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章
萧吟从陈家出来时天色已暗, 陈婶特意教陈良送她回家。
陈良有意走得快萧吟一步给她提灯照路,听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他犹豫多时的疑问还是问出了口, 道:“萧娘子从前跟杨先生很熟吗?”
“都是过去的事, 曾经再熟悉,如今也是各过各的。”萧吟道。
陈良闻言仿佛吃了定心丸,神情松动下来,但一想起杨煜每每看萧吟的眼神, 他又不免担心,问道:“如果杨先生这趟是来找你的呢?”
“他找他的。”萧吟道。
话音才落,借着陈良手里的灯笼微光,她好似看见家门口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陈良也看见了,忙将萧吟护在身后, 道:“别怕。”
门口的黑影显然看见了他们,萧吟听见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仿佛将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新拉出来了。
陈良扬声问道:“谁?”
那身影顿了顿, 稍后才走近过来, 道:“是我。”
杨煜开口听着便矜贵, 陈良不用看都知道是他, 不由抓紧了手里的提杆, 又往萧吟跟前遮了几分, 问道:“杨先生怎么还没回去?”
萧吟站在陈良身后的阴影里,光线又暗, 杨煜根本瞧不见她。
“等人。”杨煜道,目光一直落在陈良身后的暗影里。
“有事白天说不方便吗?这大晚上的……”
“我找萧娘子。”杨煜声音沉了些, 已有薄怒。
陈良梗着脖子,毫不退让道:“杨先生该是大户人家出身, 不知夜里更该避嫌,哪有这种时候寻孤身娘子的道理?”
萧吟从陈良身后出来,站在微弱的光线里,语气颇为坚定,道:“阿良说的是,杨先生真有事,明日再说吧。”
杨煜听这一声“阿良”顿时身子发僵,盯着萧吟看来平静到有些冷漠的神情,问道:“还是老时间起身?”
陈亮手里的灯笼突然一晃,险些打去杨煜身上。
三人都被这情景惊了,杨煜忙退开躲避,萧吟想去夺那杆子,陈良将她拉开,最后三人分开站在两边,只那灯笼落在地上,兀自烧了起来。
火光在一瞬间亮了些,杨煜看着对面陈良对萧吟的关心,仿佛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他分明知道自己恼了,却只能攥紧了袖中的双拳,强压着激烈的情绪,道:“我明日再来。”
陈良看他走了也不放心,先将灯笼的火灭了,再取出随身带的火折子勉强借光将萧吟送到家门口,教她开了门锁,才道:“我看你还是先跟我去镇上待一阵吧,或者你上我家住,好歹跟我娘有个照应。”
萧吟知道,如果杨煜真要做什么,她和陈家走得近只可能连累他们,于是婉拒道:“陈婶照顾莲宝已不容易,你在衙门里一定要专心做事,我这儿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陈良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杨煜和萧吟之间必有纠葛,虽然萧吟并不太乐意接触杨煜,但也没有明确拒绝,将来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他不可能不担心。
萧吟打断他道:“你也说天晚了,孤男寡女不方便,快回去吧。”
最后催促的那半句,她说得格外温柔,颇有安抚的意思。
陈良被自己的话堵了嘴,知道再说也是自讨没趣,只将火折子交给萧吟,自己摸黑回家去了。
萧吟因为杨煜这一出心烦得整夜没睡好,第二日醒得晚了一些,起身时听见院墙外头不断有搬东西的声音。
早春的晨间依旧料峭,萧吟披着罩衣打开院门,才知道是自家对面空了许久房子有人入住。
她当下便猜到是谁。
杨煜正跟村长一块儿从对面屋里出来,见萧吟站在门口,他眸光顿时清亮起来,不过碍于周围众目睽睽,还在便陪着村长。
待暂且处理完搬家事宜,杨煜才发现萧吟小院的门早关上了。
他去叩门,无人回应,但先前并没有见萧吟出去,想是萧吟故意不应他。
杨煜猜得没有错,萧吟没有出去,只是不想理会他。
她在院子里听见有人来找杨煜,也听见他们的交谈,不过几句便没了声音,再等了一会儿传来有人离开的脚步声,声音太杂,她分不清杨煜是不是在里头。
萧吟耐心等着,一直没再听见有声音传来,才确定杨煜走了。
她暂且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担忧更甚——杨煜说过要在村里住一阵,但没说是搬来她对面。
这里原本是村民们堆放旧物的地方,萧吟因看中这里安静才提出入住,周围还有两三间房子也都没人住,其他的邻居与她不挨着,算是给了个她一个单独的桃花源。
如今杨煜住进对面的屋子,无异于只教他们两个住在这儿,她不担心杨煜做出格的事,怕的是见面尴尬。
忽然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萧吟的思绪,她忘了自己正假装不在家中,失声道:“什么人?”
“是我。”杨煜的声音传来。
萧吟知道躲不过,干脆开了门。
自重逢后,他们第一次站得这样近,萧吟才终于看得清楚杨煜比过去憔悴和看来虚弱的样子。
“为什么躲着我?”杨煜问道,并非强硬质问的口气,更多的是无奈和委屈。
他带来的疑惑太深,萧吟不想因为他的出现打乱自己的生活,于是问他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想做。”杨煜回答得干脆,低头看着萧吟,趁她不留意,一只手扶上门框,道,“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为什么?”
萧吟侧身回避他的目光,道:“你是什么身份,多少事等着你去做,你自己不知道吗?”
比起被冷淡地漠视,萧吟的质问都教杨煜欣喜,他前一刻还紧绷的嘴角不觉微微扬起,道:“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萧吟未曾察觉他的弦外之音,道:“你知道最好。”
“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杨煜问道。
“我管不着。”萧吟退回院子就要关门。
她关门的力气不大,但门板夹上杨煜左手时还是有不容忽略的疼痛传来。
他咬牙忍住了,只漏了一个闷闷的音节出来。
萧吟关心道:“怎么样?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门板夹的是手掌,过了第一刻的痛,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杨煜却在萧吟面前伸出手,慢慢翻转,屈伸着五指,教她看看他手背上的红痕,还有疼得不太灵活的手指。
“不至于。”杨煜道,但眉头紧锁着显然还在忍痛,道,“容我缓一缓,教你看着我没事才能放心,是不是?”
萧吟此时的确做不到丢下他不管,只好耐心等着。
杨煜趁机与她解释道:“村长说你这里清静,所以我才住过来,没想要打搅你的意思,你别恼我先斩后奏,可好?”
“又不是我的屋子,我管不得。”萧吟道。
杨煜也侧了身子,后背靠在打开的门板上,恰好跟萧吟面对面,问道:“那你是不生气,容许我住对面,是吗?”
说生气不至于,不过是萧吟还不适应重新有杨煜存在的局面。
得不到萧吟的回答,杨煜不放心,放缓了语调与她道:“我昨日就想告诉你的,但总没能说成,我又不方便总在村长那儿住,所以今早直接搬来了。这会儿如果再要换地方,一是不方便,二也麻烦人。”
“不用跟我说这么多,你的事你自己决定。”萧吟想要关门才发现杨煜挡着。
“我得说清楚,这趟我是顺道帮朋友,在村里住下方便一些。”杨煜道。
萧吟越来越不明白杨煜的意图,抬头想问他,又怕暴露他的身份,便只好压低声音道:“朝廷里那么多大事等着你,你耗在这儿做什么?”
许是她太过小心,声音太小,杨煜没有听清,便俯下身,附耳靠近萧吟,问道:“你说什么?”
一旦靠得近了,杨煜衣上的香味便散开在萧吟鼻底。
熟悉的气味催化着萧吟心底掩藏多时的情绪,她即刻偏过头去,退开道:“我说你没必要留在这儿。”
“可如今扩建绣房和修缮学堂的事都在我手里,我有留下的必要。”杨煜道,“村长说绣房有你不少的心血,稍后要需你多提意见。”
“三……”
“嗯?”杨煜眸光一亮,难掩眼底喜色,道,“你叫我?”
晨光落在他含笑的眉宇间,潋滟着柔和眼波,缱绻却克制。
怕吓着她。
可萧吟还是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回避着与他的相处。
杨煜轻叹一声,又不敢多教萧吟知道他的气馁,抬了左手给她看,道:“没事了,你可以放心了。”
“嗯。”萧吟的视线落在别处,没去看杨煜的左手,道,“我还要去绣房,你也忙你的去吧。”
“好。”杨煜这样应着,却未动身子,依然凝睇着萧吟,道,“昨夜听你称我杨先生实在不习惯,我表字德明。”
“知道了。”萧吟道,“我收拾一下便出门,你让一让。”
杨煜只让开了三分,依旧挡着门板,问道:“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
“晨间起得早,我也还没吃东西。”杨煜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屋子,道,“家里都还凌乱,能不能清萧娘子借个方便?”
第九二章
晨光里杨煜微微垂着眼, 略俯低了身子像是凑近了萧吟要听她说话,青砖墙跟有些暗淡的木门做底色,将他一身雪青的袍子衬得出尘不染, 跟萧吟站在一处又成了一幅画似的。
杨煜问得诚恳, 还有些试探的意味,萧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往后退了一些,道:“不方便。”
半垂的眼眨了一下, 掩去杨煜眼底的情绪,他抿了抿唇,又道:“我也要去绣房,等你一起,可好?”
“你去你的, 我还要一会儿。”萧吟道,“让我关门。”
杨煜皱着眉心, 只得退开。
萧吟在门后等了一会儿, 听见杨煜离开的脚步声才终于舒了口气, 然而心底未见轻松。
稍后萧吟去了绣房, 其实不过一座稍大的院子里建了两间房, 摆了几张绣榻, 另有一些绣墩给绣娘们绣小东西的时候坐。
萧吟到绣房时杨煜已至, 另有他的帮手在帮忙探勘扩建改造的地形。
“萧娘子。”阿瑶正坐在绣墩上跟其他几个绣娘闲谈,见着萧吟便朝她招手。
萧吟过去问道:“怎么了?”
阿瑶神秘一笑, 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杨煜,问道:“这位杨先生跟你做了邻居?”
村里的事向来瞒不住, 萧吟不奇怪阿瑶有此一问,点头道:“今早搬去对面屋子的。”
“啧啧。”秀桂也才从杨煜身上收回视线, 道,“这杨先生虽然长得好看,但没见他笑过,想来脾气不会太好。萧娘子,这样的人做了邻居,你可得留心。”
“不会吧,怎么看都是出身不错的相公……”
“出身高的才容易看不起人呢。”秀桂认真叮嘱萧吟道,“再说萧娘子这么个大美人一个人住,他搬去对面,保不齐有什么心思。”
“对对!”阿瑶跟着劝萧吟道,“萧娘子,杨先生虽是来帮咱们的,但到底是外头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你干脆先去陈婶那儿住一阵子,反正阿良平日也不在。”
秀桂和其他几个绣娘文言都咯咯发笑,秀桂还捅了阿瑶一手肘。
萧吟道她们误会,但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于是干脆不解释,只微红了脸想要先进屋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萧吟顾不得心里还剩的尴尬,往旁边挪开一步,随后便听见杨煜唤她。
萧吟知道其余人都在看她和杨煜,她唯有故作镇定,问道:“何事?”
