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不由间
“怎么样?”
两人在对面驻足,林闲转头问谢淮骁:“这门头瞧着便不错吧?”
垂花门上的门匾是娟秀的“荷水苑”三个字,仿佛能看见题字人提笔时细细斟酌而皱起的娥眉,并不含媚,反而婉约动人。
谢淮骁倒是没有想到听书的茶楼会是一处寻常商贾人家住的大院子,院墙虽然高,但还是能瞧见里头那一座三层高的回字小楼,飞檐角上垂着一串串灯笼,处处窗都亮着灯,隐隐传来鼎沸的人声。
谢淮骁点了点头,说:“确实不错。”
“臣给殿下请安。”宋青梧拱手作揖,低头的那一瞬看见了谢淮骁眼中闪过的一丝厌恶。
他心中酸涩,脸上却瞧不出来,行完礼也不等谢淮骁开口,重新挺直腰背,宽大的朱红色朝服中央绣着展翅的白鹤,腰间用宫绦束着,松松勒出了劲瘦的腰线。
谢淮骁一晃眼,不动声色的挪开了目光,横切在两侧的额发偏露出藏在底下的小红痣,在宋青梧眼中熠熠生辉。
他仰起头看着宋青梧,只分开一年的时间,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这人倒是又长高了。
“再往这边走就是静安殿。”谢淮骁说,“宋大人是要去哪儿?”
宋青梧这番确实要去静安殿,妹妹宋悠写了一封信托自己带给静妃,他原本是寻了陛下代为转交,但靖南王下朝后便去了东都守卫营巡察,德正知道静妃为了让他带宋悠进宫方便,一直没有收回之前给他的宫牌,便教他直接去寻,殿下的生辰快到了,静妃今日都会在静安殿中核对礼单。
若换个别的日子,宋青梧也就回去了,朝臣进出后宫要是被那群言官知道后,又要连着往陛下那里递参他的折子,他又年轻,还是山君,说不准就要给他安个祸乱后宫的帽子,他可担不起。
但是就如同德正公公说的,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殿下不是会涉足朝政的世子,百官虽要送礼,却不会参加生日宴,宋青梧准备了很久的礼,本已打算就这样混在百官的礼中一齐送入宫中,却没想到宋悠忽然兴起给静妃写了信要他送,他便也想亲自将生辰礼交到谢淮骁手里。
如今在去的中途碰上谢淮骁,宋青梧又觉得,还不如混在百官中把贺礼送出去。
“宋大人?”
“臣家里的小妹受了静妃娘娘诸多照拂,特意写了信想给娘娘看。”宋青梧从袖中掏出信,连同一个檀木盒递给一起递向谢淮骁,“以臣的身份,进出后宫实为不便,还要劳烦殿下替臣将信交给娘娘。”
谢淮骁接过信,却没接过那盒子,问:“盒子也是给母妃的?”
宋青梧顿了一会儿,才道:“是给殿下的。”
谢淮骁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是臣给殿下的贺礼,臣始终觉得,生辰这样的大日子,贺礼还是要交到主人手上才算合适。”
谢淮骁盯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将盒子拿到手里哼了一声:“行吧。”
说完,他将两样东西都交给身边的小宦官拿着,摇着扇子回了静安殿,小宦官朝宋青梧道了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宋青梧看着谢淮骁的背影,唇齿轻动,默念了一句生辰喜乐。
谢淮骁回到殿中,将信交给母妃后便回了自己的住处,摒退了四周伺候的宫人,做贼似的叫他们把门也关上,然后躲进自己寝宫中安置的书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宋青梧给的盒子。
里面存着整一盒的梅花干花,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做的,竟是到现在都能闻到那股香。
顿觉无趣的谢淮骁将盒子藏在了自己的榻上,准备隔几天便拿出一朵干花来当熏香。
夜露深重,杨叔匆匆端着托盘到梅园,抬手敲门后照例没有回应,他晓得宋青梧不方便,便准备将药放进去,托盘里还有给小爪准备的饭食,帮着喂了以后便走。
“……别进来。”
杨叔一惊,宋青梧声音十分低哑,听着仿佛正受着漫长的煎熬,他担心不已,却不敢进去叨扰,只得道:“药和楚太医新制的香都给您放这儿了,一会儿相爷方便行走后,一定记得来取。”
说话的间隙,屋内传来一声惊吓般的呜咽声,杨叔心觉不对,但没细想,花雨长要下满二十日,他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帮宋青梧备好了送来。
听着外头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宋青梧放肆起来,冷梅香牢牢裹挟住怀中的人,听着因为自己而开始从抽泣求饶。
他不停吮吻着谢淮骁眼角的红痣,后颈早已被他咬破,信香注入引来怀中人不停的战栗,他对此十分上瘾。
谢淮骁被迫承受着一切,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十岁生辰收到的那盒梅花。
“杨叔走了。”宋青梧在他耳边引诱,“别为难自己。”
翌日,一宿没睡的宋国公收到了宋小送来的信,以为那兔崽子终于肯向自己低头认错,只是拉不下脸亲自来,故而派了自己的书童送信。
宋小低着头,他脸上藏不住事儿,相爷要告知国公爷的事……还是让国公爷自己看吧。
信不长,短短几句话,宋国公眨眼的时间便读完了。
“这个、这个混账东西!”宋国公恨恨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后又展开揣进自己怀里,指着宋小道:“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宋小被他的大嗓门吓得不轻,唯唯诺诺道:“回、回国公爷,还有杨叔。”
宋国公又问:“陈执那小子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的,早晨我跟杨叔去给相爷送饭,相爷就递了这信给杨叔,也没让我们留下伺候,但、但是杨叔要给那位准备热水和换洗衣裳,只得我来把信送给国公爷,路上也没碰着谁。”
说完,宋小怯怯的看了一眼宋国公,宋国公生气会上脸,如今这幅样子倒是像极了小老家那些屋门上会贴的门神,他飞快的移开目光,不再抬头。
宋国公觉得回京后简直万事不顺,但木已成舟,说什么都完了,无奈地叹了一声气,说:“你回去罢,告诉那个兔崽子,待他休沐结束上朝时,自己来找我要东西。”
宋小低低答应一声,朝宋国公行了礼后便要走了。
“回来!”
