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珠想,是,自己确实也是夺了余姑的功劳。
余姑貌丑,不善言辞,为人木讷,故而纵然医术卓绝,却并没有什么名气。寨民将她视为巫医,觉得她纵然是药到病除,只恐怕也是动了什么邪祟巫术。
后来梧州就兴起了桃花疫,犯此疫者,其脸颊之上无不是斑斑点点,宛如桃花浸润。接着一些病重之人便会高烧不退,乃至于浑身浮肿,口呕鲜血,乃至于就此身亡。
一旦此病发作,一些身体强健之人甚至不如体弱之人,反倒是会发作得更厉害。
直到余姑发现,这些病情骤然加重病人,如若服下雷公藤熬制汤药,反倒能舒缓病情,并且捡回一条命。
然而雷公藤本就蕴含剧毒,此草另有一个名字又唤断肠草,闻此名就知晓其毒性之烈。梧州有通药性妇人,少量服食能达到避孕效果,但因此绝经伤身之事也屡有所闻。
余姑以此物做药,加之其名声不加,那么旁人反应也是可想而知。
她以此物做药,那自然令人不能接受,甚至被呵斥庸医害人!
就连余姑煎熬好的汤药,也被人摔出去。
她被怒极了的病人家属殴打一番后扔了出去,闹得个鼻青脸肿。
而这时候,李玉珠却恰好出现,给余姑来个嘘寒问暖,显得极是温柔体贴。
而她之所以充这个好人,自然并不是因为李玉珠有什么慈悲心肠,会心存怜悯。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人,有人在背后替李玉珠策划这一切,为她寻觅机会,使她脱胎换骨。
若不是因为如此,缘何短短的四年间,自己就能获得这万家生佛的名声,乃至于名扬梧州?
一个年轻美貌会甜言蜜语的少女,自然比个貌丑木讷的妇人讨人喜欢得多。
而余姑对她向来依顺,有这个精通医术的仆妇在自己身边,纵然李玉珠不过是粗通医道,也并不妨碍她扮作名医。
李玉珠心里一向觉得余姑蠢笨,也颇为瞧她不起。天若予之,不取反咎。余姑空有医术,当女人没有脑子,岂不是平白将手里好东西让给了别人。
只是这蠢妇尽心尽力服侍自己这几年,李玉珠瞧她这卖力尽心的份儿上,倒想着要不要待她好些。
以自己这等聪明,手指头漏些,大约也够余姑日子好些。
然而就在这时,李玉珠马车却是停了下来。
她容色一惊,可能因为刚刚被林滢寻上问话,故而李玉珠心下不觉颇为忐忑。
撩开帘子一望,李玉珠更不由得吃了一惊。
领头之人虽是女子,却身着戎装,模样观之十分英气。
李玉珠自然认得此人,云华郡主身边有一队会武技的女侍,这些女侍的侍卫长也是女儿身,也就是眼前的姚霜。
李玉珠忍不住放低嗓音,温声细语:“姚卫长,未知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姚霜目光在李玉珠身上逡巡,然后说道:“郡主年轻时落下了病根,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如今李大夫来到梧州,听闻你医术高明,本想请你去给郡主看一看的。”
李玉珠听得眼皮一跳,斟酌言辞,不觉说道:“是郡主高看玉珠了。”
她确实做了如此打算,甚至想要接近云华郡主,借机报仇。但是姚霜唇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仿佛很不屑的样子。
李玉珠惯于察言观色,她的心也禁不住沉了沉。
只听姚霜缓缓说道:“郡主纵然让人瞧病,也只会挑一个真正医术高明,解决了梧州桃花疫的女大夫。可惜,这个人却并不是李大夫你。”
“李玉珠,你根本就是医术粗浅,无学无术。你以为自己能够骗了那些个山间寨民,就能由着你将花样儿耍在郡主跟前?实则精通医术的,乃是你身边的余姑。她替你调药治病,却由着你来领功劳。”
“你在别处行骗也还罢了,可到了梧州,这半月里你也瞧了几个病人吧。这其中便是有郡主安排之人,特意来试试你的医术。可结果看来,你也当真并不配。”
“李玉珠,你以为随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大夫,就配给郡主看病?”
李玉珠如遭雷击,她来梧州之前做过许多设想,想着如何对付云华郡主,又怎么样夺回属于自己的这一切。可是她未曾想到,不过短短半月,她就被云华郡主揭破了底牌!
