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邱绿下午醒来时, 正隔着床幔见到橘子蹲在外头的地上,与旁侧的孟娘啧啧称奇。
孟娘耳尖,先听到动静, 抬头忙拍橘子的胳膊, 两人给邱绿磕头行礼, “绿姬。”
邱绿暗自叹出口气, 要他们快起来。
自从上次明玉川对孟娘多有拷打, 孟娘便对邱绿越发恪守礼节,便是她说了要孟娘随性些, 孟娘也再不敢了。
“你们在看什么呢?”
邱绿望了眼那金箱,孟娘将金箱的盖子打开。
里头花红柳绿,都是衣裳。
邱绿浅浅皱起眉来。
“绿姬,多好看的衣裳啊, ”橘子道, “绿姬若是穿上,定是美极。”
“怎么又送来了衣裳”
邱绿在金箱的面前蹲了下来。
近日, 她越发心忧。
自之前上元节后,明玉川因那池塘水得了温病,不仅如此, 金云台外还多是拜帖飞雪般而至, 貌似都被明玉川在病中推了,却很难拦住赠礼, 不知何缘故,那些送来拜帖的人若无法进金云台,便会放下赠礼离开。
其中许多送给她的东西。
邱绿在里头翻了翻, 果不其然又看到了自荐信。
邱绿展开瞧过,多是穷酸书生或是家道中落的旧姓氏族的自荐信, 言明自己是这乱世之中的难得英杰,定能助如今习得贤明待人的惠玉王一臂之力,邱绿之前看过一次,心慌的无以复加,忙将那信撕了。
她发凉的手紧攥着那自荐信,只觉心里越来越慌。
她已经知道明玉川在那日做了什么事情了,明玉川在那夜中元回金云台的夜里,恍恍惚惚朝她讲了。
“我也不知晓我怎的会做出那种蠢事”
邱绿抱紧了他,久久无言。
她本以为与明玉川龟缩在金云台内一段时间便足可挽回。
谁知这事却越闹越大,她身在金云台,不知坊间将明玉川传成了如何模样,但光是这一封封的自荐信,就足以令她感到不安。
“哎呀,”孟娘似是听见了动静,“外头好像又来了拜帖,今日都第三封了,最近这是怎么了——”
邱绿攥着手中的自荐信,大步出了偏殿。
“绿姬——?”
去门外需得经过主殿。
邱绿却没顺路进去,她一路直到金云台的大门口,果不其然,守门的奴随正挥赶着门外的来人。
“您烦请再听鄙人一言,鄙人当真有才可用,并非是那无用草包——”
“管你是什么,速速离去!”
邱绿提着裙摆上了台阶,守门的粗奴忙跪地给她磕头,“绿姬。”
“绿姬?!”
门外的听见了声音,似是人数还不少,都喊叫起来,“绿姬烦请通融!鄙人家自龙浅坡一带,家中大人曾做过天子身侧近臣!遇家道中落空有一番抱负无可施展!”
“绿姬烦请通融!”
门外的闹喊起来,邱绿盯着门锁片刻未言,甚有大丈夫言出粗犷之语,“绿姬速速开门才是!我等是为簇拥殿下而来!殿下礼贤下士!以身力行!赤诚之心我等皆知!若是迟了耽误我等人才!绿姬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邱绿攥紧指尖,她视线往右一瞥,径直攥出旁侧奴随跨边大刀,将衣袖用系带绑好,咬着系带一条一边低头一边绑着道,“把门打开。”
“啊?”
被夺了刀的奴随一愣,见邱绿一双杏目直直望来,绿姬往常待人一向脾性颇好,笑容甚多,鲜少如此尖锐锋芒,那奴随下意识一顿,与旁侧奴随对视一眼,才犹豫着将门打开。
外头的人们似是没想到金云台的大门会开。
见大门先是敞开,后是被两个奴随大大推开,正是跪在地上心下惊欢,抬头却见门口正站一女子,年岁瞧上去十六七上下,身穿金缕衣,腰间系红腰封,墨发戴金簪,肤色颇白,面容丰盈,生的温柔和善的,眼角眉梢间却染倔强厉色。
这少女乍然出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少女提刀,砍刀冒出寒凉阴冷之光,她话音沉沉,“诸位才子好胆量,竟敢冒杀头之罪犯我金云台,既不想活命,撞上来去死便是。”
她将砍刀提起,有些胆小的当即无话,有人胆寒却怒气冲冲,“我等是为殿下分忧——”
“你叫什么名字?”
邱绿将刀尖遥遥指向那跪地的青年。
那青年一怔,似是没想到邱绿会指他,他不敢说话了,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女子如此羞辱,“鄙人、鄙人名唤盼雨,怎么了?”
“将这人的名字记下来,”邱绿转头对旁侧的粗奴一推手中砍刀道,“打他八十大板。”
“什——!”
那名唤盼雨的才子浑身一抖,八十大板,不死也注定半残,却见邱绿瞧向他,“诸位有一个是一个,都是逆天子的叛党,竟敢在此风口浪尖之下自荐门楣登我金云台,害惠玉王处于风口浪尖之下,这一切定是叛军指使!”
“惠玉王为天子亲弟,对天子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尔等竟敢听不知何处而来的叛党所言,考验惠玉王的衷心,”邱绿浑身发冷,却还是紧咬住牙,指向那喊出了自己名讳的盼雨,“若放尔等叛党走人,岂不更要惠玉王一番衷心受辱!他打八十大板,其余人每人痛打五十大板,打完后一起丢去皇都之外!定要让天子明鉴惠玉王衷心日月可鉴!”
邱绿说完,便回身进门。
她无视外头一声声凄惨的“绿姬”,直到走了许久,才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的耳朵捂住。
这群人不知是听了哪方势力的撺掇。
明玉川如今身在病中,本就无力去管其他。
这群人也好似早就知晓明玉川几时用药,几时入睡,每当明玉川固定的入睡之时便都会在金云台外等待求见。
近日宫内的医师也来的越发勤快,寻常时候还偶尔会晚些,但近日以来时辰越发固定,邱绿盯了两日,那医师过来的时辰近乎分毫不差。
谁会知晓明玉川几时用药?
金云台的医师都是自宫内请来的。
这群在外的自荐之人,来历古怪,若就纵他们留在外毫无动作。
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邱绿紧攥着自己的手,哪怕心有不安恐惧,她也又回去了一趟,亲耳听到外头在打人的动静才安生下来。
金云台内的奴随多是丰充买来的,一个个倒是还算踏实办事,她站在原地听了片刻,才攥紧发冷的手心回去。
这是天子送来杀他们的刀。
她反过来将那刀子打回去,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回到主殿,邱绿写了一副字,将手洗干净,又要橘子将这阵子送来的所有礼一起先收拾好了搁在外头。
寝殿内落着床幔,邱绿没去他在的床榻上,自己躺在旁边的拨步床上歇息,听外间隐隐传来的惨叫声,直到日头渐暗,才用明玉川搁在桌上的金铃唤了丰充过来。
“绿姬。”
“丰充,你将外头的那些人,有一个是一个,用车驾拖到宫门外,”她将方才写的衷心书递给丰充,“再将此物,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宫门下念一遍,记住,只要你念。”
丰充看着眼前少女,她坐黄昏里,面容温柔和善,眼神却犀利有神,却并非似寻常爬上金枝的“贵人”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感觉,他都不好说。
接过邱绿递来的纸张,丰充从头读完,更是心下忍不住对其称佩。
这封表衷心书写的极好,字字句句写明惠玉王衷心日月可鉴,内里又阐明惠玉王重病残缺,无纷争之意,只盼留守金云台内为天子程表忠心。
“奴知晓了,定会将此事办好,绿姬放心便是。”
丰充对邱绿磕了个头,拿着纸张离开,邱绿听见外头动静消停,才躺下来闭上了眼。
疲累的紧。
殿内药香味浓,近日明玉川不来,金云台内又时常闹事,邱绿夜间频繁难眠,竟是躺下来没过片晌便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邱绿醒来便觉得头痛,她思绪混沌,好片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揽抱在怀里。
少年寒凉的手揽着她的后腰,下颚贴着她的额头,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里。
他从前其实鲜少这样拥抱她。
邱绿记得,他从前最喜欢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她夜里时时醒来,总能见到他如此。
如今不知何缘故,他更喜欢将她整个人都搂抱在怀中。
邱绿慢吞吞的眨了下眼,她抬起视线,对上夜色里,明玉川正低敛注视着她的凤眼。
“你醒了。”
这阵子他病的厉害,面容本就苍白,眼下青色也越发明显,前两日几乎一直都睡着。
邱绿静静望他,抬手碰上他的脸,觉他弯下头来,边拥她,边亲她的唇。
“我夜间做了个梦,”邱绿听到他的声音,她懵懵顿顿的起眼,却见明玉川微微抿唇,他没再亲她。
“梦见你趁我睡着的时候离开了,邱绿,你会走吗?”
邱绿刚要说话,又被他手捂住唇,“停下,你莫要说了,你想走也走不了的。”
邱绿:
她无语的看着他,脸用力上挪,才抵开了他的手。
第72章 第 72 章
刚要说话, 明玉川的手又往上,将她唇盖住。
邱绿:
你要这样你追我逃是吧。
她无语的看着明玉川,少年注视着她, 凑近过来亲她。
“不许说什么都不许说”
他亲蹭她的额头, 眼皮, 又往下, 亲吻上她的唇。
将吻逐渐加深。
他翻身压到她的身上, 缠抱着她,邱绿的耳边, 满是两人亲吻时的水.渍之声。
暧昧的拉缠着,他的指尖探入她发间,又寸寸往下,解她的衣衫。
邱绿微微抿住唇, 不免担忧, “你病还没好呢。”
这句话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夜色里, 邱绿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他声音含了几分幽怨。
“我好得很。”
邱绿:
冰凉寸寸探下。
他似在吃一碗夏夜里的红豆冰,勺子里最后一颗红豆被他含在口中。
结束时, 邱绿浑身瘫软, 汗湿了满身,又被他捞起来抱着缠着。
自上元那夜, 他刚回金云台时,便与她时常不知餍足。
她本该对他有劝阻,可每次光是听他用他那本就温顺的声音在她耳边放软了声音撒娇, 竟就总是忍不住与他纠缠在一起。
她浑身早没了力气,被他抱着沐浴后回来, 角落沙漏都滴到了二更天的时刻。
她身上只穿了件松垮垮的肚兜,侧身被他从后抱着,他过长的墨发垂在她的身上,少年衣襟松散,浮在她耳畔轻轻喘,咬她耳垂。
“爱不爱我?”
