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工商局,黄益民止步,眯眼看头顶上的烈日,林北推车到路边,回头喊他:“我们到舟山路吃饭,然后打扫房子。”
“好。”黄益民下台阶,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工商管理干部和黄益民擦肩而过,黄益民顶着一张青紫的脸灿烂笑,小跑到路边坐到车后座上。
林北扭头看了一眼塞满车的车棚,中间居然混了两辆摩托车,这两辆摩托车应该是公家给配的,林北心想淮市工商局确实比阳县工商局富。现在已经是晌午了,外出的工商局干部骑车回来,林北骑车离开,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在一排浓绿中穿梭,在怀庆二路的路口右转,进入育良路,前行一公里再次右转,进入舟山路。
这一条路上的树叶浓密挨挤,把阳光遮的严严实实。
小摊主们挨着铁路大院的院墙支起一个摊子,把桌凳摆在树底下,穿着凉快的老人坐在树底下伸长胳膊对着小孩扇扇子,小孩吸哈吸哈吃凉面。
林北注意到其中一个小孩身边停了一辆红色的小自行车。
林北瞳孔震荡,他停车急切环视四周,八十年代的电线杆,八十年代的建筑物……耳边是震耳如雷的心跳声,粗重的喘息声,林北半合眼睛,睫毛投下阴影挡住他眼里的复杂情绪。
“还是当列车员好,什么精贵的东西都能弄到。”黄益民跳下自行车,眼里含笑瞅着那辆红色自行车。六五年,还在世的爷爷带他到首都会友,特意找人兑换了外汇劵,带他到友谊商店给他买了一辆小自行车,当年他才三岁,他对这件事情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还是他偶然看到了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小男孩一脸自豪骑小自行车,爷爷站在后方笑看他,背景就是友谊商店,他拿照片跑去问他姑,他姑告诉他这件事,他姑不忿说在他五岁那年,徐芸把车带回了娘家,他就说这辆车怎么那么眼熟,原来他幼时在外婆家见过这辆车,他刚摸一下,几个表兄弟就冲过来把他推倒。
想起这件事,黄益民就火大,忘了他的腰还伤着呢,就跟树叶较上了劲。
黄益民蹦跳揪树叶,他陡然捂住腰咬牙闷哼。
林北听到声音抬眼看他,黄益民以为林北会关心他,结果他却听到这么一句话:“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自行车稀缺,咱这样的城市没得卖,你有钱有地位都买不到,只有走南闯北的列车员有可能弄到一辆小自行车。”黄益民得意说,他在六十年代就拥有过小自行车,你就说他豪不豪横。
原来它在九十年代之前就有了,林北在心里说。
林北从自行车上下来,锁好自行车,朝凉面摊走去:“老板,一份大碗凉面。”
“老板,我也要一份大碗凉面。”黄益民喊。
“好嘞。”老板手脚麻利拌凉面。
林北坐在豪横小孩后面,黄益民走到林北对面坐下。
老板把凉面放到两人面前,林北拿起筷子大口吃凉面,黄益民的目光落在那辆小自行车上吃着凉面,小孩爷爷把小自行车拉到身边,戒备地看着黄益民,黄益民冲小孩爷爷咧嘴笑,小孩爷爷又把小自行车往身边拉了拉。
林北放下筷子,到凉面摊旁边的凉茶摊买了两碗凉茶,他回来递给黄益民一碗凉茶,自己喝了两口凉茶,坐下来继续吃面。
老板配料给的很足,里面有花生碎、黄豆芽、黄瓜丝,面给的更足,林北吃了好一会儿了,面不见少。
穿深蓝色铁路制服的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他把小女孩抱到凳子上,把凳子往桌前推,自己走到小女孩对面坐下,老板放下凉面,拿一个空碗给他,男人匀了一些凉面到空碗里,挑走黄豆芽,把碗放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抱着碗认真干饭,他到隔壁桌拿辣椒油过来,往碗里加了两勺辣椒油。
“爸爸,我有十天没见到你啦。”
男人抬眼看她,小女孩把脸埋进碗里咬凉面,他试探数数:“……九、十?”
