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四)
众人说了很一会子话, 又一起用了饭,直到陆老夫人乏了,才命众人离开。
菱歌将她从宫中带出的东西分发给了各院子里的人, 又特意留了些东西递给陆盈盈, 道:“上次的事,终是我考虑不周……”
菱歌没再说下去,只道:“我也见不到雅芙,你若是见到她,便把这些东西给她吧。”
陆盈盈见那手帕里包裹的都是金银宝石的首饰, 便点了头,道:“雅芙表姐一生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 如今能有几样好的为她添妆, 哪怕是嫁了人, 也不会被婆家瞧不起了。”
菱歌听着, 只觉感伤,道:“我曾说要带她一道立足于世,也不知这话何时能做到了。”
陆盈盈道:“你如今在宫中做女官,已算是靠自己立足了。”
菱歌苦笑着摇摇头, 道:“我不过是仰人鼻息, 离立足还差得远呢。”
两人正说着,陆辰安便走了过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一道出去看花灯罢。”
他说着, 又看了一眼菱歌, 道:“宫门下钥前, 还得送菱歌回去的。”
菱歌点点头,道:“也好。”
她说着, 便看向覃秋和思夏,替她们两人一人戴上了一支素玉镶金的镯子,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全靠你们照顾着淮序,辛苦了。”
思夏红着眼眶道:“姑娘,淮序少爷就是奴婢的命,您放心,奴婢一定用命守着他!”
菱歌笑着道:“傻丫头,多谢你。”
覃秋走过来,道:“姑娘且安心去,奴婢总在的。”
菱歌道:“覃秋,你性子沉稳,经的事也多。淮序和思夏还要靠你提点着,咱们院子,也要靠你撑着才是。”
覃秋道:“姑娘,您说的话奴婢都省得。奴婢跟着姑娘的日子虽短,心里却已认准了姑娘是主子,说句逾越的话,奴婢心中待淮序少爷和思夏都如同自己的弟妹一般,一定会护着他们的。”
菱歌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道:“好覃秋,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陆辰安见她们叙完了话,便带着菱歌、陆盈盈、沈淮序一道走了出去。
陆府门前,陆予礼已套好了马车,陆予和坐在马车中,笑着招揽他们。
菱歌和陆盈盈相视一笑,忙拉着淮序一道上了马车。
陆辰安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也不觉一笑。
陆予礼套好了马车走过来,冲着他挤了挤眼睛,道:“二哥,你愣什么神呢?走呀!”
陆辰安笑笑,道:“走了。”
*
陆辰安和陆予礼驾着车,其他人坐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陆盈盈探出脑袋来,将手中的果子塞在他们二人手中,她嘴里鼓鼓囊囊的,道:“还是自己驾车出去玩好,有个车夫在,我总觉得不自在。”
陆予礼道:“你啊,就是大小姐的命,让人家侍候着,还挑起理来了。”
陆盈盈不理他,只看向陆辰安,道:“二哥说,是不是一家人在一起最热闹?”
陆辰安道:“是啊。”
陆盈盈满意地一笑,道:“只可惜今日大哥不在,若是大哥在,人就齐全了。”
听得她提起陆庭之,陆辰安的眼眸不觉黯了几分。
陆盈盈自是浑然未觉,只缩回了脑袋,自去和菱歌等人说话。
不多时候,马车便停了下来。
正是棋盘街。
菱歌站在车辕上,望着杨府的方向,微微有些发怔。
沈淮序在车下,望着眼前的盛景,早已兴奋本支援由蔻蔻群一乌尔而七五二八一整理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一边拽着陆予和的手往前冲,一边仰着头喊菱歌,道:“阿姐,快下来呀!这里好热闹!”
菱歌笑笑,道:“就来了。”
陆辰安扶着她下了马车,道:“淮序好像很喜欢这些。”
菱歌道:“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从前应天虽也有灯会,却是和京城不能比的。”
“那你呢?”他问道。
“嗯?”菱歌抬眸看向他。
只一瞬,他便红了脸。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些。”他低声道。
菱歌笑着道:“我自然也喜欢,只是小时候见过,如今再看,便不觉得惊艳了。”
更何况,经历了那么多事,心境也再回不去了。
陆辰安还要再说,却见陆盈盈走过来,笑着道:“菱歌表姐,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菱歌点点头,与陆盈盈一道去了。
“哎……”陆辰安伸了伸手,终归没有握住她的衣角。
他将手指缩回来,悻悻地背在身后,与陆予礼一道向前走去。
街市上人很多,街道虽宽阔,却也容不得人做太大的动作。
两边的花灯将这条街都照得发亮,宛如白昼一般。
“公子!姑娘!来猜灯谜吧!”前面有小厮在喊。
“来玩双陆棋,下赢了便有奖品拿!”
陆盈盈听着,忙攥住菱歌的手,道:“表姐,我们去玩这个吧!你双陆棋下的那样好,不拘什么奖品,咱们总能拿得到!”
陆予礼也凑趣道:“这个我在行,用不着菱歌上手,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陆辰安笑着道:“你们既都喜欢,试试也无妨的。”
陆盈盈点点头,便唤那小厮道:“怎么玩?”
小厮见状,忙凑过来,朝着街边“凤翔阁”三个字道:“今日咱们东家设宴,只要公子、姑娘赏脸,不拘是猜中了灯谜还是下双陆棋赢过三个人,都能得到东家准备的大礼。”
陆盈盈笑着道:“你们东家倒是大方。”
小厮赔笑道:“小本买卖,不过是赚个人气,博宾客们一笑而已。”
陆予礼环顾了凤翔阁前的灯火,牌匾两边的屋檐高高向上翘着,倒真像凤凰飞翔的翅膀,道:“那就看你这地方能不能哄小爷一笑了。”
他说完,便抬步走了进去。
菱歌等人见状,也都跟在他身后,一道进了这凤翔阁。
*
凤翔阁大约是新建的,菱歌从前从未听闻京城有这样一个地方,虽繁华富丽,却并不浮夸,让人一见便心生喜欢。
阁中很是热闹,说是凤翔阁,其实也不过是个酒肆,有酒有菜,有歌舞伎表演,最热闹的还是阁中大厅中间的位置,用花灯圈出了一块地方,里面有小厮侍奉着,有人在猜灯谜,有人在玩双陆棋,有人在玩投壶,很有些人间烟火气。
菱歌来了兴致,便由着陆盈盈拉着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地凑趣。
陆辰安蹙了眉,紧紧跟在她们身后,生怕人多冲撞了她们。
陆予礼已坐了下来,开始和一老叟下双陆棋。
陆予和和沈淮序站在他身侧,笑嘻嘻地看着那棋局,道:“三哥,你一定要赢!”
陆予礼用扇子指着陆予和的眉心,道:“你说吧,看中什么了?”
陆予和指着那小厮手中的糖葫芦,道:“那个。”
陆予礼道:“你放心,过一会子,那一把糖葫芦都是你的了。”
陆予和和沈淮序相视一笑,便安安静静地趴在旁边等着,眼睛紧紧盯着棋盘。
没多少时候,那老叟便摇着头站起身来,道:“公子好棋艺,老叟自愧不如。若公子的围棋下得如同双陆棋一般,便当真是胸中有丘壑了。”
陆予礼笑着道:“老伯过奖了,我只懂这个,不通旁的。”
“可惜,可惜啊!”那老叟笑着摇头道。
陆予礼嘴上也说着“可惜”,不过脸上并没有半点可惜之色,他只是径自坐下,看向那小厮,道:“还有人吗?”
小厮很快请了一个宾客来与他一同对弈,没多久,那人也败下了阵去。
陆予礼看向陆予和,道:“怎么样,三哥答应你的事定能做到吧?”
陆予和刚要开口,便见陆盈盈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道:“三哥,话不能说得太满。”
“怎么?你要和我对上一对?”陆予礼问道。
陆盈盈道:“我那点子本事还是不出来献丑了。”
她说着,将菱歌推到他身前,道:“菱歌,你来!”
菱歌笑着道:“我可不做拆人家台的事。”
陆辰安望着她,道:“无妨,也该给三弟长长记性。”
陆盈盈道:“是啊,要不然三哥当真以为他天下无双了。”
陆予礼站起身来,摇着扇子,那扇坠叮叮当当,颇有些富贵公子的味道,道:“菱歌表妹只管来试试,我上次就想和你下上一局的。”
菱歌推脱不过,便只得坐下来,道:“先说好,输了不许生气。”
陆予礼道:“一言为定。”
*
陆予礼的确是个中高手,只是菱歌也不差。
菱歌刚开始还有些紧张,后面便越发的气定神闲起来。
“阿瑶,你下双陆棋是很有些天赋的。你就这样下,按自己的想法,棋局便是人心,你忖度了对手的心,便知道下一步该下在哪里。”
菱歌想起当年她初学双陆棋的情景,只可惜过了这么多年,她也不敢说看透了人心。
不过眼前这个人,恰巧是她看得透的。
“三表兄,你输了。”她轻声道。
陆予礼叹了口气,用扇子柄挠了挠头,道:“那两个小家伙的糖葫芦,只能靠你喽!”
菱歌一笑,还未开口,便听得有人在她身边道:“沈姑娘,不知杨某可否同你下一局?”
仙子
菱歌夹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将手指缩回来,不动声色地将那棋子握在手掌中,抬眸, 便又是一张清丽可人的脸, 含着笑道:“杨公子。”
她站起身来,随手将那棋子扔在棋盒之中,道:“公子高才,我自是胜不了公子的,倒不如不下。”
“子由兄, 你如何来了?”陆予礼笑着道。
杨惇笑笑,目光却仍落在菱歌身上, 道:“我是陪家姐来的。”
陆予礼这才发现杨妍正站在不远处, 她头上带着斗笠, 隔着纱帐, 倒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可他下意识便觉得她该是笑意盈盈的。
也是,也许明日,她便要入宫了, 是要趁此机会多看看京城的繁华热闹。
“杨姑娘。”陆予礼等人遥遥行了礼。
陆盈盈没好气道:“还真是阴魂不散。”
“盈盈!不许胡说!”陆辰安道。他的脸色虽不怎么好看, 却仍维持着一贯的体面,恪守着世俗的规矩。
杨惇倒是全不在意,只看向菱歌,目光灼灼, 道:“沈姑娘错了, 我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从前我还输给过一个小姑娘呢。”
菱歌笑着道:“能让杨公子陪她下棋, 想来这位姑娘该是公子珍视之人,我自是不能比的。”
“沈姑娘……”
杨惇正要解释, 却听得大厅旁的高台之上吵嚷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肚满肠肥的男子正握着那舞伎的手,他似是醉了,一身酒气,脸涨得通红。
那舞伎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如何见过这种架势,连挣扎都忘了,只惨白着一张脸,道:“大爷,大爷!妾不能……”
“供人赏玩的玩意,如何不能?”那男子醉醺醺的,脚下不稳,几乎贴到了那舞伎身上。
周遭的歌舞伎早已停了乐声,舞也不跳了,她们躲在一边,没人敢去为那姑娘说句话,生怕惹到了那男子。
“他是谁?”菱歌蹙眉道。
陆辰安眉头微微皱起,道:“似是内阁次辅韩让的公子,韩确之。”
“他身上可有功名?为何她们都这样怕他?”菱歌从前倒从未听说京城中有这样一号人物,想来韩家也是自谢少保倒台之后才兴起的家族。
“酒囊饭袋一个,能有什么功名?不过是仗着他父亲的势力罢了。他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却也纨绔得上不得台面,整日只是吃喝嫖赌,浸在脂粉堆里罢了。”陆辰安满是鄙夷。
菱歌正想着,便见掌柜的一路小跑上了台,好言好语的和韩确之说道:“韩公子,这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卖艺不卖身的。”
韩确之挥挥手,道:“都做舞伎了,还装什么清纯?”
