉银分心。通身打扮不俗,唯独面目看不清。
络娴说:“那就是于三姑娘,叫素琼。”
玉漏一听,心下先起腻,放下帘来倒笑,“人如其名,素洁淡雅。”
络娴把鼻子一皱,“素洁淡雅——有多淡多素多雅?难道就不拿油炒菜吃,不拉屎放屁么?”
逗得玉漏笑出一连串的咳嗽,抚着胸口道:“你这样的粗的话也说得出来。”
络娴吐了吐舌,“本来就是嚜。”
不一时由西角门悄悄归至房中,见贺台也在那小书房里坐着,络娴领着玉漏去见,说了带她来家的事,因问:“你看将她安置在哪里好?”
贺台放下书来,极和气地笑笑,“蓝玉不是明日就归家等着发嫁么,就将她安置在蓝玉那屋里好了,今晚上只好先叫她在外头东屋里挤一挤。”
院门外挨着墙有两间屋子,是给这院下层的小丫头和妈妈们住着。络娴叫了执事的大丫头佩瑶进来,吩咐收拾出一张床铺,领玉漏先去歇下,明日再将这屋后头那间大屋子拨给她住。
那佩瑶正领着玉漏出去,络娴又叫回来,“你去告诉妈妈一声,叫请个大夫进来给玉漏好生瞧瞧,再支个小丫头照顾她,她病了,起座不便。”
待二人出去,才与贺台把心里的打算细细说了,“玉漏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不是我说,满府丫头算一算,有几个能书会写的?大嫂子跟前那些人也都是大字不识,都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就连大嫂子认得的字恐怕也不如她多呢。我身边有了她做帮手,日后老太太倘有什么差事再交给我,也好办呐。你看上回灯笼的事,就是她替我拿着主意。”
贺台本没所谓她领个丫头来家长住,听她如此打算,更是极力赞成,“虑得很好,有她帮着也省了咱们许多烦难,我又不是时时在家,帮不了你许多宅内之事。这会太太她们都在老太太屋里会客,不大得空,明日你领着她过去,先回明太太老太太她们一声。”
络娴笑着,手指头拖在书案上,踅到他身边来,“会客就是会那于家母女吧?才刚在大门外头瞧见她们的马车了。”
贺台丢下书握着拳咳两声,笑着点头。
“小叔也给叫去会客了?”
贺台笑道:“叫他去做什么?他不在家,也犯不着叫他,往后自然有见的时候。”
“他又出门野去了?”
“才刚打发青竹过来借了我一本书,说是要往哪里去赴个诗会。他外头朋友多,谁好细问他?由得他去吧,老太太都管不住他,我还能管得着么?”
络娴把后腰抵在案沿上,嘴抿了一会,道:“你是他二哥,应当管管他,把他管好了,老太太也高兴不是?就连二老爷也要感激你。”
贺台没奈何,“不是我不管,你看他肯听谁的?他和这家里谁都不亲,我也无法。”
络娴眨着眼,“我看他倒还肯听你说两句呢,你瞧大哥,他连理都不理会。”
贺台将拳握在嘴上,又咳两声,“那是因为他见我是副病骨头,性格又和软一些,才肯和我稍微多说几句。说白了,就是瞧着我好欺负。”说着长叹一声,“也不怪他,这家里谁瞧着我不好欺负?”
络娴听了这话心疼,坐到他腿上来,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噘嘴道:“你不要这样想,随便这家里的人如何小瞧你,我可不小瞧你。我想着,你就是最厉害的男人,比我大哥还要厉害呢!”
“谁敢跟凤翔比?”贺台笑笑,又极欣慰,揽住她的腰定定看着她,“真是个傻姑娘,和小时候一样傻气。”
“傻你还肯娶?”
“我不娶,倘或给别人娶去,待你不好怎么办?”
络娴嘻嘻笑起来,把脸贴去共他耳鬓厮磨着。远远犹听见老太太那头的热闹,约莫阖家女眷都到了那头去,独把他们夫妻忘在这里。他们相拥在一处,别有一种寂寞的温暖。
那头忙着安顿于家母女,这里络娴也自忙着安置玉漏,偏池镜两头都还未见过。
于家母女是有意不见,阖府上下都晓得老太太将这对母女请来家中居住的用意,因此今日才到家,老太太不好就邀他去,怕人家姑娘脸皮薄,他自然也乐得出去躲清静。
至于玉漏搬来长住的事他更是无从得知,今日在外头还想着叫永泉去化了两吊散钱,明日好给玉漏送到凤家去。
傍晚携着那两吊钱归家,青竹便笑他,“我们三爷也晓得操心起人情世故的事了,怎么,单在外头化些散钱来,是想着打赏于家那些下人?”
池镜未置是否,仍是事不关己的闲态,“他们住的哪里?”
“老太太前两日就叫将东南角的花萼居收拾出来了。”
“花萼居?”池镜笑笑,“姑妈不嫌吵闹?”
“就是那头清静才叫于家母女搬去住,咱们这头来来往往爷儿们多,就是亲戚,也要避些嫌疑。”
池镜懒洋洋往暖阁去,“怕惹嫌疑,别来啊。”
青竹笑着追过来,不见了人,又踅入卧房,见他已倒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仿佛有些醉意。便朝外头吩咐煮醒酒汤来,自去倒了热茶给他,“人家来就是为来和你相看的,你倒叫人别来。”
池镜起来胡乱呷了口茶,仍将盅递回去,人复倒下,“有什么可看的,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你连皇帝家的亲事都不中意,自己胡作乱造着推了,谁还能轻易做得了你的主?何况人家素琼姑娘也说,父母瞧中的还不算,要她自己看中才肯依,要不是于家太太怎么肯到咱们家来小住?”
青竹放了茶盅回过头来,见他双目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也难猜到他的意思,便在床前呆立片刻,又悄声出去。
自回到那边房内,向几个在屋里闲耍的丫头比手势,“嘘,三爷睡着了。”
众人都把嬉笑声抑低下来,仍在桌上摸牌。
睡起来便是次日,池镜这日不必往史家读书,早起吩咐包好那两吊钱,也不和人说,领着三个小厮骑马往凤家去,藉故是探凤太太的病。坐在那屋里,心里盘算着又该寻个什么由头去会玉漏,想她的病到底见没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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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想定,就听凤太太倚在床上说:“自玉漏昨日去了你们家,也听不见吵闹了,这家里好像少了好些人似的,我还有点不惯,亏得你来,又觉得热闹了。”
池镜满眼疑惑,凤太太当他不晓得玉漏是谁,又笑,“就是你凤大哥屋里那丫头,昨日络娴家来,看她
病得不好,就带她去往你们家养病去了。只怕给你们府上添麻烦。”
池镜心里诧异,面上笑了笑,“不麻烦,我家里多的是空屋子。”
“她领去了也好,省得在家和我们大奶奶闹得鸡飞狗跳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凤太太也不好多说家丑,池镜只知玉漏是跟着络娴去养病。她病他是知道的,也不过染了些风寒,何至于要专门腾挪个地方将养?他空跑这一趟,出来就有些脸色冷淡,骑在马上还在想,既然玉漏是昨日到的他们家,别人倒罢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给他透来?
太阳晃着眼睛,他不由得提起些两分警觉,怕是她暗度陈仓,打起了什么不该打的念头,生出了什么不该生的妄想。女人一旦贪心不足起来,就不显得那么可爱了。
这厢回去,也没往贺台那边去会玉漏的面,只是等着。不想等了一日,还是没听见那头有信传来,满府上下热议的仍是于家母女的事。有个微不足道的人进了他们府内,像是飞进来一只蛾子,络娴不去说,谁都没当回事。
次日史家回来,池镜便往贺台院内去探虚实,再想着玉漏这个人,如今近在眼前了,心下却不由得冷淡几分,疑心她到这里来是为专门来打他的埋伏。
叵奈走到那边,正撞见络娴急火焚心地从正屋出来,嘴里咕哝着,“昨日不是吃了药么,怎么反倒还病得更重了?”
池镜听见,以为是贺台犯了急症,上前问:“二哥犯了病?”
络娴见是他,便把脚一笃道:“少咒人!是玉漏病了。”言讫也顾不上他,跟着蓝田由廊下转去耳房后头。
池镜自然也跟着,进屋瞧见玉漏闭眼睡在床上,两片白淡白淡的嘴皮子只管嘟嘟囔囔地翕动着,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络娴走到床前唤她两声,她也不应。
同住这屋的蓝田,也是络娴陪嫁过来的丫头,在后头道:“从早上就是这样子,昏昏沉沉的,叫也叫不醒,我伸手进被子里一摸,老天爷,湿漉漉的,全是发的汗。奶奶不信摸她额上,简直烫得吓人。”
络娴伸出的手还没碰到人,就给池镜拉开。他自己一摸,脸色不由得凝重,因问:“请大夫瞧了么?”
络娴道,“前日才接她到家的时候请了个大夫来瞧,开了副方子。”
蓝田急道:“昨日按那方子抓的药吃,早午两次吃了也没什么,谁知晚上吃那一碗,全都吐了出来。”
“请的哪位大夫?”
“外头街上请的,也不认得。”
那时络娴是想着接玉漏来的事还未告诉太太老太太她们,不好向总管房内请大夫,怕太太她们先知道了怪罪她接了个病人来家。
池镜把眉一攒道:“去告诉永泉快马将何太医请来。”
那蓝田忙跑出去告诉小丫头子,半日请来那何太医,诊了病,叹道:“险呐,亏得我早来,再耽搁一夜,人就是治好,只怕也烧坏了脑子。”又看了先前大夫开的药方,直摇头,“这方子重伤肠胃,怪道病人吃下去要吐。等人醒了,也不要急着给她吃进补的东西,只以温粥吃个五六日,再慢慢恢复饮食。”
等抓了药煎上,络娴偏又给桂太太叫去,说是老太太那头设席招待于家母女,叫阖府女眷坐陪。
络娴因放心不下,绊住池镜不许走,“小叔,蓝田要跟着我过去,你二哥这会也不在家,就看在我大哥的面上,你在这里守一会。也还只你支使得动那些丫头,要不是我不放心。”
池镜将答应不答应的,只是笑,笑意里显著点为难的神色。络娴趁他还没说出拒绝的话,先就带着蓝田出去了。他望着她们出去,也不挽回,也不支使外头那些丫头,单把那房门阖上,静静地走回到床边来,只管望着玉漏出了一些时候的神。
傍晚玉漏才转醒,睁开眼望着上头挂的天青色软纱帐十分陌生。家里常挂的是白色粗麻帐子,在唐家常挂的是银红纱帐,在凤家又挂的是一副藕荷色绡帐。而今又是到哪里来了?忽然想不起。
她尽管盯着帐顶那点黄昏发呆,是投在水上的一片余晖,有种失憾的美。后来听到有纸篇子在响,她循声望到斜对过的窗户底下,看见一圈黄昏包围着一个人的轮廓,稍微侧着身坐在那椅上,低着头在钻研手上的纸张。很像是西坡。
但没可能是,她知道。因此就没吭声,紧盯着,要把那模糊的轮廓看出个究竟来。
“你醒了。”直到他走来才看清,原来是池镜,脸上挂着惯常疏疏淡淡的笑意。
她适才恍然想起来,是费尽心机终于到了池家来了。然而此刻也并不见得有几多兴奋,觉得离最终的目的地还是那么遥远,远到单是眺望,就觉得疲惫。
人一病就是极容易灰心,这一灰心,连口也懒得开,只是微笑。微笑不得罪人,也不费什么力气,是天生长在她脸上的。
池镜挨着床边坐下,把药方搁在小几上,另摸了下一只茶盅,“正好水放凉了些,起来吃一点。”
玉漏撑着要起身,骨头却浑软无力,起不来。池镜掉了个方向坐,揽她坐起来,将她靠在自己怀内,拿过盅喂到她嘴边。
她吃了一口攒眉道:“嘴里好苦。”
他笑笑,“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碗药,当然苦。”
玉漏小口小口把水都吃尽了,满屋睃巡一遍,不见蓝田或别的什么人,便问:“你服侍我吃的药?”
他起身放她倒下去 ,掉回去坐,“你看我像会服侍人的人?”
自然是不会,玉漏不由得担忧,“我才到了这里,就累得这里的丫头服侍我,明日该招人烦嫌了,又不算什么客,更不是什么主子。”
池镜想说:“既怕惹人烦嫌,就不该来。”
可他共她同咽了些药,那一种缠绵的苦意弥留在他口腔里,令他很难张得开嘴。
照高楼(〇一)
槛窗对着的院墙上爬着金色的余晖, 像烧着了一片似的,直烧到花架上来。然而从那灰烬上冒出些绿色的嫩芽,不出一月就该能结出些紫吊子。
有个丫头提着提篮盒由花架底下钻过来,叩两下门, “三爷, 你吩咐的稀饭。”
池镜开门放她进来, 她朝里间瞅一眼, 见玉漏醒了, 少不得要去问候一声, “你可好些了?”
玉漏忙点头致谢,“好了许多了, 有劳姐姐挂心。”
丫头也不是真挂心,因此再没别的可说,又掉转身去将饭摆到里头炕桌上。
池镜踅进来问:“小宴厅上的席还没散?”
“还早呢,大奶奶在外头请了班戏, 还有班杂耍,这会正热闹。老太太也很喜欢,只怕要到二更去。”
“那你们二奶奶想必一时半刻也不得回来了?”
“老太太还在席上坐着, 谁敢扫兴先走?”丫头扭头向他挤眼睛, “三爷就不藉口去会会那位素琼小姐?”
池镜歪着嘴笑了一声, “老太太既没叫,我巴巴跑去做什么?”
这丫头见他还是一样淡淡的神色, 怕他不喜欢,未敢再多取笑。也想不到去服侍玉漏吃饭, 见池镜没别的事吩咐, 便自去了。
玉漏还靠在铺上,饭还摆在那里, 没力气爬起来吃,只好说“不饿。”心想着那位素琼小姐。但不能问,这个女人以及他的婚事此刻在他们之间都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她刚藉故进到这府里来,只要往上头扯,恐怕显得她有迫切“攀上枝头变凤凰”的嫌疑。
她知道男人家最厌烦这个,尤其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简直怪得很,这样的男人偏不喜欢女人看中他有的东西,反而喜欢人家他看中所缺失的地方。
可他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到,像他这样生来富贵的人还会有缺憾?
她向榻上偷睐一眼,见他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条腿弯折着搭到榻上去,背欹着后头一口暗红箱笼,脸向窗户偏着。炕桌上的热饭热菜滚起的烟把他的脸笼着,看不清楚。隔着窗上糊的轻纱,倒看得见对面院墙上的夕阳越缩越小了,慢慢收在墙后头冒出来的屋顶上
,把黑的瓦照得油亮亮的。隐隐听见点紧锣密鼓,是小宴厅上传来的。
玉漏是没多大精神说话,他却怪,好容易有个嘘寒问暖献好的机会,他却话极少,像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在前些日子一气都说完了,此刻他也有点词竭。也许在这里守着根本不是他本意,是受络娴之托。
假的果然真不了,经不起一份试验,她不过是病一点,又不是要死了,他就不耐烦起来。她不由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俗语。
后来又想笑,他们算哪门子的“夫妻”?连“奸.夫.淫.妇”也不够格,还欠缺身.体上的亲密。
隔一会,池镜起身,把整张炕桌端到床上来。玉漏忽然有点惊措,忙撑着往上坐起来一些,“我不大饿,不用麻烦的。”
池镜没理会,把稀饭舀来先尝一口,“搁得正好,此刻不冷不烫,快吃了。”
原来他坐在那里是等着饭凉?
不对,她立马警告自己不该这样设想。女人太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爱上的男人也多半是经过自己的想像修饰过的,其实怨不得男人,是自己折在自己手上。
他伸着汤匙喂她,她吃过一口后就警惕地接过汤匙,有气无力地笑起来,“我自己来好了,这点力气还有的。”
池镜只好随便她,“这几样小菜别吃,大夫说你伤了肠胃,这几日只能吃点稀饭。”
玉漏点头,连看也不看那几碟菜。
池镜又觉得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好笑,“单吃稀粥是有些没意思,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漏微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贪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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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不坦诚的人,仿佛每句话都含着暗示。池镜看她一会,忽然温柔地笑了,用手抚顺了她睡得乱蓬蓬的鬓鬟,“凤翔晓不晓得你到我家来?”
“太太说回头写信知会他。”
“这也好。”他放开手,又慢吞吞地朝榻上走回去,“只是你病得这样重,怎么不想法子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大夫去瞧你。这么不言不语的,累的是自己。 ”
玉漏在铺上细嚼慢咽,“告诉你有什么用?该病还是要病。给大奶奶晓得,想她苛待人的事是我传到外头去的,岂不更恨我了?你说的,忍忍就过去了。”
池镜笑道:“又不是叫你在这上头忍,忍不对地方,小命就丢了。”
“这不是还好端端的?”玉漏把碗搁下,对他说起络娴的打算,“三姑娘说她不认得字,在你们家诸事不便,所以硬要我将我接来,一是为叫我躲开我们大奶奶,二是为她也有个帮手,我们太太自然就肯答应了。只是还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她。”
“你能算会写,肯定帮得上。等你病好些,就跟她去见过我们大太太,从此只管安心住下来。”说着,他把一只脚踩到榻上去,轻浮地笑一下,“如此一来,我们倒比先前还便宜点。”
玉漏赧笑着向他看一眼,觉得他说着这样暧.昧轻薄的暗语,人不该是远远地坐在那里。但他就是离她远远的,幽沉的天色向他们中间淹过来,把彼此埋在一阵暗蓝色的烟波里。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脑子陡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明白过什么来——他为什么嘴巴上纵情放肆,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大概他是怕真有了什么肌肤之实,她会缠上他。又或者他是想用甜言蜜语设个温柔陷阱,等着她掉进去,这样一来,当日后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完全可以说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可以推脱掉很大部分的责任。
她明白了,暗暗笑了笑,觉得这类男人最是坏。但她居然没有一点伤心。她也想恨他,然而自己同样心术不正,怎么恨得起来?
她突然打了个呕。池镜忙问:“怎么了?”
玉漏只觉一阵翻肠倒肚,忙弯下腰朝地上呕。没承想撞上他走来,可巧吐了他一身。
起初两个都没发觉,池镜也忙由床底下拽出个痰盂,拍她的背。待她吐完,他去掌了灯,玉漏才惊呼一声,“呀,吐你身上了!”
池镜垂首一看,衣摆上沾了大半截的污秽。玉漏羞愧不已,急着要下床找帕子替他搽。他把她摁住,提着衣摆抖两下,就去面盆架上洗,洗得一片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玉漏因说:“你快回去换了吧,仔细着凉。”
他不以为意,“着凉就随他着凉去,我走了谁照料你?外头那些人你叫不动,你也不好意思叫。”
玉漏皱着眉,“可是脏啊,这样三两下也洗不干净。”
“我没嫌弃你,你倒还要嫌弃我么?”他笑笑,干脆把外头那层黑纱袍脱下来丢在墙根底下,只穿着里头的玉白软缎袍子,连着地上也胡乱收拾了一回。
“把窗户也打开吧,怪难闻的。”玉漏不好意思地说。
窗外有个月亮爬在墙头,风扑进来,那些紧密锣鼓也窜进来,在这宁静里显出一种荒腔走板的热闹。不过一会,池镜又将窗户阖上,“仔细又把病加重,好容易好了些。”他走回来,“这会肠胃里可怎么样?”
“有点火烧火燎的疼。”
“睡下去。”池镜坐下来,待她躺下去,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贴在她肚子上打着圈地按,力道不轻不重。
片刻玉漏就觉得好了些,望着他,刻意笑出几分缱绻的哀愁,眼睛里仿佛藏着些话将说不说。
池镜也不问,猜那无非是一种感动。他心里觉得她可笑,真怕她在感动间说出要“嫁他”的话来。手却只管温柔耐心地在她柔软的肚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他是绝没有娶她的可能的,也没这个必要。侯门之家的婚姻嫁娶最重门当户对,要算起来,那位素琼小姐才算和他登对,何况老太太看中,老太太也自有她的打算。他不能违抗,也不犯着去违抗,他对婚姻根本觉得没多大意思,所以显得随便。
隔日晨起,池镜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他大哥池兆林也在这屋里请安。
老太太脸色不好,瞅见池镜进来也没理会,仍和他大哥兆林说:“你二老爷在京任兵部侍郎,又兼着内阁的差事;你父亲在这里任着织造监察,也没见他们有你那么些无用的应酬。你少在我这里扯谎,你那些算什么要紧推不开的应酬?还不是你自己好玩,拢着那些人在外头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开销不掉了,回来又哄着鲁相公替你想法子。我说呢,这一年单是你的账就一月比一月多,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做睁眼瞎!”
单看那身段相貌,兆林也如玉山在前,骨骼清朗。相貌与池镜还有三两分的相似,尤其是眉眼中那一缕缥缈的浮荡。然而通身气度又更贴近贺台一点,有股模糊孱弱的书卷气。这两者调和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独特的一份孩子气式的坦荡真诚,真诚得无耻。
他在底下陪着笑脸打拱,“哪能呢?老太太是咱们家最清楚不过的。瞧,您一叫我过来问,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都照实说了。那些钱,也有真应酬的,也有和朋友胡混的,了不得,下月孙儿省检着些就是了。”
老太太恼道:“从前的我就不和你算了,只是你上月的账,你自家想法子去,要么找你老子,要么找你娘,看他们拿不拿出点体己来替你开那些账。横竖官中的钱你别想,我这里也没有银子给你贴补。”
兆林瞟一眼椅上的池镜,也不好死皮赖脸再求,只放下手笑道:“我亏空的账自是我去想法子,老太太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孙儿才真叫该千刀万剐了。”
老太太横他一眼,又气又笑,“你几时少怄我些,我这身子自然就硬朗得很!你花那些钱,还不是拿去打发了外头那些娼.妇,当我不知道,长板桥那巷里有个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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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记不起,因而扭头望着跟前伺候的那年轻媳妇问:“是叫个什么?”
毓秀睇了兆林一眼
,鼻腔里溜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回老太太,叫林萼儿。”
兆林也睇她一眼,没说什么,老实等着老太太训话。
“就是那林萼儿,听说是给你常月包着?你媳妇也不说说你,由得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妖精。我成日说,你喜欢,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正经买来放在房里,我不说什么。偏就爱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胡混!她们和你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看中你的钱!”
兆林也不分辨,呵呵一笑就混过,见老太太没别的再说,便要辞去。老太太说够了,也就挥挥手赶他,又望着他的背影提高嗓门嘱咐,“你别想着又到帐房里去编钱!我已嘱咐过了,往后除了月钱和正经单子上的开销,一个钱不许多给你!”
兆林连声答应着,又把池镜看一眼,慢条条走了出去。
上头毓秀忙续上茶,老太太沉着脸色呷了半盅,叹着气将身子骨往榻里头搦了搦,窄小的骨架缩在一件宝蓝黑襟的常长袄中,袖口也有大段黑色的连枝纹。双脚离了地,坠在半空,鞋子也是宝蓝色,蓝得艳丽沉重,又是软缎料子,油亮油亮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白栀子花。
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
她缓了半晌,才过问起池镜,“你怎么这时还没往史家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
老太太点着头看他,刚给兆林怄过那一场,此刻倒觉得他也并不那样可气,因此说话格外和软,“你虽不及你二哥,倒是比你大哥好些,你们兄弟三个就属他最叫人生气。”
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
跟着她的话说谁好谁不好都不行,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所以池镜只是笑笑。
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
池镜颔首答应,老太太窥他须臾,也看不出他是高不高兴,因道:“这两日那于三姑娘到我这里来,我看她倒觉得不错,端庄有礼,举止大方,只是话少些。大约是姑娘家,明白事了,心里知道是相看婆婆家,所以腼腆。”
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
老太太攒眉道:“这太静了也不大好,把这点改了,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老太太想想也笑起来,“这已是难得的了。”
两个人议论一阵,又看池镜的意思,见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吃他的茶,好像她们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太太只得嗔他一眼,问起别的事,“仿佛听见贺儿他们屋里这两日请了何太医去,是不是他那急症又犯了?也没听见你大伯母说呀——我看她真是越来越没精神头了,儿子病了也不管?”
池镜端坐起来,“不关大伯母的事,我听二哥说,是二嫂将她娘家一个什么远房表妹接了家来住,前两日才到咱们家就着了风寒,所以才请的大夫。”
“有这回事?”老太太朝毓秀望去,“家里来了客,我怎么没听说?你大太太也没说。”
毓秀上前回,“这也不怪大太太,我听二奶奶院里的说,二奶奶原是要回大太太的,可因她妹子病着,这几日咱们这里又忙着迎待于家母女,她就暂且没回,想着等她那妹子好些了,就领着来见。”
“是他们凤家哪门子的亲戚?”