“说话嘛。”
邱绿晚回了几秒,他便垂下头咬她的耳垂。
邱绿紧紧攥着他的墨发。
“爱嗯”
“好敷衍,”他咬她的耳朵,越发用力,声音含糊不清,“好敷衍。”
河中的莲花随水波飘荡,莲花心被花瓣一来一去的拂过,他咬她耳朵的牙齿越来越用力,邱绿攥他墨发的手也越来越紧。
“前日,我晌午时醒来了一次,你没有在,昨夜傍晚的时候,我醒过来,你也没有在,”他呼出来的气因生着温病的缘故,又烫又热,伴着他含满幽怨的温顺声音将她裹挟,那声音又因在做这种事情,而含满遇色,邱绿光是听着,就近乎浑身发软,
“你总是不在我的身边,昨夜我醒过来的时候天都是黑的,我一个人哈你不在”
邱绿的神思自青遇之中提拽稍许。
难怪昨夜,丰充过来请她时,她去主殿看到橘子在主殿内忙活。
想来是明玉川气的砸了东西,见到她也闷声不语,再加上精神实在不好,邱绿没待多久他就闷闷不乐的让邱绿走了。
当时她还以为,明玉川是因为生病不舒服的缘故才会如此。
居然还是因为这个
“我”邱绿企图与他讲道理,她满面通红,浑身发软,与明玉川的青事让她极为难耐,因没到最后的缘故,每次她都感觉自己快要被这难耐的青遇折磨的发疯,她牵扯着清明,“我每日都在陪着你,但我总没办法做到嗯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身边啊。”
又不是连体婴。
明玉川咬她的耳骨,又咬她的脸,“不许你那么说。”
“嘶额——”
他咬的用力了些,听她轻轻吸气,他才在她耳边轻轻笑了。
笑得极轻,又显得特别坏。
“你就是要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许去,”他舔她面上的咬痕,凤眸里含满了她的倒影。
“哪里都不能去”
邱绿的思绪,很快又被他拉扯着,牵拽着,落入遇念之间。
她指尖都发抖,听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你离开我的话,我会恨死你的”
她没太听清,控制不住的惊颤,眼前发空,隐隐之间,却感觉到一股极为难过的情绪自明玉川身上浮来。
将哭一般的难过
*
之后的数日,邱绿几乎都没有从主殿出来过。
明玉川病的十分难好,让她越发不安,每次看着自宫里来的医师将熬煮好的药递到明玉川的唇边,邱绿心下都常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近日明玉川缠她缠的出奇。
就好像过了今日便再无明日一样,生怕她离开便一去不回,几次睡醒都是慌乱间喊出她的名字,见她还在才放下心来。
两人的腕间被他用一根长布绳紧紧绑在一起,邱绿提出过想解开,他就要闹不高兴,几次下来,邱绿也由他去了,总之不是什么大事,平常的时候也早就习惯了和他一直在一块儿。
日暮四合间,寝殿内的光线昏暗,邱绿看着药僮将煮好的汤药递上来。
那股药汁的苦涩味泛出来,与殿内熏香都无法盖住的残苦药味融合在一起,越发难闻了。
“殿下,该用药了。”
邱绿坐在榻边,听到那药僮如此说,说完后便不顾邱绿还在,抬手拽着床幔上头悬挂的金铃垂绳,一时之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邱绿浅蹙起眉,看到明玉川被吵醒,他撑着身体坐起身,先抬手拽了一下布绳,转头看到她坐在床幔之外,才明显放下心来。
“给我吧。”
自床幔内伸出的手臂越发细瘦苍白,见那汤药要递上前,邱绿忍不住抬手将那药僮的手挡住。
药僮一顿,头一次抬头看她,“绿姬这是?”
“殿下才醒,”邱绿面色极为僵硬,“你先将药放在一边——”
却觉牵扯着她腕间的布绳一扯。
邱绿微顿。
“给我吧。”
她听到明玉川的声音,那药僮忙避开邱绿的手,将药递到明玉川的手上。
她听明玉川喝完了汤药,看着宫内的医师离去,一时之间,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格外的安静。
“邱绿,我要睡觉了,进来陪着我。”
邱绿坐在床幔之外,她盯着地面,许久无言。
系在她手腕的布条一扯一拽,邱绿的手被拽的轻晃,她依旧没说话。
明玉川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不停扯拽布条,越拽越用力,终于将邱绿的拽的回过了头。
隔着朦胧不明的床幔,邱绿望见明玉川的面容,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进来陪我。”
邱绿的胸腔上下起伏,根本都不用想她都能知道明玉川又想要勾着她做什么。
她一下子将床幔用力掀开,却没到他的身边,而是隔着距离注视着他。
少女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与他不同。
这双眼睛总是这样澄澈,哪无论与他在一起多久,都总是这样,澄澈,且清明。
“今日上午阴文帝姬的拜帖,你为什么推拒了?”
明玉川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明玉川。”
邱绿加重了些语气。
却见他浅蹙了下眉,他的手压着床榻凑过来,墨发蜿蜒垂坠,好似河中要拖拽着行人下地狱的阴鬼。
“做什么?那么凶,”他冰冷的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又浅浅抬起,“那很重要么?难道不可以推拒么?”
“你太奇怪了,怎么会不重要?帝姬在这种时候拜访,不论是善还是恶,你都应该请她进来听听她到底是为何过来,阴文如此聪慧,她若也站在天子一派,到时候该怎么办?!”
邱绿狠下心,拂开他的手一次,他蹙起眉,双臂缠住她的脖颈,幽香与药汁的苦涩沁染而来,让邱绿近乎呼吸不畅,“这药定是有异,次次送来你次次都照喝不误,如此早晚定要出事!”
他凑上前亲她的唇,邱绿往后躲,他越是这样,她越是生气,“明玉川!你只不过是在逃避罢了!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你就这样在这里坐以待毙的等死——!”
她被他一下子压倒在身下。
少年过长的墨发落了她一身,明玉川的指尖压住她的脖颈,他紧紧抿住唇,从上往下注视着她。
指尖寸寸探入她唇齿之间。
“生我的气了?”他的声音极为僵硬,却故作轻松般,指尖掠过她的齿关,“对我失望了,觉得我不过如此,不过是个苟活于世的懦夫,是吧?”
“但在我眼中,还不如就这么死在醉生梦死之中。”
他终于说出来了。
邱绿牙齿微颤,“但我不想!更不想就看着你这么沉溺于醉生梦死之中!”
“那我怎么办!”他的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那我该怎么办”
“我是怕了,我恨我当时做错了事情!如今若出了这金云台一步,推了这汤药,我将必死无疑!”过长的墨发遮挡在他眼前,他凤眸泛红,有泪光落散,“你,邱绿,你唯一的一条路,便是与我一起死,若我死你活,你再次被明音贬为奴籍过的生不如死,那我九泉之下都无法合眼。”
“你注定,”他攥住她的脖颈,泪也落了下来,“只能与我死在一起,死在醉生梦死之中,总比万劫不复的痛更好。”
“我便是死,也定会带你一起去死,要你不受半分苦楚,他人给予你的痛,半分都不可能掠过我落到你的身上。”
他泪眼定定看着她,邱绿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觉他的亲吻,她终是浅浅闭上了眼睫。
天子诏令到金云台的那日,是自上元节的第三个月后。
宫内的寺人时和带着随行宫人一同来到主殿时,却没见到半个人影,正惊疑之际,丰充却是过来了。
他近日消瘦不少,对着时和行了一礼,方道,“惠玉王与夫人都在寝殿内歇息,还烦请进来说话。”
第73章 第 73 章
都这种时候了, 怎么还会在寝殿内歇息?
时和与随行侍卫对视一眼,迟疑片刻,才跟着丰充一同朝内殿去。
便是惠玉王负隅顽抗, 也注定是难逃宿命, 他们人数众多, 自是不怕。
众人停在垂挂的水晶帘之外, 时和常在天子身侧伺候, 早练出一双灵慧的耳朵,他本跪在原地心紧紧提起, 待听到里头隐隐传出的金铃声响,越发摸不着头脑。
想到那可能,他却是嗬了一跳。
“丰充,惠玉王可醒了?”
他面色颇为难看。
却是因记起来, 从前他在窈姬身侧伺候过, 窈姬的床幔之上尤其喜欢垂挂金铃,每每天子行至她宫, 金铃声便是如此般响彻不停,故意一般,让殿内同住的其余姬妾嫉妒。
她自是不怕招恨, 只恨不得那金铃声响越闹越响才好, 时和当时尚且还是个刚入宫的寺人,一开始听着那金铃声, 他都睡不着觉。
如今听来。
这金铃声,与从前他听到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果不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都这种时候了。
“早早便醒了,”丰充道, 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般,“我方才已进内殿通传,你自在此处等等便是。”
时和头上都落了虚汗,尤其闻到那自内殿内燃出的香极为馥郁,宛若往人骨缝之间钻去,他们跪在原地等着,心下越发惴惴不安,时和却听内殿金铃声一顿,丰充也退到了一边。
时和跪地磕头。
听到那脚步声轻且闲适,停在他的面前,时和以头伏地,却奇怪的看到一根宛若布条般的东西,垂下来。
难道是惠玉王那过长的头发吗?
“惠玉王殿下,接天子诏令。”
时和方才跪地是奴礼,现下起身直视惠玉,将手中诏令递过去,也看清楚了眼前的明玉川。
少年穿一身黑衣,衣襟松散,泄露出大片苍白如雪的皮肤,他过长的墨发低垂着,一张玉容似往日一般美到总似将将荼蘼的花。
今日,他唇上却蹭了模糊的猩红口脂,蜿蜒几抹,蹭上下巴,配着耳垂上戴着的红色琉璃珠,映衬肤色极白,面上却泛着极为绯意,唇上水意明显。
宛若画中仙,更似山中鬼。
这般模样,竟比窈姬还要更美。
时和光是看了一眼,便觉目光好似被火烫了一下,忙忙移开。
对方抬手,手腕上绑着一根红色的布绳,布绳过长,垂挂在地上,他垂眼将时和手中的诏令接了,话音浅淡,一如既往,却是笑着道,“惠玉接令,诸位慢走。”
说完,人拖着过长的衣摆转身便走了。
*
“绿仙,绿仙”
寝殿内拉着竹帘,光线昏暗,白烟浮沉。
明玉川端着玉质的合卺杯,撩开床幔坐下,将喝的醉醺的少女揽抱在怀中。
她浑身都发软,身上套了件极为繁复贵重的宫装,内里却什么都没穿,刚被明玉川揽抱在怀中,便软了身子倒在他怀里。
听他轻声笑。
“诏令,我拿回来了。”
他将金封诏令压在手下,拿着合卺杯喝了一口,又将另一杯递到邱绿的唇边。
“绿仙,喝下去,听话。”他极为爱怜的亲吻着她的鬓发,指尖抚弄着她的脆弱,听她出声,合卺杯抵上她的唇,她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又转过身,与他亲吻。
这杯中酒水加了少量催.青之药,喝下去不过稍许,便觉极为遭惹难耐。
邱绿坐在他的身上,她毫无所觉,眼中泪不断往下掉,边流泪,边与他亲吻,“衣衣,咱们……咱们该挖一个,地道之类……”
看她醺醉。
明玉川浅笑,亲吻她眉目。
“都是我无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邱绿攥紧他的衣衫,趴伏在他的身上,泪将他的衣衫烫透了,滴到他的心口。
他将她紧紧地抱住,恨不能扣入骨血之间。
若能就这样,将她扣入骨血之间该有多好。
平生他从未想过要守护一样东西,一个人,连他自己,他都不知该如何才能活下去。
明明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感受到她的眼泪,他却极难割舍。
“邱绿”
“你不无能的,”邱绿趴在他的身上抬起头,她泪落了满脸,“你一点都不无能,不如说还要你怎么办才好?不要怪自己,衣衣,不要怪自己,你不无能,一点都不无能。”
“我的心都快要痛死了”
她学他说话,埋在他的脖颈间,泪不断往下掉。
明玉川浅浅闭上眼,抚摸她的墨发。
“我自幼便是废物,后来是他人眼中的蠢材,棋子,”他唇瓣抿起浅笑,“绿仙,天底下只有你一人,会如此对我说。”
“我也只想听你一个人,如此对我说。”
其他人如何看待他,他早不在乎了。
如今他的心,他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一个人。
他的邱绿。
他的绿仙。
纵使众生待他,苦难三千。
“有你,”他亲吻她的墨发,将她箍在怀中,“便足够了。”
两人的手腕被一根红色布绳紧紧绑在一起。
明玉川将她压在身下,唇齿纠缠间,邱绿身上繁复的衣衫凌乱,扯下那前襟绣着合欢牡丹的小小布料,两人越发神志不清。
“若在临死前刻,与你彻底相融,”他墨发垂落邱绿满身,“你我投胎之后,定会再次相连。”
“绿仙”
邱绿近乎神志涣散。
她全身发热,“好衣衣”
她发颤的指尖碰到明玉川随手搁在床榻上的金封诏令,明玉川揽住她的膝窝,视线瞥过,却是轻笑了一声。
“说起来,还没有看呢,”他将诏令拿到手上,随手捋着过长的墨发,“可不要我们娇和之时有外面的官兵闯进来”
他将诏令展开。
邱绿难.耐的攥着被褥,觉他许久无话,她顿顿起眼,却见明玉川看着诏令,面无表情。
“衣衣?”
