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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其实在利春说出那句话之前,谢衡之本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不相信一个已经死在他手里的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商亦泠。

    他想,若是胸口没有箭伤,就不可能是死在庆阳的那个人。

    于是他去看了,结果也如他所愿——

    她的胸口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眼见为实,还有这张没有丝毫破绽的脸,他完全可以确定她不是那个女子。

    那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亦昀?

    为何又唤素昧平生的孟大夫为“云娘”?

    甚至去年他从庆阳回京时,他漠视的种种细节,全都是指向她身份的证据。

    这一刻,谢衡之不得不承认,即便有客观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为什么会变成了商亦泠的模样,甚至她为何没有箭伤,都不重要了。

    他去执着于查探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下过雨后,夜里陡然凉了起来。

    谢衡之站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在值夜的下人们的注目中,他在檐下直廊的坐凳栏杆上坐了下来。

    下人们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这是做什么。

    深夜里又不敢贸然说话,面面相觑一番,看着他微微伛偻的背影融在夜色里,最终都没开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外。

    直廊旁长着一棵茂密的早春梨花,已经开满了一簇簇细小的白花。

    虽然雨停了,树梢上仍有雨水被风吹落,零零散散地滴在谢衡之的头上、肩上。

    他对此毫无知觉,只是看着眼前迷濛的夜色,静坐不语。

    随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彻底溃散,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如潮水般消退,清晰地显露出了残酷的真相——

    她的敌意,她的反感,她的阳奉阴违,从来不是因为性情大变或伪装。

    她只是恨他,恨透了他。

    其实她的每一分抗拒都是伏脉千里的证据,却被他自负地忽视。

    特别是前些日子,他甚至以为她所作所为都是羞赧、嘴硬,和口是心非。

    甚至在松远县的那一夜,亦泠主动与他耳鬓厮磨时,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撬开了她的心扉,只是嘴硬说着“要死一起死”。

    原来她是真的希望他死。

    无数个他会错意的瞬间,其实都是她真真切切的恨意。

    思及此,谢衡之自嘲地笑了起来。

    所以前天夜里争执时,她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那一句“全天下男人死光了都不会有你”是她从始至终从未动摇过的信念。

    恨不得他去死的女人,怎么会在心里给他留一个位置呢?

    他竟还刚愎自用地要她认命,这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他也曾天真地想着,

    不管她是谁,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他,心无旁骛地爱他。

    谢衡之用了一整夜的枯坐来承接漫天盖地的绝望。

    当天边亮起一丝微光,而他的肩头落满了梨花时,他终于清醒地承认——

    她不会认命,她也永远不会爱他。

    -

    许是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临近晌午,亦泠才睁开眼。

    除了生病,她还从未睡过这么晚。

    且这一晚上她连梦都没做过,黑甜一觉,十分舒畅。

    不过她记挂着谢衡之说今日会送走商夫人,也不知他会用什么说辞,而商夫人又会作何想。

    于是亦泠急急忙忙地坐了起来,打算去一探究竟。

    谁知曹嬷嬷一进来就告诉她,商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

    亦泠似不信,往东厢房看去,“已经走了?”

    “是的。”

    曹嬷嬷也十分惊讶,完全摸不着头脑。

    今日天刚亮,谢衡之就派人告知商夫人,说谢老夫人昨日病了,需静养。而亦泠身子骨一直也不好,府里恐怕没人能照顾商夫人,所以让她先回江州去。

    这理由着实有些荒谬了,哪有千里迢迢把人请过来,第三日就赶人走的?

    但商夫人敢怒不敢言,谢衡之让她走,她就不敢留。

    只是她说等女儿起了,她再去与她说说话,便收拾东西离开。

    谁知谢衡之连这个请求都不同意,说商亦泠才从蒙阳州回来,跋山涉水大半旬,好不容易休息个两日,就不必去打搅她睡觉了。

    商夫人差点没气晕过去。

    这是把她当什么人了?连跟女儿见一面都不行,立刻就要滚出去?

    商家在江州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她商夫人,除了是谢衡之的岳母,还是他师母呢!

    可这上京终究是谢衡之的地盘,就算是天大的委屈,商夫人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只好收拾东西离开了上京。

    亲眼看着商夫人离开谢府的曹嬷嬷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暗自松了口气。

    若真让商夫人在上京住上个十天半月,回头再把她带回江州问责,她才是生死难料了。

    于是曹嬷嬷把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亦泠后,便不再多问,只是拿起篦子为亦泠细致地梳头。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不是商亦泠……

    曹嬷嬷只知她不会害自己,甚至还会在出事的时候替她谋出路。就连之前深入松远县,她都把锦葵留在了城外。

    所以曹嬷嬷并不想细究这个人是谁。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而亦泠听曹嬷嬷说完,惊诧不已。

    谢衡之昨晚只是说商夫人不安分,所以要让她回江州去。

    亦泠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没想到他做起事来如此不留情面,仿佛商夫人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

    不过——

    无论谢衡之如

    何行事,商夫人的离开对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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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晚了。

    已经过了酉时,皇城里的宫殿才掌灯。

    太子和谢衡之一同走出文华殿,在余晖下低语。

    “看父皇今日的神情,应当是要把皇兄放出来了。”