“说是门远亲,家里穷养活不起,就托给了他们府上。凤家太太不是病着嚜,那日二奶奶回娘家,怕劳累了她娘,就给带了过来。说是读过书,能算会写的,咱们二奶奶不是不识字么?想着让她做个帮手。”
老太太把胳膊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一面忖度一面点头,“这倒是难得,咱们仕宦之家的小姐们正经读书的也少见,多半只是认得些字。穷人家的女孩子竟还有能算会写的。”
“听说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微笑道:“告诉二奶奶,等这阵子忙过去,她的病也好了,领来我见见。”
回头看池镜,他也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有点笑意溢在脸上来。
她便问:“你笑什么呢?”
池镜只道:“我在想,老太太因自己能书会写,就分外怜惜读过书的女孩,这不正是俗语说的英雄惜英雄?”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笑一笑,那笑不见情绪,淡淡的,“你快去吧,这会赶去史家,只怕史老先生的客正好也会完了。”
池镜告辞出来,一径往门上去,走着走着,路上忽然跳出个人来将他拦住。一看却是兆林,立在露冷风凉的晨曦中,反剪着条胳膊立在前头,打量着他冷笑。
他想必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袍子底下被露水沾湿了一片。池镜料到他是来和他算帐的,不疾不徐地把身子侧向一边,“大哥不忙着往大伯母跟前请安,也不赶着往外头去,倒有空在这里挡我的路。”
兆林笑道:“今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问我的账,想必是你挑唆的囖?”
“大哥这话从何说起?”池镜攒眉笑道:“我连我自己的账都不大清楚,还有功夫管你的烂帐?”
兆林只管拿眼冷射着他,“难道不是你劝老鲁相公少替我担着?”
“这就更无从说起了,老鲁相公愿不愿意替你担待,那是他老人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又如何劝说得动他?论起来,他和大哥打交道可比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多,大哥可别胡赖人。”
“你那日往帐房去了一趟,对他说些什么,想我不知道?”兆林说着笑起来,“不过几十两银子,你就急着怕我把家底亏空光了不成?有没有你的份,又有你多少,你急得也太早了些。”
池镜歪着头向他一笑,“你说得不错,老太太的性子,可真是说不准。”
按说老太太百年之后,池家的产业该是两房均分,可老太太这人实在难说,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事到临头也有偏心,何况在她。
再则还有侯爵之位,现如今是大老爷袭着,可大老爷也是五十的人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老太太前头?就是老太太先死,死前又会不会有话立下?将来等大老爷死了,这侯爵之位到底是由他兄弟承袭还是儿子承袭?
若说儿子,池镜也是他生的,若说兄弟,给了二老爷,将来也是池镜的。无论哪头算,池镜都占着相当一部分的便宜。兆林无非是占一点老太太相较着面上更疼他一点,以及他是长房长孙的便宜。但那都不作数,他终日想着,他是空拳难敌四手,不免悬着心。
但悬心归悬心,要叫他成日跟贺台一样装乖他没那耐性,和池镜一样乔作没所谓的态度,他也作得不像。所以尽管一面悬着心,一面躲出去喘口气。
外头花销大,今日着了池镜的道,也合该他倒楣。他把个指头伸出来,冷笑着朝池镜点点,“你小心点,别叫我也抓着你什么把柄。”
说完就自去了,却难得不是往外头去,而是转回房中。不敢向大老爷桂太太要钱,只好和他奶奶翠华商议着如何开销上月那些烂帐,好说歹说的,总算哄着翠华拿出些体己钱来填了这亏空。
到下晌开席,翠华脸色自然就不大好看。络娴脸色倒有些喜气洋洋,就为老太太私下问起玉漏的事,她说了,老太太并没怪罪她没回明,反叫等玉漏好了领来见见。
桂太
太在那桌上听见,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待络娴回座,又叫了络娴来责怪了一句,“你领个人回家来也不先回明一声,连我也不知道,还等着老太太问。”
络娴又将玉漏伤寒的事情细说一回,仍说玉漏是穷亲戚家的表妹。
连老太太也不理论,桂太太也就不好多讲,帕子掩着嘴咳两声,瞥她一眼道:“等回头领来见过老太太再说。”
听见五姑娘芦笙在席上咯咯笑起来,“这下家里可热闹了,又是于家姐姐,这会又新来个姐姐。”
素琼可巧就坐在芦笙对过,听见这话只向芦笙微微一笑后,仍把眼放到前面戏台子上去,顺便暗中瞅一眼前头那桌,那里坐着兆林贺台池镜弟兄。
厅内座次分明,今日于家太太做东道,单请了府内人口。老太太独在上头,左下首一桌是桂太太燕太太及于家太太,另一桌是大老爷的几位姨太太;右下首一桌是两位奶奶,一桌是自己家两位姑娘与素琼。
池镜这人素琼倒是见过的,头先在他们四老太爷府上。不过为避嫌疑,那时不过粗略看了两眼,只知他行容隽逸潇洒,言谈跅弛风趣,除此外并无多余了解。此番随她母亲搬到这里来住,晓得是两家相看,她自己也愿意先看清楚了池镜的品行才好。
她见他人稍微歪欹在椅背上,话不多,只和二爷贺台偶然谈讲几句,多半时候是把外头那戏台子盯着。然而看戏也看得心不在焉,人家哄然大笑之时他全没反应,手上只管慢条条地剥着杏仁,剥好了往嘴里一抛,那张常挂着点笑意的嘴慢嚼慢咽地在活动,从这里望去,总看见他一个喉结懒倦而有力地滚动着。
忽然老太太跟前那毓秀过去叫他,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素琼忙敛起眼角的余光,还看那戏,连他走过她身边她也目不斜视。
原是老太太叫他给于家太太斟酒,“去见过你于家婶娘。”
是跟着四老太爷府上称呼。
池镜去斟了酒,于家太太细看他几回,回头向老太太赞颂不迭,“先前在那边府里没细看,这会认真一瞧,真是人才出众。老太太好福气,儿孙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老太太见她意思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自然高兴,客套几句后,又使毓秀下头叫了素琼近前来,向池镜说:“这是你婶娘的女儿,今年十七了,叫素琼,是你妹子。也给你妹子斟一杯。”
池镜放下酒壶作揖,“素琼妹妹好。”
素琼也福身还礼,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的神情,眼睛似看他不看他的。却从那静而亮的眼底,偶泄出一点光来。
随侍的丫头将她的酒盅取来,由池镜斟了,她敛着袖呷了一口,仍旧端了盅回席。池镜也照旧回座,经过她身边时,留意到她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戏。
然而当他落座一会,又察觉到她那一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溜过来。
贺台斜身过来秘密地问他:“如何?娶这位素琼表妹做你的三奶奶,虽不是皇上家的公主,也不算委屈你吧?”
池镜只是笑,心里无滋无味的。这类女人他在京时也会过不少,总是高门显贵家的小姐,仗着身份相貌,矜贵得要命,不肯轻易对谁先表现出一丝一毫喜欢,要人先去捧着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说捧,他是觉得全没必要,索性也懒得理她,照样看他的戏吃他的酒。
那戏台子搭得比大宴厅那头的略小些,一生一旦皆勾得粉扑扑的脸在那台子上装腔作势地追逐,眼珠子在那放大的眶子里滴溜溜乱转。锣儿锵锵敲了两声,从那金色的锣面间折射来夕阳的光,忽然有种断魂之感。
他大哥不知几时已经溜了,他算一算,再捱一会,只等着里头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女人家叽叽喳喳挤在一处暗中较劲的时候,没空留意到他,他便也可以溜出席去。
照高楼(〇二)
黄昏将断不断的吊在天际, 戏唱过去了两出,这才真正到了热闹时候。许多不当差的媳妇婆子也赶来小宴厅上看戏。年纪大些的搬着凳子坐,年轻的丫头或是倚在柱子旁,或是立在隔扇门边, 大家嗑瓜子剥干果, 嗑哧嗑哧的, 像一群老鼠掉在个大米缸里头。
不一时厅内掌上灯, 顶上挂着六个大四角宫灯, 几面墙根下点着十六根高立银釭, 各桌上也有六头烛台。还有一点太阳的余晖,映着烛火, 又勾缠着各人头上的钗光,黄澄澄的耀眼。
老太太刻意戴着只金牡丹嵌红宝石分心,家常是不戴的,可今日不同, 于家太太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她有意戴给她看,不能给四老太太背后嚼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是非, 说起她出身寒微之事。
这分心繁重, 压得她脑袋疼, 人便歪靠着陷在那雕花黑榻上,不忘称赞于家太太, “他婶娘请的这戏班子倒好会唱,比我们自家养的几个小戏强些。”
于家太太忙在凳上调转身, “我人生地不熟的, 原也不知道南京城哪个班子好。还是在前几日在那边府上见他们请,看了两出也觉得好, 今日特地打发小厮去那边府里打听了请来的。”
老太太嘟着嘴嗔道:“婶娘真是有心,说还席还真格摆这样大的阵仗,哪个要你如此破费?下回可不许了啊。”
于家太太笑道:“我不过是出几两银子罢了,劳累的还是老太太府上这些人,我还不好意思呢。”
说话间,捧着泥金戏单子上去给老太太,请她点戏。老太太隔得老远问素琼想看哪出,素琼立起身来推辞,“老太太自然比我们知道些,还是请老太太点一出好戏给大家看。”
言讫便微笑着坐下来,也不大与同席的芦笙金铃两位姑娘说话。芦笙年纪小,少不得聒噪,因和四姑娘金铃不大融洽,不爱同她多说。又嫌无趣,因看见素琼腕子上戴了只嵌碎蓝宝石的银镯子,便拉过她的手来看,“我也有一只嵌蓝宝石的,不过我那只是金打的,嵌的石头也比你这个略大些。”
未及素琼开口,金铃先障帕轻轻笑了声。芦笙横她一眼,见她只盯着戏台子看,以为她是因前头的戏而笑,也就不理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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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隙里素琼把腕子抽回去,并不讲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算是应答了芦笙。
偏芦笙年纪小,也没个眼色,又说:“不信改日我拿给琼姐姐瞧。”
金铃听不下去,已拔座起来,自往上头长辈跟前去斟一轮酒。
素琼却不大好走开,还要硬着头皮和芦笙客套疏离地周旋,“我有什么不信的?你们家自然什么精致东西都有。”
然而心里却有些鄙薄,这蓝宝石嵌在银手镯上倒比嵌在金手镯上好看,芦笙哪里懂,自以为越贵重越好,浑身的铜臭气,竟一点没有侯门千金的涵养。
芦笙自在那里得意,“这倒是,我有好些头面戴不上,白占着首饰匣子。琼姐姐,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拣两件,权当我送你的礼。”
送礼倒是其次,其实是见素琼素日穿戴清新雅致,卓尔不凡,因此有意要叫她也见识见识她的好东西。
素琼敷衍道:“无功不受禄,无端端的你送我礼做什么?我不能白受你的。”
芦笙欠身过来,抑着声说:“听我娘说,你将来是要做我三嫂的,我做小姑子的送嫂子一份见面礼,这不算名目么?”
只怕给人听见,素琼忙惊着四面看看。见无人留意到,眼底下翻出一抹红云来,嗔一眼芦笙,“你这小丫头,净是胡说。”
说完又看戏台子,余光朝斜下一瞟,池镜早不在那桌上坐着了,只剩贺台和后到的两位族中兄弟在吃酒谈天。她忙把眼收进里头来找找,只是乌泱泱的脂粉裙钗,连个男人的影也不见。她的心像给人陡地推一把,跌了一跤似的,一片惶惑失落的情绪。
天色倾颓下来,台子上演着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戏,这样的戏就是要闹哄哄的才好,敲锣打鼓一阵一阵地掀腾着,连玉漏这里也听得见一点。
她见好许多,嫌躺得久了,起来将窗户打开,把一盅热茶
搁在窗台上,脸枕在手臂里看前头那紫藤花架。
上头晾着些女孩子的衣裳,也有络娴的,也有丫头们的,五颜六色,像是一片片风月旗幌。络娴夫妻在那头吃酒,蓝田和佩瑶都跟着伺候,下剩的丫头不是哪里闲耍去了,就是在正屋里看管屋子。不像在凤家的时候,没人到她这里来找茬骂人,还有些清静得不习惯。
自然也没人管她,有个小丫头才刚送了稀饭来就走了。要先吃了药再吃饭,药还在小炉上煎着,咕嘟咕嘟冒泡,那声音在杳杳锣鼓中,显得格外岑寂。
“怎么偏在风口里吹着?”
玉漏把脸从臂上抬起来,看见池镜站在窗外,她笑了一笑,脸上有了精神,“才开没一会就让你碰上了,屋里一股子药味,你进来么?”
虽如此问,人已走去外间开门。池镜笑着进来,走进里间把外窗拉来阖上,“才好了些,哪里经得住风吹。”
玉漏自去给他倒茶,“你不是在那头看戏吃酒么?”
“没意思,闹得脑仁疼,躲出来了。”
“三姑娘和姑爷还在席上?”
“他们不敢溜。”池镜因见她递茶的手,将茶很快接了放在炕桌上,握住她的腕子朝身前掣一把,去摸她的额头,“不烫了。吃饭还吐么?”
玉漏站在他两个膝盖之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偏让一下,“不晓得,今日还没吃呢。昨日吃了几口芥菜肉糜稀饭,倒是好好的。”
“这时候了,怎的还没吃饭?”
玉漏藉故去看药罐子,轻轻走开了,一面朝外间饭桌上递去一眼,“早午还是没精神,就没起来吃。晚饭在那里,要等吃过药才吃。”
她穿一件黛紫长衫,像挂在架子上,风一吹,那衫子自肩底下空空荡荡地摇摆着,很有一股孱弱缥缈的风情。池镜看着她蹲在地上扇那小炉里的火,火光扑在她面上,她在红热的气焰里瞅他一眼,又溜走了目光。
他觉得后脖子上发痒,抬手去挠,又挠不对地方,就笑着放弃了。他将背欹到榻围去,仰着面孔,反手去抠窗纱上嵌着的那枚小小的圆月亮,只管沉默下去。
玉漏知道,他为了少一份责任,等着她主动献.身。她可没那么傻,虽然贞洁在她看来没什么要紧,但她不能如他的意。眼下他对她有一点爱么?她没这个把握,吃干抹净后,兴许他会翻脸无情,谁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旁的法子,只能靠这份肉.体之欲引着他持续深陷。
“你进来的时候,丫头们没问你?”她问。
池镜端回面孔,“进来时院中无人,没人瞧见。”
“那头几时散席呢?”
她这般问,无非是怕络娴贺台回来撞见他在这里,他不好交代。她倒比他还小心。
“还早着呢,坐一会我也还要回席上去。”他一壁说,一壁就着洒在炕桌上的几滴茶汤胡乱画着些什么。其散漫的态度,好像不是专门为瞧她来的,是躲清闲躲到她这里。
药煎得差不多了,玉漏把罐子端到圆桌上,等着那些蠢动的泡一个个破灭,用一支箸儿滗在灌嘴朝碗里倒。罐子整个又烫又重,把手上包着绢子还有点握不住,倒一点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歇。
池镜看两眼看不过去,走来赶她,“你去坐着。”
吃了药歇会就该吃饭,池镜去取那只提篮盒,几个碗碟摸着早已是冷透了。玉漏不甚介意,仍端起碗要吃。池镜皱着眉拦她的手,“这还怎么吃?”
“不打紧,这是绿豆稀饭,凉了也是一样吃。”
“又不是消暑热。”池镜忽然不耐烦,夺过碗来,欲往外头正屋里去吩咐丫头。走到外间,又掉过头来夹着额心对她说:“你不许动,我叫人重新做了来。”
玉漏有点意外的喜欢听他这“命令”的口吻,不耐烦地强迫着,一定要人顺从他。可能是她自己为自己操心计算得太久了,难免有疲惫的时候,有个人给她下命令替她做决定,只要说对了地方,她也肯听一听。
她禁不住一笑,随后仿佛怕给自己看到,就把脸低下去。腰背也略略塌下去一点,小臂搁在腿上,两手在膝前相互抠着指甲。睡散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挡在侧脸旁,像一片帘笼。自那帘笼后头有一侧低垂的眼睛,那眼睛也有一片睫毛斜垂下来,挡住了目光。
墙上是她整个放大了的侧影,仿佛虚化出一个庞然的怀抱。池镜静静立在碧纱橱外看着。她没察觉,还是悄然坐着,但池镜似乎听见她在说话。她的声线绝不似一般女人尖细娇嫩,常是轻轻的口气,更像是傍晚的冷风,徐徐而消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进去,没声没息地走了。
玉漏独坐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心下诧异,走出来查看,看见外间那两扇门敞开着,门扉“嗑嗑”地被风打出细细的声响,门外廊庑底下有只灯笼轻轻地摆动着。仿佛刚有人在这夜色里徘徊过,又走了。
正有个小丫头子挽着个提篮盒进来,朝屋里睃一眼,“咦,三爷走了?”
玉漏也不知道,笑了笑,“像是走了吧,没见他人。”
那小丫头将提篮盒内的一碗火腿煨稀饭取出来,一并取出两碗小菜,端去里间炕桌上,“三爷吩咐重新做的,你快来吃了吧,省得一会放冷了,又要厨房重做。大厨房里头这时忙得很,他们不耐烦。”
玉漏因道:“真是怪不好意思的,总是劳烦你们。”
那丫头没说什么,玉漏邀她同吃,小丫头嘴馋,推了两声就也坐下来,把两碗小菜并作一碗,用空碗分了玉漏半碗稀饭。静静吃了两口后,瞅一眼玉漏,“我们三爷为什么总来瞧你?”
玉漏微笑道:“你们三爷和我家大爷是至交好友,他见我病得厉害,不好不来看看,大概是怕我病死了,没法向我们大爷交代。”
小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想不到那些弯绕,听她说得自然有理,“你就好了吧?我们二奶奶还要领你去回明老太太她们呢。这两日听见有人来问,要是给老太太太太她们知道你在我们家,又没回明,恐怕她们怪罪我们二奶奶。”
“等我这两日好全了就跟着二奶奶过去。”玉漏捧着碗,向她窥探着笑一笑,“听说你们老太太很厉害?”
丫头歪着头思忖一会,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有时候厉害,又时候又和气得很,说不准。都说我们老太太出身不如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她们,所以脾气也怪,阴晴不定的。”
这倒是头回听说,玉漏忙打听,“你们老太太难道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是倒是,不过娘家只做个小小县丞,还是后来同我们家做了亲家才升到县令的。没做几年,老太太的爹就病死了,所以最大也就是做到县令。如今他们江家也有些人口在做官,不过都是些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混口官饭吃而已。”
小丫头没几多心眼,一打开话匣便关不住,也不论信得过信不过,凑来就说:“他们江家的子弟还不都是仗着我们池家的势,其实里头根本没几个人才。”
玉漏奇怪,一个小小县丞家里,如何能攀得上这侯门之亲?
那丫头继而解惑,“是那年我们曾老太爷回南京来祭祖,往句容县去打猎,在那山上走迷了十来天,人险些没饿死。幸而碰见老太太的爹娘回乡下给岳父岳母上坟,将他给救下了。他为报这救命之恩,就聘了他们家的独女做长媳,就是我们老太太。”
听了这陈年旧事,玉漏不禁去想,要是池镜他父亲也上山打猎走迷了,她也能舍生忘死去救他,可不比如今和池镜在这里打擂台轻省得多?可惜二老爷在北京做大官呢,就是走迷了也不能走回这
南京来。
她酸溜溜地感慨,“你们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小丫头先是点头,后又迟疑,“也不见得,听老妈妈们说,我们老太爷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年轻的时候就爱胡闹,还没等老太太进门呢,他在家就先同丫头生出个儿子来了,就是我们家大老爷。老太爷自己的名声弄得很不好听不算,还带累着老太太没进门就给人嚼舌根。进门后老太爷又不大和她要好,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受尽了兄弟妯娌丈夫的冷落,连下人也时常奚落嘲讽她几句。”
玉漏一脸骇然,“你们大老爷不是老太太生的?”
“非但大老爷不是,连二老爷也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他们都是老姨太太的儿子,不过由老太太养着。听说老太太进门第三年怀了一个,都说是男胎,谁知六个月的时候,却因那日和我们老太爷吵架,气得小产,只生下个死胎。后来又过好几年才生下一位小姐,就是我们家姑太太。”
这几夜里玉漏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在敲木鱼,和同屋那蓝田说话才晓得,正是这位姑太太。姑太太如今三十五的年纪,明明早就出了阁,不知何故又常年住在娘家。她成日深居简出的,无事不出门,只在屋里礼佛修行。再多的蓝田也不大清楚,玉漏也没好多问。
因问这小丫头,小丫头道:“听老妈妈们说,我们池家还在北京居住的时候,姑太太是许给了郑国公家。成婚几年,姑太太总没身孕,婆家对她有些言语,连姑老爷也渐渐待她不好,冷落她不说,三言两语不对付,就要骂她。那回不知怎的动起手来,将我们姑太太给打了。老太太听见不依,吵到他们府上去将姑太太接回家来,从此就没再送回去。后来我们家搬回南京,姑太太也跟着回来了。”
原来池家还有这些故事,玉漏捧着碗低头沉吟着。
可巧小宴厅那头也正说到姑太太,于家太太笑着道:“今日原也想请姑太太也来坐坐,可姑太太说是清静惯了,不肯来。”
老太太回道:“她这几年迷上了佛法,竟比我个老太婆还像个老太婆,门也不大出了,家里的事情也不过问,简直做了半个姑子。”
“正是呢,我们住在她隔壁院里,见她时常都穿得素净,夜里听见她诵经,倒觉得格外清静安神。”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说她的事,把身子歪正了问毓秀,“几更了?”
毓秀道:“还不到二更呢。”
老太太嫌时辰还早,吩咐传了家里三个小戏到厅上来,用笛筝合奏唱一段小调。小戏皆未装黛,只有个唱小生的不知哪里换了件男人的直裰袍,手执摺扇,打在手心里,正用苏州话的唱到一句“日思夜想”。
恰巧撞在素琼的神思,又朝下席上望去,不想池镜几时又坐在那里,换了件黑莨纱绣袍,藻井上坠下来一只四角大宫灯,那金色的烛光在将他埋起来,仿佛他周遭砌起了几面看不见的墙,使他和众人隔绝,有种不同流的沉静。
他一侧眼也看到她,便向她微微一笑,又有礼地调开了目光。素琼自进来就听见院里池家的丫头说,他们池三爷是个爱说笑的人,也没有主子架子,和谁都能调笑两句。这一下看来,又觉得他不像他们说的。他的目光尽管和众人聚在一处,那苍冷的脸上却偶尔闪过一丝离索的神情。
素琼疑心自己脸腮红了,慢慢把冷清的眼睛移开,怕忽然调开反而给他察觉她心里的慌张。她才不想给他知道她是一眼就瞧中了他,所以从不肯主动去和他搭话。
然而隔了几日,这日午饭刚过,他就走到她面前来了,说是老太太打发他来问问她们这里想挂什么颜色的帘子。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是特地打发他来和她们母女说说话,让彼此增添些了解。
于家太太忙喜喜欢欢地将他请在榻上坐,素琼待要让回房去,于家太太喊住她说:“也不怕什么,论起来还是亲戚,你们兄妹一起坐着说会话谁还议论不成?”扭头又向池镜笑,“你们老太太想得也太周到了些,这样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挂着,这帘子挂不挂都不要紧。”
这几间屋子一向空着,一应陈设还是她们母女来前才吩咐摆上的,帘子一直没来得及挂上。
池镜笑道:“这屋子外头就是池塘,这几日天气热起来就有蚊虫,我们池家的蚊子也好客,见有婶娘和素琼妹妹两位贵客在这里,少不得也要来打招呼。”
于家太太笑得前仰后合。素琼在底下杌凳上坐着,也憋不住一笑,终于舍得将眼睛放到他身上来,但仍矜持地不和他讲话。
“怪道人都说你这孩子会讲话。”于家太太笑完,不住打量池镜,心里已十分认同这个女婿了。“你父亲在京城一向都好?”
“常有家书送来,信中倒是都说好。”
“你原是常年和他在京住着的,这次回来久住,想必他心里记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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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也说不清,他父亲常年离群索居,就是幼时阖家都还在北京的时候,他也对家里的人和事一贯不问。如今来信也只问候老太太,或是说些朝廷里的风向,连燕太太和芦笙也甚少问及,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头到底惦记谁。
但他笑着点头,因为他父亲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他这身才学,还是他父亲精挑细选地请先生教导的结果。
一时丫头瀹了茶来,于家太太忙招呼,“快尝尝我们苏州带来的茶。”只待池镜呷过一口,她便追着问:“好不好吃?”
