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在等你啊。”
邱绿牵着金链站起身, 上前正要牵过他的手回温暖的殿里。
他寒凉的手便先一步,穿过连绵的细雨,牵过了她的手。
十分想念般, 与她指尖相扣。
他手中的油纸伞从他手中滑落, 他与她一把伞下, 揽抱住她的后腰, 垂眼浅笑望她。
邱绿闻到他身上熏香之下的味道, 浅浅蹙眉。
“又被劝了酒?”
“嗯,”明玉川瞧着她头上, 上午他离开时给她梳的发髻,几乎丝毫未乱,这要他感觉十分好。
好似她就留在这金云台,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一般。
“难闻?”明玉川问。
“倒是没有, 我只是担心, 最近去皇城去的频繁便罢了,天子又总是劝你酒喝。”
“我也很是烦厌, ”他抱着她,垂头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她温暖的皮肤, “最烦厌少了时间陪你, 会觉得寂寞么?”
邱绿:
那倒也不至于。
你一个月最多去皇城也就去个五次,而且都是当天去当天回, 顶多就是一个下午。
邱绿正要说她不至于因为这就觉得寂寞,便听明玉川道,“往后我尽量再回来的更早一些。”
那倒也不用。
会觉得寂寞的到底是谁啊
邱绿有些无语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明玉川却恰巧垂头,四目相对间, 邱绿望见他目光落到她唇上。
她十分自然的踮起脚跟,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少年却眉心浅浅蹙起。
“这颜色,”他微歪过头,指尖捻着邱绿的下唇,“我好像没有见过。”
邱绿:?
她看着明玉川指尖上的樱粉,微愣。
“好像不是我送的。”他指尖捻着晕开的口脂,蹭上苍白指尖一抹粉红,又往他自己的唇上蹭,“这个味道我也没闻过,不像是我送的。”
邱绿:?
她记忆里,其实明玉川记性一向不大好。
也就是俗称的,贵人多忘事,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他尽数抛之脑后。
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对她的一切记得特别牢固,她几点要吃饭,几点要睡觉,天热了爱吃什么,天冷了爱吃什么,发饰有几种,衣裳花样有那些邱绿没印象,他却都记得。
偶尔都让人觉得有些怕人的地步。
“今日杨家的过来了,”邱绿实话实说,“送了礼物过来给你我。”
指尖的残红他没擦下去。
少年微僵,眉心却越蹙越紧,他看着她,“什么?”
邱绿还觉得怪,“门口侍卫没告诉你吗?”
明玉川想起来了。
方才是有侍卫有话要与他说,但他没看纸条的兴致,下了马车便来了偏殿。
“你要他们进来的?”
邱绿感觉到明玉川生气了。
“我想着他们从前也会进来送礼物,而且他们说,带的礼物太多,没办法再来回一趟,都等在外面,我便要他们进来了,”邱绿先牵着明玉川上了台阶,进了偏殿,她脱了鞋子,光着脚站在那堆礼物之前,“你瞧瞧,便是这些了。”
“当时他们进来,孟娘他们也都陪在我身边呢。”
明玉川站她身侧,垂眼瞧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匣。
他沉默不语,面上无一丝一毫的情绪。
外头连绵阴雨不断,邱绿在他的面前低头收拾着地上散落的春装,越收拾,越觉得哪哪都不舒坦,她正想起身安抚他几句,便听明玉川道,“将这些衣裳全都摊开。”
邱绿:?
她虽是没懂,却将杨家送的衣裳都摊开了在他的面前,明玉川又拿了杨家送的首饰,直接将箱匣开了。
金银首饰都摔砸到了地上。
明玉川听不见,那响声却让邱绿浑身僵硬,她抬头,感觉到明玉川越来越生气。
邱绿忍不住皱起眉心来。
“做什么要摔砸东西?”她最怕这种巨大的声响,心都有些没缓过劲儿来,“我同意他们进来,也是为的要他们死了这条心,他们在冬盈祭祀时就不安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手段——”
邱绿话音一顿。
是明玉川抓起地上的衣裳,往火炉处去,她吓一跳,“明玉川?!”
明玉川却似是气怒了。
“你到底是怎么——”
“这衣服,这口脂的颜色,这些首饰,”明玉川将手里的口脂盒子摔了老远,“无金线绣制,浅粉首饰各个都是花鸟镶嵌玉石,都是给下等姬妾用的,杨家好胆量,谁给他们的胆子!”
他手里的衣裳全都被丢进了火炉里,火光霎时升起,邱绿愣愣,她竟没想到明玉川是因得这个生气,且这怒火越升越大,好似此时炉中火焰,见他要拿金铃唤丰充,邱绿忙制止他,揽住他双手抬头看着他。
“衣衣,你听我说,”邱绿脑海里一片乱麻。
从未有人待她如此过,她早习惯自己不受重视,对杨家送的东西是给下等姬妾的规制,她也并未有气怒。
对这些,她亦早已经看开。
才导致现下,她甚至忘了该如何似平常一般安抚他。
“杨家会送我这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我是奴隶出身,甚至比不得金云台从前送来的那些奴隶,”她近日里时常做梦,梦到些原身从前的事情。
生父不知,生母是为求得半块饼子都能与他人媾.和的‘娼.妓’。
生了不知有多少个。
在奴隶众多的地界,她的出身都极为低下,生如蝼蚁,命比纸薄,说来也是可笑,原身与她上辈子的人生,其实极为相像,若她投生在乱世之中,恐怕定是这般人生。
她早已经习惯被人看不起了,因为那才是常态。
“我被他人看不起是应当,”她甚至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杨家会那么想,再正常不过了,衣衣,这不值得你生气。”
她说着话抬头,正想亲亲他,似从前一般安抚他。
抬头,却正与少年垂下望她的眼睛四目相对。
邱绿看清他神情,她浑身僵硬。
明玉川已牵住她手,闷不吭声往外头去。
“衣衣?”
“做什么去啊?”
“带你去杨府。”
邱绿望他背影,她愣愣,忙道,“不用的啊,我都说了不用了,衣衣,这才是平常——”
“你与我在一起,我是要你受过许多欺负吗?你为何要那么说呢?”明玉川另一只手捂着心口,都有些呼吸不过来般,他眼眶都泛红,“我的心都要痛死了,你做什么要那么说呢?”
邱绿发愣,她一点点垂下头,没说话。
明玉川给她穿鞋,又要孟娘给她去换了身厚衣裳,喊了丰充与金云台的粗奴,将杨家方才送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全都捎了上来。
孟娘将上午邱绿送的金发簪也拿了出来。
马车内拉着车帘。
邱绿坐在对面,好似做错了事的孩童,她低着头拿着木盒,许久才抬头道,“衣衣杨府送我的这金簪还有问题呢,流苏上头写了个叶字,我猜了一天,在想许是从前我过往的名讳有个叶字,但我记性不好,我都给忘了——”
她滔滔不绝,指尖紧攥,低着头将木盒无声递过去。
片晌,没听见明玉川说话,她才起眼,望见明玉川拿手帕抵着右侧眼下,好片晌,才将那木盒拿了过来。
邱绿听见他轻笑。
“你是唤绿叶,我知晓,”明玉川将那金簪扔木盒里,移开视线,“但往后再不会唤这名字了。”
邱绿没懂他意思。
杨府早已歇下了。
阿殷冷着面色,敲响了杨荞的屋门,听里头娇声轻吟,无人应声,阿殷发烦,猛地踹了一脚他屋门。
“做什么啊!没听见爷忙着!到底谁啊!”
杨荞解了锁,他身上衣衫凌乱,脖子上满是唇红印,瞧见门口的阿殷,杨荞本极为气怒,又尽是消了。
他拢着衣衫,面上无笑,“怎么了?”
“你自己惹出来的烂麻烦,”阿殷手指着他,气的指尖都发颤,“送去金云台的礼有一件是一件都是你准备的,你准备了个什么?”
“我准备了个什么?什么啊?”杨荞将他手打开,烦了,“出口便是质问,我能准备什么?给那绿奴预备的衣裳首饰那还能出得了差错?左不是那疯子觉得不合他心意了?不合便不合,再准备便是,他又不会从金云台跳来咱们杨府,你发的什么疯症,快回去睡你的大觉——”
阿殷一下子把他从女子香中扯回来。
“还偏就是带着人从金云台跳过来了,”阿殷看杨荞惊愣,他冷笑,“如今就在主堂等着呢,都等着你我给个说法呢!”
“什么?”
杨荞惊愣在原地,里头女人没听见外头声响,媚声唤,“荞大人——”
“闭上你的狗嘴!”
杨荞一点点咬住手指,他极快的收拾起衣服,好似魂都被吓没了,揽好了衣衫,又拢他的头发。
“从金云台里出来了,来了这里?”
魂都吓没了。
“是,便是来这里。”
杨荞面色惨白,大步便往主堂去了。
二人过来的时候,杨家全府上下已经在主堂跪了一地。
离远一望,黑压压一片,杨荞望见那堆摆在门外,他上午送去的箱匣,他浑身僵硬,还没有奴随报他过来,他愣愣起眼,便望见主堂上座的少年似有早有所觉,隔着距离,难辨喜怒的望向他。
杨荞近乎腿软。
他一步一步走到众人之间,正要排后跪下来,听上首少年轻声,“杨荞杨殷过来。”
二人垂着头,尤其杨荞,走在前,近乎浑身僵硬,跪在众人之前。
他绞尽了脑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唯独想到的,是那些衣裳首饰的规制。
但那不是应该的吗?
当那些烧坏了的衣裳跟首饰兜头朝他砸下来,杨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四下无声,那疯子也再没似从前一般发出那些刁蛮任性之语。
他不说话。
才最恐怖。
好似这一次才真切碰上他逆鳞。
但就因着这么点事情。
就是那么点小事。
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从金云台里出来。
“你很会看不起人,”
一把锐利的金簪砸下来,那金簪的流苏缀了满地。
少年话音隐忍,轻,且小,却恰恰巧巧,能在这静的出奇的主堂里,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是觉得她还是你买下来的绿叶?”
*
邱绿坐在马车上,听外头雨声砸上车头,双手反复绞着帕子。
将这手中的帕子,揉皱了,又捋平,就那么,反复来回,反复来回。
她时不时往外头瞧,偶尔望见丰充自马车之外看来的复杂视线,邱绿又低垂下头,沉默不语。
她头脑发空。
将手中帕子的绣样,在手中彻底揉皱了,她时刻关注着外头,似是隐隐听见那金铃声响,撩了车帘,望见有奴随背着明玉川上来。
她本想下去迎,明玉川却上了马车。
他身上的寒湿雨气,混着腊梅花的熏香之气,窜入她鼻息之间。
邱绿将手中帕子紧攥,起眼,正要问他方才去杨府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便见明玉川递了张黄纸到了她的面前。
她望他,片晌,才将那沾了雨水的黄纸拿到手里。
那是她的户籍,崭新的一张黄纸,上头黄纸黑字,写了邱绿两个字。
户籍之地,不是别处,是崇金南巷的金云台。
“杨殷如今在大司农处当值,这户籍一式两份,明日他便会提上去。”
“好”
邱绿低着头,她不大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拿着这户籍,却低头看着脚尖,片晌,才抬头道,“衣衣,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吗?”
明玉川没什么表情。
他明明时常如此。
但此刻,他越是没表情,她越是心不安,也不知道是因得什么。
她将这户籍,将这,她在此世间,落地的根本,紧攥着,指腹,摸了又摸,才心头酸涩,问,“这是小事,你因着这些,来了杨府,近日天子又时常寻你,在这风口浪尖,若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她迎着明玉川的视线,“我觉得因着我的事情,实在不太值得。”
第62章 第 62 章
那双凤眼, 只是静静地,隔着距离望她。
邱绿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情绪,好似海水淹没鼻腔一般, 令她感到酸涩。
“不值得, ”他声音十分轻巧, 却一字一顿, “那你即刻下车便是。”
邱绿愣愣望他。
却见少年眼中蕴着的泪落下来, 似断了线的珠子,越落, 越多。
“你即刻下车便是”他手遮上眼前,泪却层层落,“想去何处,去何处便是。”
“少在我的面前, 要我反反复复, 心痛难过。”
邱绿的指尖紧攥着自己的户籍。
她浑身僵硬,听他微颤的呼吸, 感受到他难过的情绪。
她指尖微蜷,起身,明玉川似是觉察到她的动静, 一下子放下手来看向她。
少女却停留在原地, 并没有走,而是坐到了他的身边。
“不走?”