“无事。”
明玉川将诏令搁下,邱绿却因他的举动被拉回了神思,“怎么了?衣衣。”
“让我看看。”
她感觉到明玉川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极为怪异。
不是恐惧,不是欢喜,亦没有解脱。
反而,更为沉重,却有松懈。
她看了一眼明玉川,才将他手中的诏令拿到手中,缓了缓神思,才将诏令展开。
“衷心遣送咸阳封地”
她一字一顿,念着诏令上她看到的几个字,额间逐渐沁满汗湿,虚脱一般,猛地转过头。
惠玉王程表忠心。
程表忠心。
又因年将及冠,遣送其回咸阳封地。
是她当日讲那些自荐之人痛打后扔去宫门之外的缘故吗?
“遣送我们回咸阳封地?”
邱绿知道,明玉川的封地在咸阳。
“嗯。”
明玉川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喜悦可言。
邱绿却没有发觉,她匆匆捋好衣衫,过怕的泪迟了许久才大滴大滴的流出来,她坐在原地捂着脸落泪,又上前抱住明玉川。
“太好了太好了”
明玉川坐着,他眼珠顿顿,落上她埋在自己脖颈之间的侧脸。
她在高兴。
因过于高兴,而喜极而泣
为什么?
*
下午,邱绿吃了好多的饭菜,将金云台内剩下的奴随都喊来,几个粗奴都送了金银便离开了,橘子走的时候哭的厉害,邱绿多给了他一些钱财,送他回了孟娘的老家,之后便是在孟娘的老家跟着烧火做饭,也不必远走咸阳,路上若出个事情,小孩子只怕是要生病。
正要给孟娘与丰充送金银时,二人却都齐齐跪在地上。
丰充只想跟着明玉川,哪里都不去。
孟娘不怕吃苦受罪,想跟着邱绿,不然想到邱绿若是路上出了个三长两短,都要忧心的无法安眠。
“你们都快些起来吧。”
邱绿到她二人跟前带他们起身,没提让他们再走,只是给两人都随身带了些金银。
夜里,邱绿宿在主殿,最后一夜睡在金云台,她却也没什么太大的感念,只是觉得一切过的太快,又出其不意,柳暗花明般。
带去咸阳的行囊她都准备好了,前阵子在主殿内陪着明玉川待了将有三个月,邱绿坐在床榻边,刚掀开床幔躺进去,便望见明玉川背身躺在里头。
他迟迟无言,邱绿能感觉出他不高兴。
“衣衣?”
他转过头,平躺下来,却没有看她。
“嗯,”他声音很轻,片晌才继续道,“你沐浴了好久。”
第74章 第 74 章
“还好吧?”
她刚话落, 明玉川便凑上来将她抱住。
他埋在她的胸前,指尖揽着她的后背,邱绿的手蹭过他的墨发, “头发还有些滴水呢, 你等等, 我去给你拿块巾帕——”
明玉川却抱她抱的越来越紧。
“别再走了。”
他说话时的热气都散在她的前胸, 邱绿微微抿住唇, 侧躺着没有再动。
许久,才忍不住问道, “衣衣,你不开心吗?”
明明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她却没有从明玉川的身上感受到高兴的情绪。
反倒是阴郁又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越发严重了起来。
明玉川没有说话, 邱绿的精神紧绷着, 难得松懈下来,正靠着枕头昏昏欲睡。
听到明玉川的声音, 似含着喟叹一般。
“你怎么会知道未来便一定会是好的呢?”
——会的。
这样想来,如此这般的柳暗花明,明玉川已经经历过了两次。
一次是他成天子登基, 一次是他被叛军掠走, 两次的侥幸求生,只让他越发破碎罢了。
邱绿的指尖微攥, 她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动了动嘴唇,想要对他说, 无论这次如何,她会保护他, 陪着他。
却觉他冰冷的指腹蹭过她的下唇。
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欣喜,十分轻柔温缓。
“我会保护你的。”
你想活着。
我便会保护你的。
尽我这废人所能。
明玉川看着她的睡颜,亲吻上她的唇瓣,以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手紧紧攥着她的指尖,才闭上了眼。
*
第二日,邱绿醒来时,丰充与孟娘已经备好了行囊等在金云台外头了。
偌大的金云台变得空无一人,邱绿跟在明玉川的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望见金云台内一颗枯树荒芜又孤独,平日里一直拉下的竹帘也都升了起来。
明明殿宇好不容易有了阳光的普照。
却显得更为寂寥。
她驻足许久,才与明玉川一同到了车架之前。
倒是在外,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杨荞骑马侯在薄蓝天色之间,他身穿白底绣金的衣衫,腰间佩香囊,墨发用金冠束起,与孟娘在一侧聊得肆意,孟娘被他巧嘴哄得花枝乱颤,他一双狐狸眼顾盼生辉,瞧见明玉川,他翻身下马,跪地道,“殿下,此次天子令阿荞护送殿下前往封地。”
明玉川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的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杨荞。
他今日穿黑衣,系白色腰封,墨发未束,因病尚未好全的缘故,脖颈间围雪狐外裳,显得肤色越发苍白,亦显得虚弱。
明玉川很少醒这么早,邱绿从方才便感觉到他心情不好,看见杨荞后,他心情更不好了。
“给绿姬问安。”
杨荞低头对邱绿行礼道。
“嗯”
邱绿刚点了下头,便觉明玉川心情越发不耐,他手往后一揽,冰冷的指尖攥住她的手腕,要带着她上马车。
“绿姬慢等,”杨荞一挥手,旁侧便有杨府奴随过来,端着个绵软的踩脚凳搁在了马车下,他对邱绿讪笑,“绿姬请上车马。”
邱绿:
这个杨荞,是在讨好她吗?
邱绿多看了他一眼,杨荞觉察到邱绿的目光,抬头对邱绿笑着眨了眨眼,他一双狐狸眼笑起来颇为好看,明玉川垂眼看着地上的踩脚凳,又侧眼看向杨荞。
“你真有心,好会准备。”
他声音轻柔柔的。
杨荞点头,他如今是看出来了,明玉川的心思全放在这绿奴身上,讨好绿奴准没错,“若能讨得绿姬喜欢便好了。”
明玉川盯着他看了片晌,却是面上落出浅浅笑意。
“丰充,”他指着地上的软凳,“扔出去。”
邱绿:?
杨荞:?
邱绿眼睁睁看着那软凳被丰充扔到了一边,她还有点心疼那一看就很贵的软凳,手却被明玉川牵住,两人踩着之前的踩凳上了马车。
车帘将合之时,明玉川盯着外头不知所措的杨荞,竟攥起桌上的茶勺就朝着杨荞砸了过去。
“哎——!”
杨荞吓了一跳,匆忙躲开,还是被砸了下头,满心气恼之际,起眼,马车帘却已经合上了。
搞个毛啊?
杨荞捂着自己被砸痛的头,心里气都快要气死了,惠玉一辈子改不掉自己这毛病,手段幼稚却极为气人,马车内的邱绿却是对一切浑然不知,甚至都没太注意到明玉川的动作,“你方才是扔了什么东西吗?”
“废纸罢了。”
明玉川道,将邱绿揽抱在怀中,马车一路前行,他抱着邱绿闭上了眼。
马车出了皇城。
越往外走,越多流民,邱绿从前待得奴隶窝紧靠皇城,虽亦是残破不堪,却没有到如此悲惨地步。
多是衣不蔽体的孩童头上戴草叶跪在路边,或是丧母哭求钱银,随处可闻喊骂声鞭笞声不绝于耳,邱绿听的手脚发冷,唯一一辆华贵的马车通过,那群饿到几乎发疯的奴隶们几乎是跪了一地,或恳求收买,杨荞骑马走在一边,他目下无尘,打马而过时对车夫道,
“马车还是要快些,勿要让这些冲撞了殿下与绿姬。”
邱绿便是有心想要施舍,也被杨荞的话音扯断了心思,尤其马车越往前走,遇到的流民便越多,暮色四合间,彻底与皇城远去,四下的流民也不似方才那般跪地哭求,竟有好些试图围住马车,伸手朝着马车内拼命要东西的。
邱绿听着那一声一声嚎叫般的“给点儿吧!”“贵人给点儿吧!”她想要唤丰充或是孟娘给出一块带着的粮食,刚撩开车帘,便有手直直朝空隙钻进来。
“嗬!”
明玉川将她紧紧护在怀中,把马车帘一下子紧紧封闭,事出突然,邱绿心跳的飞快,她担心明玉川会因此降罪他人,忙回头道,“方才是我没有想太多的缘故,他们定是饿狠了,挨饿若是到了一定地步便会如此,你——”
你不要对他人怒气。
她话还没有说完,却觉明玉川双手揽着她的手腕,“作甚要如此”
这话落下,他便少言语了。
邱绿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能望见他沉默的注视着紧闭的马车帘。
明玉川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出过皇城。
她本以为会从明玉川的身上感知到厌恶的情绪,但自少年身上浮现而出的感触,却并非如此。
那情绪颇为复杂,光影穿透竹帘流动着映上他的面容,邱绿看着他的眼睫,明玉川浅浅蹙着眉,他问,“饿狠了便会如此吗?他们一点吃的都没有吗?”
邱绿没想到明玉川会问她这个。
她微微坐直身,“自然是没有,才会如此。”
“为何?他们去皇城寻主家做工便是啊?”
他似是完全不知怎的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衣衣也知他们是奴隶,是流民,有没有主家愿意雇是一回事,若有主家雇,依旧没得粮食吃,还要挨打,做牛做马,那又是另一回事,衣衣,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饭的。”
“一口饭而已。”
“便是一口饭而已,”邱绿没有想要教他什么,光影落在她面容上,她只是说自己的心里话,“衣衣,能平安吃上一日三餐的人,本就是极为幸运的人了。”
明玉川又无话了。
马车不休不歇连行了两日。
歇息时,特意远离闹市与流民,行入林中野外,乱世之中人比荒芜之地更为可怖,马车停驻在林野间,杨荞骑马累的不行,下来时两腿都是颤的。
“倒的什么霉,”他扶着自己的仆从,“偏偏就挑了我送他,哎呦。”
仆从扶着杨荞席地而坐,他倒是不嫌弃,因着本就爱往外头跑的缘故,从前也并非没有在野外宿过。
只是从前他都是坐马车的那个。
杨荞眼红的盯着前头的马车,光是想想那里头得有多舒坦,就觉得屁股底下的席垫子越发咯了。
这几日马车内都没什么动静,偶尔会传出几声咳嗽,杨荞听说明玉川如今还带病未好,随行的奴随照顾他都照顾的颇为仔细,每到一个地方歇脚,就要忙递水递吃食。
“哼”
杨荞低头啃自己的干饼吃。
邱绿坐在马车里,在吃孟娘做的玉米饽饽。
这饽饽搁在布帕里,现在吃还很香,她吃的高兴,脸都鼓鼓的,明玉川瞧着她,“有那么好吃吗?”
