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相见

    告别老柴之后, 夏木繁从树林出来,第一时间找到岳渊汇报工作。

    这一回重案组抽调重案六组五人参与正安站附近的走访调查,岳渊亲自调度指挥, 借用正安镇派出所大会议室完成日常工作交接与汇报。

    岳渊升任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 众人对他的称呼从“岳组长”变成了“岳队”。

    看到夏木繁迈着大步走进会议室, 守在电话机旁边的岳渊抬起头来:“怎么样?有没有发现?”

    夏木繁寻母一案得到整个公安局支持, 这回岳渊亲自坐镇, 参与调查的所有重案组成员, 都表现出高度的团结协作精神,从新樟镇派出所、容阳镇派出所再到正安镇派出所,都对这起案件点亮了绿灯。

    这样的氛围, 让夏木繁内心感动无比。

    如果没有大家的帮助,她绝无可能这么快就追查到老邹这条线索。

    “报告岳队,我想调整一下侦查思路。”

    岳渊察觉到了夏木繁声音里透出来的兴奋,点了点头, 抬手往下压了压, 示意她喘口气, 慢慢说。和夏木繁接触这么长时间,岳渊知道她感知敏锐、脑子灵活、敢想敢干,现在她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显然是有了好点子。

    “我查看了姚雁飞将我母亲丢弃的位置, 那里边坡陡而长,人若摔下去极有可能受伤。如果只是腿脚受伤,我母亲完全可以呼救,但如果是头部受伤, 她有可能昏迷不醒。”

    岳渊肯定了夏木繁的推测:“对,有这个可能。”

    大概率徐淑美还活着。

    正是因为有这个推测, 所以目前侦查人员的重点是拿着徐淑美的照片走访附近老住户,希望找到目击证人。只可惜年代久远,再加上正安站败落,周边人群不断迁离,问了两天也没有什么收获。

    不过,只要人活着,就一定能留下痕迹。

    通过现场勘察,失踪地点距离火车站七、八分钟车程,旁边有铁轨通过,岳渊将侦查重点放在铁路职工身上。

    他已经与铁路管理局档案中心联系,刚刚拿到1980年前后两年正安站铁路职工的信息,正打算从这些职工身上寻找疑点,一直在外奔波的夏木繁便回来了。

    “姚雁飞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见到我母亲,开车两、三个小时之后将她扔下,时间大约是三点左右。这个时候的人们要么在上班,要么劳作,这条路少有人走。如果我母亲昏迷,恐怕一时半会很难被发现。”

    根据老柴提供的消息——火车站的工人,每天拿着个扳手在铁轨上敲敲打打,这样的工种应该是养路工。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通过现场分析引出养路工这条线索。

    停顿片刻,夏木繁继续往下说。

    “我观察到这条路与铁轨平行,虽然中间隔着十几米,但站在那里应该能够看到坡下有人。我在想,第一个发现我母亲的人会不会是铁路职员?这个时间点还在工作的铁路职员……”

    跟在夏木繁身后的孙羡兵嘴快,马上接上一句:“养路工!”

    铁路养路工是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工种,为保证列车安全畅通,他们长年累月在野外活动,不管是严寒酷暑还是晴天雨季,顺着铁轨检修养护。

    不愧是共事近一年的好战友,配合默契。夏木繁看了孙羡兵一眼:“对,所以我建议缩小调查范围,重点查一查1980年春季在职的铁路养路工。”

    岳渊立马站起身,将桌面上刚刚拿到的铁路职工名单与简历交给夏木繁:“好,那就先从养路工开始查吧。”

    先前他将侦查重点放在铁路职工时,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火车进站、出站时速度较慢,可能乘客在火车上无意中发现不远处路边有人昏倒,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自己悄悄跑过去将人带走,这一动静可能会有列车员留意到。

    可能是列车员或者养路工在巡查时发现发现有人昏倒,过去察看后动了色心,将人藏了起来。

    现在夏木繁既然锁定养路工,不妨试一试,至少可以缩小调查范围,方案的确可行。

    接过资料,夏木繁开始快速浏览。当邹建章这个名字出现在眼前时,她眼睛一亮,开始认真查看他的相关资料。

    1948年出生,Y省人,性格温和、勤劳肯干,1966年招工入职,领导与同事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养路工太苦,一般人在这个岗位干不长久,可是邹建章却勤勤恳恳,直到1980年才将工作卖掉回老家。

    那个时代铁路系统是铁饭碗,旱涝保收,子女、亲属可以顶职,工作指标也可以私下进行买卖,只需对外宣称接替自己工作的人是亲戚就行。

    夏木繁指着这个名字问:“1980年回老家?怎么这么巧?我母亲1980年失踪,他1980年卖掉工作回老家。”

    接下来,重案组成员开始寻找附近老住户打听邹建章。

    这么一打听,还真问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邹建章当时住在站台职工宿舍的老房子里,在1980年的某一天,带回来一个模样俊俏、头上有伤的小媳妇。据他说,这个小媳妇是他老家父母给他订的亲,原本在市里打工,这次来镇上找他是因为受了伤。

    小媳妇很乖巧懂事,跟在邹建章身旁亦步亦趋,却一句话也不说。

    旁人问起,邹建章便说她是个哑巴。

    邹建章为人老实木讷,虽说长相普通,便好歹也是正式职工,可是到了三十来岁一直单身,旁人说起来都替他摇头。

    一来因为他是外省人,根基浅;二来他老家是Y省一个出了名的穷山沟,爸妈生了七、八个孩子,全靠他每个月寄工资回去养家,他平时节俭无比,一分钱存款没有,所以没姑娘看得上他。

    现在听说他在老家订了亲,虽说是个哑巴,但一看就是个贤惠人,认得邹建章的人都替他高兴。

    邹建章带着媳妇去医务室包扎了伤口,没两天就把工作指标卖了一百多块钱,带着她回老家去了。

    因为邹建章的媳妇只在人前露过两次面,而且头、脸被包扎处理,重案组先前拿着她照片到处询问的时候并没有人认出来。若不是夏木繁重点对邹建章的旧同事、旧邻居等社会关系进行调查,这条线索还真可能被忽略。

    侦查到了这个环节,所有人都兴奋不已。

    如果邹建章是将徐淑美带回老家结婚,那徐淑美应该还活着!

    不管她是失忆还是智力受损,至少她还活着!

    整个重案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岳渊立刻安排车队,三辆警车,载着所有参与调查的重案组成员,前往邹建章老家。

    山路崎岖、泥泞不堪,可是却阻挡不了夏木繁前进的步伐。

    窗外景色不断变幻,夏木繁的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

    ——妈妈还好吗?她在那里受苦了吗?

    ——妈妈还记得我吗?还认得出来我吗?

    孙羡兵一看到她眼望窗外、眼神发呆,便知道她心情不好,忙安慰道:“别怕,你这次一定能见到你妈妈。”

    冯晓玉伸出手,轻轻盖在夏木繁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夏夏,放心吧,岳队已经给Y省公安发了协查申请,那边公安局的同志们已经提前出发,一定不会出意外的。”

    因为涉及到妇女被拐案,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十六年,徐淑美可能已经在那个山沟里结婚生子、安下家来。这个时候如果强行带走徐淑美,村里人恐怕会与警方发生冲突。

    为避免出现这种被动局面,岳渊与Y省省厅、盘县公安局打了招呼,出动多名警力,提前去村里沟通。

    虞敬开车很稳,即使是陡峭山路也如平地一般。

    他看着眼前山路,说了一句话:“放心,就算是抢,我们也帮你把你母亲抢回去!”

    夏木繁眼里有波光闪过。

    六岁母亲失踪之后,突遭巨变的她内心充满愤怒,一直在抗争,却孤立无援。

    可是今天,无数警察在为她奔忙。

    重案组、刑侦大队、公安局,现在连Y省省厅警力都投入其中,帮助她寻找母亲。

    人民警察为人民。

    夏木繁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终于到达邹建章的老家。

    已经是1996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城市日新月异,乡村面貌也大为改观。可这里因为交通不便,依然朴素无华。

    土路狭窄,夯土砖房外的院墙上野草摇摆。

    七、八辆警车停在村口,引来村民围观。

    夏木繁第一时间跳下车。

    岳渊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走近。

    夏木繁按捺住激动的心,快速跑近:“岳队。”

    岳渊指着眼前一名中年警官:“小夏,这是盘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李永言。”

    夏木繁立定、敬礼:“李队!”

    李永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带欣赏:“好样儿的!是个有毅力的警察。”

    夏木繁知道李永言是先到的,一定了解情况,一颗心怦怦直跳,有心要问问妈妈怎么样,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卡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在岳渊理解她的心情,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小夏,你妈妈还活着。”

    这一句话,让夏木繁的眼睛迸发出极亮的光彩,胸口被巨大的欢喜挤压着,有一种快乐得要爆炸的感觉。

    啊,我妈妈还活着!

    活着就好!

    李永言接过岳渊的话,将他提前了解的情况尽量简洁地说出来:“徐淑美现名宋珍宝,智力受损,1980年与邹建章结婚,没有子女。邹建章前年因病去世,现在老屋只有徐淑美一个人居住。”

    夏木繁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哑着声音问:“她在哪儿?”

    李永言指着村子里一栋屋子:“那里。”

    一栋土屋。

    门前砌着青石板。

    木门上挂着一把晒干的野花。

    门开着,院子里一名妇人背对着门外,正在整理簸箕里晾晒的笋干。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可夏木繁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背影,就是她心心念念十六年的妈妈。

    已是人间四月天。

    她穿着件蓝布夹衣,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子,微微发福的体态,给人一种温暖的岁月沉淀感。

    村里来了那么多辆警车,村民都涌到村口看热闹,只有她宛若不知,安心忙碌着她手里的活计。

    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十六年时光。

    夏木繁终于找到了妈妈。

    她想走过去。

    她想抱着妈妈的腰,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木繁的腿仿佛灌了铅一般,一步都迈不动。

    李永言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到位,村委几个领导一直陪在警察旁边,认真解释着这件事。

    “当年建章叔把婶子带回来的时候,说一个傻子在外面讨饭可怜,就领回家来当媳妇。”

    “当时农村里上户口也不是那么难,宋珍宝这个名字,是建章叔取的。”

    “村里摆了酒,后来还补了结婚证,我们也不知道是拐来的。”

    邹建章在村里辈分比较高,现任村委领导得称他一声叔。他现在人已经过世,徐淑美的生活便成为问题。现在警察寻人,村里人乐见其成,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纠纷冲突问题。

    因为担心徐淑美的家属闹事,村委领导纷纷为邹建章说好话。

    “建章叔是个好人,她没有吃什么苦。”

    “带回来的时候,婶子傻乎乎的,连话都不会说。是建章叔耐心耐烦地教她说话、洗脸穿衣、生火做饭。”

    “她一直没生孩子,可是这十几年建章叔对她好得不得了,一会看不到她就满村地找,村里那些婆娘们都羡慕死了。”

    “建章叔临死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她,托我们几个照顾。”

    岳渊不想再听,皱眉道:“再好,那也是拐带!”

    几位村委领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再说话。人死如灯灭,只希望警察不要找他们算账。

    在村民们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中,夏木繁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扇半开的木门。

    阳光洒下来,眼前简陋的小院披了了一层淡淡金光。

    徐淑美沐浴在阳光之下。

    夏木繁屏住呼吸,迈过门槛,慢慢走近。

    越来越近。

    她听到母亲在轻轻哼一首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眼泪夺眶而出。

    这首歌曲,曾伴随自己最美好的童年。

    也在此后的岁月里,成为夏木繁不敢再触碰的旋律。

    “妈。”

    “妈。”

    “妈妈……”

    夏木繁轻声呼唤着。

    徐淑美若有所感,慢慢转过身来。

    阳光下,那张历经十六年风霜的脸有了浅浅的细纹,但眉眼温婉、眼神清亮、头发丰厚,依然美丽。

    目光相对。

    徐淑美定定地看着夏木繁,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看到夏木繁满脸是泪,徐淑美将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试探着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夏木繁的头发,怯生生地问:“你,哭什么?”

    妈妈的抚摸,带着阳光般的温暖。

    夏木繁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这是我的妈妈!

    我丢失了十六年的妈妈。

    徐淑美看她满脸是泪,不知道如何处理,对着屋子扯着嗓子喊:“建章,建章……”

    屋子里没有回音。

    她忽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懊恼地叹了一句:“哦,建章不在了。”

    夏木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母亲身上。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牵动夏木繁的心。

    ——她失去了所有记忆。

    ——她的智力受损。

    ——她不记得夏木繁,但她记得邹建章。

    欢喜与悲伤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夏木繁呆呆地站在徐淑美面前,相距半臂之远,却一直没有上前。

    邹建章的老屋门外,围了一圈村民。

    嗡嗡的议论声,从一开始就没有断过。

    “这么多警察过来,就是为了找建章家的傻媳妇?”

    “都十几年了吧?她哪里还认得人。”

    “这傻子也是好福气,这么久了家里人还在找她。”

    徐淑美抬眼看到门口那么多人,明显有些害怕,抬起双手遮住半边脸:“回家,回家。”一边说话,她开始慢慢往后退,想要退回那个熟悉的小屋。

    找了十六年,夏木繁哪里舍得再与母亲分离?她终于往前迈出一步,双手扶住徐淑美抬起的手肘:“妈!”

    这一声呼唤终于让徐淑美有了动静。

    她停下脚步,眼睛自双肘之间悄悄望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夏木繁那张满面泪痕的鹅蛋脸。

    “妈妈——”

    夏木繁的声音哽咽,带着颤音。

    徐淑美眼神茫然,双手缓缓放下。她的嘴唇缓缓翕动,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夏木繁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着。

    “摸摸……”

    “抱抱……”

    门外有一道议论声传入耳中。

    “傻媳妇刚来村里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见到个女娃娃就喊什么摸摸、摸摸抱抱的,要不是有建章护着,估计早就被打了。”

    夏木繁忽然明白了!

    什么摸摸,抱抱,那分明是母亲在唤她的小名。

    木木。

    宝宝。

    妈妈一直记得我!

    她一直记得我!

    哪怕失忆了,她一直都牵挂着我!

    哪怕分离十六年,她从来都没有遗忘过女儿夏木繁!

    极致的欢喜在胸膛炸开,如夜晚缤纷烟火在天空绽放。

    刹那惊艳之后,星星点点散落四处。

    夏木繁的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双手伸展开来,一把将母亲抱住,大声道:“妈妈,我是木木!”

    徐淑美被夏木繁抱了个满怀,有一瞬间的慌乱。

    可是,那温暖的触感,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夏木繁的肩膀上。

    无数片断,自脑中闪过。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香香软软地依在怀里,脑袋在胸前一拱一拱,眨巴眼睛撒着娇。

    “妈妈,我要听你讲故事。”

    “妈妈,昨天姜奶奶家的大花抓了一只老鼠,得意洋洋地向我显摆。”

    “妈妈,狗狗会说话,你知道吗?隔壁海爷爷家的小黑说晚上山伢子尿床了,嘻嘻。”

    妈妈,妈妈,妈妈……

    徐淑美所有的记忆画面里,都是这个甜甜、脆脆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被唤醒。

    无数记忆碎片涌了出来。

    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扭动着脑袋,嘴唇一动一动,四处寻找她的气息。

    稻田里,小小姑娘赤着脚,跟在她屁股后头拾稻穗:妈妈,我帮你做事。

    厨房里,一张小脸被灶灰弄得像只小花猫,却咧开嘴笑得像花朵一样:妈妈,捏个饭团子我吃吧。

    徐淑美颤声问道:“木木,我的木木在哪里?”

    第032章 十六年

    好消息是, 徐淑美对夏木繁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与亲近感,拉着她的手喊木木、宝宝,夏木繁唤她妈妈时, 她会笑眯眯地答应。

    坏消息是, 徐淑美智力受损、记忆缺失, 对过往经历一问三不知。她虽然能够生活处理, 但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见到陌生人有些害怕, 只肯跟着夏木繁。

    夏木繁既欢喜,又心痛。

    欢喜的是母亲没有死,她还活着。

    痛的是因为邹建章这个老柴与众人眼里的“好人”, 因为姚雁飞这个口口声声没有恶意的歹毒蠢货,母亲人生最美好的十六年时光,原本应该涂抹上绚烂的色彩,却最终素淡如一张白纸, 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沟里度过。

    原本, 母亲可以有好的前程。

    她成绩好、文笔好、发表过小诗, 如果下定决心考大学,说不定能够成为一名田园诗人。

    即使不考大学,八十年代改革春风吹进农村, 聪明、能干的母亲也可能会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再不济, 她的所有才华被埋没在五皮村那个家里,至少她会陪伴夏木繁成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是,这一切都被邹建章、姚雁飞毁了!

    邹建章为什么在带徐淑美回来之后没有选择报警, 而是骗众人说她是自己未婚妻?为什么匆匆卖掉工作回老家?为什么在徐淑美生不了孩子、智力如孩童一样时依然没有放弃、精心照顾?

    也许好人也会起贪念?

    或许他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而善待徐淑美?

    可能他因为做了错事而愧疚难安,所以早早病亡?

    这些疑问的答案, 都被邹建章带进了坟墓,夏木繁无从知晓。

    至于姚雁飞……

    姚雁飞交代了当年作恶的过程之后,荟市公安局将情况通报星市公安局、湘省省厅,她任职的单位省工会、组织部高度重视,成立专案调查组,目前她已经停职反省,就连脑梗住院的姚父也在接受调查。

    姚雁飞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地行事,不就是仗着有父亲兜底吗?

    能够纵容女儿肆意伤害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作为省委领导的姚父没有滥用职权、贪赃枉法?谁信!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查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姚父做下的恶事,一件件、一桩桩,足够他判两回死刑!

    姚雁飞眼见得专案组开始调查父亲、收缴家中所有财产,吓得魂飞魄散,如丧考妣。可是这个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收到消息的夏木繁冷哼了一声。

    差点害死母亲,毁了了母亲十六年青春年华,休想善终!

    做了恶,总会有报应的,是不是?

    夏木繁将母亲带回荟市。

    人未到,消息已经在荟市公安局内部传开。

    了解事情真相、清楚夏木繁追查艰难的公安局同事在唏嘘之余,也对夏木繁这个今年才进入刑侦大队的新人充满敬佩。

    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一个六岁的孩子,在所有亲人都放弃寻找徐淑美,派出所宣告徐淑美法律意义上死亡时,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母亲没有死,相信她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去找她。

    为了这份坚持,她以优异成绩考上华夏警官大学,又主动分配到荟市,从派出所民警干起,不断努力,终于调入重案组得到旧案重启的机会。

    即使所有证据都在历史长河里褪色,夏木繁依然不肯放弃,从村里的谣言源头开始,一点一点追踪,顺藤摸瓜,发现重要线索,找到被拐到千里之外的母亲。

    荟市公安局彭科局长犹为关注这起案子,收到岳渊的消息之后立马兴奋地一拍桌子:旧案重启,成功解救被拐十六年妇女,这件事可以给咱们局立个典型。等你们回来赶紧写个报告,将解救过程写详细点,我向上头汇报去。今年的模范标兵,非咱们市局莫属!

    回来之后,龚卫国、冯晓玉被岳渊抓去写详细报告,顺便放了夏木繁的假,让她好好陪伴母亲,毕竟徐淑美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身边离不得她。

    夏木繁带母亲住院,进行全面身体检查。

    医生检查过徐淑美的身体之后告诉她,病人当年脑神经受损,导致创伤性失忆,脑中淤血压迫,语言功能、运动功能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经过十几年调养,徐淑美脑中淤血已经散开,损伤情况已大为好转。见到夏木繁之后,徐淑美在强烈的刺激之下记忆有了恢复的迹象,医生建议让病人多接触过去的生活环境,与亲人多多沟通。

    于是,夏木繁带着徐淑美回到新樟镇五皮村,试图唤醒母亲的记忆。

    当徐淑美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所有人都涌过来,像看稀罕宝物一样夹道欢迎。

    “淑美没有死!”

    “满银家的还活着咧。”

    “繁繁这丫头,了不起啊……”

    更多的人,都在谴责夏满银与他母亲郑惠菊。

    “大人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有良心。”

    “淑美婆婆早就嫌她只生了个女儿,见她失踪了一点也不伤心,巴不得快点让满银再找一个生儿子。”

    “可不是?还到处造谣说什么她和知青勾搭,我呸!”

    “满银也不是个东西!”

    “老婆丢了,也就伤心了三个月,后来进城找了个家里开副食店的,心马上就偏了。”

    “要不是派出所规定要失踪满两年才能销户,我看他恨不得马上就换个老婆。”

    “淑美对他多好啊,每天中午送饭。要不是给他送饭,她哪里会被人拐走?唉!所以女人呐,就不能对男人太好,男人都贱!”

    郑惠菊听到众人的唾骂,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前婆婆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只得舔着脸走上前,对夏木繁说:“繁繁,你辛苦了啊。淑美找到了就好,要不,到我家坐坐吧?”