“借一步说话。”杨煜说完便走开了。
杨煜待人虽冷淡,但跟萧吟说话尤其不同,阿瑶更担心他另有图谋,于是拉着萧吟道:“萧娘子,考虑考虑我的话。”
萧吟不拂逆阿瑶的好心,点头答应遂跟杨煜走了。
两人到了院子外头,墙根处,杨煜几乎将萧吟堵在拐角里。
萧吟身后没有退路,下意识抬手要推他,又怕被人瞧见了,只好放下手,警告他道:“别胡来。”
“怕你跑了。”杨煜说着稍稍退后一些,但仍旧将萧吟罩在自己高大的身影下。
萧吟不愿回应杨煜的目光,始终偏着头,道:“说吧,何事?”
“两件事。第一,你跟陈良进展到……”杨煜眼波闪动,有些急切地注视着萧吟。
“你从哪儿听来的?”
“还需要打听?”
陈良对萧吟的维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者方才阿瑶她们的话,杨煜多少也听见了些,那些心照不宣的笑容教他此刻想起来还一阵一阵地不舒坦。
“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探听这些闲言碎语?”萧吟反问,原是抬眼去看杨煜的,可忽然又转过头去,不想理会他。
杨煜瞧见她耳根都有些气红了,当下不那么恼了,问道:“那就是没有,对吗?”
“阿良他……”
“听不得你这样叫他。”
“一直都是这样叫的。”萧吟道他无理取闹,气鼓鼓瞪了他一眼,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当年救我,我早死了。”
杨煜大吃一惊,不禁靠近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墙角本就没多少地方,杨煜欺身过来委实太过亲密,萧吟一急,踩了他的鞋,趁他不备便从他身侧跑了出去。
头都没有回。
这趟谈话不欢而散,搅得萧吟心神不宁,直接在绣房待了一整天,跟阿瑶她们在一块儿才能放松些。
傍晚前,她和秀桂一起去学堂,说是去接莲宝,之后又在陈家吃了饭,跟莲宝挤了一夜。
莲宝夜里睡不着,缩在萧吟怀里问道:“萧娘子,你是不是在躲杨先生?”
萧吟被一语道破心事,却只揉着莲宝的脑袋,与她开玩笑道:“你这小脑袋瓜里不多装些学问,怎么竟装了别人的事?”
“萧娘子又不是别人。”莲宝往萧吟怀里挤,神秘道,“我跟你说个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萧吟低头,看小姑娘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眼波清澈纯真,她点头道:“好,就我们两个知道。”
“那倒不至于,孔先生也知道。”莲宝道,“我听孔先生说的,等新的学堂修建好了,孔先生就要……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养什么……”
“颐养天年。”
“对,颐养天年。萧娘子果然什么都知道。”莲宝抱着萧吟的颈,小猫儿似的在她颈间蹭,道,“到时候杨先生就接替他给我们上课了。”
这代表着杨煜会一直留在桃源村,而并非暂时。
本就盘桓在萧吟内心的疑惑在此时更多了担忧,并没有心情再听莲宝后面还说了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干脆起身,匆忙更衣要出去。
莲宝担心问道:“萧娘子,你要干什么去?我陪你一起。”
“我回家,你先睡吧。”萧吟穿完衣裳,看莲宝还坐着,她忙教小姑娘躺下,盖上被子,摸摸她的脑袋当做安慰,道,“忽然想起来有件事需回去一趟,耽误不得,小莲宝乖乖睡觉,明早我来接你去学堂,好不好?”
莲宝完全抵挡不住萧吟这温柔地哄睡,乖巧地点点头,伸出小指道:“拉钩。”
萧吟与她拉钩约定方才离开了陈家。
今夜只有繁星满天,未见明月,萧吟一路踏星小跑,不顾春夜料峭一口气跑到杨煜住的院子外头,亟亟拍门。
杨煜觉浅,又是如此安静的深夜,被急促的叩门声扰了梦,他很是不悦,随即披衣下床,点了台上的蜡烛去了院子里。
他停在门口,戒备问道:“何人?”
“是我。”
萧吟的声音一旦传来,杨煜立即开门。
幽幽烛火里,萧吟紧张担忧的神情冲入杨煜视线。
他来不及多思考,直接将人拽进院中,关上门,一手持了烛台,一手褪了披着的外袍,递给萧吟道:“先披上。”
“我有事问你……”萧吟粗重的喘息声在此时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杨煜有些急了,微扬声道:“先披上,免得着凉。”
见萧吟不动作,杨煜长臂绕去萧吟身后,姑且单手替她披了外袍,在收拢领口时才沉着眉眼道:“说吧,何事?”
“建安究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萧吟问道。
杨煜的手随即停住,片刻后才放下,道:“建安没事,顷盈和怀章都没事。”
“那你呢?”萧吟追问。
烛火跳动在杨煜深沉的眉眼里,照着在他眼底泛起的笑意,问道:“你关心我?”
萧吟气他这样好整以暇的模样,但他点出的那两个名字又确实牵动了她的思绪,于是继续道:“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萧吟不加掩饰的担心全然映在杨煜眼中,他明白,她的惶急里可能有他的因素,但还有关于其他人的。
她从来心软,总不会对过去的人和事完全不闻不问。
嘴角的笑容被晚风吹散,杨煜低叹了一声,道:“我没有骗你,所有人都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也没事。”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萧吟追问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杨煜吹了风,低头闷咳了一声,见萧吟像要来扶自己的样子,他抬手拦道:“你是希望我回去主持大局,还是单纯不想看见我留在这里?”
萧吟终于注意到他将外袍给自己后只穿了单薄中衣,她随即绕去他身后,将外袍重新披在他身上,问道:“有区别吗?”
杨煜确实觉得冷,拿着烛台的手开始发颤,但努力克制着,看着萧吟回到跟前替自己整理衣裳,他道:“当然有。”
“没有。”萧吟将他袍上的褶子尽数抚平,道,“你非说没事,我信你就是。你一定要留下来,我还能赶你走吗?但你的身份与这种山野之地根本不相称,还是应该尽快回到你该在的位置去。”
杨煜走近她,问道:“我是什么身份?”
晚风从杨煜身后吹来,他替她挡去,看她被烛光映下的侧脸上有教他看不明白的表情,他情不自禁地心潮涌动——只要萧吟不是单纯地厌恶他,便一切都还有希望。
“卿卿……”
萧吟的脸偏得更过。
萧吟的拒绝比吹过的风更冷,杨煜喉头动了动似有话要说,可见次此情此景,他唯有妥协,改了口,道:“萧娘子。”
第九三章
又一阵风吹过时, 将本就跳动不止的烛火彻底吹灭。
杨煜听见萧吟略显惊慌的低呼,他旋即长臂一揽,恰搂住了萧吟, 将她护在怀里。
熟悉的气息在身边蔓延, 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里,杨煜却没有再多的动作,只是哄道:“不怕。”
萧吟从前一刻的慌张里回了神,听着头顶传来这温柔的一声, 情绪得到了极大安抚。
掌心正贴在杨煜心口,有些紊乱的心跳融入萧吟的感官里,她想要退开,但腰间的手臂搂得紧,就像白日在绣房外的墙角里杨煜同她说的那样, 怕她跑了。
“放开。”萧吟道。
“你听我说完。”杨煜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怀疑, 但请你一定相信, 我不会骗你, 你在意的那些人的确都没事。我会留下来, 是因为这里的确有如今对我而言重要的事。我更不是来寻你不痛快的, 你别总是避开我, 好吗?”
萧吟按住杨煜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 靠在他怀里不多动一下,道:“那你告诉我, 建安究竟是什么情况?”
“早前大病了一场,想通了一些事, 所以做好安排后就想出来散散心。建安那边有人照顾,各司其职, 一切都很好。”杨煜缓缓道。
“你离开建安多久了?准备几时回去?”
“办完这里的事再做打算。”杨煜的声音里染了莫名的笑意,很淡,却不会被晚风吹散。
“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那当初让你离开,像我会做的事吗?”
萧吟哑然,那确实也不像。
暧昧的沉默里,杨煜的身子压低了一些,凑得萧吟更近,问道:“这么晚从陈家跑回来,是因为担心……担心建安城里的人?”
萧吟无心与他玩文字游戏,也就躲过了他在言辞间设下的陷阱,道:“你说完了?”
语调里的笑意更浓,连同杨煜的眼底也有明显笑意,不过萧吟没瞧见,他道:“还没有。”
萧吟道他诡计多端,不再惯着他,硬是推开他的手,从他怀里撤出来。
杨煜忙道:“日间你突然跑了,我还有第二件事没与你说呢。”
萧吟保持着跟他的距离,道:“你说吧。”
“我初来乍到,又不便总麻烦村长或是其他人,想跟萧娘子讨个方便,日常容我搭个伙,管管我一日三顿膳食,可行?”杨煜说得诚恳,看着暗影中那道模糊的轮廓,多少有些忐忑。
怕她跟晨间一样直接拒绝他。
“不行。”萧吟道,“你既要留在外头,这些事总要自己学。”
“萧娘子教我。”杨煜又咳了两声,道,“我虽拖着病,但只要萧娘子愿意教,我便能学。”
“有病该找大夫,该回去养着,还要流落在外,便是自己找苦头吃。”萧吟挖苦道。
“这些怎么算吃苦?”杨煜试着走近萧吟,未见她后退,他又真诚求道,“你我两家近,我跟你学方便得多。”
萧吟感慨自己这会儿才是骑虎难下,什么话都被杨煜说了,她真要拒绝便太过绝情,她自己也过意不去。
风里有萧吟无奈的叹息,夜幕上的星光此时一闪一烁格外明显,似是天边的星星都听见了她这一声妥协。
“只容你同席,但不许挑三拣四,我做什么,你吃什么。”萧吟道。
“好。”杨煜难掩喜悦之情,又连连说了几个“好”字,才道,“你稍等我。”
萧吟只见星光下一道身影匆匆回了房中,再出来时,杨煜已重新点上了蜡烛,特意罩了灯罩,还不忘用手护着尽量挡风。
幽光下,他的眉眼里氤氲着喜色,但不知是不是灯影太重的关系,萧吟觉得他眼窝有些深,脸也比从前瘦了许多,说他身上还拖着病,不像是假话。
杨煜执灯停在萧吟面前,道:“夜黑看不得路,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几步而已,不碍事。”
“我不是……”萧吟想说并非担心麻烦他,然而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多错多,便索性不说了,由杨煜在前头引路。
要过门槛时候,杨煜先行跨过,转身时特意放低了烛台,道:“当心。”
萧吟看着被烛光映照出的略有俯下的身影,提了裙子正要跨门槛的动作不由一滞。
他曾也对她呵护有加,但从未亲力亲为做这种事。
看着她的裙角渐渐停摆,杨煜抬眼,顺道将烛台移向萧吟,关心道:“怎么了?”
晚风渐小,火光在他眼底轻微跳动,照出他平和温润的眼波。
萧吟收紧了攥着裙子的手,摇了摇头,提步出去。
待杨煜帮她照了门锁得以开门,萧吟道:“多谢。”
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始终提醒着杨煜,彼此间再不是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一声道谢落在他耳畔也锤在他心口。
他却还是隐忍着,道:“你拿着进去,早些休息。”
“自己家里总是清楚布置的。”萧吟在杨煜注视下推门入内,再轻轻关上院门。
四下安静,只有萧吟落下门闩的声音,她知道杨煜还没有走,因他手中的烛光正从门缝里透进来。
她原不想多管,可要转身时目光还是被那点烛火吸引,于是她一手抚在门板上,对门外的杨煜道:“带病之身别再多吹风了,你若病了,我没有时间照看你。”
门外终是传来脚步声,萧吟透过门缝看着那烛光最终消失,方才松了口气。
翌日清早,萧吟按照习惯起身,想到昨晚答应杨煜的事,便想先去看是否起来了,免得待她做好的早膳,杨煜还没醒,到时吃食都凉了。
谁知萧吟才打开院门,便被门外的身影小小吓了一跳,好在杨煜的声音及时传来,安抚了她的情绪。
见萧吟失措,杨煜自然抱歉,道:“吓着你了?”
