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美人想退休 > 20、生辰诺
    金钉革带串卯起来的老虎纹白玉腰带,玉色润白,每一块单独拆开来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玉块,这会儿被谢淮骁握在掌心里,反倒显得有些逊色了。

    宋青梧望着他,瞳孔里的光似烛火,被谢淮骁的答复吹得摇摇晃晃,弱了许多,却未熄灭,又因他垂眼端详玉带的模样而渐渐盛起来。

    罢了,他早该知道的。

    宋青梧在心里自嘲一笑,谢淮骁从来没有用另外一种缱绻的眼神看过自己,这人心里装着天下社稷,那些令人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梦了又梦的、荒唐整宿的事,对谢淮骁来说,大概都是不配入眼的糟粕污浊。

    而曾经自以为见过的那些,都是自妄念入梦里的幻象,他竟也当真对谢淮骁渴求到了如此地步,明知是假,也要当真。

    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宋青梧想,他还没有好到可以让谢淮骁多看自已一眼。

    谢淮骁不知宋青梧心里想的这些,见他不抬手,便问:“陛下,可是还需臣替您宽衣?”

    他看着宋青梧仍旧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抬手脱下外袍的打算。

    故此,除了要自己替他宽衣这个理由外,谢淮骁想不到别的了,顺便心里唏嘘,半收回了之前觉得宋青梧同先帝不像的念头。

    宋青梧的确还是姓宋,血脉正统,不论此前落到什么境地,这等细枝末节处自然流露的尊人一等,倒是从先帝那里继承了十分。

    但凭心而论,谢淮骁是不想的,世子爷自小也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换做先帝和另外两位已逝的皇子,他只会装作不知趣,顺便讽刺几句解解心头气。

    可宋青梧除了四年前那回,其余时候待他倒是尚可,如今又身为人臣,还临近休致,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不会做出装聋作瞎的姿态。

    伺候好了眼前这位,让宋青梧顺心,他才能全身而退。

    想通其中关窍,谢淮骁心里的秤便有了落下的方向,也变得更加主动,本只是替宋青梧解开扣子松了腰带,这回再抬起手,手指要没入宋青梧衣袍的领口。

    手指无意间擦过宋青梧的耳垂,谢淮骁被指腹上突来的热惊怔住,还未从这温度里回神,便被宋青梧握住了手。

    宋青梧的耳朵烫,掌心也同样干燥温热,谢淮骁的手背被迫升了温,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紧绷着,扣得竟是有些紧。

    宋青梧看着谢淮骁,于他来说,谢淮骁靠近的远不只是手指,连呼吸也愈来愈近,扑在自己唇边的位置,他只需要轻轻捏住谢淮骁的下颌,微微向上抬一抬,便能继续那天没尝够的温软滋味。

    他极力克制着不去那样做,不去抬手,不能低头,浑身绷紧肌肉牵制着他几乎要冲破桎梏的念头。

    幸亏不是夏衣,否则这外袍离身,他想做的那些事,身上每一道绷紧的轮廓沟壑都会替他告诉谢淮骁。

    宫殿门外的雪盖住了天地,宋青梧几乎要发疯,想亲想抱,想拢在被里同他困觉。

    谢淮骁茫然地看着他,琢磨不透此刻宋青梧更深邃的眼神,喃喃开了口,带着困惑,说:“……陛下?”

    他的声音惊回了宋青梧。

    宋青梧怔了怔,目光渐渐散去雾,自若地按下谢淮骁的手,说:“……朕自己来。”

    说完,宋青梧便松开谢淮骁的手,镇定脱掉外袍,拿走了谢淮骁手腕上搭着的干净衣裳。

    里衣是黑色的,缎面贴身,随着宋青梧抬手而在身上滚动出暗色的光泽。

    谢淮骁看了一会儿,看到那光泽起伏,莫名的,别过了脸去。

    宋青梧利落翻手披衣,带起的风拂过了他额角的碎发。

    怪事。

    谢淮骁在心里嘀咕,十余天前还同宋青梧在池子里坦诚相待过,那时瞧见的更多,自己没感到哪里不妥,偏觉得他现在这幅模样反倒是瞧不得。

    呼吸又有些乱,谢淮骁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地龙太暖也不是好事,别看辰阳宫里各处屋子都大,却也还是不透风,高温熏得人胸口闷。

    宋青梧系上扣,这件外袍有另一条金镶翡翠的腰带,压在衣服下,谢淮骁拿来时未曾注意,这会儿还躺在关齐带来的托盘上。

    他的目光落向谢淮骁手里的那条玉带,抿了抿唇,正想装作不知关齐另拿了腰带过来,让谢淮骁将手里那条递给他时,稚嫩的童声歘地打进两人中间。

    宋峋人未到声先至,记着娘亲说的先问一问里头两人好未好再去屏风里,噔噔噔跑进来后在外头站定,说:“舅舅,谢先生,娘亲让我来问一声,你们好了不好?”