宋国公叫住他,挠了半天脑袋才道:“那是谁家孩子?你可有瞧见长啥样?好看不?”
五天后,相府,梅园。
谢淮骁也是天赋异禀,被宋青梧这番折腾下来竟也没有发烧,只是因为太累所以睡得很沉。
宋青梧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弯下腰和谢淮骁额头想抵,感受着他的呼吸。
真好,宋青梧想,哪怕等谢淮骁醒来会更加厌恶自己,他也觉得无所谓了。
“幺妹的心思,我这个做姐姐的最近也猜不透。”袁络衣放下碟子,这回便没再出去,落座在一旁,“不过也不能总是讲太‘硬’的话本,曲子也要时常换新,否则客人们听腻了不再来,我这儿的姊妹们可没地方去了。”
许由笑道:“衣姐对荷水苑这么上心,不来才是遗憾。”
外头再次响起琴音,比开头婉转了许多,穿插进后面讲的“有缘人终究无缘”的故事间,倒是拨动人心得很。
这也是荷水苑同外头评书场子不一样的地方。
陈相如看了一眼许由蹙起的眉,朝袁络衣道:“衣姐,等晚晴姑娘说完,请她来这里坐坐吧。”
第 32 章 似圆满
荷水苑一晚只有两场书,袁晚晴说完后,换了另一位姑娘上圆台,这回怀里抱的是琵琶,拨着肃杀冷调的曲,讲了一册将军被俘、忠心下属奋不顾身入敌营单骑救主将的故事。
不过,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本子都捡了软的说,袁晚晴讲了一个纯粹的风月故事,后来的这位姑娘的本子里也写了儿女情长,救主的那位小将军和路上帮扶他的姑娘生了情愫,回了城后,两人很快成亲。
谢淮骁原是不排斥的,相较袁晚晴讲的那段分离结局的风月,他甚至更喜欢后面这位姑娘的圆满,但偏偏,他听了一会儿便听出来,第二场故事里那个小将军的原型,正是他自己。
当年虎岭关一战,他因及时发现敌袭、又救下陈敬而立下了功,并不是什么要按住不能说的事,许多人都晓得。
姑娘的话本里其实改了许多地方,只是世子爷第一回亲耳听见别人这样编自己的事写评书,绘声绘色,那些雅座里的客人听到情动处甚至还会叹句“还好他们圆满”,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回雁都的第二天便复朝是早早就定下的,谢淮骁心里记着人和事,难得没有在醒来后多眯一会儿,钟伯过来喊他,便径直起身了。
谢德子也兴奋,它许久不见谢淮骁了,见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便来回踱步,不住地啊啊叫着,声音不低,谢淮骁担忧它扰了别人的清晨梦,便又在它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知你开心,但也要注意分寸。”谢淮骁说,认真同它讲道理,“若是别人找上门来要吃你的驴肉泄愤,爷可护不了你。”
说着,又摸了摸谢德子毛绒绒的头,有些刺手。
谢德子自然听不明白他的话,但或许是许久不见谢淮骁,眼下倒是跟真的听明白了一样,又啊了一声算作答应,但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连载着谢淮骁去上朝也比以前稳当了许多,驴车旧,好在是没有弄出仿佛下一刻便要散架的动静。
晨光熹微,朱红色的巍峨宫门缓缓拉开,百官迈步而入,天际破晓。
配合着周先述后头送回来的物证人证,左旋客和林海潮已经写好了要呈送到御前的折子,宋青梧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提了朱笔当场签批,将陈氏父子关入天牢,等候发落。
罪是死罪,毋庸置疑,但宋青梧偏偏没有在朝堂上当场宣布,一些人心里起了疑惑,下朝之后,免不了在闲谈时揣测几句。
自然也传到了谢淮骁的耳朵里,他心里也有些疑惑,只是还来不及自己思索,户部值房里桌案上堆积的折子几乎要将他埋住了,若不是关齐驾车来请,他几乎已经忘记时辰,差些便要错过去陪宋青梧用午饭的约定。
好在还来得及。
饭食摆在乐游斋,进了辰阳宫后,关齐便带着谢淮骁径自过去了,转进里头时宋青梧还在伏案,听见声了,才抬起头来。