池镜笑道:“苏杭本是产茶的地方,又是婶娘家中带来的,自然比我们家的要好。别看门第,说不定越是好东西,越是要近身的人才吃得到,譬如我们这些人,吃的茶大约兴许还不如苏杭寻常百姓家里吃的好。”
于家太太还怕他吃惯了好茶嫌弃,听如此说,忙不迭地就吩咐丫头,“把我们家带来的茶包一包给三爷带回去。”
素琼因不喜欢她娘过分殷勤,掩着手帕咳了一声,微笑道:“娘,人家不过是客气。”
池镜看她一眼,又向于家太太一笑,“婶娘放心,我从不是假客气的人。只是白白得了婶娘的好茶,不孝敬点什么总是无礼。不知婶娘这里缺个什么?明日我打发人送来。”
于家太太瞅一眼素琼,道:“你们家凡事妥帖万全,什么也不缺。不过不能拂了你的心意,既如此,明日送一碟栗子糕来好了,我们素琼最爱吃这个。”
池镜点头答应,又把素琼看一眼。素琼只觉血从脖子下头往上涌着,怕涌到面上,便欲起身回房。谁知池镜也起身告辞。她因此认定,他来这一趟,是特地来见她的。也许是他们老太太的意思,也许是他自己的想法。她禁不住往后者去想。
于家太太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睃一遍,笑盈盈吩咐,“素琼,你替我送送你镜哥哥。”
院门出去便是池塘,有一座九曲桥,两个人在桥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都不说话。素琼是等着池镜来和她说,想他一定少不得要与她搭讪的,谁知都走到了对岸他仍没开口。
她思忖片刻,立定了回头看他一眼,“镜哥哥,我只好就送你到这里了,屋里还有活计没做完。”
池镜向她作揖:“有劳你。你请回吧。”
素琼很是失落,绣鞋将转不转的,正是踟蹰之际,老远看见两个人由林荫里走出来,认出是二奶奶络娴领着位姑娘,那姑娘却很面生。她有了俄延的理由,在原地站着,等她二人走近了点头招呼,“二嫂子,你怎的逛到这头来了?”
络娴不大喜欢素琼,只淡淡微笑回礼,拉着玉漏引荐,“这是我娘家表妹,因她今日病好了,领着她拜见家人。才刚从老太太那里出来,我想着太太她们大约在歇中觉,就领着她先在园子里逛逛再去。玉漏,这位是于家三姑娘,素琼表妹。”
素琼点头致意,玉漏则福身还礼,起身眼朝旁边一溜,见池镜反剪着一条胳膊,并不看人。玉漏有点疑惑,自那夜他去吩咐丫头重新送饭未归,后头一连几日都不见他再来。难道是哪里得罪了他?思前想后想不明白,索性也不睬他。
倒是络娴不服气,叉起腰来歪着脑袋瞪他,“小叔,怎么,见着素琼妹子,眼里就看不见别人了?既如此,往后我们那里你也别去,去了我也叫你二哥打你出去。”
池镜忙打拱赔罪,口气有点哄她的意味,“哪敢呢?你们嫂子妹妹的在说话,我何尝敢插一句嘴?”
络娴把鼻子一皱,剜他一眼,“少来,不问你你还看不见我呢!”
素琼在旁见他叔嫂玩笑间另有一种亲昵,心内不自在起来,眼在他二人间睃了一睃。这二人皆没察觉,只玉漏看在眼中,笑着和她解说:“我们三姑娘和三爷自幼就熟识。”
经她一说,络娴适才觉得言谈之间有点不妥。可心想着素日和池镜当着阖家的面也是如此,连家人也不曾错怪什么,而今反要向个外人分辨,真是没意思。
因此只把这恼算在素琼头上,怪她端庄得跟个老先生似的,旁人稍微活泼些的,都给她衬成了不正经。
池镜进而向素琼道:“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自幼和二嫂的大哥要好,总往他们府上去,大家常一处玩闹。她虽自幼就和我二哥定了亲,可小时候谁懂这些?谁能想到昔日常拖着两条鼻涕虫的小毛丫头一长大,还真成了我二嫂了。”
正说着,络娴捏着袖口打他一下,“谁掉鼻涕了?!”
池镜歪着看一眼素琼,“你瞧,这样子还不是个毛丫头?叫我如何拿她当长辈敬呢?”
素琼掩着嘴笑了。
玉漏听他和素琼说话这口气有几分客气周到的意味,神色也不似往日那种倦淡疏离,倒有点庄重。心下明白,他对这门亲事多半是持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不见得多喜欢,但也不反对,没有私人的情绪与喜好,所以才不放任自己私人的态度。
她反而缓了口气,觉得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胜算在。
又再说了几句,就各自分头走开了。玉漏仍和络娴往桂太太那头逛去,回头见池镜走远了,素琼也已折返回九曲桥那头,却在那岸驻足回首,朝池镜的方向看了一回,仿佛等着他回头看她一眼似的。
玉漏想笑,“等”有什么意思?多少女人这一身都是空等过去的?她和她们不同,“等”要么是她拿来敷衍人的情话,要么是她抛砖引玉的手段。
照高楼(〇三)
因此这一向, 池镜没来找,玉漏也不急,也不向络娴拐弯抹角打听,只管养她的病。别的都大安了, 只肠胃还是拖拖拉拉不见好, 如今还是只吃稀饭, 清汤寡水的, 没得又把人饿瘦了一圈。
桂太太一眼见到就觉得这丫头没福相, 不大喜欢, 况且知道她其实是凤家的丫头,凤翔的房里人, 因怕人议论才说是凤家的远亲。
她虽不和络娴计较这说法,自然也不拿玉漏当什么亲戚看待,连个正经眼色也没给,只端着一碗药, 看着碗里,用汤匙慢吞吞地搅着药汤,脸上有点烦嫌, “老太太怎么说?”
络娴没她示意不敢坐, 立在跟前回道:“老太太说叫玉漏还跟着我住, 正好我那丫头蓝玉出阁了,就将蓝玉那每月二钱银子放在玉漏头上。”
桂太太听见这话瞅玉漏一眼, “还说了什么?”
络娴想了想,老太太也没什么要紧话, 只是粗略问了问玉漏家里的境况, 听见玉漏她娘的娘家是句容县的农户,倒笑了笑。
“噢, 说来也巧,玉漏她母亲的娘家和老太太祖上是一个田庄上的。”
怪不得呢,老太太这人谁猜得透?素日最恨人说起她的出身,她父亲是农户出身,全凭下苦力才供出他个举人,千辛万苦做了官,在他们乡下是了不得的事。可跟南京城这些达官显贵怎能比得?所以老太太做媳妇那些年,不论家里家外都看她不起,所以不喜欢人家说她娘家的事。
谁知今日又变了心情,撞见半个同乡,倒有点喜欢似的,真是阴晴不定。桂太太只得搁下药碗道:“既如此,就按老太太的意思,将玉漏姑娘安置在你院里,补蓝玉的缺。”
络娴笑道:“我原就是这个意思,玉漏能算会写,还能帮衬着我。”
这一下桂太太提起两分精神,重新打量几眼玉漏,“你会写字?”
不及玉漏开口,络娴先道:“何止会写字,是正经跟她爹读过书的。她爹是秀才,四书五经她都学过,很有些学问呢。”
桂太太乜她一眼,“又不是问你。”
玉漏接嘴道:“二奶奶过奖了,只稍微会写几个字。”
大奶奶翠华和四姑娘金铃皆在一旁坐着,金铃没旁的表示,也不说话,翠华却把眼在她二人身上斜一斜,笑道:“我们二奶奶不识字,想不到娘家的丫头倒读过书,真有意思。”
络娴看她一眼,很快恢复笑脸,“还有件事要回太太,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叫把清明诸事都交我去办。”
这一项去年还是翠华在办,今年又变了,翠华不由得换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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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变来变去,还是桂太太手底下得力,她倒没所谓,指了指翠华道:“你头一次办这事,多问问你大嫂,她比你略知道一些。”
翠华没应声,兆林上月的亏空还是她由这些事情匀出来的银子填补的,按兆林的脾性,哪能说省就省?下月照样还有那些亏空,如今手里又少一处进项,长此下去,岂不要拿她的体己钱来填房里的亏空?因此万分不高兴,心里暗骂着老太太,顺便连桂太太络娴也没绕过,一样骂她们。
络娴听不见,朝她笑笑,“少不得要常去搅扰大嫂了,大嫂可别嫌我烦。”
翠华皮笑肉不笑地歪在椅上拨弄茶碗盖子,“哪能呢,弟妹揽了这宗事去,我还轻省点。”
“好。”桂太太在上头点着头,很好,两个媳妇争来斗去,想方设法的把差事办好,功劳自然都是算她这个婆婆的。如今络娴手底下添一名“能将”,愈发能办几件漂亮差事了,不怕老太太不放心把家交到她手里。
她有意要向燕太太耀武扬威,吩咐络娴说:“领着去见过你二婶子吧,估摸着她也午睡起来了。”
叵奈燕太太见着玉漏,听见这些话,也不觉得怎样。给老太太阴一阵阳一阵地折腾这些年,她早把那当家做主的念头抛闪了,只盼着少出错,少叫老太太挑出刺来说,芦笙果然能当选晟王妃。
待芦笙嫁入皇帝家,那才叫正儿八经的翻身。她心里唯一还和桂太太相争的,是这门好亲事。不过这一阵二老爷那头又没提这话了,先时来信也只说了皇上问起他们家两位姑娘的话,并叫这头先不给两位姑娘议亲,别的都是阖家的揣测。
她正打算着这两日写信去问问二老爷,又有点犹豫。她那位丈夫简直不像个丈夫,就是从前朝夕相对的时候也一句私话没有,何况如今老天长地的隔着。说不定写信过去,他就回一句“勿揣圣心,勿生贪念。”
这是他的做派,她想着就笑了。
络娴不知她在那里呆笑什么,歪着眼窥她,“二太太想着什么好笑?”
“嗯?没什么,我想着你这表妹一来,如今家里就更热闹了。”燕太太回过神来,吩咐屋里的丫头,“去叫姑娘过来,她不是成日吵着要见见她二嫂家的妹子?”
不一时芦笙叮铃当啷地过来,一看玉漏穿戴朴素,心里的热情先就冷了大半下去。心想果然是底下人说的,压根不是什么小姐,就是他们凤家的丫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绕着玉漏看一圈,秃噜着下嘴皮子问:“你多大年纪?”
玉漏说了,她不过“噢”一声,就往榻上走去,挨着燕太太坐下来,“那还要
叫你一声玉漏姐姐囖?”
玉漏忙道:“这可不敢当。”
芦笙恹恹的,“你会打络子不会?”
“会打一些,五姑娘想打什么样的络子?”
“你等着。”芦笙又跑出去,未几片刻取了个颗丸子大的金珀来,坠在玉漏眼前,“拢这个的。”
玉漏一看那金珀通体晶莹,就是在唐家也从未见过这样大个头的,惊得说不出话来。芦笙看见她这神色愈发得意,特地将珠子在她眼前晃两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玉漏认得也装不认得,讪着笑了笑。
燕太太也拿去看了一回,“这是哪里来的?”
芦笙笑道:“过年的时候姑妈给的,说是给我做压岁钱。”
“这只怕是你姑妈的嫁妆吧——她竟也舍得给你?”
“姑妈说如今她礼佛修行,不喜欢这些身外物。还说将来她那些东西,迟早要一件件都给了我呢。”
燕太太又摸一回,笑着还给她,“你可得小心保管,可别碎了丢了,枉费你姑妈疼你的心。”又向玉漏道:“就烦你给她打个络子拢起来吧。”
玉漏因问:“不知五姑娘是要坠在哪里?”
因问家里来了个品味不俗的素琼,芦笙恨不能将一切好东西都挂在身上来,要显眼,叫人一眼瞧见,就说:“坠在金项圈上吧,你会配颜色么?”
玉漏笑着摇头,“姑娘说用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
芦笙叫人取了些彩线给她,说下红黄蓝绿都要掺杂一点,唯恐人留意不到。玉漏仅仅一想便眼冒金星,一面答应着和络娴告辞出来,憋不住问络娴:“你们家这位五小姐,真能当上王妃?”
络娴也笑,“谁叫她老子是兵部侍郎呢,又是内阁的人。”
玉漏简直恨苍天无眼,偏给这样蠢钝的人一副这样好的出身,愈发觉得自己冤屈,脸上便失意地笑着。
一日应酬了这些人,络娴早有些累乏了,在一旁吁着气,“你看我们家里这些太太奶奶姑娘们,哪个是好打发的?今日初次见面,就给你吩咐下了这些差事。别的就罢了,打络子这起小事,你能推就推过去,做什么要应承?”
“我到你家来,总不好白吃白住呀,既是小事,也没什么打紧。”
“可眼前就是清明,老太太交给我的那一项事情,还得你替我在账上精打细算着呢。”
玉漏笑道:“没什么,我拣空子替她打好就是了,又不费功夫。”
两人说着由洞门踅出来,外头又是个大院子,见那北屋廊下有两个丫头正坐着针黹。络娴说一句“这是小叔的屋子。”玉漏方回想起来,那回池镜送她衣裳,就是叫她在这院外头站了一会。
既来了,没有不招呼一声的道理。络娴领着她从廊下踅过去,向那一排排槛窗上喊几声“小叔”,却无人答应。
有个丫头立起来迎,“二奶奶,我们三爷不在家。”
络娴道:“午晌我才在花萼居那头撞见他,怎的又不在家?”
“回来换了身衣裳就出去了。”那丫头把眼移到玉漏身上,惊笑一下,“咦,是你?”
玉漏发了下懵,听她说起才晓得,上回为衣裳的事看见过一眼,那两件衣裳里还有一件是她的。
她是叫金宝,看着和玉漏一般大,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机灵和善的人。却是底下还坐着那个脸上淡淡的,穿一套湖色衣裙,年纪略大些,不大睬人,只捧着绣绷做她的活计。
络娴叫她“青竹”,并嗔她一句,“青竹姐,你也不劝劝小叔么?成日由得他往外跑。”
青竹抬额看她二人一眼,向着柱子把身子散漫地靠上去,笑着的语调似有发冷,“我劝得住他么?”
玉漏暗咂这口气有点不对,出来就和络娴打探,“那位青竹像是池三爷的房里人?”
络娴笑笑,“是他房里执事的大丫头,有没有旁的干系,他们关上门来,谁知道?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对外说?反正这种事也不稀奇,他们家哪位爷的屋子没几个人放着?就是二爷从前还有几个呢,不过自从我进门,都打发了,只剩个执事的佩瑶。”
玉漏声音里也表现出事不关己的闲淡,“我听她说起池三爷,口气似乎有点不对。”
“她说的倒不是假话,这屋里的人都是劝不住小叔的,说是他的丫头,其实常年分散。先时他在京城也没带着她们,京城的房子里有人伺候,她们只在南京守着这几间空屋子过日子。如今人虽是回来了,又都各自长大了,不像别的屋里的丫头,和主子是一年一年混过来的。”
玉漏暗暗疑惑,既如此,青竹那似含幽怨的态度又是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到一旁,只等黄昏时候静下来才慢慢梳理这一日所见的这些人。最后梳理到青竹身上,仍坚信她和池镜关系匪浅。不过威胁不到她,青竹只是个丫头。
回头一想,她自己还不是个丫头,又比青竹还远着一层呢。真要论起婚事来,当然是那位素琼小姐最有可能。听络娴说,眼下两家都彼此看好,只待素琼自己点头答应。
蓝田道:“听说去年在苏州,于老爷看中了一户人家,可琼姑娘没瞧上,就搁下不提了。他们于家疼爱小姐,不强小姐们的意思,真是难得一见。”
玉漏因问:“为什么琼姑娘没瞧中?于老爷做着那样大的官,他瞧上的门户,想必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琼姑娘听说那位公子有点好赌。其实官宦子弟,因为有钱,谁身上没染着点奢靡习气?那位张公子也不是真好赌,不过是场面上维朋友,少不得要玩一玩闹一闹。琼姑娘也太较真了些。”
“她难道想寻一位十全十美的丈夫?”
“哪个女人不想呢?不过我们这样的,怎好和人家千金小姐比?咱们能嫁个勉强能养家糊口的汉子就算顶好了。”蓝田笑着向外走,一面招呼她,“吃饭去呀。”
墙后头隐隐听见络娴嚷着要洗澡,丫头们一时乱忙起来。既说了玉漏是补先时那位蓝玉的缺,她也不好闲着,忙往前头屋里去伺候。
络娴却说:“这些小事用不上你,何况你那肠胃上的病还未好全,又累什么?快去吃晚饭吧。”
丫头们都是在院门外头三个老妈妈屋里吃饭,除去伺候络娴洗澡的,扫洗打杂拢共还有六七个人在这里。八仙桌上坐不下,玉漏外来的,不好和她们争,只捧着碗随便搛了些菜立在柱子旁悄悄吃。
也不知是按了哪位妈妈的口味,油大盐重的,玉漏吃了一会就觉得胃里不大爽利,自回房歇着。这时节天长起来,园中群芳渐开,没事的吃过饭都肯去逛逛,寻别屋要好的丫头婆子说话,蓝田也往外头去洗衣裳。玉漏掌灯闲坐一会,正觉无趣,忽见池镜走了来。
他身上带着酒味,进屋先四处瞅瞅,见没旁的人,才在外间窗户底下坐下来,“蓝田呢?”
“她外头洗衣裳去了,想必还有一会才回来。”玉漏替他倒了热茶,握在手里,站到跟前来提醒他,“不过二奶奶和二爷都在屋里。”
他斜上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笑着,“你怕?”
玉漏把茶搁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微笑道:“给他们瞧见,少不得要问。”
池镜放着那茶没吃,歪着脑袋维持着一张醺红的笑脸。玉漏晓得他是吃醉了酒,所以今日又忽然来了。但她不能问他为什么前头一连好几日子不来,好像问一句都像是在逼他什么。
她在心里编著谎,预备着一会蓝田回来撞见好和她说。可还没等到那时候,池镜干坐一会便起身,“走了。”
才说完就朝门走了,玉漏浅送两步,扶着门框看他从
那洞门一径出去,觉得没头没尾的,不晓得他这一趟是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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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池镜自己也不知道来这一趟为什么,似乎吃醉了酒,想到上回在这屋里看见她独坐时的情形,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里来。他很记得那晚上她寂静地坐在那里,褪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剩下一片呆怔的冷静从容,像把冷透了的壶坐在冷透了的炉子上,壶里装着一片死水。
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根本就不爱他。也许她很擅长装样子骗人,可是不巧,刚好他对“爱”这东西天生敏锐,即便一时受了迷惑,但想在他心里瞒天过海是没可能的事。他虽然缺少“被爱”的经验,“无爱”的经验倒是多得很。
他走回房中,吃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倒好,起来便觉一身轻松,仿佛心头卸下什么担子似的。当然一旦心里没有了负累,也会觉得有点空。
不过不要紧,老太太的姻缘符往后接二连三地下到他头上,总寻出些由头打发他往花萼居去。多走几趟便是熟门熟路了,和素琼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素琼的清高端庄的架子依然摆得十足十,和他一处也多半是他想着话头搭讪,否则她就一言不发。
这日于家太太留吃晚饭,吃过照例要素琼送池镜。送得多了,送的路也是越走越长。用池镜的话说:“多走一走消消食也好。”
素琼看他一眼,笑道:“是这话,成日在屋里坐着也怪闷的,比不得你们男人家,还常出门走动走动。”
池镜随便笑着,“你前日和婶娘不是也往四老太爷府上去了一趟?”
说话间走到一处八角亭里来,趁着夕阳坐一坐。素琼坐在那头,微微倚着柱子,面颊浮上来一缕闲愁,“去也是在屋里坐着,哪及你们潇洒。听说镜哥哥昨日与朋友到郊野踏青去了?”
“不过是应个清明的景。”池镜坐在那端,隔得远远的,架着一条腿,背黏在柱子上,一双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人,没有一点要向前贴近的迹象。
素琼觉得他这点尤其好,十分知礼数,就是只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一点愈矩的举动,怨不得阖家都很放心他们走动。可赞赏之余,又有点受打击,好像她对他缺乏一份女人的吸引力。
而且很怪,他对丫头都肯调笑,独独和她没有一句轻浮的话,连个偶然失言的时候都没有。兴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关系容不得一点轻薄,想到这里,又觉得高兴。
她咬了咬唇,“你们家清明都是怎么过的?”
“还不是祭祖焚香,设宴开戏。年年不论大小节,都是如此。”池镜低头捻开腿上的一片绿叶,只把眼抬起来对她一笑,“是不是没意思?不过老人家都喜欢这份热闹,稍微冷清点老太太就不高兴。”
素琼听他这了无兴致的口气不知如何接话好,只是微笑着点头,把眼从亭中放出去。却在那亭下那小径上看见个丫头埋头走来,因说:“那不是二嫂子的妹子?”
池镜朝半高的太湖石底下往去,果然是玉漏,大概是出来替络娴跑腿。
本该放人过去的,不过素琼很乐得趁机和她说几句话。一则因为她和她同是客中;二则因为络娴总待她淡淡的,她想着笼好络娴的娘家人,迟早也能笼住络娴,将来她们是要做妯娌的;三来,她也有意在池镜面前表示自己虽是位千金小姐,却有不论贫富贵贱的君子风度。便朝底下喊了声玉漏。
玉漏四面寻寻,抬头望到亭内,见是素琼和池镜只在那里坐着,就笑着示意。
素琼朝她勾勾手,“快上来。”
玉漏没动身,只把双手扣在腹前笑,“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叫你上来说说话。”
近来玉漏听说他二人走得勤了些,也有意要刺探情况,稍稍踟蹰,便捉裙由太湖石旁凿开的一条石阶上到亭子里。一到跟前就要福身,素琼忙抬她的胳膊,“你我都是一样的,还行什么礼呢?”
玉漏低头笑了笑,却听见池镜也在旁一笑,“你们有哪里一样?”
仿佛有点嘲讽,玉漏以为听错了,向他看一眼。他没看她,只望着素琼,一张脸忽给夕阳照出一片温柔。
素琼稍微一怔,赧笑起来,“我们都是你家里的客啊。”
“客与客也不见得一样。”池镜将脸转向玉漏,一双笑眼疏疏淡淡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目光陌生得像最初认得的时候,带着点轻微的鄙薄。
玉漏辨他有点反常,这一向都反常得奇怪,忽然远了她似的。难道他预备收整德行好好和人议亲?还是他在这一段和素琼的相处相知中移了情?
正拿不准,又见他朝素琼坐了些过去,抬手在她鸦堆的髻里摘出一片花瓣,在手上捻捻,就丢开了。
素琼受了点惊,须臾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大约是方才从那海棠树底下钻过来时弄上的。”
池镜斜坐着,将一条胳膊架在阑干上,撑住额角睇着她微笑须臾,而后才像是想起来这里还有别人,端正了把衣摆掀一掀,“二哥这几日在忙什么?”
素琼早把脸羞得绯红,也坐正了望玉漏。玉漏给他二人这样一看,登时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他们则像是一对恩爱主子,对着她盘问。
她心下气恼,又不能表现出一点,只把笑脸略微低了低,“二爷本来帮着二奶奶料理过节的事,想是劳累着了,前日带出好些咳嗽,二奶奶连衙门也不许他去,就只在屋里歇着。”
素琼也听说池二爷有个气喘咳嗽的老毛病,素日不怕什么,就怕忽然急发,有性命之险。因此嘱咐道:“这时节百花都开了,谁知道哪种花香会引出他的病?可千万要当心点,请大夫瞧了么?”
“昨日才请太医开了药方。”
池镜在旁笑道,“明日我去瞧瞧他。”
玉漏点点头,眼睛看来看去的,又睇回素琼脸上,“姑娘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素琼这时又很乐得她走,觉得她在这里是个妨碍。可等她真走远后,池镜却拔座起来,还是那双若即若离的眼睛,朝她背后望一遍满园的黄昏,若无其事地说:“风冷了,琼妹妹回去吧,可别吹病了。”
素琼倏地一阵失落,很有些舍不得。
池镜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
她就又笑了。
照高楼(〇四)
天色一暗, 便是风冷露重。玉漏一路走来,想着池镜方才的举动和他这些时的态度,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检点一番, 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难道他这人喜新厌旧得这样快, 还没整个得到她, 就厌烦了?也许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把握好, 过分了, 反而令他丧失了热情。本来他们这些富贵公子对女人就缺着点耐性, 她险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为是给素琼这么一衬,他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哪里特别好, 不值得他费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着,一面走到大奶奶这里来。在廊庑底下就听见屋里似在吵架,是翠华显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你摸摸你腔子里还有没有良心!连这些事你也对我说得出口!”
玉漏一时没好进去, 一看院中,连个人影也不见。估摸着是两口子吵架,都避开了。
果然又是个男人的声音, 很从容, 甚至还带着点笑, “这有什么值得你气的?难道我一味瞒着你你就高兴?”
里头翠华简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着走去坐在她旁边, 把她的肩扳过来,“咱们是夫妻, 我以为什么事都不该瞒你。对你扯谎, 将来给你知道,岂不伤了咱们夫妻的
情分?”