那舞伎哭着道:“大爷,妾没装……妾虽沦落至此,可从前妾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只是家道中落才会如此。从前妾的父亲也是在朝为官的……”
韩确之听着,哈哈大笑起来,道:“就凭你?你说说,你父亲是谁?”
“妾是……”那舞伎踟蹰着不肯说出来。
韩确之道:“别说你父亲是什么七、八品的芝麻官,就算是谢玉景,他出了事,他女儿不是一样做娼妓?他那大女儿谢瑛,说是什么云中仙子,还不是堕到了泥里,千人骑万人枕……”
“住口!”菱歌和杨惇同时厉声道。
两人说完,不自觉看向了对方,虽是无言,眼眸中却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韩确之看过来,他醉眼朦胧,看不清菱歌和杨惇的模样,只觉菱歌身姿玲珑,愈发得□□中烧起来,道:“小美人,你是哪里来的?”
菱歌只觉齿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点评谢少保和谢瑛!”
菱歌全身发颤,她用足了力气,却不能让拢在袖中的手停止颤抖。
那可是谢瑛啊!
是她一想到便会觉得心头滴血的人,又怎能容这样肮脏的东西随意评论?
杨惇见菱歌脸色青白,不觉伸出手来,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
她只是无言地站着,眼眸倔强倨傲,死死盯着韩确之。
韩确之攥着那舞伎的手,拖着她一路走过来,凑到菱歌近前,笑着道:“小美人,你若是跟了我,就知道我配不配了。”
“你放尊重些!”陆辰安冷了脸,挡在菱歌身前。
杨惇亦蹙了眉,伸出手来拦在他身前。
“你是谁?”韩确之凑近了看陆辰安,摇了摇头,又看向杨惇,眯了眯眼睛。
陆辰安只觉他身上酒气逼人,恶心得厉害,不自觉地避过了头去。
韩确之只当是他怕了自己,哂笑道:“这就是了,当英雄也要看看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配不配做这个英雄!”
杨惇凛然道:“配与不配,也不是韩公子说了算的。”
他一贯温和,陆辰安倒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不觉多看了他一眼。
菱歌硬声道:“我倒觉得未必。有人出身低微,却能救万民于水火,如何不能算英雄?有人忝居高位,却不修自身德行,反而欺负弱者,又算什么东西!”
“你这是何意?你是在为谢玉景辩白吗?他可是天下第一的罪人,你不要命了!”韩确之道。
菱歌不卑不亢,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不管他是罪人还是英雄,我只知道,若是没有他,整个京城都将生灵涂炭,整个大明都将暴露于瓦剌的铁蹄之下!像你这种人,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之数,也许只是黄土一抔,哪里还有命在这里说话!”
杨惇望着她,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眼底似有流光闪过,唇角反而涌起一抹笑意来。
陆辰安和陆予礼等人也都看向她,在这一刻,在场之人恐怕没有谁的目光能从她脸上移开。
她说了所有人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众人听着,都不觉点头称是,就连方才一贯伏低做小的掌柜,眼底也有了肃穆之色。
是啊,无论陛下如何界定谢少保,他救了全城百姓却是铁证。
“是啊!没人有资格说谢少保一句不是!”
“若不是谢少保,我们早就都是白骨了!”
……
众人群情激愤起来,纷纷议论着,看向韩确之的眼神也越发鄙夷。
韩确之见状,不觉慌了神,恨道:“你替反贼说话,你……你是要谋反吗!若非你长得有几分姿色,大爷我早对你不客气了!”
“你和谁不客气呢!”陆予礼冲过来,一边撸袖子一边道:“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看小爷不揍死你!”
他说着,又朝着陆辰安道:“二哥,我们一起上!”
陆辰安知道韩让最是护短的一个人,尤其珍视这个儿子,若是当真打了他,还不知韩让要如何给陆家使绊子。
他略一犹豫,那韩确之已招揽了不少小厮来,团团围住了他们。
陆辰安赶忙护住菱歌,却见菱歌和陆盈盈站在一侧,陆予和和沈淮序站在她们身边,都是一副肃穆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有害怕的意思,反而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能撸起袖子把韩确之打翻在地。
陆辰安知道推她们出去是不可能了,便抬起头来,道:“我们陆家人不惹事,却也不怕事!我倒要看看,就凭你,能有多不客气!”
眼见着两方人就要打起来,杨惇忙走上前去,想要走进那包围圈。
却见杨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阿惇,这种时候绝不可多生事端!”
“阿姐!”
“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杨家!”她急切道。
杨惇看了她一瞬间,这一次,他却没有停下,而是猛地甩开杨妍的手,道:“阿姐,这一次,我想做自己。”
“不可……”
杨妍还要牵扯他,却见那些小厮都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来,连周遭原本吵嚷的环境也安静了下来,静得好像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到。
杨惇心下一沉,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陆庭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众人面前。
他肩头隐约有些湿意,似乎是外面刚下了雪,他肩头的雪初初融化。
“陆庭之……”菱歌呢喃着他的名字。
她没想到他会来。
陆庭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只一眼,便压得韩确之说不出话来,方才的嚣张气焰也顿时荡然无存了。
他身边的小厮提醒道:“公子,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庭之。”
韩确之听得陆庭之的名字,酒瞬间便全醒了,他顿时扇了那小厮一个耳光,道:“我能不认识陆大人吗?还用得着你提醒?”
“是,是……”那小厮慌忙捂着脸跑开了。
“方才是谁要对我表妹不敬?”陆庭之声音凛冽如刀锋,像是能将空气破出一道口子来。
那些小厮早已缩在了韩确之后面,韩确之堆着一张笑脸道:“陆大人,是我有眼无珠,没看出这位姑娘是您的人。”
陆庭之淡淡道:“既有眼无珠,这双眼睛便不必要了。”
周临风闻言,登时便抽了刀出来,一把揪住韩确之的衣领。
韩确之吓得溺出尿来,连求饶都忘了。
众人见状,皆嫌恶地捂住了口鼻。
周临风亦皱着眉,恨不得将他踹出去。
杨惇走上前来,道:“陆大人,还请手下留情。”
“杨公子是要替这肮脏东西求情吗?”陆庭之道。
杨惇道:“大人误会了,韩确之出言无状,自然该罚。只是此事还须由京兆尹定夺,大人若动私刑,只怕不好,反而落人口实。”
杨妍担心杨惇如此说触怒了陆庭之,赶忙走上前来,道:“陆大人,阿惇并非质疑大人,只是他素来守礼,方有此言。”
陆庭之没理她,只是看向菱歌,道:“菱歌,你说。”
媚奴
菱歌看也懒怠再看那韩确之一眼, 只道:“凭着他侮辱先人,就该拔了舌头,无眼识人, 阖该去了眼睛。”
众人听着, 只觉菱歌狠毒。
陆庭之却不自觉地勾了勾唇,道:“那便依你所言。”
韩确之闻言,吓得滚到了地上,连站都站不住了,只顾着朝菱歌的方向爬, 道:“沈姑娘,求你……”
周临风一脚踩住他的手, 道:“沈姑娘也是你能攀扯的?”
菱歌蹙了蹙眉, 道:“他今日丢脸也丢够了, 只怕从此在这京城中也没人再瞧得起他。这样一个东西, 表兄若是当真处置了他,倒是脏了手。还不如送他去京兆尹,只说是锦衣卫送来的,想来京兆尹也不敢包庇他!”
“是, 是!”韩确之道:“京兆尹判什么我都认!陆大人, 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陆庭之敛了唇角的笑意,反而溢出一抹凉薄来,他静静望着菱歌,眼底却是静默流深。
半晌, 他看了周临风一眼, 道:“听菱歌的。”
“多谢陆大人!多谢沈姑娘!”韩确之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庭之走到他身侧, 狠狠的踩着他的脸,道:“别管你身后是谁, 你爹是谁,本官若想让你死,便没人能救你。”
“是……”韩确之连声道。
“是!”周临风应着,自拖着韩确之走了。
杨惇等人这才走上前来,陆庭之却看也没看他们,只道:“天色不早,我送菱歌回宫。”
言罢,他便要带菱歌离开。
杨惇一怔,伸出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阿惇!”杨妍低声提醒道。
杨惇却没有退缩,只是道:“陆大人,我想单独与沈姑娘说几句话。”
陆庭之眼眸扫过他的脸,一贯清俊温和的他今日倒徒生了几分坚定凌厉来。
是因为她?
陆庭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道:“此事还要问菱歌的意思。”
菱歌看向杨惇,道:“男女授受不亲,只怕不便。”
一来她担心杨惇看穿她的身份,二来,凭着陆庭之那霸道的性子,只怕不喜杨惇与她过多纠缠……
“沈姑娘……”杨惇急道。
这一次,陆庭之却丝毫没有理会他,他伸出手来,虚扶着菱歌,直直从杨惇身旁掠了过去。
陆辰安紧抿着唇,急急追上来,道:“大哥公务繁忙,还是我送菱歌回去吧。”
陆庭之道:“我正好要进宫,顺便的。”
他说完,又看向陆盈盈等人,道:“二弟只须陪着弟弟妹妹们,送他们平安回府便是。”
陆辰安不好再说,只得咬着牙道:“是。”
菱歌有话要问陆庭之,也就没有拒绝,只朝着众人行了礼,便翩然离开了。
杨惇站在不远处,微微的垂下眸去,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杨妍走过来,道:“阿惇,我们回去罢。”
杨惇点点头,与众人道了别,正要离开,却见方才那舞伎走上前来,跪下道:“方才多谢公子相救!妾身媚奴,愿跟着公子,服侍公子!”
杨惇扶了她起身,道:“我用不惯使女,姑娘还是请自便吧。”
媚奴道:“公子方才也见到妾的处境,世间女子本就艰难,更何况似妾这般,操卑贱之业。长此以往,只怕迟早要沦为他人之禁脔,为人欺侮,不得善了。还求公子垂怜,救妾脱离这苦海,妾愿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杨惇眉头紧蹙,道:“方才你说,你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你父亲是谁?若他还活着,我可想法子送你到家人身边去。”
媚奴咬了咬唇,道:“妾的父亲,正是当年受谢少保一案连累的,父亲乃是谢少保之堂弟谢玉书。”
“什么!”杨惇瞳孔猛地收缩,道:“那你的原名是……”
“谢珺。”媚奴道。
*
外面落了雪,转眼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屋檐上也蒙了一层雪白。
菱歌抬眸望着雪打花灯,犹豫地迈出步子去。
没有想象中的雪花落到身上的冰凉。
她骤然抬头,只见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伞。
她回过头看向陆庭之,笑着道:“没想到你出门还带伞。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倒怕落雪。”
陆庭之轻笑,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道:“本官从不带伞。”
是因为要与她同行,才带了伞吗?
菱歌不敢自作多情,只道:“马车呢?”
