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饲蛇
在蛇女的记忆中, 师尊确实曾误以为自己恋慕姚师姨。可时间太过久远,后边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爱恨怨怒混杂,她日日如陷沼泽般被情绪拖累, 心力交瘁, 根本无力再回忆过去, 早忘记了当初的感觉。
如今亲身站在姜鹿云的视角去看待这段经历, 死去的记忆再次袭来, 将她顷刻间击倒。整条蛇都被震得七荤八素,额角鳞片骤然浮现炸起,藏起来的尾巴也瞬间僵硬, 一时间无法直面姚天姝。
大蛇望着勃然大怒、似乎很想拔刀冲到南明峰把姚天姝砍了的阿宝,又念及定情前听阿宝说过的她有些无法接受师徒相爱, 此刻尴尬之余, 亦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小蛇熟识的师长仅有两位,一位是对她多加照拂的掌门师姨, 一位就是将她自幼养大、恩深爱重的师尊。
阿宝二选一还能如此果断坚决地盯上姚天姝,丝毫不曾怀疑过小蛇的心悦之人是她。
这实在是……
“师尊!我洗好脸啦!”
小蛇女脸上堆满了笑容, 乐颠颠地从屋子里跑出来,甚至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给自己换上一套她极喜欢的鲜艳亮丽的火红色衣裳, 重新编了辫子挽成发髻、戴上师尊亲手给她做的灵蛇簪, 另偷偷抹了素日里甚少会用的唇脂。
修士由于修炼的缘故发育极为缓慢, 妖修尤其。姜熹的年龄放在凡人间已是个成熟的姑娘, 但在修真界问天门中仍是个极年轻的少年人。从外貌上看,她比姜鹿云站起来后要矮上大半个头, 躯体倒是发育完全了,神色里却洋溢着一股子未经世事的被保护得太好的稚气。
姜熹跑了半路, 忽而想起什么,脚步不觉慢了下去,故作稳重镇定地走至师尊身旁。她的小蛇脑袋难得聪明一回,方才还在衣襟与袖摆上撒了门中师姐师妹赠与的香粉,这会儿仿若无意般将衣袖顺着风拂过师尊面前,很是期许地注意着师尊的反应。
她刻意撒了许多,师尊肯定会觉得香。
小蛇女美滋滋地幻想着师尊夸她的场景,双眸放光。
阿宝才断开与姚天姝的传讯,此刻稍稍冷静了些,晓得并非去找姚小树算账的时候,还是得先为熹儿测量根骨血脉,再带这孩子出去松快松快。
熹儿年纪小、接触的人少,纵然一时因姚天姝的关照体贴所迷、分不清濡慕与爱慕的区别也无甚大碍。等她修为高些、到了出门历练的年纪,姜鹿云就分出傀儡躯体暗中陪伴小蛇出去游历一次,到时候见识的人多了,年少时这点儿绮念便会散如云烟。
姜鹿云心中尚在盘算,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味儿却猛地扑面袭来,将她包裹在漫天香粉之中。
这是什么新型暗器吗?
阿宝一个不觉被呛住,皱起眉抬手掩鼻连打了三个喷嚏。
小蛇没料到最终居然是如此结局,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过神后赶紧溜到一边儿把自己衣裳上的香粉拍干净,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回师尊身边,瞅了瞅师尊的脸色,没敢做声。
她打扮了一遭,实在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姜鹿云连神识都没开,将那股太过浓厚的香味挥散后也不太在意,探手摸到了小蛇女发凉的指尖,便扯回刚才的话题:“暂且不急着下山,我要先为你测量根骨与血脉,确认你可以修炼化龙术。”
姜熹干了回坏事儿,这会儿自然无所不应,乖巧地点头应是。
测量血脉根骨的灵器还是姜鹿云离开妖域前从墨阙清身上坑过来的,妖域中的器皿对妖族血脉更为灵敏精确,事关姜熹的性命和前途,阿宝不得不慎重再三。
测量的时间不长,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姜鹿云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为她测量了三次,仔细观察过灵器显示出来的相同结果,眉间微松,轻轻揉了揉小蛇探过来的脑袋:“确实是条小蛇,化龙术你可以修炼。”
小蛇女眸子亮晶晶一片,小声欢呼了下,霎时欣喜地化作原型趴到师尊腿上打起了滚。
太好了,她可以成蛟化龙了!
再也不会有人小觑她,借她来嘲弄师尊了!
阿宝见她这般高兴,也忍不住牵起嘴角,指腹于小蛇的额头摩挲,慢慢与她说:“带你出去好生吃一顿庆祝一下,随后便给你准备化龙的用物。”
“既有了这个念头,就莫要退缩。无论结果好坏,你终究还是我的徒儿。”
小蛇尾巴一点点缠上女人的手腕,脑袋乖顺地伏在女人掌心之下,豆豆眼中倒映出她端静的脸庞,藏在深处的迷恋便无法抑制地蠢蠢欲动起来,竖瞳不觉缩紧许多,情如潮涌。
她伸出蛇信,在女人指腹舔过,想要在师尊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可没舔两下就被察觉到的阿宝惩罚地敲了敲脑袋:“你是小蛇,不许学着小狗。”
一点也不疼,姜熹晃晃头,晓得师尊并未生气,便放肆地扭着身子缠在姜鹿云手腕上无声撒娇,嗅了嗅师尊肌肤上好闻的味道,安逸地眯起眼睛。
师尊太好太心软了。
姜鹿云用将近无微不至的爱护将小蛇平安养大,也叫小蛇女本胆怯不安的心在她的万般纵容下逐渐膨胀起来。
天灾横行数十年,各方大能齐出。大宗门与世家底蕴深厚,有阵法神通庇佑,亦有高阶修士出面清剿所属领域内的各色天灾。尽管荒兽、灾像与秘境仍会时不时再生、变幻,但比起其余地方已安全不知多少倍。
因而不少中小型宗门与家族部落皆纷纷朝各方势力盘踞之地迁移归顺,用自身的价值去换取一时之安定。
问天门虽坐落于群山山脉之中,但山脉周边仍聚落着不少城池,由于邻近,这部分领域也归问天门所辖。天灾出现不久,门中就派出众多门徒与师长前往城中灭灾,死伤惨重,效果自然也明显。
姚天姝上位后跟不少前来投诚的中小型宗门、家族与部落立下契约,她可以容允他们进入问天门所辖城池领域暂居,但这些人必须与问天门联手清剿附近频出的荒兽和秘境,且不得对问天门生有不轨之心。
问天门所辖之地比外面要安全许多,姚天姝允许这些势力进入,实则是庇护他们未长成的年轻根脉。联手清剿附近天灾的任务会落在各高阶修士身上,这对于中小型势力而言本身就有利无弊,他们即便不归顺投诚,也要自己寻求活命之法,如今不过是多了众位盟友一同联手而已。
人族不似妖族那般好战,平日里的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到了此等灾难跟前都得先放一放。问天门并未效仿其余势力收取苛重的供奉,比起一时的趁机压榨,失去了一位挚友和众多同门的姚天姝更愿意多些力量将所辖领地清理得更干净安全些,莫要让门内再添牺牲。
水云帘的绛玥道君去南域援救前曾带着她的众位亲传门徒于城池中布下阵法,她所布阵法对于荒兽群确有抑制作用,可时间仓促紧迫,没有及时改善修进,也无法很好地控制裂痕秘境出现。
此前还在构画阵法图纸时阿宝就已在姒师姑的阵法基础上进行过几次修改。
姜鹿云带小蛇下山,除了想哄这许久未见的孩子开心,还希望借此机会再次布阵。她在妖域呆了八年多,用墨阙清的领地将自己落在纸面上的阵法图于实践中一遍遍完善,现在可以节省不少纠错的功夫,也能保证其功效大增。
姜熹是她的亲传徒儿,阵道一术她在小蛇幼时就已传授过,如今布阵也无需避开蛇女。
城中聚集的修士比以往多了近乎数倍,纵然以空间术法扩张过,也仍显得热闹拥挤。小蛇女如今才金丹修为,还没到问天门规定可以独自出门的年纪与等级。她知晓师尊平日繁忙,不愿师尊为自己操心,所以长到这么大,除了姜鹿云有几次特地抽空陪她下山玩耍,其余时候一直老实呆在门内活动。
难得来城池,思念太久的师尊也伴在身侧,若非此刻牢牢抓住师尊的手指、黏在师尊旁边,小蛇早就被满满当当的甜蜜溢满、鼓成一颗圆球,飘飘悠悠地飞去天上。
姜熹既觉得周遭街道上的东西都万分新奇有趣,又得分出大半心神落在自己柔弱多病的师尊身上、生怕师尊被人群冲撞,一时间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阿宝未坐轮椅,走得不快,身边的小笨蛇围着她转来转去地献好,似是要为她开道,但胡乱动作间自己已无意识地碰了她好几次。手指被拉了又晃,尽管姜熹没有发声,可那股子莫名的闹腾却依旧传递到阿宝跟前,把她心底凝重沉闷的思绪都搅散了些许。
姜鹿云能想象到一条细软的小蛇绕来绕去地被自己尾巴缠住打结、团成一团,正坚强地挣扎着在她脚边上画保护圈似的边对着外侧哈气边滚动的画面。
然而着实太笨了些,好几次都从她靴面上滚过去。
小笨蛇拳拳赤诚之心,也想保护师尊。
可惜师尊所受的伤害,大多出自这条笨蛋蛇。
阿宝忍不住停下步伐,用神识扫过这比自己还矮了大半个脑袋的孝顺徒儿,无可奈何地低叹:“熹儿,你若当真不放心我,不如把我抱起来算了。”
“方才一段路,你已经挤了我五次,放过为师吧。”
笨头笨脑的小蛇听闻自己又好心做了坏事儿,脸色当即如天打雷劈般灰暗落寞下去,垂头耷脑地扣了扣手指。不过没焉巴多长时间,她突然反应过来师尊给自己的建议,细长的眸子又瞬间亮起,分外惊喜地问道:“我真的可以抱师尊吗?”
她个子没长过师尊,力气却不小,深受问天门的修炼氛围影响,手臂与腹部都覆着层薄薄的肌肉。抱起自己瘦弱的师尊对于姜熹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可她此前不敢于师尊跟前造次,如今师尊主动开口,那点被压住的念头便顷刻跃跃欲试起来。
阿宝不过随意一提,想叫她莫再闹,哪里是真的要小蛇抱自己。
但话已至此,甚是好骗且容易当真的小蛇女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幽蓝色的瞳孔中一闪一闪的仿佛装满了星星,像极了闻到肉骨头开始疯狂摇尾巴的小狗,赫然是期许到极致的模样。
若拒绝,这小笨蛇不会难过失落得当街哭出来吧?
姜鹿云用神识与小蛇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你想抱就抱吧。”
徒儿有孝心是好事,何必打击?
话音都没完全落下,阿宝的双脚就已腾空,她下意识扶住姜熹的肩膀稳住身形,整个人都在刹那间陷入蛇女的怀中。
年少姑娘的手臂很有力气,如愿将满心爱慕的师尊抱进怀里,更是快活得无法言喻。若非最后一丝理智吊着,小蛇垂头稀罕地瞧了又瞧怀中的人,恨不得在她脸上亲个遍,将师尊亲出泪花儿来才好。
师尊知晓她恋慕后还待她一如既往,这让小蛇的情愫不减反增,不该有的心思不断冒出头,疯狂叫嚣着想要试探地伸出尾巴尖。
姜熹不似姜鹿云双腿不便,本该快步穿过人群抵达酒馆,此刻却行走得极其缓慢、宛如蜗牛。她紧紧搂着师尊的腰与膝弯,只觉得师尊轻得跟羽毛似的,如果不用力抱住便会从她手里飘走,让她再也找不回来。
小蛇心下生出些不明的惶然与怜惜,感受着女人松软下身子依偎在自己肩膀与胸前,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几乎叫她双眼都要化作竖瞳,手臂不知不觉间僵硬起来。
师尊只是看不见,不是傻,她敏锐察觉到小蛇刻意的磨蹭,便抬手捏住小蛇的鼻尖:“熹儿在做什么?还吃不吃饭了?”
蛇女一个激灵,连忙道:“吃,吃,只是人有些多,我、我怕师尊再被挤到,就走慢了点。”
姜熹是个实诚孩子,撒起谎来漏洞百出,笨拙得不像话。阿宝闻言后有些好笑,顾忌着蛇女脸皮薄,也不拆穿她,应过后就合上嘴不再出声。
来了这么一下,小蛇总算不敢再耍小动作了,加快步伐,稳稳抱着女人飞也似的钻进了酒馆。
此家酒馆是姜鹿云之前带小蛇来吃过的,她养了姜熹这么多年,对简单好懂、于她几乎无所隐瞒的小蛇女的喜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这本该是一顿轻松的饭,奈何全因一个人而破坏殆尽。
“姜鹿云!”
姚天姝火急火燎地踏进来,蜜褐色袍边翻卷,她依靠阿宝给自己做的那枚玉珠反向循着阿宝的踪迹找到了这家酒馆。
妘棠与疏月天师徒三人逝后,玉珠就只剩她与姜熹还存着。
姚天姝本是来寻姜鹿云把话说清楚,她自认劳心劳力地尽责当好了师姨,平日中虽多有关照,但并无逾越的地方。姜熹的性子腼腆得厉害,每次见了她都低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行礼答话,看都没看几眼。她若不说不问,那小蛇妖就如闷葫芦般半晌打不出一个屁。
都这样了,怎么会生出所谓的爱恋心思?
就算真的有,她又怎会不知?
中间定有误会。
姜阿宝遭遇过那些事儿后看着性情大变,实则本性一如从前,且失去太多后越发护短,对身边人的保护欲和控制欲重得令人发指。别说小蛇女了,连姚天姝都被她往戒指里塞了一堆又一堆的做好的护身阵法和符纸,反反复复地叮嘱出门办事前给她发通讯符。
如果真被姜阿宝误以为她那当亲闺女般养大的宝贝疙瘩对自己倾心爱慕,姚天姝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她惦记多久。
姚大门主并不愿意在饭堂吃到黄连味儿的馒头。
“熹儿,你当真爱慕……那位师长吗?”
她进来时阿宝还在旁敲侧击地打探小蛇的心思,试图摸出她倾心的程度有多深。
试探出来的结果令她艰难压下的怒火再次蹿出三丈高。
小蛇女双手捧着放在腿上、藏在桌子下面,听到师尊的问题后脸颊蹭的一下火烧云般通红了大片,羞怯扭捏地小心瞟着师尊:“我……我真的心悦于她,想永远呆在她身边。”
阿宝眉心一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又顿,险些想把这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笨蛇拎到自己腿上,再狠狠地打她屁股,逼着小蛇断了这份畸恋。
然而毕竟是唯一的徒儿、疏月天主峰上的独苗苗,姜鹿云忍耐了片刻,还是将这股子冲动压下去,竭力放缓放平声音,劝道:“她与你年龄悬殊,辈分也不一样,性情喜好皆大不相同,门中优秀的女修遍地,你又何必执着于她呢?”
小蛇怔怔看着对面的师尊,一路上都扬得极高的唇角缓缓落下,以为她是在委婉拒绝自己,也听出了她言下微不可觉的不赞同,当即有些委屈难过地红了眼眶:“可是……可是师尊说过我可以继续喜欢她的。”
那当然是在骗你!
“……师尊的意思是你喜欢她并没有错,少年慕艾很正常。倘若你执意要继续爱慕于她,师尊也无法阻止你,只是想让你考虑清楚,不要冲动行事。”
小蛇嘴角再度下压,闷闷不乐地扣自己的手心:“我没有冲动行事,我就是喜欢她、想要与她一直在一起!”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姜熹专注地凝视对面的人,向师尊大胆倾诉自己的心意:“我知道这样不对,她对我也无别意。她不喜欢我也没事儿,只要能一直呆在她身边就好了。”
好一番情深义重的话,听得阿宝额角青筋直蹦,又在心底的本子上给姚天姝记下了两笔。
她刚要开口,便被突然传来的姚天姝的声音打断。
姚大门主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凌厉的目光在小蛇女身上逗留:“听说你爱慕于我?”
砰!
又是一声巨响,姜熹吓得当着两位师长的面从椅子上豁然起身,没注意脚下被绊住,整条蛇呆呆愣愣地跌到地上,结结巴巴地重复着门主师姨的话:“我、我爱慕于你?!”
她的额角生出大片蓝鳞,呲溜一下从旁边爬了起来,视线慌乱地在师尊与师姨身上不断来回扫过,一时间语无伦次地反驳:“我没有!我没有爱慕姚师姨!我爱慕的不是姚师姨!”
姚大门主在心底松了口气,继而冷笑着撇头看向姜鹿云:“听见没?!你宝贝徒儿喜欢的不是我!”
不是姚天姝?
姜鹿云皱起眉,将小蛇招来身边,又于四周布下隔音阵:“熹儿不要怕,师尊在这里。你爱慕的不是门主?”
“当然不是!”
小蛇女欲哭无泪,她总算明白过来师尊为何是这般态度。
竟是误会自己喜欢上了门主师姨!
阿宝对自己养大的孩子是否在撒谎分得很清楚,此刻握着小蛇冰冷的手指,有些疑惑:“那你喜欢的师长是谁?我闭关的这些年还有其他门中长辈对你恩重如山吗?”
恩重如山这个词,阿宝其实一直当是小蛇的夸大之语。
毫不客气地挥袍坐在旁边的姚大门主取过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听见所谓的恩重如山后,动作渐停,兀地抬眸打量过这师徒二人,目光流转于姜鹿云身上的黑裙。
她猛不丁地仿若不经意般开口问姜鹿云:“你可知九转山的嬴师姐与她徒儿暗中生情?”
阿宝离开问天门已久,哪里会晓得这些逸闻,陡然听闻后颇为诧异:“她们不是师徒吗?生什么情?”
僵在一边的小蛇女脸色瞬间惨白,唇瓣微动,终是死死咬住抿紧了。
姚天姝捉到了姜熹暴露于外的异常神情,心中的猜测已然肯定,再看看毫无察觉的姜鹿云,不禁一啧:“扶风,你未免太过古板,之前姬师姐与姬师姨结为道侣时你还送过贺礼,怎么现在又问这个?”
姬师姨……确实。
阿宝揉了揉眉心,想起了这对许久未见的道侣:“门中虽有前例,但终究不占多数。”
她年少时躲着师尊检查功课还来不及,天天被清川仙君追着揍,怎么会想到师徒之恋上去?
如今自己当了师尊,养了小蛇女,就更无法理解了。
姜鹿云微微摇头:“师者为母,理应传道授业。我又有了熹儿,自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姚天姝知道她待姜熹如亲女,可此时那小蛇正低下脑袋憋着泪珠,水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脸颊煞白,看着实在可怜,叫姚师姨都略有些不忍,便扯开话题:“罢了,不说这些了,你此次下山是想要布阵吧?我帮你。”
有她帮忙也能快点,姜鹿云应了。
当师姨的语气稍缓,转头对着师侄说:“你去下边要两壶酒,你师尊出关,我与她这么多年未见,应当喝上两杯。”
小蛇埋着脑袋,也怕自己的失态被师尊察觉,闷声道是,飞快地跑了下去。
转身之际,她不曾压抑得住,肩膀发颤,抬手用力地抹眼角不停滚落的泪水。
师尊涣散无光的眸子动了动,拧起眉:“熹儿哭了?”
姚大门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她:“是啊,还是被你弄哭的。”
“我?我怎会弄哭她?”
这话就叫阿宝更为不解了:“我如何弄哭她?我都不曾舍得斥责她。”
若换了些老古董听闻徒儿爱慕上自己的师长,一顿竹板子是少不得的。
姜鹿云自认已足够开明,何来弄哭徒儿一说?
不在师侄面前,姚天姝说话也放肆不少,当即嘁道:“姜阿宝啊姜阿宝,你也不自己好好想想,就你徒儿嘴里那对她恩重如山、待她很好、与她极为熟悉,还喜欢穿深色衣裳的,除了你还有谁?!”
阿宝悚然一惊,双眸不觉睁大,指尖一晃,手中茶水都泼出些:“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她师尊!况且我也不爱深色衣裳!”
姚天姝懒得与她废话,伸手扯了下她的袖摆:“那你身上这件裙子是什么颜色?”
姜鹿云愣怔:“……黑色。”
“对啊,黑色!自从姜师姑逝世后,你每日就只穿黑裙、戴银簪,如此这般几十年,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熹儿知道吗?”
话至此处,自欺欺人都无法了,阿宝头痛欲裂,难以置信:“我是她师尊,她怎么会对我……?”
姚大门主捏着点心继续啃,风水轮流转,对于姜阿宝被徒儿惦记上的惨事幸灾乐祸:“你一走就走八年,姜熹今年总共才二十多岁。孩子的性情本就不定,这么长时间下来,天天念着师尊师尊师尊,她哪儿还分得清濡慕与爱慕?”
“除了我熟悉些,她也不喜欢与其他师姑师姨亲近,只怕这些年她把你待她的好都翻来覆去地想,难免生些别样情愫。”
“别说了。”
姜鹿云捂住眼睛,回想起方才姜熹的那些话,此刻只觉得身上仿佛有万千虫子在上下爬动。
细细思量许久,她才深深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没教好她。”
姚天姝挑眉:“那你现在要与她说清楚吗?”
“不。”
阿宝掀开长睫,放下手敲了敲桌面:“与熹儿说清楚后,我若拒绝,她该如何自处?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还没当上师尊的姚大门主很直接:“打一顿不就好了?实在不行打两顿。”
“万一打了之后起逆反心思了怎么办?更何况,我哪里舍得对她下手。”
当师尊的也很干脆地否决了她不靠谱的建议。
“而且……”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两人面面相觑,皆止住了话。
来者自然是姜熹,小蛇眼睛底下尚泛着红,但好歹没了眼泪,看起来还算平静,应是收拾过了。
她手中提着两壶酒,凑近后,姜鹿云却分明从她身上闻见了一股子浓郁的酒气。
神识再一观察,小蛇女两边脸颊隐约浮现薄红,明显暗地里喝了不少酒水。
阿宝知她心里不好过,便什么都没有说。
旁边那师姨倒是事儿多,拍了拍小师侄的肩:“熹儿也长大了,与师姨一同喝些酒吧?”
喝酒。
喝酒好。
不擅长饮酒且有些醉了的小蛇迷迷瞪瞪地听着师姨的话,顺从地点点头,接过师姨递来的酒杯。
喝酒就不会那么疼了。
唯有师尊伸手按住她,低声嘱咐:“莫要贪杯,小心头疼。”
小蛇本最听师尊的话,这次却瘪了瘪嘴,爪子牢牢抓着酒杯,一声不吭地盯着师尊,幽蓝的瞳孔上再次慢慢现出水雾。
师尊哑然,只得松开手:“……罢了,随你便是。”
原定的布阵计划后移,姜鹿云抱起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爬不起来的小醉鬼,指尖覆上她的双眸,用神识扫过一旁的大醉鬼,分外无语:“她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
大醉鬼左耳进右耳出,扒拉到在场唯一的瘸子身上,嘴一张,满是酒气:“我这不也是陪熹儿……”
阿宝在她嘴上画了道隔音阵,把她的声音隔在里头,抖开她的爪子,冷漠转身:“自己爬上南明峰。”
……
终究还是姜鹿云一个残废辛苦地托着姚大门主,将大醉鬼送回了南明峰。
等她抱着小醉鬼回到疏月天时,已至深夜,小蛇女都安稳地躲在她怀中睡过了一觉,此时眼睛要睁不睁,身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喉咙里发出些呜呜的声音。
怕不是还以为自己处于原型。
阿宝拍了拍她的屁股:“到家了,回房去睡。”
小蛇闻声后安静地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看了她好一会儿,似是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陡然弯唇,非但不下去,反而伸出爪子搂紧了阿宝的脖子,将脑袋在上头蹭了又蹭:“师尊……师尊……”
“……师尊……熹儿好想你……”
哪怕已清楚了她那不该有的情愫,姜鹿云还是有些心软:“……师尊也想熹儿。”
脖子边忽而逐渐染上湿意,小蛇埋着头,哽咽着指控她:“师尊骗人,我给师尊送了好多纸鹤、想要师尊出来见见熹儿,师尊一直都不出来。”
“……师尊是有些事情要忙。”
姜鹿云敛起眉,干脆将她抱进了自己的屋子,温声安抚:“熹儿的信我都看过了,师尊是想早些忙完事出来见熹儿。”
小蛇长大了八岁多,还是那般好哄,此刻从师尊脖子上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真的吗?”
师尊抱着她坐下,抬手揉过她的头发:“自然是真的。”
本以为还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一二,但小蛇沉默了片刻,突然希冀地乞求道:“师尊,我想为你挽发,好不好?”
姜鹿云低头,以神识见到了她瞳孔里微薄的光亮。
“……好。“
做师尊的对这唯一的徒儿,又能怎样?