翠华噌地站起来, “你还记得夫妻情分?我以为你眼里心里都是别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吓一跳,须臾缓开笑脸,“哪能呢,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会先别急着和我吵,先许我几个钱,萼儿院里还等着过节的开销。”
把个翠华怄笑了,连着摇几回头,“我真不知你是没心肝还是没脑子,你在外头包个娼.妇,还要回来告诉我,还要我出银子!”
兆林不禁正了正神色,“话不要讲得这样难听,哪个女人甘心在风月场中打诨?总是家道艰难,生计所迫才做了这营生。不能你生是个千金小姐,就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过的好日子。”
想是翠华眼睛睁得大的缘故,一笑就带出一行来,“你倒会关心人。她过的什么日子不与我相干,你犯不着来对我说。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么?”
兆林见她哭,有些慌了,忙捏住袖口起身替她揩,也不再玩笑了,语气放得端正温柔许多,“我们是夫妻,我有事并不想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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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头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歪着腰,一脸坦荡痛心却无奈的神色。仿佛他并没有什么错处,全是翠华不够体谅。
翠华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看他好一会,简直不知该不该笑。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刚成婚的时候许诺她绝不讨小,几年下来,果然也没有讨。却在风月场中不断流连,昨日养着那个,今日又包着这个。问他他也不避讳,连名带姓将那些女人的底细都告诉她听,还一并给她细数人家的长处短处。按他的说法是,共她夫妻一场,不该有秘密。
可这两三年下来,她知道得愈多,倒愈发希望他是个会扯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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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坦诚实在伤人,但他自己好像不觉得,仍用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看着她,不住给她搽泪,“别哭了,你这泪珠子简直是砸在我心上,叫我乱得没分寸。你嫁了我这些年,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没办法,不是有心要对不住你。可我也不能对不住她,我说好包下她的,她把别的客都推了,这时候我不管她,叫她怎样过日子?”
翠华不言语,他又把口气放软些,“别生气,你们一个个都是顶好的,就只我是个混帐。”
他这一席话直将翠华那五脏六腑搅在一处拽不直,该恨该怨都理不清。谁叫他是她的丈夫?一个从不对女人扯谎的丈夫,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幸或不幸。
总之该着她,偏碰上了这么个男人,他管不住自己,还能指望她能约束得了他么?只好深吸两了口气,饮泣问道:“要多少?”
兆林笑了,“十两银子。”
翠华想着他的月银俸禄都是她拿着,从前因没在老太太跟前闹出来,他都是在帐房里编著谎话支取。前些时闹出来了,帐房不再由他胡乱混,他这才来问她拿银子。其实论起来,他是花他自己那份钱,也算没狠欺她。
她把泪一抹,还了个价,“节下都要用钱,只有五两,你要不要?”
兆林也好说话,“这也好,萼儿不是个大手大脚使钱的人。”
“她不大手大脚?她不大手大脚你先前那些银子都给狗吃了?”
兆林笑道:“是我自己愿意给她,我见不得她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样子,好不可怜。 ”
翠华望着他冷笑一声,到底踅进卧房取了银子给他,“别想着有下回。”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彼此都晓得,躲不开还有下回。
这厢兆林拿着银子出来,见个丫头站在廊下,因为脸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漏也朝他看着,觉得他眉眼和池镜有几分相像,却比池镜清隽几分,那张带笑的脸也要比池镜明朗一点,没有池镜那么些隐约的情绪。
这就是池家大爷了,玉漏今日才算见着。想他方才屋里说的那些话,替翠华感到又可笑又可气。想必翠华还在里头没哭完呢,她特地又等一晌,见耳房里出来个丫头,才敢跟着进去。
翠华的泪早被窗上射来的夕阳晒干了,剩一片木然的表情。因见玉漏进来,连那份木然也收起来,一下恢复出以往逞能要强的精神,待笑不笑地问:“是二奶奶打发你来的?”
玉漏福身行礼,将来意说明,“二奶奶说记得上年张家送了几匹鹅黄缎子来,像是大奶奶这里收下的,叫我来问问奶奶,好后日清明敬奉祖宗用。”
“我收下了也是交到库里,不去库里找,来问我做什么?”
“库里已找过了,管库房的管事说,没见册子上有这一项,所以才使我来问问。”
那丫头瑞雪倏地搭了句腔,“我记起来,好像是没交到库里。当时奶奶是叫我送去的,偏那跟前我有事就给忘了,后头也没想起来,约是给柳儿收到西屋里放着呢。”
主仆俩一对眼,翠华便把眉头一皱,“把柳儿叫来问问。”
瑞雪出去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走到跟前就说:“连我也忘了,当时还以为是咱们屋里的东西,就收起来了。”
翠华没说什么,吩咐一会去取了给络娴那头送去。玉漏也瞧出来,什么忘了,分明是想私自昧下。怪不得络娴偏打发她来问这几匹缎子,分明是等着问翠华个难堪。
幸而这主仆三个好会唱和,她自然也装糊涂,福身道:“那我先告辞回去了。”
“等等。”翠华叫住,连番在她身上打量,“我记得你先前就到过我们家,好像是年节前,替凤家送年礼。噢——我想起来了,你原是凤家大爷的房里人。”
那瑞雪也认真看几回玉漏,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是她。”
翠华看玉漏益发鄙夷了几分,“跟着你们二奶奶到我们家来,倒能做个好帮手了。你们二奶奶为节下的事忙坏了吧?你可劝着她些,可别为了把事情办好就累着了自己,老太太心里自有一杆秤,明日该器重谁,还不知道呢。我和她到底是一家,可别自家门里先乱斗起来,将来还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不一会玉漏回去,将翠华这些话说给络娴。络娴在榻上看采办灯油纸烛的单子,许多字不认得,正等着玉漏。听后身子朝炕桌上一歪,将单子掩住口鼻嗤嗤笑起来。
笑足了一阵方问玉漏,“嗳,那鹅黄缎子呢,她藉故托赖着没给?”
“大奶奶说一会打发人送来。”
恰好那头有个婆子送来了,络娴叫人放在圆案上,看几眼又觉没趣,“我还以为进了她荷包里的东西,再要掏出来就难了呢。”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道:“你何必给她难堪?就是真查对出她们那头昧了缎子,在这府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老太太和桂太太还会和她计较么?反而将你们妯娌的关系搞得更僵。”
“这话不错。”见贺台披着件氅衣由卧房里搭着话出来,一面咳嗽几声道:“你也捡不着什么便宜,何苦得罪人?”
络娴将身子端正,噘起嘴,“我就是想看她也吃一回瘪,谁叫她从前总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她以为老太太多派她几件差事她就当了家了?哼,如今大家还不是都一样。再说,她娘家既比我们凤家有钱,怎么还钻头觅缝地抠银子?我娘家虽有些落魄,可曾见我私吞官中的钱?我非但没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我还替官中省钱呢!”
说着把采买灯油纸烛的单子递给玉漏,“你瞧瞧,我叫他们按你说的那间铺子去办的,价钱数目可对?”
玉漏看了一回,点了点头,又递给贺台看。
络娴笑道:“他们把你写的条子给那雷掌柜看,那雷
掌柜看了二话没说,算总帐的时候就给少了五两银子。虽然不是月月祭祖,可灯油蜡烛是月月要使的,况且我叫人细细比对过,他们家的东西和别人家的也是一样,却便宜许多,往后只要我还管这一项,我就只定他们雷家的东西,一月省出几两银子,一年加起来也是几十两,老太太必定喜欢。只是你和那雷掌柜是什么交情,竟能少那些钱。”
“也没什么交情。”玉漏低着头腼腆一笑道:“是我大姐他们府上也是买办他们家的东西。其实先前也不是,后来我大姐帮着料理家务,她又是个惯会打算的人,因此货比几家,择定了他们家。那雷掌柜为这事要谢我大姐,每回就照单子私下折给我大姐一成的银子。我大姐倒不为这点小钱,是想着为他们胡家省检。”
“噢,怪道了。按说那五两银子也该是你的,你倒没要这份利,这可是叫你赔了。”
“我吃奶奶的花奶奶的,怎么是赔呢?”玉漏笑了笑,把他两口子看看,试探着说:“不过我想,你这回兀突突把先前供灯油纸烛的商号换了,得罪了商号的人不说,恐怕连府上采办这项东西的管事也得罪了。你想想,从前他们采买,少不得商号里也许了他们些好处,你叫换了人,他们不是捞不着油水了?依我看,往后这省下的一成银子,你拿一半出来赏给管事的,既替官中省了些钱,底下人也不能怨恨你不是?”
贺台在杌凳上点头,“说得有理,小鬼难缠,咱们家底下那些人都不是好得罪的,你要学办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周到着,这事情方能办好。”
络娴把嘴巴嘟着一会,点头答应,“就这样办吧,就是绕给他们些利,横竖已比先前省出一些钱来了。”语毕把玉漏瞅着笑,“真看不出你有治家的能为,还以为你只是认得字,在这些事情倒通。我想,你家大姐也应当是个厉害人物,怪道她在胡家连他们太太也器重她。你多跟她学学,往后等我大哥荣升回家来,我大嫂就得让到一边去,凭她什么做大做小的,没能为的就该给有能为的让让道。”
贺台伸手过来拧一拧她那腮帮子,“你说这话,仿佛忘了你自己就是位明媒正娶的奶奶了。”
络娴歪着脸笑,“我嚜比不得这个,咱们屋里就只我一个,有能为没能为,都只能我办了。”
“那改明日我再讨一个,看你还说不说这话。”
络娴恼道:“你敢!”
贺台笑起来,眼睛只管宠溺地停留在她面上,一会又咳嗽了两声。络娴忙劝他进屋去歇着,贺台只好依了她起身,看了眼玉漏,“你这两日多劳神帮着点,等清明一过就松快了。”又告诉络娴,“宗祠的祭文你请三弟写一篇,大老爷那头不得空,去年大哥请他写他就不耐烦,还骂了大哥一顿,说他不学无术,连个祭文也写不好。”
原要打发个小丫头去池镜那头传话的,偏玉漏站起来道:“她们也累了一日了,还是我跑一趟吧。”
络娴一看窗外,天色已落,廊下亮了灯,丫头们都各自回房歇下了,就只西暖阁那头还有个佩瑶。不过那是个有架子的人,仗着是这房里的执事丫头,从不做这些跑腿传话的小事,素日只服侍贺台的饮食汤药和打理这房里的事,旁的一概不管。只好还是玉漏去。
天黑下来,园中已无人闲逛,只有一队查夜的人老远走过,那幢幢的一串灯笼影从黑魆魆的树荫里滑过去,有一抹淡淡的月痕弯在天上,不见有星,想必明日要下雨。玉漏提着灯笼,心里头还在替络娴点算清明诸事有无全妥,这不但是络娴崭露头角的时机,也是她头一回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一面又想着池镜的事,很擅长一心二用。
走到半路,又倏地顿住脚,稍作踟蹰后,便将脚一转,往厨房里去。灶上正有两个值夜的厨娘忙着熄火,玉漏忙进去喊住,“妈妈请慢一慢,我这里还要用火呢。”
因这两日为清明备席,玉漏少不得到厨房里来,婆子们都认得她,晓得她如今算是络娴手底下的“小帐房”,打起算盘来热辣老道,却留有余地,不轻易得罪人,所以大家还算和气。
有个婆子迎前来问:“这么暗了,二爷二奶奶还要吃饭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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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摸出几个钱来递给她,“不是二爷二奶奶,是我傍晚到大奶奶屋里去说话,把晚饭耽搁了。又不好劳烦妈妈们为我忙,只好自己来做个什么吃。”
那婆子得了钱,又听见不劳烦她们,自然乐得做这人情,“正巧赶上了,灶还没熄,我再替你添两根柴火。只是你要做什么?你去那几个篓子里瞧瞧,菜蔬都在里头,那几个缸子里是装的各样细面。”
玉漏看见有磨得细细的玉米面,想起她娘家常做过的一样玉米面甜饼,又可口又便宜,因而扭头问:“有鸡蛋没有呢?”
“鸡蛋也有,我给你拿去。”
就着打两个鸡蛋,玉米面里再添些白面,又加上蜂蜜,加上水搅成面糊糊。搁置一会,那火也正烧得旺起来,便在锅底抹一点油煎了好些薄薄的玉米甜饼出来。
一婆子在旁看了一会,笑问:“这是哪里的做法?”
另一个年长许多的婆子道:“这是乡下人户常吃的,我记得从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还叫人做,后来慢慢也不再做了。”
玉漏看她二人一眼,“老太太到了你们府上,常吃山珍海味,乡下野食自然就不和胃口了。”
那老婆子一个不妨,话从嘴里溜出来,“倒也不是,只是那会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背地里笑她说:‘地头里出来的到底是地头里出来的,就是浑身裹着绫罗锦缎,也还是遮不住脚上的泥。乡下人专爱吃这些糙食,给她翅参鲍肚她还不和脾胃呢。’老太太听见这话就不再叫人做了。要说我们老太太还是命好,嫁的是大老太爷,到底给她熬过来了,是大老太爷袭了侯爷,乡下出来的又怎的,还不是封了诰命。”
玉漏忽然心神一通,暗暗打算着,一面自己拿个小提篮盒装了,一面要匀些给两个婆子吃。
两个婆子直摇手,“姑娘都带去吃,我们才吃过晚饭,哪里还吃得下这些?”
其实还是嫌这饼没滋味,他们府上就是吃饼也是带各色肉馅的,就连甜饼也或是玫瑰豆沙的,枣泥山药的——云云种种,总之一律往精致去做。这样的做法,穷人家才吃的。
玉漏见她们推辞,也不多让,仍旧挽着提篮盒去了。走到池镜这头来,见院门已关,就扣了几下门,却是那个叫金宝的丫头来开的门。
一看金宝穿着身妃色寝衣袴,玉漏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二奶奶打发我来请三爷写一篇清明祭宗祠的祭文,没承想你们已经歇下了。”
金宝笑眯眯拉她进门,“没睡,就是闲躺在床上。我们三爷也还没睡呢,还在看书,快进来。”
跟着进去,只见外间的灯都灭了,只东西两边碧纱橱内还亮着灯,用昏黄的光从竹青色的门帘子里透出来。金宝打帘子引她踅进东边碧纱橱内,“三爷,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镜在书案后头的大宽禅椅上看书,也是穿的一身莨纱寝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头挂着。他没抬头,额被烛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苍黄,“什么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来请三爷写清明的祭文。”
池镜方抬头,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叫我写祭文?”
“二奶奶前一阵忙忘了,还是二爷才刚提起来的。后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烦三爷辛苦一点。”
金宝朝池镜嗔去一眼,扭头向玉漏道:“他这时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写。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谁也没说写完了再打发人送去那边的话,玉漏将提篮盒搁在几,在窗户底下坐下来。池镜收起案上的书,把玉漏一望,“那提篮盒里
是什么?”
屋里已没了别人,玉漏先朝他挤一下眼睛,又咬着嘴朝他笑,“是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想你一会你写饿了就有现成的吃。”那神色语气还如先前那般隐秘亲昵,好像这些时他从没冷落过她,连傍晚亭子里的事她都没察觉出什么似的。
池镜将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十字交扣着悬在肚前,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审视着,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样,泛着凉,“一会放冷了还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点蜂蜜和鸡蛋一齐做出来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软软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篮盒的盖子揭给他瞧,听见碧纱橱外脚步声渐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盖子又阖上,起身去迎金宝的茶。整个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
金宝端着案盘让了一让,“烫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张椅上坐下来。今晚原该她值夜,躺在那边内室里也睡不着,很愿意和玉漏说会话。
“你在我们这里还住得惯?”
玉漏点头微笑,“住是哪里都住得惯,你们家的屋子宽敞,连下人们睡的被褥也软和。”
金宝又问:“你的病好全了么?”
“伤寒早好了,就是肠胃还有点不大好,吃饭还像有点难克化得动。”
“那你该吃稀饭的。”
玉漏低头笑笑,“前些时已吃了好几日的稀饭,不好再劳烦厨房给我单做。”
金宝怨道:“我们厨房里那些妈妈是难缠,就连我们偶然想起来要吃个什么,也还要送几个钱去给她们她们才肯去做。常说忙不过来,不过是托词,厨房里十几口人,还会忙不赢?”
说着,抬头看见池镜阖着眼靠在椅上,还不见动笔,因问:“三爷在那里磨蹭什么?素日写什么文章可没见你这样苦思冥想的。 ”
池镜撩开眼缝睇她,“你这里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我听着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动笔?”
金宝呵呵一笑,拉着玉漏出去,“那我们不烦你,我们到那头去说话。你快写。”
不知过了几时,玉漏又由那边卧房里独自穿梭过来,走出两道不是绘着繁花便是绘着仕女的碧纱橱,借着两边内室里透出来的光,可以看见小厅内一切华丽而沉寂的陈设。门缝窗缝中有烟波弥散进来,月光冷而白,照着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像是一个个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使她想起从前玉娇讲过的一句话——“重门深户,都不过是奢华坟冢。”
不过她是不怕的,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恒心。
一揭这头的帘子,池镜的眼睛就朝她射过来,像一支冷箭,将她的脚步钉在碧纱橱底下。他的手搭在一本翻开的书上,显然还是没有动笔。
玉漏明知故问:“还没开始写么?”
池镜将书阖上,漠然地瞅着她一笑,“我早早写完了,你又如何在这里延宕?”脸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嵌在那满墙的书海中,有股凛凛的威严。
玉漏倏然会悟过来,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怀疑她什么?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就是跟唐二两年,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由头至尾从没改观。
或是有谁对他说了她什么?除了素琼她想不到别人身上去。可她与素琼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即便她讲她不好,也要有根据。不过很难讲,女人天生有疑心病,譬如俪仙,那样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觉。
不论生了什么变故,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只作没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态度,后手丢下帘子,微红着笑脸向侧案边走过去,“你这丫头的话真是多,好容易说得她困倦了。你写吧,我来替你研墨。”
池镜那双凉丝丝的笑眼一路将她照到跟前,“怎么今天想着过来?”
玉漏低头看他一眼,手上墨石慢慢地转动,仿佛有些话羞于启齿,最终又不得不启齿,声音很低,“前些时候你总编著话去瞧我,我想我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忙,也该编著话来瞧瞧你。”
他向椅背上懒倦地靠去,“来瞧我什么?”
玉漏缄默住了,咬着嘴唇。
“怎么不说?”
她经不住他追问,慢慢敛了笑,仰面看窗外清清淡淡的月阴,“我到底也不晓得,想着,总该来看看你。”
说着停顿了好一会,收回眼在他脸上流连了片刻,微笑得有点丧气,“也许是我错了,不该来。”
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也渐渐在池镜脸上消散了,似乎在他黑漆漆的眼底沉着一片冰冷的智慧。他长久地审度她,然而不等他看出什么破绽,她就轻轻搁下了墨,语调一度消沉下去,“其实也不急在这时候,祭文后天才用呢。三爷请早些歇着吧,明日再写一样的。”
言讫她便朝帘子走去,缓慢的,脑袋也点点垂下去,一步步似乎走向了憔悴,连背影整个都是一段凋零的过程。
忽然池镜赶上去,一把拽住了她。她回过脸来,凄惶的眼睛里滚出了一行泪。他从没见她哭过,所以这点眼泪在他还有点冲击。
这一刻他想,其实不过是玩,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照高楼(〇五)
女人的眼泪多半不值钱, 玉漏虽不爱哭,可必要的时候,也很愿意匀出些泪来给池镜。黑幕中适时地下起雨来,细密缠绵, 淅淅沥沥的雨声把一切吟蛩都掩埋了。
风倏然吹灭了蜡烛, 池镜只好放开她的手去点灯, 火引子还没放下去, 就在侧案边抬头看她, “好好的哭什么?”
玉漏将两边眼底抹一抹, 低着脸不则一言。池镜又走过来,歪着脸看她一阵, “你瞧,又没个说法,弄得我稀里糊涂的。”
他是装糊涂,玉漏知道, 但想着他们之间的确是笔乱账,也没什么好清算的。再说,万一细算到头, 反算出是她欠他多一点, 那怎么开交?何况听他的口气仿佛比才刚软和了许多, 她的眼泪已发挥了效用,也没必要再和他算。
她低着头呢喃, “没什么,就是风吹迷了眼睛。”
池镜自是不信, 不过也不拆穿, 笑了笑就走去把窗户拉笼来,“你看你, 好几日不见,倒像长了点脾气,说走就走。”
玉漏小声嘟囔,“是你怄人嚜,坐在那里不理不睬的,我又不是睁眼瞎,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池镜听见一半没听见一半的,晓得她是在抱怨他的冷淡。他蹙额走来,“我这人就是这样,按你们清贫之家的说法,大约我们这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公子哥,脾气都坏。”说着,装腔作势地向她作揖 ,“你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就该放此事过去,追根究底对玉漏也不见得有好处。她无非是要他态度回转,眼下可不是达到目的了?她噗嗤笑一声,总算肯抬起头来,含嗔带怨地,“我可当不起。”
三言两语一泪,就和解了。池镜仍拉着她踅回案边,自己在椅上落座 ,“不是给我研墨么?来来来,叫我瞧瞧你的墨研得好不好。不过这可是上好的瑞金墨,你别给我糟蹋了。”
先前研开的那点业已凝固了,玉漏取出小金匙,只舀了一匙水慢慢转着墨锭,隔会才一点点加水。池镜看着笑了笑,“你性子倒不急。”
“小时候也急过,挨了我爹好些教训,就慢慢改过了。”
“他打你?”
“那倒没有。”玉漏笑了笑,“我爹从不打人,不过道理有许多,连墨研不好也能说到能不能成大事上头。常说的一句:‘你看你娘,你将来总不会想长成她那副粗鄙样子。’谁受得了他老先生似的唠叨? ”
池镜因想起秋五太太,也是笑,她和玉娇都不像她。幸而不像,否则他简直看不上她,虽然当下也算不得“瞧得上”,可兜兜转转,还不是和她在这里胡闹。
却也怪,她竟连素琼问也不问一句,就算不是吃醋,也当有几分同类相妒的情绪。即便不妒,难道就不好奇?
他反而挑了个话头,“你看琼姑娘怎么样?”
玉漏错愕片刻,手上又嗤嗤地转动起来,“琼姑娘?蛮好的,人长得美,气度也好,家世也好,性情也和善。”
池镜搁下笔,向那边扶手上仰靠着,懒洋洋地笑睇她,“女人没有嫉妒心,反而失了几分可爱。”
玉漏心里想笑,原来他是为这个,怪不得刻意当着她的面和素琼显出些亲密。她觉得应当满足他这点怪头怪脑的趣味,便垂首下去,半晌轻轻地一叹,“只有自不量力人才容易嫉妒。我自知是比不上琼姑娘的,我们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人连攀比的气性都没有。将来你果然娶了她,在你在她,都是彼此的福气。”
“嗯——”池镜缓缓点头,像是对她这哀戚的语气有些满意,“我要是娶了她,你又怎么办呢?”
玉漏看着他闲适散淡的笑脸。他话里话外都是圈套,既盼着她为此事伤心,又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白了就是既要她是真心,又不想对她负什么责任。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贪心,他和她也不过是两个寻常的男人和女人,没多大特别。
她好一段不吱声,这时候可以容许她沉默,因为人对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不是撒泼,就是沉默。男人总不会喜欢撒泼的那个。
“能怎么办呢?”她开口轻轻地笑着,“我也不会想不开去死。要死早就死了。”
墨研得够了,她丢开手,慢慢走去窗前看雨。想起他从前说下的那些甜言蜜语,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也是时候该回敬他一些。
“三哥。”
给她这样一喊,池镜由不得神魂跌宕一下。这哀而缠绵的语气仿佛在哪里听过,显然记忆里的主角不是他,但并不妨碍他曾为旁人受过一点震撼。
“来的路上我就看见天上只有点月阴,想着该是要下雨,我没带伞,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再来。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走来了。情之所至,大概就是如此,是由不得自己去打算‘怎么办’的。还能怎么办,只好有一刻算一刻,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就怕筹谋好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已是时不待人了。”
她顿住回首,微笑的脸上似有似无的带着点感伤,“三哥,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将来回想起我的时候不会觉得厌嫌和憎恶。我知道很难叫人相信这样的话,可你也要相信,这世上永远有人这样傻。”
那昏沉的烛光在他眼里弹动了两下,不知道他会否有些动容了?不过耍花腔耍到这份上,何尝不是一种用心?她希望他能体会到她这点“尽心竭力”,因为一时半会,她也再拿不出别的法子敷衍他。
好在池镜没说什么,只抬起手掌向她勾一勾,“过来。”
玉漏忐忑地走到跟前去,他忽然又不在这些话上纠缠,只把手贴在她肚皮上笑了笑,“肠胃是怎样的不舒服?”