谢淮骁走到他旁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宋青梧闭上眼,放松地朝谢淮骁靠了过去,侧脸恰好贴在谢淮骁的腰腹间。
“先歇会儿吧。”谢淮骁说,“吃饭养养精神,我桌上那些下午还要给你送来呢。”
“关宁已经去知会小厨房,一会儿就在这里吃,摆不了多宽,也没有多少精致的菜。”宋青梧说,“明明昨天就晓得哥哥要来的,还是安排成这样,对不起。”
谢淮骁的掌心盖住他的眼,替他挡一挡光,偷闲休息,说:“说这个做什么,饭菜多了也用不完,恰到好处,你也能多些时间午休。”
宋青梧靠着他,紧蹙了许久的眉心舒展开,懒懒地点了点头:“哥哥疼我。”
谢淮骁俯下身,在他的眼皮上吻了吻,说:“暂时如此,等忙过这一阵,再弄别的。”
“哥哥拿我当谢德子逗弄?”宋青梧捉着他的手,睁开眼,眼里的疲惫已经稍微褪去了一些,望着他,“用这个吊在我前面,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劲儿往前跑?”
谢淮骁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觉得的。”
“像谢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宋青梧说,微微眯了眼,“沉甸甸的,也有体力,能磨一整夜,只怕哥哥那时魂飞天际,认准了要缠着我,是也不是?”
“你还有心思说这个,看来还是不够忙。”谢淮骁轻哼一声,“待会儿我便去同周先述说一声,让他来找你谈谈明、岳二州官员调任的事,保管你连喝水都要关宁贴身喂。”
“这时候让我见周先述,哥哥心变得真快,这会儿便不心疼我了。”宋青梧说着,叹了叹气,“我真难过。”
“不愿见周先述也行。”谢淮骁说,“早晨许多人都在说陈启云和陈相如的事,即便是要等父亲从丘南国回来,也不过是给他们的罪证多加一道锁,死罪还是死罪,如何不直接发落了?”
宋青梧把玩着谢淮骁的手指,不正面回答,只是问道:“哥哥可还记得,四月有哪些大事?”
“如何能不记得。”谢淮骁说,“明日的祭祀,以及你的冠礼。”
说完,谢淮骁忽然顿住,宋青梧见他如此反应,变晓得他应该是想到了。
“清明祭祀时本就要宽恕一些罪人,冠礼更是大赦天下,若是今日便发落了,皇恩浩荡,死罪可以免,但两件事连在一起,活罪倒是也让他们逃去了。”宋青梧说,“何况,冠礼之后,还有我们的大婚,再浩荡一下,怕是能让他们离了雁都也过得舒舒坦坦。”
“确实如此,你思虑得周全——”谢淮骁说,忽然顿住,“我们的大婚?”
“怎么了?”宋青梧看着他,“哥哥不是答应过我么,这就忘记了?”
谢淮骁下意识开口:“当然没有。”
“没有就好。”宋青梧笑道,“靖南王从丘南国一去一回,怎么也要等到冠礼后了,我打算那时再发落他们,如此,便是后面能逃死罪,也不能再逃掉该受的刑罚。”
抄家,流放,充军妓,陈家上下连着仆从一起都会受罚,谢淮骁想到了宋知雪和陈越廷,蹙了眉,问:“远宁公主府也会跟着一道?”
宋青梧忽然垂了眸,手指扣进谢淮骁的指尖,用了力,夹得两人指节都微微泛了红。
“青梧?”
“早晨从寝殿出来,关宁说宋知雪昨夜捧着一个盒子进了宫,听他说我在忙,便没有让他打扰,在外跪了一夜。”宋青梧说,“她撑着精神见到我,将盒子给我,讲她不求旁的,只求里头的东西能换陈越廷活命,甚至可以削去身份做布衣,此生同皇室再无关系。”
宋青梧声音放得轻:“说完这些,不等我反应,她便昏死了过去。”
谢淮骁抿了抿唇,也放轻了声音,问:“……什么筹码,让你生了答应的念头?”
他自然看得出他的决心。
宋青梧埋首进他胸膛里,声音有些颤抖:“……是哥哥写给我的信。”
闻言,谢淮骁略微僵了僵,宋青梧自是察觉到了,又道:“我知道不该如此,明君不该顾念私情,可是,哥哥,那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没有办法。”
越说到后边,宋青梧的声音便越是委屈难言,似乎怕极了谢淮骁对他失望:“……哥哥……哥哥……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么?”
宋青梧看向立在谢淮骁两人外的工部尚书周炼,说:“可有此事?”
