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落幕(上)
谢淮骁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谢淮骁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宋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谢淮骁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谢淮骁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宋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
谢淮骁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谢淮骁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谢淮骁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谢淮骁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宋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谢淮骁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谢淮骁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谢淮骁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谢淮骁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谢淮骁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鸣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的大哥宋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宋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谢淮骁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谢淮骁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谢淮骁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谢淮骁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谢淮骁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谢淮骁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谢淮骁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淮骁。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谢淮骁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一愣:“我”
“你什么你?”谢淮骁睨了他一眼,指着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谢淮骁!”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谢淮骁暗自松了口气,朝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宋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谢淮骁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谢淮骁:“方才刚到的。”
谢淮骁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谢淮骁:“”
谢淮骁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这才硬着头皮朝谢淮骁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谢淮骁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宋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谢淮骁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滚蛋。
“我没放心上,”谢淮骁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谢淮骁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谢淮骁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第 62 章 落幕(下)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谢淮骁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谢淮骁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 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谢淮骁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谢淮骁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郁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郁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成亲的不是郁涟,而是他谢淮骁。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谢淮骁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的手到床榻边,明知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谢淮骁就又笑了,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谢淮骁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脖颈间,激得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郁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谢淮骁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谢淮骁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谢淮骁手心摩挲着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谢淮骁,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郁涟。
谢淮骁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不吭声,他急于推开谢淮骁,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谢淮骁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谢淮骁定定看着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谢淮骁。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谢淮骁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谢淮骁方才快步贴近。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和谢淮骁二人带进了后殿。
谢淮骁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谢淮骁。
谢淮骁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青梧,你同阿濯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谢淮骁,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谢淮骁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濯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谢淮骁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谢淮骁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谢淮骁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谢淮骁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立刻抬眼看谢淮骁,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谢淮骁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眼下朔北十二部虽然同我大梁短暂休战,可乌日根的父亲乌恩始终是个变数。朕听闻他那兄长乌日图也被镇北军重创,现仍不知所踪?云野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隆安帝咳了两声,口中唤着表字,“此间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动荡,你还须好好斟酌。”
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宋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谢淮骁。
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隆安帝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说:“这才一天,你倒也学着了阿濯的油嘴滑舌!你大哥宋泓宇为大梁兢兢业业守了十年朔北,你仗着年轻气盛,于带兵打仗或许能胜他一胜,在其他方面,仍应多多磨练。正好如今战事暂缓,你便同阿濯一起留在煊都好生休养,也顺道学些文韬武略,好是不好?”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谢淮骁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谢淮骁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谢淮骁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谢淮骁认定了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谢淮骁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宋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第 63 章 不太乖
从宁州到煊都的路途遥远,抚南侯府的送亲队伍低调取道天阴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脏行去。
谢淮骁很是矜贵,不肯再骑在马上挨冻,早拢着狐毛大氅缩进车内香暖软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车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着帷布问他有何吩咐。
谢淮骁摩挲着眼下痣,问:“还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顿了顿,侧着身子将嘴紧贴着锦帐,“主子,镇北军此刻应当刚刚抵达煊都。”
谢淮骁伸手将那厚实的帷帘挑开一角,立即被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谢淮骁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宋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谢淮骁没好气地想:姓宋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微微一怔,囿于宋围的诸多人,只好任谢淮骁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谢淮骁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谢淮骁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又惊又恼,可谢淮骁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谢淮骁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宋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谢淮骁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被迫娶了他,心下郁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谢淮骁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宋家那边只回来一个,他大哥宋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宋泓宇的幼弟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谢淮骁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宋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谢淮骁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谢:“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谢淮骁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谢淮骁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谢淮骁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宋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宋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谢淮骁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谢淮骁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谢淮骁。