挽发并不过分,若是往常,阿宝还要夸姜熹一句孝顺。
可此时,姜鹿云一退再退,垂着眼帘,任由小蛇女取下自己的银簪,感受着她的指尖自发中穿梭,眉宇间只余下些许隐忍和无奈。
片刻后,银簪已重新插入发髻,身后的小蛇似没了动作。
姜鹿云开启神识,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梳妆镜,目光却骤然顿住。
在那镜子中,她背后的这条蛇分明神色迷离且虔诚,正弯着腰偷亲她发中的银簪。
落在扶手上的指尖倏然攥紧,阿宝下意识偏过头避开她的吻。
那大逆不道的坏蛇这会儿做贼心虚,被师尊的动作猛地惊醒,很是慌张地朝梳妆镜中看去:“……师尊?怎么了?”
在她望去的那一刹,姜鹿云阖了眼。
又过半晌,她借宽袖掩住自己的手,平静启唇道:“无事。”
第42章 难生恨
“你喝多了, 回房休息去吧。”
姜鹿云挡住小蛇女伸来的爪子,自己扶着椅背起身,毫不犹豫地断开神识,淡淡催她出去。
她宁可当个目不能视的瞎子, 也不愿看见自己养大的孩子对着自己露出不该有的神色。
扶风不想捅破她们之间那张遮羞的窗户纸, 还在心中盼望小蛇会随时间的推移逐渐长大懂事、自己散去这些有悖人伦的心思。
然而她养的那条小蛇实在有些被她惯坏了, 脑袋里的筋也直得很, 此刻见师尊说没事儿, 便真以为师尊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暗自松了口气之余还想甩着尾巴往师尊身上蹭。
姜熹醉意尚未全消,如今再次涌上。被师尊挡了一下爪子后有些不明所以, 站在原地眨着含雾的眸子迷迷糊糊地观察师尊的脸庞,好似并未有何生气的预兆, 便立马弯起唇角乖觉地挨到姜鹿云身边, 探头探脑地撒娇:“师尊,熹儿很久没见到师尊了, 熹儿今晚想跟师尊一起睡。”
“师尊师尊师尊,好不好?”
蛇的体温不比人, 摸上去总有些泛凉,阿宝的手背传来异感, 本该叫她纵容怜惜的熟悉气息从身后贴近, 却令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阿宝撑着若无其事的神情将双手伸进宽袖中揣好, 步子微移, 身形如一阵风自蛇女气息笼罩之处掠出:“……熹儿是个大姑娘了,怎好与师尊一同睡?”
师尊的味道骤然远离, 姜熹就像被主人训过后抢走肉骨头的小狗,呆呆立于原地, 失落难过地垂下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与疯狂摇摆的尾巴,瞳孔上的雾气愈浓了些。
她的小蛇脑袋难得聪明一回,不停地揉弄自己的手指头,小声嘟哝着反驳师尊:“可、可我还没成年,我不是大姑娘。”
扶风师尊侧过身,又好笑又好气:“你不是大姑娘,难道还是整天黏着师尊的蛇宝宝吗?”
谁家的蛇宝宝会偷亲师尊发簪?
喝酒后的小蛇女确实不同寻常,耳根通红,却硬是厚着脸皮认下了:“我……我就是整天黏着师尊的蛇宝宝。”
姜鹿云被噎住了,一时哑然。
过了半晌,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急于结束这场闹剧:“行,蛇宝宝,你乖乖回房睡觉好不好?师尊很累,想去沐浴休息了。”
又被师尊驱赶了一次的小蛇宝宝也不知是否醉意上头,愣是盯着女人清瘦的身形,眼珠子转也不转,兀然来了一句:“那我帮师尊洗。”
姜鹿云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蹙起眉,放下手,声音微冷:“姜熹,放肆。”
话脱口的那一刹小蛇女便回过了神,心中胆怯方生,又被师尊沉声斥了一句,憋在眼眶里的水珠终是没压得住,尽数滚落出来,映着她下午自己用力磕出来的仍有些红肿的额头,十分狼狈。
她长这么大,师尊并未连名带姓地唤过她两次。
姜熹噗通一声在姜鹿云背后再次跪下,埋着脑袋不敢做声,仅动作极小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
扶风长睫微垂,她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前面几年在妖域奔波,本就疲惫,回来后又接二连三地被徒儿的情愫冲击,直至现在,再多的耐心与纵容都摇摇欲坠。
她不再去看姜熹,漠然道:“起来,回房,不要让我说第四遍。”
这一次,小蛇女没有再闹,听话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安静走至门口。
推门的那一瞬间,小蛇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师尊转身后的背影,突然轻声开口问道:“师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的小蛇脑袋只有丁点儿大,想不明白很复杂的道理,师尊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现在以为师尊还没有发现她对自己那点日日夜夜揣在心底反复揣摩品味的爱恋,却又敏感地察觉到了师尊对她的靠近隐约有些排斥。
小蛇的脑子被师尊的斥责吓得僵成一团,自知说错了话,但仍不清楚师尊为何陡然间对自己这么冷淡,这会儿茫然不安到了极点,局促地扒着师尊的房门,双手捧在身前,期期艾艾道:“师尊……你别讨厌我,我下次不敢了。”
她整张脸都涨得发红发热,眼眶里的水花越溢越多。小蛇兜不住了,抬手用袖子极快地抹了下脸,害怕师尊不耐烦,声音变得又快又闷,仿佛后头有什么在追着咬她的尾巴,疼得她直发抖。
“师尊不喜欢,我都改,我以后不这样放肆了。”
话音被阖上的房门遮了一半,小蛇把门轻轻关好,自己躲在屋檐下昏暗处化成原型,把脑袋缩进尾巴里无声地哭。
许久后,姜熹挪动了下,嗅了又嗅,再次仰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师尊还亮着烛光的屋子,随后慢慢游到师尊院落外边的草丛里藏好,把身子盘起来,豆豆眼中映着远处微弱的光亮,就这样将脑袋搁在尾巴上,不愿意回自己房间。
小蛇女等了好久才见到师尊,不想跟师尊分得很远。
妖族的五感灵敏,空气中还浮着师尊身上的气息,她舍不得离开。
姜鹿云是合体期修士,她怎会不知院子外边还躲了个小蛇妖?
方才的重话说出口时她并未后悔,诚如姚天姝给出的建议,阿宝从小被清川仙君揍着长大,也未曾觉得师尊打犯错的徒儿有哪里不对,如今正在思索是否自己对小蛇女太溺爱了点,以至于让她生出这等念头。
姜鹿云沐浴后换了一身薄裙,白发潮湿,身上尚泛着水汽。
她眉间神色冷凝,指尖微动,掐诀将自己烘干,缓缓行至床边坐下。
阿宝沉默地垂着眼帘,指腹摩挲着手上遍布的疤痕。在某一刻,她心下猛地生了些久违的无力和倦意,许久以来因蛇女的陪伴而暂且按下的让她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又一次于微末间反噬般爬上她的肩,将她绷直的脊骨压得稍弯。
徒不教,师之过。
姜熹没错,是她错了,她一走就走了八年,忽视了这个孩子八年,没有将她养好。
好似从很久之前起,阿宝就总是会将事情搞砸。
这次一如。
倘若她自小对蛇女严格些,会不会更好?
倘若她当初再想些法子分出心神多看着些蛇女,会不会更好?
倘若……她没有因一己私欲而将蛇女留在疏月天、而是送回妖域……会不会更好?
蛇为猛兽,非家养的宠物。
姜熹如今这般……扶风怎么能放心?
阿宝念及自己费尽心血完成的阵法图纸与早已定下的计划,额角不觉发痛。
她死后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思绪繁多,难以理清。
姜鹿云枯坐至天色将近泛亮,眸子动了动,弹指灭了屋内燃烧一夜的烛火。
她披上外袍,将灵力灌入腿骨,还是于枝叶凝霜之际叹息着起身。
推开屋门时,院外的草丛遽然发出些窸窣细响,一颗圆润的脑袋偷偷摸摸地钻了出来,躲在杂草后头窥视,沉寂灰暗的豆豆眼在瞧见女人的那一刻霎时亮起。
明明不久前她才被女人训斥、赶出房屋,这会儿虽还委屈难过得要命,却偏偏记吃不记打,丝毫记仇的想法也无,蠢蠢欲动地翘起尾巴再次想要往女人身上凑。
但顾忌着不想再惹师尊生气,姜熹只得眼巴巴地躲在远处盯着女人看,眼珠子黏在师尊身上转来转去。
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走近后,小蛇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听话回房间,身子猛地一僵,咻的一下缩回脑袋藏进草丛里,用尾巴把头埋得死死的,又不想让师尊发现自己。
“熹儿。”
上头传来女人沉静的声音,听起来并未生气。
蛇女小心翼翼地从尾巴里露出两只豆豆眼观察,下意识跟在后头吐了吐信子,还未来得及动弹,就见师尊弯下腰伸手将自己抱了起来。
她的眸子愈亮了几分,试探着伸出脑袋依恋地贴到师尊脖子上蹭了下。
姜鹿云揉了揉她的额头:“师尊没有讨厌熹儿。”
“既然想留下来,就乖乖睡觉,不许乱动,知道吗?”
实在是峰回路转、雨过天晴、天降馅饼,万分好哄的小蛇本欢喜得想咧开嘴巴笑,但她的身子不觉发抖,窝在师尊怀中忽而又有些想哭,连忙用脑袋碰了下师尊的手,傻乎乎地对着师尊吐信子。随即把湿润的眼睛藏进尾巴里,不叫师尊发现。
师尊是个瞎子,此时微微低头,双目无神,只用手心覆上小蛇的头,未曾多说。
“所以,你就又把她留下了?”
姚大门主难得抽出空赶来看姜阿宝的乐子,此时两人坐在一处湖心亭中,她耐着性子听完了发小的话及苦恼。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姚天姝现在的心情,那必然是,震撼。
震撼,非常震撼。
姚天姝咂舌地将眼前的家伙打量过一遍又一遍:“姜阿宝,我早就想说你了,谁家师尊这么带孩子的?你像姜熹这般大的时候别说跟姜师姑了,跟姜师姐一起睡过几次?”
“可熹儿是条小蛇……而且她实在太爱哭了。”
阿宝也很郁闷,抱胸倚着围栏,往日里淡然冷清的神色都挂不住,眉心的朱砂颜色泛深:“昨夜哭成那样,躲在院门口的草丛里,若不是我把她抱进去,她必要在那儿呆到去学堂。”
“好在后来睡觉的时候安分了。”
姚大小姐轻啧:“都说了让你提棍子打两顿就好了,你年纪越大脾气越差,偏偏对着姜熹心软、下不去手,这下好了,把孩子养歪了。”
这话可就让姜鹿云有些不乐意了,略显不满地用指骨敲了敲栏杆:“怎么就养歪了?除了点儿少年慕艾,其余地方都挺好的。”
至于那黏着师尊不愿分开、好似没了师尊就不行的软弱模样,暂且可以归结为情愫所致。
姚天姝嗤笑,手上毫无停歇地剥着果子:“我还以为你要说完全没毛病呢。你又舍不得打骂她,不如干脆从了姜熹,这样一来,那点儿少年慕艾不也就正常了?”
一道凉风拂过她的手,将她剥干净的果子抢走。
始作俑者皱着眉还想辩驳几句,却听蛇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师尊师尊!”
小蛇午间休憩,回疏月天没寻到师尊,便沿着师尊的气息跑了好几圈儿,此刻望见湖心亭中的两个人,立刻往姜鹿云所在之处飞去,扬起笑脸高声唤道。
她飞到里头,还晓得恭敬地朝姚天姝行礼,叫了声门主师姨。这才乐呵呵地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贴到师尊身边,才张嘴要说什么,就被师尊顺手投喂了一颗果子。
姜熹嗷呜一口咬住,蹲在师尊身旁鼓起腮帮子使劲儿嚼,细长的眸子弯弯,高兴得不得了。
就是背脊有些发凉,小蛇边吃着嘴里师尊给的东西,边不停地瞅师尊。可莫名的一股被人恶狠狠盯住的感觉让她浑身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左右瞧了下,又没发现什么。
姜鹿云拍拍她的脑爪子,温声道:“下午教你们观星占卜之术的是你丹霞湖的妫师姑,她精通此道,定会让你受益匪浅,不要去晚了。”
小蛇咽下嘴里的食物,用力点头:“我只是来看看师尊,这就去学堂!”
“去吧,好好学。”
“晓得啦!”
见到师尊的小蛇没留多久,吃下一个师尊喂的果子后就心满意足地被师尊哄着离开了。
姚天姝目送小蛇飞走,想着姜熹那被阿宝摸一下脑袋就不值钱地往外冒的笑脸,实在无语:“瞧瞧你那好徒儿,知道的晓得是见了师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见了道侣呢。”
回答她的,是从阿宝指尖送出的几枚风刃。
姚大门主侧身轻巧避过,看姜阿宝的笑话看得眉头直挑:“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早点儿想法子断了姜熹这念头。”
“现在这些孩子间流行的话本里两情相悦的师徒不多,但徒儿因爱生恨、以下欺上的倒一抓一大把,你可别闹到最后被你这小蛇绑走关起来。”
姜鹿云手微顿,神色一言难尽:“少看点儿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姚天姝说的也不无道理。
曾写过不少畅销话本的阿宝冷静思考片刻:“无妨,她有本事打过我的时候,我早就死了。”
姜熹今年才金丹期,而阿宝合体期。
等小蛇修炼至合体期时,姜鹿云早献祭死在了她亲手布下的大阵之中,魂魄都找不到半缕,还谈什么因爱生恨?
这话着实混账,姚天姝的脸当即染上阴霾,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若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可别怪我在你死前就把你绑起来送给姜熹处置。”
阿宝听得头疼,无奈阖眸:“……你跳过这个话题,我也不说了。”
“古板的扶风道君这就听不下去了?”
“滚。”
这场专属于姚大门主的看乐子聚会最终以阿宝扔出的一堆凌厉风刃告结。
姜鹿云与她分开后,自下山去完成昨天没布下的阵法,随后还要给姜熹准备化龙术所用之物。
化龙术所需之物皆极其珍贵罕见,其中有一味正是还魂草。
而疏月天上,恰有一株存放了数十年的染着血的还魂草。
姜鹿云花费近一年的功夫将东西找齐,继而为姜熹制作每日所需的药浴与辅助化龙的器皿,如此又过数月,中途她还尝试着将神魂分出一部分投入傀儡躯体、前往各地布阵以及寻找同盟。
姜熹是蛇族,必须先成蛟,再化龙。
成蛟化龙相当于重塑筋脉,其中痛楚只有姜熹自己知道。
但这素日里极爱哭的小蛇居然也都咬牙坚持了下去,没有与师尊诉过一次苦。
蛇女至三十岁时,原型额头处肉块凸起,已生出一只直且短、无分叉的角,另生了一对利爪,尾巴上的鳞片厚重许多,纵然在姜鹿云跟前极力收敛起来,也不如从前般滑软。
再过数年,恰至成年前夕,蛇女的形态再次变幻,额头两边都长有分叉、与鹿角形似的角,亦长出了第二对利爪。尾巴上的鳞片愈发粗糙坚硬,尾尖处覆上了长且密的银色鬃毛。
直至此时,龙形已显。
姜鹿云坐在轮椅上,用神识望着那兴奋激动地化作原型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蓝鳞小龙,平直的唇角微掀,抬手接住一溜烟钻进自己怀中的小蓝龙。
姜熹已成年,原型不该如此小。可她晓得师尊对自己年幼的模样最为怜爱,便刻意缩成幼时形态,一眼看去赫然是条漂亮的幼龙。
她把拖着鬃毛的尾巴圈在自己爪子周边,端端正正地在女人掌心坐好,看上去也就姜鹿云两只手合起来这般大。
唯有那双豆豆眼没变,仍旧亮晶晶一片。
小龙不同于小蛇,蛇无法说话,但龙却可以发声。
阿宝轻柔地抚摸着她稚嫩洁白的双角,手下的小龙一个劲儿地往她指腹上蹭,恨不得立刻倒下打滚,这会儿兴起地张开了嘴,露着一排尖尖的牙齿陡然发出声清脆的龙吟。
头回用原型发出声音,她被自己吓住,豆豆眼圆睁,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姜鹿云被她逗得失笑,指尖点了点小龙的鼻子:“熹儿叫得很好听。”
姜熹看见她露出笑容,也忍不住随着她弯起眸子,尾巴不觉间摇了又摇,长长的银色鬃毛于半空中上下漂浮。
龙族无愧于上古种族,根资血脉非蛇族所能比拟。
化龙之后,姜熹的修炼速度一日千丈,成年三年后就晋升至元婴期,到了问天门规定可以独自下山历练的修为和年龄。
而恰在此时,新一届的四方大会开启,姚天姝作为问天门门主已提前带领门中高阶修士前往中央天坛。
由于天灾原因,四方大会已取消了一届,如今各方协商后,决定派出高阶修士先行将天坛内部清剿一遍,确认大会期间不会出现意外,再举行。
原本姜鹿云也需随姚天姝一同前去,她需要在大会开启前与众位道友齐力布阵。但阿宝顾及着自己这条也想参加四方大会的新晋小龙,便迟延了几日,待姜熹准备好后,才带着姜熹一同去了中央天坛。
途中,她已将所有比试规则都告知了姜熹。
“师尊还是那句话,我只求你平安,其余的你尽力就行。”
阿宝开启神识,坐在椅子上为徒儿抚平衣襟、理好腰间自己为其打造的佩刀,看着这个子已蹿得与她齐平的年轻姑娘,不免有些恍惚。
熹儿都这般大了。
姜熹乖乖地听师尊叮嘱,瞳孔中倒映出女人的身形,袖中指尖捏了又捏,还是不曾抵得住心头的冲动,挂起明媚的笑脸弯腰凑至姜鹿云跟前,小声请求:“师尊,我要进去了,你可以亲亲我吗?”
从那一年被斥责过后,她就学乖了,不再于女人面前做太过放肆越界的动作。
但这并不代表那些大逆不道的情愫消散,正好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倾慕被发酵得愈加深厚,把小龙的心都挤得满满当当。
她没有一日不渴望与这个将自己养大的师尊更亲密些,直到气息交融、密不可分才好。
姜熹只是聪明了些,知道师尊抗拒师徒相爱,亦怕被扶风厌弃,因而刻意遮掩了几分。
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在姜鹿云眼里破绽百出。
阿宝没有理她,这些年了,姜鹿云早知道姜熹是什么德行。
典型的给两分阳光就灿烂,顺着杆子就要得寸进尺地往上爬。
若此时亲了她的额头,姜熹出来后就必然要缠着她继续亲。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这么大的姑娘了,要师尊亲像什么话?”
姜鹿云拍了拍姜熹的肩,示意她赶紧进去:“去吧,我会在外边用水幕看着你。”
讨吻失败,姜熹失望地耷下脑袋,磨磨蹭蹭地进了四方大会所用的秘境。
她如今修炼的功法是姜鹿云当年与化龙术一齐从墨阙清那儿交换回来的高阶秘籍,此外一直接受着疏月天的刀法传承,亦被姜鹿云教授了阵术。
因此,姜熹虽不曾夺得魁首,但在四方大会中的名次也极为靠前,获得一份儿洗髓甘露与一件天级护身法器作为奖赏。
四方大会结束,姜鹿云护送姜熹至疏月天后又前往中央天坛,她要借此机会与诸位同道共同商议补天阵的事宜。
与此同时,姜鹿云分出神魂的傀儡躯体已几乎完成东域的阵法布局。
然而,两个多月后的某一日,阿宝尚在席间和各方大能交谈,却骤然察觉到她为姜熹制作的护身灵珠于顷刻间破碎。
姜鹿云脸色大变,失手打翻茶盏,甚至顾不得席中还有旁人,匆匆起身离去。
归途中,她接到几道由九转山现任领主传来的讯息。
她唯一的徒儿姜熹在服用洗髓甘露后突发病症,现在体内灵力暴.乱,丹田灵府与筋脉都将近崩裂。
已是命悬一线。
第43章 难生恨
姜鹿云到问天门时, 姜熹正躺在九转山上由现任领主嬴青鱼医治,至今仍昏迷不醒。
她赶了两日的路,几乎用尽戒指里存放的所有缩地符和先前设过定位的传送阵,一路从中央天坛飞回。双腿被灵力支撑得太久, 如今登上九转山进入姜熹所在的屋子, 神识迅速找到那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的姑娘, 胸腔内本就紧紧揪着的心骤然一沉, 泛着密密麻麻疼意的腿骨微微脱力, 阿宝下意识按上门边,被一旁的嬴青鱼抬手扶住。
远远望见自己小心养大的孩子脸色无血、仿佛下一瞬便要离她而去,那些森然可怖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记忆霎时翻涌而上, 一张张于梦中不断浮现的灰白脸颊在脑海中滑过,令姜鹿云猛地生了晕厥欲呕之感。
四周仿佛都在扭曲旋转, 混沌恍惚间, 阿宝咽下喉中腥甜,用力咬着舌尖, 在剧烈的刺痛中勉强找回几缕神志,这才听清了嬴青鱼的话。
“……这孩子体内似有两股极为凶悍霸道的力量相互冲撞, 她的筋脉和丹田无法承受,现在已经将近崩溃。”
身着青袍的医修话至此处亦有些不忍, 问天门上下无人不知疏月天一脉发生过的惨事, 扶风先后没了师姐师尊与师妹, 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儿遭遇不测, 这着实是……
连嬴青鱼这般局外人都深觉难捱,何况扶风这个亲身经历桩桩死生离别的局中之人。
扶风良久没有做声, 她怔然静立于原地,脸上并无多少浓厚过激的神情, 仿佛被一瞬抽空了所有精力,显得木然且苍白,好似没有反应过来嬴青鱼所说之话的意思,唯有唇角慢慢溢出的些许猩红血迹将她整个人都抹上凄怆之色。
姜鹿云不觉弯了腰,隐约听见一声沉闷的重物砸落的声音,身边有人慌忙伸手。她死死攥紧胸前的衣襟,想要缓解那快要将她击垮的镇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摸到最深处已经腐烂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指骨处疤痕开裂,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叫她难以呼吸。
背脊上的穴位被人迅速点下,阿宝身形一晃,兀地呕出几口堵在嗓子中的鲜血,气息稍缓。
姜鹿云沉重地喘了两下,冰冷发软的手脚终于恢复些力气,踉跄走至姜熹床前,颤着指尖取出曾为姜熹测量过血脉与根骨的法器。
龙族血脉与……腾蛇血脉。
纵然心下已有猜测,可真当瞧见法器所显示出来的结果时,漫天匝地的荒谬与悔恨仍在须臾间又一次压至她的肩上,叫她数十年才重建些许的理智都几乎崩溃。
阿宝捂着额头伏在床边,分明疼得想哭,唇角却如牵线般扯动,飘出一声极轻极凉的嗤笑。
她在妖域呆了八年为小蛇讨回来的化龙术,最后竟成了姜熹的催命符。
又一次。
她自以为是的付出,又一次害了身边的人。
“……如果现在将熹儿的功法废了,能平息她体内的一股力量吗?”
姜鹿云抚上姜熹昏迷中的脸庞,陡然哑声开口问道。
嬴青鱼一直站着陪她,闻言后皱眉思索片刻,果断地否决了这个建议:“并非如此简单,你方才给她测血脉根骨,想必是这里出了问题?”