“时辰尚早,夜不算凉,步行而归不是更好?”
“步行而归?”菱歌有些诧异。
“你既有许多话要问本官,大概不会觉得这路太长的。”他淡淡道。
*
两人一路走着,在雪中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又很快,被来往的行人踩乱了。
今日是上元节,街上格外热闹,可伞下的两人,却分外安静。
菱歌有许多话想问他,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道:“那日首饰之事,的确是我的过错,是我不该将首饰赠给雅芙戴,拂了你的心意。”
陆庭之没说话,只是静静走着。
菱歌见他没有动怒,方暗暗松了一口气,道:“雅芙如今过得艰难,唯有三舅母可依傍几分,还请大表兄不要干涉她们往来……”
“今日,你只想提这些无稽之事?”他脚下一顿,道:“我自问不是君子,却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为难自家人。三叔母想如何处事,都是她自己的事,更何况那首饰已碎,此事便算了了。”
“那就好。”菱歌道。
陆庭之攥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又很快松开,却始终未发一言。
许久,他终于开口,道:“如此处罚韩确之,是你的意思,还是因为杨惇想这么做?”
菱歌不解,道:“此与杨公子何干?”
陆庭之没说话,只大步朝前走去。
菱歌赶忙跟上,道:“我知道你不怕韩确之,可他父亲的身份摆在那里,如今陛下封了霍时做锦衣卫副指挥使,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是无端得罪了韩让,只怕……”
“你是在关心本官?”他突然道。
菱歌脸颊微红,道:“没,没有。”
陆庭之不自觉地勾了勾唇,道:“霍时不足为惧,不过是个莽夫,就算陛下安插他在我身边,也翻不了天。”
菱歌道:“我不懂朝堂之事,表兄之泰然自处便是,用不着和我说什么。”
陆庭之顿了顿,眼眸微寒,道:“你既说不懂朝堂之事,又为何要往宫廷中挤?”
菱歌抿了抿唇,垂眸道:“我自然有不得不入宫的理由。”
他望着她,许久只是默然,目光却越来越沉。
她突然抬眸,道:“表兄自问不是君子,那你这一辈子,可有害过什么人?”
陆庭之逼迫她看向自己,道:“我是锦衣卫,你说,我有没有害过什么人?”
菱歌道:“那我换个问题,夺门之变,表兄有参与多少?”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眼神骤然一冷,捏住她的下颌,道:“你这是何意?”
“我只想知道,表兄是如何登上这锦衣卫指挥使之位的?”
菱歌收敛了以往的娇俏柔软,在这一刻,她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他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他猛地松开了她,道:“沈菱歌,你我之间,似乎还没有熟稔到你可以质问我这种问题的地步。”
一瞬间,他便全明白了。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想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觉彻骨寒凉。
风起,菱歌鬓间的碎发正拂在她脸上,她的脸被冻得雪白,鼻尖和唇泛着淡淡的红色,明明是那样柔软的女子,眼眸却又如此倔强坚毅,好像这世上本没什么让她害怕的,也没什么让她牵挂的。
陆庭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眸光,从前在他身边,她总是和顺乖觉。让他忘了,她从前便并非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经历磋磨,也未必能改本性。
可在这世上,太过执着并非好事。
他不知该如何劝服她,只是将伞扔在地上,道:“你若认定了要走这样的路,便该知道,这路如同在大雪中独行。”
菱歌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一言不发便转身踏入雪中,连伞都未曾拾起。
他盯着她的背影,握在腰间的手紧紧攥着,却终究没有出言唤她。
直到大雪覆盖住她的脚印,他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早知道,她会走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他不能奢望,她会忘掉一切,安安心心地过平常人家的日子。
他顺着她走过的路跟上去,直到远远望着她走入宫门,才转身离开。
*
菱歌直到入了宫门,才伸出手来抱紧了自己的身子,抖落了肩上的雪。
这一路,还真是难走啊!
之前霍初宁对她说陆庭之与当年之事有关,她还不曾相信,如今却是半信半疑了。
若非如此,只怕他今日的反应也不会那样大。
她正细细想着,便听得有人唤她。
菱歌一回头,正看见兜兰站在不远处,原是霍家的人要出宫了。
霍家
一个时辰前, 永宁殿。
霍初宁看着霍夫人怀里的霍玟,一时间有些恍惚。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如今的霍夫人便还是个妾室, 根本不配坐在这里。而她母亲, 是不是就不会被逼死?
“娘娘?”兜兰轻声唤她。
霍初宁回过神来,只见霍秉文已站在了她面前,躬身道:“娘娘在宫中侍奉陛下,也须得当心自己的身子,臣见娘娘神思倦怠, 实在担忧。”
霍初宁冷着脸道:“父亲既知道本宫在宫中的处境,便不该一次次带着人进宫来, 没得让皇后娘娘看见, 又该说本宫恃宠而骄。”
霍秉文被她一番话说得好生没脸, 只得赔笑道:“是, 是……娘娘先得有陛下宠爱,才能恃宠而骄呢。旁人针对娘娘,也是妒忌的缘故。”
霍夫人笑着道:“从前谢瑛在,还有人和娘娘分庭抗礼, 如今全京城只得娘娘一个美人, 陛下不宠娘娘,还能宠谁?”
“谢瑛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霍初宁淡淡说着,眼底满是嫌恶。
霍夫人被她冷不丁地这样一说, 脸色马上冷了下来, 想要发作, 却又忌讳这是在宫中,因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难看极了。
霍秉文朝她使了个眼色,霍夫人才悻悻住了口,低头去哄霍玟,道:“妾是不配,可妾好歹也为霍家延续了香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娘娘这样说,等玟哥儿长大了,让旁人怎么瞧他?”
“你少说几句!”霍秉文嗔道:“娘娘心烦,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是。”霍夫人随口应道。
霍秉文低声道:“娘娘,听闻瓦剌那便差人送了个女子来,是陛下从前在瓦剌时纳的女子,过不了几日便会到京城了。”
霍初宁端着酒盏的手指一顿,道:“不过是个村妇,也值得父亲去提吗?不过父亲这消息,倒是灵得很。”
霍秉文笑着道:“臣是为了娘娘,才与杨阁老走得近了些,希望能帮得上娘娘。”
霍初宁抬起头来,瞪着他,道:“是么?”
霍秉文讪讪笑笑道:“臣听闻,那女子待陛下很是痴心。陛下是长情之人,只怕这女子入宫,会……”
“父亲也说陛下是长情之人,难不成会为了个村妇,弃本宫而去?”
“这自然不会,自然不会。”霍秉文连声道。
霍秉文又问道:“今日,陛下可来看过娘娘?”
霍初宁手上一松,酒盏便“啪”地一声摔在了案几上。
众人闻声,都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兜兰一边为霍初宁添酒,一边道:“老爷管得也太宽了,娘娘如今在宫中看似荣华,可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老爷又岂有不知的。若老爷当真心疼娘娘,便该陪着娘娘说笑解乏,而不是咄咄逼人!”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我父亲!”霍初语怒道。
“初语,你闭嘴!”霍秉文道。
霍初宁抬眸看了霍初语一眼,道:“几日未见,二妹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骄纵,父亲也该管管她,免得将来惹出祸来,没得连累霍家。”
“你……”霍初语不敢再说,只恨恨地坐了下来。
霍秉文道:“是,是。臣正想说呢,等过了年,霍时的婚事便该定下了,正想让娘娘参详参详人选。”
“父亲想祸害谁?”霍初宁淡淡道。
霍初语道:“长姐这话也太难听了!哥哥可是大明的战神!哪家姑娘嫁给哥哥,都是极荣耀之事。”
“扑哧”霍初宁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大明战神?二妹还真是没见识,就算是谢少保在世,也不敢称自己是战神吧?”
霍时目光凌厉,护在霍初语身前,正要开口,便见霍秉文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霍时这才敛了眉间的肃杀之意,道:“初语,你没事吧?”
霍初语摇摇头,道:“我没事。”
霍初宁看着他们,只觉心底恶心,便道:“本宫乏了,若是父亲没什么事,便带这一家老小的回去罢。”
霍秉文道:“是。”
他见霍初宁蹙眉欲走,便接着道:“臣看中了宋家的嫡女宋雅芙,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宋九安官职不高,不过宋雅芙是正儿八经的嫡女,配霍时也够了。”霍初宁懒懒道。
霍初语道:“长姐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倒觉得宋雅芙呆笨,根本配不上哥哥。”
“初语,怎么和你长姐说话呢!”霍秉文半是宠溺半是申斥道。
霍初宁看惯了他们这副模样,只觉胃里一阵阵的恶心。
霍夫人笑着道:“呆笨不呆笨的有什么要紧?娶妻娶贤,你哥哥若不喜欢她,将来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不过是把她放在家里当个摆设罢了。”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字字句句都刺在霍初宁心里。
霍初宁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道:“霍时的婚事便由父亲做主吧。”
霍秉文道:“也好。”
霍夫人走过来,道:“我就说,这么点子小事,老爷全当是白问了娘娘一句的。等将来初语许人家时,才要靠娘娘好好参详,为初语选个好人家。”
“娘!”霍初语羞赧道。
霍夫人笑着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凭着我们初语的样貌性子,阖该嫁给杨惇杨公子的。”
她说着,眼眸不断地朝霍初宁瞥去,道:“娘娘说,初语若能嫁给杨公子,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对不对?”
霍初宁冷笑一声,道:“姨娘好大的野心。”
“当初让娘娘进宫,不就是为了给初语拼个好前程吗?”霍夫人丝毫不介意她称呼自己为“姨娘”,反而笑得倨傲。
“是啊。”霍初宁道:“二妹妹,定有大好的前程呢。”
*
宫门前。
霍夫人上下打量了菱歌一圈,道:“这位便是娘娘选了入宫的沈姑娘吧?果然是盘条理顺的,就算是我瞧了,也喜欢得不得了呢。”
霍初语不屑道:“娘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孩子!”霍夫人嗔道,又看向菱歌,道:“还请姑娘好好照顾娘娘,天色不早,我们便不叨扰娘娘了。”
菱歌行了礼道:“夫人请便。”
霍夫人点点头,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霍秉文淡淡道:“一个奴婢,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霍夫人道:“如此貌美的奴婢,说不定哪天就爬到咱们娘娘头上去喽。”
话音未落,马车便徐徐离开了。
兜兰啐了一口,道:“姑娘别理她,他们一家子都是吸人血的虫豸,再没有好的。”
菱歌道:“娘娘怎么样了?”
兜兰叹了口气,道:“今日陛下本说好来看娘娘的,可到底还是被大臣们劝住了,留在了皇后宫里。娘娘心里本就堵着一口气,偏他们这家子人来了,整整叨扰了娘娘大半天,还说些有的没的话,气得娘娘脑仁疼。若非娘娘想做个样子,怕旁人嘲笑,奴婢是绝不肯来送他们的。”
菱歌自然知道霍初宁在霍家的处境,对霍家人也没有半点好感,便道:“我去瞧瞧娘娘。”
兜兰点点头,道:“有姑娘陪娘娘说说话,兴许娘娘就好了。”
菱歌道:“我们走罢。”
*
两人一路走着,远远的,永宁殿中便传来摔打东西的声音。
兜兰心头一急,再顾不上什么规矩,便急急推门冲了进去。
菱歌紧跟在她身后,也走了进去。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兜兰上前抱住霍初宁的腰,道:“娘娘何苦用旁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若是不喜欢霍家人,以后不许他们进宫来也就是了。”
霍初宁恨道:“本宫如何能不让他们入宫来?本宫如今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指不定将来还要靠他们施舍着过日子呢!”