他的目光如芒,周炼被后背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周炼说:“确有此事,但臣那时还有其他事,并未亲自前往。”
“呵。”宋青梧扔下手里抓着的茶盖,瓷质的杯盖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震了在场之人的心,语气里已然有了不耐,“那你指个人给朕。”
太和殿里蓦的安静了两分。
“回陛下。”陈相如忽然走了出来,正四品靛蓝色的朝服冷肃,抬手说,“是臣和许侍郎。”
第 33 章 风向
陈相如话音落下后,许由也跨出队列朝着宋青梧作揖行礼,谢淮骁看向二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户部里自查清楚后,谢淮骁便晓得漏缺只会出在蒋正则同工部的人去南菱州视察的那段时间里,他不能离开雁都,也不便插手其他部的事,只是从蒋正则回来后呈送给他的述职文书里知道,工部派出去的人是两位驸马。
这样大的、涉及到百姓的事,便是工部尚书亲自去都无可厚非,实在抽不开身,也应该派左右侍郎带队,周炼方才的话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便是清楚在这件事的安排上,他做得不合规矩。
陈相如和许由在此前一直缺一个更上一层楼的契机,而南菱州的事情拿去做人情,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听钱撰提过。”谢淮骁说,“他们交道打得多,钱撰跟我述职的时候,偶尔会提上几句。”
张明学说:“谢尚书抬举了。”
“张大人不必谦虚。”谢淮骁说,“你们应当也不是空手前来,便不浪费时间了,后日便是清明,时间的确紧迫,陈尚书以前都是提前半月就要来同陛下汇报诸事,今年特殊些,大家抓紧吧。”
张明学也正有此意,给孔岳递了眼神,孔岳这才定下心来,两人从身上摸出来各自带来的折子,后很厚,谢淮骁见了,晓得这一对,怕是要对到深夜。
一回来便如此忙碌,连喘口气休息都成了奢侈的事,谢淮骁心疼宋青梧,却也插不了手。
“钟伯。”谢淮骁起身,朝钟石清走过去,“将饭食都安排上来,宵夜也看着时辰准备一些,康哥儿先回荆城了,要辛苦你多费心思盯一盯了。”
没见到谢康跟着一道回来,钟石清本就感到奇怪,原想着等陛下走了之后再问世子爷的,如今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属实惊讶,问道:“……那、那还回来么?”
不过很快,钟石清便觉得康哥儿应该是不回来的,他们本就打算等陛下的冠礼之后走的,这些时日去世子爷屋里洒扫,他甚至还记得帮世子爷撕那本历呢。
如今谢康提前一步回去,还能帮着世子爷多打点打点荆城的事。
却不曾想,谢淮骁说:“或许吧,我也不知。”宋青梧此前让关宁查出来的东西,都指向了陈相如带走了那些信,谢淮骁并不意外宋知雪能拿到。
只是,谢淮骁也没有料到宋知雪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远宁公主现在如何了?”谢淮骁问,揉了揉宋青梧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让张太医替她看过了么?”
钟伯愣怔住,心里是惊涛骇浪,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谢淮骁说的没错,他是他看着长大的,见到世子爷脸上的神情,便明白此事是他自愿,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若是陛下对您好,王爷和王妃也是会答应。”钟伯说,接过谢淮骁手里的定亲书,又问,“那之后,我们还要回荆城么?”
同陛下成亲,只怕要一辈子留在雁都了,钟伯有私心,他明白谢淮骁盼了多久,那样恣意的世子爷,如何会喜欢留在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的地方。
他到底还是担心,谢淮骁的自愿是妥协。
良久,才见谢淮骁点了头,钟伯心里松了松。
“会回去的。”谢淮骁说,“雁都,不是我们的归处。”
“这——”钟石青愣了愣,这怎么会不知呢。
“他愿意如何,便如何,一切随心,我不拘他的。”谢淮骁说,莞尔道,“去吧。”
钟石清不敢再耽搁,去盯着厨房做准备了。
清明祭祀繁复,谢淮骁想得还是保守了些,直到关宁驾车来接宋青梧时,他们也还没有谈完所有的事。
上马车前,宋青梧最后看向谢淮骁的目光十分幽怨,却又不得不走了。
他带了张明学和孔岳一道上车,谢淮骁晓得他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不由得,他走到马车跟前,敲了敲车壁,说:“陛下。”
宋青梧掀开车窗上的帘,见谢淮骁对他勾了勾手指,抿了唇,探了些出去,问:“怎么了?”