萧吟点头,将他让进门,道:“你怎么不叫我?”
杨煜头一回进萧吟这院子,不禁观察起来,一面回她道:“怕吵醒你,没等多久。”
萧吟独居,一切从简,因此院子里放了些洒扫的用具,另外有她如今种的十几盆花,不过还没到花期,因此枝叶没生出多少,只个别冒了点新芽。
“我还没动手,你需等一会儿了。”说着,萧吟挽袖便要做早膳。
杨煜主动跟着她,道:“我帮你。”
“你老实待着。”萧吟走近厨房,将门关上,不教杨煜进来。
杨煜不自讨没趣,便在院子里瞧那些花,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这会儿瞧着花枝上那些新发的绿芽,总是传递着新生的气息,倒是教他看得感觉充满希望。
一会儿的功夫有人叩门,传来莲宝的声音:“萧娘子,你起来了吗?”
杨煜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莲宝仿佛遭了晴天霹雳的神情。
不待他开口,萧吟闻声从厨房出来,见这一大一小两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虽觉得画面有些尴尬,但也好笑。
“你们做什么呢?”萧吟笑问道。
莲宝听见萧吟的声音,像小兔子般从门外跳进来,灵活地打杨煜手底下穿过,跑去萧吟面前,捧出昨晚萧吟落在陈家的首饰,道:“我给萧娘子把东西送回来了。”
小姑娘又走近萧吟一步,神情提防着回头瞥了杨煜一眼,低声问道:“杨先生怎么在你这儿?”
萧吟看杨煜关门,只是捏了捏莲宝的脸,问道:“吃东西了吗?”
莲宝仰面笑嘻嘻道:“吃过了来的。”
“东西劳你帮我放进屋里,再陪杨先生小坐,等会儿我就送你去学堂。”萧吟道。
莲宝拉着萧吟的裙子,不懈追问道:“你还没说,他怎么大早上就在你这里呢。”
“来吃饭的。”萧吟轻推了推莲宝,催促道,“快去吧。”
莲宝倍感沮丧,耷拉着脑袋从杨煜跟前经过,将萧吟的首饰放去厅里的桌上,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连蹦带跳地蹿去杨煜身前。
杨煜不防这小不点气势汹汹地过来,他没太多与小孩儿好好相处的经验,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莲宝充满质疑和审视的目光,难免促狭,竟不敢去看莲宝。
杨煜虽有芝兰玉树之姿态,但在村民口中是位并不好相与的冷面郎君,莲宝原也以为如此,所以这会儿心里还有些打鼓。
可她壮着胆子抬起头,发现杨煜虽然皱着眉,却不见得吓人的样子,她搓了搓手,再攒了些勇气,问道:“杨先生,你怎么在萧娘子这儿?”
她要多方打探才能准确判断敌情。
小孩儿的心思哪里能瞒过杨煜,他回道:“萧娘子方才不是回答过了?”
见杨煜转身进去,她跟小尾巴似的追上去,道:“你听见我刚刚说话了?”
意识到自己漏了馅,莲宝立即捂住嘴,看杨煜已在桌边坐下,她便坐去他对面,巴着桌沿,牢牢盯着他,道:“你羞不羞啊。”
杨煜不解道:“此话怎讲?”
莲宝努努嘴,瞥了杨煜一眼,颇有些瞧不上他的样子,道:“你都是打镇上来的,还有那样厉害的大官人朋友,怎的还来萧娘子家蹭饭吃呀?”
第九四章
厅里片刻安静。
虽说童言无忌, 但莲宝突如其来的提问多少还是教杨煜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因此脸色有些发白。
看杨煜被自己说中痛脚,莲宝来了劲儿, 转是一派得意之色, 昂头道:“我哥就不会平白蹭人家的饭吃。”
正说着,莲宝听见厨房的门开了,她即刻跳下凳子,殷勤道:“萧娘子, 我来帮你。”
杨煜至今哪里受过这样的数落,虽不至于被莲宝几句话便激怒,终究心里不甚好过。
萧吟端着做好的早膳进来时,杨煜还在因为莲宝的话而若有所思。
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萧吟问道:“在想什么?”
见萧吟只端来一碗白粥和两碟小菜, 杨煜问道:“你不吃?”
萧吟摇头,一面往外头走一面回头朝莲宝伸手道:“莲宝, 再不走可要迟到了。”
杨煜看着小姑娘追着萧吟出去, 两人一起出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渐渐亮起的日光, 还有被拉长的那些花枝的影子。
萧吟送了莲宝回来时, 发现自家院子的门竟开着, 而那晨间被留下一个人用早膳的杨煜正俯身在那些花前仔细研究着什么。
他过去指点江山, 眼里看的是天下山河,镇日埋首在成堆的公文折子里, 通身的君仪威严,神情少有放松的时候, 如今却不知怎么的落了一身闲散似的,连这些不起眼的世间细碎都要多看上几眼。
听见声响, 杨煜回头,见萧吟回来,他迎上去,道:“没去绣房?”
“你怎么还在?”萧吟答非所问,往院里的那口小井走去。
“看家。”杨煜道,“花已浇过了。”
萧吟这才发现水桶有动过的痕迹,也想起自己的确走得太理所应当,好似杨煜留在这里没有不妥。
她有些懊恼当时不假思索的行为,好在背对着杨煜,没教他看见她的异样来。
萧吟转身往屋里走,道:“你可以做自己的事去了。”
“碗筷都收拾了。”杨煜道,“炉上煨着白粥,别忘了吃。”
萧吟看着厅里桌上被扣起的凉碟小菜,再想起杨煜昨夜俯身为自己执烛引路的情景,心潮蓦地涌动得厉害,一时间不知如何面杨煜才好。
杨煜得不到萧吟的回应,于是走向她,又怕她并不喜欢自己做的这些,怕看见她不悦的神情,便只站在她身后。
她被罩在屋檐落下的阴影里,他站在已渐渐有了暖意的春日阳光下。
“我做这些是因为莲宝。”杨煜道。
萧吟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但双腿莫名有些重,转不过身去看他,遂只问他道:“莲宝怎么了?”
“莲宝说的对,我不该白吃白喝,平白给你添麻烦。以后家里这些事,交给我……”
“不必。”萧吟断然拒绝杨煜的好意,情急之下终于转过身去看他,触上他略显失落的目光时,她又觉得自己过于直接,遂解释道,“我做一个人的饭也是这些活,你又随我做的吃,不算麻烦。”
“但我过意不去。”杨煜道,“这样吧,你将这些花交给我,等天气再暖一些,我还一团锦绣给你,就当是补饭钱,如何?”
“不好。”萧吟下意识拒绝道。
杨煜走近她身边,挫败道:“我心里记着莲宝的话,不想被个孩子瞧不起,你也不忍心教我被个小姑娘看笑话吧?”
他慢慢说着,目光尽数落在萧吟身上,生怕她恼了似的总在观察她的神色,看来可怜兮兮的。
萧吟道他诡计多端,但今日的确是被莲宝抓了现行,即便她不担心莲宝会出去说,也不想教杨煜在个孩子面前抬不起头,他将来是要去学堂里为人师表的。
萧吟无奈答应道:“好吧,那我将花先搬去你那儿。”
杨煜笑意毕现,却又做为难状,道:“我那东西还没收拾完,眼下还乱着。我过来给你照料这些花,你别将我拒之门外就好。”
萧吟明知他以退为进,本想教他收了这“神通”,可看他默然转身重新回到那些花前,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日光笼着杨煜雪青的袍子,花影映上他的衣摆,他那双曾经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手正悉心拨看着花枝的情况,时光仿佛错了位,教萧吟总觉得恍惚,像是进入了一场从未设想过的梦里。
杨煜就此登堂入室,虽然每日都是粗茶淡饭,但萧吟愿意收留他,并且不完全拒绝他的接近,于今时今日他们的关系来说已然不错。
因为杨煜的关系,萧吟几乎没再在陈家吃过饭,莲宝对此不甚高兴,因此等陈良又一次休沐回来时,第一刻便拉着兄长商讨计策。
晚些时候,莲宝拉着陈良去找萧吟,却在半道便遇上了从绣房回来的萧吟,一并还有同行的杨煜。
看陈良瞬间泄了气,莲宝反而朝萧吟跑去,一把扑在萧吟身上,道:“萧娘子,我哥回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小姑娘隔在萧、杨二人中间,朝陈亮招手道:“哥,萧娘子在这儿!”
陈良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将莲宝拉到身边,道:“多大的人了,一点规矩没有。”
莲宝嘟着小嘴,满脸写着委屈,对萧吟道:“萧娘子,我哥又欺负我。”
看萧吟被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逗笑了,莲宝随即催促陈良道:“哥,你不是有东西要给萧娘子吗?”
陈良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递给萧吟,道:“萧娘子,你回去试试这香怎么样。要是喜欢,回头我再给你多带些回来。”
萧吟喜欢打香篆的事,桃源村里不多有人知道,陈良也是因为莲宝日常跟在萧吟身边看见了告诉他才知道的。
但他不懂香道,也不知萧吟衣服上那股清甜的香究竟是怎么调出来的,只能在香料铺里找最接近的买给她。
萧吟双手拖着盒子,道:“多谢阿良。”
陈良每每听萧吟这样温和的语调唤自己,都禁不住脸红,当下又假借挠头的时候将发红的脸藏起来一些,看来腼腆道:“你能喜欢就好。”
莲宝顺势拉萧吟道:“萧娘子,今晚一块儿回家吃饭吧,我哥回来了,我娘一定做好吃的!”
被冷落多时的杨煜闻言不免紧张起来,当即去留心萧吟的反应,余光也不由自主地去瞥她手里那只盒子。
“小莲宝记不记得之前问杨先生的话?”萧吟道。
莲宝自然记得,也知道萧吟一定有了拒绝的理由,于是咬着唇,不情愿地点头“嗯”了一声,但又解释道:“可是萧娘子平日照顾我,也帮我娘干活,不算在我家蹭饭。”
萧吟莞尔,道:“所以杨先生替我做了事,以工抵饭钱,我可不能饿着他。”
莲宝哪里说得过萧吟,原想向陈良求助,可兄妹二人只剩下面面相觑。
陈良道:“杨先生不介意的话,一块去家里吃吧,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就是怕家里做的不合杨先生胃口。”
“不必麻烦。”杨煜婉拒了陈良转而对萧吟道,“莲宝盛情邀你,不至于连孩子的心愿都不满足,我自己可以。”
萧吟不知杨煜从哪学来的以退为进,反倒教她做了恶人,登时有些恼了,道:“那好,杨先生今晚就自便了。”
杨煜却向她伸出手,摊开了手掌道:“钥匙先给我。”
“做什么?”