    说完,宋峋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扒着屏风边,探出脑袋朝里头看。

    宋峋知道舅舅忙,谢先生也忙,若宋知雨不单独点那么一句,他倒还不会这样。

    但偏偏宋知雨点了那么一声,宋峋记在心里,便记出了些许好奇。

    不过这一探头,让宋峋更加惊讶,说:“舅舅怎么换衣裳啦?”

    他记得自己和娘亲出去也没有多久,怎么这会儿回来就见到谢先生正在帮舅舅更衣?

    宋峋的目光太清澈,纯洁无瑕,他是真的在虚心求问。

    宋青梧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心里妄念再多,也只能先压制下去,搁到一旁。

    谢淮骁也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宋峋,说:“方才茶水洒在陛下身上,关宁公公忙着摆膳的事,便请关齐公公替陛下拿了干净的来换,抱歉,峋儿和公主久等很久了吧?”

    宋峋倒是没什么,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娘亲担心舅舅和先生说起话来,会忘记吃饭的时辰。”

    说完,他松开抓着屏风边沿的手,走到宋青梧跟前,扬起脸满眼关切地问:“舅舅可有烫到?”

    宋青梧微微躬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舅舅无事,峋儿带谢先生先去前面寻娘亲,舅舅换好衣裳就过来。”

    宋峋认真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露在外的手,确实没有烫伤的红痕,这才放下心,听话地伸手去牵谢淮骁。

    谢淮骁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了过去,让宋峋牵住,又回头看宋青梧,说:“……这根玉带——”

    “不妨事,玉带拿出去交给关宁,他晓得的。”宋青梧半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一声,说,“与这身相配的腰带是另一根,关齐拿来时放在了衣裳下头。”

    谢淮骁这才重新看过去,果真看见那盘里还放着一根嵌了翡翠的金缕腰带,华贵精致,无论样式或是颜色,都比他手里这根更衬靛蓝的衣裳。

    也更衬宋青梧。

    他天生适合这样的精致,不俗,反而十分贵气。

    “好,那臣便先带峋儿出去。”谢淮骁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宋峋,“我们走吧,峋儿。”

    宋峋点了点头,抬手朝宋青梧挥了挥后,便稍稍走在谢淮骁前头一些,快步小跑带着他朝宋知雨那边去。

    宋知雨等得不耐,正欲让关宁公公再过去看看时,宋峋便牵着谢淮骁过来了。

    进到里头,他松开谢淮骁的手,朝宋知雨跑过去,到跟前时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举动不够得体,猛地顿住,调整匀了呼吸,才走了剩下的几步过去,乖乖坐在宋知雨身边的凳子上。

    谢康也在里面,他替谢淮骁拉开椅子,正欲和他说事时,宋峋扯了扯宋知雨的衣袖,扬起脸,说:“娘亲,方才我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先生给舅舅宽衣解带。”

    宋知雨差些没握稳自个儿手里的茶盏,讶异地看了一眼谢淮骁。

    她知晓宋青梧对谢淮骁的心思,难免多想了一些,但见他抬手掩了掩茶杯喝茶,杯盖和雾气挡住了脸,氤氲里的表情并无异样,她才收回了目光。

    又问宋峋:“是怎么回事?”

    宋峋说:“舅舅说是茶水洒在身上了。”

    宽衣解带四个字正常作释,便只是字面意思,宋峋又小,自然不会延伸,可谢淮骁对宋知雨望过来的眼神并不是没有察觉,余光里瞥见,显然晓得安宁公主想深了一些。

    但谢淮骁觉得宋知雨确实是多虑了,他和宋青梧,即便当真有龙阳之好,也不相配。

    谢淮骁放下茶杯,亲切问宋峋:“是哪位先生教你的这个词?”

    “林先生教的。”宋峋转头过来看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林先生说可以用于男女独处一室时,咦,可是舅舅和先生——”

    “咳咳,好了,峋儿。”谢淮骁曲起手指,轻轻在宋峋的脑袋上敲了敲,严肃了脸,说,“下回见了林先生,便说他教的不对,若是他追问你,便让他来寻我。”

    宋峋茫然,没有想过林闲教的东西会有错,可谢先生说的也同样不会错,一时间,他被先生们夸奖过聪颖的脑袋变得茫然起来。

    宋知雨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听你谢先生的。”

    宋峋得了娘亲的话,瞬间有了方向,才点头道:“好。”

    说话间,外面传来关宁的通宝,宋青梧过来了,两人便不再继续。

    膳传得快,宋青梧落座不过一会儿,一道道精致地菜肴便布了满桌,其中有不少荆城那边年关时,团圆夜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都被宫人布在了谢淮骁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

    谢淮骁挑了挑眉,自然知晓是宋青梧有意安排的,莞尔一笑,说:“谢谢陛下,您有心了。”

    宋青梧握紧了筷,他到底不想听这个,不过如今也没有选择,也不愿在今日让他不开心。

    “爱卿喜欢就好。”