“八。”小女孩响亮接着数数。
男人沉默一会儿,笑着抬起大掌揉了揉小女孩发顶。
父女的谈话悉数传入林北耳中,林北停下筷子,抬头看密密层层的树叶,他低头继续吃饭。
林北放下筷子:“老板,收钱。”
“来了。”正在洗碗的老板冲一下手过来。
林北指着他和黄益民,老板:“三毛二。”
林北掏钱给他,一口喝完剩下的凉茶,把凉茶碗还给凉茶摊,他推车离开。
黄益民狼吞虎餐吃凉面,抱着碗咕咚咕咚喝凉茶,他放下碗就嗖的一声冲了出去,不忘回头喊:“老板,你自己收一下凉茶碗。”
黄益民追上林北,林北把自行车停在杂货铺门口,进去买扫帚撮箕、菜刀、抹布、木桶,林北拎着东西出来,右转往前走,黄益民推自行车追他。
向前走两百米,就到了门店。
林北掏钥匙开锁,把锁拿在手里,推门进去,黄益民推自行车进屋,拿掉后门的门栓,把自行车推到后院,他放下支架,跑进屋里,拿桶出去接水,他回来掬桶里的水泼到地上。
屋里一件家具也没有,而且这个房子没有隔间,甚至没有厨房,就是一间五十平的空房子。林北走到后院,把锁放进车篮里,拿刀砍满地杂草。
杂货铺只卖农具头,他买了镰刀头,还要花费一点工夫寻找合适的把子,再把镰刀头安在把子上,林北嫌费事,他直接买了菜刀。
林北被猪秧秧、拉拉秧折腾疯了。
这玩意藤蔓长,还有倒生小毛刺,林北把它从红蓼、地泡子、小飞蓬、莎草、苘麻、墙壁上扯下来,露出来的皮肤被它划了好多道红痕,不疼就是痒的人心里难受。
刺蓟也难搞,这玩意叶子长得跟锯子一样,稍不留神,他的手指就被叶子划破。
马齿苋、蒺藜贴着地皮砖缝长,一眼望去,一大片一大片的地皮被它俩覆盖,林北光砍它俩就花了三个小时。
林北直了直腰,伸了伸膝拉波子,把杂草运出去丢进垃圾筐里。
铁路大院以南是一片老区,街道上好多公共设施依旧保持着五十年代的特色,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木质带轮子的桶,桶身上有三个白字“垃圾桶”,在路口或者巷子口会放两个竹篾垃圾筐。
林北眼中出现了然,原来它有段时间叫垃圾桶,又有段时间叫果皮箱,到了九十年代,它又叫回了垃圾桶。
院子里有一口压井,井身锈迹斑驳,砍杂草的时候林北试了一下,压井可以用,但是需要换垫片和皮碗。林北穿过屋子进入后院,一直挠痒,他拧眉嘀咕:“褂子上不会沾了小毛刺了吧。”
林北脱掉褂子,随手把褂子搭在车把上,走向压井,拧掉连接井身和压手柄的螺丝,把螺丝装进裤兜里,拎着压手柄出去,到杂货店买了一个皮碗,他问杂货店老板借工具卸掉垫片和皮碗,照着老的垫片剪了一个垫片,又用工具把垫片和皮碗安上,他拎着压手柄回去,把压手柄安到井身上。
林北进屋拎桶回来,用桶里的水引水,压了二十多下,压井出水了。
清除蜘蛛网,打扫地面,擦玻璃的黄益民一个箭步冲出来,站在压井口捧水洗脸,水顺着前臂淌到关节,留下深浅不一的泥痕:“北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你去制作一个招牌,淘一个柜台和货架,我去买泡酒的坛子和竹筐、簸箕。”林北想了想说,“明天傍晚,咱俩在这里汇合。”
“成。”黄益民匆匆冲了一下胳膊,给林北压水。
林北随便洗了一下,他推车到屋前,黄益民插上后门门栓,锁上门跳上自行车,林北带他到配钥匙的地方配了一把钥匙,递给他一把钥匙,又和他到小摊子吃了晚饭,两人在铁路大院站台分开。
林北骑车到姑娘巷,阜新路、怀康路、香山路、新华路的供销社和杂货铺询问坛子、竹筐、簸箕的价格,价格比他预计高出了百分之三十。林北注意到其中有七家供销社和杂货铺卖的坛子上有标记,这是余淮镇高记陶坛作坊特有的标记,标记隐蔽,要不是他给高记陶坛作坊拉过几次货,他也不会留意到这个标记。
林北算了一下,他开拖拉机到余淮镇拉坛子,一个来回耗不到六块钱的柴油,这么费钱,却比他在市里买坛子划算许多。
林北决定明天到余淮镇买坛子和竹筐、簸箕。
