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才过,大年初一的桃源村里新年气息最是热烈。
莲宝怀抱着上半日挨家挨户拜年得来的红包、新年小礼物,高兴得双眼笑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萧娘子,我可太喜欢过年了。”七岁的小姑娘抬起头,看着身边身形纤细、眉眼含笑的女子道。
萧娘子三年前来到桃源村,村里人都只知道她姓萧,是位教养极好的娘子。
大伙都说萧娘子必定是落了难的大家闺秀,不得已才在他们这偏僻的小村子里住下的。
萧娘子一臂挽着个竹篮,原本里头放的都是给各家拜年的小礼物,如今已经都送了出去,只放了收到的回礼,几乎都是莲宝的。
“我也喜欢。”萧娘子顺着莲宝的话头道,语调轻柔。
“我们还真是志同道合!”莲宝特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觉得不过瘾,又道,“也是志趣相投!我说得对不对?”
萧娘子唇边的笑意更甚,道:“莲宝说得没错。”
莲宝因此得意,扬起下巴笑道:“这些词都是杨先生教的。”
萧娘子眼波潋滟,只在莲宝提及“杨先生”的刹那有些许黯淡。
这一回,她没接小姑娘的话。
莲宝未曾察觉萧娘子的变化,仍在喋喋不休着这半日去各家拜年的情景。
看着她不过一个小丫头,但对村里的事门清,尤其说到张铁匠跟他那新婚的小媳妇如何甜蜜恩爱,她更是来劲儿。
萧娘子只当故事听,吟吟笑着,帮莲宝看着前头的路,防她摔了。
莲宝忽地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面对萧娘子问道:“萧娘子有没有想过跟张嫂一样,给自己找个当家的呀?”
萧娘子不觉被冒犯,只是有些意外,怔怔看着莲宝,余光里渐渐出现一片雪青色的衣角。
她不由收拢了手指,顿了顿才抬头去看来人。
正月里天还冷,但今日天地晴光,自有三四分的暖意。
站在吹过的一小阵北风里,她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颀长身影,彼此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阳光笼在那人身周,绒绒的好似模糊了视线,教她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
恍惚间,一切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破开她满目的血光,给与身处杀戮终了的她一丝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三郎……”
滴血的长刀咣当落地,声响掩盖住了本就虚弱的那一声低唤。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朝着那个身穿银甲的身影走去。
周围分明有那么多的人,但她只瞧得见他一个,如是梦中想见多时的人终于归来。
但她终究没能到他身边便人事不知,再醒来时已在一处陌生的屋子里。
王喜听闻萧吟醒了遂来探看,但只停在屏风外头,问道:“萧娘子醒了?可有不适?奴婢传大夫来看看吧。”
并不是熟悉的南方口音,萧吟不太适应,却也很快找回了一些昏迷前记忆,道:“晋王呢?”
“我军方才进入金阳,诸多事务需殿下处理,恐有些时日才能来看萧娘子。萧娘子不妨趁这段日子好生调养身子,以免到时候见了殿下失礼。”王喜道。
不知是昏睡了太长时间,还是原本身体欠佳所至,萧吟这会儿浑身的骨头都在丝丝发疼,并没什么力气。
她靠回软枕上,再问了一句,道:“阁下尊名?将来或有答谢的机会。”
王喜道:“萧娘子客气。奴婢王喜,是晋王殿下的近身内侍。”
之后听不见屏风后头再有动静,王喜只道萧吟身体不适需要休息,遂带人先行离开。
房中烧着烛火但并不明亮,萧吟斜倚着细软,努力在不曾间断的钻骨疼痛中拼凑着尽可能多的记忆。
她本是陈国贵妃,却暗通赵国伐陈大军,私开国都金阳城门,以致原本围困金阳数月的赵军长驱直入,轻而易举便攻破了最后象征陈国皇权的地方。
而她在赵军进入皇宫之前已做好了与腐朽陈国一同覆灭的准备,只是在那之前,她要亲手杀了有些该死之人。
她本是弱质女流,国破那日竟提刀到了陈国国君跟前,眼看着在灭国前依旧醉生梦死的陈国掌权者,她第一次毫无顾忌地举起了刀。
她并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觉得手里的刀那样轻,随意挥动几下便能看见有人倒下。
而曾经陈国最高高在上的皇帝因为喝得烂醉,只是糊里糊涂地斥责大殿里的惊叫声过于吵闹,丝毫不知昔日被他宠爱的贵妃娘娘正举着沾满血的刀站在他面前。
回想起自己第一刀刺入国君体内的情景,萧吟蓦地战栗,耳畔仿佛传来陈君痛苦的叫声,却又那样令她血脉喷张。
而后第二刀、第三刀……
她真的仿佛疯了似的在陈君身上泄愤,一直到眼前的尸体被自己刺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一切的仇怨直到这一刻才好像真正消泯,那股支撑她的力量从身体里被抽走。
她失了神,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来,面无表情,只向着敞开的大殿门口,走向那一大片明亮的光线。
正是在那时,她看见有许多穿着盔甲、手拿武器的人冲了进来。
人群里,那个忽然间闯入视线的身影踏着明媚的日光而来,像他。
像极了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身体的疼痛和逐渐回笼的记忆一起变得清晰,钻心剜骨的痛处很快占据了萧吟所有的思绪,让她明白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养尊处优太久,她根本经受不住这种折磨,由内而外的痛伴随着无法忍受的奇痒,她开始不停地挠,试图通过这种方法缓解根本无法言说的痛苦。
“来人……”萧吟试图叫人,可声音就像卡在喉口一般只能溢出极其喑哑的音节。
她想开门去叫人,身子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将将才挪到床边,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意识已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极其模糊,萧吟隐约听见有人进了屋子,感觉到身体被人抬起来。
又开始涣散的意识滋生着萧吟心底的恐惧,即便已经没了什么力气,她却忽然开始挣扎。
然而一切无济于事,被束缚的身体只能不断放大着因无法脱困而生的恐慌与愤怒,持续击溃着她的意志。
一直到最后,所有无法逃离可怖处境的绝望化成了心底长久以来未曾忘却的一句“三郎”。
——三郎,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