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燃烧着的篝火明亮温暖,倒显得旁边抱腿坐着的蛇女脸色愈发黯然憔悴。
她本就有伤,心中又总有惦记,自己安静呆着都能把自己想哭,更何况这两日在阿宝面前还都尽力地忍,便堆积得更加难过起来。
阿宝原是歪着身子躺在上头树枝上,一条腿搭在上面,一条腿晃晃荡荡地垂下,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此时抱着胸,眼睛往下一扫,脑袋就开始发胀。
啪。
一颗小果子从上头扔下来,轻轻砸在蛇女的后脑勺上。
“不许扔我。”
蛇女红着眼眶,闷闷说着,顺手把果子拾起来咬了口。
阿宝仰头看这着天空上稀稀疏疏的星辰和缺了一角的月亮,无声叹息:
“你别告诉我你又在想你师尊。”
下面的笨蛇儿不说话了,握着树枝捣了两下篝火。
阿宝又想叹气。
她抬手捂着额头,怎么想都想不通:“你喜欢你师尊哪里?”
“我也见过她,她如今又瞎又瘸,一双手也半废,连刀都握不住。头发也白了,平日里穿得死气沉沉的,那张棺材脸,我看了都晦气,你……”
“住嘴!”
本还红着眸子伤心得偷偷掉泪珠的蛇女勃然大怒,折断手中树枝,猛地站了起来,紧攥着剩下的半截枝条指着阿宝,厉声呵止她。
小蛇冷下脸,额角隐隐覆上幽蓝的鳞片,眼睛也瞬间变作竖瞳,第一次在阿宝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阿宝,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挚友,也一直感激你这一路上帮扶我良多。”
“我知道你是替我不平,你可以骂我笨,但我不许你这样羞辱我师尊,否则……”
阿宝微怔,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梢:“否则怎样?”
小蛇咬着腮帮子,沉着声音:“否则我就要打你。”
哈。
姑娘哑然失笑,随意放下手垂着,移开目光,继续看星星:“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
“只不过,她都砍掉你龙角把你赶出来了,你还当她是你师尊、还护着她?”
蛇儿见姑娘止住方才的话,便敛了敛怒容,将手中的树枝扔进篝火里,重新抱着腿坐下,认真回她:
“我本来就只是一条蛇,哪里来的龙角,是我少时心中卑怯,师尊怜我,费尽心思帮我长出来的。是因师尊才能长成,如今师尊砍了便砍了,那本不属于我。”
“是师尊将我从天灾秘境中救出去给了我一条命,也是师尊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一直教导我疼爱我。我的命,是师尊给的,就算她想要直接拿走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是因为我生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觊觎师尊,才惹她厌烦。”
“师尊说是把我赶出来、不认我了,但她仍旧是我师尊。我不许任何人骂她!”
阿宝半阖着眼,轻声道:“听起来你好似不恨她。”
蛇女盯着篝火,眼前一点点模糊,她努力睁大眸子,不想让水花落下,声音却仍是慢慢染上雾气:“我当然不恨师尊,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怨……有点疼和难过。”
她不恨师尊,但这么长时间了,她也会疼,也会有一点点的怨师尊狠心、连一面都不愿再见她。
师尊把她宠坏了。
她没能忍住,埋下头,把湿漉漉的眼睛按到衣料上,声音极低:“……我想师尊了。”
以前每次生病,师尊都一直守着她,给她煮加了许多糖的汤药。她如果再故意喊疼哭两下,师尊就会亲亲她的额头把她抱在怀里哄。
从小到大,师尊连骂都没骂过她,她犯了错,师尊也会耐心教她安慰她。
说是怨,小蛇更多的,还是怨她自己。
“如果……如果我没有做坏事该多好,师尊就不会生气,也不会不要我。”
“如果我没有偷偷亲师尊就好了……”
蛇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尖和眼眶又酸又涩,险些喘不过来。
身旁似乎传来了草叶被踩踏的细微声音,随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笨蛇。”
有人按着她的脑袋,轻轻柔柔地抚过她的发。
这感觉熟悉得可怕,蛇儿的脸埋在姑娘身上,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闻着阿宝身上跟师尊有些像又不太像的气息,喃喃着:“师尊一直都对我很好,我小的时候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她都会亲自给我做。她很忙,但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陪着我、听我讲话。”
“后来我长大了些,她在山上给我重新造了一间小房子住。我不想跟她分开,就晚上化成原型、再缩小一点,偷偷跑到她房间外头。”
蛇女说着说着笑了下,嘴角一动,些许泪珠顺着溢了进去,又苦又咸。
“师尊每次都训我,然而每次都会心软打开门把我捧在手上抱进去,容我盘成一团睡在她旁边。”
小蛇额角的那两处圆状的疤痕又开始泛痛,难受得她止不住地呜咽:“是我心思不纯亵渎了师尊……师尊现在不要我了……师尊肯定讨厌死我,觉得我是条恶心的坏蛇了……”
“怎么会呢?”
阿宝闭了闭眸,将额头抵在她的头顶,压下涩意,轻声说:“你是最好最好的小蛇。”
姑娘抬头望向燃烧着的篝火,那火倒影在她的瞳孔中,却照不亮她眼底的光。
她的声音很低,风一吹便散了。
“你师尊没了你,痛苦的该是她才对。”
“而你,你会有一个平安光明的未来。”
“我保证。”
保证,拿什么保证?
