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杨府的马车便已等在了陆府之外。
杨惇掀开帘栊,朝着陆府的方向瞧着。
恰逢陆庭之出府,他斜睨了杨惇一眼,由着杨惇朝他行了礼,他却恍若未闻,只极利落的翻身上马,任凭黑色大氅在风中扬起好看的形状。
踏踏马蹄犹如雷霆之震,陆庭之一马当先,携着山崩地裂之势,遥遥的把周临风等人甩在后面。
周临风赶忙追上去,侧眼看向他,只见他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周身的气压都低低的沉了下去,黑亮的马,黑色大氅,黑色的皮靴,腰间是玄铁所制的绣春刀,他像是一抹黑色的云,能遮天蔽日,能呼风唤雨,亦能主宰乾坤。
周临风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还是第一次见陆庭之这样,他虽冷酷,却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因为任何事动摇心绪。那个沈家的表姑娘,还真是……非同寻常。
当初他在破庙中第一次见到她,便知道那女子与众不同,却没想到,她竟当真有本事走进陆大人心里。
*
菱歌走出陆府的时候,正看见陆庭之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策马而去。
陆庭之的身姿本就挺拔修长,他高踞于马上,倒颇有些鲜衣怒马的意气风采,说他是将军也有人信的。只可惜,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过于冷峻的眉眼比少年将军多了几分硬朗威厉,便不大像了。更可惜的,是他是锦衣卫。
“沈姑娘。”杨惇走过来,顺着她目光所及之处看着,道:“陆大人刚走。”
“我知道。”没人比她更熟悉陆庭之策马的背影了。
菱歌转头看向他,讶然道:“今日杨公子怎么来了?”
杨惇略一迟疑,刚要开口,便见杨妍款款走了过来,道:“是我让他来的。”
她说着,挽了菱歌的手,道:“皇城寺在京郊,有阿惇陪着,也安心些。”
她的语气平静而温和,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饶是菱歌对她带着几分试探,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许相比于活泼可爱的陆盈盈,娴静的她的确是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沈姑娘在想什么?”杨妍问道:“若是姑娘不喜阿惇陪着也无妨,我让他回去便是。”
菱歌道:“无妨的,一切单凭杨姑娘安排便是。”
杨妍浅浅一笑,道:“若是不嫌弃,你便唤我阿妍吧,或者像阿惇一样,唤我一声阿姐也使得。这样姑娘来姑娘去的,倒显得生分。”
菱歌抬起头来,不自觉的看向杨惇,只见他含笑看着自己,那笑容极温润,一如从前。好像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是很欢喜的。
菱歌喉咙有些紧,道:“阿妍。”
杨妍笑笑,看了杨惇一眼,道:“菱歌。”
杨妍的笑很美,明媚却安静,像是月光。
菱歌有些晃神,才记起她从前是见过杨妍的,只是杨夫人管教的女儿太好,不大肯让她出门,因此菱歌与她远没有与杨惇熟识。可是从前,她们也曾一起玩耍过,一起说过体己话。
不过自己现在这样,杨妍是不会认出她来的。那么,杨妍接近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菱歌不觉多看了她一眼,她与杨惇是那样像,一样的眉眼,只是她更柔和,而杨惇更和煦阳光。难道,她接近自己当真只是因为“投契”么?
*
“沈姑娘,你可去过皇城寺?”杨惇回过头来说着,脸上满是笑意。
自上了马车,杨妍便只看手中的书,倒是驾车的杨惇会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菱歌说话。
菱歌躬身凑得近了些,两人只隔着一方帘栊,伴着踏踏的马蹄声,像是好友一般说着絮语。
“未曾去过,”菱歌的目光却有些悠远。
杨惇的神色黯了黯,又转而道:“沈姑娘初来京城,自是没工夫去的,是我多此一问了。”
菱歌道:“我听闻,皇城寺很是灵验,京中官宦人家的女眷都是来此上香的。”
杨惇手上顿了顿,道:“我也常来此地。”
“杨公子也信佛吗?”
杨惇摇摇头,道:“我不信佛,我只是信她……信旧时的一个朋友。她告诉我,皇城寺很灵验。”
菱歌心头一窒,哑然道:“那么,杨公子是心愿实现了吗?”
她记得,皇城寺大殿之上,少年杨惇说过,他的愿望是成为如谢少保一般的贤臣,有经天纬地的韬略,救万千百姓于水火。
如今杨惇极得陛下看重,得以施展抱负,想来这愿望是实现了吧?
只可惜,她的愿望永不会实现了……
当年,她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可得到的是什么呢?
