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顾家小仵作 > 97. 097 阿滢的千层套路
鄞州之乱时,尹澈宁并不在鄞州。就像陈济说过那样,世族最强的力量,是散落各地。


不过尹澈宁也得闻林滢名声,对林滢十分客气。


他自述自己在县试、府试、院试皆为案首,只是三年前忽而染病,不得不缺考。


林滢闻言,眼波也禁不住轻轻动了动。


尹澈宁一路过关斩将,看来这次乡试也盼摘了探花头衔。


其实考官点首名探花时,才学固然重要,名声也很要紧。


林滢把尹澈宁的心思想得更深一层。


她觉得因为顾公亦是这次考官之人,连带自己这个顾公身边人也被客气以待。


尹澈宁看似敦厚,其实是个很会经营的人,搞得林滢心里一个猜测越发鲜明。


等到了“贡舍”,林滢借口有事,随着尹澈宁一并入内。


尹澈宁也有些好奇,问林滢可是有什么案子要办,故而随自己到此。


眼见走到了走廊僻静处,林滢不觉向尹澈宁发难。


然后林滢对尹澈宁说道:“尹公子,今日你与师兄重逢,态度虽然是亲切热络,可是你并不怎么喜欢他吧?”


她话说得这么直,当然是有意试探。


尹惜华骤然回到陈州,只怕并没有那般简单。


尹澈宁似微微一怔,他一张温厚的面颊蓦然流转了一缕古怪,使得他面上那副敦厚面具似生出了一缕裂痕。


接着尹澈宁便定了定神,似有几分惊讶,不觉缓缓说到:“林姑娘,你何出此言?”


林滢:“其实过去了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可尹公子呢,却是人前处处提及,仿佛怕师兄忘记了这件事情一样。旧日的回忆必定很是苦涩,可尹公子却并不愿意师兄忘记过去涩果子的滋味。”


“更不必提这些年你对兄长不闻不问,见面却给他怀中塞银票,无非是做来给我看。使得别人知晓,他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如今却是何等的寒酸落魄。其实纵然是如杨炎、温青缇这样旧友,重逢时分犹自能以礼相待。尹公子,你与师兄既有血脉之亲,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林滢是个俏丽甜蜜的少女,可此刻她唇中吐出了话语却是有着几分尖锐。


尹澈宁面色变幻,一张面孔上渐渐浮起了几分讥讽:“我不过是不会说话罢了,自然记不得阿炎那般人才。可是不会说话,也不代表心存恶意。”


“对了,当年兄长在鄞州,也是翩翩公子,不知道让多少年轻小娘子芳心暗许。听闻他从高处落下来,也不知道多少女子为他愤愤不平,恨不得将他从泥地里拉出来。林姑娘这份心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他还暗示是林滢对尹惜华有些暧昧,故而如此相护。


林滢却是轻轻一笑:“尹公子可别这么说,其实师兄什么都跟我说,当年你如何待他,师兄也曾告诉过我。”


但这当然是假话。


尹惜华心思很深,很少去叙述自己的过去,林滢也不会去探问别人的私隐。


但经过平州一案,她要确定师兄是不是为了尹澈宁而来。


尹澈宁却不知晓林滢什么都不知晓,此刻闻言脸色一变。


林滢察言观色,心里顿时有数。


看来尹澈宁不但茶言茶语,当年还做过些对不住尹惜华的事情。


林滢为激出真相,还不觉加了一把火:“别人都说尹家有两子,长子聪慧,次子却很钝。后来这位长子不再是长子,可尹家的真正嫡亲血脉也不过如此。对了,师兄离开尹家也已经整整七载了吧?可又如何呢?”


“三年一试,尹公子如今你仍考乡试,可有人就能年轻得意,成为麒麟榜榜首——”


可能林滢言语当真戳中了尹澈宁痛处了,使得尹澈宁顿时厉声道:“住口!”