“她体内有一股力量根植于神魂、与骨血同源,应是与生俱来的,不能动。而另一股力量也已经融入了她的筋脉和丹田,占据她身体的半壁江山。强行废除她的功法,确实可以缓解两股力量之间的碰撞冲突,但仅仅如此的话,等着她的只会是筋脉丹田急速溃散枯竭。”
怕是要不了两日,就会枯竭至死。
悬玉话音微顿,犹豫了下,还是低声道:“扶风,你可知这孩子的本族为何?可有尚存的血亲?若有法子能壮大她体内那一脉与生俱来的力量,使之压倒另一方、将其逼出丹田,随后再废功法或许会有生还的几率。”
嬴青鱼指的实则就是妖族传承,若姜熹的本族有传承可以相助,也许能实现此举。
逼出丹田后自然要暂且安置于筋脉,对于修士而言,丹田灵府远重于筋脉。前者是修炼的根基,只要丹田灵府不毁,纵然筋脉和肉身有损,也可以再寻法子重塑。
“不过这个过程很危险,可能会导致她的筋脉无法承受,直接爆裂而亡。”
阿宝垂眸,瞳色晦暗不明:“我是从裂痕秘境中将熹儿带出来的,不知她可否有血亲在世。如今看法器显示,她有腾蛇血脉,本族应是腾蛇族。”
扶风用神识一寸寸描摹着这个孩子尚未成熟的还带着稚气的面容,心中决意已定,豁然撑着床边站起:“我去传讯于腾蛇族。”
她侧过身,对嬴青鱼深深行过大礼,请求道:“嬴师姐,拜托你帮我再吊着几日熹儿的命。她是我唯一的徒儿,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竭力一试。”
自残废后的这些年来,阿宝不喜将悲色显露于旁人眼前,可她实在太过哀痛,浑身的血液都要被逐渐攀上的绝望吞噬吸干。此时不曾压得住,眼眶不知不觉间泛了红,嗓子如垂千斤石,暗哑难言。
姜鹿云张了张嘴,涣散无神的双眸略浮薄雾:“……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悬玉叹息着将她扶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其余话也道不出口,只说了句:“我晓得,我亦会竭力而行。”
于是,阿宝也止住声,偏头掩去眸中水光。
腾蛇族不太平,姜鹿云当年离开妖域时老族长已死,舒素心座下无女无子,她死后族长之位空悬,那群姐妹兄弟为此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一位名为舒南烛的女性大妖与另一个名为舒彦辞的男性大妖双双占据上风,正分庭抗衡。墨阙清也正是看中了这一时机才敢出手争夺腾蛇族所辖的两座城池,阿宝帮着她攻下了大半,也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
为加大砝码,姜鹿云是以疏月天领主的身份传去的讯息,但她仍担心腾蛇族内混乱无序、讯息传不到现在的掌权者手中,故而那具傀儡躯体也弥日累夜地赶往妖域。
嬴青鱼配置了三张方子,其中一张是为了缓解姜熹体内冲撞不休的灵力而制的汤药,另两张是在姜熹灵力渐缓后配合着她每日用银针封锁其穴位,试图将姜熹的血脉和灵力都暂且封住。
然而这法子仅能维持一段时日,若长久下去,照样是丹田根脉枯竭而亡的下场。
直至第三日,姜熹体内的灵力和血脉被封锁得差不多,身子比普通凡人还要病弱数倍,但好歹有了些许意识,勉强从昏迷中苏醒过几回。
她于师尊羽翼下长大,除了成蛟化龙的日子不好过,此外并未承受过多少折磨和痛楚。
如今灵力血脉虽被封住,但体内被两股力量冲撞得都将近崩裂,一时的停缓无法扫除之前的损伤,自内脏筋脉至皮肉骨髓,无一处不疼,叫她才睁开些眼睛模糊瞧到守在床边的师尊,就忍不住哭泣起来,发出的声音极细弱:“……师尊……疼……”
小蛇又疼又害怕,不住地发抖,眼角的水珠一颗接着一颗滚下:“……师尊,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熹病重,阿宝不敢将她带回疏月天,所以一直守在九转山的房间里,小蛇刚睁开眼睛她便察觉到了,现在听见自己的孩子如此哭诉,那颗几乎麻木僵硬住的心宛若被锋利的刀刃狠狠刺穿,血肉刹那四溅。
她鼻尖兀然泛起酸痛,唇角紧抿,险些也随之落了泪。
姜鹿云几日未合过眼,发髻衣襟皆有些凌乱,脸上藏着疲倦,此刻弯下腰想抱姜熹,却又不敢碰她,唯恐愈发弄疼了她,只得如小蛇幼时偶尔生病般安抚地亲她的眉心,柔声道:“师尊在这儿,师尊不会让熹儿出事儿的。”
小蛇自幼长到大,最信任依赖的莫过于师尊,师尊既然说没事,心下的恐惧也便霎时消散去了不少。她许久没被师尊如此亲过,这会儿陡然得了日思夜想的吻,又莫名觉得委屈难过得不得了。
姜熹依恋地嗅了嗅师尊的气息,抽泣着希冀问扶风:“……师尊能不能抱抱熹儿?”
都到了这个时候,阿宝疼惜担忧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她用指尖抚过蛇女的墨发,低低应了。
姜鹿云怕小蛇不舒服,便褪下靴袜上床,伸手拥住自己的孩子,将小蛇揽进怀中。
姜熹无一处不痛,蜷缩在师尊温软的怀里,脊背上落着师尊的手,整条蛇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感觉到了安心和放松,嘴角忍不住小小地翘了起来。
她眸中还含着泪,脸上却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小蛇脑袋昏昏沉沉,本就不甚聪明,如今更不知掩饰起来,只晓得抓住师尊的衣裳,想要离师尊近些、再近些。
如果能与师尊骨血交融,该多好。
小蛇迷糊地想到,反正她也痛得几乎不想要这具肉身了,若能钻进师尊的骨血之中、与师尊融为一体,是不是就可以跟师尊永远在一起了?
“……师尊……喜欢师尊……”
怀里的孩子鼻音极重,不停地呢喃哼唧着,像小狗崽似的乱拱。
姜鹿云皆容她去,垂着眼帘用神识瞧她,手指于小蛇的脊骨上轻抚:“师尊也喜欢熹儿。”
姜熹把头埋在师尊的脖子处,听见了这话,来不及去管身上的疼痛,细长的眸子瞬间愈弯了些,幽蓝如清潭般的瞳孔中蔓上点点痴迷与爱慕之色,声音轻得宛如生怕惊碎这场美梦:“真的吗?”
小蛇的脸贴在脖子上,阿宝用神识看不清她的神色,闻言后并不犹豫,怜惜地吻了下小蛇的发顶:“自然是真的。”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怎会不喜欢她?
姜鹿云拥着小蛇,如捧着自己唯一的易散易碎的彩云琉璃般的珍宝,并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手。
她涣散的神识视线落在虚空中,再次轻声告诉自己的孩子:“师尊不会让你出事。”
诚如她与嬴青鱼所说。
姜鹿云再承受不了亲手将自己的徒儿送入亡灵谷的结局。
光是一想,都会让她觉得有如万箭攒心,痛不欲生。
传信的第十三日,疏月天上来了一位妖族,自称是腾蛇族长老。
姚天姝几日前就晓得了姜熹出事儿,在姜鹿云离去后留下料理好中央天坛剩余的商议事宜,如今刚回问天门。
她才落地,后脚就有妖修手持印刻着腾蛇族族徽的帖子上门求见。
姚天姝确认过族徽真实后便立刻将人带去了疏月天,并传讯于尚在九转山陪伴着姜熹的阿宝。
“这位是腾蛇族的长老,舒池。”
姚天姝望见那抹身影踏入疏月天主峰,眉心微松,自觉起身:“你们聊吧,我先走。”
路过阿宝身旁时,她传音道:“若有异常就唤我,我在林子里等着。”
在见到这个腾蛇族妖修的第一面,姚天姝便感不适。
此人非善茬。
姜鹿云脸色淡淡,抬眸以神识看去。
站在主峰接客大殿中的妖修一身金纹黑袍,额边毫不掩饰地显露着大片玄色鳞片,唇角微扬,神情虽瞧着平静自持,但竖瞳深处赫然满是倨傲骄矜。
如今见了她,倒也按照礼数弯腰行过一礼,随即开门见山道:“我此次是奉无羲尊上之命,前来与道君做个交易。”
阿宝负起手,指尖摩挲了两下,闻言后不禁眯眸:“什么交易?”
她在妖域多年,怎会不知所谓的无羲尊上。
分明是腾蛇族内乱中占据上风的两位大妖之一,舒彦辞。
“无羲尊上数日前感知到自己有一血脉正在觉醒,恰巧接到道君送至腾蛇族的传讯,特派我来此查探。”
妖族有血缘者相互间联系紧密,互有感知,更不论无羲这般大妖。
舒池的目光在女修身上逗留几瞬,早已闻见了她周身那股子由杂血留下的气息,竖瞳微暗:“尊上的意思是,毕竟是他的孩子,想讨一份儿传承并不过分。”
“但尊上不喜人族,亦不喜自己的血脉沾染上人族习性,因此要道君答应——取传承救治后尽快想法子把那位名为姜熹的蛇妖逐出师门,令她与人族彻底断绝关系、再无留恋之心,随后独自重返妖域、回到尊上麾下。”
姜鹿云的神色霎时阴冷,眉间覆上厚重寒霜,袖中手指紧攥,指甲已于无意间掐进掌心肉中:“如果我没记错,无羲的长女与二子似乎都已去世,姜熹若真是他的孩子,也算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就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纵然有传承相助得以活命,姜熹经此一遭也必元气大伤。无羲让我尽快把姜熹驱逐出门,又让她独自回归妖域,有考虑过那孩子的死活吗?”
如今外界天灾严重,姜熹被废功法后还要孤身离去,自东域跋涉至北域,不提她身子是否撑得住,一旦途中遇上裂痕秘境或荒兽,便只有死路一条!
腾蛇族的长老轻轻勾唇,眼中却无甚笑意:“道君是人族,想来对我们妖族不太了解。姜熹有幸为尊上之女,但终归是个杂血,直至今日才得以觉醒血统,天资根骨皆为下等。尊上愿出手相救,已是顾念着那份儿血缘。”
“至于驱逐出门、重返妖域,这且算是给那蛇妖的历练罢,倘若撑不过去……便算是她造化不够。”
舒池拂了拂袖,毫不在意女修难看骇人的脸色,轻飘飘道:“无羲尊上麾下即便无女无子,但多得是拥护之人,少她一个也不少。”
阿宝怒极反笑:“比如说你?”
合体期的威压砰然压下,如重山般砸至腾蛇肩上,空中无形的风盘旋于妖修身边,在他脖子上一点点缩紧,缓缓勒出血痕。
这位腾蛇族的长老为分神期,此时腿骨与肩骨皆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却仍旧强撑着不跪,双脚下地面微陷。
窒息感升腾,他整张脸都渐渐涨红,额角鳞片疯长,竖瞳中却仍有恃无恐般冷静,双手垂于身侧,脖间青筋浮现,断断续续道:“……我等妖修命灯尽在族中,您杀了我,族中自有显示。得不到腾蛇传承,那蛇妖也得为我陪葬。”
女修眉间紧蹙,一言不发。
咽喉上的风似有减轻,舒池抬手摸过血痕,趁此机会身形急速后退两步、逃离被风笼罩席卷的位置,压住口舌间的腥味儿,竖瞳微动:“道君何必为难我?”
“给那蛇妖修炼化龙术,害她至此的,不正是道君自己吗?”
四周的风,倏然凝滞。
袖中指尖僵住,继而无力松开,姜鹿云唇瓣微不可觉地动了下,终是阖眸。
不远处的妖修直起背脊,仍在不紧不慢地说着:“您尚且嫌恶她血脉不堪,为她化龙,又何必怪罪我等狠心?”
“腾蛇族中根骨资质远胜于她者不计其数,无羲尊上并不缺这一个女儿,但我猜……道君是挂念于她的。”
“她是妖,若非被您抚养,也本该早早回到妖族接受传承,尊上给出的交易条件不过是让一切都各归其位罢了。”
“还望道君三思。”
一切都恍如归于死寂,声音渐远,阿宝愣怔于原地,一字一字琢磨着他的话,已没了反驳之力。
沉默半晌后,女修开了口,声音嘶哑:“……救治她后,我要留她一段时日。”
舒池眼中闪过玩味之色,叹道:“道君拳拳爱护之心,我等也并非不知变通,留一段时日就留罢。”
他唇角笑意愈深:“只是您须得知道,尊上要的是彻底与人族断绝关系、忠于尊上的妖。若那蛇妖仍对人族留恋,我腾蛇族可是不要的。”
“您若同意,那便立契罢。”
第44章 难生恨
小蛇身子太过难受, 被嬴青鱼喂了些止痛安眠的汤药后一直昏睡到晚上。
她昏睡前听嬴师姑说师尊出去为她寻治病的法子了,便乖乖按捺下想与师尊呆在一起的欲望,配合地服下一碗接着一碗苦涩难忍的汤药,喝得眼泪汪汪, 脸颊皱成一团。
还是嬴师姑掏出两枚桃子味儿的糖果给她压了一压, 这才没让小笨蛇被活活苦死。
姜熹只吃了一颗, 还有一颗被她偷偷留下、用干净的手帕包住藏在了枕头边。
师尊辛劳这么久, 肯定很疲惫, 或许吃到糖后会欢喜些。
小蛇是有些直脑筋,但她在某些时候却灵敏得不像话。
这几日偶尔醒来见到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的师尊,小笨蛇已敏锐地从师尊眼底察觉到了被师尊藏起来的悔恨与内疚。
好几次师尊摸她的头发, 手指都在无意识地发颤。
姜熹于意识沉浮间蜷缩在师尊怀里,她身上落着的手很克制很轻柔, 但被她紧贴着的身子却绷得极紧, 好似下一瞬便要断裂开来,叫察觉到的小蛇心头止不住地泛起酸痛。
她已然隐约听见了女人心底压抑着的泣血般的哭声。
那是一场滚热的, 沉闷的,无声无息的大雨。
窗外突然滑过一道迅猛刺眼的光芒, 继而由远及近传来的,是仿若要震动天地似的轰隆巨响。
小蛇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把半张脸都藏进绵软的被褥之中, 鼻尖灵敏地闻见了浓厚的潮湿气息。
陡然间, 她像是听见什么动静, 露在外边的两只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随着屋门被人推动的嘎吱声齐齐涌入,熟悉的影子自漆黑的夜色中踏进。女人垂着头, 额前白发凌乱散着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神情。衣裙不知何时被淋湿, 贴在身上,将底下那截病态瘦削的身形暴露得彻底,也让小蛇刚扬起的唇角霎时挂了下去。
姜熹心中一紧,想要赶紧爬起来从床上下去,小心翼翼地开口唤:“师尊?”
女人仿佛被惊醒,无神的瞳孔微动,一道携着凉意的风便飘去将小蛇轻柔按住。
她闻声抬起头,眼中干涩无泪,眼眶周边却稍泛红肿,被此时敏锐起来的小蛇瞬间抓住。
于是,小蛇的心便蒙上了雾霭,潮湿的空气黏在她的尾巴上,让她也难过得有些想哭。
才成年不久的姑娘被风按着躺在床上,身上无一处不痛,但她侧眸投来的视线中却分明满是心疼与担忧。
姜熹忍下了喉咙中的堵意,再次低低唤了声:“……师尊……”
别哭。
姜鹿云如同行将就木之人,半只脚已落在深渊之中,却骤然被小蛇的一句师尊唤住,反应过来后拼尽全力重新爬回了人世。
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她抬手掐诀将身上清理干净,唇瓣微抖,用尽所剩的全部力气才挤出一句:“……师尊在。”
熹儿尚且等着她救,姜鹿云还不能倒下。
阿宝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敛起眉间阴郁,握住小蛇伸过来的手指,竭力收拾好心情,缓声安抚:“师尊在,师尊已经找到了给熹儿治病的法子。”
小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将脸颊贴到师尊手上,并未谈及治病的法子,反倒忧心忡忡地问:“师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你不高兴?”
师尊的指腹柔柔抚上小蛇的脸,碰了碰小蛇长且翘的睫毛。
“只是想起之前一些不开心的事儿,不必担心。”
在姜熹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之前,扶风先一步转移话题,浅淡地弯了下苍白的唇瓣:“熹儿今日要师尊抱吗?”
小蛇哪里不知道师尊是在转移话题,但师尊不愿说,她也没法儿,只好瘪了下嘴,顺着姜鹿云的话眼巴巴地对着师尊伸出双手:“要,熹儿要师尊抱。”
阿宝捏了捏她的鼻子,褪下外裙与鞋袜。
才上床没两瞬,一条泛着凉意的小蛇便一拱一拱地团着缩进她怀里。
姜熹的双手搭在脸颊旁,背脊上落着师尊的手指,整条蛇都再次被师尊温热的气息包裹,不禁舒适地眯起眼睛,竖瞳乍现。
外边的雨下得愈发大了,水滴砸落的声音不绝,吵得人有些心烦。
姜鹿云弹指灭去不远处的烛火,操纵着一缕风将门窗阖严实,最后抬手掖好小蛇背脊后边的被子,把姜熹裹得只剩半颗靠在她怀里的脑袋露在外面。
小蛇一动也不动地任由师尊摆布,眼珠子完全黏在了师尊身上。
屋子里外皆暗,除了密密麻麻的雨声与风吹树动的窸窣声,就只剩两道呼吸的细微声音。
姜熹偷偷摸摸地将身子往下挪了挪,耳朵贴在师尊胸口,凝神一听,便听见了师尊沉稳的比平时要缓慢许多的心跳声。
心脏是人极珍贵的器官,与性命相连。
小蛇莫名有种窥视触碰到师尊内心的异样窃喜,嘴角还没来得及往上翘,耳朵就被师尊轻轻捏了下。
女人的声音中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从上头传来,指尖虚虚捏着小蛇的耳朵,把这条暗自做坏事儿的蛇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听见了吗?”
一点也没用力,一点也不疼。
小蛇咧开嘴,爬上来后又钻在师尊怀中乱扭:“听见了!师尊的心跳声好听!”
心跳哪儿来的好不好听?
实在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阿宝莞尔,也纵着她瞎说,暗自将这个宝贝疙瘩搂紧了些,亲了亲她的额头:“师尊给你新寻了份儿功法用来治病,另有一枚辅助的宝物。熹儿先好好休息几个时辰,睡醒后就开始修炼。”
“好!”
猛然想起了什么,小蛇从师尊怀中探出一只爪子,将自己藏在枕边的桃子糖摸出来,献宝般抵到师尊唇边:“是嬴师姑给的,熹儿给师尊留了一个!”
阿宝启唇含住,舌尖一顶,浓郁的桃子味儿便在嘴中炸开。
她奖励地再次亲过小蛇的脑袋,指腹捂上小蛇的眸子:“多谢熹儿。”
“睡吧。”
姜熹紧紧挨在师尊身上,耳朵边仿佛还能听见师尊规律的心跳声。
扶风的手臂瞧起来不如年轻时那般结实有力,但这会儿将姜熹环在里边,却好似把外面的风雨尽数挡住,让小蛇安心得不得了。
雨声恍惚间渐远,身上的痛意也模糊起来,小蛇合闭着眼睛,嘴角弯弯,在温暖而依恋的气息包围中,一点点陷入香甜的梦境。
梦中,她见到了最喜欢的师尊。
梦外,昏睡中的蛇女脑袋抵在扶风脖子边,不断呢喃着:“……师尊……”
一只手伸了过去,温柔地描摹着她已经长开的眉眼,低声应道:“师尊在。”
有腾蛇族的传承宝物辅助,压制着姜熹体内那股子龙族的血脉,也让她本源中属于腾蛇的血统急速扩散增长,配合着嬴青鱼每日的针法,虽过程痛苦不堪,但终究是将龙族的血脉从姜熹的丹田灵府逼至筋脉中暂存。
剩下要做的,就是待小蛇的身子再养两日、能够承受了,便将她如今这身与化龙术相衔接的功法废除,砍断她的龙角、拔尽她体内的龙族血脉。
随后,便是从头来过了。
这又得是好一通折腾,废除功法后筋脉必然有损,按理来说也要好生养上一段时日才能继续修炼。
然而……
姜鹿云念及当日与腾蛇族做的交易,心尖如有万针刺戳,指尖不觉用力,险些将手中茶杯捏碎。
她之所以要在治好姜熹后留姜熹一段时日,就是为了让小蛇能有功夫休养。
但碍于那交易,扶风无法出面。
“师尊?”
姜熹病情稳定后就由师尊抱回了疏月天,这几日天天被阿宝砸着天地灵宝补身子,直至现在,已经可以自如下床了。
她在九转山时除了与师尊说话,其余多半是嬴青鱼问、她答,并不主动出声。
如今到了熟悉的她潜意识里认为安全的地盘,整条蛇都活泼起来。
姜鹿云为她向学堂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假,小蛇闲得没事儿做,修炼之余,就在疏月天上上下下溜来溜去,每日都会为扶风摘一大捧鲜艳芬芳的花,带回去后就插在姜鹿云案几上摆放着的花瓶中,极力想讨师尊欢心。
小蛇抱着今日摘回来的花束,美滋滋地踏进师尊的屋中,却见师尊握着杯子好似在发呆,便放轻脚步,做贼般悄悄挪着小碎步到师尊身边,将手里的花放好蹲下,用自己的脑袋顶了顶师尊的手。
“熹儿。”
师尊被她的动作吸引去注意,无神的眸子微动,脸上似乎有几缕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但未等小蛇看清楚便恢复如常,抬手揉了揉蛇女的脑袋:“熹儿最近还感觉疼吗?”
小蛇被师尊摸得很舒服,那点儿敏锐察觉到的异常霎时从她丁点儿大的脑仁儿中轻飘飘地散去。
她干脆坐到师尊旁边专门给自己留的蒲团上去,将头搁着师尊腿。
“还有些痛。”
心机小蛇可怜兮兮地用脑袋蹭了蹭师尊的手,暗搓搓希望师尊听完后会心疼她,最好能像前几日一样亲亲她。
果然,扶风无法不怜爱疼惜她,指腹于小蛇的眼尾处安抚地摩挲了两下:“师尊此处正好有几瓶上好的桃花酿,熹儿想喝酒吗?”
阿宝垂着长睫,轻轻道:“饮酒后便不会那般疼了。”
酒?
小蛇晃了晃脑袋,细长的眸子中浮现出些许狡黠之色:“那师尊会陪我喝吗?如果师尊陪我,熹儿就想喝!”
她素日里一派笨蛋样,这会儿又机灵起来了。
姜鹿云有些好笑,又有些想哭,重重抿了下唇,手指微蜷,以指骨敲了下她的小蛇脑袋:“师尊陪你,师尊也喝。”
阿宝也会痛,也需要喝些酒麻痹一下自己。
扶风想把小蛇灌醉,灌得越醉,便越能减缓痛楚。
无羲与她的交易条件是让她将姜熹逐出师门、彻底断绝姜熹对人族的留恋。
天道契约,姜鹿云不得不从。
舒池说的不错,若非姜鹿云当初出于私心将小蛇扣下,姜熹本该早早回到腾蛇族接受传承,何必受这些苦?
一切,都错在她。
姜熹恨姜鹿云,理所当然。
因此,扶风会在今夜斩断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双龙角、废了她一身功法,再寻借口将她驱逐出门,告诉她……
永莫回头。
不知喝到了第几杯,小蛇的脸上早已大片大片晕染开浓浓的红雾,幽蓝色的瞳孔迷离。她呆呆地趴在桌上,脑袋搁着手臂,模糊的视线凝于师尊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厌其烦地将师尊的每一寸都打量过一遍又一遍。
每看一眼便愈加喜爱些,小蛇脑袋都被爱慕与痴迷装得满满当当,分明今日吃的是酒不是蜜,但唇齿与胸口皆莫名生出甜意。
甜蜜的云朵托着小蛇,快要将她飘飘然地送至天上。
也不知是最近师尊极为宽容纵溺的态度让她失了魂,还是喝下的这些酒水替换去她本就不多的脑浆,叫她竟浑浑噩噩地起了身,一点一点试探着向师尊那边凑近。
她越过了中间隔着的案面,来到师尊身旁。
师尊端着茶盏抬眸,一双漂亮却无神的杏眸在案上烛火的映衬下平添几分温润,叫小蛇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化作了竖瞳。
“……熹儿?”
她愈发靠近了,木板子一样愣愣杵在师尊的轮椅前,鼻尖溢满师尊身上的气息,却仍无法满足无底洞般贪婪的心。
师尊眉心紧蹙,双手按着轮椅的扶手,被逐渐弯腰凑过去的小蛇逼得脊骨贴上椅背。
“……师尊……”
小蛇用力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但酒喝得太多,不甚聪明的小蛇脑袋更加转不动。
额角的鳞片慢慢爬出,竖瞳中情愫炙热而赤.裸,她怔怔望着师尊眉心那抹秾艳的朱砂,一时间又觉喉咙干渴至极,整条蛇已完全被直觉与本能掌控,下意识按住师尊落于两侧的手腕,无法抑制而冲动地吻上那抹朱砂。
“……师尊……我心悦你……”
小蛇的瞳孔中蔓延着水雾,虔诚吻过一瞬后便瞬间移开。
最后一丝理智吊着她,让她不愿太过亵渎。
胸口里边的东西胀得她很难受,酒精上脑,视线愈发模糊了些。
小蛇看不清师尊的脸,只知道壮着胆子张开嘴一股脑地对师尊吐露自己藏了多时的心意。
然而,下一瞬,一道凌厉的风袭来,将她整条蛇都顷刻间掀开。
姜熹四肢发软无力,匍匐在地上半天没能动弹。
头晕得厉害,跌倒时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意。
小蛇捂着脑袋,却在恍惚间明白自己惹怒了师尊,心中绮念全消,慌张惶恐地挣扎着跪了起来,深深低下脑袋不敢说话,额头与后背都被吓出了冷汗。
屋子里沉寂许久,半晌后,师尊冰冷的声音在小蛇耳边响起。
扶风说:“熹儿,显出龙角。”
龙角?