菱歌不敢再想,慌忙闭上眼睛。
“或许,快实现了。”帘栊外传来他清浅的声音,像是蜻蜓点水,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与落寞,让人无端的便觉得心疼。
菱歌的手指紧紧扣在马车的坐垫上,道:“那很好,想来公子那个旧时的朋友也会为公子高兴的。”
话音未落,马车便急急停了下来。
杨惇掀开帘栊的一瞬间,正撞见菱歌清澈的眼眸,她眉头微微皱着,不知有什么烦恼之事,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旋即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杨妍将书合了起来。
“寺前戒严,似乎是……宫里的车驾。”杨惇说着,又探究似的看了菱歌一眼,可她只垂着眸,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听到宫里二字,杨妍的面色微微有些起伏,她将马车的帘子掀开,瞧着外面低声道:“这是宁贵妃的车驾,还是……太子殿下的?”
杨惇道:“太子殿下素来不信鬼神。”
杨妍松了口气,语气却有些懊丧,道:“是了,是我多虑了。”
她转而向菱歌解释道:“近些年来陛下身子不好,宁贵妃是常来寺庙中祈愿的。陛下离不开她,我们稍等片刻,她便会回宫里去了。”
菱歌也看向外面,只见远处寺庙的穹顶在阳光之下金光闪闪的,而连绵的车驾也无比富丽瑰丽,好像这段路不在京郊,而在天边。
“宁贵妃……”菱歌不觉问道:“除了皇后娘娘,后宫中还有别的娘娘么?”
杨妍叹了口气,道:“能让陛下忘记皇后娘娘的执手相伴之情的,也只有宁贵妃一人罢了,哪里还有别的娘娘呢?”
是啊,当年陛下从瓦剌逃回来后,便被景泰帝囚于南宫,连他的生母孙太后也不敢管他,唯有皇后娘娘一直伴在他左右,在南宫中一住就是数年。为了换些银钱,皇后日夜做女红,连眼睛都熬坏了。因此,陛下复位之后便许下承诺,此生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再不选妃。
可这宁贵妃又是怎么回事呢?
菱歌盯着不远处的寺门,想看看这个宁贵妃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回过头来看向杨惇和杨妍,他们都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好像对这个宁贵妃完全不好奇。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寺庙门前才出现了一抹倩影。
那影子看不清面容,只觉她身姿瘦削颀长,乌发高耸,头上隐约戴着些珠翠,却毫无俗世之感,反而像是画里的人,出尘如谪仙,不该踏入红尘。
菱歌眯着眼瞧着,只觉那影子有几分熟悉。
杨惇见她看得认真,便解释道:“她就是宁贵妃。”
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可菱歌听得出来,他于那个宁贵妃是很不屑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会随意评价任何人、任何事。
但菱歌知道,对于京中少年男女而言,陛下与皇后的感情是他们梦想中的童话,对于打破童话的人,他们自然是很鄙夷的。
宁贵妃与方丈说了几句话,便顺着石阶款款而下。
她步履端方,一望便知是京中受过最严格家教的女子,可不知为何,这步子竟生生被她走出了一抹轻盈旖旎。
她明明是困在宫墙之中的,可于菱歌瞧着,她倒反而更像那个作茧之人,缚住的是陛下,是如杨惇、杨妍这般规矩的人,是整个红尘,却偏偏没有她。
宁贵妃……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菱歌还没想清楚,宁贵妃便已上了马车。
杨惇看向菱歌,道:“我们也准备走吧。”
菱歌点点头,将帘栊放下来,脑海里却依然想着宁贵妃。
杨妍有些担忧的看了菱歌一眼,想要开口,却终是忍住了。
远处传来宁贵妃的车驾启程的声音,马车上悬着的铜铃砸在车檐上,发出沉闷悠远的响声,一声声的,就这样砸在菱歌心上。
“吁!”马车在他们近前停了下来。
菱歌的心也揪了起来,像是春水,皱起一圈圈的波纹。
“杨公子也来上香么?”宁贵妃掀开帘子,却并未探出头来,只淡淡开口,“本宫以为,公子不信这个。”
这声音!菱歌的瞳孔倏的收缩着,她想要掀开帘子,却又担心为杨家惹来祸事,只得悻悻收回手指。
杨惇低眉行礼,道:“是。”
宁贵妃嗤笑一声,正要放下帘子,却突然幽幽开口,道:“这车上坐的,是何人?”
杨惇向后看了一眼,还未回答,便见杨妍掀开了帘栊,道:“是我。”
杨惇神色微沉,以为宁贵妃要治杨妍不敬之罪,却见宁贵妃的目光略过杨妍,望着菱歌的方向,眉间一点点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