“有呀,可好吃呢。”
她朝着他笑了一声,掰了一块玉米饽饽给他,“你饿了吗?”
这两日明玉川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
他病恹恹的坐在一侧,手里抱着一盏宫灯,莹莹辉光照亮他面容,肤色如冷玉一般。
他的视线从邱绿的脸上移开,挪到她手里的吃食上头。
不知道怎么的,他说不上来心下的感觉。
“我不饿。”他有些烦,却不知这烦从何而来,轻推了下她的手。
邱绿眨了眨眼,也没多想,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又埋头吃起了自己的玉米饽饽。
有什么好吃的。
她怎么会因为这么点东西,便会吃的如此香甜呢?
“邱绿,”
邱绿闻声,抬头看他,明玉川的神情颇为复杂。
“你若是从没吃过苦便好了。”
“啊?”邱绿没明白,“什么?”
就连明玉川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你若不是吃过那些苦,何至于光是吃这么点东西便会吃的如此香,”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越说越觉得难受,“烦得很。”
他指尖揽着发痛的额头,忍不住道,“看到你这样,我就烦得很。”
第75章 第 75 章
邱绿咀嚼的动作一顿。
她垂下头, 又抬起眼,将手里的玉米饽饽递过去。
“干什么啊?”
明玉川蹙眉看着她。
“你要这么烦,打这玉米饽饽一下便是了。”
四目相对, 明玉川却是被她气笑了, 见他笑, 邱绿也朝他笑。
她两颗小虎牙明显, 笑容一点不似寻常少女一般拘谨柔顺, 显得颇为娇憨,她埋下头继续吃她的玉米饽饽。
还没吃饱呢, 多香呀。
隔着朦胧光影。
明玉川坐在对面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心里却止不住烦躁。
夜里,睡都睡不踏实。
与之相对的,是他病的更重, 路上奔波与他而言本就是初次, 又常带有心病弱症,邱绿白天醒来时, 见明玉川还在睡,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便知大事不妙。
“丰充。”
她下马车唤丰充,说明情况后, 丰充忙拿了携带的药丸给明玉川服下。
“殿下再忍忍, 今日下午崇光门的守将大概便会过来接应,届时到崇光门内定会一切安然无恙。”
杨荞守在外安抚道。
明玉川苍白的指尖勾着邱绿的手, 他一声不吭,脸埋在藤紫色的被褥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面, 墨发流水般倾泻,他将邱绿的手越攥越紧, 丰充又送来水,他靠着邱绿喝了一口,便要他们都下去了。
邱绿知他睡眠困难,她不声不响的坐在他身边,却觉明玉川摇了摇她的指尖。
“待一会儿”他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柔,却因病含了沙哑,“若出了任何事,你夺杨荞的马逃跑。”
邱绿:?
“怎么了?”邱绿低下头,埋在他耳边问,“会出事吗?”
明玉川摇了摇头。
“崇光门是沈家看守,我日前与他们关系不好,”他手抵住帕子轻咳几声,咳得面色都染上绯色,却越发往邱绿的怀中靠,紧紧拥抱着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邱绿扣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一路,明玉川一直都在修养。
但邱绿知道他醒着。
因他心越发不安,天色越暗,他越是忧心紧迫,偶尔不知为何,还会升起阵阵后悔之意。
暮色四合,马车一路行至荒漠,绕道去崇光门,明玉川对着宫灯看邱绿根本看不明白的地图,他一把掀开车帘,对外质问,“怎么回事?谁许你们绕路的?”
这话说得便夹枪带棒,极为难听。
明玉川鲜少如此说话,他精神极为紧绷,竟是装都没有装了。
“回殿下的话,”路上下车马都是浪费时间,自从上路后,他们对明玉川说话依旧不敢无礼,只要邱绿转述,“方才奴听后面隐隐有声响远远跟随,安全起见,便抄近路绕黄沙去崇光门,不足半个时辰便会出荒沙。”
明玉川手捏着车帘,听邱绿转述完,他一把将竹帘闭合,又升起极为紧绷的闷气来。
“衣衣。”
邱绿想了想,只将他抱住,他又蜷缩进被褥里,缩在邱绿怀里看着地图一声不吭,马车帘漏出一点空隙,他时刻紧盯着,时不时就要低头看一眼地图。
直到外头,杨荞嚎出一声,“来了来了!看见了!崇光门的守将来接咱们了!”
他累了多日,嚎出的动静就连明玉川都听见了,他坐起身,一把将马车帘掀开往前看去。
邱绿也探出了头。
她视力不是很好,紧紧眯起眼,呐呐道,“人倒是不多但怎么还都带了旗子?”
只见昏黄暮色间,荒沙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她们的方向远远而至,带黄底红字旗帜猎猎飞荡,杨荞激动万分,半点不顾杨家与沈家的不合,“我们在这儿呢!”
他好生激动。
邱绿被逗笑了,转头下意识看向明玉川,却没有望见明玉川的脸上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视线先是紧紧的凝在前方,后面色变得越发苍白,邱绿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色见过这种神情,近乎凝固一般,接着,似人偶面庞节节碎裂,他一把攥住邱绿的手,痛到邱绿吓了一跳。
“不对停下车马!”
听到他的号令,丰充一把勒紧缰绳,明玉川掀开马车帘,“丰充!把杨荞拉下马!”
“是!”
杨荞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同样没有反应过来的丰充一把拉下车马,正不知这疯子犯的什么病,明玉川已经忍住腿脚疼痛踩上杨荞的骏马,提拽着邱绿将其拖上马就往反方向疾驰而去。
丰充跟孟娘更是行囊都不要了,丰充孔武有力,转身扯住杨荞,杨荞却不依,他的腿脚在荒漠地上划出长且深的痕迹,自觉狼狈,越发气怒,“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只见对面搭箭拉弓,竟有箭矢朝他们的方向直直射来,“叛党明玉川与其亲眷!杨家叛徒杨荞!还不速速止步投降!”
“屠叛党明玉川与其亲眷!杨家杨荞!”
“什么”杨荞面色惨白,他不知缘由,却拼了命的要翻身上马,余光之间,他看见人群里杨殷的身影,他朝着杨殷大喊,“你们什么意思!谁是叛党!谁是叛徒!杨殷!你什么意思!”
杨殷常梳的高马尾在荒漠霞光之间随风飞荡,少年的回应,是沉默对杨荞搭箭拉弓。
对面竟有宫内寺人,对杨荞义愤填膺。
“杨荞背弃杨家!自明玉川住入金云台开始便时常有私下往来!居心叵测!实乃江山祸患!天子待尔等关怀备至!谁知尔等豺狼虎豹!竟出金云台后再次凑齐到一处谋图造反!”
“你放屁!”杨荞衣襟散乱,浑身上下光鲜不见,他脖子被丰充的手勒的通红,哪怕丰充要他闭嘴,他也不甘,他不可置信,“是天子要我去金云台送礼的!杨殷!你没良心!你该死!你们让我一个人死换你们安宁!你们都该死!”
事发忽然,但他怎会不知其中关窍。
他便说他受天子多日冷待,怎么偏偏送惠玉王回封地的人选没有挑其他武将,而是选了手无寸铁的他!
杨荞紧紧咬下牙根,只见箭矢如雨般落下,骏马疾驰而过,杨荞却是手往上死死一拽,将丰充直接给推了下去,孟娘尖叫一声,杨荞掐紧孟娘的脖颈,拽紧缰绳,一张清俊面庞几近扭曲,“贱奴闭嘴!”
“丰充!”
邱绿时刻望着后面的动静,她在明玉川的臂弯里望见丰充被杨荞推下马,近乎目眦欲裂,吓得再不会说别的,“丰充——!”
“不必管我!”
箭矢如雨般射.来。
邱绿捂住头紧紧咬住牙根,只觉四下风景变换极快,这是她人生第一次遇到如此情况,只觉天旋地转,见杨荞打马而至,丰充还在后不断追赶,她不管不顾急忙脱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反身将那外裳垂到地上,“快抓住!”
丰充看着那节翠绿色衣衫,在荒芜之间极为醒目,他本做好了赴死准备,当即因那抹绿色埋头狂奔,伸出手臂要追要夺,却被箭矢射中手背,当即翻倒在地。
鲜血猩红。
“丰充!”
明玉川听到邱绿的哀嚎,他回过头,望见丰充趴伏在地上,那么会儿便被拖至后面,邱绿攥住他的衣衫,只满目是泪喊出一句“返回!”,他一把拽住缰绳策马回头。
却望见林野之间,猛地冲出一匹黑色骏马,马上之人弯腰一把将丰充扛至马上,箭矢纷沓而至,那匹骏马激起灰土荡荡,残影一般避过箭矢,邱绿愣愣,只闻那少年道,“快逃!”
明玉川带着邱绿便往林野之中逃去。
三匹快马奔波不停,根本不敢停歇,不知逃到何处,天色越发擦黑,再听不见身后那可怖的马蹄之声时,三匹快马才敢逐渐停下。
不知是逃到了何处,四下昏黑,荒林野外,明玉川揽着邱绿,他夜视能力极强,盯着那匹黑色骏马之上的少年一声不吭,邱绿匆匆下马,“丰充,你没事吧?”
“回绿姬的话,奴并无大碍。”
丰充回复的声音稍许有气无力,他与身后之人道了声谢,才下马与邱绿说道,又至明玉川的面前跪下行奴礼。
孟娘也慌慌张张从杨荞的马上下来,跪到明玉川的面前。
“起来吧,你们都受了伤。”
明玉川牵住缰绳,他下意识想要让丰充点燃火把,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正要喊杨荞点燃火把,便听打火石的声响,火把在那白衣少年的手中点燃。
随之响起的,是邱绿惊喜含笑的声音。
“寻奴!?”
“是我,绿姬。”
寻奴掀衣袍跪地,邱绿忙扶他起来,明玉川坐在马上,他看着邱绿放在那人胳膊上的手,“邱绿,他是谁。”
邱绿抬头,她面上喜色明显,“衣衣,他是我以前的救命恩人!”
“怎会,是绿姬救了我的性命才是——”
“寻?”杨荞也开口了,他从马上下来,也想起来了,“你是寻奴?”
“回杨大人的话,是我,”寻奴点头,他是杨荞买入金云台的,杨荞自然认得他,只是那之后他出了金云台却带着弟弟去了阴文帝姬的公主府,此时见到救主,虽有几分心虚,却道,“我们诸位还是先换个地方说话才是,此地不宜久留,该找个地方修歇才是,殿下的身体也难以支撑这深夜奔波。”
“对,衣衣生了病的,你这都知道。”
“嗯,当真惭愧,我日前借帝姬之名写过信寄给金云台,却石沉大海,听闻诸位即将赶往封地,我放心不下,便在后暗中护送诸位,也听闻惠玉殿下病重,此时想必——”
“我好得很,用不到你操心。”
第76章 第 76 章
明玉川苍白的指尖攥着缰绳, 他垂头坐在马上,墨发低垂,头也不抬, “邱绿, 过来。”
“啊?哦。”邱绿对寻奴笑了笑, 才小步到了明玉川的身边。
本以为明玉川是寻她有话。
他却坐在马上, 良久无言, 深夜林中时常有鸟兽鸣叫,众人四下巡视, 逐步往前,具是浑身紧绷之际,邱绿被明玉川圈拢在怀中,行在最后, 听明玉川问她, “他以前是金云台的奴随吗?”
“回殿下的话,”寻奴听到了明玉川的声音, 他大声回,“是的。”
明玉川不应声。
邱绿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啊。”
明玉川:“你们关系很好。”
“若是说来, 算是共患难过的友人吧?”