他冷声道。
邱绿抬头, 她杏眼一片殷红,明玉川与她对上视线,他抿起唇, 好片晌,才移开了视线。
邱绿却一下子上前, 紧紧地抱住他。
许久,亦感受到他双手往上,揽住她的腰身,与她紧紧相拥。
他的绿仙。
怎会不值得。
又怎可能配不上。
他恨不能将这世间最好一切
对,是最好一切。
捧她手心之上。
邱绿听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唤她绿仙,她将脸埋在他衣襟里,泪晕湿了少年的衣裳。
似烙印进他心口之间。
*
杨殷去过大司农之处,前往紫微宫之时,恰巧雨水已停,他收了油纸伞交给旁侧寺人,进去时,时和正在一边给天子磨墨。
“杨殷参见陛下。”
杨殷跪地,天子片刻才回,“起来吧。”
“你递的信,孤已看过了,”天子明音穿的颇为闲适,走路间,身上悬挂的珠玉碰撞,他眼下青色明显,身型在衣摆间越发显得清癯,“今日杨荞没过来吗?”
“回陛下的话,表兄体格较差,昨夜本与姬妾嬉戏中途,经此事被吓出个够呛,如今正在府里养病呢。”
“十二此次是无礼,孤也该替十二向杨荞陪句不是。”
他虽如此说,话音却轻轻巧巧,近乎毫无波澜般。
杨殷跪地,“表兄怎配得上陛下的一句不是,不过是做分内的事,近日表兄也确实莽撞,早知惠玉王如此疼爱绿姬,他是万万不敢送那等规制的衣服首饰送往金云台的。”
明音轻“唔”一声,却是搁下了狼毫,招手道,“你过来,瞧瞧孤这字写的如何。”
杨殷弯腰上前,垂眼一望,字画写的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杨殷没懂,只低头夸赞,“陛下写的甚好。”
明音将桌上紫檀珠串拿到手中拨弄,坐在竹椅里,竟似寻常生着小病的青年人一般,“杨荞病了,便辛苦你去金云台送一趟吧,快要上元,此次要十二带着绿姬出来热闹热闹,也一道来要孤瞧瞧,孤也好为他二人道贺。”
杨殷一顿,片晌,才拿着字画,躬身告退。
“陛下。”
时和递了茶盏过来,明音接过,他啜了一口,便将茶盏搁到了旁侧桌上。
只视线敛在手心之下,望着绿茶水上头飘着的茶叶子。
“时和,你还记不记得,”明音的声音不辨喜怒,“从前,便是这样的茶水,孤都是喝不上的。”
*
杨殷带着皇城的请帖与字画,和给邱绿做的新户籍令牌送到金云台时,一向空旷无人,压抑阴森的主殿,正有位身穿翠绿衣衫的少女坐在明玉川的身侧,吃着盘子里的青葡萄。
这青葡萄极不易得,恐怕是宫内的琼姬都吃不上,杨殷视线落在那青葡萄上,又不经意间垂敛下视线。
这疯子喜爱绿姬。
恐怕,是极为怜爱绿姬,都说不定。
虽十分好奇这女子究竟是有什么手段,能让这疯子如此迷恋,但如今,恐怕他再想知道,也没有这可能。
绿姬又不是痴傻,在这份疼爱之下,疯了魔才会倒向杨家。
邱绿沉默的吃着葡萄,手里拽着神金,神金要往台阶下爬,又被她给牵回来,她神情有些尴尬,视线不免落在对面垂着头跪在地上的杨殷身上。
这杨殷身上对她极为想要探知的情绪,都快要把她活生生的淹死了。
就好像她是什么极为厉害的魅惑妖姬般,竟撬动了明玉川的心,恐怕杨殷若是有机会,都想要塞几个绝世美人到她的面前,让她好好教导她们驾驭男子的手段
明玉川拿着邱绿的通入令牌,却是没理会其他两样。
“知道了,下去吧。”
杨殷微愣,似是没想到明玉川这次会那么简单便放他走,他抬了下眼,却正望到明玉川探来的视线,似藏在暗处的阴蛇一般,阿殷再不敢乱看,垂着头出了金云台。
明玉川往后倚靠,打量刻印着邱绿两字的同行令牌,瞧了会儿,才递给了她。
倒是挺别致的模样。
邱绿将这令牌先绑在自己的香囊旁侧,明玉川瞧着她,漫不经心道,“有这令牌,邱绿便能在我不在的时候,时刻出去了。”
“若你有能耐,逃出天南海北,都能做到。”
邱绿指尖一顿,却是一下子从旁侧捻了颗葡萄,朝着明玉川就砸了过去。
明玉川被砸中了额头,他捂着额头,愣愣,望见邱绿瞪着他的面庞,却又笑了。
“呵呵哈哈哈哈”
他笑声越发大,邱绿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她心下越发不满,起身到他跟前,“你有没有通行令牌?”
“有啊,”明玉川面上还泛着浅笑,“承朝除奴籍以外,所有人都有的东西。”
明玉川将他的通行令牌自袖中拿出来,与邱绿的不大相同,边侧镶嵌金边,看起来颇为辉煌贵气,在邱绿的眼中,那一圈金边却像是将明玉川三字困在这小小的令牌当中,无法逃脱。
邱绿看着他的令牌,她没有多想,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了明玉川,反倒是自己拿了明玉川的令牌。
“在做什么?”
明玉川不笑了,他垂眼看着写了邱绿两字的令牌,起眼望她。
“以后,你拿我的,我拿你的便是,”邱绿拿着明玉川的令牌,她微微抿起唇,将令牌紧紧攥在手里,“如此,你我就都不会离开对方身侧。”
这令牌,本就是她的意外之喜。
她做不到抛下明玉川远走高飞。
做不到。
所以她愿意要明玉川安心。
少年墨发低垂,他看着邱绿的令牌,拿到自己的眼前,许久无言。
直到,将那令牌,以邱绿两字的一面,贴上心口放着。
傍晚,明玉川带她一同将神龟放在水中,看神金游泳。
晚上,牵着疲累的神金回了邱绿所住的偏殿,两人一同吃饭,又在夜间一同入寝。
因着这两日大雨,邱绿躺在里侧,看进来的小奴给明玉川用药油揉腿。
偏殿内没有点灯,是明玉川的吩咐,小奴年岁小,又胆怯,那股恐惧的情绪传到邱绿这边,邱绿光是听到他碰触药瓶的声音,都有些胆战心惊。
“衣衣”
邱绿到明玉川的身侧,牵了牵他的衣袖。
“做什么?”
这时候说了,他恐怕也听不见什么。
邱绿迟疑片晌,对那小奴道,“你先下去吧。”
“啊?”
那小奴吓了一跳,手冷不丁一顿,明玉川眉心微蹙,他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因邱绿与其他人说话感到不满,拿了手边的珠串就要砸人。
邱绿眼疾手快,止住了他的手。
“做什么呀你,”邱绿喊道,又转向那小奴,“你快莫要伺候了,我要你下去,你快下去便是了。”
“是、是。”
那小奴声音颤颤,忙窜了下去。
明玉川拿着手中珠串,他反倒生气了,“你们背着我在说些什么?谁许你与其他人说话——”
他话音微顿。
是邱绿温暖的手贴上了他的小腿。
明玉川一下子将腿收了回去,“做什么?”
“哎呀你莫要躲,”邱绿喊,“你再躲,我要挠你的痒痒肉。”
“什么?”
明玉川愣住,邱绿得了逞,将他腿揽住,学着自己从前看过的按摩腿的方法,一下下揉着他的腿。
这让明玉川满身不自在。
“你又不是奴隶,何故要给我做这些——”说着话,他又拿金铃要唤丰充。
“你干嘛啊,”邱绿想抢他的金铃,却没抢过,却是抱着他不许他摇了,“这种事情,只是我想给你做便做了,又不是非要奴隶给你揉,我想给你揉也不许?”
她温暖的指尖寸寸往上。
涂着药油,揉捏他发痛的小腿。
明玉川忍不住轻“唔”一声。
“疼了?”
她手不与专门学过的小奴们,没个轻重,明玉川眉心紧蹙,“我都说了要奴隶过来便是了——”
“都是因着周围太黑了,我都看不清这四下,”她却抱怨起其他的,“咱们点盏灯呗?”
明玉川不语。
少女的指尖又没个轻重揉捏起来。
“邱绿!”
他怎会觉不出她越发得寸进尺。
邱绿却垂下头,她指尖没再动,只是抚摸着他的脚踝后。
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衣衣,是我想要看,”她指尖浅浅,轻柔的抚摸那道疤痕,“莫要对我也藏起来,好不好?”
第63章 第 63 章
明玉川没说话。
许久, 直到邱绿以为明玉川都不会同意。
才听他声无喜怒之分,轻,且平。
“下去点灯罢。”
邱绿抿唇浅笑, 她挪下了床, 在黑暗中用脚尖找着自己的鞋, 听明玉川的声音, “再往右边些。”
她脚尖往右侧踏, 果然蹭到了自己的绣鞋。
“衣衣,你的眼睛好好啊。”
从前就发觉到了, 他在夜里,好像也活在白昼之下般。
明玉川看着她的指尖在黑暗中,不大熟练的穿着绣鞋,却觉得心情很好。
“嗯, ”他自床幔之中探出手, “过来。”
“嗯?”
“坐到我身侧来,我来给你穿。”
邱绿在黑暗之中, 往明玉川的身边坐。
刚到他身侧,便觉少年撩开床幔,从后将她搂抱住。
他过长的黑发宛若冰冷的蛛丝一般, 垂落在她的身上, 指尖搭着她的小腿,揽过她的脚踝, 轻而易举的将右脚的绣鞋给她套上。
被抚摸的脚踝有些发痒,他的动作总是太轻了,邱绿刚想将自己的脚从他手中放下来, 却感觉他的指尖节节往上。
蹭到他袖摆里搁着的金铃,发出闷闷的金铃声响。
“明、明玉川?”
她闻到他身上的药油香味, 沉在比四下黑暗更要幽深的床幔之内,好似要将她缠裹其中的甜腻。
“嗯?”明玉川从后靠在她的肩侧,指尖却往里探进她裙摆之间,“怎么不喊我衣衣了?”
这种黑暗,与被他所缠裹,围绕的感觉,有些陌生。
却又有难言刺激,萦绕在心头。
邱绿微微咬住下唇,只觉敏感的腿膝之间感到软麻,听身后,明玉川浅笑,他声音本就轻柔,一与她低语,时常显得格外甜腻,像在撒娇一般。
“绿仙,不要去点灯了,”他伏在她的耳畔,声音像是往她耳朵里钻,“好不好?”
邱绿转头,她紧抿着唇,又回了床榻里。
床幔落下,少女回身,指尖浅勾,右脚才穿上的绣鞋又摔回了地上。
夜间静谧非常。
唇齿轻微磕碰,纠缠,泛出靡靡之音,邱绿坐在明玉川的腿上,少年亦是坐着,双手揽抱着她,墨发宛若流泄的墨汁,洒了满床。
“绿仙”
舌尖探出。
明玉川在黑暗中,望她情迷的面庞,指尖往上,勾勒她汗湿的眉眼,碎发。
爱不释手般。
他将耳朵凑近,却无法听到她的喘息。
无法听到,他心爱之人的,声音。
他撩开她的衣衫,将手心贴上她的心口,听她似是轻哼,他才微微弯了下唇。
好想——
听到更多——
得到更多——
明玉川几乎是一下子便将少女压在身下,两人衣衫交叠,她身上翠青色的层层衣衫,尽数好似雨下青山一般堆叠到另一侧。
他垂下来的寒凉墨发,宛若冰冷雨丝,让邱绿忍不住轻唔出声。
两人迟迟没有踏出过那层底线。
但今夜的明玉川,让她觉得有些许害怕。
“衣衣,衣衣?”