尹澈宁面色也是有几分铁青。


短短几句言语,使得尹澈宁面色十分的难看,宛如凝结一层寒霜。


此刻他面容已经没了温厚样子,清秀面颊亦透出了几许幽润。


尹澈宁嗤笑:“我不过,小小的捉弄兄长一下。”


那日尹惜华被打折了手,离开了温家。


他明明会武功,武技还不错,可权衡利弊下,终究并未还手。


外祖温应玄是个性格十分极端的人,对于世族血脉十分的执着,甚至有几分疯狂。如若尹惜华再行触怒他,温应玄指不定能当场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当然尹惜华手臂受伤之后,这桩事情还有后续。


温应玄虽没立刻取他性命,可是却碎他发冠,剥去外衣,方才将他逐出温家。


尹澈宁出面,扶着尹惜华去客栈,请了大夫,并且温言安慰。


不过他并未付钱。


然后他借口有事,匆匆离开,说稍后便回。


等过了三天,他看着尹惜华被跌跌撞撞推出客栈门,被好一顿羞辱。


客栈伙计冷嘲热讽:“尹公子,如今你是什么光景自己清楚,又何必来为难我们。你说你弟弟会回来搭理你,人家才是真正的尹公子,哪儿能再理睬你呢?不如你想想,有哪位亲友能赎你?”


“唉,咱们老板也是为难,这几日你住宿也罢了,吃药喝汤看大夫花了多少钱?这可都记在掌柜账上。”


店伙计这般辱骂,当然背后也是有人授意。


掌柜的也盼这位尹公子能寻个旧友,能把这笔花销结一结。


本道尹惜华纵然闹出这么一番身世,可毕竟有故交,还有一个亲娘,总不会闹着不管。故而掌柜的侍候得十分尽心,还想多讨些赏钱。


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及尹澈宁一去不回,客栈掌柜方才觉得不妙。


在尹惜华受辱时,尹澈宁其实就在左近。


他人在马车上,瞧得津津有味。


是呀,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客栈老板可就错算了。


尹惜华是有许多故交,可如今尹仲麟正在气头上,谁这时候与尹惜华亲近,便是给尹仲麟没脸。


当然更要紧的是外祖温应玄。


外人不知晓他这位外祖温应玄才是真正偏激可怕的人。但其实鄞州世族内部知晓,绝不能随意得罪温应玄,更不要去结交温应玄心里厌恶的人。


不知情的外人都以为温家是为了顾及尹仲麟的脸面,故而对这个外孙不闻不问。


可真正知晓内情的人,就会知晓温家其实比尹仲麟还要偏激得多。


啊,母亲还心存不忍,可温蕴这个亲娘最后还是选择哄回自己得丈夫。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头,尹澈宁自然也不会。


他笑着看完好戏,想着自己所作所为,尤其是他特意挑了个势利刻薄的客栈老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折辱。


他看着尹惜华如今裹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旧衣,心里一阵子的痛快。


被打折一臂,又落魄如斯,真是可笑。


那么这样一来,他方才能出这么一口恶气,以此报复这些年自己所受的屈辱。


眼见尹惜华一语不发,店里伙计更有几分气急败坏!


这粗鄙之人说话亦越发不堪:“尹公子,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你这个尊贵身子留咱们店里做活抵债?”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着围观群众,面对着这恶意满满的奚落。


尹惜华终于抬起头,缓缓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做活抵债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唇角浮起了一丝模糊的笑容,眼神却是越发空洞。


尹澈宁看得心满意足,然后才驱使马车离开。


那是他人生最快活满足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狠狠的出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自己就是个被忽视的人。母亲跟父亲永远更重视兄长,若是去了外祖家,外祖也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就好似没自己这个人。


这所有的资源,以及全部的称赞,也都是落在了兄长身上,自己什么都没有。


直到尹惜华的身世曝光,他才又喜又怒,又恼恨自己这些年来竟受了这么些个委屈。


其实他也没让尹惜华怎么样,只不过是让尹惜华看清楚自己身份,受一些本来该受的屈辱。


如今这些旧日里的回忆涌上来尹澈宁的脑海,撕碎了他面颊之上流转的一丝温良。


面对林滢的咄咄逼人,尹澈宁终于决定自己不装了,他不但将前事道出,还在林滢面前对尹惜华冷嘲热讽:“一直过去三天,杨炎才去那处客栈,将他赎出来。”


杨炎这么做,当然也拂了温应玄的面子。


尹澈宁面颊之上亦不觉浮起了淡淡的嘲讽:“兄长纵然跟林姑娘提及,却不知可曾提得这么详细,这种种狼狈之处,林姑娘知晓吗?可曾想到他被人拆冠剥衣,狼狈如丧家之犬?”