邱绿笑着与寻奴对视一眼。
明玉川的指尖紧紧攥着缰绳。
共患难。
好一个患难之交。
她既与这寻奴是在金云台相识。
那他们的难, 不就只会是因为他。
“那时候寻奴每日都去孟娘那边要饼子吃,”众人皆是精神紧绷, 尤其孟娘她年岁大了些,又长期在金云台养着,这次的事情吓坏了她, 对于杨荞,邱绿心中厌恶, 知此刻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她有意说些话让大家心情都好一些,“孟娘还记得他吗?”
“啊?”
孟娘与杨荞共乘一匹马上,早没了一开始与杨荞的相处友好,她浑身紧绷,宛若惊弓之鸟,听邱绿的声音才勉强回神,“是、是记得的。”
“那时候每日我都有替孟娘擦拭桌面,或是帮做伙食,孟娘会好些做饭的方法,”寻奴特意将声音放的柔和,他的柔和与明玉川的柔和不同,显得清澈友善,“多亏有孟娘。”
邱绿开起玩笑,“是呀,不过我的话,当初是多亏有你们在,还记得当时——”
“闭嘴吵死了。”
明玉川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与平日里故作的温和全然不同,众人皆是一顿,邱绿回头,只望见明玉川紧紧抿着唇,她刚要说话,冷不丁觉他怪异,便见他身子发软朝着她便摔了下去。
“哎——衣衣?!”
*
四面荒林野外。
邱绿捋着刚在附近河流中洗过的墨发,踩着绣鞋,边用湿帕擦着胳膊边一路小心翼翼留意四下走回来。
摸清熟悉的山洞,邱绿已经走出身汗来,方才好不容易洗的澡是白洗了,正要进去,便听里头冷不丁传出摔砸东西的声响,她吓了一跳,忙往后退,见里头冲出一个人影。
是杨荞被打了出来。
“滚出去!你们全都滚出去!”
杨荞又被砸了一下,他跑的慌慌忙忙,似是正想骂爹,起眼见了邱绿,又收起了自己的暴怒,抱着自己采来的野菜盆灰头土脸的站在一边。
他憋不住自己的暴脾气,看邱绿刚洗过澡,明明奔波多日,却半分也没有受到折磨,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精气神,酸里酸气道,“绿姬好福气。”
邱绿:
前阵子,明玉川晕倒当夜,他们在此地发现了这处山洞。
因丰充负伤,孟娘又被吓得够呛,邱绿本以为事情只能指望她与寻奴来做,事实上,杨荞也确实在半夜偷着跑了。
但在第二日白天,他又厚着脸皮回来了。
“杨家如今也留我不得,我成了杨家祭出去的替罪羊,回去注定死路一条,你们不若就让我先跟你们一路吧?”他还将自己身上携带的金银都拿了出来,“我愿将这些奉上。”
夜里,明玉川昏昏然转醒,闻之此事,第一反应就是要把杨荞杀了。
却被邱绿拦住。
她也说不上来当时自己的想法,杨荞可恨,他是死是活,邱绿毫无关心。
只是此人小聪明极多,且颇为墙头草,也知晓此刻处境艰难,生怕众人看他无用将他丢弃,几乎将裤腰带都赔上了。
若无法利用,再随明玉川处置不迟。
只是
邱绿看到他额头上被明玉川砸出来的淤青,自己都有些动摇了自己当初的想法。
明玉川因奔波跋涉,病情反反复复,近几日因睡得不好,头也痛了起来,丰充本要全天守着明玉川,也被邱绿拦了下去。
她基本与杨荞你一天我一天的守着明玉川。
但偏偏就是这么巧,明玉川醒来的时候都是杨荞守着的时候,杨荞因此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打多少骂,就像物种压制一样,杨荞对明玉川敢怒不敢言,也不敢走,整日跟个受气包似的,看见邱绿他就不顺心。
“你”此人可恨归可恨,一码归一码,邱绿看着他,“不若去问问孟娘,要她带你去山野之间寻些草药涂涂吧。”
杨荞抵着脸上的伤口,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早没了从前贵公子的伪装,一张面孔极为僵硬,眼下的泪痣都显得刻薄起来,“不劳费心,荞早已习惯挨打。”
邱绿:
得得得,习惯那就习惯吧,邱绿无语的进去山洞里,看到寻奴跟孟娘在一边摘着今日新采来的草药,丰充睡在一边,哪怕睡下了,他身子也十分板正。
丰充入睡不易,因他从前贴身伺候明玉川的缘故,睡眠早已不似寻常人,但每次睡下后都会睡得很沉,邱绿放缓了脚步,刚和寻奴打了声招呼,放下自己手里端着的水盆要坐下来一起摘草药,屁股还没坐下呢,便听屋子里响起了隐隐金铃声。
“等等啊。”
邱绿看了眼丰充,放下草药端着自己的水盆匆匆去往里头的山洞。
这间山洞似是以前有人居住过,本来刚发现这山洞时邱绿还不敢进去,待望见里头还有柴火痕迹时才勉强安心。
只是里头的味道,一开始并不好闻。
还有辨不清的野兽尸体在里头,如今,那股腥臭味成了药汁的苦涩之气,越往里走,越是明显。
“我过来了,你莫要再摇了。”
摇晃金铃的声音一顿,里间山洞内光线昏暗不明,明玉川坐在大家的外裳之上,身上盖着的也是大家的外裳,他苍白的指尖紧紧捏着金铃,身上穿的是孟娘裁布做的墨蓝色衣裳,过长的墨发垂落满身,他垂着头,又用力的摇了几下。
邱绿:
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明玉川及其,及其的无理取闹。
“干什么啊,一会儿丰充都要醒了。”
丰充对他人喊什么,闹什么,都不会醒,唯独明玉川的金铃,只要明玉川轻轻摇上一会儿,丰充便会立马醒过来。
她将水盆放下,正要伸手将明玉川手里的金铃拿出来,明玉川却冷不丁避开了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的面前。
他面色越发苍白,因病的缘故,唇却烧的极为殷红,越发映衬眉眼墨发宛如晕不开的墨。
“你做什么去了?”
“我去洗了头发,还给你打了些水。”
“为何回来的第一刻没有到我的身边!”
他攥着她手腕的指尖越发用力,邱绿没忍住因痛皱起眉心,明玉川微顿,轻“唔”了声,指尖极为缓慢地将她放开了。
“抱歉”他一点点垂下头,过长的墨发落了满身,遮了大半面容,“抱歉”
“没关系。”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从水盆里拿了帕子,揽过明玉川的手腕给他擦拭皮肤。
“但我醒来的第一刻,就是想要见到你,你回来的第一刻,怎么不是想要见到我呢?”
她擦拭的动作一顿,耐心与他解释,“是呀,但我想着你一会儿要入睡的,你若是喊我,我自会进来陪着你的。”
“敷衍。”
邱绿微微抿起唇,抬头看着他,“没有敷衍,你入睡本就不易。”
她不太知晓明玉川最近是怎么了,性情变得极为敏感,但又能试着理解。
常人总说,病人的脾气不好,想必也是有这可能的。
但邱绿总是觉得,病人脾气不好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晃悠,看见就烦,明玉川却不一样,他看到其他人也烦,但对邱绿却看的越来越牢,若不是邱绿实在不方便,他都要将布绳在两人腕间重新绑上。
邱绿不太知悉他怎么会这样。
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
“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她又道了一句,继续给他擦胳膊,明玉川的视线长久的凝在她面上,又垂下眼,“这衣服好粗糙。”
“是吗?穿着不舒服吗?没有起疹子吧?”
“没有,”明玉川看她担忧神色,“只是有些不舒服。”
“那就好。”
她舒出口气,继续给明玉川擦胳膊,勉强擦完,天已经半黑,孟娘跟寻奴做了些菜汤,邱绿端进来,跟明玉川一人一碗。
这菜汤泛着菜汁的苦涩,明玉川光是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心,搁下碗再不喝了,见邱绿在一边喝的正香,明显是饿了的样子,他张了下唇,却没有说话,围着身上的外裳无声侧躺到了另一边。
“你就不吃了?”
邱绿觉得这菜汤挺香的,她这人吃什么都能吃出滋味来,明玉川轻“嗯”了一声,她看了眼像是一口都没动的菜汤,想要劝他喝一口,也不知该如何说。
明玉川这阵子几乎都不吃东西。
第77章 第 77 章
她在原地站了片晌, 才端着两个破碗出去。
深夜,天下起雨来。
这正巧方便了他们打水,邱绿跟大家一起用雨水将碗洗完, 没听见明玉川唤她, 不知他现下是否睡下了, 她坐在山洞口, 跟大家一起瞧外面的雨幕, 兀自出神。
她的手腕一翻一转,晃荡着手腕上的金环, 金环坠着的小铃“叮当叮当”的在雨幕之中响起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
倒是杨荞看着她的金手环发呆,忽的道了句,“绿姬。”
他一出声,大家都看向他。
“怎么了?”
众人都对杨荞有戒备之心, 虽如今他十分老实, 但此人可用,却不知内心, 杨荞留意到众人目光,他苦笑一下,捋着自己身上的破衫,
“我手无缚鸡之力, 诸位不必如此警惕,只是觉得绿姬这手环看着眼熟, 荞好像见过。”
“是衣、是殿下送我的,听说是个老物件。”
“难怪。”
杨荞凑近了些看了眼,又后退到原位, “这是窈姬的东西,名唤并蒂, 是窈姬孕育十二殿下时,与从前的天子一起特要工匠做的。”
邱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金环,她浅浅蹙眉,“杨荞,我问你些事情。”
“您问。”
“现天子与衣衣关系如何?你知道吗?”
“知道,”杨荞浅笑,“荞从前是殿下伴读,在未入宫做伴读之前便时常进宫陪伴殿下,天子与殿下的关系,从前可堪称之为一人之交。”
“一人之交?”
“便是好的宛若一人一般,”杨荞解释,“因殿下生育之时,正处在窈姬禁闭期间,窈姬生育殿下之年已二十有五,进宫将有十年,膝下始终无子,仅有一养子,便是现今天子。”
邱绿愣愣。
“天子半奴所生”杨荞往后坐了些,摇了摇头,“罢了,我便唤他明音罢,我还是更习惯唤他明音。”
“窈姬关禁闭之时,明音是除送饭宫人以外唯一可以去看望窈姬之人,窈姬对明音亦颇为上心,在殿下未出生之前,都是将明音当做亲子看待,明音与殿下,每每我去,亦是好的宛若同一个人一般,虽他们并非双生之子,年差八岁,但明音对殿下亦是颇为看重的。”
“看重吗?”
寻奴在旁侧呐呐,邱绿看向他,他浑身一顿,忙摆手,“无事,杨大人继续说便是。”
“你要说什么?”
邱绿轻声道。
寻奴看着她,又转眼看了眼杨荞,才垂头道,
“大逆不道之言,我我与天子,经历相似,我为奴隶所生,生母死后,也曾养在父亲的姬妾身侧,”
他紧紧攥着指尖,眉间青莲纹印在夜色里颇为明显,一张白皙的脸庞有些发烫,
“后来,那姬妾孕有一女,我、我无法对她的女儿好。”
只觉得嫉妒。
是了,是嫉妒才是。
突破嫉妒心房极难,邱绿对此,深深知晓。
“你说的也是罢,”杨荞微歪过头道,
“我也并非无法理解,因我在杨府为庶出子,阿殷为嫡出,如今想来”
杨荞忽的皱了下眉,轻吸了口气,“若说他们好的宛若一人之交,也不对。”
“该说明音与窈姬好的宛若一人之交才是”
他愣愣出声,冷不丁似是想到了什么,被自己所言吓了一跳,拍了一下嘴唇再不言语了。
邱绿坐在一边,面色却越发苍白。
她知晓杨荞方才的恐惧是因为什么。
若天子与窈姬好的宛若一人之交
那天子对窈姬之念,究竟是对母的执念,还是
邱绿不大敢想了,寻奴却是毫无所觉,他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回公主府,听闻他如今在公主府帮忙记账之务,栗奴在伙房做工,炒的菜色极为好吃,中途,孟娘醒了一次,听到栗奴在厨房做的各个菜式,她喜笑颜开。
“是,奴以前是有教他,做肉菜时多加一勺炸出来的葱油会更香”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的在黑暗之中发起抖来,继而,是压都无法压抑住的哽咽哭泣之声。
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孟娘第一次啼哭流泪。
邱绿顿顿,刚坐起身,便听杨荞在一边不耐,“你哭的什么?哭除了招我等心烦还有何——唔!”
