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年初二,日子是谢淮骁早早就请人看好的,宜动土、栽种和修造,给莲池清淤这样一件大事,整个春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合适的好日子。
谢康和钟伯早早起了,天还没亮,两人披了衣裳,起身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看了窗外,纷纷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青砖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落雪,也没有落雨。
耽误工期倒是小事,延误几日便多付几日的工钱,只是那样池塘周围或许会搞得乱七八糟,污泥被走动的人带得青檀院里四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故此,天气好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分工明确,钟伯亲自去盯着厨房采买这几天要给清淤工人吃的饭食肉菜,照着谢淮骁的吩咐,年节里请人家办事,自然什么都要拿最好的,工钱也是付的三倍。谢康则去将准备好的几口大缸找出来,拿了瓢,准备过些池塘里的水进来,再将池子里那十几条胖头肥圆的锦鲤捉进去。
缸放在青檀院的角落,为的就是一早能尽快搬,谢康领着几个小厮一起去了青檀院,离青檀院越近,一行人的脚步便越轻,这会儿还不到谢淮骁起床的时辰,他们做事需得轻手轻脚些。
青檀院的院门是座雅致的砖雕门楼,除了谢孟宗亲自题的门匾,上头还雕了市井百态,驻足看,也能欣赏好一会儿。
里头还有一座垂花门,垂花门里才是谢淮骁起居的内院。
荷塘在进了砖雕门楼后的左手边,偌大一池,拱形廊桥将荷塘和内院相连,又从廊桥处起在水里支了许多形状不一的石墩,延伸到池中的小亭,又从小亭的另一侧,延伸到临门的池边。
水缸就立在这头,谢康领着人,径直走了过去。
谢淮骁偏今天起得早,心里记着要紧事儿,都不用谢康来叫他,天擦亮,便下了榻。
挑了件黑色的窄袖穿上,随便从抽屉里摸了一根白玉簪将头发盘在顶,和昨天一样了,额两侧各落了一缕碎发,簪稳了,便回去榻边,也不套袜,赤着脚穿上木屐,便开了门朝廊桥去。
门扇的风掀动了屋檐下的竹篾风铃,清脆叮当。
沿着屋檐一直走,过了书房便能上廊桥,拱形的,最高处的台面下已经是荷塘了,支着一支支早已枯黄的莲蓬,和残缺荷叶。
谢府只有一边挨着另一户人的院子,廊桥恰好是在另一头,望出园子去是一片山,每一季都有花开,颜色不尽相同,位置也错错落落,还挺有闲趣。
不过今天走过这里,谢淮骁没有和平时那样停一停,径自过去,步子甚至有些快。
待他的身形穿过了最高的廊桥台面,山侧升起日轮,天幕是大亮前的暗橘色。
谢淮骁走到廊桥尽头,正巧看见谢康带着人将几口水缸搬到了池边成竖排,第一口缸正好挨着梅树,没有占清淤要用到的地方。
谢淮骁踩上第一块荷塘面的石墩,朝那边问:“康哥儿,舀好水了?”
谢康没想到这个点能见到谢淮骁自己起来,看着那个利落踩过一块块石墩,已经上了湖心亭的翩然身影愣了愣,才醒回来。
谢康说:“才搬来呢,正要舀水。”
谢淮骁点了点头,继续沿着另一侧的石墩到了谢康这边,小厮正好将水瓢摆了过来,谢康原是打算他们一人负责一口缸,也没想过谢淮骁会帮忙,便照着先前分好的人数,给每个小厮都派了一个。
谢淮骁跟在他后头,小厮们纷纷垂着头,一边接过谢康递来的水瓢,一边给谢淮骁请安。
直到谢康派完最后一个,并让他们自去填上自己的缸子后,谢淮骁才意识到没他的份。
谢淮骁拍拍谢康的肩,说:“给我也拿一把瓢呗,康哥儿。”
谢康莫名地望着他:“没有准备爷的。”
“……那我起来这么早作何。”谢淮骁瘪了瘪嘴,说,“我还想帮忙呢。”
听了他的话,谢康简直头皮发麻,敬谢不敏,说:“您就在边上看看吧,或者去小几那儿坐会儿,我待会儿让钟伯给您将早点端来。”
小几是一方石制的矮桌,设在最垂花门进来另一侧开的最好的那一株梅树下,从墙上的月窗望进去,似一副装裱好的工笔水彩画。
“起也起了,来也来了,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不舒坦。”谢淮骁说,跟着谢康走到一口水缸边看着谢康开始舀水,“要不我下去抓鱼?”