林北现在在新华路,也就是榴城街道,就在金阳街道附近,离和平路近,他骑车回和平北路,直奔工地检查第三小队建的房,又看着图纸跟第三小队成员讲了一个小时的话,他骑车去和平西路,第一时间检查第二小队建的房,又蹲在路灯下跟他们讲解图纸。
消失了许久的王晓冬倒在路上,他头发乱糟糟黏在一起,摸一下都扎手,脸乌漆嘛黑,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白色的球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甚至已经不能叫球鞋了,只能叫露五个脚趾头的破布拖鞋。
正在听林北讲解图纸的唐大喜屁股不小心碰到地面,他呜呀捂着屁股跳起来,柏油马路真烫,差点把他屁股烧着了。
何湾趴在林玉顺背上笑,林玉顺扭着身体要把这货弄下去,结果双双倒地,两人嗷的一声蹦起来,揉着手臂蹦跳。
柏油马路吸热快,夏天空气温度三十多度,柏油路面温度能到达五十到七十度,现在太阳刚刚下山,路面还是很烫的,林北踩在路面上,隔着鞋底他都能感受到烫脚,但它降温也快,到了夜里十点,路面温度就会降到三四十度,过了零点,路面就会变凉快。
林北站起来,拖水管过来冲路面,只有路灯下光线亮,他只能在这里讲解图纸,但是路面温度又太烫,他只好用水冲路面,给路面降温。
几哇乱叫的林玉顺突然不跳了,指着西侧的路口,说:“北哥,你看那里是不是躺着一个人?”
林北顺着林玉顺指着的方向望过去,他丢下水管,骑车过去,连忙把人拉起来放到自行车上。
这人爆大汗,身体抽搐,呼吸急促,林北扒开他的眼睛,看到他瞳孔缩小。
林北基本确定这个要饭的中暑了,而且挺严重的。
林玉顺跑过来挠头问:“北哥,他咋了?我们要不要把他抬到树底下,喂他一口水?”
眼前浮现他和好好拉横幅一端对折横幅的画面,林北咬牙说:“你扶稳他,我推车送他到医院。”
“……哦,好!!!”林玉顺连忙扶男人的身体。
这里离中医院比较近,林北小跑推车带他到中医院。
到了中医院,林北让林玉顺背着男人跟着他走,他锁好车到窗口挂号,拿着号找科室。
“北……哥……”林玉顺干了一天重活,又不得劲扶着男人跑了四公里,他已经没力气了,脚已经抬不起来了。
林北回头,看到林玉顺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拼命拽着男人,他折回去,从林玉顺手里接过男人,背着男人找科室。
林玉顺连咽吐沫都没力气咽了,但是他还是撑着一口气追林北。为啥,万一北哥一眨眼不见了,他找不到北哥咋怎。
林北对医院熟悉,很快找到了科室,把男人交到医生手里。
“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病人重度中暑,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热射病,需要尽快抢救。”刘君新手里拿着同意书和缴费单。
“……我去交钱,你们安排给他抢救。”林北签了抢救同意书,从刘君新手里抽出单子,下楼到窗口||交钱。
林北上楼把缴费单递给刘君新,刘君新十分诧异,男人不愿意说他和病人是什么关系,他还以为男人找借口跑掉了。
刘君新查看缴费单,确定缴费单没有问题,他匆匆离开,一分钟之后,一群医生走进抢救室。
林北坐到抢救室外的木质长椅上,他抱头使劲挠头。
林玉顺挨着林北坐下,林北扭头看他,林玉顺龇牙:“嘿嘿。”
“我出去抽一根烟,你留在这里等着。”林北跑出医院,坐到台阶上抽烟。
热射病啊,搞不好就会没命的,万一男人有家人,他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
林北抖了抖烟盒,没烟了,他捡起烟头装入烟盒里,把烟盒丢入果皮箱里,回到抢救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