就算,就算现在云华郡主并不知晓自己是阿瑶的女儿,可仿佛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自己在云华郡主跟前,就好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居然是这般可笑。
她没有留意到燕儿颇为惊讶的扫了自己。
燕儿眼里当然充满了惊讶,可能她未曾想到,李玉珠不但并不是人美心善,就连医术也是假的。
这使得燕儿眼里顿时流转过了一丝鄙夷。
姚霜冷冷说道:“你一开始入梧州城,郡主就怀疑你的底细。没有当众揭破你的身份,也是为了顾全宣抚使的颜面。毕竟是宣抚使闻你盛名,将你请入了梧州。”
李玉珠一张画皮被生生揭破,面颊也不觉微微胀红。
别人只道李玉珠是羞愧难当,却不知晓李玉珠此刻内心之中还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恼怒和仇恨。
她既视云华郡主为敌,哪能容云华郡主对自己是这样的刻薄唾弃,狠狠作践。
然后她听到了余姑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叫郡主知晓,我愿意让玉珠承此名声,并不是因她有意为难,而是心甘情愿。妾身貌丑,便是寻出解药良方,旁人也绝不敢用。若非玉珠能言善道,这方子也推行不开,更救不了这许多梧州百姓。”
李玉珠听了却是浑身发抖,什么叫玉珠承此名声?这岂不是在说自己果真冒领功劳?是,如今这件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轮不到余姑这般说嘴。
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自己一个仆妇,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不知晓尊卑之别!
是了,自己是被她利用。因为余姑貌丑,又不会经营,这贱妇假装无欲无求,骗自己替她扬名。到了如今,她居然便来摘果子,将自己所有努力都拢为她有!
贱人!余姑这个贱人!
李玉珠垂着一张清秀精致面孔,面颊上尽数是发抖的恼意。
她并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她怎容余姑夺走她的东西?
她听着姚霜叹息着对余姑说道:“余大夫果真的心胸开阔,什么样事情都不计较。若非顾及你的这番大度,对于这个李姑娘,也定不会轻饶。”
然后余姑和和气气说道:“她年纪小,还不懂事,还盼郡主不要为难她,只将她逐出梧州城,也就罢了。”
她言语十分客气,口气一如平时一般温婉。可是余姑眼下之意,竟似要赶李玉珠离开。
可李玉珠却蓦然一怔!
她自然绝不肯为余姑高兴,也确实内心憎恶余姑,更不愿意余姑夺走自己风光。
甚至她心里也在辱骂余姑是个贱人。
可是,当余姑当真出卖她时,她才真正呆住了。
是!她为人凉薄自私,恬不知耻的占据余姑全部功劳,却根本没想过分给余姑半点汤水。甚至余姑不过得了应得之物,她也觉得余姑很对不起自己。
但她居然真心觉得,余姑是不会出卖自己的。
李玉珠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丑妇,不敢相信余姑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本以为,余姑是真心想给自己开脱的。
余姑轻轻叹了口气:“我生来貌丑,又拙于言辞,纵然医术再好,也被人称之为疯子,并不能得到旁人的信任。如今得郡主赏识,想来也终于能一展所长。”
说到此处,余姑眼底也禁不住流转一丝渴切。
姚霜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了余姑眼中的一抹急切求上进的迫切,恐怕这位余大夫也并不是个低调不争的人。
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医术出众,确实真正救治众多病人的万家生佛,有那么一点儿功利心,又有何妨?
这做大夫的,难道便当真是要做无欲无求的圣人?
哪怕余姑摆了李玉珠一道,可是若李玉珠不是个贪慕虚荣之辈,也不会受此利用。
李玉珠一颗心却是渐渐凉起来。
眼前余姑绝不似平日里在自己面前那等安顺温婉之人,更绝不是为了自己,一心一意替自己考虑的忠仆。
她很小时候,就已经不信别人,更不信女人。
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容粗鄙丑陋的仆妇,竟然也,也是欺骗利用自己的。
余姑是个医痴,当她发现断肠草可以缓和桃花疫时,就已经决意利用自己。因为自己人美声甜,会使人心生好感,那么她就是一个最合适的推广人选。
等药到病除,活人无数,这神医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妙龄少女自然比一个木讷的丑妇更容易引人关注。
自己积极造势,甚至连赵愈也引自己入梧州城,想要以此博取百姓好感。
可这样的造势,却不过是给别人做嫁衣裳。
如今旁人皆知晓余姑不但医术出众,还被一个面善心狠的小妮子夺了功劳,而余姑偏偏淡泊名利竟不肯居功。如此一来,世人都会同情被人夺走功劳和名声的余姑,而且会将无数的赞扬赐给这个受害者。
李玉珠什么都落了个空。
余姑对着李玉珠,此刻她面颊并没有平日里的恭顺,反倒是隐隐有些嘲讽:“玉珠,我看你还是连夜离开梧州城。否则到了明日一大早,这桩事情这般传开来,你一向好面子,我看你如何见人,又如何立足?”