他面颊蓦然流转一抹得意,现在也不装了。


林滢深深得瞧着他,尹澈宁这样得意时,显然并不知晓陈维芳的下场。


她觉得尹澈宁尹如此品行,还想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实在是大胤不幸。


不过若指出这一点,尹澈宁大约非但不会惭愧,还会十分得意,


因为尹澈宁还有步步高升的机会,可是尹惜华此生已经与科举无缘,只能作为私幕替人出谋划策。


师兄虽然美貌凶残,有些事情想想还是挺令人生气就是。


林滢并没有厉声质问,使得眼前尹澈宁更加得意。


所以她缓缓说道:“可惜师兄虽非尹家血脉,却仍是会考麒麟榜榜首。至于尹公子你呢?听闻你县试、府试、院试皆被点于案首,究竟是你自己才学出众,真的优于别人,还是因为你是尹家子弟,家底丰厚,所以声势浩大,别人也会忌你几分?你点的这个案首,究竟能有几分真才实学?”


“既然你如此才华横溢,为何去年乡试却默默无名,是当真,还是借故缺考?我知道了,因为去年朝廷变革,觉得科举中的经义过于呆板,故而削改经义篇幅,增加策论部分。由于考试内容变更,尹公子措手不及,失去了准备。”


“若你当真有真才实学,三年前你便应该一鸣惊人,不必等到如今。”


林滢这些言语使得尹澈宁面颊浮起了一缕怒意,这当然是因为林滢说得很对,并且说准了尹澈宁的痛处。


尹惜华走后,尹仲麟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次子之上。


就好似林滢所说那般,尹澈宁被点为案首,也不仅仅是他本身才学,还有考场外的声望和势力。


作为尹家子,尹氏花了许多资源为他铺路。


一瞬间门尹澈宁面颊之上涌动几许凶光,似欲对林滢无礼,却终究生生忍住。


他嗓音微哑,平添几许低沉,眼中却蕴含了几许讥讽:“你待如何?”


林滢又能如何?


他吃准林滢不能如何,方才在林滢面前趾高气昂,承认了这桩事。


他甚至觉得林滢有些可笑,替尹惜华这个废物鸣不平。


林滢面颊并无愠怒:“尹公子,就像你之前县试被点中案首一样,可考试之外的名声也很重要。”


她蓦然伸手,打了自己耳光,给俏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然后随手抓乱几缕头发。


尹澈宁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林滢已经飞快转身。


只见林滢到了中庭,已经运转中气,脆生生斥责:“尹公子,如今陈州乡试,拼的是真才实学,你何苦为难我这么个小女子?”


正值秋闱应试之期,官府“贡舍”里也挤满了应试的士子。


林滢这么一清嗓子,众人注意力就顿时被吸引过来,看着林滢在这儿唱大戏。


林滢眼眶微红,面颊之上掌印可见,模样十分狼狈。


加上林滢之言辞,更不免令人联想篇幅。


尹澈宁赶来之际,听了这么一番言语,顿时面色发白,为之气结。


同行本是冤家,大家本便是竞争对手,眼红病自然会有一些就是。尹澈宁也算是风头正盛,本来就惹人眼热,更不必说林滢还语焉不详说了些令人遐想的关键词。


尹澈宁冷声:“林姑娘,我并没有得罪过你。可是因我得罪了兄长,惹你如此恼我。”


林滢只顾自己发挥:“尹公子说不是,那便是不是。我曾在顾公府上为婢,却也知晓公平公正四个字。尹公子,我不肯答应你什么,并不是因为师兄对你心忖怨怼,而是因乡试成绩应该在场内而不是场外,你又何必恼羞成怒?”


尹澈宁听了,不由得为之气结。


林滢这般说话,谁听了都觉得他有意讨好顾公身边亲近之人,不遂后又对一女子动粗。如此行径,当真是有辱斯文,风度全无。


而且林滢深谙如何带节奏,她说完这几句话,别人相信也好,不信也好,她也匆匆离开,并无争辩。


徒留尹澈宁留在原地,面色十分难看。


林滢才出“贡舍”,便间门一辆马车停下。


马车帘子轻轻撩开,露出尹惜华那张俊美脸庞。


尹惜华和声:“师妹,上马车,我送你回去吧。”


林滢当然也并未推拒。


尹惜华人未在现场,当然林滢也并没有跟他说什么,可“贡舍”之中发生之事,好似并不能瞒过尹惜华耳目。


他端详了林滢面颊:“这栽赃之策好生拙劣,首先掌印大小就与你指责的尹公子不符合,再来若是别人掌掴,掌印拇指是向外。而若是自己动手,拇指指印则向里。若是我在当场,三言两语都能揭破。”


林滢也不否认:“是拙劣了些,所以我用手掌捂脸,别人可看不清楚,而且我也并没有多说两句。师兄,别人没有你聪明的,我想你弟弟也反应不过来。”


尹惜华笑了笑:“这当然也给了他一个教训。他想要连中三元,也就是乡试、会试、县试皆中第一。如今你毁他名声,乱他心境,这乡试头名解元只怕很难点中他了。如此一来,他便难以在心里越过我,这岂不是让我这个本事虽然不行却爱争强好胜的弟弟十分难受?”