荷塘不深,即便有淤泥,最深的地方也最多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腰处,谢淮骁被自己的提议弄来了劲,眼神一亮,就要撩起衣摆拴在束带上,再挽起裤腿踢掉鞋,好下池塘去。
“您要真的闲,不如去看看年前您从户部抱回来的那一摞图纸。”谢康说,“您不还说那是春休结束就要回复工部使多少银子么,那一大摞,不早些看,最后得看到何时去。”
谢淮骁摆摆手,说:“春休才第二天,还早呢,不急,弄塘子要紧。”
谢淮骁弯腰弄好裤子,想了想还是将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对谢康说:“拿我捞鱼那个大网子来。”
谢康无法,只得依着他。
但这回的谢淮骁比前两年靠谱一些,或者说前两年帮着清淤的时候有了经验,这回没再滑倒跌进塘子里,满身泥不说,过了两日还小小染了回风寒。
清淤清了五六天,并非是要将底下的淤泥全都弄出来带走,这塘子还是要养荷的。
确保能管一年后,清淤的师傅们便可以离开了。
塘子里还挖出来不少鲜藕,谢淮骁让钟伯给师傅们都带一些,剩下的都拿去做了吃,但谢府人少,那么大一堆藕吃不完,拿去做藕粉又稍显不够,谢淮骁干脆让人规整一些出来。
后半截春休,他正好要匀两天出来去拜访林海潮和安宁公主,宋知雨的小女儿满月,公主府里摆酒,他不能不去。
他正好各给他们送一些去,只不过宋知雨那儿还要多备一份给小朋友的礼。
上回公主府摆满月宴是七年前,他正好不在雁都,因此没能参加,再后来去同僚家小孩儿的满月宴,送的多是金镯子或者平安锁,但公主府可不缺这些,他还得另外想想。
谢淮骁的私库里没有合适送给小女孩儿的东西,正巧已经过了初七,各处铺子做生意的商贩们都回来开张了,他便打算带着谢康,去珍宝巷里逛一逛。
谢康听他打算去珍宝巷,便又多带了几万两的银票。
谢康问:“爷,咱们要驾车过去不?”
谢淮骁摆了摆手,说:“不了,那边的管事看人下菜,我怕我们谢德子吃亏。”
谢康说:“……那可以驾马车。”
马车上有靖王府的印记,里头镌着“谢”字,整个雁都里就这么一家符合条件的谢姓人家,再看人下菜的铺子,见到了也只会拿他们当祖宗。
谢淮骁还是没答应:“走过去就行,又不远。”
谢康忍不住道:“那皇宫还更近呢,也不见您每天走着去。”
“那是去挣银子的,当然得把力气都省着用在关键的地方,咱们这不是只去花么。”谢淮骁说,“好了好了,把我那条抹额拿来,穿富贵些,这样能直接看到好东西。”
谢康知道他说的抹额,黑色云锦绣竹叶纹,两指宽,正中一块浑圆通透的翡翠被一圈小东珠簇拥着。
谢康替他系好,又戴好他的玉冠,便差不多可以出门了。
抹额挡不住眉间的红痣,再富贵,也有些突兀。
谢淮骁自然也知道,不过就是走过过场,他满意得很,抓了旁边的玄色狐裘,一边走一边自己披在身上系好,走路鼓了风扬起下摆,上了街没多久,宋青梧便又在茶楼里听见了他的消息。
宋青梧给关宁递了眼神,关宁会意,匆匆下楼去大堂里待了片刻,便上来了。
宋青梧喝不下茶,推开去,问:“都说了什么。”
关宁说:“说世子爷今天俊俏得很,翡翠抹额衬得他矜持清贵,什么竹什么梅,说的都是他。”
宋青梧问:“哪一条翡翠抹额,金红线编花的那一条?”
关宁摇了摇头,说:“好像不是,是黑色的。”
黑色?那倒是还没有见过。
宋青梧问:“知道世子爷去哪儿了么?”
“珍宝巷。”关宁说,“应该是给您小侄女儿挑满月礼去了,这不就在后日么。”
宋青梧点了点头,起了身,说:“去结账,朕也还没备礼,正好过去看看。”
关宁愣了愣:“啊?不是方才才让人——”
宋青梧睨了他一眼。
关宁连忙捂了捂嘴,呸了两句,说:“这就去这就去,再不去,怕是好东西都要被人挑走了。”
珍宝巷不深,走进去,巷子两边的铺子加起来也不超过十间,但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便宜,且越往里走,东西的品质便越好。
谢淮骁目的明确,带着谢康一路没有停留,走到最里头那一间万宝阁,跨过门槛,径自去找了掌柜。
掌柜眼力好,一眼便见到打头这身浑身价值不菲,甚至瞧见了谢淮骁额间的红痣,愣了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顿时认出了他,连忙将谢淮骁和谢康一起迎进了里头贵客休息的茶室。
甚至亲自去泡了茶来,又端上点心,问:“谢大人,您二位今儿来,是想寻些什么?”
谢淮骁刚刚端起茶,听见他喊出自己名讳,蹙眉问:“你识得我?”
掌柜笑了笑,说:“瞧您说的,朱砂一点万花愧,天人之姿,雁都城里谁会舍得自己不认识您的脸。”
谢康差点儿被茶水噎到,看向谢淮骁,毫不意外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凶气。
谢淮骁放下茶杯,眯了眯眼,哼笑了一声,说:“掌柜的意思,我是那些,庸脂俗粉里最出挑的那个,庸脂俗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