    关宁端来了一壶酒,是那天在温泉里没有喝成的不染愁。

    若是放在平时的宫宴,谢淮骁断是不会放纵自己用多少,但今日不一样。

    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喜乐不染愁,换来新岁万事无忧。

    等宋青梧察觉的时候,谢淮骁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醉意。

    宋知雨见状,带着宋峋先行告退回了允安宫,早先便安排好了的,这边宴结束,她就要带着儿子去陪陪周太妃。

    走前问谢淮骁要了谢康给她驾车,谢淮骁虽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不知事,只是不如平日里多一分心,偌大的皇宫,怎么会缺驾车的人,宋知雨完全不需要让谢康去。

    谢康本想提醒的,可这里的另外两人都不是能容他推诿的,又见谢淮骁点了点头,他便只好领命。

    关宁这时进来,俯身在宋青梧耳边说:“陛下,那边都准备好了。”

    宋青梧点了点头,让他先出去,自己起身走到谢淮骁身边,躬下身,凑得极近。

    宋青梧问:“谢爱卿,还醒着么?”

    谢淮骁单手支着头,掀开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声音听着确实比平日清淡软和了许多,拉得长,蜜糖一样,裹着宋青梧。

    他克制着,小心伸手握住谢淮骁放在膝上的手,说:“我们现在去看灯?先前说好的,在静湖的角楼上,时辰差不多了。”

    谢淮骁迟钝地想起了这件事。

    他确实答应过他。

    “……好。”谢淮骁说,未曾察觉自己被宋青梧握着手,蹭地站起来,“不过先说好哦,我不认得路,你得带着我,知道吗?”

    “好。”宋青梧莞尔,扣紧了他,说,“我会一直带着你,需要拉钩吗?”

    当真是醉了,宋青梧想,不带臣的自称,也不叫他陛下,说话也像小孩子。

    真好。

    谢淮骁礼貌拒绝,说:“我是大人,不需要这个。”

    宋青梧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他的眼角,谢淮骁显然不知道自己喝酒上脸,不过不严重,只是眼尾和脸颊晕了些许粉,眸光里水色盈盈,我见犹怜。

    刚喝了酒,两人身上都热着,出辰阳宫时便都未披狐裘,好在这时没有落雪,也没有起风,宋青梧还以为会在路上吵闹的人不仅不闹,还乖乖被他牵着,嘎吱踩雪声拢着,两人都觉得恣意松快。

    很快,宋青梧便领着谢淮骁上了角楼。

    两人到了窗沿边,看着外头空荡荡黑漆漆地湖面,谢淮骁皱紧了眉。

    他转过身,伸手揪住宋青梧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说:“这里哪有什么灯看,你骗我?”

    宋青梧早有准备,故而未被拽得踉跄,也好在此时这里只有关宁在边上伺候,又被宋青梧提前打过招呼,因而没有惊动在附近值夜的护卫。

    “怎么会,我从不骗你。”宋青梧说,朝关宁打过手势后,伸手盖住谢淮骁的眼睛,“谢哥哥,你等一小会儿,我保证,等我松开你的时候就有灯了,好吗?”

    谢淮骁迟疑了,忽然的黑暗让他下意识松开对宋青梧的桎梏,反而抓上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是拉不动。

    “好。”谢淮骁说,十分能屈能伸,说,“你最好是真的没有骗我,否则——”

    宋青梧打断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谢淮骁,说:“我从不骗你。”

    谢淮骁被他发誓般的承诺愣怔住,悻悻松开了手,让他捂着自己的眼睛,说:“……你这人,未免有点太认真,无趣。”

    宋青梧失笑。

    他对他,如何能不认真。

    说话间,宋青梧看见关宁在楼下递了信号,便说:“可以了,谢哥哥,看看外头,那是不是灯?”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青梧放下当着谢淮骁眼睛的手,让他看向窗外。

    原本漆黑空荡的天幕上,正慢慢升着数不清的孔明灯,一盏接一盏,从四面八方而来,密密地点上烟火橙黄。

    谢淮骁的瞳孔里印着那些光,微张的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倒不是为天上的那些,而是为原本漆黑静谧的湖面上,忽然冒出来的二十四盏、憨态可掬的、各不相同的兔子灯。

    点在湖面残荷之间,一如当年离家时那夜见过的画面。

    关宁不知何时又上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宋青梧,宋青梧抖开,声音惊动了谢淮骁。

    他看过去,视线落在了宋青梧手上的披风上。

    是一件正红的披风,下摆滚边的地方绣着一串小团的兔子,灵动乖巧。

    宋青梧披在谢淮骁肩上,双臂环过他的肩落到他的胸前,替他系好绳扣,在他耳边说:“谢哥哥,生辰喜乐。”

    谢淮骁似乎从未回神,醉意被这番场景挥退了几分,说:“……你如何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

    宋青梧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赫然是那日宋知雨在公主府里扔进他怀里的那只。

    他从里头拿出一枚白玉扳指,夜晚不如白日里看得分明,却也能从温润色泽里看出这枚扳指的不菲。

    他牵过谢淮骁的手,替他套上,说:“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便准备了很多,灯是,披风是,扳指也是——”

    说着,宋青梧顿了顿,看着谢淮骁的眼睛,又道:“扳指你千万收好,戴着它,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