谢淮骁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谢淮骁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谢淮骁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谢淮骁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谢淮骁,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谢淮骁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谢淮骁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谢淮骁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谢淮骁“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淮骁到一丝笑。
于是来凑热闹的说书人就地给围观百姓解惑,大讲特讲小道消息:说是那老抚南侯共有三个儿子,大世子本是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只可惜已经残了疯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颇为浪荡狠辣,在宁州作恶多端,仅剩个霁月风光的小世子袭承侯位,却也是个病秧子,鲜少出现在人前。
很不幸,宋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谢淮骁。
围观百姓登时对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谢淮骁的亲。
谢淮骁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郁鸿行动不便,郁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谢淮骁和郁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郁涟,便有多厌恶谢淮骁。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鹤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青梧,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谢淮骁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
第 64 章 一念间
没记错的话,这便是那镇北中护军徐家的小儿子。
徐逸之几乎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他想为自家小将军鸣不平,憋着一肚子怒火要对谢淮骁发,但又不知从何发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红了脸。
在这剑拔弩张的怪异气氛里,谢淮骁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他站起身,一把揽过徐逸之的腰,对着目瞪口呆的鸨母点点头道:“劳驾,他脾气不大好。”
老鸨登时喜笑颜开起来,知道眼前这位是遇着了旧相好——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个小倌她瞧着面生,指不定是从何处刚收来的,同谢淮骁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流债。
她思及此,麻溜地带着一众小倌关门离开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内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窝。
谢淮骁另一手还不徐不慢地摇着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懒洋洋地问徐逸之:“镇北侯府是没人可用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跟来。”
“你胡说什么!谁稀罕跟着你了!”徐逸之又气又恼,却不敢左右乱动,“你昨日才嫁给小将军,今天、今天就来逛青楼——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越说越激动,既紧张又委屈,语速越来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着小将军淮骁欢作乐了?你、你不能这样,我娘说过,成了亲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没那么喜欢小将军,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
:“不是。”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谢淮骁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谢淮骁,谢淮骁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谢淮骁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谢淮骁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郁清雎。”
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谢淮骁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谢淮骁身侧,冷眼看着谢淮骁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郁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谢淮骁霎时一怔。
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谢淮骁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
“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谢淮骁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谢淮骁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谢淮骁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好吧,”谢淮骁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谢淮骁!”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谢淮骁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谢淮骁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谢淮骁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的腰封。他同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谢淮骁一把捉到摁住了。
谢淮骁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耳边。
可谢淮骁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谢淮骁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谢淮骁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谢淮骁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谢淮骁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第 65 章 圣旨到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谢淮骁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谢淮骁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谢淮骁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就算你俩相互置气,你舍不得凶他,不也已经拿我泻完火了吗?”
额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别瞎说,闭嘴。”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郁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谢淮骁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谢淮骁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谢淮骁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谢淮骁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谢淮骁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郁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谢淮骁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册子有撕扯过的痕迹,前头显然还有别的,宋青梧顿了顿,下意识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愣怔住,脸上神情跟着几番变换,诧异变作惊喜,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好半晌才压了下去。
谢淮骁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谢淮骁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宋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谢淮骁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谢淮骁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谢淮骁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谢淮骁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谢淮骁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谢淮骁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谢淮骁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第 66 章 泾渭
谢淮骁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谢淮骁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谢淮骁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谢淮骁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鸣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谢淮骁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谢淮骁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谢淮骁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谢淮骁要是个如同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谢淮骁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谢淮骁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谢淮骁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谢淮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谢淮骁,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谢淮骁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谢淮骁,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谢淮骁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谢淮骁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谢淮骁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第 67 章 辰阳宫中
四月廿二,是他的生辰,也是冠礼。
哥哥倒是藏得好,宋青梧心想,即是如此,他便也会当做没有察觉,免得坏了哥哥的好心。
但,宋青梧却因为这件事,心情变得更好了,谢淮骁本就觉得他如今像是身后有了尾巴,不停摇晃着,这会儿只是去拿个巾帕而已,竟是比方才摇得更欢快了。
早在浴室里厮混时,谢淮骁的头发就被宋青梧顺手解开,幸好柔顺,没有打结,宋青梧拿巾帕仔细替他擦着没有在沐房里擦干的水汽,忽然听谢淮骁问:“怎么这么高兴?”