谢淮骁飞快在他唇上吻了吻,说:“明日,我进宫去陪你用午膳。”
宋青梧眼神亮了亮,心里飞了一路,原本烦闷的情绪也被安抚了。
他将手伸过去,小指弯着竖在谢淮骁面前,无声望着谢淮骁,片刻后,谢淮骁的小指勾缠上他的,拇指印了过去。
宋青梧用只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缱绻柔软,说:“我会乖乖等你。”
说心里不触动是假,但谢淮骁已经学会了耐心,不到真正离开雁都的那一天,他根本不敢暴露出一丝一毫。
谢淮骁淡淡笑了笑:“我知道了。”
林海潮愣了愣,晓得他紧张,现在得了自己这番话,谢淮骁该是开心才是,他仿佛未曾料到谢淮骁面上仍旧是这般从容一样。
但旋即又释然,说:“你当真长大了。”
“先生这次会护着你。”
第 34 章 蛛丝
林海潮的话如石子掷入深潭,响声闷闷,涟漪小小,却泛得又圆又长。
值房里安静,内侍推开门送来放下差点又退出,快到似一阵无人发现的吹过的风。
谢淮骁片刻恍惚。
他心里是有触动的,只是四年里,并未对此抱有期待,恍惚后,便端起茶杯,揭开盖撩了撩茶气。
谢淮骁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谢淮骁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谢淮骁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宋小将军鸣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谢淮骁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谢淮骁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面前收拾干净的桌案,闲了一整个春休,回来才不过几日,便又堆得乱七八糟了。
杜云谦将折子文书分门别类的放好,就坐在谢淮骁对面,谢淮骁拿一本看,他便在旁边先替他说说情况,好不容易理完,又到了下值的时候了。
林闲熟门熟路的进到户部的院子里,外头的值房都已经熄灯了,尚书院那边还亮着,便径自走了过去。
片刻后,户部门前停下一辆金线绣顶的马车。
宋青梧从上面下来,身上披着雪色的狐裘,提着灯,幽幽望着亮灯的方向。
第 35 章 不速之客
“谢淮骁?”
林闲砰地推开门,里头正收拾着奏折批文的杜云谦吓了一跳,说:“林俢撰,你又来了。”
“杜大人,什么叫又,今年我还是头一次进来。”林闲背着手,大步进来,左右看了看,没见到谢淮骁,便问,“你们尚书大人呢?”
杜云谦整理好了奏折批文,不用呈上去给陛下过目的那些都装进了他手中的盒子里,谢淮骁已经签好了,明日便可拿下去让对应的下属办理,桌上那一盒,则是一会儿谢淮骁打算借着进宫述职,让宋青梧看的。
杜云谦说:“大人一会儿还要进宫,先去后头沐浴了。”
天子留宿朝臣家中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先帝时便常有,不少人以此为荣。
只不过,林闲对此不屑,谢淮骁更是对此嗤之以鼻。
宋青梧自是晓得的,他这么说,心里是存了赌的成分的。
原本皇帝和靖南王的关系缓和,是宋青梧手中最深的牌,他并不想这样早就告诉谢淮骁,其实已经不用担心朝廷会对他的家做什么偏激的动作。
六部里,户部和刑部是下值最晚的地方,谢淮骁下值时,外头那些院子几乎都已经走空了人,黑黝黝的,宋青梧的车驾这时候从青荷里出来,没有被别人瞧见。
出了青荷里,关宁又特意捡了偏僻的路回谢府,谢淮骁坐在车里撩开里头的车窗帘,见到那些缭绕这炊烟的百姓家的院墙,不禁轻笑出声。
宋青梧说的偷偷,倒还真的是“偷偷”。
这些地方,除非是宋青梧下命令,否则那些朝臣,几乎是不会亲自来的,哪怕路在雁都建城时便修得宽,却也和那些人的身份不相合。
谢淮骁掩上门,转身说:“客房久不住人,虽然一直被打扫,但是一时暖不起来,陛下——”
宋青梧忽然伸手握住谢淮骁的手腕,猝不及防间,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紧紧圈着,头几乎要埋进肩里。
铜制的灯哐当掉在地上。
也还好是铜制的,烛火在里头被摔灭,噗呲冒起了一小缕烟。
铜灯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门槛边才停下。
谢淮骁对这样的接触十分防备,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扣住宋青梧落在自己后腰上的手腕,反手就要拧挣开。
宋青梧察觉到他的举动,一如在温泉池里的那次,手一反,便挤开谢淮骁的指缝,牢牢扣进自己的手中。
谢淮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方才钟伯在院里说的话,他自己也听见了,只是不明白为何宋青梧在这个时候又提起来。
“都好,谢谢陛下。”谢淮骁说,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拿着奏章,“反正已经过了,祈福而已,图的也是心里的宽慰。”
盒子里的奏章是按着紧急程度排好的,谢淮骁拿出最上面那本,轻轻放在宋青梧面前,本是想要他看的,但今夜的陛下显然早已无心公务。
宋青梧盯着谢淮骁的手,问了在心里藏了好些天的问:“……谢哥哥为何不戴我送的扳指?”
扳指?