“天气有转暖的迹象,我回去看看花,否则如何能兑现答应你的事。”杨煜柔声细语,嘴角含笑,视线尽皆落在萧吟身上,旁若无人。
“夜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好好歇着吧,修葺学堂的事有需你费心的地方呢。”萧吟少见地阴阳怪气,转身朝莲宝伸手,道,“回家了,莲宝。”
小姑娘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也不是多么高深的内容,可她就是觉得有好多地方看不懂,正疑惑间,听见萧吟唤自己,她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回应了萧吟。
莲宝还跟从前一样,左手牵着陈良,右手拉着萧吟,三个人一块儿回家,分明是高兴的,可因为弄不明白心里的困惑,不禁回头去看。
渐浓的夕阳里,杨煜颀长的身影孤单地站在小道上,雪青色的袍子染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温暖的光线融去了几分他身上看来不近人情的冷峻,虽看得不太清楚,但她感受到他始终未曾从萧吟身上收回的视线里有许多她现在不会明白的情绪。
莲宝没看路,被脚下的土块绊到,好在左右有人牵着才没有摔倒。
陈良问道:“路在前头,你总往后看做什么?”
莲宝冲陈良吐了吐舌头,转头去看萧吟,问道:“萧娘子,真的不管杨先生了吗?”
萧吟低头看着满面疑惑的小姑娘,知道杨煜还在原处站着,但她没有回头,道:“这次你哥说得对,路在前头,要向前看。”
陈良抱起莲宝,对萧吟道:“莲宝不懂事,总要缠着萧娘子。”
他回头,见杨煜依旧立于那一片辉煌瑰丽的夕阳织金里,终于认清了事实,道:“不能不管杨先生,他也算是村里的恩人,萧娘子愿意多照顾他,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莲宝搂着陈良的脖子,问萧吟道:“萧娘子,我哥这次说得对吗?”
第九五章
小姑娘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着萧吟, 一心一意一等着期待中的答案。
萧吟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道:“你哥说的没错,但我想念你娘的手艺了。”
“那就是跟我们回家啦?”莲宝开心地拍起手, 再催促陈良道, “哥,快点回家,要不得饿着萧娘子了。”
看萧吟的确没有要去找杨煜的意思,陈良干脆教莲宝骑坐在自己肩上, 双手拉着她的手张开,笑着小跑起来,道:“坐稳了,飞咯。”
兄妹俩的笑声回荡在傍晚的乡间小道上,萧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提醒道:“阿良,当心些。”
萧吟在陈家吃了饭, 顺便帮陈婶做了些家务才回去。
开院门时, 她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动响, 但回头去看, 只有清朗夜色下, 小道对面那一扇关着的院门。
翌日, 萧吟起身时便觉得暖和了不少, 待她梳洗完去到院子里,发现当真一夜之间春回大地, 原本种的山茶和春兰竟都有花苞微微绽开。
萧吟正俯身看着已吐了春色的花朵,听见有人叩门, 她知是杨煜,遂即刻去开门, 视线里不过出现一片熟悉的雪青,她已迫不及待道:“真的开花了!”
这花期比杨煜预想中的早,萧吟这灿若星辰的笑亦是来得意外,也惊喜。
晨光照过萧吟春水潋滟的眸子,一时间光线亮得晃眼,她即刻闭上了。
杨煜耳畔是她一声低呼,眼里皆是她的失措,有些冒冒失失的,但能教他知道她这是高兴得忘了形。
他嘴角不由扬起,抬手替萧吟遮去照来的日光,故意再问她道:“你说什么?”
萧吟睁开眼时,杨煜温润的笑容近在咫尺,挡在她侧脸的衣袖上飘来熟悉的香味,他微微俯下靠近过来的身子是在迁就她,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她怔忡又带着些疑惑的样子被杨煜尽收眼底,虽不是他最想看见的,但得见她最真实的反应便足够教他高兴。
他略抬了头,瞧见正在墙下逐渐蓬勃的盎然春意,道:“你喜欢就好。”
杨煜放下手从萧吟身边经过,径直去查看那些花。
方才莫名被堵在心口的气息终于顺了,萧吟暗暗吐息,随后才去杨煜身边,看他俯下身认真的样子,道:“多亏你悉心照料它们。”
杨煜清俊的脸上露出更明显的笑意,看着那些破了的花苞,道:“没教你失望就好。”
他又将花都看了一遍才起身,整理着衣上的褶子,抬头时见萧吟居然正看着自己。
心跳忽地乱了,他忙从萧吟身上收回目光,转过身去佯咳了两声,方才没教萧吟看见他眉间眼底掩不住的喜悦。
萧吟听这咳声倒是有些担心,道:“你不舒服?”
他有意顿了顿,果真等来萧吟站到自己跟前追问。
“说话。”萧吟催促道。
他再闷咳了一声,视线落在萧吟被拉长的影子上,垂眼的样子像是做错了事,吞吞吐吐道:“昨日有些疲惫,回来吃了点冷食便睡了,至今都有些不舒服。”
从前金贵如杨煜,萧吟是不大相信他会这样凑合的。
忽然变得安静的空气教杨煜开始忐忑,他犹豫许久终于敢去看萧吟,试探着开口:“卿……萧娘子……”
杨煜的迟疑和惶惶不安在他们重逢之初便不时展露,萧吟依稀能感觉到他的顾虑是源于自己,但她不愿多想,至少不愿打破如今杨煜愿意将就的这一切。
“我去做早膳。”萧吟匆匆去了厨房。
两人各怀心事,这顿早膳皆吃得食不知味。
萧吟收拾碗筷时,杨煜道:“我来吧。”
她没推辞,放下碗筷转身去了院子里。
杨煜捧着碗筷要去井边清洗时,看见萧吟正在挑花,见她没有排斥自己照料过的东西,他的神情才松弛一些,问道:“想挑一盆送给莲宝?”
杨煜一语中的,萧吟惊讶地回头去看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杨煜一身温儒公子的打扮,此时却挽着袖,将碗筷放去井边的木盆里,再提了桶放下井去打水。
看着总是一幅怪异的画面。
他却不以为意,一面转着木轴,一面回答萧吟道:“这里能教你这么上心的大约只有那孩子了。替我拿洗碗的巾子过来吧。”
萧吟从厨房拿了巾子出来时,在门口跟杨煜撞上,她的后背轻撞在门扇上,杨煜也猝不及防地连着退了两三步。
萧吟忍俊不禁,问道:“你进来做什么?”
杨煜走去萧吟面前,从她手里拿了巾子,再指了指灶台上的鬲道:“还有它呢。”
萧吟回去灶台边,捧起那只鬲,对杨煜道:“出去吧。”
杨煜会意,点头应了一声“好”遂回井边去了。
萧吟放下鬲便又回去那些花边,问道:“你说送哪盆给莲宝好?”
“红色那盆山茶吧。”杨煜的嘴角如今根本落不下来。
萧吟回身,负手看着浸在柔和春阳下的杨煜,问道:“为什么?”
“花期长,也算好养活。”杨煜道,之后不见萧吟有下文,他回头去找寻她的身影,才知那站在墙影下的身影正注视着自己。
他不像先前那样促狭,这会儿镇定自若地回应萧吟的目光,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有些意外。”萧吟如实答道,“但是这样挺好。”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浅浅的苦涩,杨煜跟着收敛了笑意,低下头去继续洗碗,与她道:“你喜欢最好。”
两人之间似有默契,以短暂的沉默结束了这个话题。
萧吟听杨煜的意见准备将那盆山茶送去给莲宝,杨煜即刻站起道:“我跟你同去。”
“你还没洗完呢。”萧吟打趣道。
杨煜看着剩下的那只鬲,当机立断道:“你等我一等。”
那盆山茶不大,萧吟自己就能搬动,她断定杨煜不会半途而废,并不打算等他。
她抱着山茶到院门口,道:“你走时记得帮我锁上门,我直接去绣房。”
杨煜果真没追出去,重新坐下将鬲洗了,暗中庆幸着挑了最小的那盆山茶。
萧吟不知杨煜藏起的心思,抱着花直接往陈家去,半道便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村里人起得都早,这会儿路上总有人,萧吟边走边跟他们打招呼。
“萧娘子这么早就去绣房?哟,这花是要开了吧?”路过的郑嫂才问完,见杨煜快步追过来,她眼波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给莲宝送去的。”萧吟回道。
“萧娘子!”莲宝的声音忽然从小道另一头传来,小姑娘跟初生的小鹿一般跑过来,待瞧见她怀里的山茶,惊喜道,“今年的花又开了?”
“萧娘子特意给你送去的,你这小丫头还不快接着。”郑嫂调侃道。
“我来吧。”杨煜的声音适时传来,克制着略显粗重的小喘。
郑嫂将这三人打量过一番,识趣地离去,待走远了一些还不忘回头相顾,口中念念有词道:“小莲宝这准嫂子怕是要飞咯。”
另一头,萧吟没将花交给杨煜,问莲宝道:“你怎么这会儿就出来了?”
“娘跟哥一早就去地里了,我吃了东西没事干,嗯……”小姑娘忽然眉头一皱,思索了一阵,道,“无所事事,就想找你玩儿。”
萧吟莞尔,问道:“不用去学堂?”
“今日学堂放休。”莲宝道,“不信你问杨先生。”
“前阵春病传得厉害,孔先生跟好几个孩子都病了,正好学堂要翻修,便先放了几日假。等把临时打扫出来的屋子收拾完再教他们回去上课。”杨煜道。
他说得有条不紊,神情也郑重,教萧吟不由自主地去看他,一时间没注意他有其他动作。
待回过神时,萧吟才发现怀里那盆山茶已被他抱了去。
杨煜这动作悄无声息,脸上笑容却掩藏不住,得意也温柔,从萧吟身上转去看莲宝,道:“走吧。”
莲宝鼓着腮帮子,跟只小松鼠似的,乌黑的眼珠一转,站去萧吟身边,道:“我跟萧娘子一块儿走。”
萧吟见事已至此,牵起小姑娘的手往陈家的方向去。
杨煜跟在她们后头,断断续续能听见她们的谈话,都是些萧吟哄莲宝的说辞,还有小姑娘不时“灵活”运用学来的那些成语。
但渐渐地,杨煜似乎听见了一些昨晚萧吟去了陈家之后的事——萧吟和陈良有过单独谈话。
他拖着花盆的手蓦地收紧,心事一重,脚下便慢了些。
莲宝无意间发现杨煜落得远了,扯了扯萧吟的袖子问道:“萧娘子,杨先生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萧吟记着杨煜说昨晚吃了冷食的事,她虽不尽信,但还是免不了关心,去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杨煜一个抬眸,萧吟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教莲宝先去前头。
随后两人一块儿走在路上,萧吟道:“可以说了。”
杨煜抿着嘴角,眉心微拧,视线落在自己和萧吟并行的影子上,打了多时的腹稿,方才一点点将目光移向身旁安静耐心的身影。
话到嘴边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他索性停下脚步,面对着萧吟站着,怀抱山茶的动作像是要将这花送予她一般,却不敢去看她,偏过脸问道:“陈家除了莲宝,就没有其他你中意……之人?”