宋青梧面上愣了愣,心道他当真是敏锐,但着敏锐是对着他的,也可以理解做是对他的关心,且是时时刻刻的关心,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否则,又怎么会连这点变化都能察觉的这样快。
心里感叹,宋青梧手里的动作却不曾停顿,说:“跟哥哥在一起,我什么时候不开心了。”
即便是之前还没有变回如今的融洽,同谢淮骁起争执,他也从未觉得不开心。
谢淮骁心里有些迟疑:“是么。”
“嗯。”宋青梧说,关切道,“青檀院走到外头也还是走上一会儿,哥哥若是撑不下来,我替你去见他们也可。”
那两人在他们刚刚回雁都便得到消息,准确的找了过来,宋青梧觉得应当不是为了谢淮骁,而是为了他才是。
礼部和户部平时的来往虽然频繁,并没有什么事情能紧急到在谢淮骁刚刚回来就要忙着见一面的程度。
钟伯来沐房门外通报之后,他也是这样同谢淮骁说的。
不过谢淮骁拒绝了他。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们再也见不到能轻易揽在怀里、对他们撒娇的,小小的谢淮骁。
脑海里忽然升起的这些念头让沈妤禁不住湿了眼眶,但她不想哭的,忙松开手,笑了笑,说:“快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日落前还能到下一个落脚的市镇。”
双色芙蓉花簪子被天光映得耀眼,谢淮骁抱了抱沈妤,闭上眼睛,脑海里也是娘亲此番不舍的神情。
“下次见时,一定空时间出来好好陪陪您。”谢淮骁说,“我走了。”谢淮骁的话的确暂时中断了宋青梧心里升起来的那点冲动,毕竟此时天色尚好,街上人多,若是当真亲下去,谢淮骁怕是要羞恼一路。
但念头只是暂时歇了而已。
朝着解宅过去,路上的人渐渐开始变得少了起来,那边民居虽多,但大多都是富庶人家,又是用晚饭的时辰,院门大多都是关上的。
转过角,便能看见解宅的院门了,没有旁人在,宋青梧终究还是没有耐住,捉了谢淮骁的手来,将人带进自己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墙沿伸出来绿纸,恰落在两人稍稍前头一些的地方,仿若在替他们遮挡。
宋青梧这回亲得克制,毕竟若是放纵自己亲狠了他,难免会留下痕迹,如何逃得过沈妤的眼睛,谢淮骁难得同她团聚,他到底是不想因为这些事而让谢淮骁和她在又分离前落下不愉。
所以,只是依恋地含一口,宋青梧便松开他了。
但,这样一下,倒是让谢淮骁感受到他心中堆积起来的、对自己满满的欢喜。
谢淮骁莞尔,这样的人,如何能不喜欢。
两人收拾好了情绪,才继续朝前走,谢淮骁看着半开的院门倒是愣了愣,进到里头去,正好见到沈妤和薇娘站在树下,正拿着一根竹竿,打着上头的叶子。
听见推门声,沈妤转头过来,似乎顿了顿,才在脸上挂了笑,说:“陛下,淮骁,倒是来得正好,等这叶子打好,便能进去用饭了。”
谢淮骁走过来,想从薇娘手中接过竹竿,但被薇娘巧妙地躲了过去。
“不碍事,世子爷,我自己来就好。”薇娘笑道,“您和陛下不如先同王妃进屋子去,康哥儿走前说,你们也要回雁都了,时间不多,可千万抓紧些。”
说完,便又开始自己手中的活儿,谢淮骁无奈,沈妤倒是拍拍他的手,宽慰道:“薇娘做习惯了,你虽会武,但做这个怕是还比不上薇娘快。”
宋青梧听着,不仅莞尔。谢淮骁倒是反应快,两人的唇相距不过一指宽,他便竖起手指,拦在了中间。
宋青梧微微眯眼,眸光幽幽。
“但是我很期待。”谢淮骁说,“心肝,可别让我失望。”
他的话才刚刚说完,便被宋青梧捉着抽开手,没了阻挡,宋青梧自然不会再留情。
这样的话,他也根本留不了情。
没有人会来此处打扰。