谢淮骁懒懒抬眼,瞧了瞧自己空荡荡的拇指,目光又顺着指尖走到宋青梧放在桌案的手上。
扳指并非是黑色,离得近了,谢淮骁才发现这是一枚琥珀扳指,正宗的桔黄色,透亮油润,里头有细细冰裂痕迹,斑驳的黑絮似豹的皮纹。
许是那日被宋青梧抵着,挡了光,谢淮骁才瞧成了黑色,但即便是琥珀,这枚虽不如宋青梧赐给他的那枚贵,却一样价值不菲。
弄得仿佛是他谢淮骁抠搜,胆大包天到欺负了他一般。
谢淮骁放下手,又重新坐直,支着脑袋仰起头看着仍然站着的宋青梧,说:“……臣每年都安排了银子给宫里用作珍宝采买,如今后宫空着,您直接用这笔银钱就行,不用另外拿。”
“谢哥哥当真疼我。”宋青梧莞尔笑了笑,坐下来直直地看着他,说,“那没用完的,便继续存着,以后后宫有了人——”
宋青梧顿了顿,看着谢淮骁的目光蓦的幽深,说:“便带他多去雁都外头看看。”
但也仅限于此了。
谢淮骁不愿打草惊蛇,宋青梧越是这样,他越是感到不安。
“那便留下吧。”谢淮骁说,闭了闭眼,“只是明日需得起得更早些,别让徐大人那样的正直之人瞧见了。”
“哥哥在怪我?”宋青梧笑了笑,忍不住朝谢淮骁的方向倾了倾身,“放心好了,我偷偷的,他们不会知道。”
肩短了一些,下摆也不那么长。
关宁公公哪里出过这样的错,林闲便觉得是自己瞧错了,可再看,不但仍旧如此觉得,甚至还感觉到,这件狐裘眼熟得骇人。
宋青梧的目光不经意略过林闲后,又落在谢淮骁身上,淡淡笑着,说:“不急。”
他在谢淮骁桌案跟前的椅子上坐下,仔仔细细理了狐裘,让它不会被压出褶,说:“今夜不回宫,同尚书一道回府里去。”
第 36 章 忍耐
谢淮骁今日听了许多声谢哥哥。
漫不经心、慵懒闲散,亦或是委屈祈求的,各式各样的语气,对谢淮骁来说,都是令他需得强行镇定、如坐针毡的口吻。
不过这些,他都能为了顺利休致,面不改色的照单全收,偏偏眼下这句,就那样低低的、模模糊糊的一声而已,就将他此前听过的那些统统从脑子里挤走了。
吱呀一声,卧房的门被猛推开,啪地装在两边,竹篾风铃铛啷啷的响个不停。
廊外的雪还下着。
谢淮骁只把大氅松松披在肩上,冷风瞬间卷了他,睡袍洇湿的那处已经飞速降温,冰似地贴在小腹处,便是这样也还是降不下他身上燥热的余韵。
他连鞋也没有穿,感觉不到凉意那般飞快走在廊下,脑袋里只一个念头,他得离宋青梧越远越好。
处理干净了痕迹,谢淮骁虽放下心,但心中闷气却是一时半会儿里消不了的。
早朝上,宋青梧特意在龙袍里穿了一件能挡住脖子的衣裳,谢淮骁瞧见了,心里冷冷嗤了一声。
宋青梧在吃穿用度上,虽不像别的皇子那般挑剔,却也还是有个小毛病,便是不爱穿太高领的衣裳,觉着束缚了脖子,连呼吸都不能好好顺了。
信封上透出的淡香是荷香,沈妤最喜爱的香调,经她之手装来的东西,不论是信,亦或是捎来的别的物件东西,都蒙着这股香气。
谢淮骁捏在手里,看着信封出了一会儿神后,才拿来了小刀,小心仔细地拆了封口。
粉桃色的浣花笺上隐约闪着点点金箔光,娟秀却落落大方的字迹令谢淮骁不由得舒缓了眉眼,嘴角无意识地提了提,勾出难见的柔和神色。
谢淮骁又问:“那这几日呢,陛下并未禁足,他可曾老实在家中反省?”
谢康摇了摇头,说:“白日里也时常出去,只是夜里回来得早些而已。”
谢淮骁:“公主对此可有说过什么?”
“属下倒是提过可以跟去看看。”谢康说,“不过公主说,还不是时候。”
宋青梧以为他终于不气了,本想留他用饭,可担心他又想起那夜的事,刚刚才转好的心情被迫蒙上雪,只好继续忍着,打算多观察几日再说。
谢淮骁回到家中,寝室桌案上放着谢康下午收到的荆城来的信,又瞥见桌案上历,禁不住嘴角上扬,伸手利落撕掉了今日的那张。
只余下不到百天了。
谢淮骁轻轻抚着靖南王府的来信,上头萦着一股淡雅的香气,目光柔软,觉着真是三喜临门。
谢淮骁叹了叹气,下床飞快地从桌案上找到了剪刀,蹙着眉分外嫌弃地在床单上剪了剪,确定是不会被人带回去继续用的程度后,才停手。
今晨上朝,他难得放了谢德子一天假,绕了远一些的路,将这烫手的东西扔进了街道司在各处街巷回收街巷赃物的桶里。
到这一步,谢淮骁才终于放下心。
听到谢康如此说,谢淮骁便不打算追问了。
天色不早了,外头寒气深重,谢康问他:“世子爷可要休息了?”