不知从暗处砸出来个什么东西,杨荞猛地起身,邱绿已经将孟娘抱到了怀里。
月光极为暗淡,在浮云之间若隐若现。
少女身着褴褛,墨发未束,她极快的瘦了下来,面容虽依旧温和,眉眼却愈发显得坚韧。
“谁人哭是为的解决问题?管你心烦不烦,我心不烦便是,我知你自觉身份,但少在我的面前对他人指手画脚,再如此你自可出去!看看哪方留你,我们也快马加鞭换个地方。”
邱绿将孟娘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孟娘都没想到自己会被邱绿如此抱着,她自出生以来几乎从未被人如此拥抱过,下意识是觉得自己大不敬,想要挣脱,却觉得她的手一下下拍打着自己的后背,泪却冒的越发多了起来。
杨荞不吭声了,他听着邱绿在夜色之间浅浅的安慰之声,越听,越觉得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对他人指手画脚?
他吗?
可他一向在奴隶之间得到的评价极好,众人都言他无架子,好相处。
杨荞翻了个身,听雨声之下,女子的安抚之声,他盯着黑空空的墙壁,许久,才忍着心中道不明的细微怪异,闭上了眼。
孟娘的泪渗透了她的衣衫。
邱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轻声道,“没关系,没关系”
说着说着,却是太困,感觉孟娘也在她怀里哭累了,她一点点闭上沉重的眼皮,在雨夜之中睡了过去。
坏了
该进去陪着衣衣才是。
但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太想睡了
夜雨越下越大。
偶有惊雷阵阵,她环抱着怀中的孟娘,睡得并不安稳,却因太过疲累,眉心微蹙,眼睫浅颤。
少年颀长的倒影隔着浓浓夜色,映在山石之上,他隔着一段距离低头看着躺在草堆之上的少女,她轻轻弯下腰身,环抱着怀里的孟娘。
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
雨声淅淅沥沥。
他残痛的右腿又在痛了。
外面明明在下雨。
他却根本听不见雨声。
“醒过来”
他的声音轻轻的,弯下腰身,视线静静的凝视在她明显疲倦的面庞上。
醒过来。
陪着我。
陪着我。
陪着我。
不要因为我的麻烦,不要因为我的残缺。
就不理我,烦厌我。
不要对我不耐。
不要对我皱眉。
“不要厌恶我”
“拜托你”
他的指尖轻轻过去,想要碰一碰她的面庞。
明明想要抚平她的疲惫。
却知道她的疲惫是因他而起。
明明,比谁都更想要为她撑起羽翼,护她安稳,将她想要的一切,送到她的面前。
他指尖冷不丁发颤,紧紧咬住下唇,忍住将哭的哽咽。
耳畔,明明毫无声息,却不知自何处,传来当年教他学习的,夫子的声音。
——小家做派。
——无用的废材。
石墙之上,映出少年匆匆起身的倒影,他拖着自己残缺的右脚,扔下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裳,一声不吭的回了里间的山洞。
杨荞背着身,他轻眨了下眼,将自己往墙根处更缩了缩,揽住发冷的指尖,忍不住苦笑
这可当真,是窈姬的孩子。
切切实实的,窈姬的孩子。
*
“绿姬,我采了新的果子,吃一个吗?”
邱绿低着头在河边洗衣裳,白天醒来时,她身上披着不知谁的外裳,恐怕是睡梦里觉得冷,不知从谁身上攥下来的。
闻言,她一脸无语的看着杨荞。
又看了眼他手里,眼熟的果子。
今日不知道杨荞发的什么神经,总在她眼前乱窜,她洗衣服他也要跟着来。
“我不吃,你吃吧,”邱绿看着那红果子道,“这个果子我认得,你一次多吃些会更好吃,酸甜爆汁。”
“真的?”
杨荞不疑有她,因邱绿从没说过谎话,他将手里刚摘的果子往嘴里一扬,牙齿一咬,极酸的汁水酸的他流出口水闷哼一声弯下腰来,便听对面,少女朗笑出声。
“你认得这果子!”
杨荞拿帕子擦着嘴,嘴里又酸又苦,气了个够呛。
“认得啊。”
邱绿道,“若是实在酸苦,你拨些河水漱漱口吧。”
杨荞忙埋下腰在河边漱起口,嘴里总算好了些,“果然和刚买你的时候没两样,不知惠玉爱你什么。”
“他就爱我这样。”
邱绿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敲打衣裳,敲得“砰砰”响,好像在砸杨荞的头。
“你我行我素,毫不温柔可人。”
“我乐意。”
好一个可恶的女子。
杨荞盯着她,“但你若一直如此,难保惠玉会做出什么。”
今日天阴。
似是晚间还有雨。
邱绿转头看向他,杨荞见状,像是讨了巧,“绿姬该如寻常女子一般,在男女之间多学着柔顺些才是——”
他话音猛地僵顿,因看邱绿拿着洗衣服的棒.子起身朝他走过来,他忙捂住自己的头,生怕被邱绿揍。
邱绿却停在他面前,没有说话,径直把木盆踢到他的面前。
“收衣服。”
“啊?哦哦”
杨荞将衣裳拧干,一件件搁到木盆里,邱绿坐到石块上,望对面山水清澈,杨荞收完了衣裳,转头,便望见邱绿的脸似是有些红。
“绿姬?”
邱绿坐在一边扣着自己的指甲。
她的指甲,从前都是明玉川给她剪的。
这阵子奔波,都有些长长了。
“我想他爱完完整整的我,不论我性情如何,相貌如何,我想要他哪怕知晓我的不好,也爱我,”她越说,脸越烫,
“他亦如是,我知他柔软,敏感,但连同他所有被世俗认定的不好,我都喜欢,我知你想要讨功,但我们之间无需旁人说什么。”
杨荞呆呆站在原地。
这种话,他听都没听过。
更不要提,是一个曾为奴隶的少女,对曾为天子的天潢贵胄所言。
却毫无自负,勒令之意。
杨荞难说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感觉。
就好似,她与明玉川,是两个人,而非两个身份。
邱绿烫红着脸,起身将杨荞手中的木盆拿走,僵硬道,“俗套之事罢了,还是想着何时能逃出此地洗脱怨罪最为实在,回去。”
第78章 第 78 章
杨荞跟着邱绿同路回去山洞, 两人一路无言,倒是杨荞偶尔摘些果子放入盆中,最近他吃的不好, 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两人各怀心事, 刚回到山洞, 邱绿冷不丁觉察到山洞内的压抑情绪, 她小跑上前,寻奴还没说话, 她便先问,“出什么事了吗?”
寻奴微愣。
“绿姬。”孟娘牵住邱绿,让邱绿先坐下来,慢慢告知她发生的事情。
今日寻奴去附近村中抓药。
跑了几个铺子, 想要抓的药都纷纷售空。
“问了才知道, ”孟娘指尖都发抖,“时下似是发生了时疫, 村中百姓都遭了殃,恰巧恰巧时疫与殿下所生之病极为相似,绿姬, 这可怎么办才好?”
邱绿大脑空空, 愣愣坐着。
时疫。
她自现代来,自然知道古代的时疫有多可怕。
承朝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百姓具是瘦骨嶙峋,多是病体支离, 会有时疫,再正常不过。
明玉川身体从以前便不好, 他若是在路途之中染上了时疫。
也极为可能。
邱绿感觉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些发软。
“今日奴去伺候殿下用饭,绿姬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外面歇息。”
孟娘道,旁侧,丰充也坐起了身,“还是由我去吧。”
他手上缠了布帕,将盛着汤粥的破碗端到手里,往山洞内去。
邱绿浑身瘫软,她跌坐在原地,抬头看着丰充的背影,忽的紧紧攥住自己的手。
“丰充,”邱绿的声音都变了调子,她攥着自己的掌心,一字一顿道,“你们往后,都不必进去了,我去。”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视线,撑着身体站起身,从丰充的手里端过碗进了里头的山洞。
*
“衣衣,”
她的声音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起来了,用饭,衣衣。”
“唔”
明玉川紧紧抿住唇,睁开眼,视线稍有恍惚的看着她。
“邱绿。”
“嗯,”邱绿对他点了下头,“吃饭,衣衣。”
他合衣坐起身,过长的墨发未束,显得肤色苍白,越发病态,只是喝了一口菜汤,便不再喝了。
只牵着她的手腕,想要她的拥抱。
“衣衣,吃饭。”
她将汤勺递到他的唇边,又说了一次,“吃饭。”
她从前从未如此过。
一直都是随他的心情。
“可以不吃吗?”
“不可以,”邱绿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衣衣不吃的话,饭会伤心,我也会伤心。”
“吃饭。”她将汤勺执拗的递到他唇边。
明玉川看了她一眼,才吃了。
就着她的手,就这么吃了大半碗。
临走之时,邱绿将他紧紧抱了一会儿才离开。
夜里,她又看着明玉川吃了一次饭,在深夜时与明玉川同床而眠,胳膊环绕,将他抱的很紧。
他低下头,在夜深人静之间,唇畔抿笑,轻轻亲吻她的眉间。
他的绿仙。
终于念起他来了。
让他觉得,心中好欢喜。
但如此紧紧缠抱,是觉得冷吗?
明玉川不舍下榻,他牵起袖间金铃,摇晃几次,回头,丰充便过来了。
“丰充,去外头寻几件多余的外裳。”
他话落,丰充却迟迟未动。
“丰充?”
“殿下。”
丰充跪地,膝行上前,似是下足了决心,他牵过明玉川的手,在其掌心之上写字。
*
第二日邱绿醒来时,她恍恍惚惚,手下意识往怀中探去,却只摸到一片空。
“衣衣?”
邱绿坐起身,才意识到,她躺在草堆里,睡在山洞外面。
邱绿:?
嗯??
天色还早,孟娘与寻奴在外头做饭,丰充跟杨荞还在各自的位置睡着。
邱绿轻手轻脚的进去山洞里。
明玉川也背身,一个人睡在里头。
嗯???
她莫不是有了梦游症。
邱绿挠了挠自己的头,她本是想着往后便与明玉川宿在里头的山洞里,结果莫名其妙就出来睡下了。
孟娘跟寻奴做好了饭,邱绿端着到了里头的山洞,刚坐到明玉川的身侧,准备两个人一起吃,还没喊他,明玉川便背身面对着墙道,“出去。”
邱绿还以为他在说梦话,她端着自己的碗,有些发愣,见明玉川撑着身体坐起身。
他紧紧蹙起眉看着她。
“出去,今日我心烦,出去。”
他无理取闹多日了。
今日是过分了,但邱绿没理会,正要继续吃自己的饭,便见明玉川将他的那份碗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发出的惊响,吓了她一跳,滚烫的菜汤洒到了手上,她轻“啊”了一声,慌慌张张的站起身,匆忙的拍抚着自己被烫了的手。
“你干什么啊!”邱绿的指尖发颤,“干什么啊!又对我摔东西!我说过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摔东西!”