姜熹不觉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紧紧攥着掐进心头肉里,疼得近乎麻木。
自然是拿命来保证。
所以阿宝不计后果地护着她,帮着她在妖族寻得一片容身之地站稳了脚,却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所以扶风道君熬尽心血做成补天大阵,舍身补天,补全那些害死不知多少人的裂痕,消除天灾,还世间一个太平。
平安光明。
熹,光明。
姜鹿云早早的就把这两个字冠在她头上了。
她爱的人,和信任的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她的爱,她的信任,她的恨,从头到尾也都只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被这一人任意玩弄。
姜熹有点儿想笑,但嘴角一扯,脸上竟做不出任何表情。
身上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她甚至没再看姜鹿云,只将姑娘身上的绳索解开,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这又是怎么了?”
等到密室大门再度阖上,姚天姝才一头雾水地发问。
阿宝皱着眉,正忙着给无缘无故哭起来的小蛇擦眼泪,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不懂。”
她的目光从大妖方才站过的地方滑过,最终落在手中的小蛇身上,眸底生了些思虑。
蛇儿哭得一抽一抽,它没有化形没法儿发出声音,因此瞧着格外可怜。上半边的身子躺在姜鹿云手心里,尾巴却紧紧缠着她的手腕。
阿宝都想不明白它这么大点儿的豆豆眼是怎么挤出这么多水珠子的。
旁边的妘棠看了看,取出一个小小的茶杯倒了点儿水递过去。
阿宝接过来送到小蛇嘴边,软声哄它:“乖蛇儿,先喝点儿水。”
小蛇抖了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听话地凑过去喝水。
姚天姝手指痒了下,趁着它埋头喝水伸手去摸了摸小蛇圆溜溜的脑袋。
“别说,你捉来的这条蛇还怪可爱的。”
“那是自然。”
不可爱能被她看上。
姜鹿云瞥了她一眼:“别瞎摸,又给摸哭了怎么办。”
姚天姝讪讪收回手:“不至于吧?”
不至于?
阿宝用眼神示意她去看这小蛇儿开始打嗝的抖个不停的身子。
好吧,还挺至于的。
姚天姝转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小蛇,竟这般能哭。
“蛇君有问题。”
妘棠见姜鹿云好不容易把小蛇给哄好了,才开口。
“看出来了。”
这事儿实在怪异,姜鹿云自己都纳闷得要命:“她好像认识我,但我之前又确实没见过她。”
“最奇怪的还不在这儿,而是我确定记忆里没有她,却又对她感到熟悉。”
姜鹿云垂着眸,把手腕放到肩旁,让小蛇爬到她肩上去趴着,自己则抱着胸认认真真又翻了一遍从小到大的记忆。
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她今年也就刚成年两年多,成年之前一直都在问天门里长大,门里都是人族,压根没见过妖修。
所以这蛇君究竟为什么会那副态度?
姓姜,难道是……
姜鹿云悚然一惊,眉心的红痣颜色都深了点:“蛇君见到我的时候强调她姓姜!难道!”
贴在她脖子上仍有点发颤的小蛇眨了眨眼睛,悄悄探出脑袋,期待地看着她。
只听下一秒,阿宝压低声音:“难道是我师尊在外惹的风流债?”
“她知道我说不定也是从我师尊那儿听来的!还有她的态度,这么针对我,肯定误以为我是我师尊亲生的孩子!说不准我师尊当年抛下她就拿我做的借口!”
阿宝一手握拳,敲了敲掌心,恍然大悟:“这样就说得通了,她肯定想把我留下来去威胁我师尊!”
“我对她感觉熟悉,可能是一两岁记忆还不太清晰的时候见过她。”
只不过好像还有哪儿对不上,姜鹿云蹙眉:“但她为什么会对阿宝这个小名有特殊反应?”
姚天姝和妘棠也肃然神色帮着她想。
突然,妘棠掀开长睫,冷静分析:“也许是姜师姑借用了你的小名,蛇君刚刚偶然听见我们说话才知道连姓名都是假的,因此大受打击。”
姜鹿云和姚天姝都震惊地望她。
阿宝赞叹不已,一拍手:“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清楚了。”
毕竟以她师尊的性格,做出这种事情她还真一点都不意外。
小蛇:……
姜鹿云肩膀突然一轻,侧头一看,居然是趴在上面的小蛇不知道为什么直直摔了下去。
她赶紧伸手一捏,把蛇儿抓住,才没让它掉到地上。
“怎么了这是?”
小蛇的脑袋和尾巴都软趴趴地垂着,只有一截身子被她捏在手指之间,蛇脸本该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它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太过明显,阿宝凑近一看,豆豆眼里又泡了一汪珍珠准备往下掉呢。
阿宝捏着它摇了摇:“小蛇?”
小蛇被她摇得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吐了吐信子,含泪看着她们三个修真界的大天才,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它真的很想立刻把那个家伙叫回来解释,然而她们之间的联系被姜熹单方面切断了。
别躲了!再留师尊和师姨们自己呆一会儿,她跟师祖的孩子都得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