“再等等,替我研墨。”谢淮骁说,从抽屉里取了信纸出来仔细展开,“这会儿得空,我将信写好,明日一早便寄回去罢。”
谢康嗯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到谢淮骁旁边准备起来。
太和殿后不远便是观火楼,天子下朝同朝臣议事,不去辰阳宫时,大多便在这里,登上楼顶,还能看见宫墙外喧闹的雁都纵深交错的街巷。
宋青梧见谢淮骁很少挑此地,几乎都是在辰阳宫里,但他心里惦记着谢淮骁的腰,便就近选了这里。
谢淮骁跟着关齐上到二楼,关宁早已命人将这里布置了一番,甫一进来,地龙热得让他穿不住氅衣,淡雅梅香萦绕悬顶。
谢淮骁蹙着眉,似是生气般几番将雪酿圆咽下,唇齿间尽是再来一枚的甜香,说:“寻常滋味罢了。”
宋青梧看穿却不道破,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让谢淮骁浑身都腻得慌。
宋青梧捉住他的手,忽然将谢淮骁朝自己怀里带。
太突然,谢淮骁猝不及防扑了过去,被宋青梧顺势楼主腰,凑过来在他耳边说:“躺下吧,哥哥。”
谢淮骁今日倒是不紧不慢,几乎是最后一个进隔壁屋里接过关齐拿来的他的大氅,也正要走时,关齐叫住了他。
“谢大人,留步。”关齐说,凑到他耳边,掩着唇小声说,“陛下在后头等您。”
谢淮骁本上扬的嘴角,就这么落了下去。
晦气。
谢淮骁跪在宋青梧上面,虎口卡住年轻皇帝的脖颈,恶狠狠地看着他,出口却是恼羞成怒,说:“闭嘴!”
说完,他歘地撩开床幔,扯过挂起来的大氅,匆匆推开门出去了。
掀开又落下的床幔放进来一点暗色的光,宋青梧的手盖到被谢淮骁卡住的地方,极快的闪过一片晶莹。
第 37 章 铜灯
不论是从前或是从后,落进宋青梧的胸膛里,都让谢淮骁颇有些毛骨悚然之感,如被人捏住心脏,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宋青梧的手肘勾住了谢淮骁的腰,臂膀十分有力,稳稳撑着他,手掌贴着腰侧,掌心住了金蹀躞,觉得颇有些碍手。
但谢淮骁是猝不及防,一直胳膊下意识攀住宋青梧的肩,手拽紧了他后背的衣裳,侧脸和耳垂擦过一片柔软温热,另一只手撑在榻上。
宋青梧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纵使谢淮骁满心都是疑窦,却也找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官帽早掉到一旁,朝服已经松了,屋里也的的确确热着,谢淮骁也不扭捏,自个儿撑起身来褪下,坐榻上没有挂的地方,他便将衣袍随手扔到身后,恰好落在榻边,一半耷拉了下去。
不过,重新俯身下去时,却未继续拿宋青梧的腿作垫枕,两人手边各自有一个绸缎作的柔软方枕,谢淮骁拿过来,趴在上头。
谢淮骁偏过脸去,想看着宋青梧,但显然是徒劳无功,宋青梧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谢淮骁此时转过来,除了让两人呼吸交织,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虎岭关每年给将士们送家书,每个方向派去的信差是不同的。”宋青梧喑哑着声,当真说了起来,“雁都和荆城不在一处,又——”
“别说了!”
砰!
门从里头被人猛地推开,用力撞在两边,震得吓了守在外头的关宁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便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从他面前掠过,疾步带了风,衣袍荡起,很快就转过廊角,朝楼下去了。
宋青梧手里抱着谢淮骁的氅衣和官帽,帽翅被折了一点,他递给关宁,说:“拿去织造坊让绣官们弄一弄,你亲自盯着,千万仔细些,今天就要弄好,然后送去谢府。”
关宁接过帽子,看着宋青梧身上明显不整的衣裳,说:“您——您这是——”
见他看过来,宋青梧又道:“哥哥,回去之后,莫要忘了方才,要记得宫里还有人在盼着你答复。”
关齐恰好走过来,听到了宋青梧说的话,当即醍醐灌顶。
陛、陛下、陛下和世子爷妖精打架!
谢淮骁见他又要低头,连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下颌,急匆匆说:“你是天子!天子以身作则用礼法约束自身,如何能做这等——!宋青梧!”
宋青梧连他后伸来的手一起抓住,亲了亲他的掌心,说:“以身作则,哥哥,我已经先走了一步,现在该你了。”
谢淮骁气坏了,再顾不了翩翩风度,说:“谁他妈跟你讲这个!”