谢淮骁背靠在太师椅上,眼中起了雾色,情绪朦胧,低头看着宋青梧,忍不住,手指没入他的发间,顺着本能,在最脆弱无奈、想横冲直撞的时候轻轻用了力。
宋青梧站起来,手指在嘴角擦了擦,从上而下地看着谢淮骁。
他身上拢着他的影子。谢淮骁当然晓得去哪里,毕竟在南菱州待不了多久了,他自然要去解宅多陪陪沈妤。
不过,他还是顺着宋青梧,说:“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我要那根白玉簪子。”
宋青梧拿了过来,本想替谢淮骁簪上,但奈何他这门手艺练习得还不是那么炉火纯青,便不越俎代庖,看着谢淮骁利落的挽好了头发后,抬起眼,微仰着头,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眼眸清亮,宋青梧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几乎沉溺的神情。
“去王妃那处。”宋青梧说,也不打算收敛,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在一点点变大,道,“我已经让关齐先过去了,哥哥这会儿起来,我们便是走过去也还来得及。”
“那好。”谢淮骁笑了笑,“睡了太久,身上也乏了,走一走正好松松。”
这话不知道哪处惹恼了宋青梧,谢淮骁只听见面前的人轻呵一声,唇上便传来轻微的刺痛,他被宋青梧咬了一口。
“哥哥倒是一睡了之,可苦了你的心肝儿。”宋青梧说,幽怨地看着他,“心肝儿给你记下了,日后都要讨回来。”
“……你正经些。”谢淮骁耳朵泛起薄红,十分后悔自己那时因为舒服极了而口无遮拦,听宋青梧一口一个心肝儿的叫他自己,反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那种时候倒也罢了,平时还是不要这样。”
“那哥哥脸红什么?”宋青梧笑了笑,这回倒是没有咬,而是亲了亲,“你心里分明喜欢,真是道貌岸然。”
谢淮骁气笑,瞪了他:“青梧,你听不听话?”
如同印记。
微微附身,宋青梧伸手捏着谢淮骁的下颌,轻声问:“哥哥,那现在,心肝让你开心了么?”
谢淮骁的头脑还在晕胀着,只觉得被捏地重了,捉着他的手拿起来,见到上头有水渍,便凑过去,吃糖一样,卷了卷。
宋青梧呼吸一窒,声音也在发颤:“……哥哥——”
谢淮骁听他在喊自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唔了一声,说:“开心。”
他拿着宋青梧的掌心,朝自己的侧脸贴来,闭上了眼睛,慢腾腾说:“……还要。”
“……这是打来做什么?”谢淮骁有些窘迫,心中虽有些不服气,但也不会强出头,“打了多久了,连积在叶上的水滴都没有了。”
“有一阵了,可惜这里没有长剪,否则也不至于在这里守着打。”沈妤说,“这叶片可以用来调一味我喜欢的香,荆城那边少见,便想着此番打些下来带走。”
不过,沈妤似乎才想起院子主人的事,转而看向宋青梧:“抱歉,陛下,臣妇倒是忘记先问过您了,毕竟是您院中的树,如今倒是快被臣妇薅秃了。”
谢淮骁愣愣地跟着沈妤的目光转过头去:“……这是你的宅子?”
“无妨,叶落了还会再长,不伤及根本,倒是没有什么。”
宋青梧先回了沈妤的话,才又对谢淮骁道:“是我的宅子,出来住自己的地方,到底要舒心些。”
沈妤莞尔:“陛下想得周到。”
沈妤点了点头,谢淮骁这才松开,他的马倒是乖,一直站在旁边等他,他转身拉住缰绳翻身而上,轻轻夹了马肚,便朝宋青梧走了过去。
宋青梧没有听见他们都说了什么,一直看着谢淮骁走近了,才问:“王妃还在门处站着,怕是要等看不见我们了才会进去,哥哥怎么不也回头看看?”