兜兰心疼道:“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娘娘如何指望得上他们?他们不过是想借娘娘的势,给二姑娘搏个好前程罢了!”
“就凭她?就凭她也想嫁给杨惇?她也配?”霍初宁咬牙道。
菱歌还是第一次见到霍初宁这般失态,连她的眼神都是深入骨髓的孤寂阴寒,她不由得心疼起她来,若非那些所谓亲人的人步步紧逼,她又如何会走到如斯地步?
“宁姐姐,”菱歌走过来,轻轻抱住了她,安慰道:“一切都有我。”
“阿瑶……”霍初宁这才平静了些。
“姐姐放心,我会一直守在姐姐身边。”
“阿瑶,你知道吗?那个瓦剌女子要入宫了……”霍初宁突然崩溃,大哭了起来,“若是连她也生下一儿半女,可要我怎么办呢?”
“我们已经开始吃药了,身子会慢慢好的,对不对?”菱歌轻声哄她。
“呕……”霍初宁一阵胃酸,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兜兰赶忙取了铜盆来接着,又用帕子为她擦嘴,道:“娘娘可是哭伤了身子,万不可如此了。”
霍初宁抚着胸口,喘息着道:“也不知怎的,今日竟恶心得这样厉害。”
菱歌有些迟疑道:“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瞧瞧?”
“太医?”霍初宁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又转而
铱驊
明白过来,她眼眸发亮,道:“阿瑶,你是说……”
菱歌点点头,道:“兴许姐姐就要梦想成真了!”
兜兰不解道:“娘娘和姑娘在说什么呀?”
菱歌“扑哧”一笑,道:“快去寻个信得过的太医进来瞧瞧。”
“娘娘,这……”兜兰似懂非懂。
霍初宁道:“去寻孟太医来。”
“是!”兜兰应着,飞快地跑了出去。
有孕
翌日一早, 永宁殿的大殿中已坐满了人。陛下、皇后、宝庆公主并着霍秉文都在。
大殿中间的铜盆中燃着上好的银炭,里面被霍初宁丢进去几颗果子,整个大殿便充满了果子的芳香。
“从今儿起, 你就搬到正殿里住, 暖阁太小,住着憋屈。”陛下笑着道,他挽着霍初宁的手,一如民间的丈夫,细心地呵护着妻子。
只可惜, 霍初宁再如何得宠,也只是妾。
皇后坐在陛下身边, 淡淡看了霍初宁一眼, 眼底看不出是喜是悲。也许是她患有眼疾的缘故。
霍初宁难得笑得恣意, 道:“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宝庆公主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正要开口,却被皇后的眼神止住了。
原来皇后虽有眼疾,并非是全然看不见的。
皇后道:“你如今怀有龙种,如何娇贵都是使得的。本宫记得本宫有孕时, 是太医院院正张大人替本宫诊的脉。张院正是妇科圣手, 医术高明,就让他侍奉你吧。”
霍初宁道:“臣妾不敢。张院正平常是侍奉皇后娘娘的,娘娘身边不能离人,臣妾实在不忍。臣妾用惯了孟太医, 让孟太医侍奉臣妾就很好。”
宝庆公主没好气道:“孟太医是哪个?我倒没听说过, 他的医术行不行啊?”
霍初宁道:“他刚进太医院两三年, 公主大约是没见过的,他虽年轻, 医术却还算高明。”
“你……”宝庆公主还要再说,皇后却打断了她,笑着道:“这有什么,你自己的身子,自然有你自己来定夺。”
霍初宁低眉道:“多谢娘娘体恤。”
宝庆公主脸色沉了沉,道:“如此也好,免得将来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赖在娘娘身上。”
“宝庆,不得胡言。”陛下说着,口吻却并不严厉,就像寻常人家的兄长在劝自家小妹,反而多了几分宠溺。
宝庆公主倒是很识趣地住了口,悠悠看向窗外。
“太子怎么还不到?高潜,你去催催。”
高潜躬身道:“方才已差人去催过了,殿下身子不适,今日便不来了。”
“不懂事!”陛下眼眸一沉,道:“他整日纵情玩乐,身子能好吗?若再不修身养性,只怕迟早……”
霍初宁伸手轻轻拂过陛下的唇,道:“今日是大好的日子,陛下还是不要苛责殿下了。兴许殿下当真是身子不适,犹未可知。若陛下一味苛责,只怕要伤了陛下与殿下的父子之情。”
陛下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赞许,道:“本该再给你进一进位份的,可你如今已是贵妃,实在是进无可进了。朕记得你父亲做事很是勤勉,倒不如给他……”
霍秉文心头一喜,正要开口,却听得霍初宁道:“父亲才学虽好,做尚书之职也够了。臣妾不必陛下赏赐什么,能有这个孩子,臣妾已很是知足的了。”
她说着,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神情很是温婉。
霍秉文坐在下首的位置,面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娘娘说得是,臣资质愚钝,能有尚书之职,已是陛下格外照拂了。”
陛下看了霍初宁一眼,道:“宁贵妃是个懂事的。霍爱卿,你教导的女儿很好啊!”
霍秉文笑笑,道:“多谢陛下!若陛下看得上臣教导的女儿,臣斗胆,倒想求陛下为臣的次女赐一门好亲事。”
陛下来了兴致,道:“说吧,你看上谁家的儿郎了?”
霍初宁死死盯着霍秉文的眼睛,连覆在陛下温热手掌心中的手指都有些微微发寒。
霍秉文笑着道:“陛下知道,臣最宠女儿。对娘娘如是,对次女初语亦如是。初语心悦的是杨阁老家的公子,翰林院侍讲杨惇。”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陛下一言未发,皇后和宝庆公主相视一看,宝庆公主眼底不觉溢出一抹鄙夷之色。
“啪!”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霍初宁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茶水流了一案几。
兜兰赶忙俯下身来,用帕子擦着霍初宁裙裾上的茶渍,担忧地望着她。
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陛下,司药司女史沈菱歌到了。”
菱歌甫一进入大殿,便看到霍初宁苍白的脸。
她向众人行了礼,便赶忙走过去,扶着霍初宁道:“娘娘可还好?”
霍初宁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菱歌有些不安的扶着她款款坐了下来,她脸色依旧却有些发白,像是惊魂未定。
陛下看着眼前的一切,等霍初宁脸色和缓了些,方才开口道:“没事吧?”
霍初宁道:“臣妾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受了些惊吓。”
陛下温言道:“有了身孕是会如此,对什么都格外敏感小心些的。朕瞧着你与沈菱歌很是投契,便让她留在你身边侍奉吧。”
霍初宁这才浅浅一笑,道:“臣妾正有此意,多谢陛下。”
陛下看向菱歌,道:“以后你便来永宁殿侍奉着,不必再回司药司了。好生照顾宁贵妃,不可出半点差错,知道吗?”
菱歌道:“是。”
陛下抿了抿唇,道:“霍爱卿,你方才所说之事,可与杨爱卿议过了?”
“还没有。”霍秉文如实说着,脸色有些讪讪。
陛下笑着道:“那便先同杨爱卿议过再来提吧。杨惇可是他的宝贝儿子,朕可不好轻易替他定下这种大事啊!”
霍秉文自讨了没趣,也就唯唯诺诺应道:“是,是。”
霍初宁这才心思稍定,道:“陛下,臣妾有些累了。”
陛下道:“去吧。”
众人也就散了。
*
等到众人都离开,菱歌和兜兰才陪着霍初宁朝着暖阁走去。
她素来不喜欢睡在正殿里,只有陪着陛下的时候,她才会在那里休息。更多的时候,她是宿在暖阁里的。
兜兰扶她上了床,见她神色不稳,便道:“娘娘,要不要传孟太医再来瞧瞧?”
菱歌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兜兰不敢多言,只道:“娘娘,沈姑娘不是外人,您心里有什么苦,都和她说说吧。”
兜兰言罢,便退了下去,自去请孟太医了。
菱歌坐在床边,握着霍初宁的手,道:“姐姐今日脸色实在难看得紧,可还是觉得胃里恶心吗?”
霍初宁蹙眉道:“哪里是胃里恶心,不过是人恶心罢了。什么待女儿都是一样的,他也好意思讲?为了自家的乌纱帽,便把我推到这吃人的地方来,如今,居然借着我有孕之事,替霍初语求起姻缘来了!当真是绝好的算计!我当他是不懂得什么好坏的,才把我送进宫里来,原来他竟是懂得的,为霍初语挑的人家倒好!”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菱歌却也猜出了几分,道:“霍伯父一向偏心,满心满眼都是妾室和幼子,哪里顾得上姐姐呢?姐姐别气了,若是气坏了身子,倒是委屈了肚子里的小皇子了。”
霍初宁听着,神情才和缓了些,道:“阿瑶,你可知道,我父亲为霍初语挑选的夫婿是谁?”
菱歌一怔,转而一笑,道:“我方才听陛下说是杨阁老家的公子,想来便是杨惇了吧。”
“你竟知道?”霍初宁不解,道:“阿瑶,你当真都放下了吗?”
菱歌只觉脸上有些冰凉,许是吹了风,这时候让炭火熏着,倒有些发烫,她顿了顿,道:“都放下了。”
“我从前还只当你是在骗我,如今瞧着,你倒的的确确是想穿了。”她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悲是喜,只道:“也唯有我放不下罢了。”
菱歌安慰道:“姐姐不必为我抱不平,杨公子早以为我死了,他愿意娶谁都是他的事,我再没有接受不了的。”
霍初宁苦笑着看向她,道:“阿瑶,我从前一直盼着你放下,如今,倒舍不得你如此洒脱了。”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有时候真怕,怕你们都走了,只有我还留在原地,没有路可以走。”
“姐姐孕中又多思虑了。”菱歌笑着道。
正说着,便见兜兰走了进来,道:“娘娘,孟太医来了。”
菱歌站起身来,将床上的帷帐放下来,方道:“请他进来吧。”
兜兰点点头,转身引了他进来。
他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很是年轻,生得文弱,行为举止倒是谦和有礼。他看着很干净,不是身上干净,是长了一张不经世事,不会结党营私更不会为人收买的脸,也难怪霍初宁会选他。
他跪下来行了礼,方走到床边,将悬脉的红线递给菱歌,道:“有劳姑娘。”
菱歌接过红线,在霍初宁手腕上绑好,孟太医才将手指按在红线上,诊了起来。
不多时候,他便将红线收好,道:“娘娘忧思多虑,须吃些安神的药,也就好了。”
霍初宁道:“有劳太医了。”
孟太医道:“还是如以往一般,微臣开了药方,兜兰姑娘亲自去抓药、煎药吗?”