姜熹尚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要显出龙角,身体便给出了全然的信任,毫不犹豫地按照师尊的命令把两只雪白稚嫩的龙角露出,甚至膝行着往师尊跟前移动了些许,含雾的竖瞳中满是讨好之色。
小蛇低下头,把角伸至师尊手边,撒娇似的无声蹭了蹭,希望师尊不要生她的气、不要厌弃她。
可师尊并未如往常般抚摸她的角。
昏暗中,映入小蛇眼睛里的,是一道极快且利的泛着寒意的刀光。
啪嗒。
两只龙角砸落在地。
不过一瞬的事情,小蛇的脸上仍浮现着茫然无措之色,身子老老实实地跪着,从未想过要躲。
扶风的刀素来很快,起初并不痛,只是微凉微麻。
但两瞬过去后,后知后觉的剧痛自额角炸开,小蛇颤栗着弯下腰,双手下意识按上那两处凹陷下去的血洞,竖瞳紧缩,嘶吼般的惨叫卡在咽喉中,连挤出来都困难,只能在嗓子中盘旋着鼓出些破碎的怪声。
她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泪水覆盖下的竖瞳中慢慢溢出不可置信与委屈悲凄。
就在这样几乎令她昏厥过去的铺天盖地的疼痛中,一道熟悉刻骨的气息朝她靠近。
扶风在她跟前蹲下,面无表情,又道:
“熹儿,张嘴。”
小蛇实在太过记吃不记打。
此时她捂着额角的血洞,鲜血喷涌,自指缝间不断渗出。
小蛇的身子缩成一团,发抖地抬起些头,眼眶中的水花不断凝落成珠,接连滚下,混在她满脸的血液中,竟瞧着不显眼起来。
姜熹哆嗦着,喉咙中咕噜着哀鸣与呜咽的杂音,陌生且恐惧地望着眼前看不清模样的女人。
可她记得师尊的声音,也从来都相信师尊不会害她。
于是,她的身体再一次替她做出了选择。
小蛇瑟瑟发抖,缓缓张开了嘴。
一只手伸了过来,柔软的虎口卡进她的嘴中,以血肉分开了她上下两排牙齿。
仿佛终于感到了怜惜,女人沉默着将小蛇揽进怀里。
纵然被如此对待,小蛇却仍没有半点反抗地由着她拥住,只咽喉中的呜咽声愈重。
阿宝按住她的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
额角与脖子上青筋紧绷,扶风阖上眸,掩去眼底的水光,空着的手按住小蛇的肩膀。
下一刻,跪着蜷缩在她怀中近乎晕厥的蛇女竖瞳骤然缩至极致,脸颊因锥心之痛而瞬间狰狞扭曲,显露的尖牙深深刺入女人的虎口肉,身体几近痉挛。
这样的酷刑持续了两秒,姜熹的竖瞳逐渐涣散,捂着额角的手无力垂落,嘴被迫张着,喉咙中的血抑不住,径直涌了出来,仿佛没完没了般将她本就鲜红的衣襟一次又一次地浸湿。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隐约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好似很远,又仿若很近。
仿佛蒙着潮湿的雾,又像是被沙砾割过般嘶哑干涩。
师尊与她说:
“我座下留不得你这样心怀不轨之徒。”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
女人眸中之泪终是不曾忍得住。
她紧紧拥着自己满身猩红的徒儿,肩膀微颤,唇中的话轻似云烟,被空中拂过的风一卷,霎时消散于寂静之中。
“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第45章 北行
“……师尊……”
姜鹿云沉默地坐在床边, 以神识静静地描摹姜熹的脸庞。她手中还握着为蛇女擦拭冷汗的棉布,耳边不断传来小蛇于昏迷中哭泣的呢喃,每一声都令她如至冰窖,又疼又冷。
可她不敢应。
姜熹两边额角的伤口已被她妥善处理过, 如今止住了血, 正在逐渐生疤。
忽然, 那藏在被中的手猛地一动, 好似想抓住什么而不得, 蛇女脸上的神色愈发痛苦,方被拭去的冷汗重又冒出,嘴中呢喃声不绝, 一声一声都在唤着师尊。
她的师尊,原是个狠心肠且胆大的。
可如今见了她的模样, 心中倒起了些不明的怯弱, 指尖僵硬着落在膝上。
如此对峙般过了半晌,还是抵不过被生生磨软的心, 默然探出手指由着她抓住攥紧。
仿佛闻见了令其安心的气息,又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小蛇鼻尖动了动, 虽仍被药效强制迷晕昏睡着,紧蹙起来的眉头却不知不觉间松开, 惨白无血的唇瓣竟是弯弯, 就这样轻易地被哄好, 毫无记恨地依偎在师尊的气息旁陷入香甜的美梦。
“……师尊……”
扶风偏过头, 干涩的眼眶中再次隐约泛出水光。
“确定要这么做吗?”
姚天姝瞥了眼床上的小蛇女,目光在她额角被悉心包扎处理过的伤口处停留, 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坐在床边的人垂头握着小蛇女的手,也不知有没有听她说话, 许久后才飘出极轻的一个嗯字。
此处是问天门所辖城池内的一家客栈。
姜鹿云将姚天姝传讯过来,叫她在姜熹清醒过来后来见见小蛇,就说是她偶然前往疏月天时察觉不对,出手将姜熹救了出来。
最后,再将姜熹劝往妖域。
阿宝用神识凝视着小蛇的面容,忍不住伸出指尖想要触碰那已结了层疤的伤口,但终是顿在半空,没有落下,低声道:“……这是我与腾蛇族的交易,立了天道誓。”
“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如此。”
扶风那日砍断小蛇双角、废除她修为后就将姜熹抱去九转山寻嬴青鱼协力拔除了姜熹体内残余的龙族血脉,随即将小蛇带至此间客栈照顾,一晃已过了五日。
这几日她不停地为小蛇传送灵力,却发觉这孩子的丹田内不知何时竟生出一团火,气息与神魂同源。
姜熹的灵根为水,如此一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宝手指下滑,为昏睡中的孩子理了理脖子间重新做成的用红绳穿好的灵珠,其中有她藏入的灵力与刀气,遇到危险时或许可以保命。
姜熹的戒指也被她暗自装入了满满当当的灵石与丹药、符纸和阵法之类用物,若不是怕某个小笨蛇会灵机一动发现异样,阿宝都想给小蛇女重新换个空间更宽阔些的储物戒。
姚天姝皱起眉,看着扶风憔悴木然的脸色,有股子闷气堵在她胸腔里,堵得她难受,忍不住拍桌怒斥:“……腾蛇族,欺人太甚!”
“你真打算把她驱逐出门,以后都不管她了?”
“今时不同往日,外边的情况你也知道,别说是独自走去妖域,她没了修为,能不能在外面存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不如……再想想其他法子?”
当师姨的倒义愤填膺、忧心忡忡,而那当师尊的却无情得很,听完她大段苦口婆心的话,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淡淡道:“她是妖,本就属于妖族,迟早要回去。”
“我将她养到这么大,后面的路也该她自己走。”
这是什么混账话?
姚天姝狐疑反问:“你放心让熹儿自个儿出去?”
姜鹿云将小蛇的手塞进被窝放好:“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扶风冷漠地拂了拂自己的裙子,撑着床边站起身:“我先走了,你就按照我说的做。”
“姜阿宝!”
姚天姝一个转眼的功夫,这人就没了影儿。
她下意识往门口追了两步,反应过来后定住,回头瞧向床上那孩子,实在头疼:“……这都什么事儿!”
姚天姝走至床头,那昏迷中的孩子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眉毛都拧成一团,不安地侧了侧脑袋,好像想要寻找什么,嘴中含糊不清地唤师尊。
姚大门主看着可怜,又觉恼怒,那股子火也不知对着谁发,没好气道:“别喊了,你师尊都不要你了!”
这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床上的孩子居然也随之止住了叫唤,只喉咙里咕噜着泣音,眼角处慢慢溢出水花儿,活像只被主人又打又踹后狠心抛弃了的小狗,叫那说了错话的师姨都自觉罪恶与不忍。
姚天姝取出帕子凑过去给小蛇擦了擦眼泪,脸色黑沉,万千思绪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然而事情并不如阿宝嘴里说得那般简单,被抛弃了的小狗也会顺着味道摇着尾巴持之不懈地寻到回家的路。
而被抛弃的小蛇记得那夜师尊最后与自己说的话,纵然哭得伤心欲绝,却不肯就这般离开,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踉跄着爬上问天门,想要见自己的师尊。
磕头认错也好,惩罚训斥也好,只要师尊别把她赶走,什么都行。
额角的伤口抽动着整个脑部神经,被废去功法的筋脉隐隐作痛且无力,小蛇疼得不得了,但偏偏对师姨的话充耳不闻,难得倔强执拗起来,一声不吭地费力爬上自己往日回家的路。
疏月天的路,她走了千百回,回回畅通无阻。
可如今,不过才到山脚,她便被一道结界拦住了。
姜熹呆怔地抬手按上那层无形的将她拒之门外的隔膜,一路上盘旋于眼眶中而未曾落下的泪珠霎时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下去。她身上很冷,难受得几乎想把心肝也挠出来撕烂,整条蛇都好似被人扔进了深渊中。
小蛇手脚无措地僵硬在原地,模糊的视线在四周不停地扫视,渴望在某一刻能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四周寂静无声,没有那抹影子,也没有半分女人身上的气息。
姚天姝一直在后边跟着,此刻嘴才张开,就见那小蛇噗通跪下,浑身都在发抖,不死心地抬手用力敲打那层透明且坚硬的结界,呜咽着哭喊:
“……师尊!师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赶我走……”
额角的疤痕因紧绷而裂开,鲜血再次渗出,顺着小蛇的脸颊滑落,染脏她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裳。
“……我知道错了……师尊……求求你……求求你……见见我……别赶我走……”
姜熹的胸口好似有火在烧,炽热的焰火舔舐着她的血肉,烧出了巨大的血洞,那伤口又随着时间一瞬一瞬的推移而溃烂腐败,腥臭味自其中散出,令她痛苦作呕,叫她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悔恨和绝望。
不知敲打了多久,手上渐渐溢出血色,小蛇身形一颤,整个人按在结界上,兀然吐出一大口血,失力眩晕感骤然升腾。
身后似乎有谁在做声。
可那不是师尊的声音,师尊不想要她了。
她的手慢慢自结界滑落,匍匐在地蜷缩成一团,不知是冷还是疼,血珠与泪珠混杂着砸落,将她身下那小一块儿地也浸湿浸红。
姚天姝早已不忍再看,侧过身站去一旁,阖上酸痛的眼睛。
不远处的林子里,女人形单影只地立着。
小蛇跪了多久、求了多久,她便用灵力撑着腿骨站了多久、用神识看了多久。
虎口处被咬出的伤口深深,本该结疤,却被她用手指不觉扣进去撕裂开一遍又一遍,血肉模糊。
扶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宛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神识所见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小蛇敲击着结界哭喊着认错要见她时,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小蛇用力磕头乞求她别将自己赶走时,她的神色仍然平静冷清。
直到过了将近一天一夜,那笨蛇浑身痉挛着呕出血,几乎晕厥过去、声音渐低时,她的眸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下意识想要往那边走,却在抬足的那一刻回过神。
蜜褐色长袍的门主先她一步上前将那孩子抱起,随即匆匆转身。
离去的前一刻,姚天姝朝着她所在之处投来一道无奈的目光。
扶风定住步子,一直紧掐着的双手终于疲软地松开垂下,伤口处猩液沿着指尖滑落,一滴一滴融入脚下泥泞。
姜鹿云将疏月天周边都布下隔音阵。
今日的闹剧,除了她们,无人晓得。
夜间,密室中。
女人眉心微颤,咬牙割裂下自己的神魂,将拥有年少时记忆的神魂抽取分割出来、放入那具傀儡身躯。
她扶着轮椅的把手,指骨泛白,唇角血色蔓延,脸上遍布冷汗,断断续续道:“……去陪熹儿一段路。”
“要你说?”
阿宝尝试着动了下这具傀儡躯体,视线轻飘飘地自女人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上划过,却不曾管她,只拍了拍身上绣着白鹤的蓝袍,自顾自背起手胡乱哼着歌轻快地飞了出去。
“去找我的小蛇徒儿喽。”
姜熹再次醒来时,师姨还在房中。
她睁开眼睛怔然望着床顶的纱帐,身上无力,一时竟感觉不到什么痛意。
小蛇抬手握住脖子上挂着的灵珠,怀着最后一丝希冀哑声开口问师姨:“……师尊肯见我了吗?”
旁边良久无声,师姨也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孩子说。
于是,那丝希冀顷刻间破碎,小蛇的瞳孔缓缓空洞死寂下去,唇角一动,想要哭,眸子却涩然无比,哭不出来。
她如被判定了死刑的囚犯,此时才恍然了般,喃喃道:“……师尊厌弃我,不想要我了。”
那一枚醉酒后鬼迷心窍的吻,叫师尊晓得了她是何等无耻龌龊的蛇妖,如今连见也不愿见她了。
姜熹在漫天混沌间猛地感觉到了茫然。
她自幼长于扶风道君膝下,如今师尊废了她的功法、砍断她的龙角,又将她驱逐出门、断绝了师徒关系……她又该去哪儿寻一处容身之所呢?
还是将她救下后一直陪在身边的师姨为她指明了方向:“去妖域罢。”
“你是妖,回妖族去罢。”
不在师尊身边,旁的地方对她而言几乎没有区别。姜熹听从了师姨的建议,沉默地携带上师姨好心赠与的装满各色用物的行囊,拜别师姨后便孤身往北走去。
经此一遭,她整个人都好似被逼迫着长大,从前脸上还带着的被人精心教养保护出来的稚气与天真一夜间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前途未卜的惶恐惘然与尚未走出的悲痛凄怆。
变故与打击来得太快,小蛇强忍绝望和痛楚,拼命挣扎着竭力想为自己寻条出路。
偶尔休憩醒来后,她恍惚间总以为自己仍在疏月天上,再不起床去学堂,师尊便该来催促了。
但现实是,她独自一人呆在昏暗中,再触摸不到师尊的温热。
姜熹一边修炼扶风最后给她的那本功法,一边踏上看不清终点和方向的道途。不知为何,她的体内竟生出了一把幽蓝的火焰,修炼速度也比之前化龙后还快上不少,短短几日便恢复至筑基期。
外边并不太平,小蛇身上即便有师姨送的护身法器,也不敢多加放肆,谨慎地四处躲避层出不穷的荒兽与裂痕秘境。
这日,她寻到了一处看起来较为太平安全的小林子,准备在里边休息一晚上再出发。
长时间的奔波加上额角几次裂开的伤疤,小蛇已有些精疲力尽,默默抱着腿坐在自己生起来的篝火边上,幽蓝色的瞳孔被火光点亮,不觉间又想起了师尊。
往日这个时辰,师尊都会专门抽出空来陪她。
姜熹的眸中缓缓弥漫出水雾,她安静坐着,思绪正盘旋于疏月天和扶风道君身边,却骤然被一颗果子砸中了脑袋。
小蛇的眼睛瞬间化作竖瞳,警惕又凶狠地握住自己身侧的长刀。
然而,抬头望去的那一刻,她却忍不住愣住,竖瞳兀地睁大许多,情不自禁地小声唤道:“……师尊……”
“师尊?我长得很像你师尊吗?”
卧在树枝上的姑娘高高地挑起眉梢,又往下扔了两颗小果子啪啪砸在小蛇的脑袋上。
她穿着身绣着白鹤的锦衣蓝袍,眉心亦有一抹朱砂,颜色却比扶风鲜艳不少。此时轻巧地从树上跳下,宛如一阵风、一片羽毛般飘然落地,宽袖翻滚飞扬,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里含着浓浓的兴味与笑意,端是洒脱不羁。
好似觉得她吐露的话很有意思,姑娘负着手自来熟地凑了过去,趁着小蛇愣怔,一张清秀的脸在小蛇眼前不断放大,险些就要贴上去。
还是小蛇突然反应过来,皱着眉后退了两步,握着长刀挡在身前,沉声道:“不像。”
“我师尊没你这样轻浮。”
鼻尖传进的气息很是陌生,这人族姑娘的五官和气质都与师尊毫不相似,只那眉心朱砂极像罢了。
希望落空,刚扬起的心迅速坠落,小蛇情绪不佳,也不喜欢跟旁人如此亲近,难得口出恶言。
蓝袍的姑娘见蛇女后退,也不恼,抬手理了理自己头上的发冠,颇为新奇地吹了个小口哨:“哟,多大点儿妖,还会骂人呢?”
她非但没识相地离开,反倒一掀袍摆,一屁股坐在了篝火旁,摸出一壶酒后抬手招小狗一样招呼着姜熹:“过来过来,交个朋友嘛,我这儿有好酒,喝不喝?”
闻言是酒,是害得自己冒犯师尊、沦落至此的坏东西,小蛇的脸又臭了几分,硬邦邦道:“不喝,不交朋友,请你赶紧离开。”
哈,赶人就赶人,怎么还用上了请字。
怪礼貌的嘞。
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敛起眼尾双手合十讨饶般朝着小蛇拜了拜:“道友行个方便好不好?外边很危险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安全地儿,结果才躺下睡了会儿你就来了,还要把我赶走……”
她苦笑了声,手指怼了怼自己,又指了指小蛇,拖着长长的尾音:“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小蛇没遇到过这般死缠烂打的人,脑袋本就不聪明,此时直接被狡猾奸诈的人族姑娘哄了过去,脸皮也薄得很,蹭的一下通红起来,嘴巴嗫嚅着,方才的气势被戳了个洞,噗噗漏气。
她放下长刀,闷声道:“我没欺负人。”
“你不走,我走就是。”
姜熹的东西都妥善放在储物戒中,只剩下一把长刀提在手上,这会儿要离开,自然握着刀就抬脚转身。
然而没走两步,后边那姑娘漫不经心地串着肉块儿搁在火上烤,忽而悲伤难过起来,低声道:“我就晓得,我这样的人,去哪儿都不招人待见。”
小笨蛇的步子一顿,抿着唇瓣定住了。
姑娘大声叹息,听起来极其脆弱,仿佛下一瞬便要碎开,万分落寞道:“我才从家里被赶出来,也无处可去,见着你时心生欢喜,觉得投缘极了,没想到……”
她随手往烤肉上撒了些调料,混合着辛辣气息的油汪汪的肉香便霎时炸开,飘进小蛇灵敏的鼻子里。
“也罢也罢,你要走便走吧,我这样的人……唉……”
小笨蛇杵在原地,听完她的自述,心下一点点生出些内疚。
极为相似的经历勾出了蛇女的伤心事,令姜熹一时间感同身受。
何况,这人族总令她莫名亲切、感觉熟悉,又与师尊同生了一抹朱砂。
或许,这就是缘分。
小笨蛇动用着她的杏仁大小的脑袋,默默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姑娘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妖狼吞虎咽地埋头啃肉,手中还在继续烤,不经意般问小蛇:“我见你身上的穿着和所佩的几枚储物戒全是高阶,为何不寻个客栈住一住呢?”
她分明给这笨蛇塞了数不清的灵石,加上姚天姝偷偷给的那些,够姜熹住一百年的上品房了,怎么还苦哈哈地跑到荒郊野岭来风餐夜宿?
吃人嘴短,小蛇自觉没什么可隐瞒,便咽下嘴里好几日没吃到的香喷喷的肉,老实巴交道:“这里面只有一个戒指能用,其余的不能用,我要省着点儿。”
姑娘眉心一动,疑惑道:“为何其余的不能用?”
姜熹捏着被自己啃得干干净净的竹签,鼻子皱了皱,失落地垂下眼帘:“……其余储物戒是我师尊之前给我的,她现在……把我赶出来不要我了,我得留着她给我的东西,不能用。”
小蛇想留个念想,扶风给她的东西上边还能寻到几分师尊身上的气息。
她舍不得用。
笨蛇说到此处,眼眶红了一圈儿,低着脑袋把竹签扔进篝火里烧,暂时不想抬头让新认识的人族发现。
因而,小蛇也就没看见旁边之人近乎于不可置信地狠狠瞪着自己的神色。
姑娘要被这条蠢蛇给气笑了。
她偏头去迅速翻了个大白眼,假惺惺地扯了扯嘴角,故作感慨:“道友对你师尊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姑娘有点手痒,很想把小蠢蛇也丢进篝火里烤一烤,也许能把脑袋里的水烤干。
姜熹下意识点了下头,继而被戳破了心事般猛地一抖,险些跳起来,色厉内荏地斥道:“什么一往情深,她是我师尊!”
对对对。
姑娘微微一笑,语气轻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说错了话,她~可~是~你~师~尊~啊~”
这话从肖想师尊的大逆不道的小蛇女嘴里说出来,简直逗得姑娘想哈哈大笑。
“还未来得及请教道友姓甚名谁呢?”
小笨蛇没听出她阴阳怪气的嘲讽,重新坐端正,认真道:“我随师尊姓姜,单名一个熹字,道号松引,你可以唤我的道号。”
姑娘夸赞:“松引,真是个好道号,听着就是个孝顺徒儿,给你取名之人定是不凡。”
她捏着烤好的肉串,懒洋洋地向后一靠,以肘点地,提着酒壶灌下一大口,散漫笑道:
“我无名无姓也无道号,你唤我阿宝就是。”
第46章 北行
阿宝实在不放心她这个从没独自出过门的蠢蛇徒儿, 因此一路从问天门的客栈跟随护送到了此处。
她琢磨着怎么也得见到姜熹平安抵达腾蛇族的本部才能走。
为了合理留在姜熹身边,阿宝可谓是使出了全身的功夫围着小蛇女编故事搭讪、送酒送肉还顺便安抚其受伤的感情,最终收获的效果也很明显。
某条笨蛇的脑袋里只装着一根筋,几乎就不晓得戒备和疑心这两个词该怎么写。
刚开始见到陌生人时她确实还知道要拔出长刀、咧着嘴露出尖牙哈气恐吓。
然而, 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把她轻易哄过去, 撬开她外边本来也不厚实的鳞甲、翻出下边泛白的肚皮。
短短几日, 小蛇女就把阿宝当成了有缘偶遇上的好朋友。
阿宝说自己无家可归、听闻她想去妖域后也希望能随之一同去见识见识。姜熹竟没有怀疑, 瞧着那模样似是觉得交到了处得来的好友, 还颇为欣喜。
阿宝简直不敢想,倘若这会儿小蛇碰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心怀恶意之人,姜熹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并且, 这条蛇不仅笨了些,有时候也实在气人得很。
阿宝见姜熹经常坐着坐着就开始偷偷掉小珍珠, 彷徨悲戚的模样叫她难免心生疼惜, 忍不住便要出声去安慰一二,也不舍得说她什么, 凡事都一让再让。
刚开始倒还好,许是不太熟的缘故, 小蛇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儿被师尊厌弃、赶了出来。
但由于阿宝故意展露出来的热心肠和耐心的倾听, 小蛇慢慢放开了许多, 终于在某一日被阿宝领着去酒馆饭饱酒足后埋着脑袋低声开口问:“阿宝……徒儿喜欢上师尊是不是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当然是!
阿宝眉头一抖, 暗自啧了下, 脸上挂出温和宽容的笑,再次为这笨蛇倒酒:“怎么会, 情之所动、忘乎所以,怎能算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呢?”