“嗯?”
他身子低伏,舌尖似在冬夜里,吃一碗杨梅冰。
邱绿身子越发颤抖,“你,你背着我学了东西,是不是?”
他的视线,在黑暗中看的十分清楚。
望她额间的湿汗,殷红的面庞,眼眸里都泛着水意。
他舌尖牵出银丝,在邱绿望不见的黑暗之中,伏在她身上的少年好似吸人精气的阴鬼一般,他眉眼浅弯,面容愈发姝艳殷丽。
“皇兄他们,是想要我学一些,但我并不想,我想要与你一起探寻,这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他微微起身,指尖捋起过长的墨发,正当邱绿松下一口气时,冷不丁,她浑身一顿。
床幔内又闷且热,她的情绪却自闷热之中泄漏而下。
河中莲花心被冷不丁一抵,邱绿再不说话了,她指尖发颤,听到少年细密的喘息,他声音亦泛着浅浅的颤与低吟,“但我很好奇,该怎样要女子更加开心”
他浅浅蹙眉,隔着衣衫,“真的是这样吗?但我觉得没有之前那么舒服”
邱绿近乎浑身瘫软,她双手往上,颤抖的手抱住他的后颈,极致的精神刺激,要她声音都泛着哭腔,“衣衣停下。”
明玉川听她的话,不再动了。
邱绿亲他的面颊,明玉川的手抚摸她的泪,“为何哭了?”
还用说吗。
邱绿红着面庞解了后颈勾着的肚兜,忍不住咬了一下他的脸。
“怪你偷学那些——”
她不服气的往上靠坐,两人将对方的呻.吟尽数咽下腹中。
夜深之后,偏殿要了热水。
水波粼粼,邱绿坐在明玉川的怀里,她没骨头似的身上发软,又困,一双睡眼看着自己的手被明玉川牵着。
他总是咬她的指尖,细细密密的啃咬,让她忍不住会发笑。
“我又不是零食,”她笑声闷闷,“怎么好像想要把我吃掉似的。”
“零食?”
邱绿微顿,又笑起来,“就是,零嘴那一类东西。”
明玉川望着她的侧脸,他的牙齿咬着她的指尖,他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如果,我是真的想将邱绿吃掉,你会害怕吗?”
“什么?”
邱绿愣愣,却望见他笑眼。
“调笑罢了。”
他的牙齿,轻轻啃咬着她的指尖。
明明她就在他的怀里。
但为什么呢。
还是会觉得,不够。
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之中才甘心般。
想要知道她的一切,听到她的,闻到她的,看到她的,一切。
邱绿却毫无所觉,她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脚踝,宛若白瓷器一般,伤口像是瓷器的碎裂,她另一只手往下,轻轻抚摸上他的右脚踝,却觉明玉川咬她指尖的力道加重了些。
警戒一般。
“做什么?”
他轻挪开右脚,荡起水波阵阵。
邱绿却揽住了他,指尖触碰上他的伤口。
明玉川垂下视线,松开了咬着她指尖的齿关。
他看着自己残缺的,从不见光的右脚,被她轻轻的抚摸着。
明明这世间,恐怕最不想被她看到他的残缺。
如今,他的残缺,却被她抚摸着,注视着。
明玉川浑身紧绷,他看着她的背影,太想要看一眼她的脸。
若她的脸上,有一丝一毫的嫌厌——
“衣衣,”却听她声音温柔,轻轻抚摸着他的脚踝,回头看他,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微微抿着唇,“痛吗?”
明玉川盯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你在可怜我吗?”
他转开视线,却感觉她的双手过来,湿润的指尖捧上他的面庞。
“没有,我在心疼你啊。”
她轻轻喟叹,吻他的脸,又蜷缩在明玉川的怀里。
“衣衣,你看,”邱绿坐在他的怀里,撩开自己身上的浴帕,给他看她的膝盖,她的手臂。
她的身上满是疤痕,离奇的是,原身身上的伤痕近乎与邱绿自己的别无二致,从前她一直藏在衣裙之下,两人在床笫之间,也甚少会看这些。
这是第一次,明玉川的眼睛前并未捆绑布条,两个人坦诚相见的共浴。
虽然并未做到最后一步,但他们也有了肌肤相贴,邱绿用浴帕遮挡着自己的私密,心下较比之前也更加坦然,将自己的膝盖和手臂露出来,给他看她身上的伤疤。
“这些疤痕。”
她对着浴房里的烛光,对他展示自己的伤痕,“你看了,会觉得我丑吗?”
明玉川的视线凝在她的伤痕上,他揽住她的手臂。
“怎么弄的?”
邱绿进浴桶里,会觉得害羞,要用浴帕给自己遮起来。
她不喜明玉川看,他亦并非那种色欲熏心之人,邱绿便在他的怀中,他便没有更多地探寻过她的身体。
她身上的伤藏得可堪隐蔽。
“手臂上的伤口是我生母用竹条抽的,”她解释的声音平淡,“她总是觉得我惹她生气。”
哪怕她只是坐在一边吃饭,或是开门,回到了家里。
“腿上的伤口,是我小时候干活的时候,从山上滑下去。”
都是些过去的,她早已不在乎的伤痛。
邱绿注视着他,对他浅浅笑起来,“衣衣,你会觉得我的身体丑吗?”
与明玉川四目相对时,感受到他的情绪,她垂下眼睫,抚摸上他的右脚。
“我对我自己受过许多伤这件事,早已经不会难过了,”她依靠在他的怀抱里,“衣衣,咱们都不要用过往的伤,去惩罚现在的自己。”
“因为我们能走过来,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她的指尖,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脚踝,“我怎么会觉得你的伤口丑陋,又怎么会高高在上的,只是觉得你可怜呢?”
“我会心疼你,会很心疼你。”
她之所言。
又怎会不是他心头所想。
明玉川揽着她的手臂,轻轻抚摸她皮肤上的旧痕。
并非是觉那伤口碍眼。
只是想起她曾受过这种伤痛,才觉得心痛。
只是想到,这节节伤口,便是她的苦痛。
他便会觉心痛。
邱绿望着浴房之外的夜色,正有些发怔。
便听水波荡漾,转过头,便见少年垂下头,轻轻亲她手臂内侧堆叠的抽痕。
第64章 第 64 章
当夜回去偏殿后, 两人坐在火炉之前,他垂落的,湿冷的发贴在她的手臂上, 明玉川将她环抱在怀里, 邱绿看着他展开了自皇城里, 那位天子送来的‘礼物’。
上写——花好月圆人长久, 的字画。
“四皇兄的字写的很好吧, ”他偏头靠着她,“在我幼时, 母妃做错了事情,被关禁闭时,四皇兄因其生母早逝,又是半奴出身的缘故, 没有宫人看管他, 所以他时常会过来看我,陪伴着我。”
“四皇兄貌似对我很好, 但我总觉得,他十分厌恶我。”
“厌恶你?”
“嗯。”
火炉之内的红舌舔上写着‘花好月圆人长久’的纸张。
摇曳的红映上明玉川漆黑的瞳仁儿。
“哪怕他表现得,颇为喜欢我, 但我能感觉到, 他十分厌恶我。”
“大概是对我有所嫉妒吧,虽然, 我也不好奇便是了。”
邱绿指尖微顿,她目光凝在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金手环上。
这是明玉川送她的礼物,明显的老物件, 在火光的映照下,显露出富丽的光泽。
“在想什么?”
明玉川微微抿唇, 凑近咬了一下她的脸。
“衣衣,”他实在太黏糊,邱绿离他远了稍许,又被他抱回来,她心下有些无奈,“这金手环,是谁送给你的?”
明玉川歪了下头,似是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母妃在我幼时送我的,”明玉川抚摸着邱绿手腕上的金手环,“怎么了?”
“没事”
明明是些看似没什么关联的小事。
她想起,那次要去面见天子时,阴文对她的告诫。
——将这手环摘了。
她当时只以为,是不能被天子看出明玉川对她有情。
但若是,还有其他含义呢?
天子对明玉川的嫉妒又是在嫉妒什么呢?
她瞧着前面的火焰,明显走神。
明玉川一点点蹙起眉心,“绿仙。”
邱绿没有说话。
“邱绿!”
邱绿被他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便望见明玉川极为幽怨的盯着她。
“与我在一起时,”他将她揽抱在怀里,“不许你想其他的事情。”
“我没有想——”邱绿试图为自己辩解。
却觉自己的唇被他冰凉的指腹轻压。
他的指尖探进她唇齿之间,一双凤眼天生含媚,又埋着幽怨,“说谎话。”
“再对我说谎,再敢忽视我,我就把你的牙齿,一颗,一颗的拔下去,”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划过她的齿关,声音轻,且柔,“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你将我的心占满了,所以邱绿也要这样才行。”
他定定的注视着她,“这样才公平。”
简直无理取闹。
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绳结被他指尖解下,邱绿浑身一顿,解释也咽了下去。
他拥着她与她亲吻,辗转研磨,将她压在旁侧小小的拨步床上。
未干的墨发落了邱绿满身。
他唇舌之间勾出银丝,凤目弯弯,在火光之下,邱绿望见他微泛潮红的面庞,少年明显不耐,他压着她,两人衣衫尽乱。
“好爱你,”他亲吻她,声音带出因情.欲无从发泄,而清浅的颤,“绿仙嗯”
他的喘息声像是往她的心里钻。
邱绿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被他人勾成这样。
而且他伏在她的身上,简直像只求她怜爱的小狗狗一般。
邱绿微蜷的指尖捋过他的墨发,她面上红潮清晰可见,“衣衣。”
“嗯?”
明玉川起脸,指尖却并未让她喘息。
“你是,想要做到最后一步吗?”
她都担心明玉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破.身,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隔着晦暗的火光,少年痴痴望她,他的指尖离了柔软,揽上她面庞,与她亲吻。
“我大概知道,绿仙是想与我做吗?”
邱绿微微抿唇,继而,她垂下视线,摇了下头。
“我觉得还太快,并不是不想与你做。”
明玉川如此纠结于身体的紧密贴合。
她担心,这会让他感到不安。
邱绿想了想,也亲了亲他的脸。
“那便不做,”他竟意外的好说话,“我听邱绿的,你说做就做,你说不做那就不做。”
他凑近了亲她,“但若是破了绿仙的身,会要绿仙更欢愉,更离开我便会死吗?”
每次到床笫之间,他总是更听她的话一些,撒娇,柔软之言,一句接着一句。
却并非是如寻常他人一般为了调情。
他字字句句,发自内心。
才更要邱绿羞耻。
“才不会,我听说破.身很痛的,我现在便最欢愉了,若是破了,我反倒因为痛厌了与你做这些,更不好。”
许久没听他回话。
邱绿忍着羞耻望他,却见明玉川视线些微怔然,他微微起身,邱绿正纳闷他要做什么,竟觉明玉川咬了一下她的膝盖。
“不许说你厌了我,”他指尖扣着她的腿膝,“听到没?”
“我说是可能厌了那些事——”
他咬的挺痛,邱绿微微抿唇。
“那也不许,你不要做我不做便是了,我又没有说我要做。”他又咬了她几下。
“且若是如今做,本就委屈了你,我才更不愿意”
邱绿听他呐呐,又觉他齿间轻咬她。
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了。
光是这种触碰与欢愉,便足以令她感到极为满足。
感受到他亦是觉得舒服,她更会心中喜悦。
距离上元节的前几日,他们待在金云台里,近乎成了两滴将将融化在一起的水一般。
欲望时常不受她的把控,且他太过频繁的渴求,虽然让她觉得疲累,但也总是没办法拒绝。
尤其,她越发从他的亲吻与拥抱之间,感受到不安与依恋之情。
上元节越近,他便越不安。
从前邱绿醒来时,他基本不在,但如今,邱绿每每醒来,他都在她的身侧。
“醒了?”