    夏木繁现在心情愉快,也没计较旧日恩怨,挽着母亲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妈,这里就是我们以前的家,你还记得吗?这个人,就是你以前的婆婆,坏得很,还认得不?”

    郑惠菊脸皮抽了抽,习惯性地想骂她两句。

    可是旁边村民的声音让她闭上了嘴。

    徐淑美的心智还停留在孩童状态,以前只认邹建章,现在只认夏木繁,一刻不见就惶恐不安。

    在她新浮现出来的记忆碎片里,夏木繁占据了全部。

    母女连心,虽然眼前的夏木繁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但徐淑美却已经认定——这是我的女儿,我的木木。

    听到夏木繁的话,徐淑美向她身边靠了靠。

    眼前这个面容瘦削、眼神刻薄的老婆婆让她内心生出一种恐惧,她拼命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徐淑美的反应让村民们都心里不是滋味。

    先前只听说夏木繁把被拐多年的母亲找回来,今天一见才发现她整个人傻愣愣的,和以前那温柔贤惠的小媳妇完全不一样。

    “造孽哦,难怪这么久没回来,原来脑袋坏掉了。”

    “淑美以前多聪明啊,以前知青们就爱和她一起说话,说她有文化咧。”

    “一样的饭菜,淑美做出来就是比别家的好吃。这么好的人,你说怎么就……唉!”

    夏木繁带着母亲慢慢往老屋走过去。

    春天已经到来。

    村口的老樟树青翠茂密,黄土路两旁的蒲公英开着灿烂的小黄花,车前草、荠菜抽出了花穗,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水稻青苗绿油油的,随着微风有节奏地摆动。

    五皮村是浅丘地带,以水稻为主要农作物。

    与Y省那小山沟里景致迥然不同。

    徐淑美自出生、读书、再到结婚生子,一直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眼前的一切,让她脑中闪过一些记忆碎片。

    徐淑美感觉脑袋有些发胀,停下了脚步。

    夏木繁观察着母亲的表情,看她眼神似乎认得路,心中一喜:“妈,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徐淑美甩了甩头,面色略显苍白,她抬起头看向四周,不等夏木繁带领,径直朝着自家老屋走去。

    一步一步,徐淑美准确地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嫁过来的婆家。

    宽敞的地坪,南面对着村间小路,西面是菜地,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缠绕着金银花藤。东面立着两棵槐树、一棵苦楝树。洁白的槐花、粉紫色的苦楝花开得正盛,香气四溢。

    地坪北面一大片竹林,绿意掩映下一栋土砖黑瓦老屋安静矗立着。日子久了,木窗油漆剥落、墙面斑驳、檐下青苔遍布。

    这栋房子,曾无数次出现在徐淑美的梦中。

    这房子藏着徐淑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最美好的年华。

    有甜蜜,也有过痛苦。

    有欢笑,也有无数眼泪。

    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徐淑美曾经的岁月。

    郑惠菊走过来站在徐淑美身边,讨好地笑了笑:“淑美啊,进屋坐坐吧。你一走就是十六年,我和满银都想着你咧。那个,满银说今天回来,你们见见吧。”

    嘴上邀请徐淑美进屋坐,但郑惠菊心底里却在骂娘。

    就是这个没良心的烦人精,非要把人找回来!现在人回来了可怎么对待呢?说起来吧,她是满银的结发妻子,是夏家媳妇。可是她当时失踪得莫名其妙,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名字都从户口本上抹掉了,满银也另外娶老婆生了一双儿女,哪里还有徐淑美的立足之地?

    偏偏村里人这几天一直在议论,唾沫星子快把郑惠菊、夏满银淹死,郑惠菊没办法只能做点表面文章。

    徐淑美没有进屋,她看着郑惠菊,眼神有些茫然:“满银?”

    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

    可是,他是谁?

    郑惠菊道:“对啊,我儿子夏满银,你的丈夫嘛。”

    说完这话,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啊,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一跑就是十六年,总不好让满银一直为你守着嘛,他后来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在荟市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不错。你莫怪满银啊,他也是没办法的嘛。”

    徐淑美呆呆地看着郑惠菊嘴巴一动一动,依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夏木繁在她耳边悄悄说话:“妈,夏满银是我爸,不过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你不用管他。”

    徐淑美温顺地点了点头:“好的,木木。”

    徐淑美脑子不太好使,但只是说话、行动有些迟钝,她能感知到别人是善还是恶。

    与邹建章生活了十几年,虽然被照顾得周周到到,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破了一个大洞,时不时有冷风灌进来,让她冻得全身冰冰凉。

    偶尔冒出来的记忆碎片让徐淑美看到村里的小姑娘便觉得无比亲切,下意识地会喊出“木木”、“宝宝”,只不过她发音古怪,村里人都以为她喊的是“摸摸”、“抱抱”,把她当成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病。

    见到夏木繁之后,听她“妈”、“妈妈”地喊着,徐淑美觉得心上的那个大洞终于被填满,整个人暖暖的。

    ——这个比自己还高、眉眼灵动、一脸倔强的姑娘,就是一直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儿木木,那个缠着自己讲故事、能够听懂猫猫狗狗说话的宝宝。

    确认了夏木繁是自己女儿之后,徐淑美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配合与依赖。

    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儿喜欢谁,那谁就是好人。

    女儿讨厌谁,谁就是坏人。

    现在听夏木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不用管他”,徐淑美自动将夏满银归类到“坏人”那一档。

    郑惠菊原本还担心徐淑美回来之后死赖着她家不放,所以一直严阵以待。在她看来,徐淑美被拐了十六年,不知道跟过几个男人,名声早就坏到了极点,除了依附夏家她还能怎样?

    可是现在,郑惠菊有些看不懂。

    夏木繁与徐淑美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个家当回事,也没有把夏满银放在眼里,她们回来是为了什么?

    围观群众忽然往两旁一让,分出一条通道来。

    “满银回来了!”

    “唉哟,一家四口都回来了。”

    “有热闹看了。”

    夏木繁扶住母亲胳膊,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徐淑美被动地抬起头,看向缓缓朝她走来的那个中年男人。

    夏满银今年42岁,再婚对象名叫黄胜兰,是家中独女。

    夏满银再婚后生下一女一子,女儿今年十三岁,儿子十一岁,一直住在荟市帮岳父家打理副食店,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看看老母亲。

    人到中年,夏满银已经开始发福,小肚子突出,走路带着外八字。

    他的模样也有了变化,一双眼角曲折的大眼睛,因为浮肿的大眼袋而显得有点凶,脸庞变宽之后原本俊秀的五官变得油腻。鬓边隐约可见的白发、眼角细密的皱纹,无不刻画着生活的印记。

    黄胜兰紧紧挽着夏满银的胳膊,满脸防备地看着徐淑美,似乎在害怕她把自己的丈夫抢走。

    迎上徐淑美的目光,夏满银呼吸一滞,胸口剧痛无比。

    岁月厚待,徐淑美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

    十六年过去了,她的眼神依然如少女般清澈。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否记恨他的薄情?

    黄胜兰察觉到夏满银的变化,干笑一声:“你就是徐大姐吧?我是满银的妻子。”

    她还不忘将儿女拉过来:“这是我和满银的孩子,女儿叫黄薇,儿子叫黄瑜,快叫阿姨。”

    郑惠菊的脸皮再一次抽了抽。

    小儿子入赘,亲孙子、孙女姓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隐痛。

    儿子为了攀高枝,连祖宗都不要了,丢人呐。

    听到两个孩子礼貌地喊阿姨,徐淑美看向夏木繁:“他们是谁?”

    夏木繁没好气地说:“不相干的人。”说罢,她拉着母亲转身就走。

    这一家四口看着辣眼睛,见一次就烦躁一回,上大学之后夏木繁就没有再见过他们,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想打人的冲动。

    徐淑美点了点头,目光从夏满银脸上掠过,仿佛他是团空气。

    夏满银心中一恸,甩开黄胜兰的手,急急地往前踏出两步:“淑美,我是满银,夏满银啊。”

    年少夫妻,曾有过花前月下、恩爱缠绵,原本这段时光随着徐淑美的失踪被封存。可现在重新见到徐淑美,所有美好都被唤醒,夏满银这才意识到,他最爱的人,是徐淑美。

    再婚的日子表面风光,但实际上夏满银生活得很憋屈。黄胜兰霸道蛮横,管他管得很严,他入赘黄家根本没有多少自由。

    夏木繁挡在徐淑美面前,与父亲四目相对。

    “我妈失踪两年,你就迫不及待要去给她销户再婚。现在我妈找回来了,你俩不再有关系。以后她和我一起生活,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对上夏木繁,夏满银的气势立马矮了一个头。

    这个女儿他没怎么管过。

    六岁之前,徐淑美把她看得跟心肝宝贝一样,走到哪里都要带着。

    六岁之后,夏满银把夏木繁丢在乡下,自己则到县城打工。认识黄胜兰之后,除了给钱,夏木繁的成长他基本没有参与。

    付出得少,夏满银难免心虚。

    夏木繁上大学、上班他都不闻不问,现在女儿当上警察,凭一自己之力找回徐淑美,如此聪明能干的女儿,夏满银哪里敢和她对抗?

    夏满银目光躲闪,讷讷道:“好歹,好歹我也是你爸嘛。”

    郑惠菊看不惯孙女的强势,护着小儿子:“哪个教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那是你爸!要不是你爸给钱交学费、生活费,你想读大学?切!”

    夏木繁捏了捏拳头。

    这样的话,她听过无数遍。

    就因为他是父亲,是给她钱读书的人,所以她必须感恩。

    只是这一回,不等夏木繁反击,围观村民看不惯了,开始帮她说话。

    “繁繁姓夏咧,满银出钱不是应该的吗?”

    “生了不养,那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

    “满银把繁繁扔在乡下,自己却在城里享福帮黄家养孩子,繁繁心里有怨恨也很正常嘛。”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徐淑美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她抱着一个女娃娃,郑惠菊指着她的鼻子骂:“小丫头片子,你还稀罕上了?我跟你讲,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事,别一天到晚抱着这烦人精。”

    夏满银抱着脑袋蹲在檐廊下,唉声叹气:“淑美,你就让我妈带着繁繁吧,我们去县里看看病,怎么就一直怀不上呢?”

    几个坐在堂屋喝茶的村民,也在闲嗑牙,劝说徐淑美去县里看病。

    “你又不是不能生,怎么不再生一个?”

    “要是没个儿子,你将来老了怎么办?”

    “丫头再好,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嘛。”

    太多信息涌进来,脑子似有针扎,徐淑美抬手扶着额头,闷哼了一声。

    夏木繁慌忙弯腰察看母亲的脸色:“妈,你怎么了?头疼吗?”

    徐淑美没有说话,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夏木繁顾不得与父亲争执,更没心思和奶奶斗嘴,她扶着母亲在一旁坐下,焦急地等待着。

    医生说过,回到原先环境里可能会刺激记忆恢复,但这个过程会有些痛苦,需要对病人多一点耐心。

    郑惠菊看到这场面有点害怕,忙推卸责任:“你们都看到了啊,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她要是有事跟我没有关系。”

    夏满银有些担忧,凑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淑美,你怎么了?”

    夏木繁看到他那张满是讨好的脸,胸中愤怒喷涌而出。

    他永远都是这样!

    在别人眼里,夏满银是个好男人,虽然拿不了什么主意,但勤快、老实。

    可是夏木繁知道他有多可恶。

    坏事永远都是别人做的,他在背后当好人。

    骂徐淑美的人是郑惠菊,他则是那个默默守护老婆的好男人。

    给徐淑美销户?那是大哥说的,毕竟他不能没个女人持家。

    把夏木繁扔在乡下不管不问是现任老婆的主意,他也是没办法,毕竟岳家太强势,家里又有两个孩子要抚养。

    真的是懦弱无能拿不了主意吗?

    并不是!

    八岁时,他去派出所办理销户手续,夏木繁抱着他大腿坚决不同意。他弯腰掰开夏木繁的手,迫不及待地拿着户口本离开。

    那一刻,夏木繁便知道了,他不是懦弱,他就是冷血、自私、虚伪。

    他哪里是没有主意的人?

    只要事情有利于他,他乐于躲在旁人身后当老实人。

    想到这里,夏木繁抬手就是一推:“滚!”

    夏满银被她这一推,踉跄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夏木繁:“你,你推我?”

    夏木繁还没说话,一道健壮身影大踏步而来,冲着夏满银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干脆利落。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

    “唉哟,是他徐家大舅子。”

    “别人打他不得,大舅子打他倒是天经地义。”

    “可不是嘛,当年他们找上门时被泼了盆脏水,现在也是该发发脾气了。”

    夏木繁抬眼看去,打夏满银的人正是自己的大舅舅徐敬义。

    徐敬义比徐淑美小三岁,姐弟俩关系很好。徐淑美失踪后曾带着母亲上门来讨个说法,却被郑惠菊污蔑说徐淑美跟知青有一腿,最后徐母郁郁而终,两家就此断了亲。

    连带着对长相酷似夏满银的夏木繁,徐家人也懒淡了许多。

    收到姐姐找到的消息,已在外地安家的徐敬义飞速赶了回来。一来便压不住心头火气,抽了夏满银一巴掌。打完人之后,他快步来到徐淑美面前,低头看着以手扶额、表情痛苦的她,颤声喊道:“大姐~”

    徐淑美慢慢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徐敬义。

    太多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晃过,徐淑美脑中闪过的记忆碎片越来越多,渐渐汇集成一点,最终轰地一下爆炸开来。

    刹那之间,曾经的人生在脑中快放。

    徐淑美的眼神由茫然转为清明。

    痛苦的表情转为平静。

    控制不住的颤抖,也停了下来。

    原来……她的人生是这样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是家中老大,早早就学会各种农活、家务,帮着父母带大两个弟弟,十九岁嫁给夏满银。

    二十岁生下女儿,生产时大出血伤了身体,自此后再没怀孕。婆婆冷言冷语、丈夫沉默寡言、妯娌明嘲暗讽。

    为了不让女儿受到伤害,她努力平衡各种关系,一日三餐外加送午饭,农活家务抢着干,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女儿。

    二十六岁那一年,她遇到人生最大的坎,姚雁飞害她摔伤脑袋失忆,然后被邹建章捡到,成为他的妻子,来到Y省那小山沟生活。

    昏昏沉沉的十六年里,她被人骂成了疯子、神经病,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

    良久。

    徐淑美站起来,看着徐敬义,微微一笑:“敬义,你来了。”

    徐敬义还不知道姐姐失忆的消息,眼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姐,你终于回来了!”

    村民们的议论一句一句地钻进徐淑美的耳朵。

    “淑美也是可怜,现在回来连容身之所都没有。”

    “夏满银这个没良心的结婚生子,连繁繁都不要,哪里还能管淑美的死活?”

    “莫看徐家人气势汹汹,其实他们各有各的家,也不可能管淑美咧。”

    “没办法,这都命啊。”

    徐淑美的目光,转向夏满银。

    还有站在他身旁的黄胜兰和一双儿女。

    这个人,她曾经在乎过,也曾经疼惜过,可是现在,想到刚才村民的议论,她只觉得寒心。

    夏满银被徐淑美目光中的冰冷刺痛,不死心地喊了一句:“淑美,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一直为你守着,你能理解的,对吧?”

    在夏满银的印象里,徐淑美除了没生儿子这个缺点外,样样都好,对他更是温存体贴,照顾得周周到到,那个时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可惜……唉!

    徐淑美没有说话,转过头来看着夏木繁,眼神里满是慈爱与怜惜。

    这是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走到哪里都舍不得放下的宝贝。

    也是这个宝贝,坚持不懈地寻找她,努力将她唤醒。

    谁说她命苦?

    有这样一个女儿,人生值得。

    分离十六年,当年只到腰间的娇气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奶奶不慈、父亲不爱,女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徐淑美心中一酸,伸展开手臂,紧紧将夏木繁抱住:“木木,妈妈回来了,回来了。”

    被妈妈紧紧抱住,温暖的触感、阳光般的气息萦绕四周,夏木繁一时之间如在梦中。

    ——我的妈妈,真的回来了。

    第033章 赔偿

    夏木繁快乐得飞起。

    妈妈回来了!

    她现在也有妈妈疼爱了。

    人一快乐, 胸怀自然就宽广许多。

    从六岁开始,夏木繁一直在坚定地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努力,亲人的冷落并不能阻碍她前进。

    父亲再婚就再婚吧, 无所谓。反正他每天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黄胜兰身后, 一点尊严都没有, 活该!

    奶奶依旧刻薄, 那又怎样?

    夏木繁反正脾气也不好。奶奶饿她, 她就抢堂哥的饭吃;奶奶打她她就跑, 村里的猫猫狗狗帮她出气;奶奶不让她上学,她就天天在家捣乱。奶奶一见她头疼无比,只得送她继续读书。眼不见心不烦。

    两个舅舅各有各的小家, 不亲近就不亲近吧。

    夏木繁长得像父亲,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奶奶气死了姥姥,舅舅们恨夏家人、不想看到她, 随便他们。

    现在, 夏木繁找回了妈妈!

    没人关心怕什么, 夏木繁有妈妈。

    妈妈会关心她吃没吃饱、穿没穿好,心情好不好;

    妈妈知道她能听懂动物的话;

    妈妈发自内心地相信她,永远不会抛弃她。

    有了这样的好妈妈, 还要那不中用的奶奶、爸爸做什么。

    好心情的夏木繁眼眸发光、嘴角含笑, 看着比平时多了几分活泼。

    倒是徐淑美,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细细询问弟弟这十几年来家乡的变化,知道父母已经离世,两个弟弟成家后离开农村, 在邻县安下了家。同样地,她也知道了夏家对女儿的冷落与苛待。

    夏木繁不愿意母亲再留在村里:“妈, 我们走吧。”

    这次带母亲回五皮村本就是为了唤醒她的记忆,现在既然达到目的,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徐淑美抬手在女儿头顶抚了抚,温柔道:“等一下再走,妈妈还要处理些事情。”

    说罢,徐淑美走到夏满银面前,目光沉静:“我十九岁嫁你,尊你敬你,生儿育女,做饭、喂鸡、洗衣、操持家务,心疼你在砖厂上班吃不好,每天中午走十里路给你送饭,自认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与义务,对吧?”

    夏满银被小舅子打了一巴掌,脸皮发烫,听到结发妻子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内心的愧疚达到顶点,他捂着脸不敢与徐淑美目光对视,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是。”

    徐淑美:“我在送饭途中被人带走,你有认真找过我吗?”

    夏满银慌忙抬头:“有的,有的。你没见了那天,我带着村里人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报了警,和警察一起找你,我真的很认真地找过你。”

    徐淑美转过头看一眼夏木繁。

    夏木繁轻轻点了点头,当年母亲失踪的时候,父亲的确很着急,他那时对母亲应该还是有些真感情的。

    徐淑美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夏满银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我没本事,是我无能,害你受苦了,对不起啊,淑美。”

    徐淑美问:“我不在,你就是女儿最亲近的人,你有好好照顾她吗?”

    “……”

    夏满银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女儿是徐淑美一手带大的,他平时也就是逗一逗、玩一玩,妻子失踪之后他六神无主,根本没心思管女儿。

    徐淑美目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的胆怯与无能,夏满银有了压力,他想解释,可是似乎不管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嗫嚅着嘴唇,半天才说道:“我,我那个时候也慌了神,繁繁哭得撕心裂肺,谁哄都哄不住。”

    徐淑美步步紧逼:“后来呢?”

    夏满银额头开始冒汗:“什么……后来?”

    “找不到我之后呢?到派出所给我办死亡证明之后呢?那个时候你应该不慌了吧,有没有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

    夏满银抹了把额头的汗,不敢说话。

    一开始他对徐淑美的失踪挺着急,到处询问,可是连警察都没有办法,他能怎么办?慢慢地,这颗找人的心也就懒淡下来。

    再后来,他在县城打工遇到黄胜兰,黄家看中他老实勤快想要招婿上门。他贪图黄家有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着急忙慌地托人找关系想要早点让徐淑美“死亡”,哪里还有心思管女儿?

    夏满银不说话,旁边的村民看不惯了,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他攀上县里的高枝,哪里会管繁繁的哟,”

    “把繁繁甩给他奶奶和大伯,满银早就去县里享福了。你看他那肚子,吃得全是油。”

    “繁繁也是不容易,摊上这么个没良心的爹。”

    夏满银慌解释道:“我,我有给钱的。”

    徐淑美看着眼前这个自私、凉薄的男人,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手脚冰凉颤抖、胸膛却因为愤怒而炙热无比。

    他对妻子没良心,全当自己一颗真心喂了狗,这也就罢了。

    可是他对自己亲生骨肉都如此淡情寡义,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徐淑美心地善良,性格温婉,平生没有对人动过手,可是今天,看到一肚子肥油、目光躲躲闪闪的夏满银,她忍不了。

    徐淑美使出全身的力气,抬手给了夏满银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徐淑美在村里那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谁都是客客气气、笑眯眯的,哪怕是面对最讨人嫌的碎嘴桂婶,她也只是理论几句,从来没有动过手。

    没想到十六年不见,徐淑美一回村就气得动了手!可见是动了真怒啊。

    夏满银脸上再挨一记,脸痛还在其次,心痛却是真的。

    他没有反抗,呆呆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徐淑美,眼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徐淑美竟然动手打他!