“啊?”玉漏回过神来笑了,“这会没有不舒服,就是才吃过饭那会有点火燎燎的,烧得疼,肚子里常没有食的时候也是一样。”
池镜点点头,“怎么想起来喊我‘三哥’?”
玉漏心道,这个人,怎的老抓住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不放?她不过是张口就来,这会也不得不郑重敷衍。
便一面赧笑着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咕哝着,“我想着我们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喊你‘三爷’似乎有些见外,喊你名字,又不是礼。我听见琼姑娘喊你‘镜哥哥’,也不愿意和她一样,只好叫你声‘三哥’,你本来也是行三嚜。”
池镜未置可否,不过从他脸上的笑来判断,他是不反感的。玉漏又试着叫了声:“三哥?”
他鼻管子里笑出气来,“嗯。”
她也笑了,“三哥。”
“什么?”他知道她无事,便笑开了,靠在椅上拍了下她的后背,“去,把你做的那什么玩意拿过来,正觉得饿了。”
那玉米饼放凉了还是松软,嗅着就有股玉米的浓香和蜂蜜的清甜。池镜拣一个掰一半给她,绵绵地嚼在口里,“这蜂蜜做饼倒好,不像豆沙枣泥什么的,吃起来发腻。”
说着向大宽禅椅那头挪过去点,掣她的胳膊肘使她也坐下来,“你手艺不错。”
玉漏咬了一小口,笑睐着眼,“乡下人的吃法,其实多是放糖霜,糖霜比蜂蜜便宜点。”
“蜂蜜清甜。”
玉漏点头,“不过男人家都不大爱吃甜的。”
池镜睇着她道:“你做的,我倒可以吃一些。”
两个人都像是卸下了点防备,然而玉漏懂得,是因为她的“让步”。这会他真是要拿她当个白捡的便宜了。不过也没什么,好歹使他们的关系终于转危为安。她胜利了,其实也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她的缘故,到底是弃之可惜,才给了她这周旋的余地。
他们挨着挤着坐在同一张椅上,两张脸同时给昏昏的烛光映红了,黑暗在他们周遭围簇着。这一刻仿佛是命运把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绑在了一起,他们再不是由衷的喜欢对方,也有种迫于无奈地相亲之感。
吃过几块饼,池镜果然动起笔来,埋头写着字,又问她:“这会胃里疼么?”
玉漏摇摇头,又点了下头,“有一点,不过也没那么疼,就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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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清明过了再请何太医来瞧瞧,拖成老毛病可不好。你近来愈发瘦了,本来就没二两肉。”他顿一顿,又说:“还是叫厨房里煮稀饭你吃,一日多加两餐,养好了胃口再正经吃别的。”
玉漏低头把自己细弱的腰看一眼,有些作难,“厨房那些人不情愿。”
池镜冷哼了一声,“管他们情不情愿,素日宽纵着他们,倒放任他们放肆起来了。等清明过了我去对大嫂说一声,厨房里有个管事的婆子是她的陪房。”
“可怎么对大奶奶说呢?她总要问你成日换着花样做些稀饭是给谁吃。”
池镜抬头睇着她似笑非笑,“谁说要换着花样给你做?谁有那闲心?还不够折腾人的?”
玉漏在心里翻了记白眼。忽然想起来一笑,“今天我到大奶奶屋里去,见着你们大爷了。”
“我大哥?”
“嗯。我看他和你长得很有几分想像,比你和二爷还要像。”
池镜一面写一面道:“他的生母和我的生母原就是一对亲姊妹,自然就比和二哥还长得像。”
玉漏原知道他是大房过继过去的,可也少不得一惊,“你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我们兄弟三个和四妹妹金铃都是大伯的姨太太生的,二哥和四妹妹是一母同胞,我和大哥的生母是一对姊妹。大伯母自己本没有亲生的儿女。”
“那几位姨太太呢?”
“大哥的生母老早就死了,我和二哥他们的生母还在,她们又不是什么正经太太奶奶,不常出来走动,只等后日开席你就能看见。”
玉漏听着他全没情绪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想他这个人果然是冷心冷肺,连亲生的娘也不大有所谓,还指望他能对她有几分真情么?
她“噢”了一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又问:“大哥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上话。我过去时碰上他们夫妻在吵架,一时吓得我没敢进去。”
池镜哼出一笑,“在吵什么?”
“仿佛是为了个叫什么‘萼儿’的娼人,我听话里的意思是大爷一月一月地包着她,眼下不是清明么,添了不少开销,大爷问大奶奶拿银子,大奶奶不想给,就吵了起来,后来好歹是拿了五两银子给他。”
“就五两?”池镜搁住笔,手捂到嘴上去,轮着指头把那边腮摸一摸,笑道:“大哥越发小气起来,五两银子他素日可拿不出手。 ”
“五两银子还少啊?”玉漏一不留神溜出这句话,当下又后悔不该这样说,万一他听这话也当她是个五两银子
就能打发的女人,岂不是自家吃了亏。忙又添补上两句,“想来只是给她一时应节下的急,后面再想法子给她。”
池镜不吭声,玉漏也不说话了,静静看他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后来他勾着唇笑了一下,一看那样子就没在想什么好事。玉漏也不问,低头把那篇祭文看了一遍。写得真是好,字字歌功颂德,行行流表哀思,想他们池家那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少不得要感动,愈发该保佑他们家兴旺发达了。
池镜瞟眼看见她在看,笑问:“看得懂么?”
玉漏点点头,又假意摇头,“只看得懂一些。”
“这种文章都是哄鬼的话,看得懂看不懂也没什么要紧。”
玉漏因想到,他何尝不是拿她当鬼哄,满口好话,肚子里光算计着白得到她。她才不是那些老糊涂的鬼,就是鬼,也是个索命的女鬼 。
她微笑着,池镜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我在想,你素日跟我说的话,是不是也是哄鬼的话。”
池镜向后仰开一些,还是那笑而非笑的表情,好像等着她自己猜。
不过他又道:“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几分怨气,嘶——有那么点可爱了。”
幽怨也要幽怨得恰当好处才会可爱,玉漏经过这一遭,总算知道了些该如何在他面前拿住分寸。她转脸又笑了,提起笔趁其不防,唰唰在他脸上勾两下,“就是哄我,只要你不认是假的,我就当是真的。”
池镜怕她使了坏就要逃,一把揽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不禁朝他怀里小小跌宕一下,就是面贴面,眼对眼的。他不由得向她的嘴巴看一下,玉漏可以感到他暖融融的呼吸,烛火在他们中间微微闪动着,后面那一架偌大的多宝阁散着一点木质的幽香。在他这间富丽舒适的屋子里,人的神思难以自控地朝懒散昏沉里陷进去。
但她禁不住去想,肉.欲和感情连在她也是两回事,何况他是个男人,更能把这两者分得很开。
她便把一只微凉得手掌贴在他脸上,笑了笑说:“我该回去了。”
他没说要送她,只找给她一把伞。待她走了好一会,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支使他走出去送她,伞也不撑,单提了盏灯笼。
他很知道,凡是男女游戏,女人容易败在“情”里,男人往往是输在“色”上。可明知这危险是危险,却仍有份“偏向虎山行”的刺激。
然而在那夜与雨缠绵的幕中,早已寻不到她的身影。他迫不得已地又冷静下来。灯笼给浇湿了,他望着那层湿冷透了的绢纱好笑起来,眉梢眼角皆挂着琳琅的水珠。
这绵绵细雨直下到清明那日,倒很合情合景。早起阖族男女上坟祭过宗祠,午晌各房稍歇,又忙着预备下晌宴席之事。池镜趁这功夫套了马车往外头去,只叫永泉驾车,旁人一概不带。出门正撞见兆林归家,两个人碰着也不打招呼,各自走开。
池镜靠在车内笑,想他大哥这日还忙着往外头去,想必待那林萼儿是动了几分真情。
林萼儿家住“曲中”,那一带原是南京城官妓聚集之地,后来私妓兴起,不分官私的妓家都扎堆在那里。沿着秦淮河踅入一条小巷内,行院鳞次,大多是一楼一底的房舍,池镜认准其中一家,跳下车叩门,回头吩咐永泉,“你把车赶到桥头等我。”
有个年轻子弟来开门,一见是池镜,忙让进门,请入正屋,“姐姐正在楼上梳妆,请三爷稍坐。”
午晌已过还在梳妆,想来是和兆林刚闹过一场。池镜不疾不徐地呷茶等候,片刻见一位明艳动人的姑娘抚在那楼槛上,老远就望着他笑。那笑须臾又忙敛了,含嗔带怨道:“真是难得,三爷素日不肯来,今日节下倒有空到我家坐着。”
池镜放下茶起身,反剪着两条胳膊望着她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怎么,不大欢迎我?俗话开口不骂送礼人,我今日可是专门来为给你送银子的。”
萼儿朝他身后那几上一看,果然有个亮锃锃的银锭子放在那里,少不得有十两。
她一撇嘴,闪身坐在下首那椅上,“谁稀罕你的钱?你看我是个风尘女子,就以为我眼里只有钱?一见面一句可心的话没有,开口就是银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也笑着坐回去,“你这话真是冤枉我,要说可心,什么能比银子可心?快收下吧,我晓得我大哥这月给你的钱不多,我这里添补一些,好做节下的使用。”
萼儿站起来朝隔扇门走两步,喊了她妈来收银子。她妈见了银子便眉开眼笑地朝池镜连连福身,“自从识得三爷,仿佛认得个财神爷一般,我们劝仰仗着三爷发财。”
池镜笑道:“全凭您女儿好本事,她这样的美人,就是不认得我,迟早也要发财的。”
萼儿似有点生气,赶她妈,“您快下去预备酒菜吧,三爷这时候想必还没吃午饭。”
只等她妈下去,池镜笑问:“你怎么料准我没吃午饭?”
“这还用说?今日清明,你们那样的大家大族,想必天不亮就起来忙。你大哥方才还说,又是上坟,又是祭宗祠,忙到将近午时才算完,他来时也没吃午饭。”
池镜却道:“叫你猜错了,我是吃过午饭来的。原想赶早来,又怕碰见大哥。”
萼儿不高兴道:“那酒总要吃一杯吧,我妈已去预备去了。”
池镜未置可否,由得她妈和兄弟摆上酒菜。一看是五个菜,便笑,“何必铺张,我也不饿,何况这一月你们也难。”
萼儿挥挥手,赶了她妈兄弟出去,一瞥池镜,“你怎么晓得我们这月难起来了?”
“我们家老太太查了我大哥的账,不由他在帐房乱支银子了。大嫂那里钱捂得紧,他自然不能像前几个月那样大手大脚。”
“原来是这样,怪道这些时说起银子的事他脸上就有些烦难。”萼儿点着头道:“不过好歹暂且也够我们开销。”
池镜睐眼一看,见她竟还有点体谅兆林的意思,便好笑,“姑娘真是愈发会体贴人了,这会暂且够开销,往后又当如何?我大哥可没那么大的长性,再隔几月腻了,你再想寻他这样既阔气又大方的男人,何处寻去?”
萼儿噘着嘴,慢慢把眼瞟到他身上。吓得他咳嗽两声,不得不把神色收得正经些,“我如何跟我大哥比得?你瞧,我好容易来一趟,也才给你十两银子。我大哥月月给你十两银子的包银不算,还要隔三差五替你打金打银,好吃好喝好绸好缎地只管送给你,听说连你兄弟读书的钱他也出——”
萼儿倏地一笑,嗔他一眼,“你把他说得这么阔绰,无非是要我多诓他些银子。我虽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我有钱赚,乐得高兴呢。”
风尘中人就是这点好,不干己事从不细究细问,他看人果然不错,不枉费结识她这一场。
他仰头呷净一杯酒,翛然拔座起来,“你放心,将来你兄弟果然考得功名,我一定替他在官中谋个前途可观的差事。只是别忘了咱们说定的,你我认得之事,不能对旁人说起,倘或多一个人知道,非但你兄弟的前程我不能保,就连他的性命——你们家的债主也太多了,那些粗人可不都是讲理讲法的。”
“你犯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萼儿把身子别到一边去,“认得你池三爷的人也多,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没这样不识趣,说出去人家还要笑:‘池三爷会去结交一个娼.妇?’,我还要点脸皮。 ”
她和池镜相识也不并奇情故事,是池镜刚回南京的时候,有个朋友在她们隔壁那户人家
摆酒请他。两家人楼上的房间是挨着的,他从那边窗户探出身来,她也正巧将脑袋伸出窗去。
那时她一见池镜穿戴不凡,仪表不俗,有心要勾搭。没承想交谈几回,她表露情思,池镜推拒道:“我算不得什么好客人,我尚未娶妻,家里管我管得严得很。不过我晓得个人,那才是风月场中的散财童子 ,你要有心赚大钱,不如把眼光放到他身上去。”
“谁?”
“他叫池兆林。”
后来才晓得那是他大哥。她受他之命去勾引他大哥,真办成了,他又没有别的吩咐,只交代她:“只管去哄他,他的钱在荷包里可揣不住,碰上谁就是谁的。你风月中打滚,无非是为钱,赚谁的不是赚?”
所言不差,所以别的池镜不说,萼儿也不问,他不想给人晓得他们认得,她也没所谓,反正不过是为赚钱。
池镜见她有些生气,口气少不得软下来,“什么娼.妇不娼.妇的,我没这样瞧不起人,我是有我自己的难处,不便告诉你。总之你细想想,你听我的话,我也没叫你吃过亏不是?”
这倒是,萼儿又扭回身子。迎面池镜正向她作揖,“倒是我的不是了,分明来给你送银子的,反招你不高兴。我赔个礼。”
说着便潇洒干脆地走了。
归家恰好雨住,撞见个小厮说阖家都往大宴厅去了,叫他也赶紧去。厅上还未开宴,大家也才刚坐下,除了家中人口,还有族中许多亲戚,看穿戴有富的有穷的,大家不论家境,只按辈分分席安坐。
池镜先往最里头去给长辈们行礼,方才往挨着隔扇门那三张桌子退出来。走过素琼这席,偏素琼 鼻子灵,竟闻到他身上带过去一阵脂粉气。
她朝他看看,见他身上沾湿了一片,想必是刚才外头家来,连衣裳也没换。今日这样忙,他还抽空往外头去做什么?总不是下雨天还出去应酬朋友?
婆子丫头们正进进出出地摆瓜果点心,戏尚未开,老太太正歪在铺得软软和和的大宽禅椅上,把个戏单子举得离眼睛远远的,总是看不清。身旁毓秀接过单子念给她听,因听见好几出陌生的戏,便问了络娴。
络娴近前道:“前几日有人荐了这个班子,我就是见他们有好几出新戏才请他们,听说是请的一个江南才子写的,戏好不好姑且另说,我想着咱们先看个新鲜。”
老太太将单子递给同席的亲戚家的两位老婶婶,笑着点头,“是了,好些戏看了千八百遍,连词都背得了,没意思,今日听你的,就看个新鲜。只是不知哪一出好,你去告诉告诉你老婶太太她们,看她们想先看个什么。”
络娴回头将立在她那席边的玉漏看一眼,玉漏会其意思,忙向这桌走来,福身后绕去她们后头,弯着腰指着单子一出一出详细解说。
老太太侧耳听了半晌,回头看她一眼,“依你说来,这一出倒很有意思。”
那两位老婶太太均笑着点头,“我们听着也很有趣。”也扭头看玉漏一回,“这丫头的口才倒好,不像那些小丫头讲话颠三倒四的,听就把人听糊涂了。”
老太太便又回头看玉漏一眼,认出是络娴带回家来的那丫头,就笑了,“我说哪里来的丫头呢,一时还有些眼生,原来是你。这一向跟着你家姑娘可好?”
玉漏忙把腰又弯低几分,连点几下头,脸上缀着点小家子气的羞怯,细声说:“幸得老太太和太太们收容我在家,让我跟着长了许多见识。”
众人离得远的简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觉得她那样子还不如家里那些丫头大方,所以都不喜欢。唯独老太太瞧着却感到两分亲切,好像时隔几十年,又回到乡下去了似的。
那山林环伺的地方,真是令她恐惧,但偶然又会秘密怀念。
照高楼(〇六)
戏唱起来, 各房带来的丫头们也立去隔扇门边说笑看戏。络娴只带了玉漏和蓝田二人,蓝田是个脑袋里缺根弦的,一看戏便入迷,玉漏可不敢学她, 只将眼睛时不时地瞄到各桌上, 耳朵也警觉地竖起来, 唯恐有人吩咐听不见。
不一会见老太太叫了络娴到跟前去说什么, 玉漏也忙踅绕过去, 才知老太太是叫吩咐撤下瓜果点心摆酒菜。络娴回头便看见玉漏就在身后, 正好不用去寻了,吩咐她传席。
玉漏溜着墙根出去, 绕到廊下对个婆子说:“妈妈,叫厨房传菜吧。”
再由那婆子往厨房传话,未几便见两个两个的仆妇陆续担着五六层的大食盒往耳房里进去,在里头取出各色精致菜品, 查检干净后,再由丫头们用案盘端着往厅内山上菜。
玉漏紧跟着丫头们的队伍,一面小声调度, “这瓯炖得烂烂的肉放在老太太她们那席;这个七彩小元子汤是特地加了甜的, 放到姑娘她们那桌上去;这一碟子荷叶粉蒸肉没放黄酒, 是特地给桂太太做的,端到那桌上去;这道椒盐兔肉丁是特地给大爷添的, 别人都不爱吃,只端到他跟前去——”
两位老婶太太在桌上留心听着, 叫了络娴来说:“你这丫头好心细, 那些碟子碗我们看着都是一样的,她怎么记得住这些?”
络娴笑道:“上晌她就在厨房里盯着他们做, 她自己在碟子上做了什么记号,否则都是那些菜,谁记得呢?”
老太太向两位老婶太太笑道:“素日开大席,人一多就众口难调,因此也顾不上谁吃这个不吃那个的,都是一样的。倒是我这二孙媳妇,忙得这样还记得这些人的胃口。”说着也把席间团团转的玉漏睇一眼,和络娴说道:“你这丫头不躲懒,也心细,回头你领她到屋里来,我可要赏她个什么。”
这些话姑娘们也听见了,别人还可,独芦笙不大高兴,因为受赏的是他们大房的人。可恨她们二房还没个主事的嫂子,因拉着素琼附耳过去,“琼姐姐将来做了我三嫂,肯定比二嫂还能为。”
素琼脸上一红,忙掣她一下,“这么些好吃的放着不吃,还胡说?当心给人听见。”
一时上完菜又摆酒,依旧是玉漏调度,先领着小丫头将两壶烈性些的金华酒送去年轻少爷们桌上。
送到池镜这一桌时,池镜一面斜身让她,一面把手放到桌下去,暗暗掣了下她的裙子。玉漏一惊慌,悄么看他一眼,见他正襟危坐,也不敢和他说一句话。
人一走,兆林就端起酒盅噙在嘴边笑,“方才听见老太太赞这丫头。”
池镜斜睇一眼玉漏的背影,懒散地搭腔,“是么?我怎么没听见。”
兆林笑道,“少来。但凡老太太说句话,你比谁不留心?还能听不见?老太太还说要赏她些什么。”
可真是错怪了池镜,他的确是没听见,这桌那桌隔得老远,谁又想得到老太太今日会想起来赞个丫头好?在她看来,下人们办好差事是分内的事,不犯着赏什么,口头夸两句就罢了。老太太本来就有些小家子气的抠搜,看来这次是真觉得玉漏有点合她的意。
这其间,兆林又睇向贺台,“二弟妹今日可算在老太太跟前出够风头了,二弟身子骨虽有些病歪歪的,福气倒比我们这些人强。或许老太太见二弟妹这般能干,明年就拨几处庄子几间铺子给你们各人料理收租。”
这是没可能的事,老太太守根基产业比守命还严,嘴上再说谁好也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贺台晓得他是嘲讽,便不搭话,只是笑了笑。因为脸带病气,笑也显得软弱。
他看着就不是个长命的人,能不能撑到老太太归西分财产的一天也真是难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没信心,也怪不得池镜兆林都不将他当作持久的对手。不过愈是如此,他愈是要撑着,不能连与他们为敌的机会也不给他。人活一辈子,总想要得到一点世人倾注的目光。
络娴这一日算是露了一回脸,从早起祭宗祠到下晌的戏也好,席也好,处处妥帖,叫阖族挑不出一点差错,一并连那几房素日因嫉生怨的穷亲戚也没理可挑。一席下来,都夸络娴虽是新媳妇,办事却老练。老太太
自觉脸上有光,络娴自然也感激玉漏替她争了这面子,因此散席回去后便许她过几日回家去一趟。
玉漏倒是惦记着老太太说下的赏赐,不晓得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也不好问,只在榻上出神。
络娴伸出胳膊推她一下子,“你是不是在惦记我大哥?因这两日忙,我就没告诉你,大哥前日来信了。你到时候回娘家,也顺便回府里一趟,一来去看看大哥的家书,二来也替我去瞧瞧太太的病如何了。”
冷不丁提起凤翔,真是恍如隔世,玉漏险些都要将这个人忘了。她徐徐微笑着,“大爷在常州还好不好呢?”
“这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过信不就晓得了?我还等你回来告诉我呢。”络娴吃干净茶,起身赶她,“忙了这一日,你也累乏了,快回去睡吧,明日再替我把这几日的账细看看,好交到帐房里头去。”
真到交帐那日,却是四方会审,老太太特地将管总帐的老鲁相公与管库房的老陈叫到房里去,也叫络娴拿着这些时的开销过来,说是:“凑巧老鲁相公他们都在这里,你也免得往帐房去一趟了,就在我这里交代清楚吧。”
老太太是这脾气,对谁都不大放心,连翠华也是一样的,揽一项差事去,交帐的时候她也要亲自过问。
络娴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她不细查呢。早把细帐使玉漏誊在个干干净净的册子上,双手捧给老鲁相公,“那日在帐房里开了条子,到库里领了二百两银子,一应花费都记在这里。买的东西总数是多少,使了多少,下剩交去库里多少也都在上头,老陈叔这里也有账。”
老鲁相公答应着,即刻打起算盘来,和老陈管事在那里一项一项地对。
老太太因见络娴还在他们几前站着,便招呼她近前来坐,“让他们算去,你来坐。这几日可劳累了吧?我早上刚打发人给你屋里送了些人参燕窝去,丫头告诉你没有,可不单是给贺儿吃的,连你也要吃。两个人都把身子调养好了,早些给我养个重孙子。”
络娴连连点头答应,“谢老太太挂心,早上我就看见丫头收在那里了,明日就叫人煎来吃。”
老太太盘腿坐在榻上,刮着茶碗盖子,欠身皱一下鼻子:“可不许告诉大奶奶,她要是听见了,背地里又怨我偏心。”
这如何能瞒得住?不过是白嘱咐,好叫络娴晓得她的确是偏心着她。
络娴恍惚中还真当是如此,高兴就表现到脸上来,“大嫂怎么敢埋怨老太太呢。”
老太太乜一眼道:“唷,这可不好说,做媳妇的一向在公婆跟前孝顺乖巧就罢了,谁还计较她转过脸去是什么样?横竖我也老了,该放宽心就放宽心,听不见看不见,我就权当他们是真孝顺。”
那丫头毓秀在旁接过小丫头端的一欧鲜果摆上,搭腔道:“从大老爷算起,谁敢不真孝顺老太太?这还是假的,那别人家的儿孙可都该交由衙门打死了。”
又接过一瓯摆去络娴几上,一面还说:“晨起兆大爷来问安,出去的时候还在廊下问我,说前日节里老太太多吃了几杯酒,这两日可还好不好?我说没听见您抱怨哪里不爽快,兆大爷又嘱咐我,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怕吃多了酒受了凉,叫我这几日格外留着心。”
为怕络娴因认不得字说不清账,玉漏是跟着络娴一道来的,只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到底下劈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在响,伴着毓秀说的这一番话,使她不禁瞅她一眼。
老太太自然跟着夸兆林两句,“那孩子怄人的时候真是怄人,体贴起来也是真体贴,叫我打他也不是,疼他也不是。”
正巧底下对完了账,老鲁相公捧着络娴那册子上前来交还 。老太太因问:“这会就对好了?”
“二奶奶这账记得又清楚又俐落,对起来不费功夫。”
“那都对得上?”