霍初宁道:“是。”
孟太医道:“如此,便请兜兰姑娘随我来吧。”
兜兰点点头,便随着他去了。
菱歌道:“姐姐是担心有人会……”
霍初宁道:“这宫中处处都是陷阱,我不得不小心些。从前我能倚靠的只有兜兰,如今又多了你,我就安心多了。只是这是药三分毒,还是要少吃些。从前你在司药司,可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我想着命司药司合着我的身子体质配些药膳来吃,倒比吃这些药好。”
菱歌笑笑,道:“姐姐还是把身子养好,等姐姐身子好了,再吃药膳不迟。潘司药正直,她不愿司药司的人卷入宫廷纷争,底下的女史也都心思单纯,不会做什么手脚。姐姐若是当真让我去找人,让旁人知道了反而不好,倒不如公事公办地让司药司送药膳来,一一给孟太医过了目,姐姐也吃着安心。”
霍初宁思忖道:“这也好,若是指定谁去做,只怕给了有心人收买的机会。”
菱歌道:“正是这个意思。”
有孕(二)
等霍初宁睡下了, 菱歌便赶回了司药司收拾东西。
司药司中已得了消息,她甫一进入司药司,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她, 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却都是避过头去不看她,仿佛根本没她这个人似的。
菱歌心底一沉,朝着药房正中的方向看去,果然潘司药正站在那里,她发髻梳得很高, 却纹丝不乱,整个人过分地瘦削, 颇有些遗世独立之感。不像是宫中的奴婢, 反而像江南书香人家的女子, 全然不必理会世事的。
“司药。”菱歌行礼道。
潘司药淡淡道:“如今, 我可受不起你的礼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女史们便纷纷退了下去。
菱歌知道,这是潘司药的意思。
菱歌道:“奴婢不过是换个地方侍奉,司药是姑姑, 再没有当不起奴婢的礼的道理。”
潘司药没有和她纠缠这个问题, 只是冷声道:“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不问世事,一心学习药理,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奴婢没忘, 也不敢忘。”
“没忘?你如今可是一头扎进这事非之中了!你以为, 凭着你的小聪明就可以逃得掉?还是以为他当真可以护你一辈子?”
“奴婢从没想过可以独善其身, 更没想过可以全身而退。自然,也没有人能护奴婢永生永世。司药待奴婢的情谊, 司药的谆谆教导,奴婢没齿难忘,可是,有的路奴婢不得不走。”菱歌抬起头来,目光坚定。
“为什么?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做个女史不好吗?那些荣华富贵就如此重要吗?”潘司药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菱歌要一头栽进去。她见过太多似菱歌这般的年轻女子,却没有一个可以平安回来。
菱歌粲然一笑,道:“若为荣华富贵,奴婢就不会入宫来了。”
是啊!她是陆庭之的表妹,有陆庭之护着,不愁找不到一个好人家,又何必入宫来为奴为婢?这世间繁华迷人眼,又为何非要宫中这点子泼天富贵不可呢?
“菱歌!”潘司药实在不忍心她就这样一步步踏进去。
“司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要以命相搏的,对不对?”菱歌道:“司药从奴婢入宫第一日起,便看出来了吧?否则,又怎会数次提点奴婢,只可惜奴婢执念太深,终究没有缘分陪司药尝尽百草,读遍医术了。”
“你这孩子……真是,真是……”潘司药忍不住红了眼眶,道:“你心里既然都明白,为何……到底是什么事,让你执迷至此啊!”
菱歌站起身来,走到潘司药身旁,轻轻靠着她,道:“若奴婢有命回来,一定常伴司药身侧,就如那日一般,与司药研遍这世间药理。”
“菱歌……”潘司药握紧她的手。
菱歌道:“奴婢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将司药司与司药牵扯进去,还请司药保重。”
潘司药叹息道:“这件事,只怕整个司药司和太医院都会被牵扯进去。我如今,只盼着能带司药司众人平安度过。”
“奴婢也会尽力相护的。”
*
与潘司药说过话,又收拾完东西,已是日落时分了。
倩蓉抱着菱歌的东西,与她一道朝永宁殿走去。
“菱歌,你别在意潘司药说了什么,我总会向着你的。我不像你出身好,有很多选择,我就只能在这宫中,却也努力活出滋味。你如今既有自己的选择,便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无论如何,得益的都是自己。”倩蓉说着,小心翼翼地看向菱歌,道:“这是我自己觉得的,不一定对……”
菱歌笑着摇摇头,道:“放心吧,司药是为了我好,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倩蓉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那就好了。其实我觉得你去永宁殿侍奉也好,能在主子身边侍奉,总归比我们得脸。更何况,我瞧着宁贵妃是很喜欢你的,你就算去了永宁殿,也不会吃亏的。”
菱歌笑笑,道:“倩蓉,多谢你这样为我打算。你以后也要为自己多想想,好好学点本事,等到年纪到了,也能出宫去找个营生做着,好好地过日子。”
倩蓉道:“我省得的,不会再贪玩了。”
她说着,眼睛一亮,道:“对了,我已和潘司药禀明了,以后便由我负责永宁殿宁贵妃娘娘的药膳……”
菱歌神色一凛,脚步停了下来。
倩蓉一怔,道:“怎么了?”
菱歌道:“倩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卷入这件事中来。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是怕……”
倩蓉甜甜一笑,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孟太医。”
“孟太医?”
“他叫孟赫言,是济南府来的,也是……我的同乡。”
菱歌还是第一次见倩蓉有害羞的时候,她红了脸,每日更稳稳群夭屋儿耳气5二八一有些说不出口,半晌才道:“他初入太医院,难得宁贵妃娘娘肯器重他,我想帮着他一起,把贵妃娘娘和龙胎照顾好,这样,他也就能在宫中立足了。”
菱歌恍然道:“你从前提起太医来授课便脸红,都是因为来授课的人是孟太医吗?”
倩蓉羞红了脸,捂着脸道:“也不总是他来。因着他年轻,来得次数倒也多些。”
菱歌笑着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们两人相互扶持,多好啊!”
倩蓉道:“这是我对他的心,他对我的心如何,我还不知道呢。”
菱歌打趣道:“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他?”
倩蓉的耳朵尖倏地红了,嗔道:“千万不要!我要等他自己发现……等他自己和我说。”
菱歌笑着道:“我明白了。”
她说着,凑到倩蓉身边,握紧了她的手,诚恳道:“好倩蓉,我真的为你高兴,也盼着你能和他携手,幸幸福福的过一辈子。”
倩蓉用力点点头,道:“我们都会幸福的。菱歌,我希望你也早点遇到对的那个人。”
菱歌浅浅一笑,将手里的包裹抱紧了些,道:“我不用。”
倩蓉只当菱歌不懂男女之间的情谊,也就不再多言,只欢欢喜喜的跟上她的脚步,一路叽叽喳喳地送她入了永宁殿。
*
永宁殿中,暖阁的门紧闭着。
兜兰见菱歌走过来,便忙迎了上来,道:“姑娘都收拾好了?”
菱歌点点头,道:“都安顿好了,正想来瞧瞧娘娘。”
她说着,朝着门的方向看了看,道:“娘娘是在歇息吗?”
兜兰摇摇头,低声道:“是东厂的梁厂公来了。”
菱歌会意,想着他们许是有许多话要说,便道:“那我等一会子再来。”
兜兰道:“你今日且去歇着罢,也不必做什么,一切等明日再说。”
菱歌虽不解,却想着也许是霍初宁和兜兰体恤她辛苦,才这样安排,便道:“也好。”
*
暖阁中,梁少衡望向门外的方向。
暖阁门上的梅花菱格是用了徽州产的上好窗纸蒙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倒能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的。
“怎么了?”霍初宁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着神。
梁少衡却并未回过头来,只是蹙眉道:“那个女史是……沈菱歌?”
霍初宁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你认识她?”
梁少衡道:“有过一面之缘。她不是跟着潘玉的吗?”
“我这里缺人手,便求了陛下,把她要过来了。”霍初宁懒懒说着,从梁少衡手中吃了一粒葡萄,道:“少衡,你这拿笔握刀的手剥的葡萄,就是比旁人剥的有滋味些。”
梁少衡回过头来,望着她如秋水般的眼睛,第一次没有深陷其中,而是认真问道:“你也觉得,她是恩师的女儿谢瑶吗?”
霍初宁眼底闪过一抹微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有几分像,可细看,又没那么像了。”
梁少衡没说话,只是神色黯了几分,道:“可我觉得……”
“少衡,阿瑶已经死了。”
霍初宁叹息道:“当年她和阿瑛不堪受辱,自焚而死,点燃了整个花月楼。她的尸体,是你我都亲眼见到的……”
“可是……”
梁少衡话音未落,她便已扑到了他怀中,呢喃道:“少衡,你还不明白吗?你我只有彼此了……”
梁少衡揽紧了她,下颌蹭着她的发顶,道:“对不起,阿宁。”
霍初宁把他的手拂到自己小腹上,道:“以后,还有他。”
梁少衡面色有些铁青,咬牙切齿道:“这是那个狗皇帝的孩子!”
“他是我的。”霍初宁抬头看向他,露出一双汪着泪的眼睛,道:“他只是我的,与任何人无关。你答应我,你会如父亲一般疼爱他,好不好?”
梁少衡不忍,道:“好。”
霍初宁这才绽出一抹笑来,道:“若他当真是个男孩子,我们便帮他登上帝位,到时候,我是太后,他是皇上,想怎么为谢家平反都行。”
梁少衡却没有她这么乐观,道:“阿宁,你当真要争这帝位吗?你当时不是告诉我,你要这孩子,只是为了活下来吗?”
霍初宁敛了笑意,眼底的温柔瞬间便荡然无存,反而有些阴狠,道:“若非如此,又哪里有我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司礼监也好,杨敬也好,还有霍家,我们要忍到什么时候!”
“可是你以为,那帝位就那么好争吗?皇后和太子……”
“不过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和一个纨绔,有什么争不过的?”霍初宁眯着眼睛,道:“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
双陆
这些日子倒是过得平静, 菱歌整日做的活计少,倒是陪着霍初宁说话的时候多。每隔三日,孟太医便会来请平安脉, 而倩蓉也会来到永宁殿, 询问孟太医是否需要调整霍初宁的药膳。
菱歌看着倩蓉一脸幸福的模样,也不觉欣喜。
这宫里死气沉沉,也该有些鲜活美好的东西了。
“菱歌,我先走啦!”倩蓉手中捧着新得的药膳方子,笑着道。
菱歌道:“你去送送孟太医。”
“我省得的。”倩蓉吐了吐舌头。
菱歌见孟太医已从暖阁中告辞出来, 便也不敢耽误,赶忙推着倩蓉出去了。
高潜站在门外, 见她们两人笑着闹着, 眼底也不觉涌出一抹笑意来。
菱歌一回身, 正看见高潜站在不远处, 含笑望着自己。
菱歌便走了过去,屈膝行了礼,道:“阿潜,你如何来了?”
高潜笑着道:“陛下让我送些东西来。旁人经手, 陛下不放心。”
他说着, 将手中的盒子掀开一个角给菱歌瞧着,又很快阖上了,道:“是南海的红玛瑙手串,颗颗都是陛下亲手雕刻的, 这在后宫之中, 也算是独一份呢。”
菱歌抿唇一笑, 道:“陛下看重娘娘,看重娘娘腹中的孩子, 是娘娘的福气。”
高潜道:“孟太医和司药司还是常来吗?”