    他们结婚七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打他!

    黄胜兰见丈夫挨打不反抗,还掉眼泪,简直丢脸至极,有心要找回场子,便叉腰上前:“喂,徐淑美你干什么要打他?”

    黄胜兰一心为夏满银出头,没料到夏满银却将她往后一扯,脸红脖子粗地吼了一句:“你别管!”

    黄胜兰的话一下子被卡在喉咙里,恨得牙痒痒,用力甩开夏满银的手,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夏满银仿佛没有听到黄胜兰的话,转头看向徐淑美,将脸向前一送:“淑美,你打吧。是我欠你的,我应该坚持找你的。要是打我能让你消消气,那你只管打。”

    徐淑美平生第一次打人,手掌生疼,心跳有些加快。

    她摇了摇头:“你已结婚生子,与我再无瓜葛,什么欠不欠的,以后不要再提。这一巴掌,是我替女儿打的。”

    夏满银看她一脸不愿与他再有任何瓜葛的态度,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淑美,你……”

    这人呐,就是犯贱。

    先前听说徐淑美找回来了,夏满银挺紧张,生怕她缠着自己不放,为了壮胆还把老婆孩子都带了过来。可是现在看徐淑美风韵犹存,一脸风轻云淡,夏满银却浑身上下不对劲,恨不得把心剖开来,只求她多看他一眼。

    徐淑美冷冷瞥了他一眼:“生而不养,畜生不如!”

    夏满银感觉胸口一阵憋闷。

    徐淑美这一眼令他很受伤,她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把曾经的恩爱都遗忘了吗?

    夏满银还想纠缠,却被黄胜兰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啊”了一声。

    黄胜兰看丈夫的反应不对头,生怕他俩旧情复燃,连拖带拽地要把夏满银带走。

    “等一下!”

    徐淑美扬声喊了一嗓子,夏满银立马停下脚步,满怀期待地看着徐淑美,内心戏无数。

    徐淑美看向村民:“咱们村里的当家人是哪一个?”

    村委主任夏常春一直在做壁上观,被徐淑美这一问不得不站出来:“是我。”

    徐淑美道:“我离家十六年,再回来物是人非,你觉得夏家人应该怎么赔偿?”

    站在一边的郑惠菊一听“赔偿”二字,顿时跳了起来:“你还想要赔偿?我们家可不欠你的!”

    徐敬义上去冲着夏满银就是一拳头,恶狠狠地瞪了郑惠菊一眼:“我姐失踪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你满嘴喷粪,败坏我姐名声,气死我妈,这笔帐,必须今天算清楚!”

    打不了老的,他难得还打不得小的?

    徐淑美冷声道:“怎么不欠我的?我如果没失踪,夏满银就是我的丈夫,这老屋得有我一间,我的女儿也不会丢给大伯收养,被你们欺负。”

    旁边村民听了也觉得难受,纷纷替徐淑美说话。

    “淑美没说错,夏家人是该赔偿她。”

    “可不是?吃了这么多年苦,再回来丈夫跟别人结婚了,连户口都没了。”

    “以前繁繁还是蛮听话的,要不是因为没了娘,也不会那么调皮。”

    郑惠菊不服气,跳上窜下地咒骂着。

    只要她骂一句,徐敬义就揍夏满银一拳头。看情势不妙,郑惠菊终于闭上了嘴。

    村委主任夏常春与其他几个村委干部商量了一下,最后给了一个比较公道的方案。

    ——夏满银一次性赔偿徐淑美两万元,自此两不相干。

    ——徐淑美与夏木繁一起生活,由夏木繁养老;

    ——夏满银以后的生老病死均与夏木繁无关。

    郑惠菊不想拿钱出来。

    在她看来,两万块钱那是剜她的心、剔她的骨。

    九六年物价与工资水平比十年前翻了好几番,两万块钱不再是多么稀罕的事,但也是一大笔钱。刚毕业大学生的工资大多在三百到五百左右,这两万块钱相当于四年的收入呢。

    这钱要是拿在郑惠菊手里,完全可以把老屋翻修,再起一间屋,干什么要一口气赔给徐淑美?

    夏满银根本拿不出钱。

    他相当于入赘黄家,两个孩子姓黄不姓夏。他虽然好吃好喝穿得体面,看上去过得不错,可是家庭地位根本就不高,家里的钱都捏在岳父岳母手里,他口袋里连二十块钱零花钱都没有。

    最后,还是黄胜兰当了家,痛快拿钱出来,揪着夏满银的耳朵回家去。

    她原本没打算掏钱,可是看夏满银那粘乎乎的态度,黄胜兰有了危机感。丈夫虽然无能,但胜在老实听话好控制,不如花点钱断掉他的念想。

    徐淑美没有再继续与夏家人拉扯。

    她心地善良,本就不是那种不依不饶的性子。

    前婆婆郑惠菊为人刻薄、重男轻女、肆意败坏她的名声,固然可恨。但一来这些年夏满银把女儿丢在乡下,是郑惠菊把夏木繁养大,送她上了学,并没有阻碍她前程。二来夏满银入赘黄家,这让向来疼爱小儿子的郑惠菊大受打击,老态尽显,也算是她的报应吧。

    至于夏满银,徐淑美多一眼都不想再看。

    两万块钱、一巴掌之后互不相欠,往事如烟,从此便是陌路。

    看着徐淑美冷静地处理与夏家人的关系,徐敬义怀是崇拜。他的姐姐还是这么坚强,真是太好了!他对徐淑美说:“姐,跟我回家住吧。”

    徐淑美看着徐敬义,眸光里并无半分欢喜:“敬义,你回去吧,我和木木回市里。”

    徐敬义有点着急:“姐,你好不容易回来,总要去看看爸妈吧?你走之后,我招工进城,敬忠考上大学留在省城,家里老房子给了三叔,我们都记挂着你啊。”

    徐淑美牵着女儿的手,安静地看着他:“我是家中长姐,才三岁就背着你,你晚上睡不着觉不停地哭,是我抱着你在屋场里到处转。敬忠出生后我又继续带他,你和敬忠都是我帮着带大的,为了让你们读书我放弃读高中。我对得起你们吧?”

    对上姐姐那双沉静的眼睛,徐敬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是,姐你对我和敬忠一直都很好。”

    徐淑美道:“从小到大,家里的农活、苦活都是我在做,出嫁彩礼全都留在家里,逢年过节我大包小包拿回家,给爸妈买新衣、新鞋,哪怕结了婚有时候也会回村帮着爸妈干活,我对得起爸妈吧?”

    徐敬义越听越心虚:“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对爸妈一直都很孝顺,村里哪一个不说你好?”

    徐淑美道:“那怎么我不见了,夏家人随便造几句谣,你们就信了呢?为什么不继续帮忙找?”

    徐敬义心中一痛,努力解释:“我们没有信!只是……”

    徐淑美摆了摆手:“算了,别解释了。都说爱屋及乌,我不见了,你们却对我女儿那么冷淡,还想让我怎么做?难道要我对你说一声,我不怪你,你们也是没办法?有空我会回村给爸妈扫墓,至于你和敬忠,就当普通亲戚走动吧。”

    说罢,徐淑美与夏木繁转身离开五皮村。

    留下徐敬义呆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们母女俩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

    夏木繁和母亲手挽手走着,脚步轻快而欢乐。

    母亲在为她出头。

    这让夏木繁心里美得冒泡。

    这些年父亲冷落她,把她扔在乡下不闻不问,要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只不过她性子犟,不愿意示弱罢了。

    今天母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父亲一巴掌,骂他畜生不如,简直太解恨了。

    对了,还有舅舅。

    母亲为了她,不惜与舅舅拉下脸。

    这说明,在母亲心目中,夏木繁排第一!

    夏木繁大声道:“妈,以后你就跟着我。你放心,我养你。”

    徐淑美拍了拍她手背,一颗心疼得发抖,声音有些发颤:“好。”

    村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夏木繁拉开车门,对一直等候的虞敬说:“走吧。”

    孙羡兵从副驾驶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夏木繁:“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夏木繁微笑:“我妈妈好了,什么都记起来了。”

    说完,她对母亲介绍起自己的两名同事:“孙羡兵,虞敬,我们三个以前在安宁路派出所案件组工作,现在一起调到了刑侦大队重案七组,他们帮助了我很多。”

    徐淑美微笑点头:“谢谢你们。”

    女儿能够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些好心人帮助她,徐淑美内心充满感激。

    孙羡兵惊喜地看着徐淑美:“阿姨,你真的好了!”说话口齿清晰、目光温柔沉静,和先前那个迷茫迟钝的人判若两人,这说明徐淑美真的恢复了。

    虞敬回过头来,憨憨一笑:“小夏帮了我们不少,我们应该谢谢她。”

    车子慢慢启动,村口那棵大樟树越来越远。

    徐淑美看着窗外,垂下眼眸,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六年人生就这样归了零。

    重回故地,只剩唏嘘。

    从此,就与女儿作伴,弥补她缺失了十六年的母爱吧。

    车子开到新樟镇,夏木繁让虞敬将车速放慢,指着窗外建筑告诉母亲:“妈,你看看,镇上变化大不大?这就是镇上中学,你以前在这里读的初中是不是?我也是在这里读的初中和高中。”

    徐淑美凑近车窗玻璃,看着眼前的校园。

    校园大门完全变了样。

    原先简陋的铁门变得高大洋气,低矮的红砖围墙也重新砌高,两栋六层楼高的教学楼看着气派得很。

    徐淑美“啊”了一声,“新做的教学楼啊。”

    夏木繁道:“是啊,我上学的时候只有一栋高中楼,前年又做了一栋,你原来上学的初中楼已经拆掉了。”

    徐淑美目光里有着怀念:“拆了?真可惜。”

    那个时候农村穷,新樟镇中学破破烂烂的,教学楼就是一栋两层砖混的楼房,小操场全是土,不过那个时候的她依然很开心。

    正是中午时分,孩子们陆陆续续从校门走出来。

    透过大门,看着整齐宽阔的操场,沙坑边的双杠、单杠、吊环,徐淑美眼里有了亮亮的光芒:“现在的孩子,真幸福啊。”

    突然,徐淑美惊喜地叫了一声:“沈老师!”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确认下来,拍着夏木繁的手叫道:“我的班主任,沈鸿云老师。”

    从校门口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老头,他戴着眼镜,佝偻着腰,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混在一堆放学孩子里显得格外显眼。

    听到徐淑美的话,夏木繁定睛望去,也认了出来:“嗯,是沈老师。沈老师教隔壁班语文,不过给我们班代过一个星期的课。”

    虞敬踩下刹车。

    虽然车速不快,但因为这次刹车,车里所有人还是因为惯性往前栽了栽。

    孙羡兵贴心地询问:“阿姨,小夏,那你们要不要下去和老师见见?”

    夏木繁下了车,和母亲一起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喊了一句:“沈老师!”

    沈鸿云似乎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来,眼镜挂在鼻梁上,眼睛从眼镜上方抬起来,认真看着徐淑美、夏木繁。

    新樟镇中学升学率一般,每年能够考上重点本科的只有几个,夏木繁考上的华夏警官大学属于提前批次录取的重点本科,她能考上绝对算是学校的佼佼者。

    因此,沈鸿云先认出了夏木繁:“夏木繁?你这是……”

    夏木繁将母亲推在他面前:“沈老师,我陪我妈来镇上看看。您看看,您还认得她不?”

    沈鸿云的目光落在徐淑美脸上,半天方才迟疑着问:“徐淑美?”

    徐淑美乍见恩师,神情激动,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沈老师,我是徐淑美啊。”

    沈鸿云眼睛一亮,细细打量着她:“我记得你,你的作文写得好,有灵气。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徐淑美没想到老师不仅记得自己,还一直牵挂着她,不由得眼眶一红。她害怕老师担心,便没有说出实情:“老师,我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才回来。”

    沈鸿云似乎心事重重,并没有多问,只是叹了一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淑美关切地询问:“老师身体还好吗?”

    沈鸿云:“还好,还好。”

    徐淑美再问:“师母怎么样?彤彤呢?”

    沈鸿云抿了抿唇,咳嗽一声转过头去:“我还有事,就此别过,回头再聊。”

    徐淑美有心想多了解一下老师的近况,可是看他有事要忙,不好再打扰,只得匆匆告辞。

    临别之时,夏木繁看着沈老师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萧索之感。

    既然下了车,夏木繁索性带着虞敬、孙羡兵一起,到了镇上一家名为如意的餐馆准备吃午饭。

    夏木繁点了菜,四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餐馆老板认出了夏木繁,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主动送了个凉拌菜,神情之间兴奋得很:“小夏,听说你考上了警官大学,现在是不是当上警察了?厉害啊,想当年你寒暑假到我这里还洗过盘子咧,现在真是出息了。”

    徐淑美听着心疼,夏木繁却并不介意,应付了几句之后继续吃饭。

    吃着吃着,又说起了沈老师。徐淑美说起自己的班主任沈鸿云老师,语气里满是怀念与感激。

    当年她读到初一的时候母亲滑了胎,家里忙不过来想让她辍学,是沈鸿云老师牵着她的手来到村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好不容易才说服父母同意她继续读下去。

    初三毕业之后,老师曾提过由他出学费和伙食费,资助徐淑美继续读高中,虽然最后徐淑美还是放弃求学,但对老师一直心存感激。

    今天看到老师头发稀疏花白、脸上满是皱纹,老得那么厉害,徐淑美心里酸楚,连饭都吃得不香了。

    徐淑美说:“沈老师是个非常、非常好的老师,他还记得我呢。可惜今天老师有事要忙,不然真想和他多聊聊。”

    沈鸿云那佝偻的背影闪过眼前,夏木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老板:“胡老板,镇中学的沈鸿云老师你知道吧?”

    胡老板一拍胸脯:“镇上的人我基本都认得。沈老师嘛,他在镇中学当了几十年的语文老师,我当然认得。”

    夏木繁问:“最近沈老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看他状态不太对。”

    胡老板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沈老师可怜哟~~”

    这一下,徐淑美着急了:“沈老师到底怎么了?”

    胡老板说:“他姑娘失踪了,老伴一着急中了风。沈老师医院、派出所两头跑,又急又累,一下子就老了。”

    徐淑美顿时自责得差点掉下泪来。

    难怪刚才她问师母和彤彤的情况时,沈老师不愿意多说,匆匆离开,原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

    胡老板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夏木繁:“小夏,你是不是当警察了?能不能帮帮沈老师?他姑娘在镇政府上班,今年三十岁了吧,没结婚一个人住。上上周突然就不见了,派出所立案侦查,什么也没找到。”

    第034章 沈奕彤

    失踪案?

    刚查了一桩失踪案的孙羡兵与虞敬对视一眼, 异口同声地发问。

    “具体失踪多长时间?”

    “怎么会什么也没找到呢?”

    胡老板摊开手,显然也有些无奈。

    “就上个星期,周一发现她没来上班, 然后单位同事到处找, 家里人说周末她没回家, 隔壁宿舍的说她周五下班之后没回来住, 这么一对发现不对头, 赶紧报了警。

    派出所来人调查, 反正查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沈老师天天往派出所跑,求他们认真查,可是警察说有消息就会通知他, 让他别一天到晚过来问。

    前几天警察说找到了她的辞职信,还有一封留给她爸妈的信,最后给出了一个结论说是离家出走,就这样结了案。”

    今天是周三, 上周一确认失踪, 最后见到沈老师女儿的时间是上上周五, 失踪时间已经长达12天。

    离家出走?

    夏木繁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

    单位体制内有公职的女生,就这样失踪了,最后的结论是离家出走?

    现在是九十年代, 联系方式多样化, 单位有电话、个人有BB机,上班时有领导、同事,下班后有朋友、家人,沈老师的女儿就这么放弃所有社会关系, 悄没声息地离开,谁也联系不到她?

    孙羡兵哼了一声, 压低声音对夏木繁吐槽:“又是新樟镇派出所!先前阿姨失踪他们屁都没查出来,现在丢了个大活人,又是这样草草结案。”

    虞敬皱了皱眉:“有没有查过沈老师女儿的通信记录?失踪前和谁联系过?有没有仇家或者情人?”

    胡老板一听,眼睛瞪得溜圆,抬手一拍大腿:“还能查这些东西?我听说派出所的同志也就是拿个本子问了沈奕彤的同事、家里人,过几天就说是离家出走,让家属回去等消息。”

    孙羡兵越听越上火:“离家出走总要有导火索吧?对方已经三十岁,工作多年,精神正常,怎么可能突然放弃工作离家出走?”

    胡老板动作夸张地连连摇头:“我也觉得不会是离家出走。我认得沈奕彤那个姑娘,从小就腼腆乖巧,虽然不爱说话,但笑眯眯的很招人喜欢。她大专毕业之后本来可以去大城市工作,因为放心不下爸妈留在镇上工作,是少见的孝顺孩子,怎么可能招呼不打就跑了呢?”

    他停了停,咽了口口水继续发表意见:“再说了,镇政府从93年开始涨工资,已经连续涨了三回,一年比一年待遇好,工作清闲离家近,还分配住房,这么好的工作干嘛要辞掉?”

    最后,胡老板给了结论:“反正吧,别说沈老师不相信,连我这个餐馆小老板都觉得不对劲。也不知道派出所是怎么给出的这个结论,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虞敬问:“那,派出所有没有完成信息采集,有没有登寻人启事?有没有给公安局发协查函件?”

    胡老板哪里知道这些,茫然摇头。

    虞敬与孙羡兵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

    他俩在派出所工作多年,经验丰富。

    像这类成年人失踪案的处理,至少在流程上要完成三个步骤。

    第一步采集信息。

    警方要求家属提供失踪者的基本信息,包括姓名、年龄、近照、口音,有什么个体特征及其数量、位置,如疤痕、痣、胎记等。并一步了解对方失踪时的衣着情况,收集失踪者的日常生活用品如牙刷、鞋袜等,采集父母、兄弟姐们等直系家属的血样。

    第二步,家属到报社、电台、电视台登寻人启事。

    第三步,公安机关走访失踪地点及周围群众,询问当天有无异常情况。如果有目的地,则派人或发协查函去目的地的公安机关以求协助调查。

    现在省厅刑侦技术中心已经建成失踪人口信息系统,DNA技术渐渐成熟,可以先将所有信息登记在案,并在公安系统内部发失踪人员的协查通报。

    失踪十二天,刑侦大队那边根本没有收到新樟镇派出所任何消息,可见他们对这桩案子并不上心。

    孙羡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狗屁的新樟镇派出所!”

    夏木繁眯了眯眼,没有吭声。

    调查母亲失踪案时,夏木繁与新樟镇派出所所长萧振伟打过交道,看得出来他是个圆滑的人。以前自己读书期间来派出所询问母亲的案子,萧所长连面都不见。后来以重案组的身份再来找他,他表现得十分热情,不仅亲自陪同她去了趟五皮村,还找出曾经办案的郝刚配合工作。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兵。

    恐怕新樟镇派出所的人早已习惯看菜下饭。

    沈老师只是个没有什么社会背景的退休教师,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所以面对沈奕彤的失踪问题,他们并不重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根本没有向刑侦大队汇报,只是随便查一查,宣称离家出走,让家属回家等消息。

    徐淑美越听越着急。

    离家出走?一个单身女性离家出走谁也不联系,最容易被拐。

    徐淑美是吃过被拐之苦的人,一听到女性失踪心就扯得生疼。失踪的女孩又是恩师的女儿,徐淑美不愿意坐视不顾。

    徐淑美拉着夏木繁的手,眼里满是恳求:“帮帮沈老师吧,你想办法帮帮他。以前我读书的时候,沈老师家里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总是让师母周老师悄悄给我送过来。沈老师和周老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现在他们遇到困难,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好不好?”