老鲁相公直点头,“一笔不错,只是看这账上还余下三十两银子——”
络娴忙道:“早起以为是到帐房交帐,我就先将余下的三十两银子使丫头送还库里了,这会应当是库里收了。”
那老陈管事抱着帐册近前来,“我这会就回去看看,这一笔库里收的话,就都对得上。”
老太太点头许他去,听见还有三十两的结余,少不得一笑,身子朝旁边垒得高高的枕上歪靠过去,“二百两银子还能剩下三十两,你这孩子倒会省检。”
那老鲁相公搭腔,“我看账上有三项比先前咱们买办的要实惠许多,银子就是从这三项里省出来的。”
老太太笑道:“你妇人家,常在屋里坐着,怎么晓得外头的买卖行市?更别提还给你找出更实惠的来。我晓得我们家底下那些管事,他们可不图价钱公不公道东西好不好,只要人家肯塞他些好处,就定下人家的。我年轻的时候还有精神去管,这些年老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糊弄。你婆婆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出身,也不懂那些,你大嫂兼着年轻,更比她还不如,原是什么样子,她就还照着那样子办,办不出好来,也办不出什么错。倒只你在这些事情上比她们清楚。”
“我在家里坐着,哪里晓得外头那些门道呢?”络娴说着,把玉漏扯到身前来,“亏得她,她倒懂得多,谁家的东西又便宜又好,都是她告诉我的。”
老太太方留意到玉漏,“你年纪轻轻的,书也读过,还晓得这些?”
玉漏趁机表白,“我家原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家中除了爹娘,就只姊妹三个,养不起什么下人,凡事都是我们娘儿们几个打算,所以东西行市也知道一些。我娘又是乡下出来的,最会省检,一样东西总是连比几家才肯买,人家还常笑话她是小气。”
引得老太太有些哀感,想起她年轻的时候,也很会过,可池家是阔惯了的,家里人非但不谢她,反而嫌她斤斤计较上不得台面。她是好心不得好,反而招人鄙夷嘲讽。
此刻玉漏倒把她从前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口,“不过人家笑话就随他笑话去,你好不好,人家都有话说,横竖钱是省的自家的。也亏得我娘这些年这么精打细算的,才把我们姊妹几个拉扯出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娘也很不容易,不持家的人哪里晓得持家的人的难处,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上上下下许多人口,谁都不好应付。”说着又朝炕桌上斜去,歪着眼打量玉漏,“唷,这丫头瘦得这样,瞧着就可怜,毓秀,去抓两百钱给她,叫她买些好的吃去。”
毓秀答应着,一面朝里边走去,一面回头将玉漏照了两眼。官中自然也常有按例赏下人的时候,可这时不年不节的,也不是要她专办什么麻烦差事,一张口就赏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两百个钱,这在老太太身上是极难见得的事。
连络娴也小小吃惊,出来便悄悄对玉漏说:“你可是合了我们老太太的意了。”
可玉漏却不敢轻易这样想,进了池家这些日子,听他们说起老太太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何况人老了,少不得么蛾子多,就是寻常人家许多老人还一时一变的,生怕子孙不孝敬 ,偏爱试着探着地折腾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合了她老人家的意,明日又如何还说不定,反正不会因为看她哪一点好就破格许她名正言顺做起这个家的主子来。不过能讨她喜欢总比讨她嫌的好。玉漏这厢盘算着,和络娴归到房中。
甫进院,就撞见池镜也领着个人进来,一看是何太医。络娴满面疑惑,池镜迎面走来笑道:“听说二哥还没见好,这一段竟病得这样久 ,我不大放心,史家回来,路上就顺便往何太医府上走了躺,将他一道请来给二哥好好瞧瞧。”
他说话时暗暗在玉漏身上瞟了一眼,玉漏看见便领会,其实是叫太医来给她整治肠胃上的病,贺台才是顺便的事。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转头就会忘呢。叫她
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说他用心,他又断然不肯娶她,说他不用心,他倒是遮遮藏藏地对她关怀备至。
可话说回来,遮遮掩掩是怕给人察觉,他俨然不想把他们之间的事泄露给人知道,当和她是偷情。自然她当下也不敢泄露,所以同样没有怪他的资格。
池镜忽然这般费心,贺台也感意外,坐到案边道:“何太医前几日才来过,你今日又将人请来,连他也要抱怨我这个病秧子了。”
那何太医忙拱手,“不敢不敢,莫说是这会,就是半夜三更二爷有个什么不痛快,也只管遣人去砸我家的大门,我何尝敢懈怠半点?”
言讫坐下来搭脉,还是前头的老话,还按先前的方子吃药调养。贺台暗中松口气,真怕给太医当着池镜的面说出什么不好来,他疑心池镜就是专门来探的命短命长,是不是他急盼着他病死?
愈是病中的人,愈是觉得世人容不得他活在这世上。
诊完贺台,络娴想起来玉漏脾胃一直不大好,也请何太医替她开了个方子,又使她送客出去,顺便把方子拿去给小厮往外头抓了药来。
池镜后脚也藉故辞了出来,埋伏在一处洞门后头。待玉漏送客回来的时候,他冷不防地踅出来,拉着人往一处轩馆那头去。
“那处原是我父亲年轻时候读书的书斋,因年头久了,离得又远,老太太搬回南京也没想着修整4它,就任它荒在那里,平常少有人到那里去。”
所以安全。玉漏在后头看他的背,忽然顽劣地想,干脆闹出来,看他如何?须臾又给自己这玩笑的念头逗笑了。那是自损一千,伤他不过三四百的法子,她才没那么傻。只得先同他耗着,再待个釜底抽薪的时机。
“就是这里。”
池镜斜立在轩馆门前,望着匾额上绿漆描的“西草斋”三个字笑了一笑,回头等玉漏走过来,方拉着她上前去推那门。
里头的景象使玉漏吃了一惊,只见迎面横着一则宽广的六折屏风,上头绘的远山重峦已给灰迹糊得看不清了。池镜走屏风那头,玉漏走这头,进去又见屏风后头横着一排一排的多宝阁。那些架子上乱结着许多的蜘蛛网,也堆满了书与灰。太阳从两边窗户里照进来,一束一束地穿过那些架子,仿佛是由闳崇华丽的池府劈到了另一处天地,这天地里只有尘与土堆积出来的宁静。
池镜在多宝阁的那一端慢慢走着,那一侧的光线被他的身影几度折阖,他在那些架子旁时隐时现,尘埃被他惊动,在光影里漫漫舞动。玉漏在这一端睐着眼看他,忽然想起那红日码头上的小夏裁缝。
马上她又觉得这想法既莫名其妙,又危险,忙把目光敛了。
池镜也朝她看过来,见她扭着头在窗户上张望,脑后挽着松松的髻。有太阳由她消瘦的下颌底下泄漏出来,将她脸畔的尘埃照成了一片茫茫的金粉金沙。
走过那些多宝阁,正墙底下有张书案,文房四宝皆摆在上头,也是落满了灰。只是那砚里还有凝结成块的墨,好像一段时光封冻在这里。
玉漏摸着那案沿问:“你们家先时不是都住在北京么?怎么老太爷又是在这里读书?”
“我们池家自开国以来封侯,历经几代,到老太爷时候,他老人家不大争气,并无什么大才,又因朝廷纷争受了老皇上冷待,老太爷赌气,便携家眷搬回南京来住了一阵。所以我父亲年轻时就跟着在南京住过几年,这府邸也是那几年间重新修缮的。不承想后来老太爷运气倒好,押对了宝,新帝登基也记了他一分功,又将他召回北京,阖家又跟着搬到北京去了。直到老太爷过世,老太太才带着家人迁居回来,只留下我父亲独居在京,我则是常年两头跑。”
玉漏点着头,“二老爷的学问一定很好,瞧这么些书。”
“不好岂能任到兵部侍郎?”池镜在书案那端凝望着她,“阖家就只我父亲爱读书,如今他不在家,这里自然就没人来了。”
听这意思仿佛是要把这里当做他们的秘密幽会之所,难怪领她过来呢。玉漏在那端给他看得心里发毛,心下不由得竖起防备,“就怕扫洗的婆子走过这里。”
“就是走到这里她们也不会进来,谁没事找事做?”他看出她有点戒备,反而大大方方地笑起来,“你怕给人看见?怕什么,就是看见了,就说是过来找本书。我不过是想着这里说话方便些,省得你那头我那头,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玉漏稍微放下心防,摸出绢子来低着头把手上的灰慢慢搽着。
池镜在那头问:“今日得了老太太什么赏?”
“啊?”玉漏想着笑笑,“老太太赏了我两百钱。”
“两百个钱就值得你高兴得这样?我头先给你那些银子怎的不见你有多高兴?”
玉漏低下头把身子向左右微微歪扭两下,“不一样嚜,这是老太太见我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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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笑着点头,“看不出你还有些料理家务的才干。”
玉漏笑着看他一眼,不好意思的样子,心想她岂止是这点好处?可她家世不好,将来他入仕为官,在官场上帮不上他什么。他一心要娶位门当户对的小姐,想必也出于对这一点的考量。
不过在她的立场看来,她虽在官场上对他毫无助益,他倒兴许能帮她讨个诰命呢。反正怎么算吃亏的都不是她,至于他亏不亏,谁管?
各自沉默中,太阳向西斜了些,玉漏因见他没别的说,就要回去,“一会二奶奶该找了。”
池镜朝她走近了两步,眼睛凝在她脸上半天,眼底有点点情欲的流光。后来他只说:“何太医开的那副药你记得按时按点吃着,可别吃一顿落一顿的。”
玉漏点点头,谁知他又低着脸凑近些,手握着她的臂膀揉捏了两下,“瘦条条的女人摸起来可没意思。”
玉漏顷刻红了脸,在他眼皮底下兜兜转转地嗔他一回,什么也不说,夺步跑开了。他在原处一面回味她整副羞涩的样子,一面闲适地笑起来。尘烟迷蒙了眼睛,使他一时看不清,以为她早晚是他的囊中物。
这里出去,走过琳琅桥,前头就是兆林他们院子。池镜想着玉漏还该吃些日子的稀饭,也有意要去探探兆林近来的动静,顺便就拐进院去和翠华说一说。
想必大家都在歇中觉,院内一片悄然,只有瑞雪在廊下坐着做针线。一调眼就看见池镜站在黄澄澄的太阳里,她便放下针线嘻嘻笑起来,“三爷站在那里不晒么?”
池镜双手反剪,歪着脑袋朝她一笑,吟道:“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①。”
瑞雪似懂非懂,眼中惹起一片春意。正要嗔他两句,不想身后那窗户上先发出一声笑,“唷,真是稀客,小叔也舍得到我们这里一趟。”
旋即见翠华风姿摇曳地打帘子出来,一脸回嗔作喜,“你二嫂家没茶给你吃了?”
听这几句池镜就猜到兆林一准不在家,他也远远地朝她作揖,“二嫂不给,只好来求大嫂可怜了。”
翠华笑着把眼一翻,回身撩起帘子,“请吧!瑞雪,把我哥哥上月送的兰片沏两碗来。”
屋里的窗户关得死死的,有一点两点的金光落在墙上,供案上,白瓷瓶上。瓶内插着两朵高低错落的芍药,在那些沉沉的家具当中点缀着一点艳而不俗的生趣。
“大哥又不在家?”
“你问他哪个家?”翠华坐到榻上哼了一笑,“你大哥的家也多,只要是温柔乡,都是他的家,谁管他。你是来问你大哥呢,还是来问我呢?”
“自然是来给大嫂请安。”池镜拣了墙下一张椅坐。
他们兄弟不合,他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翠华斜着一看就知道他来是有事。她偏不问,拖他些时候,寂寞春闺里,有个男人说笑几句是件赏心悦事。兆林成日在外眠花宿柳,她出于一种报复的心态,觉得也应当有一两分招蜂引蝶的权力。
“唷,真叫我受宠若惊,你眼里不是一向只有你二嫂么?人家年轻,相貌又好,又是自小玩闹着长大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道大嫂就不年轻,就不美貌?二嫂的确青春活泼,不过依我看,要论女人的韵致,还是大嫂略胜一筹。”
翠华噗嗤笑出来,细腰前后跌宕一下,澜澜的风情。稍刻复嗔他,“要说韵致,哪里好和你那‘琼妹妹’比?瞧瞧人家,好个玉兰花似的美人,前日老太太还说起,她那样莹洁清丽的女孩,就是在京的时候也少见,还是他们苏州的水土养人。”
池镜不以为意,“清而无味,丽而无趣,我是个最俗气不过的男人,看芍药牡丹都比玉兰好。”
“你这话是真心?”他有什么真心?偏要明知故问。
池镜不则声,只是笑着。
翠华轻撇唇角,“瞧,一试就试出你是假的了。”
一时瑞雪端了茶来,两个人皆稍微敛了点轻浮的神情,庄重了几分。不言不语地吃了一会茶,听见嘁嘁唧唧的,好像是瑞雪在外间和人说着什么。翠华朝外头问了声“谁啊”,稍后见瑞雪领着个小丫头进来。
那丫头福个身,要说不敢说的,“元寿说大爷打发他家来取八两银子,外头急等着用钱。”
翠华立时变了脸色,“什么用处?”
“元寿没说,只说急用。”
翠华冷哼道:“难不成那婊.子这会死了,急着要钱给她发丧?”
池镜微微蹙额,低头在那里坐着。那小丫头大气不敢出,也不能走,两头都不能得罪,就在跟前干等着。翠华半晌无法,只得叫瑞雪往卧房里取银子去。
瑞雪在里头找了半日,出来说:“没有碎银子了,只有十两二十两的整锭,要不是就是散钱,也不够八两的。”
翠华以为她是帮着她拖赖,便烦嫌地瞅她一眼,“给她拿了去,要不是他不到手不甘休,一会还要亲自回家来取。我看见他就烦,趁早拿给他去!”
“真是没有八两的——”
池镜一面听着她们主仆为八两十两的银子在那里细算,一面自己也暗暗算着。照此下去,翠华迟迟早不耐烦,以兆林的性子,也不能狠伤了她的心,少不得就要从别处去想法子。其实他来钱的门路有很多,从前是因为不必要,往后给逼得紧了,还会想不到以权谋私?
有一就有二,这样的事只要多起来,胃口保不住越来越大。来日东窗事发,兆林就是想和他争这家业,也要看还有没有性命来争。这正是个抽薪止沸的法子。
就为几两银子,翠华与瑞雪自在哪里商议不住,兆林只开口要八两,翠华断舍不得给他十两,偏凑巧又没有八两的。
还是池镜微微笑着解了她的烦难,“到我那里去找青竹拿去。”
翠华看他一眼,吩咐瑞雪,“那好,先去三爷那里暂借八两,明日我化出来再还一样的。”
两个丫头出去,池镜放下茶碗来笑,“还不还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有椿小事麻烦大嫂。”
翠华笑着啐他一口,“呸、我就知道无缘无故的你上我这里来坐这会?敢情是有事求我。说吧,是什么?看我能不能办。”
“我屋里的金宝脾胃不好,瞧了大夫说叫吃几日稀饭养一养脾胃,厨房里那些人嫌麻烦,不肯理她,我想请大嫂说句话。”
翠华吊着笑眼在他身上滴溜溜打转,“唷,原来是为个丫头。往后你娶了妻,少不得就是封金宝做姨奶奶了?”
“瞧这话,”池镜两手一摊,“我正是怕惹出这些闲话,才不好亲自到厨房里去说。”
翠华嘟着嘴乜他,“怎么不请你二嫂去说去?”
池镜衔着嘴看她一会,笑了笑,“要对二嫂说了,又该拿什么话来烦一烦大嫂呢?”
翠华一撇嘴,咯咯笑起来。
可巧这时素琼没歇中觉,出来闲逛,因走到这门前,想着进来问候一声。不想走到廊下就听见这笑声,艳娇娇的,以为翠华是在和兆林说话,不好进去搅扰。忽又听见池镜的声音,她便立住脚听他们说了两句,慢慢把蛾眉蹙起来,转背就走了。
回去在房里呆坐了半日,她家里带来的那丫头晓容见她脸色冷冷淡淡的,便瞅着她问:“姑娘怎么不高兴?出门时还好好的。”
素琼想着池镜和翠华说话那情形,两个人嬉嬉笑笑的,言语都有些佻达,可细想起来也并没什么错处。不过她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觉得池镜待谁都好,唯独和她淡淡的。要说是敬重,这敬重也有些没意思。
她慢慢卧到榻上去,反问晓容,“你说池三爷好不好?”
晓容坐在榻尾想了想,“我看他不错,身段相貌都很好,要紧是听他们家的人说,他的文章也好,将来就是不袭侯爵,自己在官场上也有出息,就跟他父亲一样。其实侯不侯爷的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虚名,他们大老爷是倒是侯爷,还在江宁织造任着监察,可到底比不上二老爷权势大。”
素琼坐起来轻轻打了她一下,“哎呀谁问你这些,权势金钱都是身外之物,我是问你他的为人。”
晓容笑道:“这我可说不准,姑娘常和他说话,姑娘自己还不知道?”
素琼沉吟一会,自己又笑起来,“我听众人都说他和气,可太和气了也不大好,我要嫁的男人,我只要他待我和旁人不一样。”
晓容不大明白,“怎么个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总之他待别人差一点倒不要紧,待我一定要好。譬如对别的人都摆着脸色,单对我和颜悦色;对别人都不理不睬,单对我言听计从。反正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别人在他,都是淡云轻烟,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不是瞎子聋子么?”
素琼笑了一下,她懂什么?男女之情就是要“除去巫山不是云”,谁都可以被取代,没显出特别,那就不算是一份感情了。感情正是她对男女婚姻唯一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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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李重元《忆王孙·夏词》
照高楼(〇七)
可人不这样想, 老太太考量素琼,除了相貌人品门第之外,还要能干。不能干怎么行?打算池镜的亲事,除了正该打算的种种原因, 其中不能对人说的一点就是, 要讨个三孙媳妇进来和翠华络娴两个周旋, 使两房间能够势均力敌。只有势均力敌, 两房间才能持续抗衡, 他们分不出胜负高低, 才好一心指望着她。
当年马不停蹄地为二老爷续弦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可惜讨了个燕太太, 那是个不争气,持家才干平平,为人气焰不够,竟给一个病恹恹的桂太太压了这么些年。
她老人家想起来就摇头, 暗暗忖度几日后,这日便吩咐毓秀,“去把大奶奶二奶奶还有琼姑娘都请过来, 我有事情和她们商量。”
络娴这里正预备打发玉漏回家去, 听见老太太忽然叫她, 恐怕有什么事项要交由她办,也不敢叫玉漏去了, “想必老太太那头有事吩咐,你等我先去听听看是为什么事, 若没要紧的, 你明日就回去,倘或有难办的, 你缓几日再走。”
玉漏本没所谓,她也不是那念家的人,便答应下来,仍旧回房去歇中觉。
睡醒来也不知络娴回来没有,想着走去正屋里瞧瞧看。到窗户底下听见屋里有个女人在和贺台说话,以为是蓝田佩瑶她们,也没留心听是什么,便踅入房内。
看见贺台东边小书房那书案后头坐着,还是早上出门时那身衣裳,想必才从衙门归家。另一个是池镜屋里的青竹,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原本脸上神色有些含怨带恨的,见玉漏进来,忙把那神情敛了几分,淡笑着起身来迎,“金宝今日有事在屋里绊住了,我替她把你的
稀饭送来。”
贺台的眼色也闪了闪,看见窗下那几上果然放着个提篮盒,这会才想起来问,“怎么好端端要给玉漏送饭?”
玉漏也不知前头池镜是怎么和翠华编的谎,横竖这几日都有金宝提着些稀饭小菜过来送给她吃,一来二去的,她倒和金宝十分要好了起来。自然厨房里的人只当是翠华和金宝的交情,也不多问,池镜屋里那些人又只当是金宝和玉漏的交情,也不多嘴,所以也没甚闲话。
此刻贺台一问,玉漏有点发虚,怕他察觉出什么。
不想青竹也当是金宝和玉漏的私情,笑道:“金宝好像和这位玉漏姑娘很投缘,听说玉漏姑娘肠胃不好,不大克化得动,所以特地去告诉厨房里,称是她自己病了,叫专给她送些稀粥过去,她又悄悄给玉漏送来。可巧才刚她忙里抽闲地要往 厨房去提饭,叫我碰上了,我想着好些时没来给二爷二奶奶请安,就替她来送一趟。”
贺台没多理论,起身要往那边暖阁里去,“那你们说话,我去那屋里坐。”
青竹看着他出去,脸上闪过丝急色,忙瞟一眼玉漏,又满屋里睃巡一遍,“怎么屋里的丫头都到哪里去了?连个替二爷瀹茶的人都不见。”说着好像就要跟过那边去瀹茶。
玉漏楞了下,怎么青竹不拿她当个人?看见她在这里还说没人伺候,反倒她自己跟去。还在想,青竹已走过她身边,丢下话说:“姑娘快先去吃饭吧,一会可就凉了。”
玉漏恍惚领悟过来,是他们背着人有话说。这倒奇怪,池镜房里的丫头,能和贺台有什么说的?她愈想愈有些不对,这厢提着提篮盒回房搁下,稍稍踟蹰后,又悄么绕回廊下去听。
幸而这时候大家都在外头妈妈们的屋里吃饭,可也危险,说不准哪个丫头先吃完进院来撞见她在这里偷听。因此也不敢在窗下久站,只听了两句——
里头贺台道:“我早说你不要到这屋里来,给人看见怎么办?我有事自然在外头和你相见。”
青竹怨道:“有事相见,无事就不见了是么?等你递信往外头去不知要等到多早晚,自二奶奶进门,我看你待我就有些不耐烦了。当初说好的,只等你们夫妻过上半年,你就对她说把我要到房里来。这都过去一年了,怎么还不见你说?”
贺台道:“就是要你,也要寻个恰当的时机,再则也不单是络娴答应就算的,也要三弟肯答应。”
青竹哼了一声,“我们那位爷心里有谁?别说我们一个丫头,就是再高贵的小姐,在他眼里也没有不能舍的,只要你开口,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我看你就是怕了二奶奶,不敢和她说!”
“嘘、你低声些。”
三言两语玉漏听出了个大概,不敢再听,又悄么回房去吃饭。原来青竹和池镜没什么瓜葛,倒和贺台有首尾!恐怕池镜络娴两个还不知道呢。
她自己在那里发笑,盘算着该不该告诉络娴。后来一想,还是不说,两口子的事可说不清,说不好络娴还当她是在他们夫妻之间挑拨,再则也不犯着去得罪青竹贺台两个。因此权当没听见没看见,等络娴回来时,只字不提,只向她打听老太太叫去商议什么事。
原来老太太的意思,因她老人家这几日觉得身上乏累得很,要静静地养养精神。见络娴清明的事办得好,翠华也惯来管着家事,所以定下下一月的家就暂且交给她们妯娌两个当着看看,再请素琼姑娘来从旁协助。
“人还没进门呢,就要先当家了,可见老太太是真疼她。往后等她进了门,我和大嫂也犯不着在这里斗气了,俨然就是人家的天下了。”络娴说着一屁股坐在榻上,很有些不服气。
玉漏把眼珠子垂着转一转,反来劝她,“我看老太太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试试琼姑娘有没有治家的才干。”
络娴还是不服,“怎的,她没那份才干,就不定她做孙媳妇了不成?”