菱歌点点头,道:“娘娘仔细这个孩子,当心些也是应该的。”
高潜低声道:“其实皇后娘娘最是心善,太子殿下对于这些事也淡然得很,不会做什么的。”
“不是为着他们,也有旁的。”菱歌道:“我陪你进去。”
高潜会意的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暖阁前面。
兜兰见是高潜来了,忙迎上来,道:“高公公来了,娘娘正在里面呢。”
高潜道:“劳烦姑娘带我进去,我手中这东西可是天下独一份的,陛下交待了,务必要亲手拿给娘娘才行。”
兜兰笑着道:“公公请随奴婢来。”
兜兰说着,便让出半人的位置,让高潜走了进去。菱歌见状,也随着他们一道走了进去。
*
暖阁中,霍初宁正吃着倩蓉方才送来的燕窝,见高潜来了,便将碗碟放了下来,浅浅一笑,道:“高公公来了。”
高潜上前行了礼,道:“娘娘,这是陛下亲手雕刻的南海红玛瑙手串,陛下叮嘱了,玛瑙最是安神,万望娘娘喜欢。”
霍初宁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手串取了出来戴在手腕上,道:“多谢陛下心意,本宫很喜欢。”
菱歌远远瞧着,那手串鲜红如血,越发衬得霍初宁手腕纤细洁白,的确夺目得紧。
霍初宁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只是静静望着那手串,道:“近日不见陛下过来,可是朝中事忙?”
高潜神色一凛,道:“是。”
霍初宁抬眸看向他,眼底清明一片,道:“是为了那瓦剌女子吧。”
高潜道:“并非如此,娘娘多虑了。”
“本宫倒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霍初宁道:“说吧,她来了几日了?”
“不过……三五日。”高潜道。
“三五日。”霍初宁苦笑,道:“才三五日,便能将旧人浑忘了。”
高潜不知该说什么宽慰她,只是沉默,由着她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完。
“罢了,”霍初宁叹了口气,道:“是本宫不该为难公公的。她如今住在哪里?皇后娘娘可安排妥当了?”
高潜道:“这些日子勒氏就住在乾清宫偏殿,明日晚间宴席为瓦剌使者接风洗尘,届时,陛下会宣布勒氏的等级和相应的住所。”
“原来明日的宴席是为了她。”霍初宁挑眉看向他。
“陛下的意思,若是娘娘身子不适,也可不去的。”高潜道。
“去,本宫为何不去?”霍初宁道:“若本宫再不露面,只怕这后宫之人便会忘了还有本宫这么一个人了。”
“娘娘说笑了,如今娘娘风头正盛,无人能及。”高潜如实道。
“是么?本宫为何觉得,盛极反衰呢……”
“娘娘!”菱歌轻声打断了她,道:“娘娘乏了,奴婢送高公公出去吧。”
霍初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便顺势道:“高公公,本宫孕中精神不济,便不留公公多坐了。”
高潜躬身道:“娘娘请千万保证身子,奴才就先告辞了。”
他言罢,看了菱歌一眼,菱歌便走上前来,陪他一道走了出去。
兜兰见两人出去,才走到霍初宁身边,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再有什么苦,也不能在高潜面前说呐。”
霍初宁抚着胸口,道:“本宫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沉不住气。”
兜兰道:“许是孕中,人便格外敏感些。不若传孟太医来瞧瞧?”
霍初宁有些烦躁的皱了皱眉,道:“没什么好瞧的。”
她说着,背转身去躺好,道:“本宫累了,你退下吧。”
兜兰无奈,只得道:“是。”
*
菱歌随着高潜一道走出去,道:“今日之事,还请阿潜万勿告诉旁人。”
高潜温和的望着她,道:“你放心,我省得的。”
他见菱歌微微颔首,便接着道:“只是我瞧着宁贵妃的性子好像变了许多,你们要小心侍奉着,别出什么岔子。”
他顿了顿,极认真道:“你自己也要当心。”
菱歌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娘娘的,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娘娘的心定了,也就好了。”
高潜点点头,正要离开,却见太子宫中的太监走了过来。
他走过来,先朝着高潜行了礼,又看向菱歌,道:“沈姑娘,太子殿下请您去一趟,还请您随奴才走吧。”
菱歌道:“公公可知道殿下寻我所谓何事?”
那太监有些为难,道:“姑娘还是不必问了,主子们的事,哪里是奴才能知道的呢?”
“若是我问呢?”高潜淡淡道。
那太监赔笑道:“大人何苦为难奴才?实在是殿下吩咐了,不许对任何人说。”
他虽如此说着,还是凑到高潜耳朵边,低声道:“殿下似乎是想让姑娘陪他下一盘棋。”
“下棋?”高潜不解地看了菱歌一眼,只见菱歌也是一脸迷惑,她实在不知,太子殿下为何要选她陪自己下棋。
她在宫中,似乎从未下过棋。
菱歌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高潜会意,看向那太监,道:“若有什么要紧事,便速来寻我。”
那太监若有所思地看了菱歌一眼,又恍然道:“是,是。大人放心,奴才就是拼着这条命,也不会让沈姑娘有半分闪失。”
高潜淡淡道:“恐怕你还没这个本事。”
那太监连声道:“是……”
高潜又看向菱歌,道:“别怕,总归有我在。”
菱歌点点头,又吩咐了永宁殿前守门的宫女进里面禀告了霍初宁,方随着那太监走了。
*
永寿宫离永宁殿并不远,两处宫殿都沾着个“永”字,便是这世间所有的帝王对万里江山最深刻的期盼。他们可以不求旁的,却总想求江山稳固,一统万年。只可惜,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实现这个愿望。
菱歌从前来过这里,那时这里只是个废旧的宫室,如今,却已布置得很好了。
隔着窗棂,隐约能看见太子朱千屹正坐在窗边,身子微微向下伏着,一手抵着下颌,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对弈。而他身边的人,却正好隐在了花间,让人看不真切。
郑儿坐在门外的石凳上,和一旁的宫女们说着话,见菱歌来了,便敛了笑意,款款站起身来,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
菱歌亦对着她微微点头,却没有过多停留,便随着那太监一道走了进去。
郑儿一路看着她,直到菱歌的背影隐在门之后,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宫女道:“郑儿姐姐,怎么了?方才那个人是谁呀?”
郑儿突然道:“她生得美吗?”
宫女不解,道:“没有郑儿姐姐美。”
另一个宫女笑着道:“我瞧着她和姐姐倒有几分像,不过只是东施效颦罢了,比不得姐姐。”
郑儿幽幽道:“是么?只不过,在殿下心里,还不知谁是东施,谁是西施呢。”
几个宫女听不懂,见她面色不善,也就不敢再问了。只是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原本这宫里便要多个太子妃娘娘,若是再多个人,只怕就更没有郑儿的位置了。
*
菱歌走进去时候,阳光正好。
春日里的阳光清澈而温和,让人瞧着便心生暖意。
“殿下,沈姑娘到了。”那太监道。
朱千屹抬起头来,与此同时,他对面的男子也回过了头来。
是他!
菱歌瞳孔猛地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屈膝行了礼,道:“殿下。”
双陆(二)
“快起来。”朱千屹笑着道:“在孤这里, 不必多礼。孤是最不喜欢守礼的一个人。”
菱歌道了声“是”,却仍是站在原地,她的睫毛微微抖动, 又很快垂了下去。
朱千屹笑着道:“过来罢, 不必在那里站着。对了,他你认识吧?翰林院的杨大人。”
菱歌道:“之前见过几面。”
她说着,又朝着杨惇行礼。
杨惇忙扶了她起身,道:“姑娘不必多礼。今日请姑娘前来,是想了却杨某的一点念想。”
“念想?”菱歌抬起头来, 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奴婢不知, 能帮得上公子什么忙。”
杨惇在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间, 只觉心头一窒, 他避开了目光, 眼底却有些晦暗不明。
他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将袖中不动声色的背在身后,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想请姑娘陪我下一局双陆棋。”
“双陆?”菱歌只觉好笑, 瞬间又明白了过来, 道:“公子惯常是陪陛下、殿下下棋的,奴婢这样的身份,只怕不配。”
“有什么配不配的?” 朱千屹笑着站起身来,一把拉住菱歌的手腕, 扶着她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道:“你就坐在孤这里。孤倒要瞧瞧, 这杨惇公子的棋艺是不是当真天下无双。”
菱歌神色有些讪讪,道:“双陆棋不过是闺中的玩意, 当不得大雅之堂的。”
她缩了缩脖子,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朱千屹的手。
杨惇眼皮微抬,见到此状,不觉勾了勾唇。
朱千屹也不恼,只坐在她身后,优哉游哉地瞧着面前的两人对弈。
杨惇将棋子递给菱歌,又将骰子放在棋盘上,道:“姑娘先请罢。”
菱歌也不扭捏,只拿起那骰子,道:“那奴婢便却之不恭了。”
她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不过是想试探她,试探她的棋路是不是当初他教她走的,试探她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的那个人。
可到底过了这么多年,她已不是那个他随随便便就能试探出底细的小姑娘了。
两枚骰子旋转着被她丢在棋面上,直到骰子停下来,菱歌都没去看那骰子,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惇的神情。
“两个六。”杨惇道:“姑娘请。”
菱歌当然知道会是两个六,她浅浅一笑,气定神闲地将棋子按她想要的方向走了起来。
杨惇笑着道:“姑娘这两步走得极好,天时地利都给姑娘占去了。”
自然会占去。
菱歌心道,先不说旁的,这勾栏之中学的技术是真好,倒比官宦人家常用的路子实用狠辣得多。这又是与杨惇从前教她的东西万万不同的了。
她知道,这一盘棋下来,他便会猜出她这一手棋艺的来历。这是市井之中才会有的路子,他的阿瑶,清高骄傲,自然不会懂这些。
等到有一天,哪怕他真的知道了她是谁,也会越发地看不起她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打紧。
菱歌转念一瞬间,手中的骰子又投出了她想要的点数。
几番下来,杨惇的眼底越来越凝重,连朱千屹脸上都出现了讶异之色,神情微变。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些凄惶。
一局终了,菱歌赢得并不难。
她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殿下、杨公子,永宁殿还有事,奴婢先告辞了。”
朱千屹怔怔望着那棋盘,道:“沈姑娘请便。”
“沈姑娘!”
菱歌转身要走,杨惇突然唤住了她。
菱歌心头一紧,转过身来,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杨惇站起身来,深深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般,道:“姑娘这投骰子的技艺师从何处?”
“家父不懂这些,是我跟着邻居家的孩子学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他父亲好赌。”
杨惇望着她,终于,迟疑着点点头,道:“姑娘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怎会?”菱歌莞尔,道:“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杨惇笑笑,眼里亮如星子,道:“没事。”
菱歌没再深究,只微微福身,便告辞离开了。
杨惇回过头来,望着那棋盘,抿唇不语。
朱千屹抬起头来,道:“子由,陆庭之的表妹还真是厉害啊!那骰子,简直是神了!”
杨惇却没说话,只道:“殿下,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朱千屹回过神来,道:“是她吗?”
他见杨惇不语,便急急站起身来,追问道:“是阿瑶吗?”
杨惇抬眸看向他,微微的摇了摇头。
朱千屹泄了气,顿时瘫坐在了地上,道:“罢了,罢了……孤还是守着旧梦过日子吧。”
他说着,便朝外面唤道:“郑儿!”