    面对母亲的泪眼,夏木繁点头道:“好,我们先问问情况。”

    女性失踪案的确让人揪心。

    如果是离家出走,必须找出离家原因,确定她的目的地,然后向目的地警方发出协查通报,早点把人找到,再劝她返家。

    如果不是离家出走,那时间就是生命,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天,按新樟镇派出所这个办事效率,恐怕又会是一桩悬案。

    正说话间,餐馆老板眼睛余光看到门口走过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忙跑到门口扯开嗓子喊:“沈老师,沈老师——”

    沈鸿云正耷拉着脑袋,听到有人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胡老板跑过去拉着他胳膊:“沈老师,你进来一下。”

    沈鸿云苦笑着摆手:“是小胡啊,我吃过了。”

    胡老板却很坚持,连拖带拽地将沈鸿云带到了餐馆里,一边拖一边说:“沈老师,我找到人帮你了,快来快来。”

    沈鸿云被动地来到徐淑美面前,看到是他们,眼神黯淡了一些,他并不想让以前的学生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努力挣开胡老板的手。

    胡老板看老头倔强,忙解释说:“沈老师,小夏现在当上警察了,你让她帮帮忙嘛。”

    徐淑美知道沈老师为人硬气,不愿接受别人的同情与怜悯,站起身来,轻柔道:“老师,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您和我们说说,大家一起想办法,争取早点找到彤彤。”

    听徐淑美再次提到女儿的小名,沈鸿云心中一痛,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坚强,脚一软,差点跌倒。

    徐淑美忙扶沈鸿云坐下。

    孙羡兵反应快,端来热茶放在沈鸿云面前:“老师,您喝茶。”

    徐淑美了解沈老师的脾气,不惜自暴其短:“沈老师,一开始我没和您说实话。这么多年您没见到我,不是别的,是我被人拐走了。”

    沈鸿云“啊”了一声,焦急地询问:“你怎么样啊?怎么是这样!”

    徐淑美坐在老师身边,将热茶送到沈鸿云手里:“老师您喝口茶,喘口气,听我慢慢和您说。”

    徐淑美有一种温婉的气质,简单几句话便让沈鸿云卸下心防,顺从地将热茶捧在手里,喝了几口。

    热热的茶水下肚,沈鸿云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徐淑美道:“老师您知道吗,我十六年前被人拐到了Y省一个小山沟里,当时家里人到派出所报案,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最后按失踪结案,两年之后销了户,我就算是死亡了。”

    失踪结案?这让沈鸿云心一缩。

    现在他的女儿沈奕彤也不见了,难道也是被拐了?他急切地看着徐淑美:“然后呢?你怎么回来的!”

    徐淑美看向夏木繁,眼里满是骄傲:“这是我女儿,她在荟市公安局工作,坚持旧案重启,和她的同事们一起调查,最后终于找到重要线索,把我救了回来。”

    沈鸿云继续追问:“是什么样的线索?”

    徐淑美看向夏木繁,夏木繁代她回答:“我妈失踪那一天,镇上出现一辆豪华小轿车,就是根据这条线索我们追查到星市,找到那名司机,这才顺藤摸瓜把人找到。”

    孙羡兵补充了一句:“失踪前后任何一个异常情况,都可能成为追查的重要线索。只要认真仔细,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仿佛黑暗中摸索的人突然发现指路明灯,沈鸿云的目光从夏木繁转到孙羡兵、虞敬,再回到徐淑美,嘴唇有些哆嗦,半天方才艰难地说道:“那,请你,请你们帮帮我。”

    当老师这么久,沈鸿云习惯性帮助别人,却从来不愿意求人。现在为了女儿开口向学生求助,他已经用足了所有的勇气。

    看到昔日尊敬的老师神情如此窘迫,夏木繁心里发酸,郑重点头:“好。”

    沈鸿云连声道谢,胡老板在一旁催促:“沈老师您别耽误时间了,赶紧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小夏,然后再商量后面怎么办吧。”

    沈鸿云这一段时间医院、派出所两头跑,早已心力憔悴。

    医院里老伴周鸾凤中了风,口角歪斜,一见到他就急急地问:彤彤找到吗?她一天比一天焦灼,身体恢复情况很不乐观。

    派出所警察一开始对他还算客气,但查了两天态度就越来越冷淡,等到辞职信与留言条找到后,他们直接给出离家出走的结论,看到他就打起了太极:回去等消息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镇政府领导也冷着脸说如果沈奕彤一个月之后再不回来上班,就直接开除公职。沈鸿云好话说尽,他们也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说沈奕彤虽然给领导递交了辞职信,但组织上还在研究之中,并没有同意,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现在她私自离岗,影响很不好,能够给出一个月的缓冲期已经是很给面子。

    沈鸿云只是名退休语文老师,长期在讲台耕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虽然桃李满天下,但社会资源有限,遇到难处只知道走正常流程。

    警察让他回去等消息,他也不敢催促。镇政府领导公事公办,他更是诚惶诚恐。只能每天中午给老伴送完饭之前到派出所问一问,寄希望能够早点收到女儿的消息。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他的女儿沈奕彤就像是水滴被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沈鸿云急得满嘴燎泡,却无计可施。

    徐淑云的出现,给他带来一丝曙光。

    这个学生他印象很深,因为徐淑美的文字里透着一股灵气,这让他起了惜才之心。只是她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读书,这让他在家叹息了很久。

    她失踪十六年都能被找到,那自己女儿失踪十二天,也一定能找到。

    沈鸿云的声音发哑,将女儿失踪前后情况缓缓道来。

    沈鸿云只有沈奕彤一个女儿,模样清秀、乖巧懂事,大专毕业之后分配到镇政府工作,现在宣传科当文员。

    和父亲一样,沈奕彤没什么野心,对当官也没什么兴趣,平时工作本分,与同事关系不远不近。

    新樟镇只有这么大,沈奕彤单位与镇中学相距也不远,因此她很少住在单位宿舍,下班就回家,吃住都在家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随着女儿年龄渐长,沈奕彤一直没有谈恋爱,也没有结婚的打算,这让沈鸿云与妻子有些着急,几次三番地催促,却没什么效果。

    春节期间周鸾凤邀请了一个单身老师来家里做客,想给女儿牵牵线,没想到沈奕彤非常反感,躲回宿舍,不肯回家来。后来还是周鸾凤扛不住,主动打电话沈奕彤才周末回家住两天。

    就在女儿失踪前一周,沈鸿云和女儿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沈奕彤第一次发了脾气,甩下一句:你们不要再逼我!就收拾东西去了单位宿舍,自此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说到这里,沈鸿云眼睛有了泪水,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时泪水已经强行忍了回去。

    沈鸿云很自责,面色煞白:“我应该尊重女儿的意愿,不该催她结婚。如果彤彤每天回家来住,她就不会失踪。如果我没有和彤彤争吵,或者我主动打个电话服个软,她就不会离家出走。怪我!怪我啊!本来周老师星期六想去她宿舍看看,是我拦住了她,我那个时候为什么非要逼她呢?”

    徐淑美心中不忍,安慰道:“老师您别这么想,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彤彤找回来。周老师已经住院了,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沈鸿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夏木繁示意孙羡兵拿出笔记本,准备做好记录。

    孙羡兵与她配合默契,将本子放在饭桌上,钢笔拿在手中。

    夏木繁问:“具体是哪一天发现失踪的?”

    这个问题沈鸿云在派出所已经重复过无数遍,很快就回答出来:“4月15日是周一,彤彤没有像往常一样上班,单位领导打电话到我们学校询问,我才知道彤彤不见了。后来派出所同志问过住彤彤隔壁的同事,说彤彤周五晚上就没回来,还以为她回家了。”

    夏木繁问:“住在沈奕彤隔壁的同事和她关系很好吗?她怎么能肯定沈奕彤周末没有回宿舍?”

    沈鸿云:“我女儿不爱说话,和同事关系都一般。她住的宿舍是单面走廊的那种,一人一间,厕所和洗澡的地方在走廊两头。如果彤彤在家的话,人来人往的总会有人看到。”

    夏木繁问:“警察检查过宿舍吗?有没有发现异常?”

    沈鸿云点头:“有的,派出所同志去宿舍检查过,还拍了照。他们说没发现什么,很正常。”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陌生人来访的痕迹?没有发现陌生书籍、日记本或者信件?”

    夏木繁一口气问了很多,沈鸿云一直在摇头。

    夏木繁:“最后看到您女儿的人是谁?”

    沈鸿云:“宣传科同事吧。”

    夏木繁:“那她最后出现的时间是4月12日,现在是24号,失踪时间已达12天。”

    沈鸿云点点头,眼神里满是焦灼:“是,有快半个多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家里没有装电话,不过对面万老师家有,我每天听到敲门声都希望是她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她只是出去散散心,现在准备回来了。”

    夏木繁再问:“宣传科同事是看到她离开镇政府办公楼的吗?”

    沈鸿云皱了皱眉:“应该,是吧?”

    夏木繁:“她上班的地方和宿舍有多远?”

    沈鸿云:“不远,就在办公楼旁边,几十米的距离。”

    夏木繁问:“您女儿失踪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接到陌生信件、陌生电话?”

    沈鸿云摇头:“没有,我一直有留意的,可是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和周老师都没有传呼机,用不惯那个。我们两个都退休了,平时除了买菜、散步,大多数时候都在家,彤彤和我们联系要么是打对门电话,要么直接到家里来找。”

    夏木繁问:“她下班的路上有没有遇到熟人?有没有人看到她往哪个方向去了?附近有没有发生车祸?有没有陌生人出现?”

    沈鸿云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派出所的同志肯定调查过。”

    胡老板在旁边插话:“没车祸。12号到15号,咱们镇上顺顺利利,啥事没有。我这个饭馆开了七、八年,正对着镇上这条主路,发生点什么都能知道。”

    夏木繁抿了抿唇,眸光有些黯淡。

    沈鸿云敏锐地感知到了夏木繁的变化,紧张地看着她:“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夏木繁摇摇头,很快就将心情整理好:“没事。”

    说没事,其实只是安慰沈鸿云的慈父之心。

    事实上,情况了解到现在,夏木繁的内心越来越沉重。

    因为母亲失踪,夏木繁对人口失踪案特别关注,读大学期间查阅过无数卷宗,逐渐形成一套独特的判断标准。

    人口失踪,一类是主动因素,比如外出打工、做生意、交朋友;一类则是被动因素,比如车祸、被害、被拐。

    沈奕彤精神状态稳定,有稳定工作、稳定收入和稳定家庭家庭,属于“四稳定”人员。这类人员不同于居无定所、到处打工谋生的流动人员,他们理智、成熟、有牵绊。一旦发生不明原因的失踪,虽然“死未见尸”,但被害的可能性非常大。

    沈奕彤虽然与家人有过争吵,但看得出来她与父母情感很深,没有理由在不告知家人的情况下突然离家。沈奕彤虽然在单位没有担任一官半职,但镇政府收入稳定、工作清闲,不可能在不办理离职手续的情况下擅自离岗。

    沈奕彤失踪已达十二天,恐怕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

    夏木繁无比希望,沈奕彤真的只是一时意气、离家出走。

    第035章 留言

    从沈鸿云的反应来看,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女儿可能被害,也可能是潜意识里抗拒这种可能性,所以很快就相信了派出所“离家出走”这个判断, 不断强调要把女儿找回来。

    看着沈鸿云那双渴望的眼, 夏木繁心里酸酸涩涩, 说不出来的难受。

    因为心中不忍, 所以夏木繁决定先从离家出走这条思路开始调查:“沈老师, 派出所根据什么确定沈奕彤离家出走?”

    沈鸿云的肩膀被鼓囊囊的挎包压得向一边垮塌着, 他哆嗦着双手,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放在桌上, 又取出一个装换洗衣服的袋子,最后从底下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

    文件袋里装着不少东西,沈鸿云将它打开,取出一张复印纸给夏木繁看。

    “这是彤彤写给宣传科科长汪秀梅的辞职信, 听派出所同志说, 这封信是彤彤悄悄放在汪科长办公桌上的, 用一个空白信封装着,混在一堆文件里,汪科长根本没留意。是彤彤不见了之后才留意到这个信封, 打开之后发现是彤彤写的辞职信。他们不肯把这封信给我看, 是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给我复印了一份。”

    对沈鸿云来说,女儿不见了,那她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弥足珍贵, 必须好好珍惜。他没有告诉夏木繁的是,当时他在派出所索要这份辞职信时费了好大的功夫, 差点给所长跪下了,这才开恩给了他一份复印件。

    孙羡兵插了一句话:“沈老师您去找镇政府领导的时候,他们不是说镇政府收到了辞职信,组织上还在研究之中,并没有同意吗?怎么现在汪科长又说辞职信在沈奕彤失踪之后才打开?那这样一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组织研究之说啊。”

    沈鸿云被苦难压弯了腰,哀声叹气道:“镇政府领导推诿责任吧,怕我追究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职工思想动态并处理。”

    孙羡兵道:“他们越是怕,您就越要吵。如果沈奕彤真的交了辞职信,那领导就应该和她及时谈话,了解情况,怎么能放在办公桌上不理不睬?”

    沈鸿云的眼睛里一丝光彩都没有,哑声道:“算了,只要彤彤能找到,这些都不重要……”

    孙羡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虞敬拉住,轻轻摇了摇头。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沈奕彤的安危,镇政府是否推诿责任暂且搁置一边吧。

    孙羡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听到现在,他实在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好好的一个人,在下班之后消失不见,镇政府上上下下竟然都说什么也不知道。要不是第二天发现人没来上班,恐怕连辞职信也被扔进了垃圾桶吧?

    更可恨的是,沈奕彤失踪了,面对痛苦的家属,镇政府领导还敢打官腔说什么只给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不回来就开除她。

    我勒个去!我还没找你要人呢,你倒先抖起狠来了。

    这也是沈老师老实、要面子,要是遇上个厉害的,天天在镇政府门口撒泼打滚,赖在镇政府领导办公室要人,领导不理睬我就去市里、省里闹腾,我看你们头痛不头痛。

    夏木繁拿起黑白复印件认真察看。

    这封辞职信应该是写在镇政府发的信笺上,条纹清晰,题头写着“新樟镇政府”字样。字体秀丽、结构隽永、笔画清晰,一看就是练过的。

    “沈老师,这是您女儿的笔迹吗?她以前练过书法?”

    沈鸿云点点头:“是的,是彤彤的字。她静得下来,从小跟我临帖,书法算是小有所成。镇政府把她分到宣传科,也是因为她写得一手好字。”

    确定是沈奕彤的笔迹之后,夏木繁开始关注辞职信的内容。

    文字不多,但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大体意思是感觉在镇上发展受限,想辞职到大城市闯一闯,最后还感谢了领导的栽培与重视,希望同意她辞职。

    最后的时间,写的是1996年4月12日,也就是星期五。

    夏木繁问:“沈老师,您女儿和您说过辞职的想法吗?”

    沈鸿云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彤彤二十一岁大专毕业时,我也征求过她的意见,不过她舍不得我和她妈妈,主动要求分配回镇上工作。九年过去了,虽然这里人少不热闹,经济也不发达,但毕竟是我们的家乡,彤彤从来也没表示过对小镇的嫌弃啊。”

    沈鸿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彤彤想离开,她告诉我们,我们会支持的,不过会建议她先不辞职,可以办个停薪留职,这样她去大城市闯几年,如果过得不好也能再回来。我和周老师退休了,有退休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她……不结婚、不生子,再一辞职,将来老了可怎么办呢?”

    八、九十年代停薪留职的人不少,一批“下海”的人赚了钱,也有一批人混得很差,老人希望女儿不要贸然辞职,能够理解。

    难道沈奕彤知道与父母商量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坚决提交了辞职信?

    夏木繁将辞职信放在一旁:“听说您女儿给你们留了言?”

    沈鸿云从文件袋里又取出一张复印纸:“原件留在派出所了,这是复印的。派出所同志在检查彤彤宿舍的时候发现的,说是夹在一本书里边,应该是彤彤想给我们,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留在宿舍里。”

    夏木繁问:“夹在哪本书里?”

    沈鸿云摇头:“不知道,派出所同志没告诉我。他们说这些都是重要的证物,不能给我。”

    夏木繁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看着这份留言。

    一模一样的字体,一模一样的言简意赅。

    “爸,妈,请原谅女儿不孝吧。世界那么大,我不想永远被束缚在新樟镇,我想出去走走、看看。”

    留言条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

    沈鸿云的眼睛落在纸面,眼中有泪光闪动,心头有万千丝绪翻涌。女儿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女儿一直乖巧、懂事,他也从来不是阻挡女儿进步的自私家长,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沈鸿云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哀伤:“就三行字,小小的一张留言条,这孩子心里有事,却一直没有和我们说。”

    夏木繁问:“小小一张留言条,怎么说?”

    沈鸿云用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一点,应该是从本子上裁下来的纸条。我这是复印件,所以你们看不出来。”

    看着眼前的复印件,夏木繁若有所思。

    出于刑警的直觉,夏木繁对辞职信与留言条存疑。

    公职人员辞职,递交辞职信之后等待组织审核,领导同意之后再办理相关手续。工资结算、退还单位各类福利,包括宿舍、借来的家具、电器等,最关键的是档案关系的处理。

    沈奕彤在单位工作近九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要求。她是一名党员,还有组织关系要处理,不可能悄悄递交一封辞职信,不等领导回复就扬长而去。

    人活一世,各种社会关系不可能轻易舍弃。给父母留下一段话就玩消失?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三十岁的成年人,不会如此冲动。

    悄悄将辞职信放在科长办公桌上的人,写下留言夹在书里的人,是沈奕彤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真是沈奕彤做的,那说明她是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对家庭与单位充满憎恶、行事冲动莽撞的人。可是从沈鸿云的描述中、从餐馆老板的话语里,沈奕彤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另有其人,那这个人居心叵测,罪该万死!

    虽然痛心,但夏木繁此刻必须考虑沈奕彤被害的可能性。

    凶手是谁?

    深呼吸之后,夏木繁开始思索后续侦查方向。

    如果沈奕彤被害,那先从杀人动机开始分析,努力寻找线索。

    杀人动机之一,情杀。

    夏木繁:“您女儿谈过恋爱吗?”

    沈鸿云叹气:“没有。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操心的啊。”

    夏木繁:“那她有没有追求者?”

    沈鸿云想了想:“她上大专的时候有个同学很喜欢她,还来过镇上,可是毕业之后回了家乡,两人就没有再联系了。”

    夏木繁:“她有没有暗恋的对象?”

    沈鸿云摇头:“彤彤对爱人的要求有点理想化。咱们镇太小,优秀的男人大多去大城市发展,我没听她说过有心仪的对象。”

    沈鸿云与爱人周鸾凤过了三十才有了彤彤这个女儿,从小便寄予厚望。两人都是老师,非常重视教育,一个管语文,一个管数学。沈奕彤没有让父母失望,乖巧听话,一路读书很顺利。

    知识分子家庭严格教养出来的沈奕彤性格清高、敏感、自尊心强,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面对冲突她通常冷处理,很少与父母、朋友、同事发生争执。

    沈鸿云想到女儿失踪前与他的争吵,后悔不迭,眼睛红通通的:“怪我啊,怪我!不谈就不谈吧,不结婚就不结婚吧,我为什么逼她。她要是出了事,叫我和她妈妈怎么活啊!彤彤一直都是好孩子,她很少和我们红脸,这回也是被我们逼得太狠了,不该啊!”

    夏木繁很冷静地继续提问:“您女儿有没有可能悄悄谈了一个对象,只是没有告诉你们?”

    沈鸿云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谈恋爱是好事,彤彤没必要瞒着我们。”

    夏木繁道:“或许她觉得这个对象你们会反对呢?”

    沈鸿云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从来都不反对彤彤谈恋爱啊,都三十岁的大姑娘了,我们尊重她的选择。”

    夏木繁看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直接挑明:“如果对方有家室呢?”

    如果是这样,那沈奕彤可能被害,也可能私奔。

    ——对方不愿意婚外情曝光,与追着他要婚姻的沈奕彤发生争执,失手将她打死。或者对方妻子知道丈夫出轨,将两人杀害。

    ——面对不容于世的恋情,两人约定私奔,悄无声息地离开新樟镇重新开启新生活。

    面对夏木繁的假设,沈鸿云反应巨大。

    他面色一变,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斥道:“不可能!彤彤是我一手养大,绝不可能做出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来。我向来民主,她找个什么样子的男人我都不反对,哪怕对方学历不高、家里穷、长得丑、离过婚、丧偶带孩子……这些我都不反对,但唯有这条,绝对不行!人有礼义廉耻,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徐淑美忙起身安抚沈老师:“老师您别急。我知道,您教育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木繁他们只是也是为了办案,所以才把所有可能都要摆出来嘛。”

    沈鸿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颓然坐下,挥了挥手:“不用再说这个,绝对没有可能。彤彤是个好孩子,不可能做出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情。”

    好,情杀这条线暂时放下。

    第二种可能,朋友之间因经济、情感纠纷发生冲突。

    夏木繁换了个角度继续询问:“您女儿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沈鸿云道:“有。她有个初中同学,叫方媛媛,卫校毕业之后分配到镇医院当护士,两个人从初中一直交往到现在,关系很好。这次周老师生病,多亏了方媛媛关照。”

    夏木繁:“她们有没有争吵过?”

    沈鸿云:“没有。”

    夏木繁再问:“您女儿有没有借过钱给方媛媛?”

    沈鸿云看了夏木繁一眼:“方媛媛家里条件是差一点,不过她很独立,就算借钱也很及时地还了。”

    夏木繁问:“方媛媛知道沈奕彤去了哪里吗?”