且声音,无一丝一毫的睡意。
“嗯。”
他将她缠抱的更紧,又凑上前来亲她面庞,“我等了你好久,你睡了好久啊。”
他又覆了上来。
少年身上的腊梅熏香,每当她闻到,都会越发觉得恍神,尤其落在床幔之间,邱绿却并未许他褪去她的衣衫。
“唔?”
“衣衣,”邱绿揽住他的面庞,抚摸他眼下越发明显的青,“你这些天,难道一直都没有睡觉吗?”
“睡不大着,不重要的事情,”觉察到她抚摸他眼下青,明玉川微顿,“很严重吗?”
“啊?”邱绿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说的是什么,“是有些,因为你该睡觉了。”
明玉川坐起身来,他触摸着面庞,不说话了。
邱绿感觉他忽然间变得情绪不好,她坐起身到他的面前,明玉川却垂头不语。
“衣衣?”
“我变丑了?”
“没有啊,”邱绿没想到明玉川会那么在意这个,“你若是好好睡觉,眼下黑青自然便下去了。”
他没说话,邱绿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用力摇晃起掖在衣袖里的金铃,丰充过来的很快。
“去将铜镜拿给我。”
明玉川掀了床幔,坐到床边。
邱绿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看他对镜自照,良久,才道,“丰充,背我回主殿。”
他身上的情绪极为起伏且低沉。
邱绿正想留他,便觉明玉川的手探进床幔之中牵了她一下,“我去睡一会儿,很快便回到你的身边。”
“衣衣——”
邱绿看着丰充背着他离开。
多日以来泛着黏腻春情的偏殿内,只还剩下她一个人。
邱绿虽是不解,但总感觉,明玉川恐怕在主殿才睡得安稳些。
若是他去睡觉了,那也可以。
邱绿想了想,但还是没抵住睡神,且这阵子本就可堪纵欲过多,便先躺回去睡下了。
*
越是睡不着,越是心焦气躁。
明玉川在主殿发了一通的脾气,医师望见主殿内散乱且数不清的瓷碗碎片,不禁浑身紧绷,大气都不敢喘。
“医师请进。”
丰充撩开水晶垂帘时,坐在上首之位的少年正拿着箭矢玩投壶。
他身侧,散着许多逗乐的小玩意儿,琴棋书画都散落在他的身侧,他准头不大好,扔出去的鲜少砸中,小奴来来回回都跑出汗来了。
医师跪地,丰充写了纸条递给明玉川,他正要投出去的箭矢微顿,捏着箭矢转过了头来。
少年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眼下青色越发明显,没什么精神气的一张面庞,却因其相貌过盛,越发显其阴柔之气。
简直似山野精异一般。
明玉川蹙着眉,医师搭了脉,磕了下头才道,“回殿下的话,您身体除从前陈年旧疾以外,并无其他症状,只是近日纵欲过度,再加殿下一向多思多想,甚少睡眠,每日进食又不规律,才会造成体虚之态”
明玉川看完了丰充写的纸条,他眉心越蹙越紧,盯着那医师不放。
“纵欲过度?杨家的杨荞曾与其姬妾在房中吃□□,关了五天出来时亦没有如此症状,为何我仅仅如此便会有体虚之态?”
“这、人生来不同,殿下天生弱症,后天又少温补修养,较比寻常男子是要体虚许多,因同房便有体虚之症,实属正常。”
明玉川看完了字条,直接将纸攥成团砸到了那医师的头上。
*
整整一日一夜,明玉川没有过来。
近日两人整日同吃同睡,邱绿不大习惯,见孟娘又送了吃食过来,邱绿将吃食装进饭盒里,提着去了主殿。
她鲜少会过来主殿。
第65章 第 65 章
又没有传人通报一声的缘故。
邱绿望见主殿内散落的满地瓷碗碎片, 此处乱遭成一片,近乎快要没有下脚地。
有奴随小心翼翼的收着角落的碎片,现下天色已晚, 金云台又不许点灯的缘故, 奴随收拾的小心翼翼, 觉察到有光火递上前, 那小奴抬头, 恰巧与邱绿撞了个对脸。
“呀——!”
那小男奴吓了一跳,险些没划倒, 邱绿余光望见他身下的碎瓷片,更是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忙将他拽起。
“橘子,”她记得这小男奴的名字, 见这小男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 邱绿望着四下,“这是怎么了?”
橘子正要说话, 却从里传来动静。
是守在里头的丰充听到动静,打帘出来。
“绿姑娘。”
丰充一向唤邱绿为姑娘,邱绿还是更喜欢这个称呼, 她提着灯笼到丰充的跟前, “这是怎么了?”
丰充仅拿余光一瞥,橘子便磕了下头连忙告退, 丰充瞧向邱绿,轻轻喟叹出一口气,“殿下如今心绪不好, 刚睡下没多久,你要过去?”
“这个时候睡下了?”邱绿有些纳罕, “他若是睡着了,我在他身侧等他便是。”
左不过从前邱绿睡着的时候,明玉川也是那么等她的。
丰充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终是罢了,邱绿将食盒交给了他,又道,“丰充,你能替我去寻孟娘讨些零嘴吗?”
“你要在里头吃东西?”
“是啊,等着也是等着,我动静半点不大的。”
见丰充似十分犹豫,邱绿有些纳罕,片晌,丰充才像是做了一番内心搏斗般,道了句“慢等”,过去后头了。
邱绿没等多久,丰充便提了个崭新的小食盒给她。
“多谢。”
邱绿抬头朝他笑,灯影下,她面容温顺柔软,“丰充,待明日天明再要橘子收拾外头吧,我刚才瞧了,他手都要碎片割破了,需得你给他涂些药粉才是。”
丰充微顿,片晌,才低下头应了句是。
他垂眼看着那道翠绿色的衣裙带着昏暗的明灯进了里头,水晶帘一撞一荡,逐渐平稳,瞧了许久,他才转身离去。
邱绿还是头一次过来明玉川的寝殿。
较比外头的一片狼藉,里头倒像是才收拾过,非常干净,邱绿宛若做贼,轻手轻脚的提着自己的小食盒到明玉川的床边,隔着层层叠叠的床幔,她望见里头正睡着的明玉川。
模模糊糊的身影。
只余少年过长的墨发自床上落下,宛若顺流而下的流水一般。
邱绿将灯笼放在床下,轻轻掀开了床幔,坐到明玉川的身侧。
我靠,好软的床。
且这床幔里,香的过分,邱绿抬头,望见床幔上头竟还垂挂了香包,浅紫色的穗子在空中微微摇晃。
邱绿:
她一点点转过头,望向躺在里侧正睡着的明玉川,他盖着浅蓝色的被褥,平躺在玉枕上,睡相格外好,闭眼的样子,简直像天工巧匠雕刻的人偶,明明与他亲近了不知多少次,望他面容,依旧还会觉他不真实。
邱绿最常见他穿暗红,也觉得暗红与他格外相称,但他的寝被,与床幔装饰,颜色都颇为温柔浅淡。
总感觉自己拿着好吃的坐在人家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床上,好像个登徒子,入侵者似的
但孟娘才准备好的小食盒,就搁在她手里呢,不吃一口,也很可惜。
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果脯或是麦芽糖一类,不沾手,没味道的呢?
邱绿掀开食盒,瞧见里头装好的各色零嘴,她捻了颗麦芽糖含进嘴里,淡淡的甜刚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便听身边有了清浅动静。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一切都发生的极为迅速。
冰冷的尖锐压上她脖颈,她吓了一跳,短叫一声,浑身僵硬,双手死死抓住膝上的食盒。
但还是有过于圆润的麦芽糖自食盒之中溜了去。
一股极为烦厌,燥怒的情绪自她身侧散来,邱绿眼睛瞪得溜圆,听明玉川自被褥之中坐起身,那尖锐一点点往她皮肉里压,邱绿发痛,“衣衣!”
压着她的尖锐一顿。
那股情绪近乎松散。
“邱绿?”
邱绿这才敢转过头来。
明玉川蹙着眉心,他手抵着额头,手中珠玉匕首还没有收回来,他盯着她,许久,才大梦初醒般,摸了摸她的脖颈。
并未出血。
“你过来做什么?”他坐回去,面色越发苍白,“吓到我了。”
他倒是很会倒打一耙。
“我等了你一整日,你没有回来,我自然就过来找你了。”
明玉川垂眼将匕首掖回去,他重新躺下来,觉察到邱绿带着灯笼,他又蹙起眉,“将灯笼熄了。”
“熄了就熄了,说话那么凶”
她忍不住嘟囔,弯下腰身来,将滚落到地上的麦芽糖捡起来,又将灯笼吹熄了。
回身时,正觉古怪,便觉自己垂下的衣摆被他攥着,他一声不吭,邱绿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你若是身边有人睡不着,那我回偏殿?”
“我都已经醒了。”
言下之意,睡不着了。
邱绿没说话,听他在一边叹出口气,她越发忍不了了,一下子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
“是我不知道你如此容易醒,我也吃了苦头了,”她被戳了一下的脖子到现在还发痛呢,想想更是不高兴,“你平常闹醒我那么多次,我都没与你发过一次火,你不高兴被吵醒,那我走了你再睡就是。”
她摸黑找鞋,刚弯下腰要穿自己的绣鞋,便觉明玉川探过来,他双手揽抱住她的腰身,黏腻的出奇。
“我不睡了,你不在身边,我睡也不踏实。”
哪怕入睡,也是心发慌。
他将她揽抱在怀里,哪怕觉出她并不高兴,明玉川上前,亲蹭她的脸,在她耳边道,“抱歉,邱绿。”
邱绿:
邱绿觉得自己真的太容易被他搞定了。
她无语的躺在床榻上,容着明玉川将她搂在怀里,他又上前来亲她,唇齿纠缠间,邱绿听他浅笑。
“麦芽糖的甜味。”
觉他冰冷的指尖又探入她衣衫里来,贴她越来越近,又勾着她缠着她想要与她欢愉,邱绿忙制止了他。
此次有他先闹不愉快的缘故,邱绿也担心他睡不好,心下有了几分定力,没有那么轻易便被他勾着走。
“你怎么回事,不是困吗?”邱绿都有些被他吓到了,“你最近实在太频繁了些。”
他本身就鲜少下榻。
只要是邱绿与他一同在榻上,他便要缠着腻着与她做男女之事,虽是没有破到最后一步,也太过频繁,数日下来,除了吃饭沐浴以外,其余时候几乎都是缠腻在床榻之间。
甚至他夜里还时常不睡。
邱绿越想越怕,“衣衣,你快些睡觉,你本就身体不好,更要好好修养才行。”
她的本意是想要明玉川不要纵.欲。
却不知这话怎么惹了明玉川不高兴,他揽抱着她的指尖一顿,一点点坐直了身。
“什么意思?你也觉得我身体不好?”
邱绿:?
他身上的情绪颇为低沉难过,邱绿忙牵住他手,又被他抽回来。
他侧头不看她。
“怎么了嘛,又要闹不开心——”
“我就是整日都会闹不开心又怎么样?”他话音冷不丁,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对上邱绿微愣的视线,他又垂下目光。
邱绿望他侧脸,月光自床幔外渗透进来,少年墨发低垂,面庞苍白,看上去瞧不出什么。
她转过身,撩开床幔。
明玉川余光瞥见她的动静,他攥紧掌心,“邱绿——”
“在呢,”邱绿端着她的小食盒坐进来,望他眉目,她浅笑弯眼,“我没走呢,衣衣,我哪里都不去。”
哪里都不去。
在主殿内,一个人睡也睡不安稳。
他最恐惧睡眠,睡眠时,多是人要害他,也多是人要离开他。
母妃是,父皇是,清纳言是,有一个是一个,都是在他睡梦之间离开了他,留下他一个人。
“再说一次。”
邱绿开了食盒,她起脸,朝着明玉川笑,捻了颗麦芽糖到他唇边。
“在呢,我哪里都不去。”
明玉川定定看着她,许久,才低头吃了她喂的麦芽糖。
邱绿眼睛越发弯了。
“简直好似哄孩子一般,”明玉川含着他并不想吃的糖,话音不乏自嘲之意,“我无担当,身体又虚弱残缺,性情还敏感,你会不会厌了我?”