谢淮骁眼神里已经满是朦胧,嗯了一声,分不清是疑惑还是快乐。
宋青梧不放过他,即便自己也在一处,身心翻腾似狂波怒涛,举动越来越过分,声音却努力维持了淡然,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里头的凶狠。
宋青梧说:“想听么?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推己及人,至少在那时,他们两人的处境是相同的。
谢淮骁禁不住想回头看他,才刚刚偏过头去抬眼,便惊觉本是好好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滑去了别的地方。
蹀躞已经被他松开了,朝服很容易被宋青梧撩起拨开,烫人的掌心猝不及防地贴上了谢淮骁。
“屋里地龙热,哥哥要不除了朝服,我替你上些药油,舒筋活血,会舒服得更快。”宋青梧说,似乎是怕谢淮骁多想,顿了顿,说,“那时,张太医是这么教我的。”
第 38 章 自作主张
谢淮骁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回话。
可是开口了。
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谢淮骁,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谢淮骁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谢淮骁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谢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淮骁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宋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
该世家族长不忍,自发开仓济灾,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这尊活菩萨靠着饥肠辘辘的无数人口口相传,涌来的流民愈发多起来,渐渐地容纳不下。
谁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将自家祠堂也开放出去广纳流民,几乎散尽家财,方才稳住了煊都城内飘摇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长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处,渐渐地开始做些营生,又经后世百年扩张发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绮靡繁华的地方,虽遍地瓦舍勾栏,却也容纳着大梁最为热闹盛大的新年灯会,称得上一处奇景。
为了纪念这大义世家,深柳祠从未更名。可惜的是两百年间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踪。
谢淮骁把玩着他从谭书那儿得来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这处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沿途尽是富丽堂皇的酒楼茶社,煊都的权贵们最喜欢在此处会友接客、吟诗作对,亦或是吃酒狎妓、赌钱看戏。
这一浮奢的风气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谢淮骁二人停在深柳祠最为出名的繁锦酒楼前。
繁锦酒楼,谢淮骁将这个名字囫囵品了一遍,偏头嗤笑着同米酒做评道:“她怎么捡了这么个地儿待着?实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见到老鸨,立刻翻脸如翻书,由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进去,那和煦有礼的模样,实在叫人瞧不出异常。
这风韵犹存的老鸨见识颇多,早反复审视着将谢淮骁的一身行头估了价,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位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来:“爷喜欢些什么样的?姑娘还是——”
谢淮骁摇着扇子,笑而不答。谢淮骁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谢淮骁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淮骁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谢淮骁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谢淮骁。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谢淮骁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谢淮骁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淮骁,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谢淮骁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谢淮骁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谢淮骁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鸨母立刻福至心灵,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一群小倌们依次进来。繁锦酒楼确实与别处不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倌们并不一昧柔情曼妙争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气,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风味。
谢淮骁粗略扫过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摇,心里却蔫了吧唧地想着:这个不够结实,那个也太瘦弱,这个不够俊俏,那个长得倒很不错,可看起来过于幼态了,他不喜欢这么白净的。
正当他准备瞎指一个完事时,却突然听见这些小倌里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怎么是你?!”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将在场其余人皆吓了一跳,鸨母忙差使人去捂这人的嘴要将他拖走,却不想这半大少年力气惊人,他挣脱了钳制,撑到谢淮骁跟前去,又问了一遍:“怎么是你?”
谢淮骁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忽然想起,昨日成亲时,他曾瞥见镇北侯府门后探出过这样一双眼睛。
谢淮骁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谢淮骁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淮骁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宋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谢淮骁凑上去,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谢淮骁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谢淮骁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谢淮骁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
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郁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谢淮骁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谢淮骁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谢淮骁坦然应声,“我是来此淮骁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谢淮骁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谢淮骁,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谢淮骁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谢淮骁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这才朝谢淮骁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淮骁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谢淮骁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第 39 章 算账
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谢淮骁只宋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谢淮骁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谢淮骁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谢淮骁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郁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谢淮骁心道“这人有病”。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郁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谢淮骁眼见着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谢淮骁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宋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谢淮骁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谢淮骁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谢淮骁瞥她一眼,冷笑道:“是郁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谢淮骁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谢淮骁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谢淮骁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谢淮骁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谢淮骁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谢淮骁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谢淮骁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谢淮骁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宋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谢淮骁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谢淮骁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谢淮骁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谢淮骁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谢淮骁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谢淮骁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谢淮骁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宋将军。”
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谢淮骁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郁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宋将军说话!”
“好吧。”谢淮骁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谢淮骁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谢淮骁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谢淮骁除之而后快,谢淮骁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谢淮骁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宋——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谢淮骁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谢淮骁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谢淮骁没问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第 40 章 梦呓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谢淮骁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谢淮骁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谢淮骁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谢淮骁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谢淮骁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一愣,未曾料想谢淮骁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谢淮骁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心知谢淮骁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谢淮骁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记忆中郁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晃了神,乱了心。
谢淮骁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宋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谢淮骁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郁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谢淮骁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谢淮骁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谢淮骁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谢淮骁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宋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谢淮骁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谢淮骁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谢淮骁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谢淮骁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谢淮骁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谢淮骁摆摆手,朝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一离开,谢淮骁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宋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谢淮骁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谢淮骁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谢淮骁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谢淮骁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谢淮骁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谢淮骁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谢淮骁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谢淮骁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谢淮骁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谢淮骁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谢淮骁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米酒应了身,见谢淮骁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谢淮骁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