分明是胆大包天、罔顾人伦。
小蛇瞄了眼杯子里的坏东西, 不知哪儿来的气,捏着酒杯就往嘴里倒,本就泛红的脸颊腾的下火烧了一般。酒水从她的唇舌滚至肠胃,又从肺腑升腾至嗓子眼,脑袋顶上都隐约蒸出些白花花的汽。
长睫悬着水雾,姜熹额角两侧皆刻意放下许多发丝掩藏疤痕。那伤口仍不时泛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曾发生过的事情,乃是扶风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记。
小蛇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感想。
她对师尊生不出恨,也不敢说怨,可痛楚太过、委屈太重,每一刻都在折磨着她。
姜熹眸光灰暗,怅然若失道:“可是我师尊……不这么想。”
阿宝托腮打量小蛇女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指尖沾着酒水在桌上胡乱画圈:“那就说明她不是个好师尊,连这个都接受不了,真迂腐古板,你也不要喜欢她了。”
醉醺醺的蛇女一下子抓住了关键词,扑腾着挺直了肩背,紧蹙起眉毛,严肃地反驳阿宝:“我师尊很好,我师尊是最好的师尊。”
话至最后,姜熹一直压着的情绪翻涌上去,如浪涛将她卷入其中。咸湿的好似海水般的气息融入口鼻,淹没了她喉咙里极轻的哽咽。
“……是我犯了错。”
小蛇抬手按住湿漉漉的眼睛,嘴巴用力抿着,不再吭声。
蛇女对面那讨人嫌的人族仿佛也晓得说错了话,抬手将那盘桃子馅儿的点心朝小蛇搁在桌面上的手边推了推:“多吃点儿,接下来还要赶路。”
阿宝半阖着眸,只作不曾察觉到姜熹的异样,自顾大口大口倾酒入肚。
许是酒水太辣,舌尖先是发疼、继而生苦,令她神色淡下,没了其他心思。
最后,姜熹喝多了,趴在桌上就开始哭,被阿宝背到房间后也没能停住。
她没了在师尊跟前的爱娇,并不闹腾,一直安安静静地流泪,什么声音都不发。
应是脑袋昏沉间未能嗅到令自己觉得熟悉和安心的气息,小蛇进房间后便缩成原型钻进被子里盘成一团躲了起来,豆豆眼中包着一汪又一汪的水珠。
龙角断裂、血脉被拔除后,她的原型从威风凛凛的小龙又褪成了曾经的小蛇模样,两道狰狞的疤痕随之显现于额头侧边,衬在那颗小小圆圆的脑袋上,瞧着分外可怖。
阿宝没有靠近,独自沉默地坐于桌边。
双手随意搭在桌面上,她抬眼望向对面的梳妆台,透过梳妆镜看见了后边床上鼓起来的正在发抖的一小团被褥。
实在是……可怜可爱。
阿宝的眸色逐渐软下,抱胸翘起腿靠着椅背,什么都不做,只静静注视着她那小笨蛇徒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小团终于不动了,小蛇的气息慢慢平稳下去,倦意上头,睡着了。
蓝袍的姑娘指尖轻点手臂,一道无形的风卷着无色无味的药粉送去床边,助小笨蛇有个好眠。
直到确认姜熹不会醒,她才叹了口气,拍拍袍摆,站起身走至床边将那团蛇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阿宝撤去法器,显露出自己原来的气息,掌心上闻见陌生气息下意识扭动尾巴挣扎的小蛇便缓缓停下,睡梦中,那截细细的尾巴尖贪恋地缠上阿宝的手腕,小蛇的整个身子都挪动着贴了上去。
不知梦见了什么,小蛇微微咧开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吐信子,仿佛是在笑,紧闭上的双眼却又一点点渗出晶莹滚热的水花。
姑娘倚在床头,一条腿翘着床边,此时也阖上了眼睛,指尖柔柔地抚摸小蛇的身子,慢悠悠地哼着乱七八糟的从天南海北处学来的小曲。
自姜熹被赶出来之后,那晚她第一次睡得安稳,还做了个好梦。
梦中,师尊千里迢迢地赶来寻她,见到她后便紧紧抱住她,说是后悔将小蛇赶走、现在要把小蛇带回家。
小蛇当然想回家,她想得几乎要发疯,当即忙不迭地扑进师尊怀里使劲点头。
那一刻,她好似忘记了被砍断的双角、被废去的修为,所有曾令她难以忍受的疼痛都化作云烟轻飘飘地消散,甚至想不起来何为怨、何为恨,只剩些压抑不住的回到最信赖之人面前才敢显露的委屈喷涌爆发。
小蛇躲在师尊怀里,就像最初被师尊从秘境里捡出去时藏在师尊手心下那样。
她本是咬着嘴巴想憋住不停往外冒的泪珠,可师尊在摸她的脑袋,每一下都那样温柔,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还如以往那般纵容,又仿佛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都愿意原谅她、愿意将小蛇领回去。
于是,小蛇没能憋得住,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师尊身上,浑身打颤,越哭越大声,越哭越难过、越伤心。
明明才离开师尊不到一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与师尊分开了好久好久。
她哭着与师尊道歉、赌咒发誓地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冒犯亵渎师尊,又小心翼翼地问师尊可不可以这会儿就回家。
小蛇很想师尊,很想家,很想很想。
师尊如往常般亲了小蛇的额头和两边丑陋的伤疤,又心疼地握住小蛇冰冷的手。
师尊说好,说以后都不再将小蛇赶走,说她已经不生小蛇的气了。
小蛇趴在师尊单薄的肩上,仍在抽噎:“……那师尊还嫌恶熹儿吗?”
女人展眉浅淡笑了下,用指尖刮了刮小蛇的鼻尖,怜爱道:“师尊怎么会嫌恶熹儿?熹儿是师尊养大的小蛇、是师尊最爱的孩子,师尊永远都不会嫌恶熹儿。”
师尊永远都不会嫌恶熹儿。
姜熹侧了侧头,扬着嘴角,眼边湿润一片。
可大梦骤醒的那一瞬,她的手摸了个空,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唤师尊,却见屋内半寸人影也无,仅她一个躺在床上。
周遭未点灯,小蛇在黑暗中僵硬着呆呆坐起,终于从美梦中脱了身。
她握住脖子上的灵珠,背脊如被人锤砸过似的不觉弯下,很是想哭,但眼眶发涩发热,连泪也流尽了,只于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苦的笑。
师尊骗人。
师尊早不要她了。
等姜熹收拾好下楼后已近午时,那人族的姑娘换了身软翠色的衣裳,正坐在靠窗处不紧不慢地喝茶。
小蛇恍惚间愣愣顿在楼梯口,目光定于姑娘的侧脸和那抹朱砂上,胸口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她敏锐地从姑娘的神态动作中寻到了几分不敢深究的熟悉。
似乎是察觉到了姜熹的视线,姑娘挑眉侧身,对着她露出一个良善无害且灿烂的笑容,扬手喊道:“松引松引松引,下来!给你点了醒酒汤!”
不切实际的妄想如泡沫般被啪的一下霎时戳破,小蛇的心于瞬息间死了一样停止跳动,随即破碎成渣。
幸而方才已躲着伤心过了,这会儿倒还撑得住。
姜熹揣着空荡荡的胸膛走下楼,对着阿宝轻声道谢,接过姑娘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下。
她已然收敛起虚无缥缈的痴念,可那人族的姑娘倒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快地眯起眸子,指骨敲桌:“你方才搁那儿傻乎乎地盯着我看,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其他人?”
一口汤卡在了嗓子眼儿,小蛇连连咳嗽,有些慌张无措地摆手:“没、没有,我没把你当成其他人。”
可惜她太不会撒谎了,心虚就写在脸上。
阿宝冷笑了声,似是有些心灰意冷,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她:“我就说,我这样的,到哪儿都是个讨人嫌的,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同行。”
“原是将我当做了旁人的替身。”
姑娘唇瓣微颤,眼眶渐渐泛了红,眸中那滴泪凝而欲落,泫然欲泣。
小蛇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当即笨头笨脑地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坏女人的陷阱里,愧疚得不得了,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最后,她沮丧地低下脑袋,十根指头互相乱搓,小声道歉:“对不起,我……我太想师尊了,你又……有些时候你又与我师尊很像,我就恍了神。”
自觉做了错事的小笨蛇不愿失去这个一直关照自己的新朋友,鼓起勇气抬头诚恳道:“你不讨人嫌,你很好,我是真心想与你交朋友的。”
“请你原谅我,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姑娘抬起双手掩住脸,肩膀直抖,好似哭得更伤心了,吓得小蛇愈发紧张起来。
她的脑袋飞快转动,眼睛陡然一亮,凑过去轻轻地拍姑娘的肩:“我请你吃灵食好不好?你不是喜欢这里的酱烧鹅吗?我给你点!”
阿宝仍捂着脸,过了半晌,声音低沉含泣:“两盘。”
“好好好,两盘,点两盘!我这就去点!”
得到了回应,小蛇总算松了口气,赶忙起身跑去柜台。
姜熹走两步,又转头瞧瞧,献殷勤般给姑娘的空杯里斟满了茶水,这才放心离去。
她走后,阿宝的肩抖得更加厉害,好半晌才抬起手臂挡住脑袋趴到桌面上,脸颊对着窗户,露出来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眼角倒还沾着些水色。
憋了许久,她无声大笑,险些滚下椅子,又猛地被呛住咳嗽了两下,随后便听那风风火火跑走的小蛇又迅速溜了回来。
翘起的唇角瞬间压下,姑娘阖上眸,皱着眉以手帕拭去眼眶边的泪,应是哭久了,声音有些沙哑:“点好了?”
姜熹看了看她,心下越发内疚:“点好了,还点了一壶灵果汁与两笼点心带在路上吃。”
纵然再思念师尊,也不该将阿宝当做师尊来看。
这实在是对两个人极其的不尊重!
小蛇在心底深刻反省。
阿宝看起来仍有些冷淡,兴致不高地颔首应是:“过一会儿就出发。”
经此一事,姜熹终于将阿宝和师尊完全分开。
同时,她对阿宝的内心防线再退一步。
而几日后的阿宝,恨不得姜熹别退。
阿宝虽然是年少记忆的化身,但在姜鹿云年少短短几十年里,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徒儿居然会是个小痴情种子。
若这心思不放在她身上,阿宝倒也乐得拍手叫好、随意看戏,可偏偏姜熹痴情的心大逆不道地落在了姜鹿云身上,这便叫阿宝笑也笑不出来了。
日子渐久,她辛辛苦苦在遇到的几次荒兽群和裂痕秘境中把小蛇救下后便被姜熹彻底托付了信任,加上阿宝曾绞尽脑汁地想各种法子宽慰小蛇、哄其开心,姜熹也就真把她当做了知心好友,陷入痛苦回忆时总忍不住与她倾诉自己藏了许久的对师尊大逆不道的爱慕情愫。
那一夜,短短几句话,逼得阿宝从篝火旁爬到了树枝上,在上头连续换了四五六个姿势都没摆脱浑身刺挠的异样。
小蛇红着眼睛一边吸鼻子,一边与她道歉:“对不起,阿宝,之前一直瞒着你。我之所以被师尊驱逐出门,就是因为……亵渎冒犯到了师尊。”
阿宝躺在树枝上睁着死鱼眼看头顶茂密的枝叶,一时间生无可恋。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就该闭嘴。
姜熹许久没得到应声,在底下稍显不安:“阿宝,你生我气了吗?”
姑娘闭上眼睛,抑扬顿挫地咬牙挤出两个字:“没有。”
可惜小笨蛇什么也听不出来,只哦了下,又老实巴交地问:“那我说多了,你会不会嫌烦?”
“如果你嫌烦的话,我就不说了。”
何止是烦,简直是烦死了,今天晚上就把你的小蛇脑袋砍下来煲汤。
阿宝额角抽动,强颜欢笑,虚伪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嫌你烦呀?你可是我的好朋友呢。”
“你放心说吧,我听着呢。”
姜熹长长地松了口气,笼罩着愁云郁色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黯淡的瞳孔也亮了许多,仰起脑袋轻轻道:“阿宝,谢谢你。”
姑娘朝下瞥了眼,见她如此,心中一软,只得认命地当小蛇的知心大姐姐。
半个时辰后,阿宝听着小蛇甜滋滋地回忆跟师尊的一点一滴,双手平坦地安置于腹部,脸色安详,整个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往后又过三日,阿宝已经可以做到淡然自若,甚至能偶尔附和上两句。
此时等小蛇声音停下,她镇定地捡起树枝在地上画了几笔,暗自对比,不禁欣慰点头。
不错不错,比前几日谈及师尊的话少了好多句。
然而,没多久,那方止住嘴的小蛇抱着腿缩在树边望向远方,猛地愣怔开口,忧伤道:“我好想师尊,哪怕只能一辈子装作乖徒儿的样子也罢,只要能一直呆在她身边、闻到她的气息,怎样都行。”
姜熹无声垂泪。
她身后盘着腿的阿宝如被突然爬到身上的毛毛虫咬了下,身子一震,嘴角弧度渐渐僵住,不可思议地瞪了她两眼,随即面无表情地低下脑袋、愤怒握住树枝使劲儿戳地,恨恨地在自己刚写出来的数字上涂抹了一个巨大的叉。
阿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用气音骂了句:
“逆徒!小孽障!”
这会儿就来煲蛇羹!
第47章 北行
北行途中, 阿宝突发奇想般当着小蛇的面为其测量血脉根骨,最后得出的结论把姜熹吓了一跳。
“腾、腾蛇?我是腾蛇?”
小蛇盯着手中泛出墨蓝光芒的法器,两只细长的眼睛下意识睁大许多。
水系灵力在其间不住摇曳、泛起涟漪,而水纹包围的最中间分明燃着一团不灭的幽火。
阿宝耸了耸肩,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儿不知从哪儿摸回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显而易见, 没想到啊, 你居然还是个大族出身的妖。”
姜熹捧着法器, 一时间分不清是喜是悲:“……我之前也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仅是条普通的蛇, 为此还折腾了好一通要成蛟化龙。
如今却叫她晓得,原来她也有大族的血脉,并非那般平庸。
“师尊曾为我测过好多次……都没测出来。”
小蛇愣怔间忽而想起近来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 又思及被扶风驱逐出门前师尊为自己寻来的功法,忍不住喃喃:“……师尊为我寻来的功法如此适宜……难道师尊早知道我是腾蛇了?”
哟, 居然还聪明了一回。
阿宝啃着烤肉串, 瞟了下眼眶里又开始转小珍珠的蛇女,抬起油汪汪的爪子在蛇女身上拍了拍:“别想了, 都把你赶出来了,还想那些干什么?”
啪。
一句话, 刺碎小蛇脆弱的心脏。
姜熹抿着唇,有些气闷难过, 肩膀一抖, 将阿宝搭在自己身上的脏兮兮的爪子抖了下去:“我是觉得, 师尊对我这么好, 我还惹她动怒,很不应该。”
真是个孝顺徒儿。
阿宝哈了两下, 收回自己的爪子继续啃肉,含糊不清地好心宽慰:“别担心, 没了你这个亲传徒儿,不还有那个内门门徒吗?会有人替你孝敬师尊的。”
姜鹿云座下只有姜熹这根独苗苗,现在出了这些事儿,即便她把将小蛇驱逐出门的消息瞒了下去,但蛇女未来应是要在妖族立身安命,无法继承疏月天的领主之位。
扶风为了不让疏月天主峰传承断绝,便在忙碌布阵之余自隶属于疏月天的内门门徒中挑选一番,选出一个天资根骨皆上等且勤恳踏实的门徒登上主峰。现在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在逐渐教她亲传首席才可学的功法与刀法。
修真界中消息传得快,阿宝护送着小蛇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东域边界处,才落脚就听客栈里许多修士都在讨论此事。
既说到扶风道君将亲传首席之位越过自己唯一的徒儿交给另一个内门门徒,便不可避免地会提及那个曾在四方大会上出了把风头的扶风君的蛇妖大徒儿。
好事嘴碎之徒接二连三,背后议论之语一个比一个不堪入耳。
阿宝倒知道本体那边在做什么,眼见才有点起色的小蛇又被这个消息打击得黯淡落寞、好似走着走着被人从天上泼下一大桶冰水,整条蛇都焉巴了下去,无法,只得拎起偷偷抹泪的小蛇女离开城池去没什么人烟的荒郊野外继续赶路。
姜熹本就伤心,还要被她这样火上浇油,当即愤怒地瞪向阿宝,憋着泪花儿指责:“不会安慰就不要安慰!”
谁要其他人替自己孝敬师尊?!
阿宝才不怕她,吃完烤肉后竹签一扔,靠着树哈哈大笑。
旁边的小蛇气呼呼地捡起地上两颗小石子往她身上丢,深觉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在碍眼,干脆抱起胸屁股一挪,转过身去背对着阿宝。
“好了,对不起嘛,你总是念叨着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的,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现在测出你有腾蛇的血统,少不了要回腾蛇族族群中去,难道你就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阿宝翘起腿晃了晃,从戒指里掏出两个酒葫芦,随手将其中一个砸向小蛇的后背,迅速添了句:“跟你师尊无关的。”
小蛇捡起掉在地上的酒葫芦,方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沉默半晌,低下脑袋轻轻摇了摇。
她不知道。
姜熹长到这么大,此前养在扶风道君座下,除了那点随年龄生出的觊觎师尊的心思和对自己根骨资质的些许卑怯,其余方面可以算得上是无忧无虑。
方方面面都有师尊在背后打理,功法、灵器、灵石、丹药……从未要她烦恼。
小蛇女对未来的希冀无非就是与师尊永远在一起,努力修炼提高修为、不再让自己成为师尊的污点,以及有一日她也能够将师尊保护在自己身后。
姜熹的所有想法和动机,竟全都与扶风沾边。
一朝被赶出疏月天、断绝师徒关系,仿佛将她的骨髓和魂魄掏空了大半,剩下那点儿东西支撑着皮肉,却无法引领她去往迷雾重重、看不清方向的前路。
阿宝静静地盯着她的后背,提起酒葫芦灌下一大口,轻声叹息:“是你师尊没有把你教好。”
“扶风愧为人师。”
是姜鹿云的错,她自己残废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又失去众多至亲,便离不开蛇女的陪伴,事事都紧攥着放不下手,最终将姜熹养得没了主见。
姜熹是她的徒儿,不是她的所有物。这个孩子本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和道路,而非日日守在她身边、关在疏月天上,围着她团团转,还因积年累月的亲昵相处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小蛇疼了这么长时间,难免对师尊的狠心生出些怨,却依旧听不得旁人说扶风的坏话。
她皱着眉侧过身,原是想与阿宝辩驳两句,可目光触及阿宝一反往常的冷淡的脸色时,嗓子里的话皆莫名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宝一连灌下半葫芦酒水才将那点儿沉闷压下,掀开长睫瞥了眼宛如在师长跟前做错事般僵坐在那边的小蛇,心下再次叹了口气,神色稍缓:“罢了,暂时想不到就想不到吧。你小着呢,有的是功夫去思考未来要做什么。”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天灾尚未出现,修真界也勉强算得上太平。”
空了的葫芦咕咚咕咚滚落在地,阿宝双手摊在地上,视线移至头顶那轮弯月,唇边不觉噙了些柔软的笑意:“那会儿我还有一个母亲,一个阿姊和一个阿妹,家里热闹得很。但我总闲不住,成日往外跑,天天在外边乱飞。从南飞到北,从东飞到西,一路上好玩儿的东西数不胜数。”
“看得多了,接触得多了,就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了。”
小蛇默默听着,突然疑惑地问:“阿宝,你不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吗?”
阿宝面不改色地扬了下眉,语气平静:“对啊,被赶出来的。我母亲和姊妹都去世了,其他人不待见我,就把我赶出来喽。”
小蛇一呆,没想到会触及这样伤心的往事,连忙嗫嚅着道歉:“……对不起……我、我不该问这个。”
“无妨,都过去了。”
人族的姑娘看起来很无所谓,对她笑道:“我有预感,天灾终会结束,届时你就可以到处跑到处玩儿,游历闯荡时也不必如此小心。”
姜熹注视着她的脸庞,那股子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令她明知不对却仍然移不开眼,怔怔反问:“……是吗?”
姑娘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肯定。”
阿宝放下翘着的腿,陡然来了兴致,盘坐着直起背脊,与小蛇讲述起自己在外游历时见识到的各色奇风异俗。
她说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姜熹也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听得认真。
小蛇以前连下山的机会都很少,除了书上看过的,其余地方的风土人情可谓是一概不知,此时很是新奇,青冥色的瞳孔微亮,不知不觉间入了神。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阿宝便顺势给姜熹普及了一下北域的大体情况。
“妖族纷争不断,你回到腾蛇族后少不得要被卷进去,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腾蛇是妖域中的大族,位居北域西边,族群占地极为辽阔。与大部分妖族相同,腾蛇非常看重血统,会根据血统纯正程度来分高低贵贱,不同等级的腾蛇妖修所能获得的修炼资源与需要承担的义务都各不相同。
血统纯正、乃至于觉醒上古神兽血脉者都居于本部,号称直系,享有最优渥的修炼资源、接受族内最上等的传承,待修炼至规定的级别,便有机会晋升为族内长老,乃至于有资格争夺族长之位。
血统次等者生活在拱卫本部的众多城池中,称为旁系,除接受族内传承外并无多少特权,且要听令于直系调遣,平日还需定期上贡。若旁系中出现难得的身携神通之类的天才以及修为高超或对本族贡献极大者,也会被破格纳入直系、进本部修炼。
最后一部分,腾蛇族内的底层,也就是所谓的杂血,指并未完整继承腾蛇血脉、体内流有他族血统的妖修。
妖族的血脉并非是将生母和生父二者的血脉均衡继承,如龙凤、腾蛇、白虎之类自上古延绵传承下来的种族血统即为高等,高等血统霸道凶戾,一般会压制和排斥血统低位者,生下的后代亦为龙凤、腾蛇等族,不会掺杂其他。
然而事事并不绝对,意外情形下腾蛇与外族结交也会生下血统混杂者,即杂血。
杂血游走于腾蛇族所辖领域的最外围,他们中会有部分妖修选择脱离腾蛇族,但大部分修为资质平平的仍会留下。妖族争乱不休,倘若离开去当散修,指不定哪日便没了性命。留在腾蛇族,虽被上头压着,但终归是腾蛇的族人、受其庇护,别族也得掂量顾忌一二。
普通族人所生的杂血,仅能得到一份儿传承,素日里还需定期完成族内颁布的任务才能留下。
不过妖族讲究以实力为尊。
腾蛇族内除了镇守本部而不出的几位老祖,还有七位大妖和十数位长老,这些掌权者的后代,纵然血统次等、甚至是杂血,也可直接带在身边、入本部修炼。
至于本部中的贵贱歧视,那是另一回事。
小蛇听得眼睛都快要转起圈圈,费力地动用小蛇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稍微理清了点头绪,迟疑道:“那我就是……杂血?”
她血脉觉醒得如此晚,想一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纯血,大概率就是最低等的杂血。
不久前晓得自己拥有大族血脉后的欣喜逐渐消褪,姜熹沮丧地扣了扣手指。
原来就算去了腾蛇族,她也是根资最差的那个。
阿宝歪了歪脑袋,玩笑般调侃道:“说不定你就有个大妖母亲或大妖父亲呢?”
无羲座下已无女无子,既然要姜熹回归妖族,或许见到姜熹后不会太过亏待这唯一的女儿。
姜熹苦笑了下:“纵然有,恐怕也和没有差不多。我幼时的事情现在回头看大多都很模糊,唯有一件记得清清楚楚。我刚破壳儿出生没多久就因资质低下而被扔弃,后来又运气不好被裂痕秘境吞入,若非师尊将我救下,我早就没命了。”
“你是被扔弃的?”
阿宝的脸色骤然冷下,眉头紧蹙:“这件事,你与你师尊说过吗?”
小蛇被她唬得一愣:“没有,他们不想要我,我也不想认他们。我是师尊养大的,若不是师尊……将我赶了出来,我恐怕此生都不会去腾蛇族。”
姜熹的声音渐低,垂着脑袋把指甲扣得参差不齐:“其实我现在也不想去,可我不知道除了去那儿,还能去哪儿。”
小蛇每说一分,阿宝心底的怒意便愈浓一分。
阿宝抬手捏住眉心缓了缓,舒池在她跟前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姜熹如果没被她收养就能在腾蛇族中顺利接受传承。扶风也真信了,真以为当初小蛇是无意间流落到裂痕秘境中去,是自己耽误了蛇女。
现在才知,姜熹居然是因血统根资低下而被丢弃!
若是如此,那事情便截然不同。
“……别怕,我会帮你。”
阿宝摸上自己挂在身侧的两把长刀,豁然起身,往日里那些不正经的神色皆霎时烟消云散。她的眸中覆着霜雪,沉声道:“明日就要进入域海,从现在起,我会告诉你妖族具体的势力划分、教你怎么在妖域中活下去。”
姑娘于原地无意识踱步两下,又看向脸上还藏着忐忑迷惘的蛇女,不禁半蹲至其面前,抓住小蛇落在膝上的手,再次轻声安抚:“不必如此担忧,我会帮你在妖族站稳脚。”
姜熹目光一凝,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兀然仔细端详她:“阿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仿佛把姑娘给问住了。
阿宝故作沉思,片刻后才斟酌似的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不就该如此互相扶持吗?”
她对着小蛇女眨了下眼睛:“更何况,松引这般惹人喜欢,我哪里舍得你在妖域受苦?”