“我这些日,很辛苦,我很辛苦!”邱绿越说,她泪越往外掉,压了太久的话语也越发无法压抑,“你总是这样无理取闹!明玉川!”她蹲下来去捡地上的碗,听到外头有人声过来,她抬头,擦了下自己的眼泪,只挥了挥手要寻奴离去,自己低头捡地上的碎瓷片。
“这些碗也是寻奴跟孟娘,好不容易找到的,寻奴每次去村里都很危险,我很担心,我很担心你们”她泪流的越来越多,“我很担心你们!所以我很辛苦的在做好我需要做的事情,你呢?!你干什么要这样!?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我的好!不珍惜大家的好!”
她的嘴皮子在平日里很尖锐。
但越是砸到她心里的痛。
让她说话越是蠢。
倒是被自己气的直哭,她蹲在地上,一点点收着地上的碎瓷片,手一下下抹着眼泪。
明玉川的凤眼泛着红。
他紧紧攥着身上披着的外裳,一言不发。
直到邱绿出去。
他也一言不发,却觉得心,越来越痛。
他紧紧攥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心好像快要裂开一样痛。
好痛。
心好痛
他越发喘不上气,捂住自己的口鼻,闷声躺下来,埋在她昨夜睡过的外裳之上。
紧紧地,将那衣衫,攥在掌心之中。
*
邱绿没有再去里间的山洞一步。
中饭被丰充抢着堆在通往里间的入口处,她要寻奴去村中买了白酒,昨夜她与明玉川相处的紧密,今日一定要去洗个澡才行。
邱绿在小木盆里装了晾晒过的干净衣裳,端着去外头的河间洗澡。
此处距离不远,有一片颇为干净的河流。
一开始听孟娘说到外头的河流,她还十分抵触,到底会抗拒在野外袒露身体,但几次下来四下确实无人,而且她洗的也很快,匆匆冲冲身上的灰土汗渍便好了。
流动的河流水,也确实很舒服。
今日天阴。
河流映照天际阴云,邱绿揽着巾帕,在河流里卧下来,手里还捆着根金链子。
神金在干净的河流里游的畅快。
这只乌龟是邱绿从马车里带出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邱绿每次去洗澡,都会把它揽在掌心里,要它在水里浅游一会儿。
神金金色的乌龟壳在阴云的映照下也金光闪闪,邱绿低头看着龟壳兀自出神。
第79章 第 79 章
她啃着从林野里摘到的果子, 青的酸的倒牙齿,微微泛黄的回味却有些甜,邱绿紧紧眯着眼, 又吃了一口, 酸出满身鸡皮疙瘩。
回程的路上, 她将神金装在小篮子里, 走在林野之间, 四下寻着方才吃过的果子。
这果子虽酸,吃着却会让人精神。
她想让大家都吃到。
也想让明玉川吃到。
要他吃到最青的果子, 被她摘得青果子酸的紧紧眯起眼,他往后再那么过分,她就强迫他吃好多这种酸果子。
再考虑是否原谅他。
天色渐暗。
邱绿的竹篮子里已经装了五六个极青的果子。
天际泛起乌云密布,邱绿盯着树上结的果, 黑白分明的杏眼少见的有些发怔。
指尖正要将树上的青果摘下来, 忽觉有冰凉的雨丝砸上她额头,邱绿愣愣抬头, 天冷不丁下起了雨来。
溅到她皮肤上,冰凉。
而且,是越下越大。
邱绿提起自己的篮子, 匆匆往回走, 正从山林之中走出一片空地,忽觉心跳猛然, 促使她慌忙跑开。
便望见一发箭矢自林野之间直直朝着此地射.来,随之而来的,是迫近的人声。
邱绿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她蹲在距离那插.在地上的箭矢极近的草丛后, 正想再往里爬一爬,便听人声越发进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踏地的声响。
“回大人!被那野兔逃了!”
邱绿卧在草丛里,看着一双黑靴将箭拔出朝着前方而去,只觉汗如雨下,便听马蹄声越来越近,继而,她听到了颇为熟悉的声音。
“怪哉,我听着大抵是在此处的,”少年声音似是有些懊恼,“在这山野之间我已有数日未吃上一口荤腥,尔等再随我找找。”
好耳熟的声音。
“罪臣杨荞亦定在这片山林之中,”那少年继续道,“不可错漏一丝一毫。”
“是!”
邱绿越发心慌。
是杨殷。
她趴着不敢动,听有官员拿长枪偶尔刺扎附近的草丛,额头上的湿早已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将她浑身都浸透了。
怎么办。
只能奢求他们,快些走。
快一些。
邱绿紧紧咬住牙,忽望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似有长蛇爬动,她忍着恐惧闭上眼,丝毫不敢吭声,却听四下转悠着的马匹声一停。
继而,她听到拉弓搭箭之声。
箭矢宛若流星一般朝她的方向砸过来,恰恰射.到她的眼前,箭风甚至拂上她的脸,仅此一毫之差,邱绿呵出一口气,浑身几近瘫软。
“大人!奴似是射中了什么!”
那射.箭的小将极为兴奋。
“去看看。”
此话一落,草丛之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邱绿满身冷汗直冒,一双眼瞪得宛若铜铃一般。
杨殷打马四下巡视,杨荞为人阴毒,满身下作手段,若是躲避追杀,定会寻找极为隐蔽之处躲藏,他正拿着地图在上头标记,忽听一阵草丛声轻响,转头,只望见一只柔软的手臂从草丛里猛地伸出来,那只手里紧紧抓着一把箭矢,朝着她面前的小将便一下子刺了进去。
“啊——!”
小将对此始料未及,箭矢凶猛至极,一下子穿透了他的手掌,杨殷怔然,只望见那女子一双杏眼含亮,面上染血,竟在慌乱之中与自己对视一眼,便见其穿着身翠绿色的衣衫一下子钻入了林野之中。
四下陷入诡异的静谧之间。
杨殷反应过来,一下子将地图摔倒了地上,怒不可遏。
“追!”
*
雨越下越大。
孟娘在洞门口坐着,与寻奴一起缝补着衣裳,听山洞内再一次响起的金铃声,孟娘跟寻奴正缝到关键处,都回头看了眼闲着没事干的杨荞。
这金铃声方才便响过一次,因着邱绿还没回来,丰充已经被派出去寻了,却到现在还没回来。
杨荞正躺在他自己的窝里吃果子,听那金铃声不断,他无奈起身,到里头的洞门口。
没进去。
“殿下,阿荞过来了!”
杨荞朝着昏黑的内里喊道。
便听金铃声一顿,继而,是明玉川问,“人回来了吗?”
“还没呢,”杨荞道,“殿下再等一会儿,安心便是。”
还没正式入夜呢。
急什么。
而且,万一那邱绿说得好听,实则就是厌恶了明玉川,如今孤身一人跑了,也不无可能。
不若这次,他也跑了算了,到他城中几个相好过的农妇家中,也不是不行。
杨荞刚躺回去,没吃上两个果子,便听里头金铃声又响了。
山洞边上的两个人没动静,拿着针线缝的认真,杨荞只觉得自己受了气,金云台的奴随定是被那绿奴惯坏的,他走到孟娘两人身边,小声骂了句,“你们好大的胆子。”才又到了里头去。
也不敢靠太近。
“殿下,阿荞来了!”
“回来了吗?”
这才过了多久啊。
杨荞无语凝噎,正要寻词安抚,便见昏黑的山洞内冷不丁朝他摔砸出一样物什,他吓了一跳慌忙避开,却还是被砸中了肩膀,疼的他登时弯下腰来,不住龇牙咧嘴。
他低下头,却见是那可恶的金铃被摔了出来。
“她给我捡了拐杖,去拿给我。”
拐杖?
杨荞找了半天,还是寻奴知晓,放下缝补了一半的衣裳,找出根粗且老的木根柱子。
上头的把手用砂纸磨得趁手,杨荞刚拿到这根拐杖,便听从里,传出不大自然的脚步声。
明玉川拖着他残缺的右脚出来,抿唇接过拐杖,杨荞看到他出来,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却见明玉川拄着拐杖,揣起自己的金铃,一声不吭出了山洞。
“殿下”
寻奴有些担忧,明玉川却没有理会,他拄着拐杖进了雨里,孟娘看他离去,缝了几下,针刺了指尖,她也坐不住了,“不行不行,我也得去找找才行,绿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就坏了。”
她心慌的放下衣衫,却被寻奴唤住。
“我去找人,孟娘留在此处,杨大人看好孟娘,”寻奴温声道,“孟娘放心,今日绿姬临走时对我说想要摘些果子,恐怕现在还在摘呢。”话落,他踏好了鞋小跑进雨幕之中。
雨下大了。
寻奴用手遮着雨,没跑几步便望见前方清瘦身影,他遥遥唤道,“殿下!”
前方人脚步未停,却时时有些不稳,光是看着就让人担心。
寻奴跑到了明玉川的面前,手抚了下面上的雨丝。
“殿下,您快回去等着罢,待奴去寻便是!”
夜雨淋漓。
少年过长的墨发垂坠满身,碎发如墨般贴在面侧,他面庞苍白,紧紧抿唇,本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听着寻奴的话,一点点停下了脚步。
他转眼看他。
寻奴墨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映衬眉间青莲纹印,哪怕是在雨幕之中,少年面容也显得十分清俊温和。
毫无狼狈之态。
明玉川捏攥着拐杖,他没说话,低头继续往前。
寻奴声音微顿,他道,“那奴去另一边寻,定会尽快找到绿姬!殿下若觉得累了,定要速速回去山洞之中!速速!”
他看着明玉川远去,才转身朝其他方向寻去。
林野之间的路,极为难走。
明玉川拄着拐杖往前行,衣摆沾满了湿泥,温病让他头越发觉得晕,他用力咬住下唇,继续往前走。
他方才,明明感觉自己走了如此之远。
腿脚无碍的人,却轻而易举,就追上了他。
如此,轻而易举。
拄着拐杖的手越发用力,他一步步地往前去。
“邱绿”
她从不会在与他闹过不愉之后,还刻意晚归。
且他自方才,便总觉得心慌意乱。
“邱绿!”
无知无觉间,他越走越偏。
天色越发浓暗。
拐杖之上,逐渐溅满湿泥,雨越来越大,他的心也越发慌。
出了意外。
还是
还是单纯的厌了他。
厌了他
四下越发静谧,只余雨声阵阵,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脚步越发慢,直至停下。
若现下,那寻奴想要找到他,也极为轻易吧?
跑上一阵,便能追上他废了不知几个时辰才走过来的路程。
也能极为轻易,根本不必如他一般,拼命地,恐惧自己是不是漏掉了邱绿的声音。
邱绿的声音本就响亮。
若在远方呼唤,其他人,一定会听见,继而,极为轻易地便朝她跑过去。
他愣愣站在原地,浑身早已湿透,衣摆遍布泥泞。
如此狼狈之态。
废人。
若无权势,金银。
他还剩下什么,可求她驻足呢?
还剩下什么呢?