他们之间有三年的空白,他始终忐忑,怕终于要跟萧吟失散,怕她以后都只跟别人“说悄悄话”。
第九六章
晨间清风吹过小道, 撩着杨煜的衣摆轻轻触上萧吟的裙角,亦吹得他过去少见的紧张神色融去了萧吟略略吃惊的目光中。
那一句“在意”或许换成“中意”更准确些,但话在舌尖几度盘桓, 终究选了个模棱两可的词。
眸光交汇的那一刻, 萧吟便明白杨煜的意思,只是不待她开口,福生便寻了来。
“杨先生。”福生兴冲冲地停在杨煜跟前,终于体会到萧、杨之间颇为古怪的气氛,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歉意,道,“打搅你们了。”
萧吟见莲宝跑了回来,她迎上去时听见福生道:“冯老板的人来了。”
冯老板就是跟村里做绣品生意的商人, 是杨煜的朋友兼雇主。
她猜出福生这是有正事要跟杨煜谈,于是对他道:“给我吧。”
杨煜将怀里的山茶交给萧吟, 见她朝自己右边的衣袖看了一眼, 他见是有花盆底的土沾在上头, 随即拂去, 匆匆瞥她一眼, 道:“多谢。”
萧吟不做声, 转而对莲宝道:“莲宝, 走吧。”
稍后萧吟将山茶送去陈家,又被莲宝拉着去田间找陈良。
晨间的村里阡陌间都是忙碌劳作的身影, 陈良正挽着袖管、卷着裤腿,在田里帮陈婶除草。
见萧吟过来, 陈良下手又麻利了一些,速速将身前一边的杂草割了再去找萧吟。
田里干活难免弄得一身脏, 陈良放了锄头便去一旁的水桶里洗手,看萧吟过来,笑道:“又劳烦萧娘子带莲宝了。”
“我也无事,过来看看。”嫁入南极生物群四贰尓二五就一四柒追锦江连载文肉文萧吟摸着莲宝毛茸茸的脑袋,道,“再说莲宝很乖,带着不费劲儿。”
“萧娘子送了我一盆可好看的山茶花!”莲宝睁大了双眼,伸出小手握成拳,一边兴致勃勃地比划,一边道,“花苞已经裂开了,就一点点红色都好看,过不了几天就开花,可惜……哥你看不到了。”
陈良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道:“回来还能看。”
小孩子一到外头就容易撒欢,没几句便跑去田埂上玩。
萧吟看着那欢畅的身影由衷发笑,却听陈良道:“萧娘子是不放心昨晚的事吗?”
“不是。”萧吟立即解释道,“还是我不好意思又麻烦你。”
陈良挠头,搓着手和萧吟一块儿看莲宝在田间玩耍的画面,片刻后又道:“村里要修路的事,小娘子听说了吗?”
萧吟摇头,道:“没听说,有什么说法吗?”
“我也是听我娘昨天提起的,说是村长认为如今要开始跟外头做生意了,那进出的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没人管,再者这样也方便村里人,所以找了杨先生联系冯老板,说是就快动工了。”陈良道。
因为要做绣品生意,绣房如今也在扩建,村里的学堂紧跟着开始改造,如今又要修路,对桃源村的未来必定是有好处的。
但这三桩事,不论哪一件都要需要银子且花费时间,还都跟杨煜有关,萧吟每每想起便始终难安,只盼着陈良能替她带回些有用的消息,好教她多少知道杨煜究竟要做什么。
萧吟心思重了起来,便无心享受这田野风情,也不想耽误陈良做事,不多时便先回了家。
她摆弄完花草,又索性将院子都打扫一遍,有事做才不至于总想着和杨煜有关的事,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却没见杨煜过来。
她便只做了自己的午膳,谁想才坐下要吃,门外便传来脚步声,她到门外看时,恰见杨煜匆匆赶回来,正一边关门,一边擦额上的汗。
杨煜转身时见萧吟恰立在檐下,像是在等自己的样子,他心头一暖,箭步上前,道:“商量事拖延了时间,回来得晚了,教你久等了。”
萧吟垂眼,抿了抿嘴角,往厨房去,道:“没等你。”
杨煜进门时见桌上只有一人的饭菜,顿觉沮丧,又即刻跟去萧吟身后,道:“我自己来吧。”
萧吟拉了杨煜一把,又怕他误会,忙抽回手,道:“你去吃吧,不能亏待了村里的大恩人。”
虽是调侃,杨煜却听得抿唇发笑,不与萧吟争,先回去用膳。
萧吟将做好的面端进屋子时,见杨煜边吃边笑,不知他面对这粗茶淡饭究竟在高兴什么,问道:“笑什么?”
杨煜立即收起笑容,待萧吟将一小碗面放到自己面前,他才恭维道:“萧娘子懂我。”
萧吟最初准备的那些不够他一个成年男子一顿,加上这一小碗面才顶饱。
萧吟看他吃得还算有滋味,放心之余又想起他不肯如实相告的隐情。
她想再试着问一问,可话到了舌尖,她竟被个称呼难住了。
这段日子他们多是你我相称,杨煜偶尔唤她几声“萧娘子”,她几乎没有正式称呼过他。
“三郎”必定不能喊,叫“德明”她也不习惯,称呼“杨先生”又总有别扭的地方。
杨煜察觉到她欲言又止,忙放下碗筷,简单收拾过,正襟坐好,问她道:“有事?”
萧吟想他先前隐瞒的样子,这会未必肯说,这会儿直接泄了气,摇了摇头,开始吃面。
杨煜见状只得继续吃,只是这接下去的时间两人各自沉默,这顿午膳吃得再不能舒坦。
杨煜自从开始跟萧吟搭伙,每每餐后洗碗收拾的事都由他来。
萧吟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终究有些忍不住,问道:“是绣房还是学堂,或者是修路的事有难处?”
杨煜闻言,前一刻还黯淡的眸光瞬间被点亮,却又不敢惊了萧吟,只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坐下,道:“你不说话,比任何难处都难。”
萧吟不想居然着了他的道,可才要抬眼瞪他,又见他的确关心还带着委屈的神情,一时间心便软了,忙转过视线,催他道:“洗碗去。”
杨煜反倒连人带凳往萧吟身边挪。
萧吟有些急了,低斥道:“坐回去。”
杨煜不动,直直看着萧吟,问到:“昨晚你找陈良说了什么?”
“自有我的事。”萧吟起身,自己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有些赌气道,“又不用桩桩件件都同你说,杨先生。”
萧吟拿着东西正要出去,杨煜豁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在萧吟面前,身形完全将她罩住。
熟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萧吟被杨煜尚且克制在眼底的汹涌眸光勾起了曾经的记忆,她生怕又要回到曾经的境地里,可不知如何安抚杨煜,便想绕开他先去院子里。
杨煜觉察到萧吟试图逃避的惊慌,知是自己失态,立即改换神色,抬手去接她手里的碗碟,柔声道:“我来。”
他这两字吐得轻,尾音低缓,当真缓解了萧吟心底的防备,随他说的松了手,将东西交给他。
杨煜低头看着萧吟,一直没有等到她回应自己的目光,说不失落是假,但她好似一点想要安慰他的举动都没有,也难免教他情绪低沉。
“你自有你的事,我拦不住,但……我嫉妒。”杨煜直言不讳,却不似方才隐隐相逼,眸光温和,语调也轻柔,只怕将她吓跑,“不是羡慕,是单纯地嫉妒。”
像是心口覆上一只宽大的手,干燥温暖的掌心隔着肌肤完完全全窥伺着她突然间紊乱了的心跳,连同不再平稳的呼吸,在杨煜这一声“嫉妒”里被彻底搅乱了。
她浓密的长睫不安地扇动,证明着她依旧会为杨煜牵动情绪,她的心里还有他的位置。
她不敢抬头,因此没有看见爬上杨煜嘴角的笑意。
他没有继续迫近,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只是缓缓与她道:“不止陈良,我嫉妒每一个从三年前就出现在你身边的人,哪怕只是与你擦肩而过。”
看她将头埋得更低,看她的肩起伏得更厉害,潋滟在杨煜眼底的笑意随之浓郁,但他没再多说什么,捧着手里的碗碟转身出去了。
罩在头顶的身影终于退开,萧吟仿佛被抽走了浑身力气般松垮下来。
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忽见杨煜折返,她全身紧绷,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问道:“你……你还要做什么?”
杨煜被她似受惊小鹿的模样逗笑,跨进门槛,去拿落在桌上的一支筷子,又给她看手里的巾子,道:“劳烦萧娘子抬手,桌子还没擦。”
萧吟自他手里夺了巾子,道:“我自己擦,你出去。”
“好。”杨煜笑吟吟看着她,“都听你的。”
他分明没有逾矩的动作,却教萧吟的心跳又快了些,忙挪开一步,别过脸去,道:“还不走?”
杨煜道:“你擦完了,我才好拿出去一块儿洗。”
萧吟原想反驳,可话是自己说的,她做不出当场出尔反尔的事,遂堵着心头一口气,一面避开杨煜的视线一面想去擦桌子。
杨煜起先只想逗她,见她真要动手,他忙将巾子取过来,道:“今儿天气好,你午后可以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歇一歇。”
“你呢?”萧吟问完才后悔,又不想再露怯,便咬着牙去看杨煜。
杨煜一面擦着桌子一面道:“还要去跟村长他们会和,实地看看村口的路如何修,晚上不用等我。”
所以中午这趟,他是特意回来看她的。
第九七章
过去杨煜日理万机, 手下批的皆是军国大事,交往的都是王侯贵胄,而如今他身在桃源村, 同时掌握三桩与村民息息相关的活计, 镇日与过去不会接触的平民百姓打交道,日子也不比当初清闲。
杨煜最忙时连早膳都来不及跟萧吟一块用便匆匆出门,说是要去村头盯着修路的事,一去便是一整日, 归来时夜色已深,萧吟已经歇下。
但每每如此错过一日,第二天萧吟起身开门时,总能在院门口发现一束扎好的野花。
花是路边常见的那些,可有人用心整理好, 再用红绳子捆好,看来总要精致许多。
暮春时节, 草长莺飞, 学堂和绣房翻修的事渐近尾声, 杨煜接下去的心思都在重修村头那条崎岖的山路上。
这次他又是赶早出门, 看看天色还早, 萧吟应该等会儿才起, 他便准备将昨晚带回来的那束花放去萧吟院子门口。
他正俯身去放花, 院门却突然开了,熟悉的藕荷色裙角出现在视线中, 他没有站起,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抬头去看萧吟,道:“这么早?”
天光还未大亮, 萧吟又背着光,容颜陷在阴影里有些看不清。
萧吟一手挽着竹篮子,低头看着手里还拿着花的杨煜,道:“早些去市集买最新鲜的菜。”
她起得早不假,但这个理由未必见真,杨煜不拆穿,依旧摆弄着花,想听她教他起来。
萧吟笑睨了地上那一团雪青的身影,提起裙角,跨过门槛,直接出去了。
“哎。”杨煜抓着花站起身,看萧吟回头看自己,才半举着手里的花,问道,“不要了?”
萧吟朝半开的木门里头瞟了一眼,道:“里头有花瓶,要不要换花,你看着办吧。”
转身时,萧吟不由加快了脚步,生怕杨煜追上来似的。
杨煜则捧着花进了院子,看着如今正在墙角绽放的一小片缤纷春色,再看看后面略显陈旧简单的素净墙面,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他琢磨着待有时间再与萧吟商量,先进屋,将桌上花瓶里的花换了,锁上院门方才继续往村头走。
路上,杨煜遇见同去早集的郑嫂。
“杨先生这么早就去村头了?”郑嫂前后瞧了瞧,问道,“怎么没看见萧娘子?”