又不像了。
小蛇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失落,怅然地浅浅翘了翘唇:“阿宝,谢谢你。”
“你也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挚友。
人族的姑娘眉眼弯弯,伸手把小蛇脑袋当皮球一样拍了拍,不再做声。
舒彦辞,舒池。
阿宝心中细细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忽而想起了另一个妖修。
舒南烛。
那个正与无羲打擂台、争夺族长之位的大妖。
也称得上是姜熹的……姑姑。
入腾蛇的路引便是那份与传承共生的宝物,扶风无法直面告诉小蛇,但阿宝可以。
渡过域海就到了北域,阿宝提前准备好了大量化妖丹来模拟狐族血脉,因而入妖族的过程还算顺利。
站至一座腾蛇族边缘城池大门前,小蛇按照阿宝的指示取出那件宝物递给大门守卫查勘。
姜熹手中这东西按照舒池所说应附有无羲的灵力烙印,阿宝本以为能够凭此直接领小蛇进入本部。
然而,那守卫检查过后上下扫视了姜熹几眼,竟令她于次日去这座普通杂血腾蛇聚居的城池中登记、领取任务,完成任务达标才能留下。
阿宝落后于蛇女两步,眸色微暗,敏锐地从这守卫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怜悯。
她心中思绪万千,前头的小蛇却没什么想法,听完规则后板着脸应下,随后拉着以朋友身份陪同左右的阿宝进去寻落脚处。
接下来几日,阿宝便晓得了为何守卫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新入城的杂血腾蛇去领取任务时都是按照修为随即分配,只凭运气,好坏难易皆由天定。
但姜熹抽取了三个任务,个个艰险无比、完全超出姜熹目前刚恢复到金丹后期的修为。如果当真要小蛇独自去完成,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
也幸而有阿宝护在她身旁、承担主力,这才让姜熹得以平安地于城中暂且定下。
某条头脑简单的小笨蛇竟无甚察觉,只暗自庆幸有挚友帮扶,还在送交任务、获得身份牌的那天晚上偷偷跑去酒馆里买了几道应当合阿宝口味的菜和两壶酒回去想要跟阿宝一同庆祝。
阿宝望着小蛇女舒展的眉,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胸口内的火却已燃至极旺。
姜熹在城中正式获取身份牌、录入名册的第四天,本部有纯血妖修前来。
小蛇平时开销很是节省,如今取得了身份牌,她想先在客栈中混一段时间,等自己于城内寻份儿能赚钱的活儿攒些灵石后再去给自己购买久居的房屋。
舒池踏入客栈时姜熹正与阿宝坐在大厅里喝茶吃点心、商议着往后的事情。
他的视线微顿,顷刻间与那抬眸望来的人族姑娘对上。
姑娘眉心缀着一点令他记忆尤深的朱砂,此刻对着他弯下了眉,瞳孔中却分明是骇人的凶戾与杀意。
“阿宝,你在看什么?”
小蛇咬着自己喜欢的点心,顺着阿宝的目光转头朝身后望去,看见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妖向自己走来。
男妖停步于小蛇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你就是姜熹?”
小蛇不喜欢被他这样看,便拧着眉站起身,手指不觉按上自己腰间的长刀,警惕地问:“你是谁?”
她从男妖的态度中嗅到不善之意。
舒池不在意姜熹的小动作,或者说他从没将这个修为低下的杂血放在眼里,若非出了点偏差,否则他也不会亲自来腾蛇族的外围城池。
“腾蛇族长老,舒池。”
男妖嘴角牵起若有若无的弧度:“你是无羲尊上的女儿,在城中登入名册后尊上便有感应,特派我来寻你回本部。”
无羲尊上,舒彦辞?
小蛇被阿宝一路上灌输了大量的妖族常识,此时立马将男妖嘴里的人对上了号儿,却被女儿二字镇住,下意识回头去看阿宝。
舒池好似这才注意到了桌对面的姑娘,眯眸问:“这是……?”
阿宝冷眼旁观许久,抱胸靠在桌边,勾了勾唇:“我是她的朋友,你唤阿宝就是。”
看出了小蛇的踟蹰和无措,姑娘体贴建议道:“松引没见过生父,恐怕得缓缓神。不若这样,就委屈舒长老今晚留在此处等一等,明日再出发如何?”
舒池低眸抚袖,随意应了:“便如此吧。”
夜间,阿宝将姜熹安抚后令她先去休息,自己则转身出去、布下隔音阵,沿着走廊径直踹门闯入舒池所在的房间。
房中被布下重重机关与阵法,足以压制合体期修士,她才踏入,便被束缚。
已有妖在此等候。
舒池负着手,侧眸瞥去,轻叹:“道君待她之心,实在是闻者动容。”
“就不知道君可还记得我们的契约?”
屋中窗户未关紧,晚上的风泛着凉意,拂过时无声无息。
他神色遽然一变,身形快至掠影,却仍不及,喉咙边抵上了一把锋利的闪过寒光的长刀。
阿宝嗤笑,眉心微压:“记得,怎么不记得。这不是把她逐出师门了吗?”
契约中要求她将姜熹驱逐出门、彻底断绝姜熹与人族的关系,再令小蛇独自返回妖域。
天道契约,若违反,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姜鹿云这条命还得留着献祭,因而她完成了大部分契约,仅借着傀儡躯体钻着空子偶遇。
只要不死,其余后果,姜鹿云担着就是。
“倒是你们,先前可没告诉我,是舒彦辞当年丢弃了姜熹。”
舒池被迫昂起头,平静反问:“告诉与不告诉有什么区别吗?您需要向尊上讨一份儿传承来救她,而尊上则希望觉醒了血统的姜熹能够归其麾下为其所用。这桩交易,本就与当年的事无关。”
“本就无关?”
阿宝一字字咀嚼过,盛怒之下抬腿将男妖踹倒在地,握着长刀死死踩住他的脖子,以他今日看向小蛇的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份儿传承,原是属于姜熹。舒彦辞拿着姜熹的东西来与我做交易,他也有脸自称为父?”
喉咙上的脚踩得太紧,合体期的威压毫无释放地落下,周遭的风尽数凝滞,将舒池镇压得动弹不得,叫他屈辱不堪,呼吸艰难间脸颊逐渐涨红:“……这儿是……腾蛇族……你杀了我……”
本部追查起来,姜鹿云一个人族、姜熹一个杂血,都不会有好下场。
“杀你?谁说要杀你?”
阿宝用脚尖碾了碾他的喉咙:“杀狗还得看主人,我总得给无羲两分薄面。”
“这么想鸠占鹊巢,无羲那一女一子之死,恐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舒池不再出声,眼中阴冷,却隐隐滑过嘲弄。
姑娘挪开腿,半蹲下,操纵风镇压着男妖,指尖上慢慢爬出一只生着密密麻麻艳丽纹路与眼睛的虫:“那天你走后,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寻出一对儿噬心蛊。”
“你母亲死得早,但给你留的东西却不少,否则也撑不起你的狼子野心。正正好,我就这么一个徒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把她一个送到你腾蛇族来,我还真不放心。”
“噬心蛊的母蛊在姜熹身上,子蛊就送给你,好不好?”
舒池额角青筋暴起,拼命挣扎,目眦欲裂:“扶风,你敢!”
姑娘恍若未闻,自顾露出温和的笑容,斯条慢理地将蛊虫送入男妖的筋脉:“姜熹若死了,你也得被啃噬心脏至死。我想,以你的性子,大概不愿就这么轻易去死的,毕竟你还没等到舒彦辞上位、也没等到将他替代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她笑意愈深,语气却轻蔑得很:“舒长老是最懂忍辱负重不过的了,既然肯做狗,做谁的狗,不是做呢?”
第48章 北行
那一日于疏月天上见到舒池后, 扶风便暗中查清了这男妖的底细。
舒池的母亲舒雯华是老族长的妹妹,也是腾蛇族众多大妖之一。他的生父是腾蛇族本部的一个纯血,因容貌出众而被舒雯华挑回去当了明面上的近卫、实际的男宠。
舒池出生后不久,这两人在一场腾蛇族与白虎族大范围争斗中丧命, 仅留下年幼的腾蛇接手他母亲的势力, 被老族长舒素心带走抚养。
老族长病重后, 身为长老且手握母亲遗留势力的他当机立断地向舒彦辞投诚, 奉上舒雯华给他留下的诸多宝物示好, 全然一副贪生怕死、不愿掺入族长之争的模样。
可惜,没多久,舒彦辞的两个亲生孩子接连死在内乱争夺之中, 如今无羲麾下竟只剩舒池这一个纯血侄子。
无羲说是要寻回姜熹,但阿宝与小蛇跟着舒池进入腾蛇本部后, 却一连几日都不曾得到消息。
直至第六天午时过后, 仿佛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流落在外的便宜女儿,舒彦辞派人前来姜熹暂居的客栈里传讯, 要她晚上到舒彦辞所辖领域的中心城池谒见。
“我不能陪你一同去见无羲,无羲敌视人族, 若被他发现我的身份,你我都得遭殃。”
阿宝坐在椅子上给小蛇整理腰间挂着的长刀和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护身玉佩, 再三严肃强调:“见到无羲之后, 万事都要忍着, 尤其是涉及到扶风的事儿。”
小蛇这段时间里跟阿宝学会了很多, 整条蛇都逐渐成熟起来,但此时虽乖乖地让阿宝替自己检查, 闻言后却仍止不住地蹙眉:“他为何要提我师尊?”
“他大概会试探你对人族是否还有留恋,以及不要唤扶风为师尊。”
阿宝检查好了, 直起身子随手拍拍她的腿:“扶风既然已将你逐出师门,那便不再是你师尊。你得改掉这个称呼,直呼她的姓名或道号。”
姜熹不太情愿:“这怎么可以?”
阿宝掀开眼皮子,玩味地翘起唇角:“怎么不可以?你不仅要直呼她的姓名或者道号,最好再显露些对扶风的怨恨,就说你恨死扶风了,恨不得要手刃她。”
小蛇的眉头压得愈发紧,声音微沉:“我不恨师尊、也不想伤害师尊,我不说。”
姑娘瞧她这副又生气又委屈的受气包样儿,不禁啧了两声:“那你换个称呼总行了吧?无羲是腾蛇族的大妖,如果他见你还对人族有牵挂,铁定得把你赶出腾蛇族。到那时,你还能去哪儿?”
见小蛇尚不服气似的想开口说话,阿宝敲了敲椅子的把手:“松引,你是条成年的蛇,不是小孩儿,要学会隐忍。实力不济时就得低头,好蛇不吃眼前亏。等你忍个几十年修为高了、在腾蛇族站稳脚了,那时候你就算天天把扶风挂在嘴边儿上喊师尊都没谁敢动你。”
“你要是有本事能修炼得比扶风厉害,回头打上疏月天压着她、凑她耳边喊师尊也行。”
辩驳的言语瞬间堵在嗓子眼儿,小蛇头腾的一下烧了起来,思绪被姑娘引歪,扭扭捏捏地问着:“这样不好吧?”
方才还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声音猛地低下去,这条蠢蛇不知想到了什么龌龊事儿,憋不住地弯起嘴巴,眼睛亮亮,脸颊红红。
阿宝忍住了想把小色蛇踹沟里去的冲动,眼含杀蛇意,温柔微笑:“怎么不好,反正她那会儿也打不过你了,还不是任你为非作歹、你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姑娘循循善诱:“那个被扶风收入主峰的内门门徒叫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小蛇的嘴角刹那间撇下,脸蛋一垮,凶巴巴地闷声回:“记得,姜伊珞!”
分明晓得那门徒也是无辜,可忮忌心泛滥的小蛇毫不讲道理地暗自把两颗尖牙磨了又磨,不仅把人家的名字牢牢记着,提及时都恨不得要咬上两口似的切齿。
哟,记得还挺清楚,估计背地里没少念。
阿宝挑起眉梢,赞扬鼓掌:“对,人家姑娘叫姜伊珞,三个字儿呢,比你还多了一个字儿,跟扶风的名字可真配。”
额角才爬出来的鳞片顷刻炸成一团,姜熹扬声反驳:“不配!一点也不配!我的名字还是师尊亲自取的呢!”
谁睬她。
姑娘摸着下巴自顾自煞有其事地思索:“能被选入主峰接受疏月天的传承,想来天赋不会差到哪儿去。再看看你,金丹后期的修为,要是才到腾蛇族就被赶出去,恐怕得流落街头。妖域呆不下去就得回人族,到时候在外边儿兜兜圈子或许还能碰上你的前师尊和她那小门徒,啧啧啧,你这样让扶风看见……”
话音都还没落下,脸色漆黑且红着眼眶的愤怒小蛇便用力瞪了她一眼,琉璃般脆弱的心再次被戳碎成渣,气得恨恨扭过头,一边儿抬袖子擦眼睛一边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那个万分可恶的人族姑娘把小蛇气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小蛇背后发出轻浮的口哨声。
阿宝支着下巴,默默在心底数数字。
一、二、三……
啪!
刚摔门跑走的小蛇重又撞开屋门,身形于屋外阳光的映衬下竟显得高大起来。
姜熹眼睛发红,竖瞳中的色彩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果决,此时大步走进,劲袍袍摆微扬,沉声道:“你继续说,我尽量忍着。”
她才不要跟丧家狗一样又被撵出去,如果让师尊晓得了,肯定会觉得她没出息、更嫌恶她!
她才不比那个姜伊珞差!她才是跟师尊最般配的徒儿!
小蛇的背后仿佛燃起了万丈熊熊烈焰,颇有种舍身赴死的气概。
阿宝偏过头,努力把往上提的嘴角压下,心底笑得想死。
半晌后,姑娘平静地转过头:“那就好好听好好学,别再乱插嘴。”
姜熹抿着唇,忍痛点了下脑袋。
靠在大门边上目送蛇女背影渐远后,阿宝摩挲着指尖,眯眸思量片刻,终是将一闪而过的念头暂时按捺下去。
舒彦辞和舒南烛都是合体中期的大妖,能压下其余几个蠢蠢欲动的大妖、长老而打得不可开交与他们手上掌握着的两脉势力有关,腾蛇族本部中的上位者也多有站队。
阿宝这具傀儡躯体最高所能实施出的修为恰好也是合体中期,若要动手便必然会达到傀儡躯体所能承受的巅峰,届时这具躯体只得报废。
她需要再观望一下。
姜熹随引路妖仆踏入宏伟森冷的宫殿,脸上表情淡漠,余光自四周轻飘飘地滑过,于暗中仔细观察着宫殿里的布局与守卫。
前殿已有大妖,妖仆将姜熹送到后便安静欠身行礼退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小蛇依照礼数弯腰,礼毕后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目光清明,直白坦荡地打量着斜坐在上位的妖修。
大妖的额头至眼尾皆遍布血色鳞片,竖瞳是比鳞片颜色更深些的暗红,身上穿着一袭白底墨绿纹路的锦衣长袍。他看起来并不如本部其余腾蛇般健壮,但那双细长且阴郁的眼睛朝下瞥来时,却叫姜熹脊背发凉、寒毛直竖,脑袋里的筋紧紧绷起。
舒彦辞漫不经意地转动着扳指,斜眸扫向底下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妖,注视两瞬后便无趣地移开了视线。
还是如此废物。
“你叫什么?”
“姜熹。”
大妖不置可否:“你是我的女儿,随我姓舒。”
合体期的威压稍稍显露,小蛇的鳞片与竖瞳就都被逼冒出,整条蛇僵定于原地动弹不得,只喉咙中还隐约翻涌着挣扎的嘶吼。
大妖这才又赐予她两分注意,睥睨着小蛇,眸中划过嫌恶与杀意:“既然是妖,就该有个妖样,别学那些恶心的人族。”
姜熹调动体内全部灵力苦苦支撑着身体不要倒下或跪下,浑身骨骼皆在发出细微声响。她死死盯着这个名义上的生父,费力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丹田中那团幽蓝的火愈燃愈旺,竟叫她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力气,咬牙站直了些,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我姓姜!”
这是师尊的姓!她随师尊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尚且克制的威压豁然加重,咔嚓声越发明显,小蛇的脸颊疼得扭曲,窒息感升腾,膝盖无力弯下,最终被压得重重跪在了地上。
细密的冷汗自后脖颈处不断往外溢,姜熹的意识在巨压下慢慢昏沉,喉中再次蔓出浓厚的腥味儿。
恍惚间,她想起来之前阿宝不断与自己重复的话。
等姜熹拖着被冷汗浸湿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踏进客栈房间时天色都泛了白,清晨的露珠本凝于她睫毛上欲垂不落,却在模糊的视线找到一直守在屋子里的人时刹那间扑簌簌滚下。
阿宝正捏着棉布擦拭自己的两把长刀,听见动静后抬头瞧了眼,指尖兀地顿住。
她扫视过小蛇苍白的脸颊和异常弯曲着的双腿,眉心不觉蹙起,赶忙放下长刀大步走去把姜熹抱到床边:“这是怎么了?舒彦辞为难你了?”
阿宝掀开姜熹的裤腿,只见里头的皮肉早已蔓出大片青黑,用灵力一探,腿骨上也布着好几道裂痕。
心尖猛地揪起,额角紧绷着抽动,姑娘眸色霎时阴冷下去,咬着舌尖压住不该有的表情。她以手心轻柔地覆上伤口传去灵力,低头取出药物和纱布来为小蛇包扎,余光中还能看见从小蛇脸上一滴一滴砸落的晶莹水珠。
小蛇无言哭了半晌,这才哑声告诉她:“他要我改姓,要我随他姓舒。”
姑娘垂下眼帘,轻巧地打好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愿,他就这样逼你?”
姜熹的手指紧紧攥着腿上的衣袍,不知为何,竟短促地笑了下,眼中水雾不散:“……我最后答应了。”
“你教我隐忍,我却总忍不下去。直到被压着头跪在地上,想起了扶风。她把我赶走,与姜伊珞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之实,她能不要我……我也能不要她、我不跟她姓了。”
小蛇终究是心中有怨,此刻说起话来都像赌气。
阿宝给姜熹处理好了伤口,一时间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姑娘淡淡应下,站起身去瞧小蛇,又见蛇女脸上毫无报复后的快意,反倒惶然到了另一个极点。
姜熹抬手捂住脸,感受着属于人族的体温将自己笼罩,嗓子里一点点溢出压抑着的呜咽。
隐忍,隐忍。
可她总忍不下去,她疼得不得了,哪里都不舒服,几乎是崩溃地埋在姑娘怀中胡乱颤声道:“……我不姓姜了,我再也不能当师尊的徒儿了……师尊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小蛇的掌心里全是滚热的水花,那些美好的还生活在疏月天上、被师尊疼爱着的日子对她而言仿佛已经是前世的经历,宛如镜花水月或泡沫般一戳就破。她越是想念扶风、越是想回到扶风身边,就越是悔恨难过,痛苦越攒越多,便生了怨意,低吼着:“为什么……为什么都讨厌我……为什么都要欺负我?!”
阿宝用力拥住她,压制胸腔的起伏,仰起脸忍下泪意,安抚地摸着小蛇的后脑勺。
在天色彻底亮起前,依偎在她怀里的小蛇逐渐平静,抬起遍布泪痕的脸,突然小声开口:“我不想呆在这里,他们都不喜欢我,都想欺负我。”
自从来了腾蛇族,小蛇或许没有想到是有人背后刻意针对她,但一连串艰巨的她自己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进入本部后所有闻见她气息而面露鄙夷的腾蛇妖修、还有她那个名义上的生父……她的小蛇脑袋是直了些,却也没有笨到底,她清楚且挫败地明白她的这些族人并不待见自己。
他们轻视她、敌对她、排挤她。
呆在这里,让姜熹如芒在背、一点也不开心。
可是……
“我还能去哪儿?”
“阿宝,我还能去哪儿?”
小蛇茫然地坐着,来妖域前她实则有期待过与同为妖修的族人相处,然而漂泊许久的小船落脚后却发现这里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可以令她容身的族群和家乡。
如今,她再次失去了方向。
姑娘握住小蛇冰凉的手,慢慢蹲在姜熹身前,轻声问:“松引,你想回人族吗?”
天道反噬阿宝也认了,这契约她已完成了绝大半,剩下的纵然反了,或许还能想到其他办法吊着一口气熬到献祭。
扶风本就要死,本就该死,只需熬到献祭就行。
姜熹垂下脑袋,脸上闪过犹豫,片刻后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她也有点自尊心,她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回人族。
小蛇仍红着眼眶,嘀咕道:“我要在外边修炼到出窍再回去,让师尊后悔把我赶走。”
姑娘意味不明地瞟了她两眼,轻哼:“好叫扶风知道松引是怎样的绝世天才,让她后悔到痛哭流涕,求着松引回疏月天继续当她的宝贝徒儿,是吧?”
阿宝故作沉思,似笑非笑地添了句:“哦不,当什么宝贝徒儿呢,那时候松引都是个大姑娘了,干脆当道侣好了。”
偷偷意.淫的龌龊念头被人赤.裸.裸地念出来,实在羞耻。
小蛇咬着嘴巴里的软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嘴角悄悄翘起,整条蛇都被阿宝嘴里的美好愿景吊住。
阿宝见她终于笑了,不禁松了口气,也懒得跟这条笨蛇计较她脑袋里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舒南烛。
姑娘敛下眉,心底的天平略微倾斜。
舒彦辞对姜熹的态度,从头到尾都不是在对待自己的女儿,而是在看一件不太趁手、但尚且能用的工具。
谁又会在乎一个随手可扔的工具的死活呢?
他与舒南烛的争斗日渐激烈,明里暗里都撕破了脸,只差最后开战。
舒彦辞与舒南烛之间的争夺战务必会波及到姜熹,阿宝一直在观望。各方同道齐力,本体那边的补天阵已完成了大部分,扶风为自己定好的归宿就在那道大阵的中心,这具傀儡躯体不能长久地留在小蛇身边,她需要在走之前为姜熹杀出一条生路。
此前,阿宝本打算借着这个去与舒彦辞交易,她可以在大战中为他斩杀舒南烛,只要他能好生对待姜熹。
然而,这个想法在不久后被她轰然推翻。
舒彦辞一脉等不住了,他们需要一个对舒南烛正式开战的理由。
一个能让他们在明面上站得住脚、赢得族内支持的正当理由。
杀害他人血脉,不论在妖族还是人族,都是滔天的血海深仇。
舒彦辞把算盘,打到了姜熹这个修为根骨皆低下而对他没什么用处的女儿身上。
也踩在了阿宝最后的底线上。
那间客栈小蛇住得不舒服,阿宝就带着她在本部城池里寻了一处院落暂居。
又一次将前来刺杀姜熹的妖修斩于刀下,阿宝手持长刀立于姜熹房门口,指尖微动,数道折叠阵于顷刻间覆盖四周、隔绝声音。
房中的小蛇闻了迷香,仍在昏睡。
院外有熟客来访,见到他时,阿宝止不住地冷笑,瞳孔中浮现骇人杀意:“是舒彦辞?”
来人扫过地上的十数道穿着舒南烛手下服饰的尸身,漠然反问:“道君以为呢?”
“无羲对我心怀猜忌隔阂,这些消息我刚刚才得知。他要拿姜熹的命祭旗,栽赃于君凝,好先发制人。”
真假无人关心,借个充足的由头而已。
舒池直视那人族:“你现在,想杀他?”
阿宝手腕翻转,刀刃于月下闪过凌厉的光:“你要拦我?”
“我这一脉投效无羲已久,若让你杀了他,则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你在无羲跟前,何功之有?”
阿宝嗤了声:“你投效无羲,是因为你无力与这群姑姨伯叔抗衡争夺,只得选一个推其上位,巩固自己地位的同时觊觎下一任族长之位。而无羲接受你的投效,看中的是你手里握着的舒雯华留下的东西。”
姑娘提刀自上走下,嘲弄道:“舒雯华已死,你就如稚子抱金。我若是无羲,借你之力上位后再杀了你、夺去你手里的东西,岂不更好?”
“舒池,你背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无羲当真不知吗?”
阿宝上下打量过他,目光定于男妖无甚表情的脸上,轻笑:“就算之前不知,现在恐怕也察觉到了吧?否则你也不会来这儿。”
舒池明知有阿宝守在姜熹身边,若仅担心姜熹死亡而连累到他的话根本没必要亲自来。
他来到这儿,是挑明了这几波刺杀的背后之人。
男妖低叹,掸了掸长袖:“我有时候,着实羡慕这蛇妖。”
“道君想说服我,不如再加些砝码。”
玄色鳞片疯长,舒池垂手而立,眸色凉薄:“就请道君送我一份投名状罢。”
“尊上周围守卫重重,您就算再过勇猛,也终究双拳不敌四手。我可以帮道君拖延一二,但道君斩杀尊上后,得把尊上的头颅送交给我。”
“姜熹不过是个金丹期的杂血,无人在意她的去处。我会将她送回边缘城池、给她定居之所,亦不再加害于她,如何?”
夜晚的风不算大,却极扰人心神。
阿宝阖眸片刻,继而掀开长睫,冷静道:“立天道誓,我替你取来这份投名状,你保姜熹平安活着、远离纷争。”
“若违誓,万鬼噬心,魂飞魄散。”
腾蛇长老扯了下嘴角:“道君,我仅是个小小的长老,只能保证尽力让她活着、不对她下手,倘若姜熹未来自己要参与纷争或因旁事受伤,那我可就管不了了。”
“我的命与她绑在一起,我自然不希望她死,可您得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莫要如此为难我。”
人族的姑娘瞥过他,倒也不曾多加纠缠,只另加了条件:“将腾蛇族的上等传承给她。”
上等传承,就是纯血才能修炼的功法秘籍。
舒池沉吟:“这个……可以。”
一个杂血,就算练了上等传承,又能怎样?