玉漏倒希望如此,可她自己想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慢慢笑了,“我看也不会,于家的门第家世毕竟是明摆在那里的。我想——大约就是怕她没那份才干,所以才趁这会叫她跟着你和大奶奶好好学学。 ”既是要她学料理家务,也要学着勾心斗角。这老太婆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我才没那耐性教她什么。”络娴哼了一声,“趁着这两日还有些闲,你明日先回家去,等过几日月初一到,事情就多起来了。我晓得大嫂子就等着冷眼瞧我的笑话,那时候我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你呢。”
玉漏答应着,自回房去收了两件衣裳,夜里去回了翠华一声。翠华爱理不理的,可碍着侯门体面,仍旧吩咐次日一早套辆车送她家去。
却说玉漏前脚走,后脚素琼便在屋里忧心忡忡,谁知道老太太会给她出这么个难题?要说诗词歌赋她还略通些,治家理事她可是从没经历过。
于家太太一看她满面烦难,就晓得是为老太太昨日托她之事,便来宽她的心,“这有什么怕的?我看这倒是件好事,从前我就想教你些,可你偏不喜欢管这些琐事,成日家只知道捧着那些诗啊词啊的,跟你父亲一个样。可你父亲的正业是在官场上,他多念几首诗犹可,你的正业是持家,和他比得?这也是个机会,老太太既托了你,你就跟着大嫂二嫂她们两个学学。有什么不懂的,你只望着她们两个就是了,再有为难的,还可回来问我。”
素琼仍忧思道:“我不是怕这个,家务虽然繁琐,想来也难不倒哪里去,我怕的是夹在她们妯娌当中难做人。咱们来这些时日,难道娘就没瞧出来,这个家里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就说芦笙和金铃吧,她们姊妹暗中斗气我也察觉出来了,还有两位太太,别瞧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不开口,可都较着劲呢。再有大嫂子二嫂子两个,就连他们兄弟间好像也并不怎样和气。我难的是在他们这些人中间调停,就怕和了这个的心,就得罪了那个人。”
“你有这份眼力也算有些天分。”于家太太笑着在榻上坐下来,慢慢和她道:“我告诉你,你别看眼前,要往后看,他们妯娌如何你且别管,你只想你将来的身份。将来你是池府的三奶奶,所以办事也好,说话也罢,都要向着二房的人。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芦笙,那丫头是有些浅薄无知,又好争吃穿,她母亲燕太太你也看不上,娘家微薄了些,人又软弱。可你只想着她们往后一个是你的小姑子 ,一个是你婆婆,凡遇到她们的事,你就晓得该如何掂量了。”
慢慢又说到池镜身上,“最要紧的,说句叫你害臊的话,镜儿是你未来的丈夫,凡事你该多去问问他的意思,看他如何想,你就如何办。”
既有了这话,素琼下晌便往池镜屋里去告诉了一声。池镜也揣摩出老太太的意思,自在椅上笑着想,他们池家简直像个朝廷,底下“臣子”们只顾党羽之争,上头的“皇帝”却擅权术制衡。
素琼窥见他那笑有丝嘲讽意味,心道,莫非他是以为她不过是寻着托词到这里来和他相见?那岂不是丧失了她的尊严。于是故意要表白表白,“我母亲说应当来问问镜哥哥的意思,免得我行事不好,无意中得罪了大嫂和二嫂。”
池镜回神看她,端坐起来,“不会的,大嫂二嫂都是讲理的人,琼妹妹别担心。何况不过是请你帮忙盯着家里头偷奸耍滑的下人,也不是要你裁夺什么大事。”
“可好些下人我还不认得呢。”
“这也不怕,常见着自然就认得了。”
说
话即到了晚饭时候,池镜起身请她,“我送妹妹回去吧,顺道去给婶娘请安,在你们那头吃饭。”
两人出去,恰好碰见金宝提着提篮盒进来,看见池镜便问:“玉漏家去了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巴巴提了饭过去,谁知白跑一趟。”
连池镜也并不知此事,当着素琼又不好问,只咳着清两下嗓子,笑道:“二嫂屋里的事我哪里晓得?那丫头不是和你要好?你竟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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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瞟了素琼一眼,乜他一眼,就往屋里走,到门上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瞒得了旁人瞒得了她么?成日以她的名目给个丫头送饭,鬼鬼祟祟的,不是有私是什么?亏她不是个多嘴的人,对玉漏也有些喜欢,索性就装聋作哑替他们瞒下来。
“你这丫头和玉漏要好?”路上素琼问。
池镜笑着摇头,“谁管丫头们底下的事?大约是有些要好吧,常见她们来往说话。”
素琼想到清明宴上的事,“看不出玉漏姑娘素日不大说话,倒很会来事,老太太都赞她不错。她家在哪里,怎的说回就回家去了呢?”
“听说是本地人氏,原在凤家当差,跟着二嫂过来的。不知是回她自己家里还是回凤家,大约是替二嫂回凤家探望凤家太太的病去了。”
素琼也听见些玉漏的事,替她感慨,“她那位凤大爷也不知几时才回来,像她那样的身份,又有位那样的奶奶,男人不在家,日子想来艰难,还亏得二嫂肯将她带来。”
池镜不由得斜瞥她一眼,听她这口气,仿佛很能容人。按说于家的教养,想必也不会教养出那起小肚鸡肠的妇人,将来娶了她,她会接纳玉漏也说不定。不知不觉地,他竟向长远打算了去,连他自己也受了惊吓。
他忙把那念头掸空,朝素琼极温柔地笑了笑,“琼妹妹倒很能体谅人,不知将来是谁有那份大福,消受得起你这样的姑娘。”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素琼立时红了脸,快着朝前走出去几步,希望他马上就会赶上来。然而心头暗数片刻,并没有听见他加快的脚步声。回头瞅一眼,他仍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走着,还是那一脸闲逸的神气。
他并不为她着急,这就足够令她失落一阵的了。
这夜里,池镜想着玉漏忽然归家的事,后来听金宝说了,是络娴体谅她前阵子奔忙,特地许她回娘家歇歇,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凤家看看。但她对他只字未提,明明前两天他们还有机会说过话。对她这捉摸不透的做派他觉得有点熟悉,想来想去,蓦地想到老太太身上,然后就笑。
果然女人不管多大年纪,愈是摸不透,愈是叫人忍不住去猜她。他们池家上上下下的人,这些年不都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太太的风向在转?
他打着主意该冷她几日,无论她是不是有心要摆布他。于是他也装作不知道玉漏回家之事,放任这个在外幽会的良机错过去,照常还是读他的书,会他的朋友。
不过从次日起,史家来回的路,却是取道蛇皮巷。
一连三日早上,玉漏都听见那哒哒的马蹄声,闲适逍遥的,在那扇支摘窗底下按时按晌地响起来。这时节天亮得早了,她撑在床头由窗边斜望出去,能看见月下高楼,鱼肚渐白,偶尔两声轻轻的鸡鸣犬吠,在半明半昧中并不觉得突兀,仿佛只是这金陵在半梦半醒中打了个哈欠。然后池镜骑在马上,在人家苔痕淡淡的院墙上冒着半副身子,两个肩跟着马蹄的韵节一挫一挫地走过来。
他明知这是她家的房舍,也明知她回到家来,却从没有一回抬头寻过她的影子。她可以认为他是故意的。这个人在感情上既自私,又好胜,和她一样。在这不明朗的天色底下,在这逼仄蜿蜒的巷子里,她有种和他在捉迷藏的乐趣。
这两个人简直把个牵马的永泉弄得稀里糊涂,连他也晓得玉漏家住此处,池镜还能忘?屡次想问池镜,又不敢问,只得朝那面墙上的支摘窗斜抬起头来。
蓦地吓得玉漏向后闪身,又缩回帐中。
可是睡也睡不成了,旋即听见梯子噔噔噔地由下响到上。秋五太太一撩帐子,顾不得大清八早的,嗓子像敲锣,“醒了还磨蹭什么?快起来!你爹今日在酒楼里做东请朋友,咱们往街上去买两坛子金华酒给他送去。”
近来她大姐玉湘在胡家很得势,于是趁热打铁,替他爹在胡家老爷跟前讨了个衙门里的差事。胡老爷原在应天府任推官,因连秀才本就是他门下书启相公,又兼玉湘来讨情,不好不卖他个情面,便凭着官中关系,将连秀才保举进江宁县衙内做了个主簿。
连秀才这回也算是入了仕了,自然风光得意,少不得就要请客吃酒,照例不肯引朋友家来,是在外头酒楼里摆席。
玉漏坐起来打哈欠,“是在哪家馆子啊?”
“武定桥下有家什么望月楼,听说常往曲中那一带去的有头有脸的官人相公们都爱在那里摆席。不过你爹昨日说,那里的饭菜虽然可口精致,酒水却平常,特地叫我到胡家酒坊里买两坛上好的金华酒送去。”秋五太太一面替她挂帐子,一面催促,“你快起来洗了脸随我一道去,你爹已出门请朋友去了,咱们要赶在开席前给送去。”
一定要赶在开席前,无非是怕给他那些文人墨客的朋友撞见他有个粗鄙不堪的老婆。不过好像她自己并不觉得,仍有心情弯在那妆台前照镜子,左右一看,鬓上又添了几根白发,“嘶,你快起来替我把这几根白头发拔了。”
玉漏又好笑又鄙夷地坐在床上睇她须臾,打着哈欠掀了被子下床,一面替她拔头发,一面朝镜里看她,“爹如愿在衙门里谋到了差事,高兴得大摆宴席请朋友,可谢过您一句不曾?您一生可别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瞧您这任劳任怨的劲头——”
秋五太太打她一下,“一家子说什么谢不谢的?”
玉漏只好在心里冷笑,“咱们家离曲中那样远,抱着酒坛子我可走不动,雇辆骡车行不行?”
秋五太太犹豫了半晌才横下心,“也成吧,今日有大喜,就为你这丫头花一回钱。”
她那白发怎么拔掉一根,又翻出一根?玉漏望着镜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浮起丝痛惜的神色。
后来连秋五太太也不耐烦拔它了,直起腰来摧玉漏,她自待下楼取银钱。扭头看见玉娇的床,又稍稍站了站,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反正嘴里是说:“回头把这张床也拆了,摆在这里也是碍事。”说着又回头瞪玉漏一眼,“快穿衣裳!”
近午晌池镜由史家出来,仍走的蛇皮巷,经过连家门前,见院门上赫然落着把锁。他倒停住了马,翻下来朝那门缝里窥,院内乱堆着些簸箕笤帚,墙角搁着石捣臼,正屋那门也紧闭着,人不知哪里去了。
“大官人找谁?”
忽闻人问,扭头看见隔壁家院内走出个年轻妇人,手上端着木盆,穿一件水色长衫子,雪白的裙,身段消瘦,面色蜡黄,两边脸颊些微凹下去了些,有些病相。不过人倒十分有礼,向池镜点了点头说:“要是找连家,这倒没错。”
池镜只好作揖行礼,“他们好像没人在家?”
“大早上就出去了。”梨娘向对面墙根底下倒了水,端着个空木盆将他和永泉打量一遍,想不到他们蛇皮巷的人家还有这样的客人。不过连秀才是读书写字的相公,玉湘玉漏两位姑娘又都在大户人家,他们连家认得这样贵气的官人也不怪。
她孱弱地笑着,“你们是连大相公请的客人吧?他们不是在家摆席,是在曲中一家酒楼里定了席面做东,难道没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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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笑了笑,“我们只是认得,我也是偶然经过他们这里,就
想着问候问候,并不知道他们摆酒设席之事。怎么,凑巧他们家有什么喜事不成?”
“连大相公在县衙谋了个好差事,可不是件大喜事么?”
正说着,又见个年轻男人由门里走出来,“你在和谁说话?”他接了她手上的盆,回头一看,怔忪一下,便对妇人说:“你进屋去吧,今日才有点见好。”
池镜初看这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有些面熟,转头才想起来从前见他和玉漏打过招呼,正是她那叫王西坡的邻居,是个开猪肉铺的,偏又像个读书相公。池镜朝他打了个拱手,却没话可说,只是微微笑着。
西坡也一眼认出他来,池家三爷嚜,虽只打过一回照面,那闲散冷傲的气度却叫人过目难忘。
他也回了一礼,“连三姑娘不在家,听见早起和她娘往街上买酒去了。”
池镜忽将一边嘴角往上提了点,“你怎晓得我是来找连三姑娘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西坡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转身进去,阖上了院门。
照高楼(〇八)
晌午玉漏与她娘将酒送去那望月楼里, 赶上那楼上群贤毕至正要开席,秋五太太只把几坛好酒叫店内的伙计搬上去,自己并不敢露面,仍悄悄拉着玉漏家来。
这一趟回来才得空烧饭, 玉漏早已饥肠辘辘, 走去灶间帮忙, 秋五太太只叫她帮着折茼蒿。
一看那茼蒿不知放了几日, 早打了蔫了, 玉漏懒懒地坐下来笑, “哎呀呀,爹自在酒楼里大鱼大肉, 咱们在家吃糠咽菜的——我究竟不知他得了这差事,您高兴个什么?您又半点光没沾着他什么好处,还不是在家吃这些烂菜叶子。”
“你怎的说这话?”秋五太太一壁朝缸里舀水,一壁瞪她, “你爹得了好差事,多挣下些银子,难道不是交回家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 是交回家来, ”玉漏好笑着点头, “可您也不舍得使啊,还不是只留着给他吃好的穿好的, 他的银子仍是往他身上使,您在这里白卖命。将来倘或您死在爹前头, 他又讨个女人进来, 您舍不得嚼舍不得咽的积攒下的那些银子,到头来还不是别人替你花, 您到底图个什么?”
这算是把秋五太太问住了,她呆了须臾,朝地上笑着啐了口,“呸,专你这丫头最会算,夫妻还有你这样计较的?噢,你盼着我早死了,再替你讨个后娘进来,你当就舍得给你吃舍得给你穿了?老娘还是亲的好,老婆自然也是原配的好嚜。”
尽管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那风干的脸上也有丝迷惘。不过这几十年来她都没能想得开,这三言两语自然也别指望能“点化”得通她。
玉漏懒得再说,自低着脖子在灶下把那些茼蒿掐头去尾的,一筐子摘得只剩了一把。秋五太太低头瞅见,少不得戳她的额角,“你家的菜不要钱?你掐去那些个还吃什么?不如把钱撒出去干脆!”
“那您就别买这么多,说了多少回了,这起菜菜捡着少的买,一日吃不完,明日还有新鲜?”
“多买点价钱便宜嚜,你有我会过?”秋五太太说着就要抬手打她,这还了得,连小的都要挑她的理。
玉漏忙向旁让了下,以为她娘是受了她方才那几句话的刺激。其实她心里未必没有点冤屈,但一想到是嫁了位体面的读书相公,还有什么不能忍得?天长日久忍下来,便成了理所当然了。
玉漏没和她计较,只待她放下手去,她也端回身来乜她一眼。
秋五太太心情实在好,也不和她计较,转头笑着问她在凤家的状况,“你那凤大爷来个信没有?可别在常州给别的妖精勾了魂,到时候就是回来也想不起你了。”
到池府去的事玉漏对家瞒得死死的,想他爹娘近来也忙,没空去知道这些事。她没打算告诉,只管埋头淘洗,随口胡诌,“来是来了两封信的,不过没有多余的话,就是问问家里各人好不好。”
“没特地问起你?”
“问是问了,不算特地,挨个都问了一遍。”
秋五太太还待说些什么,倏听见外头有人进院。玉漏甩着手上的水出去一看,原来是西坡,来问他们借个煎药的罐子,“我们家那个开了条缝,不能使了,只好暂借你们家的一用。下晌我上街买了就还回来。”
玉漏忙钻进厨房里找了个黑罐子给他,“煎药做什么?是谁病了?”
“想是清明那一阵下雨,她身上受了寒气,有些咳嗽。”
他说“她”,像是个亲昵隐秘的暗语。玉漏心下隐隐有点不舒服,“那我一会过去瞧瞧她。”
送他到门上,片刻折返厨房,就听见她娘在灶上冷笑一声,“我看那媳妇就是个薄命的人,身子又瘦又干,一点福气都不带。看是不是,不过下几日雨就受了寒,这还了得,天还有不下雨的?那下雪还活不活了?”
“谁都能和您比呢?”玉漏翻着白眼回她,“您这身子多壮实啊,庄稼地里什么风不吹什么雨不淋?您是练出来的人。”
那秋五太太只当是夸她,也没计较,仍旧烧饭摆饭。一时饭毕,玉漏要往隔壁探望梨娘,秋五太太又拦说不许,“个病人有什么好瞧的,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玉漏权当没听见,趁其不备,照旧溜出门去。王家父母皆往铺子里去了,因怕孩子吵着梨娘,也一并带了去,只得西坡在家照顾汤药。过去时西坡也正吃饭,因他不会烧饭,只捧着碗稀里糊涂的面疙瘩汤在东屋门口那长条凳上坐着吃。
屋里梨娘正和他说,“我起来重给你做一碗吧。”
西坡笑着待要回话,调目看见玉漏,便立起身来。梨娘见他迎出去,知是有人来了,忙由床上坐起来向外看,“是谁啊?”
玉漏笑着进来,“是我,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你。”
梨娘欢喜地笑了,使西坡搬根杌凳到床前来请她坐,“不是什么大病,也是我不争气,就是清明那几日淋了点雨,谁知就咳嗽起来。其实咳几声也不要紧,偏是他,当是什么大病,劳师动众地请大夫抓药。前头崔家还笑话呢,说我是谁家病娇娇的奶奶。”
玉漏笑着回头把西坡看一眼,他就是人好心善,“大夫怎么说呢?”
梨娘不以为意,“还不就是受了寒。”
“吃了几日的药了?”
“也有两三日了。”梨娘说着嗔西坡一眼,“这药也没什么用,不过才吃下去时少咳几声罢了。我看把下剩的吃了就不要再吃了,简直是白费银子,还贵呢。”
长条凳压着门板,西坡侧脸笑着,阳光从他脸畔大片大片地倾斜进来,直落到玉漏身上。他说:“药哪里好不吃,你嫌这方子不好,就另请个大夫,另开个方子试一试。”
“不要。”梨娘顿一顿,微微噘着嘴,又坚定一下,“不要!”
西坡没答应,起身往对面厨房放碗去了。梨娘向玉漏抱怨,“他这人就是这样子,看着闷不吭声的,随你说什么他都不听。”
玉漏低着脸笑着,她家的药罐子在他们家的炉上咕噜噜响着,不知煨的什么药,把这院里的死肉腥气都掩住了。她只闻到药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暖的,酸的,有一种昏倦的恬静和幸福。她禁不住偷偷去想,这幸福曾有一分可能是属于她的。
“午晌你家有人找。”梨娘忽然说:“是位贵气十足的年轻公子,他穿的衣裳料子我见也没见过,连他跟前那下人也穿得好。不知是什么人?可遇着没有?”
玉漏一听便猜是池镜,不然哪位富贵公子还找得她家来?他也未必是真心找她,多半是路过,见她家里落着锁才肯多嘴问一句。
她笑着摇头,“没遇着,大约是我爹
的客人。”
梨娘笑道:“我们这巷里,还数连老爷最了不得。将来我那小子长大,也叫他读书,兴许长大了也能考个秀才,在衙门里谋个差事,就算做了官了。”
玉漏听着觉得尴尬,“这算做什么官?”
“吃官家的粮米,领官家的薪水,还不算做官?”梨娘笑着搡她一下,遥遥想着,“中午那大官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我一看就看得出来。”
西坡回来,恰巧听见,便又对玉漏说了一遍,“是池家三爷,不知找你有什么事。”
玉漏竟然告诉他,“我到池家当差去了,跟着凤家三姑娘去的,她嫁到池家做了二奶奶。估摸着是二奶奶有什么话要他顺道带给我,他从这里往东临大街上那史家去读书。”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一定要告诉他。也许是想试试看他还会不会为他们的分道扬镳感到惆怅。她扭着头固执地观察他的每一分表情,但那门上太阳太烈,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梨娘问:“池家是哪家?是做什么的?”
玉漏故意俄延着不说,等着西坡来说。
西坡一面走去墙角看那药罐子,一面道:“就是长阳侯池家。”
没能从他的语调听出什么异样来。
倒是梨娘惊骇不已,“竟是他们家!南京谁不知道他们,既是侯爵,老爷又在朝廷当权,府上良田千顷,万贯家财,听说东临大街上也有他们家的房产铺面。我们那条街上也有一个在他们府上当差的,不知管着什么,不过进去他们家三年,就发了财了,从前他们家不过两三件屋舍,去年扒了重盖,又新盖了三间屋子,如今我们那条街上都管他叫陈大爷。”
这般说着,便将玉漏欢欢喜喜地搡一下,“你如今在他们府上当差,可千万勤谨点,少不得过二三年也是要发财的。”
西坡端着药来笑笑,“三姑娘这样伶俐聪慧的人,迟早会发达,不论是不是在池家。”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丝酸意,玉漏禁不住暗暗高兴起来。她接过他手上的碗,笑着舀一汤匙药往梨娘口里送去,“那我先服侍服侍你,你看看我服侍得好不好,能不能讨那些难缠的太太奶奶们喜欢。”
梨娘咯咯笑起来,两个人笑到一处。
不多时玉漏要走,梨娘叫西坡送。送到门前,两个人都低着脸。玉漏期盼着他有话问,但他没问,只好由她嘱咐他,“我现在池家的事,可千万别叫我爹娘晓得。你还不晓得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变着法地借着我的关系和池家的人搭话。其实我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呢?眼下连我自己的脚跟还没站稳,哪经得住他们去闹。”
西坡点点头,“你放心。”
玉漏心里忽然有些泄气,绣鞋向旁将移难移地,终于问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没有。”
她又提起点气来,微微笑着,“那你,是不是恨我?”
他沉默一段,仍有些木然地说:“没有。”
在玉漏这并不算得什么好话,她的笑冻在脸上,心向无涯的虚空里飘落着。终于在他脸上没看出什么来,她才咬着牙轻声说:“可我恨你。”
她知道这话很没道理,他不恨她就罢了,怎么她还反过头去恨他?她根本没有恨他的立场,可还是忍不住。窗纱上浮着白色的一半的月影,那凉幽幽的月光渗进残破的帐中,将她载起来,她觉得是睡在水上,身边有一万里的浮浪,一万里的黑夜。
这一刻她忽然盼望那闲适的马蹄声快点在她窗下响起来。
共池镜没有真情又怎样?他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她也自信能做好他的贤内助,难道这还不够?婚姻本来就是桩生意。她这样想着,也觉得有点悲哀。
早上池镜打马经过,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那支摘窗的撑杆掉来,掉进两户人家的墙缝中。是一声胜利的锣鼓,他以为是在心灵上战胜了她,她比他先忍不住。
这日归家就格外高兴,心情都写在脸上。金宝在旁端着茶瞅他,心里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玉漏几时回来?”
池镜怔了怔,“你来问我?”
金宝搁下茶,“不问你问谁?”说着转背就走,又听见池镜喊她回去。她只得又走回书案前头,静候他的吩咐。
池镜犹豫片刻,靠去椅上,“你不要胡说。”
金宝道:“我要是那嘴巴敞的人,你还敢叫我去送饭么?”想着又咕哝一句,“我倒还要叮嘱你一声呢,你不要害她。”
池镜放下心来,把手抬到后面椅背上笑了笑,“我害谁了?怎么给你说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金宝轻翻眼皮, “这家里给你害的女人还少?你自以为是说笑玩闹几句,人家心里可不这样想。哪个青春年少的女人经得住你逗?你倒好,逗得人心猿意马的,你转背就忘了,叫人痴痴傻傻的去猜你的话,猜你的心。猜到头,竟是一场空!伤了心了的姑娘家,什么事做不出来?”她说着扭头向碧纱橱外头递下巴,“现有个例证摆着呢,不闹出来还罢,将来闹出来,那房里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在这事上,二奶奶还不如大奶奶能容人呢。”
池镜也外头向外睇一眼,朝案前端正了身说:“这又关我的事了?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玩笑,怎么不见你当真?”
金宝啐了一口,“呸、非是我给鬼迷了才会信你的!”落后她又嘟囔,“不是我多事,你每日好饭好菜的变着法给人送饭去,本来应当要说你好。可你的好有时候也叫人吃不消,要是惹得人动了什么念头,你又是个没心肺的,你扭头就忘了,她怎么办?要是给凤家知道了,连凤家她也回不去,名声也弄得不好听了,怎么办?”
池镜歪着笑脸睇她,“没看出来你还有份侠义心肠,还替人打抱不平。”
金宝冷哼一声,“外头人都赞你是个和气的主子,在我看,你才是最傲的人,你心里真正瞧得起谁?不戳穿你罢了。”
池镜又一笑,“那我多谢你。少说两句吧金宝姑奶奶,放我点清闲好不好?”
这时候见素琼走了进来,两人都住口不说了。金宝忙去请她进来坐,自往那头去倒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素琼坐在那椅上,半晌不开口,池镜少不得去看她,见她眼圈红红的,满面委屈。他便从案后踅出,朝她走来,语气放得端正温柔,“怎么了这是?”
素琼哪经得住这问,眼泪顷刻就掉下来,“才刚在那琉璃厅里,有位妈妈来回事,说昨晚上查夜,飞流轩外那角门上有个婆子不在班上。她们查问了才知道,那婆子昨夜吃醉了酒,竟放着角门不管回房去睡了。问给如何处置,我见二嫂当下不在厅里,大嫂又久不言语,就多嘴说了句,罚那婆子一月的银米,打十个板子。后来二嫂听见说了,赶到厅上来反把我排场了两句。出来我才知道,受罚那婆子是二嫂的配房,高妈妈的亲妹子。大嫂那时故意不吭声,一定是等着我来出这个头。这下我算是把二嫂子得罪了,她原就和我有些疏远,往后可不是更对我有气生了?”
池镜一向不理底下人这些琐碎,听也听得头昏脑涨。只好笑着安慰,“琼妹妹多心了,二嫂不是那样的人。”
谁知素琼此番前来,一来是为诉心里的委屈,二来是因见他素日和络娴有点狎昵,两人又是一起闹着长大的,便故意拿这话来试试他。试到他口气里维护络娴,心里复添了一层气。
一下又哀哀泣道:“二嫂虽不是那样的人,可她底下的人谁说得好呢?给她们三言两语的一说,她不怨我怨谁?我此刻来,就是想请你去跟二嫂子说一声,告诉她我
不是有心的,事先并不知道那位妈妈是她手底下的人。”
池镜只好应承,“这没什么,我去跟二嫂说一声别见怪就是了,这有什么值得哭的?”
实在是络娴是个直性子,方才厅上那几句话也说得着实有些难听,素琼何尝受过这委屈?先是气一会,回去对她母亲说,她母亲安慰了她几句,反说她粗心,连谁是谁的人都没弄清就轻易出这个头,还说这在大家大族中是个忌讳。
她千金万金的小姐,又从未当过家管过事,想着自己聪慧,应当什么事都是一学即会手到擒来,不承望头回学着管家就出了岔子,在她也是伤了些自尊。所以也为这个而哭。
却哭得池镜心里发烦,在旁边椅上笑了一声,“琼妹妹在家时就没遇到过这些事?”