邱绿正想给自己也拿颗麦芽糖吃,闻言,她定定望向他,许久,才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
“无担当,身体虚弱残缺,性情敏感,”她声音温和,掰着手指,“有担当,阳刚勇猛,性情豪爽,确实若反过来,恐怕会更招世人喜欢吧。”
她将麦芽糖含进口中,感受满口甜腻,“但是啊,衣衣,我并非‘世人’呢。”
“世人广泛喜欢的,并不证明我就一定喜欢,我知晓阳刚勇猛,性情豪爽的确实招世人喜欢,但我不喜欢,那些特质,也与衣衣你本身便没有可比之处,”
“若你如此说自己不好,那我身上也满是世人不喜的地方,我眼睛不够大,皮肤也不算白皙,身上疤痕许多,性情又太过倔强,尤其容易发胖,但我喜欢我自己,”她眼睛亮亮的,对明玉川捏了捏她有些圆润的脸,“衣衣呢?衣衣有觉得我不好吗?”
“从未。”
“我也是呀,我怎么会觉得你不好,又怎么会厌恶你呢,”邱绿凑上前,用自己长了些肉的脸蹭了蹭明玉川的脸庞,“衣衣,你不是活给世人看的,我也不是活给世人看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咱们就太幸福啦。”
第66章 第 66 章
月光爬满静谧夜。
在夜色之间望她睡颜, 哪怕身侧有他人在,会让他极为难眠。
也总好过,她不在时, 他一人入睡时所感的不安。
她睡在他的榻上, 依偎般靠在他的怀中, 夜色静静流淌, 他垂下视线, 抚摸她颊边碎发。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心中升起, 想要守护她人的想法。
他悬停在她面颊之处的指尖微顿,许久,才弯下身来,眷恋般, 亲蹭她的面颊。
“绿仙, ”他视线在夜色之下,显得痴痴, 自己却毫无半分自觉,“我心悦你。”
“我十分,十分的爱你。”
从未有过, 这般情绪。
他自幼便是无用的废物。
除对身侧伺候的奴随发脾气, 或是颐指气使之外,他毫无其他任何可堪令人惧怕之处。
他知众人看不起他。
他的母妃窈姬, 嫉妒成性,除美貌之外,无丝毫可拿得出手之处, 皇城中的所有人,自许久之前, 便当他如窈姬一般,是个空空如也的花瓶。
他也确实如此。
他身体自幼便差,脾气秉性敏感又常无遮掩,他越是知道周围的人没有一个看得起他,他便越是无法接受,就连长大些后,教他的师傅都言他虽有才情,却无能力,亦无志气。
“若生在寻常人家,做一闲散贵人便罢,但你生在帝王家,岂能如此小家做派,出去岂不要人耻笑?”
他当时只怔怔听,却不知该如何才能丢了自己这小家做派。
无人教过他,他自幼便是与母妃待在宫殿之中,由母妃看顾,他不知该如何才能要自己变得更好。
父皇死后,皇城中乱成了一锅粥,太后清纳言抬他坐上皇位,朝堂上下,毫无异议。
他那年年岁甚小,身侧无人,蠢到当真以为有人盼他坐皇位,如父皇一般,做君王治理河山。
他看了好些的书,又是在朝堂之上言明个人见解,但他看的书很快便被清纳言用火烧了,在朝堂上若是说出一句话,清纳言便会说他身体不适,要他先下去。
他尚且不知缘由。
直到司徒董患见他,当面讽他蠢。
花家的忠臣看他可怜,要他什么都不做,才最好。
清纳言不许他用饭,每每他若多说了话,便罚他面壁思过,要对着墙壁,说上百句“我是蠢材。”,从天亮,说到天黑。
他才恍恍知道,无人看得起他,亦无人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无人将他看在眼里。
众生待他,皆宛若对待过路棋子,攥在掌心,若是觉他无用,便可直接将他扔了换新的便是。
他只想,既然如此,他便苟活,也好过死于清纳言之手。
他不想死。
母妃死时,脖子被勒断了,他光是想想,都觉得那太痛。
他不想死。
但那往后,他却亲口尝到比死,还要痛的滋味。
承朝大乱之时,叛军压他在重河湾,他们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在地上,像对一条死狗。
他们一根一根,划断他的脚筋,听他惨叫,看他只能在地上不断的往前爬,又怕又哭,又放毒虫,钻进他耳中。
他的十指都在石头上划烂了。
指甲翻了出去,血越流越多,他被攥起头发,叛军只笑,“承朝的天子,生的比女儿还好看,如今彻底成了个无用的残废。”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话了。
牙齿都好似快要被他咬断。
“他本就无用,承朝当他是傀儡,谁把他看在眼里,折磨他也只能当泄愤了。”
“清纳言那毒妇竟将这么个东西丢出来拖延时辰,再抓那毒妇可难如登天。”
“只抓了那么个无用废物,只看折磨他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用途吧。”
“让我死”
叛军话音一顿,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继而,一个两个,皆是大笑出声来。
“让我死吧”
“求你们了,让我死吧”
太痛了。
太痛了。
他不想活着了。
他是死,是活,都是废物,无一个人,看得起他。
他墨发垂了满地,望见在他面前笑得欢烈的叛军,他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他跪爬着,猛扑上前,拼了命的用自己因痛咬到发软的牙去撕咬对方的脖子,脸。
他想让对方死。
便是死一个,也好。
他受够了。
再不想做废物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喊叫过,拼尽了全力般。
他何曾没有祈求路过神佛怜悯。
他的祈求,是寻死,他恨不能死在那重河湾,其次,便是拼了命的期盼,他能杀一人也好,他做梦,也真想为他自己报仇雪恨。
因这世间,从没有半个人会切切实实怜他悲苦,长久伴在他身侧的奴随,也不过是听他的差遣罢了。
他想要为自己报仇雪恨,得来的只是另一条虫子钻入他耳中,滑稽般,要他生不如死。
他想要去死。
也好过那之后,苟延残喘,从那未切实属于过他一次的天子之座上下来,做那无一人看得起的惠玉王。
右脚残痛不已。
每当其发痛,过往的羞辱,便时时爬上他心头。
他越发喘不上气,本想似平日一般下床。
她却似睡间做了梦境,抬起胳膊,习惯性的将他抱住。
唇齿之间,呓语不断,说的都是些吃食。
明玉川本浑身冷汗,觉她拥抱,他宛若拥护珍宝般,将邱绿抱的越来越紧。
“绿仙,”
夜色寂静,他听不到他自己的声音,却贴在她面庞,想要听她的呼吸。
“我将你盛在心里,只想要为你活着。”
在四季里,供她吃佳肴美食,要她在他怀抱之下,穿锦衣,坐享她想要的金山银山。
要她无忧无虑,做她自己想做的,留在他的身侧,
她受过许多的苦难,他怜她惜她,再不要她受半分苦楚。
对此,他能对天发誓。
更是对他自己发誓。
*
邱绿睡得香甜。
醒来时,明玉川正睡着,天色微明,邱绿蹑手蹑脚,正想要离了他的怀抱先下床,便觉他手下意识一抓,攥住她手腕,人却是慢半拍才醒。
“做什么去?”
他话音有些刚睡醒的迟钝。
“今日是上元,咱们要入宫的。”
她看着明玉川从被褥里起身,他攥着她的手腕,墨发垂落满身。
“上元”
睡得有些迷糊了。
邱绿少见他如此,她忍不住凑上前抱住他,感觉少年也下意识般将她搂抱在怀里。
他身上,腊梅花香明显。
“对,上元,”邱绿没太赖在他怀里,“咱们需得先起来收拾了。”
承朝过节颇为繁琐,尤其是上元这类大节。
一大早众人便要先进宫,明玉川又是皇亲贵胄,更要早起。
“慢慢收拾便是,”明玉川不急,“我来给你梳头。”
侯在水晶帘外头的孟娘隐隐听到这话,她转头惊愣的瞧了一眼丰充,丰充想了想,只要她先下去。
木梳自上往下梳。
他为她束发,一向浅缓又慢,虽手法学的十分快,却总是不大舍得下力气,像是生怕伤到她似的,发髻梳的微松。
邱绿隔着铜镜,望他面容,他只垂眼看着她的墨发,轻轻为她挽发,少年垂散的墨发间,金环轻掠,游离她视线。
“衣衣,”金钗插入她鬓发间,邱绿抬眼瞧他,“我也想给你梳头,好吗?”
明玉川微顿,他揽起他过长的墨发,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听她的话,坐在了铜镜之前。
邱绿浅笑,自他手中拿过木梳。
她人生第一次为他人梳头。
他墨发微微含凉,又顺又直,寄托她许多情念。
日初破晓。
日头自窗棂间掠过,邱绿束起他墨发,用根红色发带,半披半束。
发带在他墨发间结了结,邱绿看着他垂坠的发带,道,“衣衣。”
“嗯?”
她穿了条留仙裙,近日生胖了些,一张面庞白且圆润,他隔镜望她,觉得她哪哪都好。
好到,甚至令他生出爱不释手般的怜爱之情。
“咱们不若换耳饰来戴。”
她抬手摘了自己的红琉璃耳坠,递给他,明玉川捻起她那红如血珠一般的琉璃石,将自己的金环耳坠亲手给她戴上,她亦低头浅笑,将那红琉璃耳坠戴入他耳垂之间。
临走时,邱绿涂了红口脂。
她挽他手臂,踮脚在他垂下的发带上轻抿一口,又对他弯起眉目笑出两颗虎牙来。
“好衣衣,你莫忧心,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呢。”
她温热的手攥着他,明玉川微微抿起唇,他反握住她的手,垂眼望她,漆黑的瞳仁儿里近乎盛满了她。
我才是,永远要在你身侧。
*
她与他一同出了金云台,两人进宫一路,天色逐渐大亮,街道两侧多是摊贩伙计,或是卖自家的纸糊灯笼。
马车前行一路,却是偶遇也要进宫的杨府车架,杨荞骑马,见了金云台的车架便过来下了马请安问好。
马车的帘子因着邱绿想看四周摊贩的缘故敞开着,杨荞那张狐狸面恭恭敬敬探过来时,邱绿都缩了回去。
明玉川抬袖将邱绿护在身后,杨荞一瞧这架势便不说话了,灰溜溜道,“阿荞来的不巧了,怪阿荞煞了风景。”
第67章 第 67 章
明玉川并未理会他。
见那马车先行, 杨荞眯了下狐狸眼,跨上骏马,却并未回杨府车架处, 而是跟着金云台的马车一路前行。
他屡次做错事情, 又与脂粉钗裙过于贴近, 如今在杨府越发不讨好, 反倒是杨殷得势, 在府中因杨荞从前做错了几次事情,越发瞧他不起, 杨荞本就是个习惯左右逢源的,哪哪儿他都不想得罪,如今杨府看不上他,还不若在早被他得罪透了的惠玉王处做个人情。
他最擅哄女子高兴, 也最擅把握人心, 先前既然有了得罪,如今便要真真切切的道歉, 女子才会原谅。
“前些日的事情,怪阿荞有眼无珠,这些日子以来, 阿荞辗转反侧, 夜不能寐,还想要给惠玉王与绿姑娘亲口赔一句不是。”
他连番追来, 坐在马上低声下气,那疯子自然不会心软,但那绿奴便不一定了。
女子对他总是有怜悯之情, 他又没有切实得罪过这绿奴,这绿奴见他如此, 定会气焰完全消散的。
邱绿坐在明玉川的怀里,她用十分怀疑的眼神隔着距离瞅着外头看似低声下气的杨荞。
说的什么玩意儿。
邱绿抬头看了一眼明玉川,明玉川也低头看向她,他都没听到外头有动静,从方才开始视线就黏在她身上,见她起眼望他,明玉川弯起唇角亲蹭她的唇。
“我真的好生爱怜你,绿仙。”
他轻轻柔柔的声音,撒着娇似的挠她心。
邱绿: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在心里忍不住补上了一句——老天,好一个要人命的恋爱脑。
她脸都有些红了,拍了一下明玉川的肩,指了一下外头煞风景的杨荞。
杨荞从方才便一直低着头,恐怕是没瞧见他们方才动作,但听没听见明玉川的话,邱绿便不知道了,她坐的离明玉川远了些,明玉川越发烦了,他牵住邱绿的手,隔着一道竹帘问,“你很闲?”