林滢凑过去,不觉缓缓说道:“师兄,他那样的人,什么都比不上你,你别跟他计较好不好?”


尹惜华瞧着她水润面颊上紫红色巴掌印,几缕发丝散落,嗓音十分恳切温柔。一瞬间门,尹惜华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他下意识伸出怀中,摸着一盒药膏,准备摸出来给林滢涂抹。


他想跟林滢说,阿滢,有些事情你不懂的。


可尹惜华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心里微微一动,摸着药膏的手指却是轻轻松开。


他只叹息:“阿滢,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阿滢的心眼很多,问的问题也很巧妙。她这样问话,无论尹惜华肯不肯应承,都会透露他是不是为了搞尹澈宁而来。


说到底,林滢虽不是什么一板一眼讲规矩的古板女子,也会这么折腾尹澈宁一下,可是她终究不希望见到什么血淋淋的私刑。


林滢轻轻的眨眨杏眼,似并不明白尹惜华言下之意。


那尹惜华就说些林滢听得懂的:“这脸被打伤,最初出现的瘀伤是鲜红色的,要过上一段时间门,才会因为淤血沉淀形成紫红色瘀伤。你刚刚打伤,瘀伤不应该是紫红色的。”


林滢哦了一声。


尹惜华:“你是将榉树汁悄悄涂在了自己的手掌上,趁机抹上了脸颊,做出被人打伤的样子。”


尹惜华并没有拿根本没什么用的伤药,而是撒了点其他药粉在手帕上,替林滢擦过她的脸蛋。


伴随他手掌动作,林滢一张莹润面颊又被擦得干干净净,搞得林滢十分尴尬。


尹惜华:“阿滢,事到如今,何不摊开手掌?”


林滢取过尹惜华的手帕,不觉说道:“师兄,我自己来。”


她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就是为了藏着掌心沾染的榉树汁,如今林滢摊开手掌,用手帕将弄脏的手心擦拭干净。


尹惜华缓缓说道:“当初阿炎犹豫了三天,可终究出面,解了我的困窘之境。过往的故交之中,很少有人如他那般诚恳。但自那以后,我们便未再相见,也未再联系。因为你最不堪一面被相熟之人看见,这样,很尴尬。”


很尴尬三个字里面有许多未尽之意。


尹惜华:“后来我们在陈州重逢,就像很普通的旧友重逢,谁也不提过去的事,就好似这一切全部都忘记了。再之后,我们才渐渐有了来往。”


林滢当然记得尹惜华和杨炎、温青缇重逢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自己也在场,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大家也只是很普通的寒暄。那时候林滢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可谁又能知晓这其中的暗潮汹涌呢?


有些话尹惜华更不会跟林滢说。


一个人当然并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尴尬的样子,偏偏那时候鄞州城围观的路人却是不少。


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看过他的窘态。


就算看过他窘态的人,也不见得会深深记在脑内。这些庸俗的路人总是有自己凡俗的烦恼,总不能当真将别人八卦放在心上。


然而尹惜华恨不得满城的人都去死。


他缓缓说道:“阿滢,你现在年纪小,可能体会得不多。可看你这般捉弄我那位并不聪明的弟弟,我想你终究体会到这样的乐趣。似我们这样的人,比别的人要聪明。你表面上跟桃子、白芷玩在一起,可你比她们都聪明,更不用说那位卫小郎。”


“像我们这种善于断狱之术的聪明人,摆布别人的命运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个人的前程甚至性命,都可在我们股掌之间门。”


那温柔的嗓音宛如恶魔的低语,带着淡淡的蛊惑。


林滢却蓦然打了个激灵,瞧着尹惜华说道:“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尹澈宁的。”


尹惜华忍不住笑起来,嗓音带着几分诱人的沙哑:“那你这样说,就没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