两日后,腾蛇族长老舒池暗中前往大妖君凝的领地拜访,言及无羲窥觊生母势力、欲加害于自己,诚恳道愿投效尊上、誓死为其铲除敌手,只求她保全自己与母亲所留一脉。
第四日,阿宝在舒池的掩护下带着小蛇离开本部,返回腾蛇族外围城池中,那边,有一间由舒池提供的院落作为姜熹未来的定居之所。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姜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才见到生父,还没缓过神,就又离开了本部。
阿宝背着手慢悠悠参观这间崭新的小院落,围着房子转了好几圈,撒鱼食一样偷偷撒下一堆阵法:“你不是不喜欢那儿吗?那群纯血也确实是眼高于顶,看得我都难受。无羲据说要跟另一个大妖开战争夺族长之位,我怕你留在那儿会被牵扯进去,干脆就把你带出来喽。”
消息极为滞后的小蛇闻言一呆:“无羲要跟别人开战了?”
阿宝布好阵,拍了拍手:“对啊,都传遍了,你天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转转,怎么会知道?”
小蛇的两条眉毛都快要扭成麻花:“我不想看见那些人,他要开战就开战吧,不关我的事。”
小蛇早看出来她那个生父也没把她当女儿,私下的称呼都没换,仍称无羲。
阿宝转首笑问:“怎么,不想当族长的女儿吗?”
小蛇撇嘴:“不想!在这儿就挺好的。”
在腾蛇族边缘城池里,既不会有那些令她不舒服的目光,又能沾点儿光受腾蛇族的庇护。除了平时得辛苦点儿完成任务,其他方面小蛇都很满意。
她实在是个知足的孩子。
“不过那个……舒池长老为什么突然会送我院子、还给我上等的功法秘籍?”
姜熹纳闷地摸了摸脑袋:“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还有敌意。”
姑娘耸肩:“谁知道,说不定他突然觉得对你态度不好,想补偿一二呢?”
不等小蛇还要张嘴,阿宝凑过去手贱地揪了下她披在身后的辫子,整个人都挂到小蛇肩膀上去,嘻嘻哈哈道:“好了,别想那些了,好不容易有了立身之所,今晚我们喝点儿酒庆祝一下?”
想不明白就不要为难那颗小蛇脑袋,姜熹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要庆祝一下,我去酒楼里买些菜和点心吧?”
姑娘高高举起手,自告奋勇:“我跟你一起去!”
不一会儿,阿宝一摇一晃地挂在姜熹身后,搭乘着小蛇车来回跑了一趟,买了一堆吃食,满载而归。
这场酒从下午喝到晚间,阿宝就那样看着某条蛇的眼珠子一步步开始转圈圈、最终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爪子还扒拉在酒瓶上。
料好像放多了?
她隔着桌子探身凑过去,弯起唇一把捏住小蛇鼻子,被姜熹想反抗却又醒不过来、脸颊皱成一团的的憋屈样给逗乐了,揉捏了好一会儿小蛇脸颊,这才敲着这颗宝贝小蛇的脑壳儿大声叹气,倒豆子般怒斥:“孽徒,逆徒,坏蛇,笨蛇。”
骂了好几个来回,阿宝的声音渐轻,稀罕地摸了又摸小蛇脑袋,忽而笑了下:“师尊没本事,只能把你送到这儿。”
“剩下的路,得你自己去走了。”
毕竟是半魂,还是傀儡躯体,对上全盛的合体期大妖终究有些吃力。
姑娘紧攥刀柄,以长刀插地稳住身形,身上的蓝袍早已被鲜血浸湿。
空着的手指藏在宽袖中迅速翻转,四周无形的风悄无声息地调动,如蛛丝网般一点点悄无声息地缠绕围裹住这片空间。
面前的大妖腹部与肩部皆被长刀刺穿,倒还能站得住,只吐出几口血沫,与姜熹肖似的细长眸子微眯,仔细打量着这胆大包天、前来刺杀的人族,同时察觉到了宫殿内外的异常。
殿外隐约传进混战的打斗声。
“舒池?”
舒彦辞的视线凝于姑娘的眉心,脸色微动:“不,方才的招式……你是扶风,你为舒熹而来?”
阿宝咽下嘴里的腥味儿,轻嘁:“舒熹?冠上你的姓氏后确实难听了不少,怪不得她不喜欢。”
“她知道你来杀她的生父吗?”
大妖直起身,手中灵力涌动,倒刺的软鞭赫然化作坚硬长剑。
“她不需要知道。而你,也不配称父。”
掌心攥起,幽蓝灵光翻腾,布满密密麻麻道纹的阵法乍现于殿中,暴戾的杀气盘旋其间,与姑娘手里的那把快至掠影的银光一同压下,悍然对上大妖周身铺卷开来的猩红烈焰与长剑。
“我不配称父?扶风,是我救了这个孩子。”
灵力炸裂声轰然不绝,刀气化万,如猛虎般扑下,无羲被逼后退,嘴角却牵出几许弧度:“你们疏月天全是些短命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早。”
“扶风,她因你而病重,却因我而得救,不配的人究竟是谁?”
周边的风,有一瞬凝滞。
无羲唇边弧度愈深,长剑暴起,灵力骤然膨胀,庞大的几乎盘踞占满整间宫殿的巨蛇显于原地,无声嘶吼着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牙顷刻间咬碎阵法结界,席卷的腥风伴随着狰狞可怖的蛇尾一同攻向人族,将她逼至死角。
然而,也恰在姑娘被甩打、生生砸断几根石柱与墙面才勉强支撑着停下之际,大妖的身体也随进攻而落至角落。阿宝抬起双眸,眉心朱砂颜色遽然变深,瞳孔上缓缓浮现银白雾光。
巨蛇动作被迫一顿,下一刻,蓄势待发的杀阵与比方才还快上数倍的狠厉刀气瞬间迸发,幽蓝至极白的灵光绽放、爆裂,将他的身形彻底淹没于其下。
阿宝撑着长刀半跪,鲜血自口鼻止不住地往外溢。
她吐了几口血,勉强能说出话,却是闷笑:“你不配,我也不配。正好,送你去死,我也活不长,让熹儿落个清净。”
砰!
殿门被人踹开,浑身染血的人族手中提着一颗庞大的蛇头,自内缓慢走出。
早于外等候多时的男妖欠身恭敬道:“道君神通。”
姑娘随手将蛇头扔到他脚下:“记住你立下的天道誓。”
阿宝的意识已在涣散,她必须在最后倒下前回到本体身边,将神魂融合。
腾蛇长老颔首:“自然,道君放心。”
猩红的背影逐渐飞远,他脸上浮着的浅淡笑意也霎时散去。
舒池衡量一二,垂眸掩去杀意,抬手招来旁边的妖修:“将东西送到君凝尊上那儿去。”
他拂袖理净衣袍,转身前往腾蛇族边缘城池。
两日后,姜熹于梦中苏醒,却察觉阿宝为她留下的用以联络的玉石已碎、阿宝的气息已散。
小蛇慌忙跑出院落想要去寻找人族姑娘,猛地撞上了偶然到此的腾蛇长老。
舒池询问过后,帮她自玉石中聚集出几缕尚未消散的气息,用特制的法器囊住,又教她该如何借此寻找阿宝最后出现之地,且道天灾凶险,主动提及陪伴她前去搜查。
姜熹对他始终心怀警惕,但情急之下也不得不信,一路沿着法器的指示查寻,竟寻到了一个她此生最为刻骨铭心之地。
傀儡身躯用尽缩地符和传送阵,强撑着赶路几日飞回疏月天。
这具躯体已近报废,也不能用了,姜鹿云干脆拔刀斩断了她最后一口气。
魂魄分离如此长的时间,加上动用神通的后遗症,融魂过程并不顺利。
扶风带着已报废的傀儡躯体进入密室收回半魂,被割裂良久的神识剧痛难忍,令她几近昏厥。
然而,十数日后,扶风的合魂方过一半,却在密室中察觉到主峰周遭阵法骤现异样,不得不中止闭关,推门出去一看,原是一条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蛇持刀闯了进来。
姜熹的身后,跟着那腾蛇族的长老。
不该聪明时偏偏聪明起来的小蛇惨白着脸远远望她,手中碎玉微闪白光,赫然指向她身后的密室。
当姜熹拥着那具已报废的浸透鲜血的傀儡躯体忍着泪含恨质问她时,扶风端坐于轮椅上面对如此荒谬滑稽的场景,安静地用神识一寸一寸描摹着小蛇长大许多的脸庞,倏然勾唇,轻笑道:“是我杀的,我杀她自然是因为你。”
“熹儿,弱小即是原罪,你没能力护住自己的朋友,就只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这是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
第49章 闲情
大蛇进入姜鹿云神识观看其记忆的时候, 阿宝也在姜熹的神魂深处、认真地瞧这个孩子一步步成长到如今模样的人生轨迹。
记忆,实在是一个人极为私密的东西。
那具傀儡躯体倒下前,扶风几乎参与了年幼期小蛇全部的人生。然而变故重重,傀儡躯体报废后, 她忙于合魂和布阵献祭, 又与小蛇分隔两域, 自然无法触及姜熹的生活, 只能从她暗中留下的藏着姜熹气息的玉石中猜测小蛇近来的情况。
现在魂交, 也算是把这段空白补上。
姜鹿云跟随蛇女,以虚影形状伴她于妖域中跌打滚爬,见证小蛇从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底层杂血长至无人敢小觑的大妖, 这才真切晓得了那是一段于姜熹而言多么痛苦难捱的日子。
扶风望着她抱起那具傀儡尸身回到妖族、将之葬在自己定居的那间小院子里,一字一字认真刻下‘挚友, 阿宝’几个字;望着她终于对姜鹿云生了恨、却抵不掉爱, 为此而痛苦自厌、觉得对不起挚友;望着她在大阵开启的那几日从腾蛇族一直冲到妖域边界,疯癫击打结界、竭力嘶吼唤着扶风的名……望着她戴上属于大妖的冠冕, 大阵生效、时间回溯的那一刻不要命似的闯进裂空隧道,只为见到姜鹿云。
阿宝凝视蛇女冲入隧道后霎时被割裂出道道血痕的身形, 心中酸涩无法压抑,阖起眸偏过了头。
交换记忆, 就如交换魂魄最深处所有的隐秘, 将隔在她们之间的薄雾彻底拨开, 露出下边最为赤.裸坦荡的本我。
此后, 再无间隙与疑心。
阿宝睁开眼时姜熹已醒了有一会儿,这会儿正将她用力搂在怀里、好似生怕她下一瞬便会消散, 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落,不少沾在阿宝头发上, 把她的白发也微微打湿。
察觉怀中的人有了动静,蛇女垂着长睫对上姜鹿云明亮的眸子,既而猛地自床上翻身下去,结结实实地跪到床边,唇瓣抖了几许,勉强找回声音挤出一句:“……师尊……对不起……”
“……是熹儿对不起你……”
她恨了扶风那么多年,如今才知道真相,又是怜惜心疼师尊的遭遇,又是悔恨自己为何如此笨,竟白白冤枉错怪了世上最最真心待自己的人这些年、到现在还猜疑着师尊对自己的心。
姜熹甚至有些后怕,倘若自己未曾如此坚定地费劲心力找到机会冲进时间裂空中,她是否就要永远携着对师尊的误会随这个世界一同流转回溯、是否永远也没有机会发现事情的真相。
念及至此,蛇女胸口一痛,眼眶中氤氲的水雾越来越浓,披着单衣的肩也止不住地发颤。
姜鹿云坐至床边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许久后不禁叹了口气,早料到自己养的这条极爱哭的大笨蛇会有如此反应。
空着的指尖被一条滑软细长的东西牢牢缠住,潮湿的汽于手心底下凝结成珠,一滴滴聚着,将小块儿床单打湿,抖得一次比一次厉害,活像要在她手下哭出汪小池塘。
阿宝摸完这个摸那个,一时间忙得很,手一伸,将蛇女从地上拉起捞到自己腿上,安抚地亲了又亲她通红的眸子:“我给你看我的记忆,是盼你不要再有疑心,不是为了叫你另生愧疚。”
“不哭了。”
小蛇虽形态上长成大蛇,爱哭这一点却完全没变。
姜鹿云瞧姜熹这般,忍不住想起她在妖域晋升争夺期间无数次被欺负后因受伤太疼太委屈而躲起来缩成原型、盘作一团偷偷掉小珍珠的模样,心肠一软再软,既觉她惹人怜惜、又觉她万分可爱。
姜熹靠在师尊怀中,感受着真实的体温,紧绷起的背脊不觉松下些,还想说话,却被扶风陡然用嘴巴堵住。
她下意识搂住阿宝的脖子,满腔激荡情绪都被突如其来的吻打乱,含雾的眼睛逐渐迷离沦陷。
一吻过后,甜腻炙热的气息于双唇间吞吐,阿宝侧眸瞥了下腰间不知何时搭上的爪子,眉梢微动,好笑地抬腿掂她:“手放哪儿呢?现在不哭了?”
大色蛇被点明暗中的小动作,不老实的爪子咻的一下缩回去,两只湿润的眼睛闭紧,将脸埋到阿宝脖子上,仅用鼻音微不可觉地应了声。
手心底下的小蛇快要扭成麻花,被阿宝又摸又揉,豆豆眼里的小珍珠也好不容易缓缓止住,身子仍打着颤,贪恋地蜷在扶风手中,偷摸摸伸出信子舔阿宝的指尖,想要把师尊的气息吃下去,再于阿宝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熹儿,你从来都不必对我道歉。”
“我把你带回疏月天收作徒儿,却没能护好你、让你遭遇这么多事情,是师尊的失职。”
姜鹿云把下巴抵在蛇女脑袋顶上,轻柔地抚着她的发,慢慢告诉姜熹:“是我该对你说对不起才对,我没有当好你的师尊,我不配做你的师尊。”
“不!”
大蛇拧起眉头,不满地扯了下师尊散在胸前的白发,闷声反驳:“你是最好的师尊。”
“没人比你更配当我的师尊。”
她还记得阿宝斩杀舒彦辞后说的话。
扶风这样,如何才能令她不爱?
蛇女的脑袋没抬多久便再次埋下,鼻尖贪婪地嗅阿宝身上淡淡的香味,贴着姜鹿云的身躯喃喃重复:“师尊,你是最好的师尊。”
“难不成你还有两个师尊吗?”
姜鹿云瞧她这傻样,失笑:“好了,既然已经走至这里,就无需再回头看,如今是我曾想到过的最好的结果。”
姜熹顺从地收敛好仍在翻腾的思绪,牵起唇角,如年少时那般悄悄地窥听师尊胸腔里传出的心跳,轻声道:“能与你结为道侣、两心相印,也是我曾梦见过的最好最好的结果。”
她着实会在不经意间叫阿宝心软爱怜。
姜鹿云捏了捏大蛇的耳垂:“好听吗?”
“好听,阿宝的心跳声最好听。”
好生熟悉的回答。
阿宝用指尖按压姜熹的唇,摆出师长的威严低斥:“油嘴滑舌。”
可大蛇已非唯师尊之命是从的小笨蛇,年岁并未白长,自有她的机敏。
此时,姜熹伸手捉住身上肆意游走的手,墨蓝灵光浮动,姑娘的手腕便被紧紧束缚起来:“我是否油嘴滑舌,阿宝不知道吗?”
姜鹿云眉心一跳,连忙抬腿抵住她,体贴建议:“闹了这么久你也该饿了,不如先出去用顿饭吧?”
扶风恨极这具方方元婴的躯体,尤其是在某条越来越不听话的大蛇已至合体的情况下。
姜熹哼笑:“我就准备用餐。”
可阿宝并不愿做她的盘中餐,从善如流地改了话:“那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大蛇的动作果然一顿,审视般露出竖瞳:“真的吗?”
阿宝在背地里迅速调动灵力试图挣扎,眼睛都没眨一下,语气诚恳地回答她:“自然是真的。”
蛇女将信将疑,歪了歪大蛇脑袋。
然而下一瞬,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是脑袋长大后自然会变得聪明些,蛇女盯着美味的猎物一击即中,竖瞳里蔓出点点笑意:“阿宝不许撒谎,元婴期的修士本就不会饿。”
脚踝被扣住、手腕上的灵力锁愈发紧,最后一层屏障也轰然碎裂,阿宝没逃得过去,低低喘息了两声,眸中水光摇曳,心中怒骂逆徒,面上却十分识趣地放下身段哀求:“……熹儿……别欺负师尊……唔……”
对于扶风本性了如指掌的大蛇都不用猜便看透了她,温柔吻去那两滴似真似假的泪,淡淡指控:“是师尊晚上欺负熹儿在先,此时当还。”
姜鹿云不死心地扭动,她年轻时的躯体本该万般有劲,腹部与腿部绷起时流畅健美的线条十分明显,此刻不似狡诈的小狐狸,反倒更像矫健威武的小豹子了。
可惜,修为压制所有。
小豹子正面受过一遭,又被迫伏在软枕上,白发凌乱,折腾至最后,终是瘫软,含着泣音骂道:“孽徒!”
蛇女如鸳鸯交颈般自后贴在她耳旁低笑,明知故问:“师尊没少在背后骂我孽徒吧?”
姜鹿云冷嗤:“骂你怎么了,你不是吗?”
姜熹不置可否,垂首吻去:“骂人不好,阿宝不许骂我。”
骤然一空,阿宝才要回话,一个猝不及防,口中的气息与声音不曾压下,尽数暴露在蛇女眼前。
不等她反应过来,蛇女的手指不知何时抵到了她的唇边。
身为师尊的威严于情潮中无声无息地融化,奸诈狡猾的小狐狸、野性难驯的小豹子无力反抗,已然任由蛇女摆布。
——————————————
魂交于二人来说不可谓不长,但现实里只过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
由于姜熹的折腾,姜鹿云等到第三天午时才从房中走出去。
大蛇陪着她吃了些灵食,忽而开口:“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
姜熹沉下脸,拉住阿宝的手,肃然承诺:“我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姜鹿云端详着她成熟的脸庞,眉眼舒展,调笑:“我自然信你,熹儿长大了,是条勇猛的大蛇了。”
纵然再过勇猛,也会于扶风面前露出泛白的肚皮。
蛇女矜持点头:“本该如此,此后由我来保护阿宝。”
她心中其实还憋着一团愈燃愈旺的怒火,姜熹陪阿宝吃完饭后留下小蛇,裙摆随步伐微荡,细长眸子里的笑意与柔情顷刻泯灭,杀意腾涌不绝。
腰间长刀隐隐振动、渴望出鞘饮血。
舒池。
舒彦辞。
大蛇心下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神色冷极。
扶风目送大蛇离去,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低头看向靠在自己手边吃饱喝足后眯起豆豆眼、吐着信子安逸打瞌睡的小蛇,指尖稍痒,柔柔摸上小蛇圆溜溜的脑袋和有些凸起的肚皮:“带你出去转一转好不好?”
小蛇对师尊的话毫无异议,立刻打起精神,用脑袋顶了顶师尊的手,自觉爬到阿宝手腕上缠好,乖乖地对着阿宝吐信子,豆豆眼亮晶晶一片。
阿宝亲了下它的身子,笑问:“想躺在毛里吗?”
她记得那天变成小狐狸样时,小蛇便很喜欢在她毛里打滚。
想!
小蛇果然兴奋起来,扬起脑袋重重地点。
最疼爱它的师尊不再多说,用化形术摇身变作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幼崽,纵容由着小蛇翘起尾巴尖在自己背脊和脖子上的软毛里爬来爬去地滚动,慢悠悠地踏出房门。
也没走几步路就远远望见坐在连接前殿与后殿的园子里吃茶闲聊的姜雪青、妘棠和姚天姝。
小宝沿着花圃欢快地追着蝴蝶跑。
突然,她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不动了,呆呆地看那只雪白的毛茸茸的漂亮狐狸崽,思考了两刻,眼睛顿时弯下:“阿宝!”
小狐狸朝她嘤呜了声,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走过去,脖子边的白毛稍稍一抖,探出一颗小小圆圆的蛇头。
小宝蹲下身子,如愿抱到心心念念的小狐狸。
她之前见师尊和师姐抱的时候就极为羡慕,眼巴巴地围着小狐狸转了好久,都被想要维护身为师姐尊严的阿宝果断拒绝。
桌边的几人闻声抬头,神情却各不相同。
姜雪青眉间些许薄薄的疏离霎时散去,伸手将这两个宝贝捞进怀中,在小宝的脸颊上抚过,又怜惜地揉了揉小狐狸的耳尖。
阿宝从师姐眼中敏锐捕捉到了不该属于这个时间段的老成持重。
她抖了下耳朵,又偏头去看另外两人。
妘棠端坐在旁边,见她目光扫来,比往日更为冷峻沉默的剑修露出几缕笑意,抬手按上她的脑袋:“阿宝。”
好久不见。
小狐狸愣怔地盯着她,眸子慢慢闪出水光。
剑修安抚地拍她的头,手指被小狐狸的鼻子碰过,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就在阿宝还沉陷于莫名情绪中时,桌子对面冷眼围观许久的法修兀地一嘁,视线滑过小白狐和她脖子上探头探脑的小蛇,长眉一挑,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某人的声音:“我~可~是~她~师~尊~”
阿宝倒面不改色,小蛇的豆豆眼却瞬间圆睁,还没反应过来,便察觉未来姚门主的凌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姜熹,胆子不小啊,敢绑架自己师姨了。”
这是要翻旧账。
小蛇下意识缩了脑袋,剩下两只豆豆眼露在外边谨慎观察三个师姨和一个师姑,对面的那个师姨靠着椅子见状又瞪了它一下,把小蛇吓得瞬间连眼睛一起躲进师尊的毛里、装死不动弹了。
徒儿被瞪,师尊就得找回场子。阿宝躺在小宝怀中、被小宝揉着毛,毫不客气地狠狠瞪了回去,既而身子一扭,嘤呜嘤呜地跟小宝与师姐告状,大尾巴却在身后甩来甩去地对着姚大小姐挑衅。
许是修为太低、年龄太小的缘故,姜揽星的记忆还没有丝毫要恢复的迹象,这会儿安安静静地把几个师姐之间的较量收入眼底,倒是颇为疑惑不解。
可手上的狐狸太可爱,她的小脑袋也管不了那么多,瞧着小狐狸的鼻头与眼睛都湿漉漉起来,便真以为阿宝委屈,当即用自己的鼻尖轻轻碰了碰阿宝的鼻子,学着师姐的模样吧唧一下亲上小狐狸的脑门儿。
姚大小姐轻哼以示不屑,刚侧过头,那才喂了小狐狸的剑修又默默在她手背放上一颗,眼中含着浅淡的笑。
红衣裳的法修瞟妘棠,目光扫过她年少锋利的面容与腰间完好的长剑,既而滑到那只狐狸尚且泛着光芒与狡黠的眼眸上,嗓子里的话像是遽然被什么堵住,再说不出口。
姜大师姐虽不似她们般结实、却也未曾落到垂垂将朽的地步。最小的那个还仅是个被师姐抱在手里哄的崽子,稚嫩得像地里才破土的绿芽,亦没有后来那样的压抑与沉重。
今天的阳光其实有些晒,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无知无觉间将一些掩藏在最深处的沉疴宿疾燃烧殆尽,叫人恍惚下竟深觉轻松起来。
一切都还是最好的模样。
姚天姝饮下一杯放凉的茶,顿过片刻后捏起那枚熟悉味道的糖塞进嘴里。
自从妘棠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吃到过这样味道的糖果。
她低下头,任由发丝遮住眉眼,突然很想回问天门、回南明峰。
这样说总会显得有些矫情,可姚大小姐不得不承认,就在此刻,在这样好的阳光下,她也有些想念自己的师尊和那几个叫她年少时头疼不已的师妹。
好面子的大小姐既然不再作声,其余人自是装作没看见她异样的眼眶,纷纷扭过头去说其他事儿。
唯一不明所以的小宝被阿宝的两只爪子挡住了视线,以为阿宝是在与自己玩耍,当即于师姐怀里抱着小狐狸滚做一团,直到被姜雪青拍拍屁股才舍得停下。
满是软肉的脸颊笑得涨红,姜揽星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合该被长辈们捧在手心里保护的稚童。
自小到大都极爱这些的剑修摸了下已经干瘪起来的布袋,并不慌,沉稳掏出之前从姜熹手里哄走的糖,散糖童女般给在座的每个人都分了个遍,连躲在阿宝毛里不敢出来的小蛇也被她揪住喂下一枚。
小狐狸嚼着糖摇了摇脑袋,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白毛,与小宝一起被师姐圈着,惬意地伸着懒腰对师姐叫了下。
她在问师尊的去向。
姜雪青眸光一动,脸色微微古怪起来:“师尊……昨天中午似是有些生气,与佛女一同从房里出来后就独自出去了。”
当着小辈的面议论师尊并不好,师姐声音渐低,被怀里这个目光灼灼的小狐狸盯得无可奈何,含糊道了一句:“……后来拂云尊上也追出去了。”
呜呼。
阿宝两只耳朵高高竖起,呜呜喊了几声,被姜雪青敲着脑袋镇压下去:“不许妄议师尊,师尊自有打算。”
“小棠和小姝都想回家见见各自师尊和师妹,我与小宝闲来无事,去留皆可,只看你和松引是如何安排。”
小蛇含着糖、慢慢抿里头甜滋滋的味道,闻言后用脑袋碰了下阿宝,豆豆眼里有些期待。
姜鹿云不用回头就晓得它的意思,没有思考多久,便给出了答案。
蛇女凶神恶煞地跑出去,估计是要找舒池或者舒彦辞的麻烦。
姜鹿云就算走,也得等姜熹归来一同走。
如今看姜雪青等人,恐怕此界众生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若不尽快除去舒池和舒彦辞,等舒彦辞恢复记忆后,终会留有隐患。
阿宝趴在小宝腿上,转念又不甚在意地抹去前话。
姜熹已是合体期的大妖,师尊如今也还好生活着,就算他们想做什么都要顾忌忍耐一二,谈不上什么心腹大敌。
只不过,跳蚤虽小,却也恼人,若能尽快消灭则最好。
早在察觉到姜鹿云对舒池的态度,姜熹就留了个心眼儿,令手下时刻监视这个腾蛇族的长老。
大宴结束后,舒池在城中落脚一日,不久前才离开。
他恐怕没想到姜鹿云会对蛇女信任至此,竟放开自己的神魂让姜熹进去观看她的记忆、令姜熹如此快地了解当初的真相。
被那道一直鄙夷嫌恶的身影拦住时,腾蛇族的长老神情冷静,挥手退下周遭的侍从:“尊上不在殿中陪伴夫人,反倒出现于此,这是何意?”