这会儿,杨荞已用下人随身携带的纸笔写完了字条,递给了明玉川。
明玉川都没看,接过来后直接攥成了团,朝着杨荞便砸了出去。
邱绿:
“滚。”他说。
杨荞走了,他转过头来,跟邱绿也闹不高兴,“旁人在与不在,随他们的便是,你离了我做什么?”
邱绿:
“好好好,我不离你。”
邱绿用的是正常音量,担心他听不见,她抬手搂抱住他。
就这么到了皇都,下马车时,邱绿梳整着自己有些乱了的发髻,因着她不习惯的缘故,明玉川之前要人做了踩凳搁在马车底下,她轻巧下来,明玉川被丰充背着,先进了宫中。
承朝前往宫中过节,男子与女子进宫后所待得去处不同,亦要分身份,明玉川是皇亲贵胄,此次恐怕先要进宫拜见天子。
邱绿绕道右行,一路身侧多了几位引荐宫人,她不大喜欢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万幸还带着橘子那小男奴。
从前金云台里的奴随各个吃不饱穿不暖,如今邱绿过来又逐渐得了明玉川纵容的缘故,金云台的奴随们不仅三餐有了吃食,也都穿上了好衣裳,尤其今日橘子跟着进宫,身上穿着的衣裳布料格外柔滑,他见也没见过,瞧了一路了还在暗自稀罕,听头顶落出轻轻笑声,橘子吓了一跳。
“绿、绿姑娘,怪奴方才走了神——”
“没事,你莫要怕,”邱绿瞧着他身上的绣样,橘子这小奴从前瘦的皮包骨,如今脸上养胖了许多,身上绣着的糖葫芦花样衬的他颇为可爱,邱绿当他是馋衣服上头绣的糖葫芦,她转头问身侧宫人,“姐姐,一会儿可有山楂的甜食吃?”
那宫人愣愣,似是因邱绿这声姐姐吓了一跳,竟不禁陷入茫然,正这时,旁侧却来了道声音,“回贵人的话,今日是有的。”
明显的孩子声音,回答的声音还算响亮。
邱绿寻了寻,才在人群里望见一双发亮的眼睛,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奴,年岁恐怕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她身侧如今围绕的这群宫人们都挂着“琼”字的金字牌,大抵都是那琼姬身侧的人,这小女奴却跟她们穿的都不大像,虽也挂着“琼”字牌,却穿着过于宽大的宫奴服饰,落后在人堆里,个子矮小,人又太瘦,若不是她梗着脖子抬着脑袋,一双眼睛含满希冀的望着她,邱绿都没看见人。
“有便好了,多谢你,”邱绿点了点橘子身上的糖葫芦绣样,朝他笑了下,转头问那小女奴,“你叫什么名字啊?”
四下蓦的一静。
有宫人上前道,“那贱奴报名岂不是污了贵人的尊耳,贵人还是快快前去主殿吧。”
“你叫什么名字?”
邱绿没理会,她微微弯下腰身来,朝那小女奴招了招手。
这小女奴穿着身宽大的衣裳,却不像方才似的想要邱绿瞧见她了。
她埋着脖子,低头小步到邱绿面前,正要跪下来,却见眼前身穿翠绿衣衫,戴银狐围脖的女子蹲了下来。
她梳云鬓,墨发挽金钗,一张温柔的面庞不似时下女子般纤瘦,微微含着丰腴之态,皮肤颇为白皙,神采要人不免追随,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剔透又柔和。
是个光是看着,都觉温暖的女子。
“回、回贵人的话,奴婢名唤兔奴,”她颤巍巍的看着邱绿,“贵人生的好美丽。”
兔奴说完,听到身后传来隐隐嘲笑声,她浑身发抖。
方才路过,不少命妇贵女都赏了宫奴们吃食或是金银。
兔奴将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藏住,抖得越发厉害了。
她两日未吃上一口饭,水也不敢多吃,瞧见其他宫奴得赏,她也想吃,自己却根本没有这个胆识。
却是说完这句,便再不敢吭声了。
“你的脸”
听那贵人呐呐,兔奴将脸埋的更低,邱绿想要碰她都怕吓到她,“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完了。
兔奴咬着下唇,一点点抬起脸来。
这孩子脸上方才离得远没瞧清楚。
现在却是看的仔细。
脸上全都是冻疮。
邱绿微愣,旁侧有宫人忙道,“贵人,还请快些起身前往主殿,在此地耽搁久了,奴婢几个回去是要受罚的。”
“你们稍等等,马上便好,若是急,你们先去忙活其他事情便是。”
邱绿没跟任何人发火,她耳边听见有银铃声响,抬头一看,却是阴文坐着兜笼由宫人抬着过来。
那银铃声响叮叮当当悦耳一路,在邱绿的身边停下。
“参见帝姬。”
邱绿随同众人一道给阴文帝姬请安问好,阴文许久没说话,片晌才撑开墨蓝折扇,“停在这儿,做什么呢?”
邱绿正要说话,却是琼姬的宫人抢先一步,“回帝姬的话,绿姑娘因怜惜幼奴心切,要奴婢几个随同等在此处,待绿姑娘施完善心便罢,因此才搅扰到帝姬,万分抱歉。”
邱绿:
兴许是邱绿脸上的无语神情逗乐了阴文,阴文手撑折扇笑起来,“无碍,你们人多,不差这一个幼奴,通通留在此处大材小用,主殿多的是要你们繁忙的,先过去吧。”
“是。”
那几个宫人虽明显有几分不甘,却是先走了,邱绿带着身边的两个奴随跪在地上,正要等阴文先走,阴文却道,“你怜惜你的便是,本宫都帮了你大忙。”
“多谢帝姬恩德。”
邱绿听到阴文阴阳怪气的冷哼一声,心下有些许无奈。
或许到底是血脉亲缘的缘故,阴文和明玉川偶尔是有几分相似的,邱绿摒除杂念,面朝吓得面色苍白的兔奴,“你要我瞧瞧你的手可好?”
兔奴没说话,牙齿磕碰着发抖。
邱绿微微抿唇,“给我看看你的手。”
这话虽温和,却算是命令。
兔奴将袖子撩开了。
她细瘦的手上满是冻疮,漏出血红的皮肉来,一双手没一块好皮,简直堪称触目惊心的地步。
邱绿微顿,她没说话,站起身来,对旁边的橘子道,“你牵好她衣袖,多多哄哄她。”
橘子愣愣,只道“是”,牵住兔奴的衣袖,两个孩子走在邱绿身边,阴文的兜笼落着悦耳铃声碰撞,阴文勾着墨发,轻笑一声。
“绿奴,本宫瞧你如今是越发看得起自己了,善心若是泛滥那可不算是善心,”阴文瞧了眼兔奴,“天下苦难者无数,别怪本宫没提醒你,心有飘然,往后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多谢帝姬告知,”邱绿低着头,要橘子跟兔奴离自己近一点,“我自是管不得无数苦难的。”
“我或许痴愚了些,也心软了些,只想,若是自己有能,又为何不管自己能管的呢,我只做我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便足够了,”邱绿朝阴文浅笑,却是伸了伸她自己的手,“毕竟,手生冻疮太痛,我生过,自是知晓,不管任何,总之涂了药总会舒坦上许多。”
阴文浅蹙了下眉,似是欲言又止,终是无话,她的兜笼先行一步,邱绿带着两个奴随后到,女子待的殿宇落金帘软帐,香脂扑鼻,众女眷瞧见邱绿这张生脸进来,多是无言,却是上首坐着的琼姬先朝她招手。
第68章 第 68 章
“等你好久, 方才听宫奴们说你在外头留意了位宫奴,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邱绿先给琼姬行礼问安,才道, “回琼姬的话, 方才确实遇一宫奴, 面上生了冻疮, 看着好不可怜的样子, 绿便斗胆,停了下来想要给她瞧瞧。”
此话一落, 四下当即更为寂静。
众人一时,对这位金云台里过来的绿姑娘更为看不上眼。
邱绿觉察出四下情绪,却是心中大定,料想果不其然。
时下, 奴便注定低人一等, 便是宫奴也是如此,哪里会有贵人自降身价, 关心奴随?
她越是不遮掩,旁若无人做自己想做之事,反倒会要众人对她彻底放下戒心。
就连上首处的琼姬都泛出明显的不屑之情。
她美丽的凤眼微弯, 面容依旧带着浅缓的笑意, 看不出心中猜测,声音柔和婉转宛若黄鹂, “绿真是个顶顶心善的,我们都比不得你。”
邱绿装出大喜之色,低下头道, “哪里,琼姬言重。”
“你既心中有如此善念, 便要这宫奴贴身照顾你便是了。”
四下,有年轻女子实在憋不住,与旁侧人捂嘴轻笑起来。
琼姬这话,可不就是明晃晃的折辱,听闻这绿姑娘本是奴籍出身,现下又要那不起眼的官奴贴身照顾,看来琼姬很是看不上她。
邱绿跪地,弯下腰身,“多谢琼姬。”
“不谢,你下去吧。”
琼姬歪坐在软靠上,手持折扇,浅浅扇着,她凤眼瞧着那看上去就不精明的绿奴坐下,竟还带着她那两个奴随一同坐在众人身侧,又招的许多贵女不喜。
半分不懂在此场合给自己留后路。
眼界便到这儿了。
衣衣,可当真是寻了个蠢材。
四下贵女窃窃私语,邱绿瞧着面前装着零嘴与茶盏的食盘,倒确实有山楂搁在里头。
“橘子。”
邱绿才没管其他人,她将碗里的山楂糕给了橘子,又分了些给兔奴。
兔奴害怕的直哆嗦,她虽在琼姬的宫中伺候,却一直都是在外头扫洒或是帮着姐姐们做事,连琼姬所居住的这琼枝阁都没进来过,闻着这里头富贵的脂粉香气,兔奴攥着山楂糕的手都越发紧攥,橘子在旁边,忙道,“你莫要如此用力呀,一会儿都不好吃了。”
“吃?”兔奴面色苍白。
橘子吃了满口的甜,他虽是有了三餐可吃,却许久没有吃上一口甜食了,金云台的孟娘说若是给他们吃了甜,可是确确实实惯坏了他们。
他脸上是因为吃了甜,而控制不住的笑,他生的又好看,头发编着小红绳,看起来就像个送财童子,“是呀,主儿送给你吃的。”
兔奴颤颤的目光一点点从橘子的身上移开,斗胆望了眼前头那身穿翠绿衣衫的女子背影。
她头戴珠翠拆環,光是望一眼背影,都觉其温柔和缓。
兔奴抿紧了唇,却是怕自己不吃,反要挨训斥,且她实在饿的厉害,整整两日没有一块食物可用,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用自己布满冻疮的手捏着,吃了口山楂糕。
却是越吃,越止不住自己。
实在是太好吃了。
好吃的她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为这口好吃的,死都值了。
“对对,快些吃。”
橘子在一边撺掇她,邱绿听到动静,回头便见兔奴带着一股极为感动的欣喜情绪大口大口吃着山楂糕,她生了冻疮的小脸快要含泪一般,嚼也不嚼赶紧就把山楂糕给吃下去,邱绿吓了一跳,“你莫要吃那么快,慢慢的吃,先喝口茶水来。”
*
门口香炉内,白烟袅袅。
龙涎香他并闻不惯。
流水席宴,明玉川坐在人群之中,手抵软帕叠在鼻尖,因顾念他双腿的缘故,宴席之上,只有他坐的是软垫,且坐姿闲散随意。
他已被劝着喝了几盏酒,今日墨发半梳,系猩红发带,苍白面染殷红,坐在浮华之间,却似与众人隔阂开来的画中仙。
“惠玉王殿下还未喝末将一杯酒呢。”
沈则忠坐在上首,沈家与水火不容的杨家恰巧坐对面,关中之战大捷,他月前凯旋而归,更是风头正盛,青年将领举杯朝明玉川敬酒,面上殷勤,眼珠子定定瞧着明玉川的面庞。
却是比四下伺候的美丽官奴,还要美上不知多少。
沈则忠甚至无法在心中形容其美丽。
明玉川微闭了下眼,慢条斯理的撑着身子坐稳了些,一举一动间,便是贵气天成,他手拿羽觞,对沈则忠之处浅举一下,将觞中清酒饮尽。
沈则忠拿比众人都要大的羽觞,又喝一觞。
却是思绪越发激动,难以自持。
“末将久未回朝,再见殿下,心觉殿下之美,越发令人惊魄。”
周围一静。
郎中令沈万千盯着他,额间虚汗都流了出来。
他日前参与冬盈祭祀,才受了惠玉王的罪,切切实实知道了其多有折腾人的本事,他背着惠玉王爬山,回到家中腿脚都废了,听子侄如此说话,吓得魂飞魄散。
但便是眼睛对着沈则忠瞪得再大,沈则忠也痴痴望着明玉川,半分都没有分给他。
明玉川却是看完了旁边宫人颤着手递来的字条,浅浅笑出了声来。
他朗笑,模样却越发招人,一双弯弯凤眼瞧着沈则忠,“哦?”