余姑显然并不稀罕李玉珠手指缝里漏的汤汤水水,她显然全部都要。
这时林滢在马车上看着卷宗,也不自禁有些难过。
她心想程芷在外几年,好不容易回到梧州,可是却是死于非命。
而程芷之所以被杀,可能也并不是因为程芷行为上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是因为对方需要对赵月栽赃陷害。
然后她就听着苏炼说道:“是时候了!”
林滢听得微微一愕,并不是很明白这句是时候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炼给她解释:“典狱司和云华郡主共谋几年,一直盘算铲除流窜于梧州境内的交南密探。如今此时此刻,就是正当其时。”
林滢也不觉有些震惊,忍不住说道:“那就是,就是——”
苏炼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便是在今夜。”
当他这么说时,也不觉伸出手,这样轻轻的拉开了马车车帘。
屋外残阳似血,可谓一派血色迷离。
夕阳的余辉如此撒在了苏炼的面颊之上,给苏炼面孔沾染了一抹浅淡的晕红。
林滢未曾想到居然是这般突然,她看着苏炼侧容,内心之中却是禁不住一阵子的翻江倒海。
她想到苏炼之前发兵质问卫氏,如今卫瑄已经上了请罪折子。到如今卫珉意欲拔出交南奸细,剔除交南国对大胤梧州的窥探。如此种种,他似都是成竹在胸,一步步都按照他预定好的节奏行事。
眼前一张面容坚毅、完美,却不知晓这其中蕴含了多少筹谋,几多算计。苏炼的心思宛如海水一般深沉,简直是深不见底,令人难以琢磨。
这甚至是让林滢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她想到自己在月水寨的那个清晨,遇到身受重伤十分狼狈的苏炼。如今林滢回想起来,恍惚间也不觉生出了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时候自己所见到的苏炼,可是当真存在的?
然后苏炼手中多了一枚小小的令牌,卫珉一见,也是面色一变。
“这是梧州备营调兵印信,卫小郎,今晚之行动,梧州备营军官也是参与其中。你兄长将此印信给我,亦是让你随典狱司一并行事。”
卫珉嘴唇动动,他似想要说什么,可是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虽没有说,可是苏炼却是明白他的意思,不觉对他说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倘若卫氏已经到了不可信任的地步,典狱司又为什么要饶了他们?只是今日行动之前,备营官兵并不知晓此桩任务罢了,也免得有人通风报讯。”
可卫珉却知晓苏炼这些话说出来的分量。
卫瑄最后虽未当真选择错误,可是在此之前,他面对晁错,却终究失之软弱。他的冤枉。
那么此等大事,如若当真是放在卫瑄身上,别人眼里窥见,却也是终究不免会生出了怀疑。
纵然不怀疑卫瑄人品,也会怀疑卫瑄的能力,进而置疑整个卫家。
可是现在,苏炼仍然是愿意跟卫瑄合作。那么如此一来,此事上报朝廷,也是一桩能补过的功劳。
难道苏炼就不怕卫家到底是心存怨怼,乃至于误了任务?
可苏炼既这般心机深沉,又这般果决豪迈。
卫珉没办法将他视为朋友,可是他心里生出了一股热流,他不由自主对苏炼生出了一种折服之意。
这乃是因为苏炼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一个人。
可与此同时,卫珉内心却也是浮起了一种挫折感。
这种挫败感源于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他瞧着林滢那张俏丽面容,看着阿滢一双杏眼盈盈,而这便是卫珉挫败感的源头。
苏炼这样的人一旦有了目标,那自然是势在必得,又同时让你从心里心悦诚服,甚至会震的你打心眼儿里不愿违逆于他。
不过如今是要紧关头,卫珉也无瑕顾及这些情感。
他领了军令后,就匆匆跟小晏离开,自有任务要去执行。
这一次他离去之时,却并未再留声让苏炼照拂林滢。
这并非是卫珉不在意林滢,而是他觉得在苏炼面前,这些话是不必嘱咐的。
卫珉离开之后,苏炼蓦然取出了手帕,捂住了嘴唇爆发了一连串咳嗽。
他一向身体也并不是很好,而且内伤颇重。
直到这时候,和林滢独处之际,林滢方才感受得到他是个病人。
苏炼双颊苍白,嘴唇却是浮起了一层病态嫣红。他咳嗽之后迅速收回了手帕,可林滢眼尖儿,却看到手帕上似有一抹殷红。
那日那个两人独处的清晨忽而仿佛变得真实起来。
那天苏炼手掌卡住了自己脖子时候,林滢就瞧见他灰白狼狈的气色,只不过这一切都压在了苏炼强势的艳丽之下了。
从鄞州到梧州,这一路之上,这位苏司主仿佛有无尽的杀伐征战。而就在今天夜晚,他又会衣衫染血。
林滢瞧着他,蓦然生出了一缕心悸。
那缕心悸又跟初见时候的恐惧不同,是另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