姜熹眸色阴鸷,手中长刀轻转:“舒长老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样离开,岂不显得本尊待客不周?”
“舒长老有条巧舌,能言善辩,令人钦佩。”
长刀出鞘。
墨蓝冥火熊熊燃起、遮蔽天地,四处昏暗,唯有那道利刃划过时泛出的银光亮得骇人。
蛇宫地牢以重重阵法封锁,不久后多了一条无法出声的腾蛇。
姜熹回到殿中时已至深夜,阿宝坐在梳妆台前为她与小蛇雕着两块儿平安锁。
小蛇的那块儿极小,却精致得不得了,背面底下还刻着一颗憨态可掬的小蛇脑袋,被它顶在脑袋上后玩儿过许久后盘到自己尾巴里当宝贝似的藏好。
阿宝听到声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头,自顾落下最后一刀,掸了掸银屑,用编好的红绳串起来,这才扭头看向伸手环住自己又不吭声的大蛇:“喜不喜欢?”
“你脖子上戴着的灵珠绳子都旧得发白,也不知道换一换。”
姜鹿云替她妥善戴好,想要取下灵珠时被大蛇的爪子挡了下。
蛇女按着那颗灵珠:“这是你给我做的,我戴了好久……不想取。”
触摸不到扶风的日子,她只能凭借这个来汲取些慰藉,支撑自己走下去。
阿宝无法不对她心软,仰头吻大蛇:“那我把这个与平安锁串到一起。”
这回,姜熹抿着唇笑了下,听话地弯腰由她动作,眸子眨也不眨地盯住阿宝。
“你去抓了舒池,对不对?”
大蛇点头:“我没有杀他,暂时关起来了。舒素心还活着,腾蛇族尚未内乱,贸然杀他不好交差,我得找个理由。”
阿宝重新串好绳子给她戴牢:“不用急,我师姐她们的记忆都渐渐恢复了,想来其他人也是。舒彦辞那样的性子,不会放过背叛过他的舒池和夺走他位置的舒南烛,等他苏醒后腾蛇族内必要生乱,到时候死两条腾蛇又能怎样。”
若舒南烛苏醒得快些,那就更热闹了。
比起担心这个,姜鹿云更担心姜熹的身体。
穿梭时间裂空并不似嘴上说得那般容易,姜熹的存在本就违背了这方新生天道的法则,阿宝担心她会有后遗症。
“你有哪里不舒服,定要与我说。”
姜熹伏到阿宝腿上,抚着新得的平安锁,心上布满的戾气渐褪,柔情蜜意再度蔓延覆盖,她正是欢喜时,满口答应:“自然,我如今哪里舍得出什么事儿,我还要与阿宝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呢。”
听闻几人想回问天门,姜熹想了一下:“舒池暂且扣押在地牢里应不会出事,我也跟你们一起回去。”
“好。”
然而,舒池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姜熹自己却出了事。
从妖域回到东域的当天晚上她仍好好的,还有精力欺负自己不过元婴的师尊。
可第二日清晨,蛇女睡眼惺忪地疑惑向怀中一瞧,目光触及遍布痕迹、赤.身.裸.体地尚在安睡的阿宝时,她整条蛇都被吓得僵硬。
有体温,不是梦。
咕咚咕咚。
大笨蛇直挺挺地滚下床,拼命回忆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事,但脑中仿佛蒙着层纱,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怕得要死,眼眶里的水珠不停打转,见姑娘眼皮微动好似就要醒来,当即爬着跪倒在床边,哆嗦着哭道:“师、师尊……呜……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打我骂我都行!砍了我的手也好!只求您别赶我走!”
才睁开一条缝就看见大笨蛇哐哐给自己磕头认罪的姜鹿云:“……?”
第50章 闲情
“先停下, 别磕了,听得我头疼。”
姜鹿云撑坐着揉了揉眉心,取出一件薄裙松松裹住身子。她瞅了两眼那大蛇露出年少时才有的胆怯神色后心下实则也差不多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久前才在担心蛇女的身体,这会儿果真出了事儿。
阿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亦担心大笨蛇身子有恙、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后遗症, 伸手将人招来, 握住她的手腕送入灵力仔细查探。
年少时的小蛇女可以说是奉师尊之命为天旨, 见姜鹿云要她过去, 便竭力忍下止不住的水花儿,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挪了过去。
她对扶风丝毫不设防,由着扶风动作, 阿宝的灵力很顺畅便送了进去。
姜熹还试图从师尊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来判断师尊的心情。
然而,姜鹿云脸上压根也没什么表情, 蛇女看不懂, 一颗本就悬着的心只得继续忐忑悬着。
想到自己做了如此下流祸事、师尊怕是会厌弃自己,姜熹小声抽噎了下, 喉咙里泛出压不住的水泡儿声,眼泪险些又飙了出来。
她忍了又忍, 抬起空着的手擦了擦眼睛,鼓起勇气期期艾艾道:“师尊……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不要我……”
体内灵力运行平稳, 丹田灵府也无大碍, 仅神魂中瞧着有点紊乱, 但无损伤, 应该没什么大事。
阿宝稍稍放下心,听着蛇女的话, 陡然眉梢一动,眸中滑过几缕暗光。
她缓慢收回手, 垂下长睫,眼尾不觉蔓出红晕,欲泣非泣,虚弱轻声道:“……我怎敢不要你?你折煞我了。”
如蝶翼般的眼帘微颤,不知想到了什么,姑娘的脸色发白,用手指按住松散的衣襟:“莫要再唤我师尊。”
晴天霹雳般,姜熹呆怔立于原地,慌张无措地盯着姑娘,脑中不停循环着阿宝的两句话,以为这就是师尊要赶她出门的意思,当即鼻尖一酸,没出息地哭出了声。
她伸手想拉住师尊、求师尊收回这话。
然而,蛇女的指尖才碰到扶风,姑娘身子便下意识发抖,攥着衣襟的手愈紧,杏眸中的水雾迅速凝聚溢出,近乎于惶然地抬眸望向她,晶莹的水珠瞬间滚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蛇女心底。
姜熹动作一僵,原不想再冒犯师尊而刻意避开的视线不禁扫过姑娘衣襟下隐约显露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心头害怕之余亦不住生了怜惜与对自己的恼怒。
“……师尊?”
阿宝哽咽着狼狈偏过头,散落的白发掩去半张脸:“别唤我师尊,我不敢当你的师尊。”
一个扶风就能把蛇女完全吊住,更别提还有从未见过的扶风珍珠一样滚落的泪水。蛇女被吊得团团转,年少时那点儿存量不够的脑袋完全想不到阿宝会骗她的可能,此时悔恨愈加,又心疼又急。
微凉的体温一点点试探地触碰上姜鹿云的肩,蛇女怕她害怕,因而将力道放缓再放缓,直到见阿宝并未抗拒,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搂紧,自己坐了四分之一的屁股在床边:“师尊,我不会再欺负你!我、我会对你负责的……师尊,别怕,别哭。”
姑娘柔弱地倚在蛇女怀中,指尖抚上姜熹的胸口,垂泪低声问:“……真的吗?”
“真的!真的!”
蛇女赌咒发誓,紧急动用她的笨蛋脑袋,把能想到的好话都倒豆子般对着姜鹿云说了一遍。
发下一百零八个誓后,怀里的姑娘总算平静了点,眉间似有倦意,阖眸沉默地依偎着她,看起来竟有两分乖顺。
姜注意到扶风湿润的眼角,喉咙微涩,兀然生了龌龊可恶的心思。
她想要……亲吻师尊,慢慢舔舐去师尊的水花。
蛇女看着看着,脑袋一抽,突然傻乎乎地疑惑问:“师尊,你怎么变小了呀?”
姜熹抬手比划了片刻,她自己之前的身高就算坐在床边抱着师尊,也不该是这个视角。
怎么感觉师尊没有那般高大了?
阿宝额角青筋跳动,勉强维持平静:“我也不知,突然就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修为也只剩了元婴,否则也不会……”
姜鹿云掀开眼帘瞥过蛇女,眼尾的红愈浓,方止住的泪说来就来,神色黯然痛苦,未尽之言清晰地传到姜熹脑中,叫蛇女懊恼不已。
这老实蛇豁然起身,膝盖一弯,又要跪下请罪,认真恭敬道:“不论师尊是何修为,师尊都是我的师尊!欺辱师尊,我该死,任由师尊责罚!只求师尊……还认我这个徒儿。”
一只手伸来拦住了她。
扶风苦笑:“我只你这一个徒儿,又舍得对你怎样?又能对你怎样?”
“如今落到这般地步,我只盼你莫要再欺负我,能听我两句话。”
笨蛇被她一番话感动得眼泪汪汪,深觉自己不是个东西,连连点头:“自然,自然,我再不敢违逆师尊,亦不会欺负师尊!”
“如此便好。”
姜鹿云似是放了些心,忽而又蹙眉捂住胸口,轻轻喘息:“……熹儿……”
姜熹背脊无缘由地发酥,跳也似的爬起来,紧凑到师尊身边,重新将人搂好,担忧地上上下下打量扶风:“师尊,哪里不舒服?”
姑娘仿佛难受至极,手指不觉按压揉着胸前本就松散的衣襟,大好春光与暧昧吻痕倾泻而出,晃得蛇女脸颊通红、一时间不知该把眼睛放到哪儿才好。
蛇女用力板住脸,规规矩矩地把视线停顿在阿宝的发顶,却感觉到素来自持稳重的师尊痛到极致般揽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呢喃乞求:“……熹儿……师尊胸口痛,帮帮师尊好不好?帮师尊揉一揉。师尊好痛……”
香风拂过,才定住的神色默默裂开一条缝隙,脸颊上的红逐渐往下蔓延,耳根处尤其,几乎要把这条蓝色的蛇烧成赤蛇。
姜熹张开嘴,结巴半晌也没能说出话,不知是该先拒绝师尊,还是该先心疼师尊。
阿宝抬手掩唇,盈盈欲泣:“你方才还说会听师尊的话,如今却丁点也不管师尊死活,非要疼死师尊,你才满意吗?”
扶风虽念着蛮横不讲理的话,声音却脆弱得很,听进蛇女耳中只剩了委屈的娇嗔,一时间叫姜熹左右为难,迟疑再三后努力做好心理准备,这才闭上眼严肃地将手探下、覆上师尊的绵软之处。
阿宝眯起眸子,玩味地无声勾唇笑了,手心抚上笨蛋蛇紧绷起来的脸庞,贴着蛇女的身子轻轻呵气:“……轻些……轻些……熹儿弄疼为师了……”
这哪里还有个师尊的样子?
偏偏蛇女不敢质疑扶风,暗自咬住自己嘴里里的肉,一边在心下骂自己这时候都能起歪心思、真真是条恶心的坏蛇,一边竭力想要忽略手下的触觉。
好一会儿过去,笨蛋蛇被折腾得满头大汗,五官都快挤作一团,这才被坏心眼儿的师尊放过。
扶风的手指似有似无地在蛇女耳朵根处打转,每碰一下,蛇女的身子就控制不住地抖一下。阿宝逗蛇逗了许久,愉悦地轻飘飘告诉姜熹:“熹儿,好了,师尊好了很多。”
如释重负,蛇女咻的一瞬缩回爪子,飞快在自己脸上抹了把,侧过身不看衣襟凌乱的扶风,低头闷声道:“师尊不疼了就好。”
扶风终于正面对她展眉露出些浅淡的笑颜,夸蛇女:“熹儿真是为师的孝顺徒儿。”
本还埋着脑袋东想西想的蛇女立刻扬起头,眼睛里像点了两盏蜡烛般顷刻间亮起。
她实在听不出话中的话,也想不到师尊在欺负自己的可能。如今得了师尊的夸赞,便无暇再顾及其他,因闯了祸、欺辱了师尊而产生的惶恐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扶风的笑容之下。整条蛇都要化作软趴趴的夹了甜豆沙的年糕,欢喜得咧开嘴对着师尊傻笑。
凌乱的衣襟、雪白的肌肤、暧昧的吻痕,这些总令蛇女浮想联翩、面红耳赤的符号,永远也比不过来自扶风的正面的肯定和承认。
此刻姜熹盯住姜鹿云,瞳孔中倒映出的只剩下姑娘微弯的含着暖意的杏眸。
内馅儿小蛇的大蛇悄悄蹭到阿宝身边:“师尊,你不生气啦?”
那点戏弄笨蛇的兴味早在蛇女这般讨人怜爱的模样下维持不住。
姜鹿云伸手刮了刮蛇女的鼻尖,心口泛软,不舍得再逗她,柔声道:“师尊不生气了。”
扶风以目光描摹着姜熹脸上久违的神色,指尖于蛇女肌肤上摩挲,郑重告诉她:“熹儿是我最爱的小蛇、是我永远的徒儿。”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愿将你赶走。哪怕你犯下滔天罪孽,那也是我教徒不严,我会亲自清理师门、与你共同担下因果。”
蛇女的心不算大,装进师尊的蜜罐中刚刚好。
姜熹原是甜得要命,只顾得挨着师尊笑。
可扶风最后一字落下之际,不知为何的,她莫名生出些许无可言说的按捺不住的酸楚。
小蛇自幼长在扶风道君座下,极少下山出门,更莫说独自远行。
可那一瞬间,姜熹好似已自己孤独又无助地流浪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
她找不到师尊,寻不到归途,也望不清前路。
她像失去锚点的小船,漂泊许久,历经寒风暴雨,终于回到了最初、最温暖的最令她安心舒适的港湾。
直到被拉进温软的怀抱,姜熹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何时流了泪。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很委屈,喉咙里咕噜着的呜咽声愈来愈响。脑袋上覆着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发,姜熹弯下背脊,蜷缩在扶风怀里,毫无遮掩、不顾颜面地嚎啕放声大哭。
“……师、师尊……师尊……师尊……”
浓厚的雾笼罩住青冥色的瞳孔,蛇女脸上尚且浮着些许茫然。她哭得莫名,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可她的师尊对她总是会多出三分的耐心,容着蛇女伏在自己身上大哭、将自己手中的帕子也浸得湿透。
姜鹿云敛去笑意,拥着这个自己的徒儿、自己的道侣,沉稳应道:
“师尊在。”
——————————————
“你究竟还要赖在这儿多久?”
姜白玉心烦意燥,捏着羽扇重重敲桌,瞥过旁边端坐着的白袍佛修。
清川绝非好脾性之人,恰恰相反,她矜傲、嘴硬且好面子,甚少有人能勘破她太过凌厉的锋芒走进她的内里,也甚少有人能忍受得了她嘴不对心的言语。
可清川仙君也是出了名的强大、富有和貌美,被她耀眼夺目的外壳儿所附着的光吸引而来的蝴蝶数不胜数,但绝大多数都在凑近后不久便被刺伤离去。
姜白玉少年成名,天资卓越而道途顺畅,她骄傲惯了,只不过后来在外历练得久、又收了一二三个崽子当徒儿,养孩子养着养着,倒硬生生把她身上一些又臭又硬的棱角给磨平了点。
一段长久的感情中注定会有人低头,要么是一方,要么是两方。
偏偏能被姜白玉正眼瞧的,除了她家里那三个崽子,其余的无一不是天骄之女,大多与她傲气不相上下。
清川低不下头,或者说,等到她终于愿意舍下那点儿该死的矜持与傲慢去弯腰低头时,对面的人也早已挺直背脊走远离开。
一来二去,她也收了想找伴侣的心,一拍两散、无需瞻前仰后的露水情缘反倒更叫她轻松。
不过这回有所不同。
众所周知,佛修,除了专修杀生佛和怒目金刚的几派,剩下的都以他们极强的堪比乌龟般温吞容忍的烂好人性格闻名。
想逼佛修翻脸,确实得有些本事。
拂云眉头都没动一下,指尖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佛珠,温声道:“玉儿,我需对你负责。”
“你叫谁呢!”
玉儿两个字一出,仿佛有一群蚂蚁爬上姜白玉的背脊,叫她忍不住恶寒,浑身不自在,胸口的气非但没被顺下去,反而烧得越旺盛了些。
“劳烦拂云尊上唤我道号。”
清川冷笑:“对我负责?你怎么不说要我对你负责?”
佛女的手顿了片刻,仔细端详她这副毛都要炸开的模样,瞳孔深处闪过几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并不恼,好脾气地顺着她改口:“那便是你需对我负责。”
什么负不负责,一大把年纪,学年轻人说这些。
姜白玉蹙眉,唇瓣启开一半,骤然念及这人的身份,嗓子里的话转悠两圈儿,又咽了回去。
拂云一个佛修,此前没沾过情爱,自然看重,何必与她计较争论。
清川端起冷茶饮下两口,语气稍缓:“酒后情动,当不得真,你……”
砰。
外边不知是什么东西撞着了,猛地发出一声闷响,把姜白玉的话堵了大半。
清川扩散神识,果然抓住了几只意料之中的躲在墙角偷听的小老鼠。
她柳眉倒竖,黑着脸拍桌低骂:“一群小兔崽子!”
竟敢来看师尊的热闹!
拂云扫过几个孩子方才逗留的方向,伸手按住怒气冲冲地想要起身去收拾徒儿的清川,悠悠道:“小孩顽皮些,当不得真。”
好生熟悉的话。
姜白玉怒意一窒,侧眸斜视她那张恬淡幽静的面容,扯着唇角甩开她的手,轻嗤:“不装了?”
佛女的名声与清川仙君背道而驰,外人口中姜白玉的脾气有多恶劣,拂云便有多和善。
可惜只有在佛女跟头碰过几次软钉子的清川才晓得,这人可绝非完美无私的圣人,平日里仅是不争不显,但如果真惹到了她,拂云虽不会报复,却自有一番性子在其中。
她行走于众生之中,又游离于世俗之外。
鲜少有人真正触碰过佛女的身影。
拂云无奈叹息,将那串象征着身份的佛珠自手腕取下,眸似清潭:“我从未想要装什么。清川,你比我聪颖,不会看不穿我的心。”
“那年我仍在南域,却听闻你的死讯……清川,我已后悔过一次,不想继续错过。”
“可是,你又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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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起蛇女一溜烟跑了老远,阿宝这才抱着怀里的小宝停下步子,略微咂舌:“真没想到……拂云尊上的速度这么快?”
她家师尊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
倘若真讨厌佛女,佛女便连踏上疏月天的机会都没有。
瞧那样子,分明是有些意思在里头,可惜又犯了嘴硬的老毛病。
姜雪青好笑地以指骨敲阿宝额头:“别操心拂云尊上了,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这次被师尊发现了,搞不好又是一顿揍,你可悠着点儿。”
“我们一起来的,怎么只盯着我揍。”
阿宝抱起胸拧眉,目光扫过几人。
病弱的大徒儿,年幼的小徒儿,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徒孙。
怎么看都像是得捡着她揍的样子。
姜鹿云嘴角一抽,郁闷地蹂蹑小宝的脸,被小宝奋起反抗地咬了下手指。
阿宝捏住她的软肉:“你是小狗吗?”
小宝呜呜乱叫:“是阿宝先欺负人!”
两个小的又闹成一团,姜雪青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姜鹿云的蛇女:“松引?”
“在!师姑,怎么了?”
蛇女一个激灵,瞬间回神,面对着这个她此前从未见过的师姨,声音扬起两瞬后又陡然降下,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地扣了扣。
姜雪青见她似乎有些怕生,便安抚地笑了笑:“不必紧张,只是想问你现在是否有不适之处?”
阿宝已将蛇女的情况告诉了她。
姜熹老老实实地面对学堂教书师傅般站得笔直,摇着脑袋小声回:“暂时没有。”
好生局促。
姜雪青失笑,也不勉强她,点头应了下,既而去将阿宝和小宝叫住。
果然,姜鹿云走近后,蛇女仿佛寻到了靠山和底气,眼睛亮亮,依恋地靠到扶风身上,乖乖地任由阿宝摸。
姜鹿云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当即掀开宽袖,眼神示意。
蛇女这次看懂了师尊的眼神,美滋滋地摇身化作幼时原型缠到师尊手腕上,宽袖放下后,里头黑乎乎一片,又与师尊贴得这样紧,叫姜熹觉得很是放松和心安。
妘棠和姚天姝都回了各自领域,近些日子记忆恢复的修士越来越多,妘瑾与姚祝余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叫自己的徒儿回家。如今师徒与师姐妹见了面,想说的话应当多得很,阿宝也就不曾去打扰她们。
领着蛇女出来溜达过一圈,看了场师尊的好戏,姜鹿云与师姐和小宝告别,再次缩回自己的小院。
之前跟姜熹一同种下的树都发了芽,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叫某条笨蛇吃上她爱的桃子。
衣袖中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从里头探了出来。虽走前已看过许久,但这会儿仍满是新奇地打量着这间与记忆中的冷清空荡截然不同的院子。
阿宝瞧她不停地往花圃那儿望,便慢慢走去,弯腰将小蛇放到花丛中,任她打滚玩乐:“这是合欢花,认得吗?”
合欢花?
姜熹歪了下脑袋,细细看去,果然与自己在树上见过的一样,当即高兴地点了头。
何止看过,她还偷偷想过在疏月天上种合欢花呢。
就是怕师尊发现她的不轨之心,最终还是没动手。
蓝玉般的身子在花圃中胡乱游走,脑袋与尾巴一会儿将这枝花撞歪,一会儿从那枝花上蹦过,几乎把自己的气息布满整片花圃后,小蛇心底的那点陌生感就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
她玩儿得兴高采烈,竖起脑袋一看,不远处的人正坐在石桌边喝茶。
许是察觉到了她灼热的视线,扶风朝这边投来一道含笑的目光。
姜熹下意识吐着信子翘起了尾巴尖,险些醉倒沉溺于她盛满柔情与爱意的眼睛里。
夜晚,极听师尊的话且承诺过不会再欺负师尊的蛇女被扶风抱着坐在椅子上,正对不远处的梳妆镜。
她衣衫半褪,双眸泛红,神识中记忆混乱,暂时没有此等事情的印象,一时间不免显得青涩。
扶风吻过她的耳垂,低笑着问:“熹儿,舒不舒服?”
颤栗感四起,竖瞳迷离至稍显涣散,姜熹仰躺在师尊怀中,意识如飘荡在海面、经受万千波涛的扁舟,再想不起其他事情,只晓得跟在师尊后头含糊重复:“……舒、舒服……呜……”
漂亮威武的蛇尾瘫软垂地,尾尖微蜷,泛着凉意的蓝玉被人握在掌心中把玩,哪儿还有半点作战时的凶猛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摇曳渐缓,疲惫的蛇女昏昏沉沉间被最喜爱且信赖的气息包裹,安逸地陷入睡眠之中。
姜鹿云本以为姜熹的记忆混乱不会太过分,养几日就好。
可是,两日后的一个午间,阿宝本拥着蛇女安静午休,却骤然察觉不对。
睁眼的那一刻,旁边沉默许久的大蛇面露凶狠、倾身而上将她牢牢压住,冰冷的竖瞳如捕捉到猎物般凝视着她,神色似怨恨、似愣怔,唇瓣颤抖几许,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来:“扶风,你没死!”
额角鳞片蔓延覆盖,姜熹的神色看不清是喜极还是恨极,尖牙乍现,生怕猎物逃跑般猛地抵住姜鹿云的咽喉,低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死!”
阿宝被毒蛇的利齿抵住命脉,非但不怕,甚至想要发笑。
她松软下身躯,镇定自若:
“如果你想,我可以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