杨煜如今开始习惯村民们的热情与淳朴,回应时不似最初疏远,含笑回道:“她已去早集了。”
郑嫂虽掩嘴发笑,朗朗笑声还是清晰地传了出来,别有意味道:“杨先生果真什么都知道。”
这话在从前的杨煜看来是冒犯,但现在未必不是他和萧吟关系缓和甚至变得亲近的证明,他因此只是浅浅笑过。
“我说嘛,原来难得看见萧娘子去趟早集,说是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东西不用总买,所以去得少,现在……”郑嫂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杨煜,余下的话自不用说了。
杨煜到底还是不习惯总被人这样盯着,抬头发现福生已在前头等着自己,他匆忙与郑嫂道别,因着心底莫名的高兴,脚下轻快了不少。
因为杨煜如今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萧吟最近都没再等他一块儿用膳,只是每日多准备一些,防他突然过来。
今日亦是如此,只是萧吟没想到,杨煜竟在晚膳前回来。
萧吟正在浇花,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杨煜的声音:“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杨煜一手提着衣摆跨进门,一手抬高了,将手里吊着的一尾鲫鱼献宝似的给萧吟看。
那鱼鲜活,这会儿还在翻翘鱼尾,难为杨煜一路将它提回来。
萧吟还没放下花浇便见杨煜提着鱼往厨房跑,半道又停下,转身对她道:“替我拿襜裳来吧。”
萧吟上前,要去接鱼,道:“一身的尘土,先回去换衣服。”
杨煜再注意仪表,但在修路那处待上大半日免不了衣上沾灰,这会儿被萧吟抓个正着,他亦觉得失礼,遂将鱼交给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叮嘱道:“你放着别动,我换了衣服便回来。”
那鱼跟听懂了杨煜的话一般,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突然用力甩了鱼尾,沾了腥味的水点溅去萧吟身上,闹得她跟条鱼较起了劲儿,威胁道:“认命吧。”
萧吟虽然一个人生活了三年,但对生杀活鱼还是不太熟练,以往又总有陈婶照顾伙食,她自己很少动手,所以在这种事上,她少见地很听杨煜的安排。
杨煜换了衣服回来见萧吟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他便挽了袖子,穿上襜裳,转头时,看见萧吟正在拨弄房中花瓶里那束野花的侧影。
有些事虽还未说开,但眼下萧吟对他的存在已没有明显反感,两人的生活重新有了大部分的重叠,不过是从昔日的琼楼玉宇里换到了如今简谱陈旧的村中小院。
他已没有回头路,但跟萧吟之间还没有确定的结果,那一日没有到来,他便总有心事,不过是借了如今为桃源村忙碌的由头暂且将这份烦恼放在一边罢了。
他短叹了一声,拿了刀正要动手杀鱼,忽然听见陈良的声音。
“萧娘子。”陈良的询问声音伴着远门被叩响的声音一同传来,“萧娘子,你在吗?”
杨煜先萧吟一步去开门。
陈良显然才从城里回来,包袱还在肩上,谁想来找萧吟却头一个在她的院子里看见杨煜。
杨煜这长袖挽起、穿着襜裳得模样,虽不符他贯来疏冷文质的气质,却俨然一派主人家的气势。
陈良见状愣住了,待听见萧吟唤他才回了神,可杨煜在跟前拦着,他进不去院子。
杨煜自不想教他进来,尤其发现萧吟一改往日还算平和的神情,眉眼间有了遮掩之色,显然有和陈良之间有秘密。
他眸光一沉,依旧阻在萧、陈二人中间,微微偏过头算是询问萧吟,问道:“你要出去?”
他敏锐如斯,猜到萧吟要和陈良出去借一步说话。
萧吟点头,道:“一会儿便回来。”
杨煜分明看得出她的迫切,也深知自己内心已经因为陈良到来而不再平静的情绪。
但萧吟这句普普通通的回答却有着意外有效的安抚作用,兴许是她的语调格外柔软,也或许是她看着他,在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杨煜本就没有立场阻止萧吟,心里再不甘愿也只能为她让道。
他垂头丧气地将整条鲫鱼杀完,清理干净,依旧没见萧吟回来,于是退下襜裳想要出去看看,不想跟萧吟在院门口撞上了。
萧吟一头撞在杨煜怀里,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身子被一股力道抱着拽进院子里,耳畔是木门砰然被关上的声音,瞬间围裹住她的气息跟记忆中属于杨煜的强势合二为一。
她下意识抬手抵在他身前,所幸那坚实的胸膛没有继续压过来。
杨煜垂眸盯着还在回避自己的萧吟,开门见山道:“你教陈良去建安了?”
抵在杨煜胸前的手不自觉地收拢又张开,跟此时主人的心情一样忐忑不定。
“没有。”萧吟尽量完后缩身子,就差嵌进门板里。
当初顷盈给她的行李里,另有一封信,留了建安里一处宅子的位置,说她若有需要,可给那里的人送去消息,顷盈会帮她的。
萧吟正是请陈良帮忙送信,没说一定请陈良去,不算骗杨煜。
“那你跟陈良说了什么?还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谁教你这样失魂落魄?”杨煜问道。
他眸光深了许多,虽未继续逼近萧吟,但撑在她身侧的双手已渐渐握成了拳,语调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急切了些。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炽热,萧吟想逃的心思跟着强烈,可她刚想从他臂下的空隙钻出去,杨煜便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将双臂从她的双肩挡去她腰间的位置,算是彻底堵死了她的退路。
她急于脱身的样子证明着她的心虚,杨煜虽对她的嘴硬多有不满,但另有一阵欣慰涌上心头,问道:“总是关于我的事,是不是?”
萧吟咬着唇不松口,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想说谎。
她托陈良想办法联系顷盈,询问建安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杨煜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也好教她对自己接下去处境有些打算和准备。
可顷盈送回的书信里只有寥寥几句报平安的话,教她不必担心杨煜的情形和目的,这才教她更不解,为何连顷盈也不担心杨煜这一国之君不务正业,不早早回去主持大局。
看她越来越用力地咬唇,杨煜方才开口道:“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跟前,你怎的还要迂回曲折地去问别人?”
“我没有问过你吗?”萧吟平日不说,心里总有些怨气,偏过头去,克制着情绪不去看杨煜,嘟囔道,“你不肯告诉我。”
她不知,这样的动作将她气红了耳根完全暴露在杨煜视线里,连着一小片雪白的颈,晕染开了那淡淡的红。
杨煜再抑制不住喜悦,笑意完全绽在俊朗的眉宇间,道:“现在不是时候,等时机到了,我一一都告诉你。”
“你……”萧吟道他故弄玄虚,终于气得抬头去瞪他。
可他眉山目水里满含笑意,似清风春水,皆是一派引人入胜的好景致。
萧吟强行收回视线,跟上回在绣房外那般去踩他的鞋,想趁机跑开。
杨煜这次硬是忍了这偷袭,微微皱了眉,吃了那一时半刻的痛,丝毫不见恼意,笑容更甚,问道:“今晚喝鱼汤,好不好?”
第九八章
萧吟虽还有些气性未消, 但考虑到杨煜如今的确在为村里的事出力,便第一次由他决定晚膳吃什么,虽然只是一道鱼汤。
晚膳时, 杨煜喜滋滋地喝着鱼汤, 可见萧吟未给自己好脸色,他暗道还是不可操之过急,遂立即收敛了笑容,低头乖乖喝汤。
这一趟两人间的沉默不比过去沉闷, 尤其杨煜对想要的结果又多了把握。
其时只有自己与萧吟,他遂不会完全掩藏心迹,总想透露一些给她,教她知道他的心思。
萧吟察觉到杨煜试探的目光三番四次往自己身上飘,她本就堵着气, 眼下看他更不顺心,于是在又一次感受到杨煜投来的目光时, 她猛然抬眼去看他。
乍然间的视线交融虽教杨煜意外, 但他未曾闪避, 反而大方从容, 嘴角亦跟着展露更多笑容, 眸光温柔。
萧吟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只见他又挪着凳子想靠过来, 她只气鼓鼓道:“好好吃东西。”
杨煜只得将凳子再挪回去,但没动碗筷, 朝门外的院子望去,望见大片的夕阳里开得正好的那些花, 还有墙上的花影,他道:“你这院子看着空了一些, 待有时间,我帮你再种些花,如何?”
“懒得打理。”萧吟道。
她是不比小时候勤快,可自从离开建安,这一身懒骨早抽得差不多了,现下只是不想顺着杨煜才故意回绝他的。
“自然是我来。”杨煜道,“我虽不精通花道,但略有涉猎,你只管放心交给我,好不好?”
他大病初愈还在修养的时候便开始翻阅栽花种草的书籍,因记起顷盈曾与他说,萧吟在住处种了好些花,但都养得不太好,她走之后便更没人照顾了。
杨煜不说这种往事徒惹萧吟伤怀,而是亲自走去院子里,一面给萧吟比划一面道:“这面墙上可铺开种蓝雪花,这里还能搭个花棚,绕些紫藤,我再与你做两个花架,将这些都放去架子上,再补些四季多开的花,这样一年到头,你这院子里总是热闹。”
萧吟抱臂站在檐下,看着沐浴在最后一片碎金暖阳中的挺拔身影,问道:“你会搭花棚和花架吗?”
杨煜回到檐下,学着萧吟的样子抱臂,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道:“你答应这样改,我便都能做出来。”
他的话多少教她心动,却也总教她顾虑。
一旦她答应了,这些花草便都是证明他重新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证据,倘若他将来走了,即便她将辛苦所有的东西都铲走,她也会记得这院子曾有过好大一片他亲手种下的绚丽。
如她在不知不觉里,已接受了他再一次出现并陪伴在身边的事实。
“不用了。”萧吟回头看了一眼桌上还没收拾的碗筷,道,“麻烦杨先生现将这些收拾好。”
见她要出去的样子,杨煜问道:“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儿?”
“去看看莲宝。”萧吟道。
杨煜扬声道:“天黑了路不好走,我晚些时候去接你。”
萧吟听见了,但没有回答,就像杨煜知道她的困惑也没有解释一般。
两个人看似融洽地相处着,渐渐过完了一整个夏季,转眼入了秋。
桃源村的天气跟建安相差不多,秋季很短,天冷得快。
萧吟身子弱,天气一凉便比其他人反应大,遂要早早裹厚衣服,抱暖手炉。
杨煜如今已正式接替孔先生,做了学堂的老师,绣房的经营不过他的手,村头的路也基本重修完毕,无需他操心,日子过得尚且悠闲,唯独关心萧吟。
初秋,杨煜去了一趟蒲州,走前问过萧吟有什么需要的,但萧吟没说。
他又去找莲宝跟陈婶,也从绣房的绣娘那里探过口风,自己估摸着给萧吟添置一些过冬的东西。
杨煜桃源村住了大半年,过得自在悠然。
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旦出来反倒有些不适应,尤其想到萧吟还在家里,便是归心似箭,匆匆处理完在蒲州的事便马上动身回去。
如今这来回的村里的路已能过马车,杨煜只觉得还是慢,便催促车夫走快些,不时便要挑开车帘子张望,想尽快望见熟悉的村头石碑。
那样便是离家近了,就快见到能见到萧吟了。
终于,马车停在村口,杨煜迫不及待地挑了车帘子要下来。
乡野村间的风总要更烈也更冷,杨煜猛地被灌了一腔的凉风,腔子里的不适之感骤然炸开,惹得他扶着车框便剧烈咳了起来。
却半分不肯松开抱在怀里的包袱。
车夫道他看着稳重的一位郎君竟有这样冒失的时候,忍不住笑着去扶他道:“郎君再急着见夫人,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杨煜卷着手掌掩在唇前,待气息平复了一些才点头道:“老人家说得是。”
待从车上下来,杨煜才跟车夫道别,回头时便瞧见村口往家里去的那条道上出现了一道藕荷色身影,身边还有其他人,不知是恰好经过,还是有意等候。
莲宝抬头时一眼便瞧见了杨煜,抬手指着那踏了秋风而来的雪青身影,喊道:“萧娘子,杨先生回来了!”