    沈鸿云摇头:“她不知道。”

    夏木繁:“那她有没有发现沈奕彤失踪前有什么异常?”

    沈鸿云:“警察和我都问过方媛媛,她说那段时间儿子感冒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和彤彤说话,也没留意有什么异常。”

    夏木繁问:“你见到方媛媛的时候,知道好友失踪她什么反应?”

    沈鸿云仔细回想:“很意外吧,说着说着就哭了,很自责。”

    夏木繁示意做笔录的孙羡兵在这里做个标记。

    即使可以排除掉方媛媛害人,但这个人必须重点调查。

    女性有些话不好和父母说,但可能会向闺蜜倾诉。说不定可以从方媛媛那里能够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

    孙羡兵依言而行,在方媛媛的名字下面划了条波浪线。这是重要人证,后续还要继续跟进。

    第三种可能,同事之间因为利益而产生冲突。

    夏木繁问:“沈奕彤和同事关系怎样?”

    沈鸿云道:“一般般吧。彤彤不喜欢争权夺利,和办公室同事君子之交淡如水,没听说她和谁更亲近一些。”

    沈奕彤三十岁了还只是个普通文员,显然她并没想过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那与同事之间自然也就没有利益冲突。

    剩下的,只有抢劫或激情杀人。

    那也得有实施地点与诱因。

    沈奕彤平时有没有消费习惯、生活习惯、兴趣与嗜好,一般下班之后会去了哪里、会和谁见面,周末休闲会选择什么方式、爱不爱看电影、喜不喜欢独特……这就成了调查重点。

    夏木繁问:“您女儿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沈鸿云皱了皱眉:“以前为了训练她的写作能力,我要求她每天写一篇日记。不过因为我和她妈妈经历过十年运动,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一再告诫她不要写隐私的东西,也不要轻易写对某件事情的评价,所以彤彤的日记基本都是作文训练,并没有写什么心事。”

    夏木繁追问:“那她应该是有写日记的,对吗?”

    沈鸿云这回点了头:“是,她养成了良好的习惯。读书时期的日记本我都给她留着呢,上班之后我让她别再写了,免得被同事发现了鸡蛋里挑骨头,影响未来发展。”

    夏木繁问:“刚才你说她的宿舍里没有发现日记本,是不是?”

    沈鸿云眼眶一红:“是的,这孩子真的很听话,让她不写她就没有写。”

    这一回,不等夏木繁示意,孙羡兵已经在日记本这三个字下面划了道双横线。这是重要物证,需要继续追查。

    再询问了一些其他情况之后,夏木繁站起身:“沈老师,您和我们一起去市里吧。”

    沈鸿云疑惑地看着她:“去市里做什么?”

    夏木繁道:“报案。”

    如果成人失踪,一般三天后到当地派出所报案,如果一个月没有音信,可以向当地刑侦大队报案。

    现在沈奕彤失踪虽然还没有到一个月,但她属于“四稳定”人员,哪怕新樟镇派出所给出了离家出走的结论,她被害的可能性依然非常大。

    只要家属报案,立刻就能立案,开展侦查工作。

    只要在刑侦大队立案,夏木繁拿到侦查权,调查起来名正言顺,那就方便多了。

    虞敬耐心地向沈鸿云解释流程,交代道:“您报案后,我们刑侦大队可能会按刑事案件立案。不过您别担心,这只是个正常的流程。”

    即使是虞敬这么说,“刑事案件”这四个字依然让沈鸿云紧张,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哆嗦着站起来:“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胡老板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他在镇上初中读过书,非常敬重沈老师这种一心教书育人的好老师。

    见夏木繁他们愿意帮忙找人,还让沈鸿云跳过新樟镇派出所直接去荟市公安局报警,胡老板兴奋地搓搓手:“沈老师你只管去,晚上我给周老师送排骨汤,您放心。您要是今天不回来就给我打电话,我让我老婆去照顾周老师。”

    沈鸿云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只得连连感谢:“谢谢,谢谢,麻烦你了。”——

    夏木繁回到刑侦大队报到,已是下午三点左右。

    虞敬领着沈鸿云报案,刑侦大队听到“女性失踪”这四个字,精神立刻紧张起来。夏木繁母亲失踪十六年,不就是被人拐到了一个穷山沟里吗?现在新樟镇又出了一桩失踪案,还是“四稳定”人员,必须认真对待!

    刑侦大队立了案,夏木繁主动请缨,重案七组顺利接下这桩案子。

    组内成员简单碰了下头,夏木繁、虞敬、孙羡兵前往新樟镇调查,龚卫国负责前往市电信部门调查沈奕彤的传呼机、办公室电话的通讯记录,至于冯晓玉么,除了协助龚卫国之外,还要承担一下重要任务——陪伴徐淑美。

    徐淑美刚刚恢复记忆,对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都非常陌生,夏木繁现在要出差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便叫来冯晓玉细细叮嘱:“你把我妈带到宿舍去,晚上领她去食堂吃饭,我没回来之前请你陪着我妈熟悉一下环境。”

    冯晓玉一回来就被岳渊抓来写报告,正写得头昏脑胀,听到夏木繁交代的任务欣然从命:“放心吧,保证把阿姨照顾得好好的。”

    荟市公安局有职工宿舍,住房条件还不错。单身宿舍建于八十年代,每间宿舍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在走廊支一个炉子就能做饭,还挺方便的。

    夏木繁到重案组报到之后,分配到一间靠近楼梯间的宿舍。找到母亲之后,她便与母亲住在一起,方便照顾。

    徐淑美先前脑子不太好使,离不开夏木繁,两人住一间屋、睡一张床。现在徐淑美已经恢复正常,见女儿这么不放心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冯晓玉:“晓玉,那就麻烦你了。”

    冯晓玉笑眯眯地说:“阿姨您别见外。我和夏夏一个组,关系好得很。”

    送夏木繁、沈老师他们离开之后,冯晓玉亲密地挽着徐淑美的手,带她到宿舍休息,一边走还一边介绍着刑侦大队的建筑布局、隔壁公安局的职能,以及职工宿舍区有几栋楼、运动休闲区在哪里,食堂什么时候开饭,澡堂一周开几次门……

    在冯晓玉温柔的话语里,徐淑美的陌生感渐渐消散,慢慢熟悉着这个十六年后的世界。

    世界发展真快啊。

    办公室里都有电话,每个人腰间都别了个通信用的传呼机,随时可以联系。市区街道很宽、汽车很多,一栋一栋的高楼拔地而起,听说现在土地可以买卖,市里有一些老板盖了楼房拿出来卖,几万块钱就能买一套房子。

    想到刚刚得到的两万块赔偿,徐淑美有些心动。

    她是农村人,农村人一有钱就盖房子,一有地就想着种庄稼、种菜,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甩都甩不脱。

    夏木繁现在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她和女儿挤在一起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有自己的房子。

    想到这里,徐淑美对冯晓玉说:“晓玉,要不你带阿姨去看看哪里有房子卖?”

    冯晓玉高高兴兴地回应:“您要买房?正好咧,过年的时候我爸妈给我哥买婚房,把市里几个新小区都看了一个遍,我领您去看看。”

    徐淑美在冯晓玉的陪同下开始看房。

    市里房地产开发刚刚起步,大都是小打小闹。一个小区里七、八栋六层砖混房子,房间距有点近,道路全是水泥地,绿化一般,这让农村生活了半辈子的徐淑美有点不习惯。

    最后勉强看中一个小区,最小的面积也有九十平方米,两房两厅,单价五百块,算下来总价得四、五万块。徐淑美想想自己只有两万块,不得不将买房的念头压了下去。

    徐淑美看房的同时,夏木繁与虞敬、孙羡兵一路奔波,终于在五点半左右赶到了新樟镇派出所。

    第036章 偷听

    将沈鸿云送到新樟镇医院陪伴中风住院的老伴之后, 夏木繁一行终于在下班之前赶到新樟镇派出所。

    派出所位于镇中心位置,正对着大马路。

    院子里停着两辆警车、五辆警用摩托车,看得虞敬连连摇头:“比我们安宁路派出所配备强多了, 还有警车。”

    孙羡兵哼了一声:“这说明新樟镇有钱, 也舍得给派出所拨钱。”

    将车停在院子里, 三人走进一栋两层单面走廊的小楼, 这里就是新樟镇派出所的办公区。

    三月份为了寻找母亲, 重案七组全体成员都来过新樟镇派出所, 算是熟人。再次见面,民警们很热情地打过招呼,案件组组长乔安泰将他们带到位于二楼西侧的所长办公室。

    见到夏木繁三人, 萧振伟所长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笑着和他们握手:“你们来得及时,再晚两分钟恐怕就见不到我了,哈哈。”

    所长萧振伟正值壮年, 中等身材, 微胖, 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整齐向后梳起,很有领导的派头。

    他的手指被烟熏得焦黄, 一伸出手便能闻到浓浓的烟味, 夏木繁皱了皱眉:“有事打传呼,总能见到的。”

    萧振伟感觉有点尴尬。

    很久没有遇到夏木繁这样的愣头青了。

    在镇派出所当所长已经有十年,萧振伟平时打交道的都是官场中人,说话七拐八弯、圆滑得很。平时萧振伟开这种玩笑时, 对方一般都会心一笑,打个哈哈说上句:萧所是大忙人啊, 也是我运气好。

    偏偏眼前这个夏警官年纪轻、说话直,不走寻常路,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萧振伟调整得很快,笑容未减:“恭喜夏警官啊,你们这次立了大功,失踪十六年的人口也能找到,厉害。”

    夏木繁依然板着脸:“我只是报案人,为警察提供证据。立功的人是重案组其他同事。”

    萧振伟的笑容僵在脸上,感觉这天聊不下去了。

    虞敬打了个圆场:“还得多谢萧所的配合,才能顺利侦破这桩旧案。”

    萧振伟笑着摆了摆手:“好说,好说,这都是我们基层单位应该做到的。”

    夏木繁一副踢馆的架势:“萧所长,我想问问当年你们派出所是怎么处理失踪案件的?星市来的豪华商务车,还撞了人,那么明显的线索也能被忽视?”

    萧振伟看夏木繁抿着唇一脸严肃,想着她母亲失踪十六年,找到了恐怕也吃了不少苦,现在到派出所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一声:真是年轻气盛!这事过去那么久,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早就退休的退休、离开的离开,再怎么算账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请坐,请坐。”萧振伟一边请三人坐下,一边解释道:“那个时候刑侦手段有限,派出所警察的刑侦意识也比较薄弱……”

    夏木繁挑了挑眉:“那现在呢?”

    萧振伟道:“现在规范多了,放心放心。”

    夏木繁继续追问:“有多规范?”

    萧振伟当官太久,业务生疏,示意乔安泰来回答这个问题。

    乔安泰是案件组组长,将失踪人口报案处理流程一一道来。

    “立案之后先采集信息,然后家属登寻人启事,我们到失踪地点进行走访,询问周围人群当天有无异常情况。”

    夏木繁安静地等他说完,目光一冷:“就这?”

    乔安泰不知道她到底有何用意,不解地看着她:“还要怎样?”

    夏木繁提醒他:“还要不要在公安系统内部发失踪人员的协查通报?”

    乔安泰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当然要。”

    很好,等的就是这一句。

    夏木繁:“那,为什么我们刑侦大队没有看到沈奕彤的协查通报?”

    乔安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萧振伟。

    夏木繁察觉到萧振伟面色有一刹那的僵硬。

    不过,萧振伟的脸部肌肉很快恢复正常:“沈奕彤?你们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人?她只是离家出走,没必要发协查通报。”

    夏木繁目光锐利:“离家出走,这就是你们的结论?”

    沈奕彤为什么离家出走?

    有什么巨大的诱惑,能让她为放弃年迈的父母、轻松的工作、稳定的生活?

    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萧振伟是个聪明人,看到夏木繁气势汹汹,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笑着说:“夏警官,你们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是想批评我们派出所十六年前办案不力,我替当年办案的民警给你道个歉行不行?那个时候技术水平有限,派出所的公安干警没及时找到徐淑美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今晚我做东,在玉芙蓉酒店请各位警官吃个饭,喝酒,赔罪!”

    夏木繁端坐沙发,没有说话。

    萧振伟摸不清楚夏木繁的脾气,只得继续往下说话:“如果你们今天是为了沈奕彤的案子过来,那我想请问一下,你们是以什么身份过来询问?沈奕彤失踪后沈奕彤家属报案,我们派出所立案后有条不紊地开展调查工作,目前的结论是离家出走。都是成年人,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虽说暂时联系不上,但我相信等她安定下来一定会和家属联系。不是什么大案子,不至于惊动几位重案组的大驾吧?”

    夏木繁冲虞敬抬了抬下巴。

    虞敬立马拿出准备好的立案材料送到萧振伟面前:“萧所长,沈奕彤失踪案已经在我们刑侦大队按刑事案件立案,我们重案七组接手此案,请你们配合。”

    萧振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接过材料,盯着沈鸿云的签字。虽然他没有说话,但从他渐渐粗重的呼吸、紧咬的牙槽,夏木繁知道他很不满意。

    半晌,萧振伟苦笑道:“沈奕彤失踪不到一个月,沈鸿云就去刑侦大队报了案?看来他很不信任我们新樟镇派出所啊。不过……沈鸿云寻女心切夸大其辞也就罢了,怎么你们也按刑事案件立了案呢?”

    虞敬倒是沉稳,老老实实地解释:“沈奕彤有稳定情绪、稳定工作、稳定收入、稳定家庭,这类四稳定人群的失踪被害的可能性很大,因此我们刑侦大队立线侦查,一律按刑事案件立案。”

    萧振伟皱了皱眉:“怎么可能被害呢?沈奕彤不过就是离家出走。”

    孙羡兵实在没忍住,大声道:“好端端的一个成年女性,怎么可能放弃单位、放弃组织关系、放弃年迈父母离家出走?她为什么离家,有什么异常,可能去了哪里?这些你们都查了吗?”

    萧振伟并没有动火,瞥了孙羡兵一眼,再凑到夏木繁身边,压低声音问:“夏警官,给个话吧,沈奕彤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真把夏木繁给气得差点跳起来打人!

    怎么,萧振伟以为她是为了私人交情才接这个案子?

    换句话来说,沈奕彤若只是个普通人,就可以任人揉搓?

    夏木繁捏着拳头,冷声道:“人民警察为人民,可不是为熟人!”

    萧振伟仿佛没有听出她的嘲讽,打了个冷皮哈哈:“是是是,说得好。”

    他目光闪烁,内心在骂娘。他以己度人,觉得夏木繁不提前打电话告知,却在快下班的点搞突袭,放弃休息时间,请她吃饭都不愿意,若不是熟人,谁会这么用心?

    虞敬在安宁路派出所工作七、八年时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无耻、市侩的派出所所长,不由得暗暗鄙视。

    他走上前来,轻巧巧从萧振伟手里拿回立案材料,再将一份盖着公安局大红公章的协查函送到萧振伟面前:“萧所长,请将沈奕彤案件的所有资料、证物转交给我们,并请协助我们对此案进行调查。”

    萧振伟接过协查函,目光微动,转头对乔安泰说:“老乔,你去将沈奕彤的资料整理整理,然后拿过来。”

    整理整理,这四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夏木繁站起身:“时间紧,我们和乔警官一起过去。”

    虞敬、孙羡兵一左一右地拥着乔安泰,夏木繁走在最后,看一眼萧振伟:“萧所长应该很熟悉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一边走一边介绍吧。”

    萧振伟没奈何,只得快走几步跟上夏木繁的步伐,一边走一边东拉西扯。

    夏木繁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回应,眼睛余光却一直观察着萧振伟的行为动作。

    来派出所之前夏木繁只是对萧振伟的办事态度与能力不满。

    可是,现在夏木繁怀疑沈奕彤的失踪与萧振伟有关。

    公安局刑侦大队负责荟市所有刑事案件,无论是自下而上由派出所主动上报,还是自上而下重案组到派出所请求协查,派出所作为基层单位一般都是欣然从命,二话不说将所有证物、资料上交。

    说句大实话,派出所办不了的案子有人接手,不正好可以松口气?

    可是新樟镇派出所萧所长的态度却很奇怪。

    先是不情不愿,阴阳怪气说沈奕彤离家出走不劳重案组大驾。

    发现案子已经被重案组接手之后,试图与重案组套近乎,移交材料时非要先整理整理……

    不对劲,很不对劲。

    看来,沈奕彤的失踪案并不普通。

    夏木繁一行五人从所长办公室走出来,穿过一条走廊,走进案件组办公室,顺利拿到沈奕彤失踪案的所有材料。

    萧振伟道:“夏警官辛苦了,走,我请你们晚上好好吃……”

    不等他说完,夏木繁摆了摆手:“借用你们办公室,我们现场整理所有材料与证物,完成移交手续。请你们等一下,有疑问我随时向你们请教。”

    萧振伟腰间传来“哔、哔”的声响。

    他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BB机,眼睑处微微抽动,等到抬起头来时表情调整得恰到好处:“不好意思啊,我去回个电话,这里就让老乔负责吧。”

    说罢,萧振伟匆匆离开。

    看着萧振伟的背影,夏木繁随口问了一句:“老乔,你们萧所长的BB机号码是多少?”

    乔安泰不假思索地报出一串号码。

    夏木繁记在本子上。

    接下来,夏木繁与虞敬、孙羡兵开始整理资料。

    先是文字材料,包括报警记录、询问笔录、通话记录……

    虞敬负责通话纪录,问:“通话记录有什么异常吗?”

    乔安泰道:“沈奕彤朋友不多,BB机一天难得响几回,没什么异常。”

    虞敬再问:“办公室电话呢?”

    乔安泰对答如流:“都是工作来往。”

    孙羡兵查看派出所走访调查时的笔录,问:“沈奕彤周五准点下班的?”

    乔安泰的确很熟悉情况:“是的。”

    孙羡兵再问:“同办公室的两名同事都没和她说话?”

    乔安泰:“沈奕彤不爱说话,下班铃一响就起身收拾东西离开了。”

    孙羡兵问:“门卫师傅有没有看到她往哪个方向离开?”

    乔安泰:“下班人多,没注意。”

    夏木繁戴上手套,开始查看证物。

    终于看到辞职信、留言的原件,夏木繁内心的异样感愈发强烈。

    辞职信写在镇政府的专用信笺上,红色题头与红色横线,看上去非常工整。黑色墨水一笔一划,字体非常漂亮,一看就是练过的。

    奇怪的是,字与横线之间的距离有高有低,倾斜度不一致,缺乏整体感。

    镇政府的信笺很薄,夏木繁对着光亮处查看,清晰地看到信纸透光。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拿到了沈奕彤亲手写的文字材料,然后将半透明的信笺铺在文字材料之上逐字描摩,伪造了这这封辞职信?

    再来看留言条。

    留言条只有三厘米宽,字与纸条边缘的距离上窄下宽,边沿用刀裁切,边缘整齐。

    字写在黑色横线上。

    字体依旧,但对比两份材料,每个字大小均匀,与横线的间距、倾斜度很协调,不像是伪造。

    ——有可能是从某个本子上裁下来的。

    夏木繁问乔安泰:“留言条在哪里发现的?”

    乔安泰说:“我们检查沈奕彤宿舍时,在书桌上放着的一本书里发现的。”

    夏木繁追问:“什么书?”

    乔安泰:“一本诗集,叫什么鸟。”

    孙羡兵在一旁听了,翻了个白眼:“飞鸟集吧?”

    乔安泰连连点头:“啊,对对对,就是这个。”

    夏木繁找出搜查宿舍的照片,一张张摆在桌面。

    雅致清新的布局,干净利落的摆放,看得出来沈奕彤是个文静、爱整洁的人。

    书桌靠墙,十几本书用书立夹着摆在案头。

    一本《飞鸟集》放在桌面,纸条就夹在书里。

    夏木繁问:“飞鸟集一开始就放在桌面吗?”

    乔安泰想了想:“不是,是萧所一本本抽出来查,然后找到的。”

    “萧所长参加了搜查?”

    “是啊,咱们镇治安一向都好,第一次发生人口失踪,萧所长高度重视,全程指挥侦查工作。”

    夏木繁眸光一暗,这个萧振伟一看就是个官场老油条,业务能力不行,遇到失踪案竟然冲锋在一线,绝对有问题。

    夏木繁将辞职信与留言条装回证物袋,问乔安泰:“查指纹了吗?”

    乔安泰愣了一下:“指纹?”

    夏木繁:“对,指纹。信封、辞职信上、留言条上有谁的指纹?”

    乔安泰显然没想到这一点:“不知道,我们拿到辞职信和留言条的时候,都没戴手套,也没查指纹。”

    “你们!”在一旁整理资料的孙羡兵听到这里,不由得咬了咬牙。啊呸!新樟镇派出所的侦查意识可真强。

    夏木繁问:“你回忆一下,有谁碰过这些证物?”