    今日关在府邸的大皇子又给圣上写了问安信,除了重复地认错,还称自己病重,希望圣上念及他自小体弱,能让他出来养病。

    罗天大醮之事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圣上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

    加之大皇子字字恳切,又是圣上的长子,圣上说起此事时,虽然没有下定论,但言语间已经有了松动。

    不过大皇子毕竟搞砸过罗天大醮,这将是圣上心里难消的结缔,就算出来了,他也翻不出浪来了。

    只是大皇子这人睚眦必报,出来后绝不会放过谢衡之。

    就算他不可能再得势,但暗中给谢衡之使绊子是少不了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个道理人人都懂,而太子和谢衡之的利益始终是一体的。

    所以太子想看看谢衡之有什么打算。

    可是他说完许久,却没听到谢衡之的回应。

    “瑾玄?”太子侧头看向他。

    谢衡之骤然回神,抬起眼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殿下方才说什么?”

    太子没说话,而是细细地打量他。

    “你怎么了?”

    “在想郑大人说的事情。”

    谢衡之随口答道,“殿下方才说什么?臣没听见。”

    “关于大皇兄的事情,看样子父皇是打算放他出来的。”

    太子说,“你作何想?”

    谢衡之迎着碎金般的夕阳,眯了眯眼。

    “他出不来。”

    太子沉默片刻,也不再作声。

    他其实不在意大皇子能否出来,只是当初那件事,他差点害死的是谢衡之的妻子。

    若是谢衡之想拦着,太子也不会反对。

    不过大皇子……毕竟还是他的亲兄弟。

    太子叹了口气,不再提此事,与谢衡之在宫门分道扬镳。

    行礼目送太子离开,谢衡之原地站了许久,才坐上马车。

    谢府距皇宫并不远,每日来往间,谢衡之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就到了。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条路格外漫长。

    于是他突然打开了轩窗,对随行一旁的利春吩咐道:“让马夫再快些。”

    不出半刻钟,马车便停在了谢府门外。

    谢衡之利落下车,快步走了进去。

    可是当他走到林枫院的月洞门外时,却止步不前,仿佛面前有一道他跨不过去的槛。

    许久,谢衡之才抬腿走了进去。

    林枫院里一切如旧,唯独比平日里安静。

    他立刻打眼看去,只见寝

    居没有亮灯,四处也没有亦泠的身影。

    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瞬心空的感觉,连脚下也变得虚浮。

    万幸的是,下一刻曹嬷嬷便出现了。

    她从后厨出来,看见谢衡之站在庭院里,立刻行礼。

    谢衡之盯着她许久,才开口道:“夫人呢?”

    “夫人今日还是去了太子别院。”

    曹嬷嬷说。

    闻言,谢衡之那股心空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却浮上一股更为沉重的情绪。

    他差点忘了,以亦泠眼下的境地,她是不可能离开的。

    也不知自己是否该庆幸这一点。

    不一会儿,屋子外果然出现了脚步声,甚至还有些匆忙。

    听着外头婢女们问安的声音,谢衡之望向窗外,看着亦泠神色匆匆。

    “听说圣上要把大皇子放出来?”

    人还没站定,亦泠就着急地问出了口。

    可是等她走到了谢衡之面前,却见他沉沉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等了会儿,亦泠重复道:“方才我在太子妃娘娘那里听到的,是真的吗?”

    谢衡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道:“不会的。”

    听他这么说,亦泠本该放下心来。

    可是他的声音有些沉哑,神色也不对劲,于是她问道:“你确定吗?”

    谢衡之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她的手背。

    “你的手怎么了?”

    “哦。”

    亦泠看了眼手背上的淤青,无心在意“方才急着回来,上马车的时候撞了一下。”

    谢衡之没说话,起身去了拿了一瓶化瘀的药油。

    原本是想自然地抬起亦泠的手,可是快要触碰到她的掌心,他却无法再进一步。

    看他这没嘴葫芦的样子,亦泠干脆拿走了他手里的药油,自个儿坐到榻上,一边揉着手背,一边问:“可是听太子殿下说,圣上似乎是心软了?”

    谢衡之还是没回答,看着她胡乱揉捏的动作,终是握住了她的手,替她揉了起来。

    “疼吗?”

    “这点小伤算什么。”

    亦泠满不在乎地说。

    闻言,谢衡之的动作却顿了顿,看向了她的双眼。

    确实如此。

    他想,比起他做的事情,她这点小伤确实不算什么了。

    “你说话呀!”

    亦泠已经快急上火了,这大皇子罪大恶极,若是放出来了还得了?!

    “我是命大活了下来,可终究还是死了好几l个护卫和马夫,凭什么关上他几l个月就又出来逍遥快活了?!”

    谢衡之定定地看着她。

    “你觉得他罪不可恕,是吗?”

    “当然!他当初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亦泠不假思索便说道,“我若有那个本事,我恨不得亲手把他摁死在水里!”

    榻旁立着一盏挑杆灯,映着柔和的光亮。

    谢衡之却觉得十分刺目,闭了闭眼,才沉沉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