素琼赌气道:“我们家里哪有这么些繁杂人口?”
池镜心里想着,不是她家人口清爽,是她自己一向把人把事想得简单,何况又不要她管。这样没经过风没经过雨的小姐,倘或学得会就罢了,若是真嫁到池家,往后也遇事就哭,非但没能给他帮手,反给他平添麻烦。因此对她的耐心又淡了几分。
其实在他看来,男女婚姻也不过是桩交易。
素琼见他出神,经不住催促,“镜哥哥,你几时去?”
“去哪里?”
“去向二嫂子说和呀。”素琼又更气了,觉得他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恍然一笑,嘴里说:“我就去,就去。”却不见急动,只把两个手搁在几上笃笃哒哒闲敲着,心神脑又不知转到何处去了。
到晚夕才过去对络娴说了几句。络娴一听,便翻他个白眼,“人还过门呢你就替她急起来了,我何曾怪她什么了?我午晌不过是说了句:‘唷,没看出来,琼妹妹比我们大嫂还来得。’这有什么啦?我这是夸她的话嚜。”
逗得贺台在书案后头直笑,“有你这么夸人的?”
络娴扭头瞪他一回,“不要你管!你只看你的书。”
“好好好,我再不多说一句。”
池镜在椅上笑,“瞧连二哥也看不过去了,有你这样夸人的?”
“本来就是嚜!大嫂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是为什么?还不是等着琼妹妹开口,她好坐收渔翁之利,把我的人办了,她又不得罪人,还能隔山观虎斗。偏你那琼妹妹看不出来!”
池镜道:“她不是看不出来,是根本不知道底下谁是谁的人,要晓得那妈妈是二嫂的人,她也不会说那几句。”
“我理她呢。”络娴把脑袋一别,独自气了须臾,又掉过头来说:“她管我怨不怨呢,我就是怨她,还能撕她的肉来吃不成,有什么可怕的?况且我也没这个空,这几日外头铺子交租子,单是这账我还瞧不过来呢。对了,你明日到史家去的时候顺道替我捎句话给玉漏,叫她快些回来,都去了几日了,我这里的账还等着她来才理得清。”
池镜懒倦地点头,“行,明日我就替你带句话。”
次日池镜是套了车往史家去的,下学一径绕去了蛇皮巷口,打发永泉往巷子里去叫玉漏,嘱咐说:“他们家的人若问,你就说你是凤家的下人。”
永泉领着话去敲连家院门,是秋五太太来开的门,问他是找谁,他说是风家大奶奶打发他和玉漏姑娘说事。秋五太太一刻不敢耽误,忙跑上楼去告诉玉漏。玉漏心下还疑惑,走到院中一瞧是永泉,就晓得是池镜使他扯的慌。
玉漏扭头和她娘说了句“我出去一趟。”就跟着永泉从巷子里出来。掀开车帘子果然看见池镜噙着笑坐在里头,那胜利的笑,她知道是因为昨早上她丢下撑杆,给他传递了一种妥协的暗语。
池镜伸出手拉她,待她在侧面坐定了,就吩咐永泉把车赶起来。永泉发懵,“往哪赶?”
“随你往哪赶,或是在街上兜圈子也行。”他说这话时也只管睇着玉漏,嘴角一点点得意的微笑。
玉漏没敢问他忽然找她做什么,怕他会说:“难道不是你要我来找你的?”
他一定会这样讲,好容易他得了意,绝不会放过这个奚落她的机会。所以她不问,就这么沉默坐着,肩后小窗上的帘子一掠一掠地,在一片狭窄的阳光里,她逐渐感到昏倦。
忽地池镜坐到她身边来了,“二嫂让我来摧你回去。”
玉漏散淡地笑了笑,“想必是遇见什么难理的帐目了?”
“每逢初六开始到十五,是街上各家铺子交租的日子。原本各家都有定数,可是拖的欠的赖的,要一家家细算。”
“不是有老鲁相公么?他在你家算了这几十年的账,难道算不清?”
池镜笑道:“即便老鲁相公算过,也要家人细细核查,要是一律都按帐房说了算,岂不是帐房做了主了?难道朝廷里户部算完账,皇上就不过问了?”
玉漏哼了声笑,也觉得他们家是个朝廷,她则是这朝中毫不起眼的小吏,千辛万苦,不过是替络娴争功。将来络娴会不会想着提拔她呢?她猜一定不会,因为是她娘家的人,帮她是分内的事。
只要她永远是她娘家的人,就永远可以替她分忧解难。
如此一想,使她对世间任何关系都感到淡然和灰心,父母,夫妻,朋友,到头来都只是算计彼此身上的价值。从前她爹给她粗讲五代十国,说到一句:“国与国之间,有彼此需要的价值才结盟,往往只有这样的结盟最牢靠。人与人亦然。”
知道这是道理,然而听来也不免觉得残酷和伤感。
恍恍惚惚中,池镜好像凑来亲了她一下。她凝起神才看清他刚刚远退了一点的面庞,还是那笃定闲散的笑容。这轻轻的一刹那过去得太快,太不深刻了,她以为是个梦,眼睛里满是疑惑和呆愣。
池镜两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朝前贴近一些,又歪下头亲在她嘴上。她落下那撑杆叫他来找她,就是服了软,代表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也不必要担太大的责,因为是她自己要求的。
她显然也没反对,他张一张嘴,舌.尖略微往里试探一下,刚尝到一点她柔.软.湿.润的舌,就停下来看她的眼睛,发觉她眼中恍惚有点依恋,旋即他更放肆粗.蛮地闯进她嘴里。车外有暴烈的太阳和夏天的蝉鸣,也有成千上万的眼睛稍不留神就能看见他们在偷.情,但都不要紧,反而是一份额外的刺.激。
玉漏的胳膊给她捏痛了,趁他闭着眼,她的眼睛可以放心地贴在他脸上扫量。他脸上有点细汗,蒙在那浅草迷离的皮肤上,他呼出的气是粗糙灼.热的,仿佛是一片月光下濡.湿冰冷的硬土地在暗中烧了起来,在那些地缝中,有压抑着又将要迸发的野火。
他蛮横得像是要吃了她,从她嘴里啃到她心里去。直到整个将她吞入腹中,他会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笑着,或许嘴角还有她的一截小指头没嗦进去,他把她的残渣从牙缝中抠出来,咂一咂嘴,然后不可一世地品评一句,“味道还不错。”
但下一顿,他又吃别人去了。他的胃口一向就不稳定。
她一想到自己要向他幽暗的肚肠里沉沦,就觉得可怖。
稍隔一会,池镜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点泪星奄奄一灭,不见了。他把脸退开一点,发现两手的确有些使力,把她胳膊上的衣料都捏皱了,就放开了手,“把你捏疼了?”
玉漏楞了下,忽地闪着泪光一笑,本能地说谎,“不,我是感动。”
他倒有点不明白,感动什么?不过没问。
反是玉漏把脸贴到他怀里来,“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池镜本能觉得这话简直肉麻,但搂住她,又禁不住笑了。
照高楼(〇九)
马车在街上不停地兜绕, 走到了哪里也不晓得,这时候已经见热起来了,午后的太阳毒辣,晒到那油亮的石板路上, 又返照出一层光, 使人无处遁逃。有个卖青杏的老头子卧在他那两筐青杏后头, 借着那一片窄窄的阴凉, 乍一看像是只瘦得只剩骨头的狗蜷在那里。
还不知道要绕到多远去, 池镜不耐烦在这街上漫无目的地打转, 因道:“索性你回家告诉一声,今日就乘了我的车一道回去。”
玉漏的背贴在他胸膛上, 整个人没长骨头似的窝在他怀里,正有点打瞌睡。原来亲.吻也累人,她觉得嘴巴哪里有点疼,不知是不是给他咬破了点皮。
她向上仰面看他一眼, “可我家里还有点事抽不开身。”
纯是胡扯,她家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就是一时半会不想回去, 也不能回去。不论是络娴还是池镜, 她都不能任凭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她要想他们意识到她的重要,就得让他们不断感受到缺失她的那份苦恼。
池镜抬了下肩膀, 震一震她的脑袋,“二嫂叫你回去。”
“二奶奶就催得这样紧?”
他笑了声, “我看二嫂是离不得你了, 这几日都在念叨你。”
“那你呢?”玉漏泼口问了这句,旋即从他怀里起来坐好, 小心翼翼地睐他一眼,仿佛有点后悔问这句的意态。须臾她转了话头,“不是我躲懒,是我家里真有点事走不开。烦你回去告诉二奶奶一声,请她见谅。等家里的事一完,我保准一刻也不耽误。”
“什么要紧事?”
“我爹在县衙门谋了份差事,家里许多亲戚来道贺,我娘忙不过来,我得帮衬着待客。明日我大姐也要回家来一趟,她自从去了胡家,我们姊妹见面的日子就少,好容易她来家,我也在家,不好不见她一面就走。”
池镜笑着把眉头一皱,道:“这些仿佛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那什么才算要紧?”
“在我看,生死之事才是要紧事。”
玉漏佯作有点生气,低着头咕哝一声,“我们这样的小平头百姓家里能有什么生死大事?我们的要紧事就只这些,你说这话,难道是咒我家人死?”
池镜因见她脸色冷着,却低着头怕人看见似的,埋怨人的话也只敢囫囵着说,生怕说重了得罪人似的。他看她是软弱得可笑,可又感到那软弱底下,有一份模糊的性格,但他还不能看清,只觉那是团疑云。
原本就是云遮雾罩的女人最迷人。他把她朝前拉进怀里来,嗅到她轻柔的发香,“你刚才是不是问我这几日有没有想你?”
兜兜转转,又绕回前话。玉漏把脑袋十分依恋地歪在他肩头,盯着车壁上的雕花出神。雕的是回字纹,她的手指轻轻在他背上跟着那纹路去画,“我晓得我不该问。”
“问都问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他笑了,为她这份能知进退的聪明,“得空的时候也想一想你。”
他放开她,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定在眼前,脸对脸地向她把嘴一撇,又道:“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人除了每日到史家读书,多半闲得发慌。”
玉漏凝望他一会,咯咯笑了起来。他也歪着嘴笑了,手在门框上一拍,“到武定桥去。”
他往武定桥去包了艘精致画舫,说是带玉漏游秦淮。难怪他能讨女人欢心,玉漏一上船就看见一桌精致酒菜,舱内熏着香,他是说不喜欢前头那股脂粉气。里头再没旁人,永泉也只在外头坐着和船夫说话。
玉漏要替池镜筛酒,反被池镜夺过壶去,摁她坐下,“一向都是你伺候别人,今日我也伺候伺候你。”
“你会么?”玉漏挑起眼梢,将信不信地笑他,“可别把酒洒了。”
池镜吭地笑一声,“我只是个少爷,不是个傻子。”
酒是荷花酿,不易醉人,喝到嘴里除了荷花香,还有些甜丝丝的,玉漏不大吃酒也吃得惯。吃了几杯脸上红彤彤的,就走到窗前去吹风,池镜稍候也跟过来,歪下脸看她,“吃醉了?”
“没有。”玉漏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给这船晃得有点发昏。”
池镜旋即走去桌上倒了杯清茶来给她,看见她红彤彤沾湿了的嘴唇,一时心猿意马,歪下头去要亲她。
不想玉漏一下将脸扭向窗外,“嗳!你看那人是不是有些面熟。”
这也是扯谎,她不想给他亲,因为不论什么好东西,若是予取予求,就不值得一份盼望了。
池镜语调不免有点烦躁,“谁啊? ”
哪里真有这么个人?玉漏有点慌神。恰好船由桥大洞底下钻出来,岸上妓家鳞次,大热天里大家都是敞着门户,从船上望过去,可以看见那些有的人家的屋子里坐着些人,或是在划拳吃酒,或是在静坐谈天。有户人的槛窗内在摆席,男男女女围坐着,玉漏便随手朝那排窗户一指,“喏,穿靛青袍子那个。”
池镜猜到她是藉口躲开,心下正埋怨她扭捏作态,分明方才在车内还像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这会又只倚着窗框。
他不耐烦地朝对岸一瞟,渐渐将目光凝起来,“唷,还真是个熟人。”
反倒是玉漏吃了一惊,“啊?谁呀?”
“你不记得他?”池镜拉过她的胳膊指给她望,“先前人家还送了你一块料子。”
玉漏细细望去,真是巧,竟是那百绫楼内的老掌柜。又看那一桌的人,惊讶一句,“兆大爷也在呢!”
兆林旁边挨着位丰靘女子,正抱着把琵琶婉转浅唱,歌声连这里也听得见一些。那姑娘看年纪是要比翠华青春貌美,眼波似娇似嗔,是个男人瞧了都少不得骨酥心痒。
玉漏瞄池镜一眼,见他面带笑容望着那头,心下少不得骂他一句,果然男人都是这吃锅望盆的德性!
“那姑娘你认得?”
那姑娘不是别个,正是林萼儿。今日不知谁做东,横竖那席上都是些做丝绸买卖的商人。但凡做这生意的,都想得到些上层内造的货,不过朝廷有禁令,供到宫内去的丝绸一律不许民间买卖。想必是他们请的兆林,是要借兆林的手从织造局里拿到些好绸好缎。
席上宾主尽欢,显然是谈妥当了,两全其美的事,兆林往后好些日子可以不必再向翠华伸手要钱,日子还能比先前更逍遥。
池镜扭回张乜笑的脸,“我上哪里认得那些人去?”
玉漏辩他那双笑眼底下有丝凛凛的寒意,就没再问。管他认不认得呢,她不过是要他家的钱。果然他们做得了夫妻,运气好一点,他死她前头,她就跟他们家老太太一样做个唯吾独尊的“皇上”,运气差一点他是个老不死的,她也能享到她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荣华富贵。
凑巧兆林走到窗前来了,池镜忙揽着玉漏闪身避到窗户旁边,再斜出眼去窥,见兆林正在窗前行令作诗,他忍不住发笑。
玉漏给他一条胳膊紧紧圈在身前,略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好没奈何地望着他的笑。那笑显出一种孩子气的顽劣,她渐渐也觉得好笑,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你怎么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
池镜楞了下神,慢慢转正了脸睇她。其实她对他说过的那么些话里,只有这句他最觉得动听,仿佛由上至下地允许了他的自私与恶毒。也许对这句话的理解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这一刻,他情愿这样认为。
不得不承认,跟她一起真是轻松,快乐也似乎成了件极容易的事,因为她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也不像其他女人总要你去猜她哄她。相形之下,他愈发觉得素琼成了个包袱了。
这日照例和玉漏在外头见了一面,甫归到家来,就见素琼在他屋子里坐着和金宝青竹两个说话,多半是那两个竭尽言词在宽慰,她自低低饮泣,像有天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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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一猜便知大约又是为那些琐碎的事,他还没开口问,就觉得心头有点毛毛的烦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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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一见他进门,如蒙大赦 ,忙起身来招呼,“你可是回
来了,你瞧琼姑娘,哭了好一会了,你快劝劝去,我们劝可不管用。”
她也觉得烦,只管把人推给池镜,逮住这时机就抽身出去。只好青竹去把早早萃好的凉茶端来,也藉故躲了出去,留他二人说话。
池镜呷了口茶,俄延一会,知道躲不过去,不得不问:“是谁得罪了琼妹妹?要不我去回太太一声,这还了得,琼妹妹既是客中,不论上下尊卑,都该以礼待之。对客人不敬,那可不是我们池家的门风。”
素琼微微张开嘴,又觉难以启齿,便把眼泪揾了,反劝他,“没谁得罪我。”
池镜歪着眼看她,“那哭什么?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是谁给了你这气受你告诉我,我去告诉人责罚他。”
素琼笑了一笑,“真的没谁得罪我。”
“难道是二嫂?就为了上回那婆子的事?”
素琼仍摇头,“没有的事。”
她一面说不是,一面又希望他追着问下去。只要他肯追着问,内里缘故她虽不好明白说出来,那委屈却可慢慢消减一些。她忽然明白她到这里来向着他掉眼泪,无非是想要得到他一份细致的关怀。
他也的确恰当地表示了他的关心,但好像总有点美中不足。
于家太太关上门来笑她,“哪有你这样的,人家问了你不说,心里又怪人不紧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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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琼委委屈屈地嗔她一眼,“那些话我怎好说给他听?简直难听死了!”
原来还是因上回素琼罚了那上夜偷懒的婆子,那婆子暗里不服,和她姐姐高妈妈抱怨说:“她原是咱们家里的客,不过老太太随便一句话,她就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格在咱们家耍起威风摆起三奶奶的架子来了。”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翠华的陪房谷妈妈那里,便拿去和翠华学舌。翠华笑道:“人家往后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三奶奶嚜,此刻先把架子摆起来,震慑震慑你们这些人,往后真进了门,你们还有不畏惧她的?”
翠华乐得坐山观虎斗,横竖这些言语是从络娴的陪房那头传出来的,她自然懒得管,放任她们去传去。因此闲话越传越难听,有说素琼好管这些闲事,无非是为讨老太太高兴;有说素琼明着公道,实则偏着大奶奶,到底兆林是长房长孙,将来多半是他承袭侯爵,素琼看着不爱那些虚名薄利,其实盘算得长远。
这些话素琼自然不敢说给池镜听,怕他真也跟着这样想她。她是好面子,一定要将自己和那些争利夺名好算计的势利女人区分开,做个不同俗流清新淡雅的女人。为什么?还不是诗书上都是赞颂这样的女人好。
于家太太看她有时候也是哭笑不得,从前劝她不听,如今经历了一些,想必再说她还听得进去,因此苦口婆心道:“过日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问问那些写诗的人,难道真把日子过成了诗?从前我就和你说过,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堆麻烦事?柴米油盐,锅灶碗盆,谁写到诗词歌赋里头去?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有大家的难,他们这样的门第,更叫人头疼的事情还有,单是底下人的几句言语你就受不住了?那干脆不要拣他,嫁个小门小户的穷酸秀才,看看他们家里是不是一团和气。”
素琼忙抬眼,又是不愿意的,“娘才说的,小家也有小家的苦。”
“那可不就了!”于家太太笑了笑,落后叹口气,和她说起正经的,“你父亲昨日来信,很赞同这门亲事,说池镜的父亲在朝廷很有威势,他父亲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将来日子还长呢。你父亲嘱咐我趁着在南京就把事情定死下来,也不必再写信回去问他,信来信往的,倒耽搁了。”
素琼听后半晌,把头点了点。次日起来,仍往琉璃厅去和大家议事。
有个管事的小厮来回话,“大门上看门那陈小子前日病死了,现门上缺着一个人,奶奶姑娘们商议着看是谁来补上这个缺?”
络娴正为铺子收租子的事理不清,本没心理会这小事,可听见翠华手下一个妈妈荐了她家一个远房侄子,还是个胳膊上有点毛病的,便好笑起来,“让个缺胳膊少腿的看守大门,亏你老人家想得出来,怎么不荐一个瞎子去看银库呢?”
那妈妈堆着笑道:“他也不算缺胳膊少腿,就是前年摔了一跤,把左边胳膊摔着了,搬抬东西有些费事,平常递递拿拿的倒不成问题。今年十七岁,正是精精神神的年纪,人又聪明伶俐,看守个大门,总不是事。”
络娴道:“人又聪明伶俐,那也不缺咱们家这桩差事,叫他别处谋事做去好了。”
那妈妈暗向翠华递了个央求的眼色,翠华便道:“我看不过是看门的,腿脚伶俐能进进出出地传话就够使的了。”
络娴闷在那里不吭声,也不点头。翠华因是自己的人荐的,也不好私自就定下来,就扭头向素琼一笑,“琼妹妹,你说呢?”
素琼原是遵她娘的话少开口,不过坐在这里充数应景,谁知又问到她头上来了。她笑了笑,“还是两位嫂子拿主意吧,到底嫂子家的事,人进来了也是嫂子家的人。”
翠华一声高笑,“没这话,老太太既然叫琼妹妹帮着管这些家务,还说什么你呀我的?想来琼妹妹是怕得罪人,不肯说话了。我倒要说个道理给你听,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既当了家就没有不得罪人,要怕这个,什么事也做不成。”
素琼简直是给架在了炉子上,两面煎熬,谁都怕得罪,又不得不得罪。逼得没法子了,因想着上回已得罪了络娴,这回不能再得罪她。又想外头都说她是看翠华是长房奶奶便巴结着翠华,偏要洗这污名,便向着络娴的话说:“依我看,既在门上,少不得素日搬抬东西出入的时候要搭把手,不如再给他个轻便些的差事,于他也有益。”
翠华一听这话就把脸色一翻,可巧又有个管事的进来回事,要到外头去收点东西,便托故出去了,丢下话道:“你们掂度着安插吧,横竖我说什么也不要紧。”
其实一个没要紧的差事和个没要紧的人,不值当她生气,不过想着素琼是为讨络娴的好,就够她怄的。
谁知络娴也并不见得有多领这个情,还如先前一般对素琼爱理不理。素琼连吃了两面的亏,还得罪了底下好些人,恨不能立刻摘去这份责任,回去便和她娘赌气说要辞了这份差事。
于家太太见她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只好叹着气答应,“也罢了,等你往后真进了门再慢慢学也不算晚。”
隔日起来,便去老太太那头问安,顺便告诉说素琼这两日也有些不爽利,要辞了这事。老太太自然不能不答应,又吩咐毓秀跟着于家太太去探望一番。
毓秀回来就笑说:“说是有些中了暑热,不碍事。这个天,又不是常在日头底下晒着,哪里至于?我看是她是嫌夹在大奶奶二奶奶中间难做人。听说这些日子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得罪了,连她们各自陪房过来的人也得罪了不少,背地里说了她好些闲话。”
老太太正乐得看戏,“都说的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琼姑娘还没进门,就先摆起三奶奶的款了,挑唆妯娌整治下人,心狠手 重。给她那丫头晓容听见了,和她们理论说:‘又不是我们姑娘乐得管你们家这些闲事,要不是老太太托她,她还乐得享清闲呢。我们姑娘在家从不问琐事,素日只在房中读书写字,到你们家来,反受这些琐事烦累!’ ”
老太太把一边眉一挑,“是嫌我烦累着她了?”
毓秀掉过身来,把刚送来的早饭摆到炕桌上,“想必也是怄极了的话。”
老太太坐起身来道:“我也是为她好,就是看她素日不大爱说话,总是和大家不大融洽
的样子,想着将来进门少不得要受些气,不如此刻趁人在家住着,上下妯娌间,先彼此有些了解,将来果然进门来,也不必新媳妇受新气。”
毓秀一面端菜一面瞟她一眼,谁知道她是不是这好心?
老太太提起箸儿又问:“大奶奶怎么样?”
“大奶奶还是管着家里家外的人情客礼往来。”毓秀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不过前几日听说给咱们燕太太叫去排场了几句。”
“为了什么?”
“就为燕太太娘家有个亲戚到南京来求官,自然求到咱们家来了,逼着燕太太给二老爷写了封信。咱们二老爷那性子,岂会答应?她也没指望帮得上,因此想着那亲戚走的时候,多送他几两银子就罢了。谁知告诉了咱们大奶奶,大奶奶嘴上答应得好,人走的时候,只给包了二十两。燕太太嫌少生了气,自然就说她的不是了。”
老太太凝眉道:“这倒做得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想着沾亲带故就上门打秋风的人也多,要都一百二百的送给他们,咱们家不迟早给他们那些人搬空了?”
“所以大奶奶委屈嚜,回去向桂太太哭了一场,桂太太逮着这个错处,还有个不去找燕太太讲理的?论家世门第,桂太太比燕太太不知强了多少,如今又得了这个理,自然就更威风了。桂太太心里一痛快了,病这两日也见好了些。”
“她的病见好了?”老太太心上忽地敲了警钟,旋即端着碗咕哝,“我看是听见我身上不大好,所以她才高兴得好了。”
毓秀忙改了口,“只是少咳嗽了几声,人还是和先前一样,一日有半日歇在床上。”
老太太又放下心,“二奶奶呢,她那头的租子收齐没有?”
说到络娴,毓秀的脸上的笑剥去了一两分,“哪有那么容易呢?听说为这些账二奶奶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二爷还要往衙门里去,也帮不上她多少。她是头一回,又不大会看帐本,这家那家的,她连人都不摸不清谁是谁,在她是难些,这两天正在屋里叫苦呢。”
人家叫苦,老太太倒微笑起来。她窝在这里装病,无非是要隐起身来盯着这些人。她对他们始终不放心,总是要静一段闹一段,她要常听见热闹才喜欢。
她一贯的策略,等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再站出来,一袖拂定天下,谁不看她是个“救世明君”?他们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姜到底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