    乔安泰挠了挠脑袋:“那可多了。我,我们所长,案件组几位同事,复印资料的小游,镇政府领导,沈鸿云……”

    夏木繁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确认,都只是接触,并没有人刻意破坏指纹吧?”

    乔安泰连连点头:“那当然!谁没事会去破坏指纹。”

    看完所有材料,夏木繁问乔安泰:“据你们调查,沈奕彤离家的原因是什么?”

    天色已晚,乔安泰肚子饿得咕咕叫,偏偏这三个重案组的刑警像是不知道疲倦与饥饿一样,坐在一堆材料里翻看、做重点、询问,不由得心里头火气直冒,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冲。

    “还能是什么?她一个老姑娘,眼见得镇上找不到好对象,被家里人一催婚就急了。我看啊,女人就该早早结婚生子,不然精神迟早出问题。沈奕彤你莫看她是镇政府的老员工,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清高得很,同事们都说她不太看得起人,和谁都关系不太好。她在单位受排挤,在家里被逼婚,思来想去一激动就辞职走了呗。”

    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精神有问题、清高看不起人。

    ——这三个标签将沈奕彤牢牢钉在离家出走这条线上。

    夏木繁深呼吸两下,将内心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

    如果她的判断是准确的,沈奕彤恐怕已经被害或囚禁。对方为了掩人耳目,伪造辞职信与留言条,刻意让沈奕彤的失踪看上去是离家出走。

    萧振伟绝对是知情者。

    盯紧他,应该就能找到突破口。

    夏木繁伸了个懒腰,将目光投向窗外。

    新樟镇派出所北面有个小山包。

    山包上长满杂树,最多的便是枸骨树、山矾树、构树和苦楝树。

    麻雀、喜鹊蹲在枝头叽叽喳喳。

    夏木繁凝神细听。

    【那个烟鬼怎么还没去吃大餐?】

    【切!他躲在屋子里打电话。】

    【一天到晚抽烟,烦死了,把墙壁、窗户都熏黄了,臭!】

    夏木繁一听就明白了,鸟儿们说的正是萧振伟。

    她对乔安泰说:“麻烦你帮我们倒杯热茶来吧?”

    乔安泰忙起身给他们倒茶,却发现办公室里没有茶叶,只得暂时离开。

    夏木繁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吹了声口哨。

    几只小麻雀听到这一声口哨,扑愣着翅膀飞过来,蹲在不远处看着夏木繁。小麻雀们很活泼,也不怕生,绿豆小眼睛瞪得溜圆。

    【你叫我呀?】

    【有什么事吗?】

    【有好吃的吗?】

    听到鸟儿们的话,夏木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干脆面,隔着包装袋将干脆面捏得稀碎,撕开后往窗外一洒。

    干脆面香味四溢,鸟儿们惊喜万分,都飞过来啄食。

    一时之间,派出所办公楼北面空地上变得热闹非凡。

    夏木繁从窗口探出头,伸出右手,一只麻雀好奇地停在她手心。

    虞敬与孙羡兵正在将所有材料按时间归档,再一一装进档案袋,并填写移交文书。看到夏木繁拿干脆面喂鸟,与鸟儿们互动良好,不由得对视一眼,笑了。

    “小夏还是这么讨动物们喜欢。”

    “可不是,我记得在安宁路派出所的时候,她和院子里那一窝灰喜鹊关系好得好。”

    “煤灰也听她的话,唉呀,咱们这回应该把煤灰带来的,看谁不顺眼就让煤灰挠他一爪子。”

    夏木繁并没有注意虞敬与孙羡兵闲聊,伸出左手点了点手中麻雀的小脑袋:“很讨厌大烟鬼?”

    小麻雀听懂了她的话,眼睛瞪得溜圆。

    【啊,我听得懂你说话!】

    【是。】

    【大烟鬼很臭。】

    夏木繁当然知道麻雀们喜欢吃什么,喂了它一点干脆面:“去听听他说了些什么。”

    小麻雀很聪明,啄食着夏木繁手心里的干脆面,啾啾啾地叫着。

    【喜欢吃香香的。】

    【你真好。】

    【好,你等着。】

    小麻雀扑愣着翅膀飞到二楼,蹲在窗台听着里面的对话,一边听一边摇头晃脑地学着萧振伟说话,实时播报。

    【我也没办法啊,重案组那几个盯得紧。】

    【您放心,我都处理好了,他们肯定发现不了。】

    【咱们暂时别见面了,先把这几个应付过去了再说。方媛媛那边,您让蔡院长施施压,别让她乱说话。】

    听到小麻雀传过来的话,夏木繁的心荡到了谷底。

    ——萧振伟果然与失踪案有关。

    ——处理二字太沉重,沈奕彤凶多吉少。

    ——电话那头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更多鸟儿飞到二楼所长办公室窗台,啾啾声吵得萧振伟心烦气躁。他挂了电话,推开窗户挥手驱赶:“走!走!走!吵死了。”

    小麻雀们轰然散开,全都飞到夏木繁这边告状。

    【讨厌的大烟鬼。】

    【凶得很。】

    【坏人,老拿石头砸我们,有时候还用汽枪打。】

    夏木繁继续投喂,直到干脆面被吃完,麻雀们这才飞回树上。

    等到乔安泰拿茶叶回来,这里已经一切恢复平静。

    第037章 方媛媛

    夏木繁不愿意和萧振伟虚与委蛇, 再一次拒绝了他请客吃饭的邀请,从派出所走了出来。

    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多,肚子饿得咕咕叫, 三个人熟门熟路来到如意餐馆。

    华灯初上, 小餐馆里亮起了灯。

    饭菜香味传过来, 浓浓的烟火气。明明只是个装修简陋的小餐馆, 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感。

    胡老板一见到他们, 立刻笑眯眯迎上前来:“怎么样?”

    孙羡兵摆了摆手:“别说这个, 先给我们上几个热菜,每人一碗大米饭,饿死我了。”

    “好嘞~”胡老板应了一声, 也没让他们点菜,直接安排厨师做。

    现炒小菜速度快,夏木繁三人刚刚坐下摆好碗筷,灌了几口热茶, 第一个菜就送了上来。

    “辣椒炒肉!”孙羡兵欢呼一声, 盛了一大碗米饭便开动了。

    等到半碗饭扒完, 第二道菜蒜叶腊肉炒香干、第三道菜香椿炒蛋,外加一个早就炖好的排骨萝卜汤都端了上来。

    简单几道农家菜,却是最下饭的美味。

    一时之间, 三个人也顾不上讨论案情, 风卷残云般将三菜一汤都吃了个精光,餐馆木桶里蒸的饭挖到了底。

    胡老板在一旁看着乐得合不拢嘴:“唉哟,饿成这样,怎么不早点过来吃?”

    虞敬道:“这不是赶时间嘛。”

    胡老板好奇心重, 拉了把椅子坐在虞敬旁边:“怎么样?你们准备查案子吧?有没有什么发现?”

    虞敬憨憨一笑:“我们有纪律,不能向你透露细节。”

    胡老板“嗐”了一声, 有些悻悻然,“好吧好吧,我理解。那个,吃得怎么样啊?今晚在哪里休息?”

    孙羡兵打着饱嗝说:“胡老板这里的饭菜好吃,我们住这附近吧。我看旁边有家小旅馆……”

    胡老板一听他们要住旁边的小旅馆,忙道:“小旅馆条件太差了,你们还是住玉芙蓉酒店吧,那里条件好一点。咱们镇就这么点大,你们想吃饭从玉芙蓉过来也就七、八分钟的路。”

    玉芙蓉?这个名字很耳熟。

    夏木繁想了想,哦,对了,刚见到萧振伟的时候他就说要到玉芙蓉做东赔罪。

    夏木繁问:“玉芙蓉是谁开的?”

    胡老板是镇上的万事通:“玉芙蓉的老板姓乌,叫乌通,据说是派出所萧所长的小舅子。镇上有什么酒店、宴会,基本都在玉芙蓉酒店,装修豪华得很。乌老板背后有所长撑腰,黑白两道没人敢惹他,生意肯定好啦。”

    孙羡兵张大了嘴:“你们这个小镇,还有黑白两道?”

    胡老板意识到失言,忙找补道:“我这就是个比方。反正没人敢在玉芙蓉闹事,是真的。”

    孙羡兵不肯放过他:“胡老板,黑的那条道到底在哪里,你和我们说说呗。”

    胡老板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哪有什么黑的道?咱们镇上最牛的就是派出所,你想做点事,都得到萧所那里打点打点。”

    孙羡兵与虞敬同时看向夏木繁。

    ——好厉害的土皇帝!

    夏木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站起身付了饭钱:“胡老板,如果派出所的人来问……”

    胡老板秒懂,一边找钱一边说:“放心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你们就是来吃饭嘛,也没说个啥。哦,对了,沈老师那里我送了饭菜和汤,他在问你们什么时候过去,周老师好像有话和你们说。”

    夏木繁说:“好,知道了。”

    胡老板送他们出来的时候,指着一个亮闪闪的方向道:“看到了没?那就是玉芙蓉酒店,这可是咱们镇上最高、最豪华的楼房。”

    霓虹灯闪耀处,一栋三十几米高的建筑矗立在那里。

    夏木繁深深地看了一眼,上车离开。

    虞敬问:“去哪里?”

    夏木繁道:“先去医院看看沈老师与周老师,然后我们回大队。”

    孙羡兵“啊”了一声,“赶夜路回去?”

    虞敬启动车辆往医院方向走,边开车边问:“你要是膈应玉芙蓉,怕在那里遇到萧所,我们换家小旅馆住也行啊。还有好多人要走访调查,来来去去的多麻烦。”

    夏木繁看着窗外。

    小镇并不繁华,到了夜里很多地方都是暗色,唯有玉芙蓉方向亮得耀眼。

    “这个地方水太深,物证与资料必须先送回去。”

    夏木繁的话,让孙羡兵和虞敬同时打了个冷颤。

    对啊,今天在派出所他们紧盯物证,还提出验指纹,肯定惊动了萧振伟。如果晚上他们把物证偷走或者毁坏,那就完蛋了!

    孙羡兵忽然有些后怕:“小夏,你说……他们不会对我们不利吧?”

    夏木繁看了他一眼:“他们就是窝里横,对我们不利?没那么大胆子。”

    孙羡兵胆气壮了一些:“那就好,那就好。”

    原本以为只是个普通失踪案,没想到会牵扯到派出所的人,这个小小的新樟镇被萧振伟、乌通、蔡院长编织出一张巨大的权力网。

    三人来到镇医院。

    下车之后,孙羡兵将从派出所拿来的所有资料收到黑色皮包内,紧紧夹在胳膊之下。

    放在车上?万一被偷了怎么办?他可不敢!

    来到病房,正看到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护士站在周鸾凤病床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话。

    沈鸿云看到夏木繁几个,忙迎了过来,将那名护士介绍给他们:“方媛媛,她今天值夜班。”

    夏木繁认真打量眼前这个一身白色护士装的方媛媛。

    圆脸、五官清秀、鼻翼附近散落着一些雀斑,眼睑泛青、眼内有血丝、神情憔悴,看得出来最近没有休息好。

    想到萧振伟在电话里说的话,夏木繁眯了眯眼睛:“方媛媛,方便和你说几句话吗?”

    方媛媛态度有些拘谨,声音很小:“可以的。”

    夜晚病房很安静。

    阵阵暖风拂面,窗外隐隐有蛙鸣声传来。

    春日的夜晚,原本是最美好的光景,却因为沈奕彤的失踪而多了份沉郁。

    夏木繁让孙羡兵、虞敬留在病房与沈鸿云交流,自己则将方媛媛带到走廊,顺手掩上病房门。

    方媛媛怯怯地看了夏木繁一眼:“那个,今晚我值班,不能和你说太久。”

    夏木繁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走到护士站,看四下无人,才开始问话:“沈奕彤有没有交往密切的男人?”

    方媛媛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下才说:“没有。彤彤思想传统、性格清冷,对男人要求高,一直没有说得来的男性朋友。”

    为什么犹豫?

    夏木繁盯着她的眼睛:“在你眼里,沈奕彤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媛媛低头看着墙角某处,脸上表情悲喜莫辨:“彤彤长得漂亮,文采好,用秀外慧中来形容她并不过分。她不爱打扮,也不爱说话,是个冷美人。她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以前我爸妈不让我读卫校,是她借钱给我,我才能顺利毕业。”

    夏木繁问:“她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隐瞒她的消息?”

    方媛媛抬头快速看了她一眼,慌忙辩解:“没有,我没有隐瞒什么。”

    夏木繁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与她交往密切的男人是谁?”

    方媛媛猛地抬头,满脸都是惊恐:“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木繁现在可以肯定,沈奕彤的失踪与某个熟人有关。

    只有熟人,才能悄无声息地将辞职信放在汪秀梅桌上。

    只有熟人,才能让沈奕彤下班后主动与他碰头,而且还尽量避开人。

    夏木繁在档案袋里看到了沈奕彤的照片。

    漂亮、清雅、高挑。

    虽素面朝天,却如清水出芙蓉,气韵迷人。

    如果走在马路上,她的回头率一定会很高。

    那她离开镇政府办公楼后,为什么没有同事、路人、熟人看到?

    只有一种可能——沈奕彤主动隐藏行迹。

    再结合沈奕彤在婚姻问题上与父母的争执,大概率对方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无法见光的男人。

    夏木繁问:“这个人与萧所长关系很好,对吧?”

    方媛媛的身体开始发抖。

    夏木繁再问:“这个人与你们医院的蔡院长关系也不错,对吧?”

    方媛媛变得脸色煞白。

    夏木繁加重了语气:“你想当共犯,到刑侦大队喝茶?”

    方媛媛可怜巴巴地看着夏木繁,拼命摇头,眼中有泪水闪动。

    夏木繁道:“你是沈奕彤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相信你也很想找到她。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来处理。你放心,我们刑侦大队重案组,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他违法犯罪,我们都敢抓!”

    护士站的灯光很亮。

    亮亮的光照下来,青灰色水磨石地板、暗绿色墙裙、雪白的墙壁,一切都那么冰冷。

    方媛媛眼中有泪水滑落。

    她抬手抹了把泪,声音哽咽:“你真的,不怕派出所的人?”

    夏木繁点点头:“派出所归我们市公安局管。”

    方媛媛艰难开口:“彤彤是有个男人,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彤彤并不喜欢他,也不情愿,可是对方有权有势,她没有办法。”

    夏木繁安静等待着。

    四下里一片宁静,为了保证交谈不被其他人听见,方媛媛声音压得很低,与夏木繁的脸挨得很近,呼吸可闻。

    “彤彤这几年很痛苦,她想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可是放心不下爸妈,只能忍气吞声。那个男的年纪不小,也有老婆孩子,但写得一手好字,据说还是市书法协会的什么领导。”

    “他们在一起差不多有六、七年吧,彤彤一开始吓得要命,在我面前哭,说她被人欺负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报警吧,新樟镇就这么大,报了警肯定满城风雨,对彤彤影响不好。而且彤彤说对方和萧所长关系很好,根本不怕她报警。”

    “后来,彤彤变得逆来顺受,只希望对方时间长了会厌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对她一直很有兴趣,还说要离婚娶她。彤彤根本就不想嫁她,跟我说她一定要摆脱这个人。”

    “失踪前一周吧,彤彤有些兴奋地告诉她,她抓到了那个男人的小辫子,马上就能顺利分手。她和我说,分手后她就爸妈商量,辞职到南方去发展。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她就能轻松快乐地生活。”

    “可是,我没想到彤彤会失踪!真的,沈老师过来问我的时候,我脑子都懞了。我不敢说,彤彤说过如果她爸妈知道这些事,一定会气死的,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后来派出所警察过来调查,萧所长一脸严肃,要我小心回话,我哪里敢说?再后来,萧所长把我单独叫到派出所,说这个镇他说了算,他有枪,把我关在屋子里,拿灯照我,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秘密压在心底太久,方媛媛早已喘不上气。现在终于说了出来,方媛媛越说越激动,拉着夏木繁的手道:“警官,你帮帮彤彤!她肯定被那个男的关起来了,求你去救救她。”

    夏木繁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方媛媛心陡然往下一沉,哀求地看着夏木繁:“彤彤还活着的,对不对?”

    她一直不肯承认,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被迫面对现实。离沈奕彤失踪的时间已过去十二天,沈奕彤拿着对方的把柄去索取自由,还能活下来吗?

    叮铃铃……

    护士站的电话铃忽然响起。

    方媛媛仿佛惊醒一般,小跑过去接起电话。

    夏木繁远远地看着她。

    方媛媛的脸色苍白,说话带着颤音。

    “是,是我。”

    “蔡院长您好。”

    “嗯,嗯,我知道的。”

    挂上电话,方媛媛走到夏木繁面前:“是,是蔡院长,他让我好好上班,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不然,就让我下岗。”

    夏木繁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在抓人之前我会替你保密。”

    方媛媛这十几天度日如年,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痛不可抑。

    一边是闺蜜情,一边是身家性命,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人一下子老了许多。

    夏木繁说她来自市公安局,看着那么坚定、强大,方媛媛忽然有了勇气。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夏木繁。

    等夏木繁回到病房,虞敬等人已经与周鸾凤老师聊完。

    刚知道女儿失踪的时候,本就有高血压的周老师整个人差点崩溃,一下子中了风。现在她头脑渐渐恢复,便想起来一些女儿在失踪前的异样。

    沈奕彤还没和父亲争吵之前,每个周末会回家来住。

    周六早上回,周日下午离开。

    三月中旬的一天,沈奕彤拿着一个文件袋回来,整个人很显得很兴奋,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很久的话。

    周鸾凤说:“自从上班之后,彤彤很少那么开心。那天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我胳膊,撒着娇,问我喜欢哪个城市,还说要带我一起去看看南方海岛,说那里冬天很暖和,她爸爸的老寒腿不会复发。”

    虞敬意识到了问题,问:“文件袋在哪里?”

    周鸾凤不知道文件袋在哪里,她说沈奕彤周日就把文件袋拿走了,并没有放在家里。

    夏木繁听到这里,浑身寒毛直竖。

    如果文件袋放在沈家,恐怕萧振伟早就带人搜查,两位老人命将休矣!

    在沈家提取沈奕彤指纹,带走她一个日记本之后,三人终于走上返程的路。

    夜风吹来,三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虞敬:“沈奕彤可能掌握了某些人的秘密,被灭口了。”

    孙羡兵:“派出所的萧所长绝对有问题。”

    夏木繁:“回家吧。”

    这个小镇太黑、太冷。

    家里有温暖的灯火,还有温柔的妈妈。

    第038章 证据

    看到匆匆赶回来, 一身疲惫的夏木繁,徐淑美很心疼。

    一边往搪瓷脸盆里兑温水,徐淑美一边说话:“这么晚了怎么还回来?怎么不住在镇上?今天你一天都在路上, 腰酸不酸?赶紧洗把脸、擦一擦, 我拿睡衣来给你换上。”

    下班回家习惯黑灯冷灶的夏木繁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一时之间呆站在门口, 傻愣愣地看着妈妈, 一双眼睛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

    徐淑美说了半天看夏木繁没动, 扑哧一笑,走过来拉着她胳膊走到脸盆前,将毛巾拧了个半干, 温柔地帮她洗脸。

    像对待小娃娃一般,徐淑美先抹夏木繁的半边脸,再抹另外半边脸,一边抹一边柔声道:“累了吧?当警察也真辛苦, 这么晚了才回家。”

    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 暖暖的, 一直暖到了夏木繁的心窝里。

    夏木繁抬手接过毛巾,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我自己来。”

    徐淑美松开手, 站在一旁看她洗脸洗手, 笑着笑着又心疼起来:“你这孩子,妈妈不在的时候,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吧?没事啊,现在妈回来了, 妈妈照顾你。饿不饿?妈给你煮碗鸡蛋面?”

    夏木繁忙摇头:“不用不用,晚上吃得挺多的, 不饿。”

    从镇医院出来,再跑一百多公里夜路,到刑侦大队已经快十二点。宿舍楼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着了,这个时候到走廊开煤气炉子煮面?可别折腾了。

    徐淑美看得出来女儿只是怕麻烦,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我听晓玉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吃这个什么方便面,用开水泡一泡就能吃,就买了一些,要不我给你泡一碗?”

    夏木繁抿着唇笑:“行。”

    你别说,忙了一整天,现在看到方便面还真是馋了。

    随着料包被开水冲泡开,浓郁扑鼻的香味在宿舍里弥散。

    夏木繁换上棉质睡衣、拖鞋,坐在小饭桌开始吃面。徐淑美则将她换下来的衣服放在盆中,准备明天清洗。

    屋子很安静,只听到夏木繁“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

    徐淑美看着鼻尖冒汗的女儿,眼睛里满是笑意。

    真好啊,能够陪在女儿身边,看她吃得香喷喷的。

    徐淑美忽然想到一件事:“哦,对了,今天我和晓玉看房去了。”

    夏木繁将头抬起:“看房?”