“我生的如此美么?”
众人本畅所欲言,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自是,自是,”沈则忠生性口无遮拦,做下蠢事无数,本就因战功飘飘欲仙,又喝了酒,听明玉川如此问,更是心潮澎湃,“殿下生的至美,便是谁也比不上的,听闻殿下近日新得爱妾,末将甚为殿下高兴。”
“真的为我高兴?”明玉川将纸条捏在手中,“将军半分不悦也没有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则忠只觉得自己一阵气血上涌,哪怕是听见沈万千要他吃肉,他也没说话,只看着明玉川道,“是心有羡慕之情。”
四下再没人敢说话了。
“噗呵呵啊哈哈哈哈哈,”明玉川看完了字条,笑得歪了身,他笑声极为突兀,又颇为令人心头泛起恶寒,他撑着桌坐起身,对上首处一直未出声的天子道,“皇兄,记得日前,琼姬姨母的琼枝阁中,豢养过一头发情的雄狮。”
明音端坐上首,自方才便沉默不语,片刻才道,“不错。”
“不若将那雄狮带上来吧,我看沈将军兽性大发,”少年笑意泛恶,“与兽同笼,恐怕是沈将军的好归宿。”
“你——!”
沈家怎能受如此侮辱,沈万千气的满脸通红拍了下桌子,沈则忠亦是因这话酒醒大半,意识到自己被明玉川骗着说了心里话,正是心下气愤难以自控。
却是上首处,坐在天子右侧的右相陈千刃开口,“贵人们吃酒贺节,但若是因酒醉喝多说了醉话,可是不好。”
“干爹说的是,”可算有了台阶下,沈则忠对陈千刃作揖,“干儿方才吃醉,实在该打。”
“你是该打,还不速速对惠玉王道歉。”
沈则忠又转头对明玉川道歉。
但明玉川没再搭理他,只瞧着外头的奴随。
他招了招手要丰充过来。
“滚开。”
他温声对身后给他写字条的官奴道,官奴身子一顿,忙离开,丰充到明玉川身后,明玉川微蹙眉心,“你怎么过来了?怎么没继续看着她?怎么了?”
丰充功夫尚好。
明玉川将丰充留给了邱绿,却没想他现下便回来了。
丰充拿纸,写了许久,才将纸交给他。
上头,写明了方才邱绿做的事情,以及琼枝阁那些贵女们待她的态度。
明玉川浅浅蹙起眉心来。
“她闲的无事,总管他人死活做什么?”
他难免生气。
却不是气邱绿随性。
她再怎么随性,他都不会有任何气生,反倒恨不得她出去对其他人都颐指气使才好。
他愿意对她娇惯。
他生气琼枝阁的贵女们看不起她。
想想她如今在琼枝阁的处境,他都觉得生气。
“你去将她带着的那官奴速速遣走。”
有乐女登台,四下一时之间落出歌舞升平。
丰充却头一次,想为邱绿说上几句话。
他瞧出绿姬做事之前,并非是什么都没想的,不如说,正是因她做了这些,在琼枝阁的处境堪忧,却更令丰充心安。
众人都觉得她眼界便到这儿了,现下绿姬还在琼枝阁大吃着山珍海味,她半分没伪装,才要早已习惯了伪装的琼姬都什么也看不出来。
——殿下。
丰充写了张纸条,又接着写。
——绿姬不会坏事,她有自己的分寸,您大可安心。
“我安心什么?”
见丰充又在继续写,明玉川不耐的接过他纸条。
——至于那官奴,您若执意赶了,奴担忧绿姬反倒会因此心烦,那官奴手上,脸上都生了冻疮,人又瘦又小,实在可怜。
“可怜又与我何干?快些赶了,将那官奴遣出去,想想都晦气。”明玉川烦厌的蹙起眉心。
——绿姬也生过这样的冻疮,奴瞧见过,虽是在金云台不受冻,手时常藏在大袖里,脸与手却时常冻得通红,冻疮残痛,奴也生过,最知冻疮的忧烦。
明玉川看着纸条,他许久没说话。
丰充又写了一张,递到明玉川面前。
——想必绿姬是因怜那小官奴像从前自己,才给了些吃食跟药膏,但绿姬有分寸,您大可放心,她自是不会要那官奴留太久的。
第69章 第 69 章
明玉川将手中纸条叠在一起, 本是因清酒而面色微烫,这会儿,那股酒后的醉意却切切实实的降下了许多。
冻疮。
他见许多奴随手上生过那丑陋的东西。
会露出皮肉, 或是发出恶臭, 他闻到过, 当日饭都没用, 将那奴随赶出去都嫌不够, 还要人将那奴随打了一通。
他最厌恶伺候在身边的人身上有这类恶病。
当下心中蕴含的情绪,却并非是嫌厌。
他分不太清, 这情绪意味着什么,只是在觥筹交错的流水宴上,他浅蹙眉心,抓住将走的丰充, “她有过冻疮?”
“是。”
太过忽然, 丰充甚至忘了写字,正要去写, 明玉川早看出他唇形,他喃喃自语,“她怎么也没对我说过。”
承朝乱世之中, 便是如今, 宫内也依旧多是生了冻疮的宫奴,没有生冻疮的反倒是少数, 丰充从以前就伺候明玉川,最知道明玉川厌恶身边人有这类病症。
本心忧自己说多了话,却听明玉川问他, “冻疮可会很痛?”
丰充微愣。
他低下头,如实写。
——痛, 又痒,尤其沾了水,受了冻,更是难愈合,万幸绿姬如今在殿下身侧,想必是不会复发的。
*
邱绿拿了身上带着的药膏,低头给兔奴涂手。
这药膏泛着浅淡的香味,还是之前明玉川扎的耳洞生了炎症时,邱绿问医师要的,后来觉得这药膏润手也是舒服,便经常随身带着,也没想到会在现下有了作用。
兔奴浑身紧绷,不敢吭声。
她适才饱餐一顿,本是更该兴奋的时候,却不知自己怎么忽然十分发困,觉得贵人给她涂着手,她甚至很想就这么睡过去。
她们三个坐在角落,从方才开始琼枝阁的贵女们便将邱绿给孤立了,邱绿适才给橘子跟兔奴吃饭时,她们还在对邱绿窃窃私语。
这会儿,似是觉得邱绿我行我素,暗地里嘲讽她也没什么意趣,便凑在一起与琼姬赏室内花景。
却是都将邱绿给漏下了。
就连琼姬,也带着好似邱绿是下等人的态度,对邱绿再无话可说。
这倒正合了邱绿的意。
她才懒得去观赏什么花景,看不出什么新鲜,还要跟她们一同作诗,她是没这文化的。
邱绿低着头给兔奴涂手,听旁边橘子道,“绿姬,绿姬。”
“嗯?”
这么会儿的功夫,橘子对邱绿越发熟稔,也越发信任起来,这小男孩一双眼睛晶亮,轻轻地说,
“她要睡着了。”
兔奴耳边似是时刻警惕的听着动静,听到橘子如此说,她浑身一抖,忙将眼睛大大的睁开了。
“奴,奴一点都不困的。”
她磕磕巴巴的连忙道。
却觉那给她涂着药膏的指尖一顿。
兔奴吓得浑身紧绷,一点点抬起头,却见邱绿朝她浅笑。
她一张柔和面容,无一丝一毫的责备之意,杏眼里都带着包容。
兔奴本害怕的不行,却因为对上这目光,莫名松下视线。
“正常,你方才是饿了吧?”邱绿揽着她的手,
“我知道的,你歇息便是了,饿久了忽然吃了饭食,又来了温暖的地方便会犯困,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害怕。”
邱绿指尖捻着药膏,轻轻擦到兔奴的指头上,她声音清亮,听在兔奴的耳中,其实并不是那么柔和的嗓音。
柔和的声音她听过,琼姬待人便天生的轻声细气,但每次她远远听到琼姬的声音,都会害怕的不行。
现下,却在少女清亮,不似世俗中认定的温和嗓音之中,松懈下浑身精神。
“困了便睡一会儿,好孩子。”
*
夜色深浓,天色已晚。
众人自流水席往外去,因是上元节的缘故,宫内给众贵人纷发了宫灯。
明玉川不喜不熟悉的奴随背着,丰充不在,他拄着龙头拐杖走在人群之间。
宫内水榭修建的极大,众人观赏景致,因都喝了些酒的缘故,聊得热火朝天。
花有经一而再再而三望明玉川身影,到底是到了明玉川身侧,“殿下可需要老臣搀扶?”
明玉川的宫灯被身侧宫奴提着,他拄着象征功勋的龙头拐杖,看完宫奴写的字条,方对花有经摇了摇头。
“左相言重,若我还需左相搀扶,定要招笑了。”
花有经都六十多岁了,当他爷爷都合适的。
花有经心想也确实如此,他叹出口气,却见右相陈千刃闲庭信步而来,陈千刃留美鬓,身高且目光精明,穿繁重紫衣,
“殿下,方才则忠在宴席之上多有得罪,他赤子心肠,毫无成算,还望殿下恕罪。”
明玉川脚步未停,众人一道往前走,他瞧着漆黑的前景,将新字条捏成团随手扔了。
“小事罢了,玉区区残废,怎配得上右相亲自致歉。”
“殿下时常如此妄自菲薄,但依老臣之见,殿下可是想做何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右相这话好生嗬人,”花有经一双眼瞪得老大,“定是吃多了酒,该吹吹夜风醒醒头脑才是!”
陈千刃手持宫灯,一双精明目瞥了明玉川片晌,见人看完了新纸条,还没等到人回话,惊闻一阵熟悉嗬骂,起眼,却见是前头沈则忠之处又闹出幺蛾子。
“不长眼的东西!牵个灯笼也牵不对个地方!你手残了是吧!你老子我是要往那边儿去吗!”