“是。”郑儿应着,正要进来,却见杨惇负手立在门口,诚恳而郑重,道:“无论如何,还请殿下善待阿姐。她虽不是旧人,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郑儿站在门外,听着此言,不觉恨恨地咬了咬唇。
朱千屹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杨惇知他不爱听此言,便也不敢多说,转身离开了。
*
很快就到了宴请瓦剌使者的日子。
菱歌站在宁贵妃身后,望着面前穿着胡服短打的瓦剌人,只觉满目讽刺。短短五年之前,他们还骑着战马立在北京城外,妄图将整个大明践踏在脚下,而陛下也被他们俘于军中,过着衣不裹腹的日子。而现在,他们却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饮着大明百姓所供奉的美食美酒,高谈阔论。
兜兰躬身为宁贵妃添了茶,见宾客们都忙着推杯换盏,方才低声和菱歌说道:“对面坐着的那个是瓦剌的赛刊王,也是勒氏的兄长。听闻陛下当年……唯有这位王爷不顾性命地护着他,还将自己的妹妹送给陛下,后面也是他百般斡旋,才让陛下得已平安回来的。”
菱歌抬眸看向赛刊王,他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瓦剌的传统服饰,虽是春日里,衣服的料子也大多是羊皮所制,实在算不上雅观。他面容黝黑,长相却算是大气,眉眼厚重,一望便觉他该是个宽厚的性子。想来也正因此,他才能与陛下一见如故,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族人去保护陛下。
他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子想来便是勒氏了,她一定有一个好听却绕口的瓦剌名字,宫中诸人记不住她的名字,或者连陛下也记不住,因此,人人都称呼她勒氏。相比于宫中女子,她显得皮肤粗粝,面容也不算精致,反而和她兄长有几分肖似。她垂着眸,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这一点倒是和宫中的女子一样。
“映婳,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兰儿了。”陛下笑着握紧了皇后的手。
皇后没有笑,只是极清淡地瞥了勒氏一眼,道:“勒氏乖顺,有她陪臣妾作伴,臣妾倒是极喜欢的。”
当初宁贵妃初入宫时,也曾想去侍奉皇后,可她都以自己喜欢清净为由打发了她回去。如今,倒是喜欢旁人作伴了。
宁贵妃只觉讽刺,她抬了抬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皇后皱了皱眉,道:“宁贵妃,你笑什么?”
宁贵妃道:“皇后娘娘宽厚,是臣妾等人的福气,臣妾不胜欣喜,因此有此一笑。”
皇后闻言,虽未说什么,却也没为难她,只道:“等陛下正式册封了勒氏,也好让她帮帮臣妾的忙。臣妾身子不济,这些日子宫中事多,又赶上准备太子大婚之事,臣妾实在忙不过来了。”
陛下道:“兰儿大约不懂得这些。”
皇后道:“学学也就会了。臣妾本想让宁贵妃帮帮忙的,可如今贵妃有身孕,还是不宜劳动了。”
陛下点点头,道:“此言有理。”
正说着,便见赛刊王端着酒盏走了过来,大笑着道:“陛下,臣只有这一个妹妹,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委屈她。”
陛下笑着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道:“你放心。朕已和皇后商议过了,就封兰儿为淳妃,居奇华殿,如何?”
赛刊王微怔,便听得高潜解释道:“王爷,这奇华殿可是咱们宫里离乾清宫最近的宫室,历来都是宠妃所居的,最是富丽。”
赛刊王听着,恍然道:“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
陛下笑着道:“你与朕虽是君臣,却也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兰儿更是在朕深陷囹圄时无微不至的照顾朕,朕怎么忍心薄待她?”
皇后也道:“是啊,本宫敬佩淳妃,在她身上,就像是看到了本宫年轻时的模样。”
赛刊王赶忙招揽淳妃过来,道:“还不快谢谢陛下,谢谢娘娘。”
淳妃恭顺道:“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几人笑着,倒越发显得宁贵妃寥落,她虽有个孩子,却到底是富贵窝里长大的,没有和他们共过难,自然也就无法融入其中,更无法得他们倾心相待。
也罢,她原也不在乎这些。
谜底
“陛下, 怎么不见陆大人?” 赛刊王环顾着四周问道。
陛下笑着道:“你说庭之啊,他现在可是大忙人了。”
话音未落,便见陆庭之和霍时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都冷着脸, 着了飞鱼服,只是陆庭之腰间别着一把绣春刀,霍时腰间却是空的。
“陛下!”两人行礼道。
还没等陛下开口,赛刊王便一把将陆庭之拉了起来,大声道:“陆大人, 我可等到你了!”
陆庭之如冰霜般的脸上才有了一抹动容,道:“王爷, 许久未见。”
菱歌站在不远处, 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觉蹙了蹙眉。她倒不知道陆庭之与瓦剌人的关系这样好。
“菱歌。”宁贵妃唤她。
菱歌尤自看着陆庭之的方向, 直到兜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才回过神来,躬身走到宁贵妃身边,道:“娘娘。”
霍初宁回过头来, 温言道:“怎么了?”
菱歌摇摇头, 道:“奴婢没事。”
霍初宁示意她为自己斟茶,低声道:“陛下被俘之时,陪在他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勒氏,还有一个人, 你知道是谁吗?”
菱歌不知她此言何意, 便只道:“奴婢不知。”
霍初宁轻笑一声, 道:“那个人,就是你的好表兄啊。”
“他当时……”菱歌还想问下去, 霍初宁却已敛了笑意,道:“所以我说,在这世上,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相信。”
是啊……
所以,正因为这样,陛下才会特别信任陆庭之么?那陛下又为何让霍时掣肘他呢?
菱歌没说什么,只默默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站好。
陆庭之虽和赛刊王应酬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落在了菱歌身上。
她似乎瘦了些,眉头总是不舒展,她越来越举止有度,越来越像这宫里的每一个人,越来越不自觉地融入了这宫墙之中,成为紫禁城一抹底色。
沈菱歌,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他冷笑一声,眼底渐渐覆上一层冰霜,宛若寒冰。
*
酒过三巡,有宫人走到陛下身边,福身道:“陛下,河边的莲花灯已准备好了。”
陛下笑着道:“如今临近三月三上巳节,可惜你们等不到那时候便要离开京城,朕知你们没见过上巳节时京城的热闹繁华,特命人给你们补上。”
“上巳节?” 赛刊王不解。
淳妃道:“这是大明百姓‘祓除畔浴’的日子,每当这个时候,百姓们便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好不热闹。”
赛刊王笑着道:“你知道的倒比我这个哥哥多多了。陛下,臣这妹子天生就是要做您的妃子的啊!”
淳妃羞红了脸,只抿着唇笑。
陛下站起身来,握住了淳妃的手,道:“走,朕带你去瞧瞧。”
朱千屹本坐在一边,此时总算来了些许兴致,笑着道:“这可比在这里喝酒有意思。”
郑儿闻言,便将披风披在他身上,笑着道:“是啊。”
众人见陛下和太子都离开了,便也都三三两两的结了伴,朝着河边走去。
皇后挽着淳妃的手,带着浩浩荡荡的许多人,一道朝着河边去了。
宝庆公主走到陆庭之身边,道:“庭之,我们……”
“公主,失陪了。”陆庭之却径直略过了她,只走到一旁的案几旁,独自斟酒吃着。
宝庆公主一愣,不觉攥紧了手指,她走到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中的酒盏,道:“庭之,独自饮酒只怕醉得厉害,倒不如我们一道去河边瞧瞧?前些日子我便见宫人们在准备了,定是很好看的……”
她见陆庭之面色不善,赶忙松开了他的手,道:“庭之……”
陆庭之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她这个人一般,静静望着对面的人。
宝庆公主紧咬着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菱歌和兜兰正扶了霍初宁起身。
“宁贵妃的确倾国倾城。”她道,“只是不知,你瞧的是她,还是旁人?”
他没有开口,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听“啪”的一声,他将那酒盏按在了案几上,猛地站起身来。
宝庆公主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正要解释,却见他坐了下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道:“殿下请便罢。”
“庭之……”她嗫嚅着,这才发现在他前面不远处,菱歌正陪着宁贵妃一道走着。
她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又很快睁开了眼睛,朝着河边走了过去。
霍时坐在不远处,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唇角扬着一抹讥讽的笑。
他这个义妹,还真是好本事,连手底下的人也非同寻常……
他想着,又看向面前的杨惇,他正陪杨敬说着话,端方雅正至极,好像全然不被凡尘所累。
今日杨妍似乎没来,许是因为已定下了婚期的缘故,便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他们姐弟两个,还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霍时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端着酒盏径直走到杨惇面前,道:“如此热闹,杨公子不去瞧瞧么?”
杨敬和杨惇都有些讶异,杨霍两家虽有来往,却也仅限于杨敬和霍秉文,霍时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
杨敬没说话,只是目光沉了几分,静静打量着他。
倒是杨惇站起身来,命人倒了盏酒来,道:“霍大人可有兴致去瞧瞧?”
霍时不屑道:“我在边关见惯了人的尸首,血流了满河,这些景色也就不足看了。”
杨惇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听得河边吵嚷起来。
众人都循声朝着河那边看去。
宫人们急急跑了过来,有人去传侍卫,有人去传太医。
霍时拦住了一个宫人,道:“何事?”
那宫人见是霍时,不敢不答,道:“有人落水了!”
“谁?”
“宁……宁贵妃。”
宫人说完,便匆匆去找太医了。
霍时听着,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他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女人就是麻烦。”
杨敬和杨惇却急急朝着河边的方向去了。
霍时见状,也将酒盏放下,他朝着陆庭之的方向看去,却见他人已不见了。
*
“娘娘!娘娘!”兜兰急得大叫,她趴在桥头上,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贰不停地叫人去救霍初宁,可在场的不是王公贵胄就是千金小姐,男子碍于身份,都不敢下水去救,女子矜贵,自然也不可能下去。
霍初宁在水中剧烈地挣扎着,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听“噗通”一声,菱歌跳了下去,朝着霍初宁的方向游了过去。
兜兰急得大叫,道:“菱歌!你不会水啊!”
菱歌却顾不得这么多,霍初宁不会水,又怀有身孕,这样冷的天气,这样刺骨的河水,若是再耽搁下去,她实在不敢想……
这孩子,可是霍初宁的命啊!
菱歌顾不得河水冰冷,只一门心思朝着霍初宁游了过去。
水流并不湍急,只是太冷,冲得人提不起力气。
她拼命托住霍初宁,将她的头抵在水面上,波浪一下一下地打在她们身上,每向前游一步,菱歌都要费极大的力气。
朱千屹冷冷地看着她,直到杨惇赶来,才一把攥住杨惇的衣袖,冲着他摇了摇头。
杨惇朝着河水看去,只见菱歌已挣扎着将霍初宁托到了岸边。
是啊,阿瑶是不会水的,可菱歌却游得很好。
侍卫和宫人们赶忙将霍初宁拉了起来,将她扶到一边。她全身湿漉漉的,洁白的脸庞冻得发紫,嘴里不住的呕出水来。
众人齐齐围了上前,陛下更是担忧不已。
菱歌脱了力气,眼前只觉一片漆黑,她拼命往岸边靠,却觉风浪一阵大过一阵,怎样都无法靠近岸边。
突然,有人托住了她。
他的胸膛宽厚温暖,无端地,便让她觉得安心。
淡淡的零陵香气裹挟着她,她终于脱力,靠在他身上,勾了勾唇。
“还有脸笑。”他声音冷厉,“没有本事便别逞能!”