    徐淑美点点头:“对啊,我和晓玉下午在市里转了三个小区,好不容易看中一套房子,可是发现买不起。”

    夏木繁压根就没想过买房。

    荟市公安局住房条件不错,刚工作的年轻人都能分到一个单间。如果结婚,向房产科打报告就能分到一个两居室的套房。单位正在筹建集资房,职工按级别、工龄排序,排到号的人交钱能住上新楼。

    集资房轮不到夏木繁这样的新人,但是资历深的如果都住上集资房的话,轮到夏木繁就能挑房子了。只要她还在公安局工作,将来结婚时住房问题肯定能得到解决,根本不必花大钱去买房。

    夏木繁很喜欢这样边吃边聊天的轻松氛围,喝了一口面汤,发现香精味太浓,便没有再喝,放下碗说:“妈,买不起就算了,咱们现在住单位的房子不用花钱,多好。”

    徐淑美若有所憾:“单位房子不花钱好是好,就是做饭不方便,连个炉子都得找隔壁借,要是有个自己的房子多方便啊。”

    停了停,徐淑美还是与女儿说了实心话:“再说,这房子是分给你的,妈妈总住在这里也不好……”

    夏木繁眼睛一瞪:“你是我妈,住这里哪个敢说闲话?”

    徐淑美看她吃完了,递了条手帕过来:“擦擦嘴吧。倒不是怕人说闲话,你们公安局的单位宿舍都是要上班的警察呢,我一个闲人住在这里,心里总有些不安。你说你养我,妈心里高兴,可是妈有手有脚的,哪里真能让你养?”

    夏木繁道:“我一个月工资养我们两个足够,妈你身体刚恢复,就别操这个心了。你现在住这里,我一回家就能看到你,这是我做梦都想要的日子。”

    这话一说,徐淑美的心便软成了一池水,想到女儿六岁就离了娘,夏满银对她不闻不问,这十六年里孤孤单单的也真的可怜。罢了罢了,就先守在她身边做点后勤工作,等慢慢熟悉环境之后再来安排未来吧。

    徐淑美伸出手将女儿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脑袋,声音轻柔慈爱:“乖啊,以后妈妈陪着你。不管你多晚回来,我都在家里等着你。”

    妈妈的怀抱温暖无比,夏木繁仿佛回到幼年时期,她还是个撒娇调皮的小女孩。轻轻闭上眼,夏木繁轻轻“嗯”了一声。

    ——妈妈在,就是我的家。

    母女俩偎在一起,又聊了些闲话。

    “煤灰呢?”

    “安宁路派出所闹耗子,魏所长过来把它抱走了。”

    “妈,你知道吗?魏所人挺好的,我在派出所的时候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嗯,魏所以看着就是个厚道人。过几天妈做点好吃的,感谢感谢他。”

    “行。我喜欢吃妈妈做的鸡蛋煎饼,香得很。”

    “那个简单,明天早上就给你做。”

    ……

    小屋温馨无比。

    一切美得仿佛在梦中。

    夏木繁渐渐眼皮打架,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有很多事情要忙。

    第一件事,昨晚从沈鸿云家里取了指纹,也拿来了一本沈奕彤的日记,将日记本、辞职信、留言条交由技术科进行笔迹鉴定、指纹检测。

    结果很快就出来,证明了夏木繁的猜测。

    ——辞职信有伪造痕迹,系逐字描摹而成。

    ——留言条是沈奕彤亲手所书,从B5笔记本或日记本中裁切而成。

    ——辞职信信封、辞职信、留言条上均没有检测到沈奕彤的指纹。

    第二件事,对萧振伟BB机、办公室电话进行通话记录调查,尤其是昨天下午五点五十分的那一通电话,夏木繁从小鸟那里知道萧振伟与凶手联系,要重点追查源头。

    这一回,龚卫国发挥了他的强项,很快就从电信部门打印出一大迭子通讯记录,剩下的便是对电话进行筛选。

    第三件事,重案七组开会,研究下一步侦查计划。

    这是七组自成立以来的第二个案子,大家都在磨合之中。

    孙羡兵把昨天的调查情况做了简要汇报,并将技术科的鉴定报告拿了出来。

    侦办过几起案件后,孙羡兵渐渐找到了自信,有条有理地和大家分析着。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基本可以推翻沈奕彤离家出走的结论,而是熟人作案将她囚禁或杀害。

    第一,辞职信是有人事后放在汪秀梅科长办公桌上,或者汪秀梅是同伙。

    第二,留言条是有人从沈奕彤的日记本里裁切下来,萧振伟借搜查宿舍之机,将留言条夹在书里。

    第三,方媛媛说沈奕彤曾被人强迫发生性.关系,保持地下情长达六、七年,对方已婚,有权有势,擅书法,与萧振伟关系很好,是市书法协会的成员。沈奕彤发现了对方的某些秘密并取得证据,想以此为条件与对方分手。”

    孙羡兵说到这里,实在胸口憋闷,深呼吸几下,方才继续往下说。

    “我的推测,沈奕彤大概率已经被害。凶手是她的地下情人,萧振伟负责善后。”

    龚卫国一听,整个人都炸了。

    他一拍桌子,气得跳了起来:“这个新樟镇还真是邪了!派出所所长公然知法犯法?这简直丢我们警察的脸!”

    冯晓玉也皱起了眉毛:“对啊,萧所长公然伪造证物,胆子太大了,简直无法无天。”

    龚卫国撸起袖子:“接下来怎么办?把姓萧的先请到咱们大队喝茶?”

    虞敬摇了摇头:“我觉得最好先别打草惊蛇。他是派出所所长,长年与各类案件打交道,熟悉我们的办案流程,心理素质好。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把他请来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孙羡兵也支持虞敬的意见:“留言条、辞职信上即使有萧振伟的指纹,他也可以说是办案过程中未戴手套。派出所给出离家出走的结论,正是基于辞职信与留言条的存在,萧振伟可以说凶手太狡猾,基层单位办案能力与技术水平有限,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龚卫国斜了孙羡兵一眼:“那你的意思,我们毫无办法?”

    虞敬叹了一口气:“是的,我们目前最多只能推翻离家出走这一结论。沈奕彤被害目前只是推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目前没有一丝头绪。”

    冯晓玉咬了咬牙:“哪怕是被害,我们也要把尸体找到,让尸体来说话!”

    冯晓玉以前在重案组做的多是文书工作,细致温和,最是心软。听到沈奕彤的故事,内心既难过又愤怒。

    难过的是,大好年华的女孩,秀外慧中的好女孩,竟然在刚刚工作两年就被一个所谓的当权者侵害,强迫当了六、七年的地下情人。原以为抓到对方把柄可以获得自由,还没来得及畅想就失踪了,生死未知。

    愤怒的是,小小一个新樟镇派出所,竟然可以一手遮天。如果不是夏木繁遇到沈鸿云,多问了几句,恐怕沈奕彤就这样情无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冯晓玉动了真怒,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咱们现在其实也不能说一点头绪都没有,至少我们能够肯定,萧振伟是知情者,只要盯住他,一定能发现线索。”

    龚卫国搓搓手:“我盯梢有经验,让我去。”

    孙羡兵“嘁!”了一声,“姓萧的有反侦察能力,你盯梢不行,不如让煤灰上。”

    龚卫国愣了一下:“煤灰?你说的是那只猫?”

    孙羡兵点头:“对啊,上次抓吴大猛就是煤灰打入吴家内部,它虽然不会说话,但和小夏心有灵犀。”

    上一次煤灰盯梢靠灰喜鹊传递讯息,这一点别人并不知道,所以表面看来煤灰只在抓捕中立了功。

    但孙羡兵与夏木繁相处下来,看得出来她与动物天生亲近,这让她在破案过程中表现出超强的直觉。

    孙羡兵将之称之为“心有灵犀”。

    龚卫国并不太相信煤灰有这本事,嘟囔了一句:“煤灰再厉害也只是一只猫,它要是发现了什么,难道会回来告诉你?”

    虞敬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嗯,煤灰要是发现问题,应该会回来找小夏。”

    龚卫国觉得很胡闹,可是看他们坚持,也只能悻悻然地挥了挥手:“行吧行吧,反正煤灰是你们的宝贝,在你们眼里煤灰无所不能。”

    夏木繁最后拍了板:“虞敬,你去接一下煤灰,等下去新樟镇带上它。”

    虞敬高高兴兴领了任务,开车去安宁路派出所接煤灰。

    夏木繁看向龚卫国和冯晓玉:“趁虞敬接煤灰的功夫,你们俩整理一下新樟镇派出所所长办公室的通话记录,先查一查昨晚五点五十分与萧振伟通话的人是谁,他们在案发前后是否有频繁联系。”

    龚卫国:“好。”

    冯晓玉:“是!”

    两人迅速投入工作之中。

    孙羡兵看向夏木繁:“我呢?我要做什么?”

    夏木繁道:“查一查萧振伟的BB机通话记录,看看他联系最多的电话有哪些,都是些什么人。”

    孙羡兵立马应声:“是!”

    通话记录打印出了厚厚一迭子,信息量太大,的确需要大量的人力与精力。

    不过一会儿,龚卫国大声道:“电话找到了。”

    夏木繁走到他身边问:“是谁?”

    龚卫国揉了揉眼睛:“是市政协的办公电话。”

    夏木繁问:“市政协哪里?”

    龚卫国道:“副主席,鲁成济。”

    夏木繁冷笑一声:“嗬,大官啊。查,继续查!晓玉,你调阅一下鲁成济的档案,看看他是哪里人,有哪些头衔。”

    不一会,冯晓玉将鲁成济的履历调了出来。

    1946年出生,今年五十岁,已婚,育有一子。荟市新樟镇西铜村人氏,曾任新樟镇政府书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市书法协会副会长。

    履历上的证件照应该是鲁成济年轻时候的模样,四方圆脸,眼睛不大、眼泡大,一脸严肃,头发向后梳起,颇有当官的派头。

    六年前曾任镇书记,书法协会副会长。

    ——鲁成济,就是这个人!

    龚卫国、冯晓玉、孙羡兵投入到通话记录的研究之中,夏木繁则到岳渊办公室汇报工作。这件事情太大,既牵扯到公安系统内部人员,也涉及市级领导,重案七组五个人根本兜不住,必须得到大队的支持。

    岳渊听完夏木繁的汇报,思索片刻之后给出指示。

    第一,全力寻找沈奕彤下落。

    第二,不论对手是谁,追查到底。

    第三,掌握足够证据之后雷霆一击,一定要将新樟镇的权力网一网打尽!

    说罢,岳渊看着夏木繁那生机勃勃的眉眼,语重心长地说:“放心去办,我们刑侦大队就是你最大的底气。”

    夏木繁抬头挺胸:“是!”

    在夏木繁离开之前,岳渊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你们五个同进退。晚上不要留宿,办完事就回来。哦,对了,找枪管员领枪支,严格管理,按规定用枪,不要轻易开枪。”

    夏木繁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刑侦大队现在枪支管理很严格,只有执行应当佩带枪支任务时才能配枪,每天领枪、还枪,如果开了枪回来还要写报告。

    这可是她的第一次配枪行动!

    五人行动,集体配枪。

    夏木繁的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是!”

    第039章 装修

    配枪的感觉非常好。

    冰冷的枪支靠在腰间, 仿佛有一位保镖贴身保护,莫名的安全感。

    当年抓捕吴大猛行动中,如果夏木繁手中有枪, 在吴大猛钻出车厢之时已经将他击毙, 也就没后面那么多折腾。

    重案七组全体成员再一次来到新樟镇。

    五人同进同出, 早上到、晚上回, 对沈奕彤失踪案重新进行调查。

    岳渊既然要求他们配枪, 可见新樟镇失踪案十分凶险。

    暂时还不到收网阶段, 因此夏木繁先针对案件的不合理之处开展问询。

    像沈奕彤这么出色的女孩子,下班回去的路上怎么会一个人都没见到?一定有人看到或察觉到,只是他们怕惹事或者被要挟, 这才没有说实话。

    声称收到沈奕彤辞职信的汪秀梅科长被问得冷汗直冒。

    ——你什么时候看到辞职信的?

    ——失踪后才看到辞职信,怎么肯定就是沈奕彤送来的?

    ——你作为沈奕彤的直接领导,有没有留意到她有辞职意愿?

    ——政府工作人员失踪,你是否反省过对职工缺乏关心?是否安抚过家属?

    新樟镇派出所的警察调查时, 根本没问得这么仔细!

    一时之间, 汪秀梅沉默不语, 不敢回答。

    可是,重案七组五个人一身制服,目光凛然, 汪秀梅的心越跳越快。她感觉, 恐怕新樟镇要变天了。

    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汪秀梅只能实话实说。

    其实她对沈弈彤提出辞职也很意外,因为平时沈奕彤工作认真负责,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辞职信是在派出所介入调查后, 萧振伟提醒她检查办公桌时才发现的。

    之所以一开始没有说,是因为镇政府开过会, 会上要求统一口径,说沈奕彤提交了辞职信,私自离岗,予以开除。上面如果有人调查,一律都说不知道。

    夏木繁将要求统一口径的镇政府领导名单全都记了下来。

    与沈奕彤同办公室的另外两名宣传科同事也顶不住重案组的压力,选择说了实话。

    沈奕彤在周五失踪那天表现得很反常,她反复不断地看手表,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在等什么。

    五点左右来了个电话,她接过电话之后便提前下了班,拎着包包离开了办公室。

    同事站在窗边看到,她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

    这车镇上的人都认识,是玉芙蓉酒店乌老板的车。

    重案七组的人听到这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根本不必问他们,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领导要求他们封口。

    难怪沈奕彤下班之后连一个路人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原来她提前离开,被车接走。

    乌通面对重案七组的询问,倒是对答如流。

    “沈奕彤失踪前上了我酒店的车?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吧。警察同志你们也知道,我这几年开酒店口袋里有了点钱,男人嘛一有钱呢就想找个漂亮女人。沈奕彤在我们镇上也算数得着的漂亮女人,所以那天就约她见个面。不过,沈奕彤很有原则,她说不和已婚男人谈恋爱,没说上几句就翻了脸,还没到酒店就让我停下车走了。”

    龚卫国问:“一开始为什么不说?”

    乌通手一摊,一张脸胖得像发起来的面色,再加上突出的肚子,肥硕的四肢,整个人像只乌头鱼:“也没有人问我啊。”

    龚卫国道:“难道你不知道沈奕彤失踪?不知道她家人心急如焚?”

    乌通摇了摇头:“我事情多,约她见面之后这事转头就忘记了。”

    纯属狡辩。

    狡辩也没有用,至少目前可以肯定乌通的确在周五下午接走了沈奕彤,他与鲁成济、萧振伟是一伙的。最后一个见了沈奕彤的人是乌通,他有重大嫌疑。

    重案七组的调查自然惊动了萧振伟。

    他几次想要请夏木繁他们吃饭沟通感情,都被夏木繁以公务繁忙为借口推脱。就连他安排乔安泰配合,也被拒绝。

    萧振伟有点慌。

    以前镇上也不是没有办过刑事案件,刑侦大队的人过来时会非常客气,也非常希望派出所配合调查。

    可这回来的重案七组,五个全是愣头青,只办事、不享受,请他们去玉芙蓉吃大餐他们不去,非要窝在一个小小的土菜馆吃。晚上有酒店豪华大床房、洗脚娱乐他们也不去,非要赶夜路回单位。

    难道他们的单位是金子做的?

    那么有吸引力!

    说实话,萧振伟根本不相信谁会真的那么敬业。

    在他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奉献”二字,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在派出所工作了这么多年,以“权”换“利”,用利益拉拢一批人,新樟镇上上下下都在他掌控之中。

    乌通接受警察调查之后,萧振伟发现他对新樟镇的掌控力变弱。

    明明镇政府那边已经下了封口令,是哪一个敢把乌通接走沈奕彤的事说出来的?

    必须有所行动,否则太过被动。

    萧振伟这边一慌,负责盯梢的煤灰便传来新消息。

    【夏夏,大烟鬼和乌胖子见面了。】

    【烟鬼问装修装完了没。】

    【乌胖子说放心吧,焕然一新。】

    装修?装修哪里?为什么装修?

    夏木繁脚底升起一股寒意,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一个词

    ——毁尸灭迹。

    夏木繁给煤灰喂了两条小鱼干:“他们在哪里见面?装修哪里?”

    这几天煤灰在外面奔波,肥胖的身躯终于苗条了一丢丢,看着有几分旧日模样。它将小脑袋往夏木繁手掌中蹭了蹭,并没有回答夏木繁的问题,而是撒起娇来。

    【好辛苦,好累。】

    【要鱼干,要漂亮新衣服。】

    【夏夏你好久没摸过我了。】

    夏木繁有些过意不去,这段时间她先是忙着找母亲,后来又忙着找沈奕彤,的确冷落了小煤灰。算起来,它也不过是只三岁小野猫,好不容易有了家,她这个主人却常常把它丢在别处。

    寻常人家的宠物猫,那可是娇气又尊贵,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玩。可煤灰被她粗粗糙糙地养着也就罢了,还时不时接点活计,要么抓老鼠,要么盯坏人,偶尔还不要命地抓犯人。

    做她的猫,真不容易。

    想到这里,夏木繁将煤灰抱起,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头,轻声道:“辛苦了,等这个案子结束,就带你回家,做新衣服、换新窝、加大餐!”

    煤灰本就是流浪猫,耳聪目明,生存能力很强,盯梢并不是难事。它之所以哼唧不过就是在夏木繁面前刷刷存在感,顺便捞点福利。现在被夏木繁抱在怀里,眯起眼睛仰起脖子,毛茸茸的尾巴美滋滋地晃悠着。

    【说话算话,骗猫是小狗。】

    夏木繁笑了:“好,不骗你。”

    腻歪够了,煤灰这才将答案告诉夏木繁。

    【大烟鬼和乌胖子在酒店吃饭说的。】

    【装修的地方在西山。】

    【提到了别院。】

    听到这里,夏木繁再无怀疑。

    西山别院极有可能就是凶案第一现场。

    哪怕装修过,依然有可能找到证据。

    记得老师曾在课上讲过,刑事技术人员在搜查时为了获得痕迹物证,会采取一些略显粗鲁的手段。

    比如,衣柜上如果有几点暗红色血迹,那就将衣柜木板削掉一大块;如果席梦思床垫上有疑似血迹,干脆利落用剪刀把床垫剪开,刺啦一声就撕下一大块布。如果杀人现场重新粉刷,那就直接把墙皮铲掉,查看墙上有没有溅上的血迹。

    除了墙角、踢脚线、家具缝隙这种细微之处,还有下水道也要进行勘查,看看有没有冲走碎尸和鲜血的迹象。

    如果能够找到凶案第一现场,发现沈奕彤的人体组织、血液、衣物等,那这个案子就有了实锤的证据。

    想到这里,夏木繁开始布局下一步计划:调查乌通名下房产。

    孙羡兵听不懂煤灰的话,自然有些疑问:“你怀疑是乌通把沈奕彤带走,藏在他房子里?”

    夏木繁点点头:“既然乌通是最后一个见到沈奕彤的人,那他就有嫌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奕彤这么大一个活人总要有容身之地。”

    虞敬道:“沈奕彤不是和鲁成济见面吗?乌通可能只是把她接过去。我们是不是也要查一查鲁成济的房产?”

    夏木繁沉思片刻:“鲁成济现在正是仕途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爱惜羽毛,不敢让地下情曝光,应该不会选择自己的房产与沈奕彤见面。乌通是生意人,玉芙蓉酒店是他们经常聚会的地点,由他来安排这一切顺理成章。”

    龚卫国听了,冲着夏木繁竖起大拇指:“小夏组长说得对,鲁成济有权、乌通有钱、萧振伟有枪,这三个人沆瀣一气,结合成紧密的利益团体。乌通扮演的是为鲁成济、萧振伟提供享乐场所的角色,调查他的房产,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对乌通名下房产调查,发现他不仅有一家玉芙蓉酒店,还在镇上、市里有三处房产。另外,他前几年在西山租用集体用地,盖了一套私家院子。

    新樟镇西面有一座山,山不高,但林木森森,植被丰富,名为西山,因为距镇中心较远,属村集体所有,平时少有人来。

    乌通建在这里兴建土木,建成一座充满江南水乡特色的高档庭院,因为地处偏僻、相对隐秘、环境优美、装修豪华,一时之间竟成为镇、市领导干部们的福地。

    夏木繁道:“西山别院,我们去走一走。”

    可是,走访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别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楼台馆榭,歌舞升平,这里一直在营业。

    西山别院有餐厅,有卡拉OK厅,有按摩室,有会议室,和高档会所没有太大区别。

    所有的员工都接受了询问,口径惊人的一致。

    ——4月12日那天乌总开车来别院了吗?

    没有看到。

    ——4月12日那天接待了哪些客人?

    时间长,忘记了。

    夏木繁问了一句:“你们别院最近有房间装修吗?”