萧吟自然看见了,只是仍有些出神,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竟有种如在梦中的感受。
“杨先生。”莲宝先迎了上去。
杨煜不见得符合学生们关于和善可亲的师长形象,却是博学多才、有问必答,仅凭这一点,便能教莲宝由衷崇敬,再加上他与萧吟关系亲近,小姑娘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喜欢上杨煜了。
杨煜被个孩子拦了道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笑着唤莲宝,放慢了脚步与她一块儿走向萧吟,问道:“萧娘子这几日可还好?”
莲宝摇摇头,道:“会咳嗽,你刚走她便发热了,不过不严重,已经好了。”
杨煜闻言丢下莲宝便加快脚步靠近萧吟,不等她反映,先将包袱里一件新做的斗篷拿出来给她披上。
萧吟拦不住他,也不想在外与他纠缠,只待他动作完,方才低着头,小声责怪他道:“被人瞧见了。”
杨煜眉心拧着,脸色已然不好看,不想管萧吟这会儿的扭捏,更懒得理会旁人暗藏深意的暧昧目光,道:“我只是走几日,你怎么还能……”
说着,腔子里又干又痒的感受袭来,杨煜偏过头,避着萧吟干咳了几声。
“你怎么样?”萧吟问道。
杨煜摇头道:“没事。”
方才还在路上闲聊的几人已识趣退开,莲宝好似也看懂了什么,抬头对萧吟道:“萧娘子,我自己能回家。”
说完,小姑娘一溜烟地跑了。
杨煜走得匆忙,回来时也这样出人意料,虽然萧吟是有意来村口看看的,但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说不清心底究竟是高兴抑或是不安,原本以为杨煜借口走了,如果不回来,他们这场相逢便到此为止,未尝不是好事。
可他不光回来了,还特意为她准备了“礼物”,倒像是她白眼狼一般,不识杨煜一片好意,还以为他一去不回。
杨煜如今也吹不得风,劝萧吟道:“走吧。”
萧吟转身跟在他身边,两人错开了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往家走。
杨煜方才那话虽没说完,但关心则乱,语气重了些,萧吟听在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便一路低着头,不想理他。
如此怄着气回到家,萧吟才发现自家院门外跟堵了坐山似的,正是杨煜。
她这会儿的气还没全消,于是指着小道对面紧闭的院门道:“这是我家,你家在那儿。”
杨煜不知她生的什么气,可听她这样开口又有些想笑,好在他定力尚可,暂且忍住了,道:“我进去看看花草。”
那些花平素当真都是杨煜照顾的,萧吟没好意思反驳,只得开了门锁,自己先推门进去了。
杨煜终于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无奈摇了摇头,跟了进去。
只是他哪有心思看花,关了院门便径直跟着萧吟往屋里去。
看杨煜跟进来,萧吟褪下斗篷,道:“花在外头。”
杨煜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听了这话足下一顿,怕凉风再吹病了萧吟,故赶紧进屋,关上门。
他在乡间虽待得久了,但依旧保持着芝兰之姿,长身玉立在萧吟跟前,道:“花在屋里。”
萧吟道他又来调侃人,懒得与他争,道:“我去烧热水。”
杨煜拉住她,却只敢隔着衣袖轻抓她的手腕,力气都不敢多一分,问道:“莲宝说你发了趟温病,如今身子完全好了吗?”
此刻才意识到他或许不是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自己说重话。
心中有了歉意,萧吟态度便不似先前僵硬,老实答道:“好了。”
杨煜看了一眼被萧吟放在桌上的斗篷,道:“这斗篷是我用这半年的工酬买的,你可小心着穿,再要买新的可不这么容易了?”
萧吟意外道:“你说什么?”
她抬头,睁大了的双眼里除了满满的困惑,还有他的影子。
杨煜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道:“我说,这趟回来便再也不走了。你别赶我,否则我当真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他说得慢,眸光真诚,怕她生气似的,悄然缩回了手,略低下头看她,可怜巴巴的。
第九九章
屋子里没有烧炭更没有地龙, 本算不上暖和,但杨煜的气息裹着萧吟,丝丝缕缕往她袖口、领口钻, 竟有些驱散凉意的效果。
她还觉得有些热了, 一并连着心跳都快了起来。
后颈处,杨煜瞧不见的地方,已密匝匝沁了层细汗。
可这种天最是容易教萧吟掌心出虚汗,手心里因此又腻又冷, 实在不舒服。
杨煜发觉她衣袖下的手似乎在动,想她往年这个时候早用上暖手炉了,于是问道:“暖手的炉子呢?”
萧吟眼睫垂着,憋了半晌才道:“炭饼贵着呢,哪能总用?”
杨煜暗道还是她晓得过日子, 莞尔道:“我有桩生意与你谈,你若答应, 便有钱买炭饼了。”
萧吟知他必定不安好心, 于是退开道:“我不懂生意, 不想被人骗。”
“我不骗你。”杨煜看她要走, 横挪了一步将房门堵上, 虽被她这拒绝的样子刺伤了心, 但还是没有放弃, 道,“我也是有事相求, 互惠互利的事,你听我说完, 好不好?”
萧吟想说不愿听,可视线落去那件斗篷上, 想起杨煜到底一片好意,她又心软了,只是强撑着面子不愿此刻就垮了,于是转过身背对杨煜道:“你说吧。”
杨煜闻言欣喜,一一与她道:“我如今受雇于子直,管理些村中的交接事项,工酬未见得微薄,但总是有限。我是想,若你以后夜里有用灯烛,可否借我一小片,我用来看账记事。我会将这笔账算给你,但求萧娘子算我便宜些。如此你开源,我节流,一举两得,岂不是好事?”
萧吟听得脸上一阵发烫,倒不是多恼,不过是气杨煜总也不说清楚自己的处境,一再试探她的底线,即便他看来再用心,这份好意也如同空中楼阁,教人不安心。
她因此斥道:“夜里扰人还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万一教人瞧见了,我找谁说清白去?”
他们在桃源村相处这么久,莫说外人总看他俩暧昧,纵是杨煜自己,日日磨着萧吟要上门,三餐同席,进出自由,他也以为自己和萧吟已将要水到渠成,再近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忘了,眼下再多的“应当”都还未当真得到萧吟最后的首肯,他是又被萧吟惯坏了,才以为近水楼台,不晓得那水里的月不是天上月。
杨煜顿感自责,忙跟萧吟拱手致歉,道:“卿卿,是我的错,不该先入之见,我给你赔礼,你勿怪我。”
萧吟正在气头上,亦想不到借机要他吐露隐瞒的实情作为消气的条件,当下心烦得不想与他说话,恐又被他设计,遂道:“你先回去,今儿晚膳,自己想办法吧。”
“卿卿。”杨煜不依不饶,顾不上她定的规律,道,“可我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在家里备吃的。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我……我跟你借个小灶,行吗?”
萧吟背过身去,嘴角已有些绷不住,故一味躲着杨煜的视线,道:“要做你自己做,吃完了便回去吧。”
说完,萧吟直接回卧房去了。
杨煜看她走得急,以为这趟彻底将萧吟冒犯了,心中失悔,哪有心情吃东西,便在厅里枯坐着,一来想多在有萧吟气息的地方待一会儿,二来也是想赌一把,赌萧吟对自己还会不会心软。
虽然关着门,可入了秋的天气毕竟处处凉意,杨煜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冷,腔子里的不适感又变得明显,却是不敢轻易装可怜再去博萧吟的同情,硬生生忍着在腔子里乱蹿的那股痒意,只压低了声音闷咳。
如此坐了多时都不见萧吟出来,杨煜暗道或许一切又要重头开始。
“哎。”他长长叹了一声,有些气馁但依旧没想过放弃,起身去萧吟卧房门外,道,“卿卿,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出来落锁。”
房中没有应答的声音,杨煜忍着挠心的痒意,硬是等到了院子里才终于咳了出来,关院门时有意放缓了动作,视线落在院中,盼着或许能看见萧吟出来。
然而直到他彻底关上院门,到底也没瞧见想见的身影。
有这一闹,二人连着好几日都未见过面,萧吟只在第三日清早,发现有一只盒子摆在自己家门口,像杨煜曾经给自己送的那些花一样。
盒子不大,但有些分量,她打开一看才知里头都是上好的炭饼。
萧吟知道这是杨煜在向自己道歉,可她无功不受禄,这盒炭饼不会便宜,她实在收不下,便想放回杨煜院子门口。
只是这青天白日的,这么一盒东西放着,谁晓得会被谁拿走,她实在不放心。
正犹豫着,萧吟听见莲宝的声音。
小姑娘还挎着一只小小的包裹,是放去学堂要用的书本用的。
“萧娘子!”莲宝结结实实扑在萧吟身上,一个劲儿蹭着萧吟,很是亲昵。
莲宝这一扑有些重,萧吟猝不及防,赶忙护住怀里的炭饼,待站稳了才问她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学堂上课吗?”
莲宝抬起圆嘟嘟的小脸,脸上流露着明显的关切,也带着疑惑,道:“杨先生病了,说今日放休,改天再补。萧娘子,你不知道他病了吗?他病了,怎么还早早去学堂?”
自然是避着她呀。
萧吟听莲宝这样说总是担心,生怕再拖下去,真教杨煜再拖出病来。
她心思回转,即刻有了想法,遂问莲宝道:“莲宝,帮我一个忙可好?”
小姑娘听得能帮萧吟,自然愿意,用力点着头,很是热情。
萧吟贴去她耳边轻声说着,待莲宝扭头跑开,她看了看怀里那盒炭饼,还是选择先放回自己屋里去。
大半个时辰后,杨煜领着莲宝回来,抬眼时发现萧吟院门半开着。
“呀!”莲宝小手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做惊讶状,道,“这院子的门怎么开着呐,我早上还看见萧娘子出去的,难道忘记关了?”
说着莲宝担心地跑向萧吟的院子,站在门口喊道:“萧娘子?萧娘子?”
小姑娘的声音招来了萧吟,她正穿着襜裳,显然是在做饭,一出来便瞧见了杨煜。
杨煜知道自己病态外露,到底失仪,于是微微转过身去,不想教萧吟多瞧。
莲宝跑回杨煜身边,钻去他手掌下,抬头看他,道:“杨先生,我看见萧娘子在做好吃的。林大夫不是才说你要注意修养,还要多补补身子?反正你也是以工抵伙食费,又不是白吃白喝。”
小姑娘没有回避,声音响亮。
杨煜知道她好心,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也知道萧吟听得见,便转头想去看她的反应。
萧吟见他脸色的确不好,或许是真的不舒服,身姿不似往日挺拔,难免心疼,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先转身回了院子,给杨煜留了门。
心底的忐忑在萧吟的默许下终于消失,杨煜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慢慢走去萧吟院子。
莲宝一路陪着他,才扶他坐下,萧吟从卧房的方向出来,手里还捧着个暖手炉。
杨煜几乎就要站起来,被萧吟一句“坐着”唬住了,乖乖坐回椅子里。
萧吟走到杨煜面前,却将暖手炉给了莲宝,再匆匆瞥了杨煜一眼,去厨房继续做饭。
莲宝忙将暖手炉塞给杨煜,道:“杨先生,这个抱着暖和。”
原本发冷的双手一触到炉子瞬间暖了起来,杨煜将暖手炉抱得更紧些,却见莲宝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晃着身子有话要说。
“怎么了?”杨煜问道。
“我要跟先生坦白一件事。”莲宝的足尖在地上打着圈,再抬头时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歉意,也满是关心。
杨煜偏过头低咳了几声,才对莲宝道:“你说,我听着。”
莲宝歪着头,皱着眉显然还在思考怎么说。
事已至此,杨煜又怎么会不明白,于是替小姑娘说了,道:“是萧娘子教你领着林大夫去找我,是不是?”