她便是走了。
明玉川紧紧皱起眉,他一点点弯下腰,紧紧地攥住自己心口处的衣料,呼吸也越发困难。
好似将被溺死一般,甚至,难以站稳。
手脚,都发软。
他早就知道。
她便是一走了之。
也是应当。
是应当的。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撑起身,拄着拐一步步往前。
但若有可能,她若是有极少的可能,是出了事。
就得找她。
找不到,便要一直,一直找她。
得找她。
脚步一瘸一拐,绕过片树木丛林。
只听到溪流声阵阵,他近乎精疲力尽,转眼,却望见昏黑的对面,扔了几个青果子。
恰巧,就堆在了一起。
明玉川微微蹙眉,拄着拐大步过去。
*
闪雷之声宛若劈裂天际。
邱绿浑身湿透,身上便是擦伤,她吓了一跳,在雷声之下浑身惊抖。
怎么办。
她揽着自己受伤的脚踝,痛到钻心的地步。
怎么办。
她已经待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想要呼救,都怕声音被追兵发现,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恐惧不已。
方才着急忙慌,摔下这山坡,还崴了脚。
可她无法呼救,根本不敢出声。
若一直停留在这不知是何处的山坡之下。
那等她的,还会是什么呢。
她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死字之时,浑身近乎冰冷。
死之一字,与她一直密切相关。
她一直都在拼了命的逃避着“死”之一字。
因她知自己凄苦,爬出来的每一步,都耗费了全力,所以,她也会耗费全力,拼命的活下去。
邱绿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她浑身都在发抖。
上辈子,她一个人死在无人的出租屋里。
这辈子呢?
光是想到她可能会葬送此地,无一人知晓,无一人发觉,邱绿越发觉得自己眼前阵阵发黑,忽听雷雨声之间,有异样动静。
她抬头,隔着远远距离,似是在山坡之上望见了一个人影。
她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一步一步往后退,甚至忘了身后的河流,直到眼睁睁看着山坡之上那道白衣人影朝她而下,四周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浑身发着抖匆匆往后退,却见那道人影极为狼狈,朝她大步而来。
他走的摇摇晃晃,一下子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第80章 第 80 章
“啊——!”
邱绿发出短促的尖叫声, 她被吓怕了,却被一下子抱入她早已熟悉的怀抱之中。
少年的身体,染着雨丝一般的寒凉。
“你乱跑什么!”他胸腔剧烈起伏, 差点没有被她吓死。
仅此一步之遥。
她的身后便是湍急的河流。
“衣衣?”
邱绿刚说出这两个字, 只觉得浑身瘫软得厉害, 她双手将他抱的死紧, 跌坐到地上, 脸庞紧紧地埋在他的衣襟里,大哭出声, “衣衣衣衣!”
明玉川也早已没了力气。
他随她跌坐在地上,被她吓得心狂跳不止,将她紧紧揽抱在怀中,满心都是后怕。
“不怕, 不怕, 邱绿,不怕”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发, 搂抱着她的身体。
“我方才,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追军,”邱绿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追军。
有追军追到这里来了。
明玉川抱着她, 愣愣望着前方湍急的河,怀中, 是她发颤的身体。
她在哭,在发抖。
身上,遍体鳞伤。
“邱绿, ”他放开她,将袖中的金铃攥进她的掌心之中, 定定看着她,“听我的话,邱绿,你拿着这金铃离开,路上只需要不停摇这金铃,若是丰充听到了,不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来救你。”
“什么意思”邱绿的手心都被他拿着金铃的手箍的发痛,她神情怔然,“你什么意思?”
“让你拿这金铃速速离去的意思!”他推她,“速速!”
邱绿被他推开,金铃她没拿住,摔到了身上,她好半晌,才眨了下眼,愣愣看着他。
她将腿上的金铃拿了起来。
只是轻轻晃荡,便能听到铃铛的声响。
“你疯子你什么意思”邱绿拿着这冰凉的金铃,恍然回神抬起头来,泪几乎都不受自己控制,呼吸越发痛苦,她抬手就冲过去打他,“你疯子你疯子!明玉川!你疯子!”
金铃打上他的头,她用力极大,他却不偏不躲,只让她越发气怒,“你发的什么疯啊!”
“你才是发的什么疯!”他一下子抬起头,雨淋湿了他全身,如此狼狈的明玉川,她见也没有见过,他凤眼猩红,“邱绿!如今是要你想这些的时候吗!走!快走!”
他又推她,邱绿哪里敌他的力气,她被他推到地上,又朝他过来,仅仅几步,只觉右脚的脚踝痛的钻心,她摔坐到地上大哭出声,呼吸不畅的张着嘴,泪大滴大滴的掉,手里紧紧的攥着金铃。
“啊啊呜啊啊啊”
光是听到她的哭声。
就觉得,心好像碎裂一般,泛着痛。
“走,邱绿。”
他看着她,雨溅了他的泪,他视线越发模糊,抬袖擦自己的眼,定定看着她。
哪怕是一丁点,他都不想遗漏。
“快点走,邱绿。”
他轻声呐呐,声音被她的哭声,四下的雨声,轻而易举的遮蔽。
“走罢。”
站起来,离开他,往前走的越远越好。
莫要再哭。
莫要因他而流泪。
世间数不清的人,因名与利留他,又伤他,将他弃若敝履。
从前他不知因此憎恨了多少人。
可如今,他心甘情愿。
他比谁都知道她想活着。
她受了苦,想要锦衣玉食,最爱金银财宝,想要不吃苦,不受罪的活着,每日吃三餐,睡到日上三竿,将自己养的面容圆润。
她那夜揽镜自照,对他捏着她脸上的软肉,笑着说,“孟娘说我胖了些,但我觉得这样显得好有福气。”
当时他只想,若他有,他便会将他有的,全都给她。
仅此而已的微小之愿,老天爷不替她实现,他便将老天爷没给她的一切全都给她。
给她满当当的金银财宝。
每餐满桌子的丰盛菜式。
供她在他的庇护之下,平安自在,永远无惧无怕。
可他没有了。
徒留残破身,什么都没有了。
“走罢。”
他看着她,一点点垂下眼,终是再舍不得看她一眼。
四下河流湍急。
邱绿哭的全身止不住发颤,她手里紧紧攥着金铃,咬着牙盯着他。
“明玉川。”
“明玉川!明玉川!明玉——”
他抬起头,紧紧蹙着眉。
“不要这样大声,若是被发现——”
邱绿胸腔剧烈起伏,感觉眼里有泪掉下来,她抬袖用力去擦,打断他的话,“我得先问好,我若是走了,你不恨我。”
“我不恨你,”他注视她,一字一顿,说的用力,“我祝你。”
好一句祝她。
邱绿哭笑,连连点头。
“我便是出去后,与他人喜结连理,生上几个孩子,你祝我。”
明玉川明显微顿。
“我与他人定终身,谈情爱,你祝我。”
邱绿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她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用力咽下喉间哽咽。
“明玉川,你祝我吗?”
湿透的衣衫之下,他掌心节节攥紧。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聋子。
才能听不到这些话。
他呼吸几次,只觉得心撑得极为难受,好似针扎一般泛痛。
祝她。
若她未来当真如她所说。
祝她,他能吗?
他视线恍惚,正要抬起,却落到自己残缺的右腿之上,紧攥的掌心蓦的松了。
明玉川抬起头,他墨发紧贴面颊,脸庞苍白,毫无血色。
他朝她笑,眼前一片模糊。
“邱绿,只要是你选的,我便祝你。”
邱绿大步上前,朝着他的脸就高高的举起了手。
却在将打上他面颊的刹那,望见他不躲不避的样子,一点点放下了手。
她呼吸都发颤,用力喘息几次,方用力道,“你背着我!我崴了脚,走不了了,你背着我出去!”
他闻言,正要蹲下,似是想起什么,又抬头,“我——”
“什么?”
“我患了时疫。”
他声音又轻又淡。
他果然知道了。
邱绿抿住发颤的唇,她一声不吭的上了明玉川的后背,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僵硬。
“还没根据的事情,赶路更要紧,你背就是了。”
明玉川的身子明显有些不稳。
他将她背起,忍着右脚的残痛,迈过泥泞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心中,却期盼这痛,这重,能跟他跟的再久一些。
再久一些。
邱绿埋在他的后背上,她的指尖发颤,紧紧地扣着少年的肩膀。
“谁跟你说你得了时疫的?”
“丰充在夜里同我说的。”
她本以为告密的那个人会是杨荞。
难怪。
她就说,明玉川怎么会忽然那样对待她。
“我以为你厌了我,”邱绿道,“我以为你对世间一切都厌了。”
如从前一般。
没了想活下去的念头。
看一切都没了兴致。
“怎么会?”他竟笑了,“自心中有你之后,我再没有厌过这世间。”
“每日光是想到你今日会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睡了多久,想到我送你金银,新的衣衫首饰,想到你笑,朝我逗趣,我光是想到那些,便再没有厌过。”
“我只恨我自己太没用了,”他声音轻轻的,落入她耳中,“邱绿,我怎么就是守不住呢?”
邱绿的泪晕透了他的衣衫。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衫,眼前一片模糊。
“衣衣,你之所愿,又怎会不是我之所愿?”
她何尝不想与他过四季,尝佳肴,穿上漂亮的衣衫站到他的眼前。
他鲜少对她有所夸赞,每每,只是痴痴望她。
仅此而已,与他对视一眼,便足以令她满心欢喜。
“我并非只能与你共甘,”邱绿声音抖的不成样子,“衣衣,我并非只能与你共甘啊,你怎么能不信我呢?”
“我并非不信你!”他急急朝她解释。
“你就是不信我!”
“我没有!”
她趴在他背上,一点都不安分,手用力的拍他的肩膀,“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明玉川忍痛任她打,听她声音越发大,“你小声些——!”
刚回过头。
便对上她一张早已经哭花了的脸。
她整张脸都是红的,紧紧咬着下唇,双眼也泛红,濡湿的墨发散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明玉川怔怔看着她,眼泪却自眼眶里掉的越发厉害。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就这么与他对着视线。
“那就等追兵来了”说着说着,她哭的越发厉害,“把我和你都杀了吧,砍你三十刀,砍我十刀。”
“邱绿,你发的什么疯——”
“明玉川,你就是不信我,你凭什么之前几次三番的对我无理取闹,对我闹脾气?”邱绿恨不得打死他,“对我又摔碗又砸锅!几次三番的试探我!”
“你凭什么那么对我?凭什么试探我?不信我”邱绿喘不上气来,她越说越生气,竟用力咬住他肩膀。
痛的钻心。
他稳住身体,将她稳稳当当的背着。
光是想起那些。
他都觉得后悔。
“抱歉,邱绿,抱歉,”他低下头,忍着右脚的残痛,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不知晓自己当初为何会如此。
“我并非不信你”他呐呐,却冷不丁回过神来,“我只是觉得,你太好了”
他比所有人都知晓她有多好。
好到他自惭形秽,好到他时时恐惧自己会被丢下,好到,他觉得她与他在一处都是可惜。
他几次三番过分试探。
不过是,想确认她还愿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只要她对他展露出哪怕是一丁点笑意,他都会因此心中大定。
“衣衣,”她趴在他的后背上,声音闷闷的,“你知不知道,我很爱你?”
他脚步将停。
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我很爱你,”她说,“我愿意与你同甘,也愿意与你共苦。”
“但我不想……”他垂着头,盯着地面,只望见自己的泪滴溅。
小家子气。
无用之泪。
“我恨我要你吃苦,受罪,颠沛流离,我恨我无能为力……你瘦了那么多,”他揽抱着她后背的指尖都在发抖,“邱绿,我比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期盼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你不过是想要那么一点东西,一日三餐,锦衣玉食,去到温饱之所你要的仅此而已,我却给不了你,我是什么废物——”
“才没有呢,”邱绿将他紧紧抱住,“衣衣,我对你说过,仅仅一日三餐,都是常人应该珍惜的,是很幸福的人才能得到的。”
“既然还活着,既然还有一口气,”她喘出口气道,“就要爬起来。”
“衣衣,我信你,在我心中,你从不是废物,所以,你也信我,信我最爱你,信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