    麻经理愣了一下:“没有。”

    麻经理这一愣的表情立即引起龚卫国的注意,他大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有没有房间装修?”

    这个问题只要一核实根本没办法撒谎,麻经理只得老实回答:“我们别院西北角是厨房、员工宿舍和杂物间。前段时间乌总说想把杂物间利用起来搞成棋牌室,所以就装修了。”

    龚卫国跟了岳渊几年,把他审讯的那一套学得很到位,立刻追问:“只有杂物间装修了?几个房间?”

    麻经理道:“杂物间一共两间房,以前堆了些石灰、涂料、旧家具什么的,这回都清理出去了。先散散味,麻将桌、椅子什么的过段时间再置办。”

    龚卫国问:“哪一天开始装修的?”

    麻经理低下头:“二十几号吧,具体哪一天我忘记了。”

    龚卫国再问:“工人哪一天进场的你忘记了?把进料单拿来我看看。”

    麻经理只得将进料单拿来,上面清楚显示,装修工人入场时间为4月14日,周日。

    那是沈奕彤失踪的第三天。

    夏木繁的心沉了下去:“带我们去看看。”

    虽然没有搜查令,但先去看一看说不定能够发现点什么?

    西山别院是高档会所,因此营业区与厨房、员工宿舍泾渭分明,走过一道走廊便能看到一扇月亮门,将两个区域分开。

    员工宿舍都是单间,一个屋子住四个人,上下铺,每间宿舍里有张桌子、一个铁皮衣柜。屋子不大、四处都堆着个人物品,箱子、脸盆、鞋子、换洗衣服……生活气息很浓。

    从员工宿舍再往西北,有一个公共厕所,男女分开,条件有限,一走近就能闻到股臭味。

    别院的厨房油烟很重,墙面被熏成了棕褐色,灶台、地面满是油渍,正对着灶台的几台排气扇早已看不出来颜色。

    杂物间是旧农房改建的,位置很偏僻,一堵破旧的院墙将它与别院分隔开来,四周都是高大的杂树与藤蔓,阳光很难照进来。

    走进杂物间,可以看到墙面重新粉刷,地面新铺棕色瓷砖,日光灯也是新的,就连窗户也都装上了铝合金、大玻璃。

    漂亮的全新装修与难以评价的外部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就连虞敬都忍不住问:“在这里搞棋牌室?哪个客人会过来?”

    麻经理道:“乌总定的,我们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夏木繁四处观察着,发现南面墙上有一扇距地面近三米的气窗,安装的排气扇是崭新的。

    她指着排气扇问:“换下来的窗户和排气扇呢?”

    麻经理的目光有些游离:“丢了。”

    龚卫国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说谎,大吼一声:“说实话!”

    麻经理胆子不大,被龚卫国这一吼吓得一激灵,乖乖领着重案组成员来到杂物间西边墙角:“都在这儿了。我准备把厨房的排气扇换下来。厨房那个实在是太脏了,洗我都嫌麻烦。这不正好,换下来两个,就当废物利用吧。”

    夏木繁走出杂物间,果然在走廊西侧发现一堆杂物。有涂料桶、石灰桶、旧家具,两个排气扇压在下面。

    夏木繁对麻经理说:“这堆杂物你不要动。”

    麻经理看警察对这个感兴趣,顿时有点慌了:“乌总早就说过要把这些扔了,是我自作主张留了下来,那个……我不动不行啊。”

    夏木繁道:“那我们帮你搬吧。”

    说罢,她手一挥,冲队友们使了个眼色:“开始搬吧,都放车上去。”

    第040章 人命

    涂料桶、石灰桶、旧家具, 两个排气扇……

    吉普车后备车厢被塞得满满的。

    残破的大件旧家具已经被麻经理扔掉,剩下的旧家具只有两个七成新的床头柜、三把靠背椅,挤一挤勉强放得下。

    夏木繁抱着煤灰正要上车, 手一松, 煤灰窜进杂物间满边的灌木丛。

    夏木繁冲虞敬摆了摆手:“等我一下, 你们不要跟过来。”

    说罢, 她随着煤灰的去向追了过去。

    龚卫国看看孙羡兵:“不是说, 小夏组长一个呼哨就能把煤灰叫回来吗?怎么今天不听话了?”

    孙羡兵看着夏木繁的背影, 也有些奇怪:“可能,煤灰有什么发现?”

    龚卫国忙跳下车:“有发现?那咱们也赶紧跟上啊。”

    孙羡兵道:“小夏不让我们跟过去,等着吧。”

    龚卫国斜了他一眼:“这么听话?”

    孙羡兵重重点头:“一切行动听指挥, 听小夏的准没错。”

    龚卫国在这边与孙羡兵斗嘴,夏木繁已经和煤灰来到茂密的杂树林中。

    夏木繁一个呼哨,煤灰轻巧巧蹦到她肩头。

    【夏夏,要我找什么?】

    夏木繁道:“找找看, 附近有没有猫咪经常在这里晃?房子装修前两天这房子发生了什么。”

    【好嘞!】

    等煤灰跑开, 夏木繁靠着一棵高大的槐树, 闭上眼睛,倾听着林子里鸟儿们的欢叫。从叫声听得出来,又是一窝灰喜鹊。

    【又来了只野猫。】

    【不会偷我们的蛋吧?】

    【这里真待不下去了, 我们搬家吧。】

    灰喜鹊是杂食动物, 夏木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装食物的袋子,抓了一把小米撒在地面,金灿灿的小米洒落在落叶之上,很显眼。

    头顶鸟儿们的叫声突然停了下来。

    夏木繁仰头看着树梢, 眼神清澈:“你们为什么想搬家?为什么说这里待不下去?”

    鸟儿听到夏木繁的声音,欢呼了起来。

    【她说的话我听得懂!】

    【她给我们喂吃的。】

    【快叫鬼头那们来……】

    一时之间, 越来越多的灰喜鹊落在地面,啄食着小米。

    叽叽喳喳地叫声让小树林不再那么阴暗。

    夏木繁也不急,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含笑,看着眼前这一幕,安静等待着。

    过得一阵,有几只灰喜鹊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夏木繁。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我告诉你,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们都打算搬家了。】

    【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好危险。】

    夏木繁心一抖:“怎么危险?”

    第一次见到有人类可以与自己对话,鸟儿们都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烟熏火燎的,快把我呛死了。】

    【一连烧了两个晚上。】

    【臭得要命,怪里怪气的味道。】

    听到这里,夏木繁双手捏得紧紧的,直到指甲刺痛掌心方才松开。

    焚尸灭迹?

    命运对沈奕彤何其残忍!

    “烧了两个晚上,然后呢?”

    【那个烟鬼拖了四个大塑料口袋,开车走了。】

    【胖子带一帮人来装修,叮叮哐哐。】

    【地板瓷砖都换了,堆了一院子的垃圾。】

    听到这里,夏木繁再无侥幸心理。

    鸟儿们嘴里的大烟鬼,就是萧振伟。那四个大口袋,恐怕装的是骨灰。

    带人装修的胖子,就是乌通。

    就是这两个人,参与了杀害沈奕彤的全过程!

    鲁成济呢?他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熊熊怒火在胸中燃烧。

    苦苦等候女儿归来的沈鸿云,躺在病床上以泪洗面的周鸾凤,这对年过六十的父母,从教近四十年,一辈子都在教书育人,良善做人,却在晚年要面对女儿被害的惨剧。

    沈奕彤何错之有?

    难道女孩子漂亮是罪?

    难道女孩子传统自爱也是罪?

    鲁成济、萧振伟、乌通,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夏木繁的大脑因愤怒而变得愈发清晰。

    从鸟儿们这里听来的消息,怎么才能传递到重案组其他人那里去?

    萧振伟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尸体焚烧过后,骨灰一丢,谁还能找到?

    那还能从哪里入手寻找证据?

    旧家具也许会有血迹残留;瓷砖、墙面也可能发现部分人体组织;对了,还有那个排气扇。

    不知道排气扇上能够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夏木繁打了个呼哨,两分钟之后煤灰跑了过来。

    【夏夏,这么快就叫我?】

    【只找到一只野猫,它说这个别院的人很凶,不允许野猫野狗靠近,靠近就会抓走杀死。】

    【狗被吃了,猫他们嫌肉酸,埋在树底下。】

    煤灰打了个寒战,缩进夏木繁怀里,努力从她身上汲取温暖。

    夏木繁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不怕,我帮你把坏人都抓走。”

    带着煤灰返回到车上。

    孙羡兵问:“小夏,有什么发现?”

    夏木繁说:“附近的猫狗、鸟类很少,不太对劲。”

    龚卫国好奇地问:“为什么?”

    夏木繁:“这破地方连猫狗小鸟都不来,根本就不是什么风水好地,还想发财?我呸!”

    车上另外四个同时发出一声:“呸!”

    ***

    吉普车刚开进刑侦大队,技术科的几名同事便已迎了上来。

    “听说你们找回来重要证物,在哪里?”

    “快拿下来,今天我们加班检测。”

    “顾法医也在等着。”

    顾法医?

    夏木繁抬起头:“太好了!我还以为顾法医没回来呢。”

    技术科几个同事一起笑了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

    “听说顾法医和导师一起做了个项目。”

    “法医学博士,牛啊。”

    一听说顾少歧回来了,夏木繁顿时高兴起来。

    正好,焚尸现场怎么确定,还得让顾法医上。

    重案七组全体成员将车上的证物送到技术科,满满当当摆了半间屋子。

    大家先从家具开始。

    第一步,用肉眼看、紫外灯照、用试纸擦蹭暗色斑块做联苯胺检验。

    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血迹。

    第二步,齐心协力把家具翻过来,检查家具脚上有没有血迹。一般来说,当血在地面流水或是用水冲洗地面血迹时,有可能会被家具木腿吸收。即使地面打扫干净,但血迹会渗透到木制纹理之中,依然能检验出来。

    技术科同事从桌脚、椅脚上锯木屑下来进行检验,没有发现异常。

    第三步,对涂料桶、石灰桶外壁及内部残余废料进行检测,依然没有发现异常。

    到这里,所有人都有些泄气。

    龚卫国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妈的,真狡猾!”

    孙羡兵摇摇头:“如果沈奕彤被掐死,就不会有血迹残留。”

    龚卫国道:“如果是掐死,何必装修房子?”

    一时之间,一屋子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龚卫国说得有道理。

    如果只是掐死,何必大费周章地装修房子?

    在以往大家接触的刑事案件中,一般砍杀、碎尸案发生之后,现场会非常惨烈,血迹、尸块、屎尿、呕吐物等洒了一地,需要花很长时间进行处理。

    这个时候为了掩盖罪行,通常都会清扫、粉刷、换地砖等。

    夏木繁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少歧:“顾法医,人体DNA在焚烧后还能保存吗?”

    顾少歧道:“人体DNA在64度条件下就被完全破坏,即使找到骨灰也无法验证身份。”

    两人简短的对话,让一屋子警察寒毛直竖。

    什么,焚尸?

    夏木繁接着龚卫国的话继续往下说:“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荒凉阴森的环境,装修做棋牌室?分明是个托辞。从目前我们检测的结果来看,杂物间内应该没有发生流血事件,那为什么一定要在4月14日那天开始装修?甚至连窗户、排气扇都换了下来。”

    孙羡兵张大了嘴,好不容易才平缓心情:“烧,烧了?”

    夏木繁道:“我一进杂物间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一股焦糊味,虽然淡,但很持久。”

    孙羡兵与虞敬对视一眼,同时道:“你鼻子真灵,我什么也没闻到。”

    夏木繁点点头:“是,我鼻子很灵,所以我怀疑,杂物间在装修前烧过什么。”

    这句话,成功让大家再一次打了个寒战。

    顾少歧道:“想要确定这一点,得申请搜查令进屋,铲掉墙皮,看看有没有烟熏痕迹。厨房做饭用柴火,墙面颜色棕褐色,杂物间如果焚尸,墙面颜色应该是黑色,并且渗透不深。”

    夏木繁看着顾少歧:“顾法医您说得对,只是现在我们用什么理由申请搜查令?西山别院正常经营、正常装修,我们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有发现异常。”

    顾少歧将目光移向一直被大家忽视的排气扇。

    他戴上手套,轻轻抹了抹排气扇的扇叶,拿到眼前细看:“有油。”

    油?

    日光灯忽然暗了暗。

    冯晓玉吓得“啊”了一声,往夏木繁身后一躲。

    孙羡兵感觉喉咙发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虞敬双手交握,眸光暗了暗。

    龚卫国是个藏不住话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顾少歧那双抹了排气扇扇叶的手,脱口而出:“人体油脂?尸油?妈呀!太吓人了。”

    夏木繁却眼睛一亮,迈前一步,站在顾少歧身旁,看着排气扇扇叶上厚厚的一层油脂:“顾法医,这些油够不够?能不能查出来?”

    顾少歧侧目看去,看到一双生机勃勃、不知畏惧的眼。

    “油脂分为三类,植物油、动物油、矿物油。这三类中,矿物油最容易检验和确定,甚至能通过油品中的特征性杂质追踪到产地,植物油就比较难了,动物油最难。”

    顾少歧的声音不急不慢,娓娓道来,龚卫国却急了:“尸油就是动物油的一种嘛,很难检测?”

    夏木繁也补了一句:“顾法医,你能不能把人体油和其他动物油区分开来?”

    顾少歧摇了摇头。

    夏木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都不能吗?”

    顾少歧道:“我们刑侦大队的实验室不能检测,但我知道省公安厅刑侦技术中心可以。”

    夏木繁大喜:“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吧。”

    顾少歧知道案件紧急,立马点头:“好。”

    接下来,顾少歧带了两名理化室的技术人员赶往省城星市。

    两天后,夏木繁等来了顾少歧的电话:“小夏,检验结果很好,将人油与猪油、牛油、羊油、鸡油等动物油成功区分出来,经过比对,完全可以认定是人油。我已经把检验图谱传真到办公室,你注意查收。”

    夏木繁兴奋地一挥手:“太好了,谢谢你,顾法医。”

    顾少歧并没有居功,而是嘱咐了一句:“对手很凶残,你们要小心。”

    夏木繁哼了一声:“自古邪不压正,放心吧。”

    挂上电话,夏木繁转过身来,面对重案七组的全体组员:“顾法医说了,杂物间拆下来的排气扇上有人体油脂,凶杀性质铁板钉钉,可以申请搜查令了。”

    龚卫国顿时来了精神:“妈的,老子保证把墙皮都铲掉!”

    孙羡兵道:“搜查令一发,肯定会惊动萧振伟,咱们是不是可以收网了?”

    夏木繁点点头:“让岳队派人传唤萧振伟,我们直接抓乌通,至于鲁成济,也让咱们凌锋大队长与市政协那边打招呼,请他来大队喝喝茶吧。”

    此刻,夏木繁真的感觉到了组织的力量。

    凭她一己之力哪里能够扳倒一个镇的黑恶势力?但她的背后有重案组、有刑侦大队、有公安局。

    所有力量聚集在一起,足以撼动所有罪恶!

    刑侦大队兵分三路。

    夏木繁带着重案七组再一次来到西山别院。

    乌通接到电话,慌忙赶来。

    看到搜查令,乌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夏警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夏木繁冷笑一声,上前缴下乌通的大哥大交给虞敬:“盯着这死胖子。他要是敢动,就一枪毙了。”

    虞敬摸了摸腰间的枪,大声道:“是!”

    有钱人最怕死,乌通吓得脚都软了,扶着门框喘粗气,一颗心惶恐不安。警察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夏木繁转头看向兴奋搓手的龚卫国:“开干吧。”

    “是!”龚卫国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和孙羡兵一起开始铲墙皮。

    刚刚粉刷一新的墙皮被铲下一大块,露出下面掩藏的原墙面。

    乌黑。

    龚卫国干起破坏的活来精神百倍,墙皮一直铲到墙根,木制踢脚线被扯开,地面的瓷砖也被敲碎。

    很快,一个烟熏火燎的现场便展现在大家面前。

    破裂的瓷砖地面,渐渐现出一个圆形的乌黑区域。

    应该是被高温烘烤之后留下的。

    夏木繁拿起相机开始拍照。

    拍完照之后,夏木繁对虞敬说:“把他带进来。”

    乌通本来就人胖行动不灵活,这一吓更加走不动路,虞敬半扶半拽地将他拖到杂物间。

    夏木繁指着地面那个焦糊的圆形区域:“这里应该是个汽油桶吧?汽油桶焚尸,一个晚上怕是烧不完,烧了两个晚上吧?”

    乌通双唇紧闭,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却透露出无边的恐惧。

    夏木繁再指了指被熏得乌黑的墙皮:“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就这样烧死在杂物间里。你知道吗?女性身体脂肪占比22%,骨质占比5%,蛋白质占比18%,水分占比55%,一遇明火,烟气、水汽、焦糊味四下散开,油脂随着水分一起蒸发,遇到墙面、窗户、地面、排气扇凝聚成固体。”

    说到这里,乌通整个人似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夏木繁盯着他的眼睛:“听说过人体DNA吗?”

    乌通愣愣地点了点头。这个他听萧振伟说过,前年他情人生了个儿子,他还带着儿子去做了DNA鉴定。

    夏木繁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再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直吹到乌通脸上。

    “你们以为杀了人、烧掉了,我们警察就没有证据了?我告诉你,人一烧,人体DNA分子飞得满屋子都是。墙、窗户、地板、家具、排气扇……到处都是!”

    夏木繁那一口气吹来,扑在乌通脸上,乌通不敢眨眼,感觉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

    夏木繁眯了眯眼睛,锐利似剑:“杀人焚尸,你睡得着觉吗?”

    乌通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他不知道警察会这么厉害,警察竟然能够找到这间装修过的杂物间,竟然能够把一屋子的DNA都捕捉到。

    太可怕了!

    夏木繁一见乌通的气势消了,立马逼近一步,厉声喝斥道:“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沈奕彤到底是谁杀的?又是谁焚尸在此!”

    乌通仰着脸看着夏木繁,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曾经风光一时的小镇富豪此刻再也没有半分形象:“不是我杀的,不是我烧的!是鲁成济、萧振伟,是他们做的。”

    趁热打铁。

    夏木繁示意虞敬、孙羡兵一左一右把乌通架上了车,直奔刑侦大队。

    冰冷的审讯室里,乌通双手被铐,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

    沈奕彤的确是他接到西山别院的。

    不过,沈奕彤要见的人是鲁成济。鲁成济在别院有一套专属套房,他与沈奕彤几乎每周都会约会一次。

    4月12日那天,鲁成济晚上八点才到,他的脸色并不太好。十点左右,鲁成济打电话给他,让他过去。乌通过去一看,沈奕彤已经被鲁成济掐死在床上。

    不一会儿,萧振伟赶了过来。

    萧振伟很镇静,他说尸体一定要处理好,不能被人发现。如果家属报案,他会按失踪处理。

    鲁成济拍了拍萧振伟的肩膀,从沈奕彤尸体旁拿起一个档案袋,连夜离开。

    萧振伟则从厨房拿来一个过年熏腊肉的汽油桶,将沈奕彤尸体拖到杂物间,开始他的焚尸之举。

    说到这里,乌通满头是汗。

    “警察同志,我也怕啊。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烧的,我只是……我只是没办法,鲁成济以前是镇上的书记,权利大得很,我的玉芙蓉酒店还是靠他的关系才办起来的,我姐夫萧振伟能够当上镇派出所所长,也是因为抱了他的大腿。鲁成济这狗东西在我的地盘杀了人,还得让我们善后,我也是没办法的啊。”

    “因为怕别人发现,萧振伟都是晚上烧。我不敢看,也不敢问,这么多天了,不管我洗多少澡、不管我睡几个女人,我都觉得鼻子里闻的全是烧肉的那股子焦糊味。”

    如果不是身体被固定在铁椅中,乌通恨不得扑通一声跪下来:“求求你们,我坦白,我认罪,只求留我一条命,我才四十岁,我有老婆、有情人,有儿有女,我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啊。”

    听到这里,夏木繁霍地站起:“在你眼里,人命是什么?”

    乌通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夏木繁狠狠在桌面一拍:“你的命是命,沈奕彤的命就不是命吗?你四十岁是条命,她三十岁就不是一条命吗?你逍遥快活是条命,她被迫成为地下情人就不是一条命吗?”

    走出审讯室,怒气犹盛的夏木繁被龚卫国一把拉住:“真有你的!一下子就把乌通这家伙拿下了。”

    孙羡兵也没想到乌通这么痛快就交代了一切,冲夏木繁竖起大拇指。

    龚卫国问:“喂,你可真会忽悠人。什么叫DNA分子飞得满屋都是?”

    夏木繁眨了眨眼:“难道不是吗?”

    龚卫国压低了声音:“顾法医不是说,64度以上DNA就被破坏了吗?”

    夏木繁斜了他一眼:“顾法医没说之前,你知道?”

    龚卫国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

    夏木繁:“连你都不知道,乌通那死胖子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