“嗯?”莲宝显然没想到杨煜帮自己招了供,但又无法反驳,故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所以,林大夫的话,你都记住了?”
莲宝抬头看看房梁,眉头皱得比方才更紧,想了半晌,最终挫败地冲杨煜摇头,道:“林大夫说得太多了,我只记住了一小半。”
杨煜从袖管里摸出一张叠好的字条,道:“去给萧娘子吧。”
莲宝疑惑地接过纸条,问道:“这是什么?”
杨煜只抚着小姑娘的发,感谢道:“一定是莲宝给萧娘子说了我的事,她才教你请林大夫的,你的恩情我记下了。你将这方子交给萧娘子,再告诉她,我这是当初落了病根,不是大事,日常有在服药,不过是近来天气变得快,才没躲过,请她不用担心。这些可能记得?”
莲宝回味了一番,道:“能记住,但是……你们为什么非要我传话?”
杨煜一怔,原有些难以启齿,但想过之后还是同莲宝道:“我犯了错,惹萧娘子不高兴,但她还愿意关心我,只是我还没有把握,她原谅了我多少,所以想请莲宝帮我去探探口风,可好?”
莲宝诧异地盯着杨煜,道:“萧娘子顶好的脾气,你还能惹她不高兴?杨先生,你好厉害。”
小姑娘不知是真的佩服,还是挖苦,这一声“厉害”听得杨煜哭笑不得。
第一百章
萧吟焖上汤, 原想出来教莲宝一块儿吃午膳,谁想房里只剩下杨煜一个。
见萧吟进来,杨煜不禁绷直了脊梁, 动作僵硬着从椅子里站起来, 到萧吟身前,将压在手掌和暖手炉之间的字条递给萧吟,道:“莲宝回去了。”
纸上浸透了暖意,不知是炭火烤的, 还是杨煜掌心捂的。
萧吟打开一看,见是一张药方,显然是林大夫开给他的。
她将方子叠好还给杨煜,道:“给我做什么?还要帮你抓药?”
“教你看了知道我吃什么药,病情几何, 教你放心。”杨煜边说边偷偷观察萧吟的神情。
萧吟抿紧了嘴角不想在杨煜跟前失态,见他没收回方子, 她便自己揣进袖袋里, 转身出去了。
杨煜知她终于消了气, 神情顿时松开, 又不敢打搅她做饭, 便只扶着门框, 扬声道:“以后再不会惹你恼了。”
语调里流露着笑意, 但也还有些着惴惴不安的意思,萧吟听得偷偷笑过, 转头瞥了他一眼,道:“你真知道如何惹了我才是真。”
杨煜只见那停了片刻的身影继续往厨房走去, 靠着门框回味起萧吟这句话来。
此后两人关系恢复如常,只是病情都比春夏时明显, 也算是互相扶持着挨过了秋天,又一起走到了冬季尾声。
临近新春,村里过年的气氛格外浓烈,早早便有外出的游子赶着新年的时间回来,因此更加热闹。
杨煜虽来桃源村才大半年,却连着促成了村里三件大事,自然成了这趟全村庆祝里的大红人,颇受村民爱戴。
村长因此请他为学堂、绣房、村口牌坊以及一些村民写新春对联,借此肯定他对桃源村做的贡献,也是教村民们沾沾他的才气,尤其是家中有孩子的村户。
求杨先生一幅对联的村民蔚为可观,他又不好拒绝,便每日写上十几副,权当修身养性,他亦是很久没练字了。
这日杨煜正在家中写着对联,听见门外有人声,他搁了笔便去开门,眼看着萧吟正在檐下收伞。
落了好几日的雪不见停,细密的雪花一把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伞根本遮不住,好些落在萧吟发间、斗篷上,还有挂在她睫上的,肉眼可见的冷。
杨煜从她手里接了伞,道:“先进去暖暖身子。”
他出来得急,没披斗篷,被夹着雪的北风一吹顿时打个激灵,忙将伞放去门外,紧跟着进了屋,见萧吟正在整理斗篷上的雪珠子。
杨煜又去拿她的斗篷,道:“炭盆就在桌边,去暖手。”
萧吟不拂他的好意,走去书桌边,却先被桌上放着的春联吸引了视线,双手虽摊开着做烤火的姿势,可距离太远,根本取不了暖。
杨煜看她顾此失彼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视线扫过她放在茶几上的东西,特意给她搬了凳子,道:“又带了什么来?”
萧吟搓着手乖乖坐下,烤上了火,整个人都松快了,黛眉舒展着,道:“我去看莲宝,陈婶做了些点心,说是……”
杨煜正绕回书桌后头去拿笔,听萧吟停顿,随即抛去视线,问道:“是什么?”
萧吟别着脸,看着盆里烧着的炭,道:“给你吃的。”
那么大一个包裹可不止一个人的分量,杨煜看破不说破,尤其见萧吟没有特意反驳,他心情跟着好了起来,去砚里舔了笔,继续写春联,道:“新年可有什么心愿?”
身子暖了些,萧吟便坐不住,站去杨煜身边看他写对联。
他的字从来写得好,只是过去笔锋遒劲,总有锋芒,如今写来与他的性子一般温润了许多。
字如其人,总是没说错。
萧吟想他这阵子没少写春联,于是调侃道:“不过是跟其他人一样,想求副杨先生写的春联罢了。”
杨煜正铺了一副新的春联纸,听萧吟说了,随即写道“物与我皆泰,乾携坤满春”。
待写完,杨煜将笔递给萧吟,道:“横批你来写。”
萧吟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双手悄然藏去身后,道:“你写吧。”
杨煜看她突然伤怀以为又是自己疏忽,慌忙放下笔,追问道:“怎么了?”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周围属于他的气息渐渐加重,萧吟藏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努力克制着,唯恐被他发现异样,后退道:“懒得动笔而已。”
杨煜以为她身后藏了东西,长臂绕过她身侧,将她一双手拉到身前,没瞧见什么,于是越发困惑,问道:“究竟怎么了?”
萧吟想抽回手,可杨煜这会儿又渗了那股子强势的气息出来,她知道躲不过,故偏过脸去,不看杨煜,道:“上回重新沾了逍遥散,手颤的毛病便比以前严重了。我在绣房也只做指导,很少自己拿针线,写字更不提,多时没拿笔了。”
逍遥散于他二人而言都不是美好的回忆,杨煜至今想起,依旧深悔自己当时的行为,有愧于萧吟。
“卿卿……”他失声,语调温柔,尾音发着颤。
萧吟听不得他这样唤自己,只想抽回手离开,谁想杨煜越抓越紧。
她实在急了,道:“你说过不会再惹恼我……”
杨煜这次没听她的,不光没放开,反而伸臂一捞,将她箍在怀里,钳制住她所有动作,眸光深深,凝睇着她道:“如果我许你一个心愿,你会要我做什么?”
“你先放开我……”
杨煜哆哆相逼道:“你会要我走,还是听我说完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萧吟渐渐停了余下的挣扎,眸光闪烁的那一瞬,心里已是有了答案。
她垂着眸,杨煜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可她剧烈起伏的身体和开始急促的呼吸都教他真切感受着。
她不是在抗拒他。
她一直顾虑着杨煜留下的目的,杨煜也始终顾忌着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两人如此拉扯着才走到今日,但眼看着,这层窗户纸总要捅破的。
杨煜知道自己方才冒进,定是吓着了萧吟,遂放缓了语气,但依旧拥着她,凑近了一些,试探问道:“卿卿,你会想知道我的事吗?关于你离开之后,我的境况?”
他的声音温柔而蛊惑,伴着一阵阵热息扑在萧吟颊畔耳边,一点点勾着她本就不平静的心绪,走入他已构筑了无数次的境地里。
“卿卿。”杨煜凑近一些,试图看清她的眸光,鼻尖轻擦过她的鼻梁,渐渐抵上她的。
开始在心底翻涌的情绪都变得滚烫,鼻底都是杨煜微灼的气息,还有那双抱着自己依旧有力的手臂,正一点点挤压着他们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空间。
萧吟因为一味低头,整张脸都几乎埋在杨煜心口,他的心跳透过肌肤传来,跟她此刻的呼吸一样乱。
干燥温暖的手掌抚上萧吟的后脑,教她贴在宽厚的胸膛里,听他难以自持的却还在努力克制的心跳,杨煜柔声道:“卿卿,我是怕,怕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重新接纳我,所以宁愿拖着,但想不到会教你这样困扰,我……对不起。”
道出了真实想
忆樺
法,杨煜反而松了一口气。
听见杨煜一声沉缓的叹息,萧吟紧绷多时的情绪似也得到了缓解,身子松了些,几乎都靠在杨煜身上,听着耳畔逐渐平稳的心跳声,声音有些虚,道:“你说吧。”
见她没有反抗,杨煜嘴角微微牵起,又怕这或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与她这般亲近,于是怀着私心将她抱得再紧一些,贪恋着她身上的香气,比曾经更教他沉醉。
“卿卿。”杨煜在萧吟发顶落了一吻,终于提前完成了或许是属于他们之间的道别仪式,道,“我已经不是赵国的皇帝了,所以我不用再回建安。”
“什么?”萧吟才想抬头,却被杨煜按了回去,她不想打断,于是顺从靠在他心口,“你……你做了什么?”
杨煜如今反倒释然,看着眼前简单陈列着家具的屋子,蹭着萧吟的额角,道:“不过是在失去你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果断地做了一次选择。”
“我自懂事便在争名逐利,促使我成长的从来只有得到更多的权势,所以成为赵国至尊是我前半生最高的理想。”掌心在萧吟肩头摩挲,一如他们曾经的温存,“只是不曾想过,这一路荆棘之上竟会出现一个你。”
萧吟知他正低头看自己,遂扭过头,往他胸口更深处钻,不想面对他。
杨煜莞尔,继续道:“一直到你离开建安,我才感觉到,这至高的权力最后若是无人分享,到头来也不过云烟大梦。你走之后,我病情反复,真正大病了一场,险些魂归黄泉。当时弥留,我听见有人在唤我,一声声唤着三郎……”
杨煜此时再不教萧吟躲避,温和又强势地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回应自己的目光,再转而用掌心抚上她沾满了自己气息的脸颊。
他看着萧吟不知为何似是有些晶莹的眸子里清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不禁眼波闪动,欣慰满足,道:“我不想再听那些恭维敬语,什么陛下,什么天子,都不及我的卿卿唤我一声三郎。卿卿,我想你。至今时今日,到此时此刻,再往后余生,随时、随地,你都在这里,唯有你在这里。”
他的掌心按着她的手背,而她的手心正贴着那颗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