菱歌缓缓闭上了眼睛,道:“我以为……你不会管我了。”
他紧紧环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托出水面,让她安安稳稳地靠在他肩头,道:“是不想管了。”
“你舍不得我,对不对?”菱歌轻笑。
他没说话,可眼眸却亮了亮,像是眼底划过了一颗流星,又很快沉寂了下去,融入了夜色之中,让人辨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宛如抚摸着珍宝,也或者,只是因为河水流动的缘故。
他望着河水的方向,犹疑了一瞬,又很快将她抱上了岸。
菱歌躺在他怀里,大口呼吸着空气。
“快传太医来!”陆庭之冲着众人的方向。
听得是陆庭之的声音,太医不敢怠慢,赶忙从宁贵妃那里分出一个人来,小跑着到陆庭之身边,道:“陆大人。”
陆庭之抱着菱歌,见她呼吸的艰难,不觉急道:“还愣着做什么!救人啊!”
“是,是……”太医哆嗦着应了,赶忙俯下身来给菱歌看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齐齐看过来。
兜兰扶着霍初宁,哭着道:“娘娘,方才是菱歌救了您啊!她不会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连命都不要了。”
朱千屹道:“方才她游得伶俐,可不像不会水的样子。”
兜兰不敢辩驳,只紧抿着唇,担忧的朝着菱歌的方向看去。
杨惇道:“陛下,沈姑娘忠心护主,该赏。”
陛下重重点点头,道:“是啊。多亏了庭之,要不然……”
话音未落,便听得太医道:“沈姑娘,她这是哮症啊!”
谜底(二)
杨惇弓着的背脊怔了怔, 他猛地直起身来,朝着菱歌的方向看去。
朱千屹也是一样,他的脸上敛去了方才的荒唐不羁, 难得的严肃起来。
郑儿望着他, 只觉心底如冰般坠了下去,沉沉的,却总也到不了底。
“住口!”陆庭之喝道:“你只管救人,旁的无须过问!”
“是,是……”太医应着。
朱千屹狠狠的踢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太医, 道:“还不快过去!等在这里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张太医颤颤巍巍道:“殿下,臣是看妇科的啊。”
朱千屹管不了这么多, 只推着他们道:“都去, 都去!”
张太医看了陛下一眼, 见陛下没说话, 便只得站起身来,带着太医院的一众太医走了过去。
宝庆公主见陆庭之如此护着菱歌,已是妒从中来,如今又见太子如此, 便道:“好矜贵的奴婢, 本宫还从未见过太医院的太医给奴婢诊病的。”
朱千屹没有理她,只死死盯着菱歌的方向。
宝庆公主好没意思,便讪讪道:“宁贵妃也是的,自己有身孕又为何如此不小心, 若当真伤了龙胎, 算是谁的?”
霍初宁扑在陛下身上, 红着眼道:“陛下,您也知道臣妾有多宝贝这个孩子, 又怎会不小心落水呢?是有人在背后推了臣妾,臣妾才会失足落水的。”
陛下目光微沉,握着她的手也松了松,道:“此事容后再说。”
霍初宁攀住陛下的手,道:“陛下,臣妾不怕受委屈,只盼着陛下怜惜臣妾!怜惜这个孩子!”
陛下道:“朕还不够怜惜你吗?”
这一次,他脸上没有笑意,反而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威逼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陛下……”霍初宁第一次对他生出了胆怯之感。
皇后道:“宁贵妃,你身子弱,受不得风,先回宫去吧。”
“可是……”
“兜兰,送你家主子回去。”陛下沉声说着,语气中不带半点转圜余地。
“是。”兜兰应了,扶起霍初宁,道:“娘娘……”
霍初宁没说话,只是款款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陛下为她披上的袍子,由兜兰搀扶着走了。
*
菱歌此时才好受了些,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她已觉得好多了。
发髻上的水如珠帘般往下滴着,沾湿了陆庭之胸前一大片衣裳。
他见她不再喘,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可好些了?”
菱歌坐直了身子,点了点头,颇有些惋惜的看着他的衣裳,道:“真是对不住……”
陆庭之神色微寒,道:“你若是聪明些,便该知道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正因为她自小有哮症,她父亲才不许她下水,可经历了那么多事,逃命的时候别说是水,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的。阴差阳错的,她倒学会了水。
“我没开玩笑。”菱歌挣扎着站起身来。
高潜急急赶来,正看见菱歌想要起身,便连忙来扶住了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菱歌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事,放心。”
陆庭之将想要伸出的手便不动声色地背在了身后,他亦站起身来,走到陛下身侧,道:“陛下,臣沾湿衣袍,便先行告退了。”
陛下道:“别急着出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明日再出宫不迟。”
他说着,便吩咐道:“高潜,带庭之去歇息。”
陆庭之道:“臣多谢陛下,只是衙门里还有事,实在不能耽搁,臣先行告退。”
陛下知道留不住他,也就不再多留,只道:“罢了。这些日子赛刊王都在,你若是得空,便陪他多喝几杯。朕是老了,喝不动了。”
陆庭之道:“是。”
赛刊王笑着道:“陆大人,改日再见。”
陆庭之微微颔首,转过身去最后看了菱歌一眼,便大步离开了。
高潜见菱歌朝着他看去,不觉担忧,道:“没事吧?”
菱歌摇摇头,她松开高潜的手,走到陛下身边,道:“陛下,奴婢也先告退了。”
陛下尚未开口,朱千屹便道:“快回去歇着吧,仔细冷风扑了身子。”
菱歌一怔,道:“多谢殿□□恤。”
陛下看了朱千屹一眼,道:“你忠心护主,的确该赏。等你明日养好了身子,再来乾清宫领赏吧。”
“是。”菱歌应着,便退了下去。
*
“沈姑娘!”有人在身后唤她。
菱歌回过头来,只见杨惇急急赶了过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他从来都是克制、端成,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而这一次,他是如此不同。
他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捧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是我的衣裳,平素只备在身边,从未上过身,不知姑娘是否嫌弃……”
菱歌打断了他,道:“杨公子,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这里是宫中,今日公子虽是好意,可若是他日被人发现奴婢穿了公子的衣裳,只怕奴婢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于公子声誉,亦是不好。”
“我不在乎。”他突然道,语气却并不强烈,反而有些干涩,带着几分小心,生怕惊扰了她。
菱歌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抬眸望着她,像是隔着千重山,他却依旧将她看得透彻,终于,他哑然开口:“阿瑶,你还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他认出她了么……
是因为她犯了哮症么……
她不敢承认,甚至连想都不及细想,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好像只要她不承认,他便会相信,他的阿瑶早已死了。
菱歌眼睫微动,缓缓开口:“公子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阿瑶……”他几近哀求,又几近绝望,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色,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握住她,却又怕吓到她,怕伤到她。
菱歌道:“奴婢是沈菱歌,公子是知道的。”
“你连我都不肯相信吗?”他站在她身侧,喉间微微滚动,却再说不出一句重话。
他的阿瑶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又怎能在他这里受半分委屈?
菱歌望着他,缓缓将拢在袖中的五指攥紧,指甲扣在掌心,有一种钝钝的痛感,让人沉沦又清醒。
下一刻,她几乎要告诉他一切,就像五年前她在花月楼等他的日日夜夜,她多想告诉他,她的悲伤,她的委屈,想告诉他,在这漫长的苦楚中,他是惟一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光亮。
可是啊,他那时候都没有出现……
菱歌轻笑一声,眼底一寸寸清明起来,道:“公子认错人了。”
她转身便走,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怕他继续追问。
她当然知道他的爱重,她只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告诉他答案。
那些漫漫长夜中积攒的绝望,终将化作一句:“因为,我怕我父亲之死与你父亲有关,与杨家有关。”
这话将如千重山一般,将他们之间初识的美好全部击碎。
他承担不起,她亦是。
所以,在她查清一切之前,就这样吧……
朗月当空,逼仄狭小的甬道中只余他们两人,他明明伸手就能触到她,却只能看着她从他身边又一次逃开。
他脸上有一种近乎懊丧的颓唐,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走入宫墙的阴影之中,再也消失不见。
月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神思渐渐清明,心底又涌出一抹花来。
无论如何,他的阿瑶还活着,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哪怕她不肯承认,哪怕她不敢信他,只要她活着,不就足够了吗?
他的阿瑶,还活着啊!
*
不远处的树影里,陆庭之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一切。
菱歌走得虽快,脚下的步子却有些凌乱……
沈菱歌,你的心,也乱了么……
他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漫天的月色投入他的眼底,却像是被吞没了一般,没有半点生气,不见丝毫波澜。可他周身的气息却冷得凛冽,寒气逼人。
周临风屏气凝神,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大人……”
终于,他忍不住提醒道。
甬道中的人都走了,陆庭之发髻未干,却已在这里伫立多时。再这样下去,只怕要伤了身子。
陆庭之道:“你先出宫去。”
“大人呢?”周临风不觉开口。
陆庭之却没开口,只是转身便朝着宫中的方向走去。
周临风叹了口气,朝着菱歌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这位沈姑娘还真是会惹大人生气啊!
*
直到回到永宁殿,菱歌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她缓缓松开紧扣着的掌心,才发现手指都已有些僵硬了。
她隐了所有的情绪,朝着暖阁走去。
暖阁中灯火通明,周遭的宫人皆被霍初宁支开了,只有兜兰陪着她。隐隐的,可以听到瓷片破碎的声音。
菱歌自然明白霍初宁的心,便只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贱婢!你竟敢忤逆本宫!”
兜兰捂着脸跪在地上,攀着霍初宁的裙裾,道:“娘娘千万珍重身子!孩子要紧呐!”
霍初宁坐在美人榻上,粗粗的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是气极。
“姐姐。”菱歌轻声唤她。
霍初宁转过头来,瞬间便红了眼眶,道:“阿瑶,你回来了!”
菱歌急急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我回来了,都好了。”
“今日若不是你,我便……”霍初宁哽咽地说不下去,她突然摸着菱歌的脸,认真打量着她,道:“你的哮症怎么样了?”
菱歌道:“我没事。姐姐吉人天相,腹中的孩子更是福星高照,就算没有我,姐姐也会平安的。”
“太子是不是认出你了?那杨公子……”
菱歌担心她思虑太甚,忙道:“姐姐放心,曾经的谢瑶最怕水,他们不会起疑的。更何况这世上有哮症的人这样多,又不止我一个,他们就算猜出什么,我只一口咬定我不是谢瑶,也就没事了。”
霍初宁这才安下心来,又认真道:“阿瑶,今日是有人要害我,你信不信?”
菱歌点点头,却不能多言,只道:“姐姐说的话我都信,都信。”
见霍初宁平静下来,兜兰才略略安心,却又担心菱歌的身子,便轻声道:“姑娘不若去换件衣裳,再来陪娘娘说话吧。”
霍初宁这才发现菱歌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赶忙道:“阿瑶,你快去沐浴更衣,别沾了寒气,只怕不容易好的。兜兰,把本宫刚才喝的姜汤再给阿瑶盛一碗。”
“是。”兜兰应着,转身退了下去。
菱歌站起身来,道:“姐姐,那我便先回去了。”
霍初宁点点头,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道:“阿瑶,陆庭之喜欢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