他又喊又骂,声音大的吓人,似是拼了命的想要闹出点儿动静来证明威严。
陈千刃眉心紧皱,暗骂一声蠢材,道了句失陪,大步过去沈则忠那边。
花有经“啧啧”两声,这小老头儿探着脑袋看了看热闹,要对明玉川说话,又觉得写字的小童也多余,他拿过纸笔,给明玉川写道。
——沈家将军方才受了你的气,方才便自觉耻辱,摔盆打碗,偏偏你半分没听见,如今又要闹出动静,杨狗。
他把下意识写出的狗字给划了。
——右相收谁不好,偏偏站沈家之位,收了沈则忠这干儿。
承朝旧姓之中,自从前便为杨姓与沈姓最大。
其中杨姓最为盘根错节,又有根基固身,不论江山更迭始终效忠皇权,沈家在从前因不服清纳言,受了好一番打压。
陈千刃的独女当年执意下嫁沈家,那几年吃了好一番苦头,万幸有陈千刃保着,沈家才并未分崩离析。
如今天子更迭,沈家也因从龙有功得赏,势头一时甚至压过杨家,陈千刃也在沈家小辈之中收了义子,打压杨家更为明显。
花有经却是两家都不站,本身花家便自是旧姓勋贵。
明玉川瞥了眼字条,没应声。
却并不妨碍花有经对他多‘话’,恨不能实时转接。
——哎呦,这奴随真是可怜,别被打死了才好,看这瘦的跟只小鸡儿似的。
明玉川盯着手中字条,他脚步不自觉微顿,又继续往前走,花有经什么都没发觉,还在跟旁边其他老臣瞧着热闹。
手中的字条被他攥紧了。
他却微蹙了下眉心。
——瘦的跟只小鸡儿似的。
这行字落进他脑海之间,他想起来的,却是一双拿着豆沙包的手。
那双手时常会冻得通红,一开始,甚至瘦的皮包骨头,每次拿起吃食,就会有些不控制的发抖,丰充在许久的从前,偶尔甚至感慨过。
他说绿奴可怜。
但他当时毫无感觉。
可现下,那双瘦到皮包骨头的手,反反复复的,浮现在他眼前。
如今想来,她受过那许多苦楚,怎可能会没生过冻疮。
又是得挨过多少饿,才会瘦成那般可怜模样。
是他不知晓,也从未了解过的苦楚与痛。
她说她挨过许多的打,被关过,时常无温饱,胃口若是不吃药,时常会烧灼的不舒服。
“奴错了!奴错了!”
小奴单薄瘦弱的身板儿跪在地上,头磕的头破血流,他生了冻疮的一双手合十,又是磕头,又是跪求,宛若沈则忠是神佛一般,却被沈则忠一手提起,拎鸡一般轻而易举的提起来。
“你回府里再解决便是!”
沈万千拦他,却越发激起沈则忠气焰,他方才在人群里受了一通窝囊气,又要被拦被管,便是想起方才耻辱都恨不能将那残废砍死泄愤。
见沈万千还敢拦他,他竟直接将沈万千掀开,提着那小奴便往水池边上去。
“你瞧瞧你这张脸!生的什么脏玩意儿!狗娘养的东西!”
“哎呦哎呦,这是要死人了啊。”
花有经都有些吓着了,“怎的真要把那小奴往池塘里推——哎?殿下?”
他愣愣,竟看到了明玉川拄着拐大步上前去。
少年过长的墨发在光火通明的水榭之间自猩红发带之中散落,他暗红的衣衫溅了湿泥污水,将那小奴紧抱在怀中,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就连明玉川自己,都没了动静。
他怔然低下头,对上一双流满眼泪的眼睛,大大的眼睛,撑在一张过瘦的小脸上,脸上满是通红的冻疮,挨了打的缘故,头发散乱,脸上拍满了血印子,嘴里黏了水的缘故,血水因这孩子不停在发抖的缘故流了下来,蹭他满身。
*
邱绿听说明玉川出事时,她正乘着马车快要到宫门。
通报的小童跑着过来,只喊惠玉王出事了,邱绿吓得掀开车帘,“出的什么事?”
说着话,她忙从马车上跳了下去,甚至都没用踩凳,她脚底板微痛,忙问,“到底怎么了?”
第70章 第 70 章
那小童正要哆哆嗦嗦的回话。
邱绿却一眼望见狭长宫道内的身影。
是丰充背着明玉川过来。
“殿下——?”
邱绿快步上前。
先望见的, 是明玉川垂落的墨发。
隔着夜色,邱绿总觉得他墨发有些湿,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直到回了马车, 邱绿隔着宫灯暗淡的光火, 望见明玉川新换的藤紫色衣衫, 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墨发散落, 手里还攥着白天时邱绿亲手给他戴上的红色发带,坐在对面, 丢了魂一般。
他面色惨白如冰雪,映衬眉目如黛,愣愣坐着,越发好似空洞的人偶。
他从来也没有这样过。
马车前行, 邱绿看着他, 咽了下口水,方才轻声道, “衣衣?”
“我做错事了”
他注视着前方黑暗,低语呐呐,视线一点点缓慢抬起, 失神般落到邱绿的脸上。
邱绿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是你是你我才会”
“衣衣?”邱绿的指尖试探着, 碰上他的脸。
较比平常,更要寒冷。
“到底是怎么了?”
她只是问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便扯回了他将溃的神志。
马车内只余一盏宫灯暗淡, 明玉川垂下头,紧紧咬住自己的指尖,“把灯笼熄灭。”
邱绿虽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 但能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她弯下腰身, 将宫灯吹熄。
耳畔,越发明显,听到明玉川咬指甲的声音。
他极为焦躁,又恐惧,痛悔般,似是做出了覆水难收的恐怖事情,过浓的情绪要邱绿一时停留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他继续说话。
却听明玉川的声音含着细微的颤抖,“过来过来我的身边。”
邱绿刚靠过去,便被他双手紧紧抱住。
恨不能箍入骨血般,越揉,越重的拥抱。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是我的错才对”
他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一点点闭上眼睛。
不是她的错,但为何——
为何他会因为她做错事呢?
做出那覆水难收,他想也不敢想的——错事。
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邱绿听他浮在自己耳畔微颤的呼吸,感觉明玉川紧紧攥着她后背的衣料,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
她鼻息间满是他身上的香味,混杂着酒气,在两人紧紧相拥的怀抱之间,越发明显的往她鼻息里钻。
“邱绿。”
他冷不丁换了语气,不再似方才般喃喃自语,邱绿下意识一怔,在他怀里抬起头。
却觉明玉川垂落的寒凉墨发散在她身边。
好似幕帘一般,将她用他的墨发禁于怀中。
哪怕看不见他的脸,邱绿也能感觉到,明玉川在隔着黑暗,直直的盯着她。
“怎么了?”
“无事,”她听到明玉川似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唤唤你而已。”
“不管我唤你多少声,”他痴喃,抚摸着她的脸,“你都要回应我,知不知道?”
“嗯”
邱绿虽不理解,但还是点了下头。
却觉明玉川低下头,亲蹭她的唇。
箍着她,逐渐与她唇齿纠缠。
*
挂有沈家家徽的车马,自狭长宫道驶出。
马车内,沈则忠沉默不语的坐着,酒劲散去不少,方才的折腾也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方才在天子面前将额头都磕的红涨。
沈万千坐在陈千刃的身边,一张原本白且胖的脸这会儿还气的泛青,他想起方才被沈则忠推开,便忍不住对沈则忠横眉冷目,自方才面见天子便憋了一路,现下根本忍不了怒气。
“贤侄,你究竟要我说你什么才好呢?”他对着沈则忠,反复拍着一双宽厚的手,拍出“啪啪”声响,“贤侄骁勇善战是不假,又正值壮年,我知你因丰功伟业自认不凡,但早说要你有节制,我等待你也足够宽容大度!你院中姬妾娈.童二十余几沈家上下谁人说过什么?但你今日偏偏将主意打到惠玉处!你!你啊!”
沈万千只恨自己一把老骨头。
气劲上来,打死这劣子的心都有。
“你胆大包天啊!杨家跟花家没借此机会要你人头都是因着你方凯旋归来的缘由!你怎么能送着机会要这两家骑在我沈家头上!”
“我知晓了。”
沈则忠憋得面色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沈万千有分寸,发泄出几句,心得了畅快,便拂袖不说了。
“右相,今日要您看了笑话,还要您替逆侄分忧,万千实在羞愧难当。”
沈万千对自方才开始便无话的陈千刃作揖,沈则忠也忙唤“干爹”之名,陈千刃手拿杯盏,却是瞧着杯中茶水起的波澜,无声不语。
两人皆是心头直打鼓。
却听陈千刃忽的低声浅浅笑起来。
他笑了许久,方才放下杯盏,捋着花白美鬓,瞧着杯中波荡不平的水波,弯起年迈却目光精明的一双细长眼。
“干爹?”
沈则忠不知所措,竟直愣愣的跪下了,“儿子错了。'
陈千刃转眼,盯着沈则忠,却是唇弯浅笑,摇头道,“错?你可立了大功了。”
沈则忠不懂,他又怕又愣,抬头看向沈万千。
沈家的车马听到宫门处,却被内坐的陈千刃扬声喊停。
见陈千刃下了马车回宫内,沈万千探头提醒,“右相,再过三刻宫门便要下钥了!”
陈千刃没有说话,他身侧随同的小童提着灯笼,身穿紫衣的陈千刃站在昏黑之地,遥遥对沈万千挥了挥手。
直到看着马车离去,陈千刃才回身往前。
“大人,”伺候在他身边的小童不解,“今夜上元,小姐恐怕还在府中等着您团圆,您怎的又要回宫里?”
“自然是有比这更大的事儿,”陈千刃细眼微眯,“藏在窝里的蛇可算有了动静,若此时不乘胜追击,下次更不知要等到何时。”
*
陈千刃过来时,明音正在御书房内作画。
“老臣参见陛下。”
明音笔墨未停,他墨发未束,卸去冠礼服饰,穿祥龙寝衣,面容含带浅浅疲倦。
“起来吧,”他的声音无甚起伏,“第三回了,右相过来,有什么事?”
陈千刃起身,却是看了眼明音身侧的寺人,那寺人领会,当即便低头走了出去。
缺了磨墨的寺人,明音悬腕微停,陈千刃道,“老臣心中所想,陛下自当知晓。”
“右相所想,”明音搁笔坐回藤椅之中,“孤明白。”
“陛下顾念手足之情,老臣并非毫无体谅,”陈千刃看明音似有犹豫,“只是陛下亦见,惠玉王近日闹动颇大,本就蹊跷至极,今日之事,依老臣之见,若惠玉王毫无预谋,万万不会如此行事!”
陈千刃:“今日上元宴来人众多,惠玉最擅把持人心,花家领头的旧姓本就心向惠玉,今日一遭,更是令旧姓之间对其印象大改——”
明音拨动佛珠,许久无言。
陈千刃继续,“陛下,您作为一国之君,怎可几次三番在区区手足之情上如此优柔寡断?眼睁睁留着他在皇城撬动您根基!老臣知您幼时无母受过窈姬照拂,但如此小小恩情!值得您将江山让给那居心不安的惠玉?!”
“惠玉坐过皇位,最知那万人之上的宝座的美好之处,心中藏猛虎,您若再无动作,且看惠玉讨好贵姓之后,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吧!”
明音拨动佛珠的指尖一顿。
“此事,右相有何高见?”
陈千刃抬头,紧盯明音。
“老臣所想,惠玉之路,仅此一条。”
*
守门在外的寺人送陈千刃出去时,将天子通行令牌给了他。
再回来时,明音站在桌前,盯着桌上的画,许久无言。
“陛下。”寺人带笑,殷勤的磨起墨,见明音无言,他低下头,看了眼搁在桌上的画作。
“呀,”他这声却并非有意讨好,而是切实惊艳。
“陛下画的上元夜宴图好生绝妙,这天上地下,”他染着墨的手指着画,天子性情宽容大度,回回他若是多有夸赞,便会得不少赏赐,“一草一木,都跟真的似的。”
离近了些,他却轻“咦?”了一声,瞧着画中坐在桌前赏月的两个人,“这里头的人?”
“哦,奴知道了,是陛下与琼姬啊,陛下可是想念琼姬了?奴这便——”
“滚出去。”
寺人愣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起脸,便对上双含带着杀意的眼。
天子一声不吭,只是平日里无甚情绪的面庞沉沉盯着他。
“是是!”
他忙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殿内。
明音一点点紧紧抿起唇,他一把攥住桌上的画作,将画中的两个人紧紧的攥在一起。
女人精致到好似天工巧匠勾勒一般的阴美面庞,被他的指尖紧紧地攥在手里。
“窈姬”他颤抖的手攥破了纸张,将一张画撕的粉碎。
“你们可万万不要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