谢淮骁摇了摇头,说:“没有关系,我们走吧。”
这回和林海潮到荆城来接他的那次不一样。
那次他还小,面对先帝的旨意,他们一家都没有别的选择,纵使他再不舍的一步三回头也改变不了现状,只能连个归期都不知晓的、毫无盼头的去雁都。
宋青梧到底不忍心,说:“但是,哥哥眼睛红了。”
“那更不能回头了,被她看见长成大人的儿子还在哭鼻子,也委实丢人了一些。”谢淮骁笑道,“走吧走吧。”
大雨过后的街上要等一等才聚得起更多的人,这会儿路上清净,谢淮骁率先扯了缰绳,奔了出去。
宋青梧回头看了一眼沈妤,沈妤抬了手,脸上应该是挂着笑的,同他挥了挥。
关齐说:“陛下,咱们不跟上世子爷么?”
宋青梧微微垂眸,也对着门边的沈妤挥了挥手,才回过头来,道:“走吧。”
回雁都的路,比来时多走了两天,进城门时已经进了四月,还有两日便是清明。
左旋客带回来的东西让陈相如坐了牢,而后的周先述和林闲更是带回了铁证,光是在雁都被下狱的大小官员就有二十几人,更别说派了钦差去明岳二州捉拿的那些,这回可以说是换了朝廷的骨血。
清明祭祀,皇家更是有大礼,礼部的担子便落在了刚刚提起来、暂代左右侍郎孔岳和张明学的身上。
两人虽然是头一次亲自过问全程,但以前也跟着做过,到底有些经验,早早准备好了,只差宋青梧回来。
为此,离晴明越近,两人便越是频繁的去找周先述和林闲,最后干脆日日守着两人出门,可偏偏,他们也只是晓得陛下快归了,而具体何时归,还是未知。
谢府里没有宋青梧的衣衫,即便能穿下谢淮骁的,也不合身。
谢淮骁不愿宋青梧就这样出去见人,他面皮薄,一想到或许会被人从其间窥见发生了何事,身上就开始发烫。
对着宋青梧连连讨饶,声音微颤和小猫似地挠在宋青梧心里,而宋青梧从上而下,在缝隙间看见的谢淮骁的神情,还有什么他不能给,又有什么他不能答应的。
只是,他也晓得自己折腾狠了,真让谢淮骁去,他也不忍心。
谢淮骁摇摇头,说:“不用,总归比在虎岭关受过的伤要轻,忍一忍就好。”
第 68 章 痕迹
“来时拉上了谢康一路,不过谢康那张脸在世家子弟间也是极其出名的,谢淮骁不出面的事,都是他亲自去打理,为了以防万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关齐。
关齐小公公不常出宫门,记得住他模样的人虽遍布太和殿跟青荷里,但这些人多爱惜名声,荷水苑那四合院里的三层小楼可以去,但却不会亲临画舫这样的场子,那些人怜惜自己得很,再干净的地方,在他们眼中也是外边的女子,差人送来贺礼便已经是给足了面儿。
不过宋知雨还是替关齐遮掩了一些,认真修饰了他的眉眼细处,她敢肯定,便是他干爹关宁来了,在遮住了半张脸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将关齐认出来。
果不其然,登上画舫进了房间,见了下沉在外头的看台,宋知雨就晓得自己准备得没错。
宋知雨让关齐大胆去,没人能认出他来。
只不过,饶是她准备得再足够,也没有料到有这样的变故。
关齐怕是天上落下来的福星,这么多人,这么多房间,袁晚晴随手一指,都能将他给指出来。
“呀,是位小公子。”袁络衣松开了手,搭在袁晚晴肩上,“还请公子同房间外的姐妹们一道下来,别紧张,只是近些听书罢了,和此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样一说,关齐就更紧张了。
虽然陛下让他出来跟着公主,听公主安排,可、可也没有说是这样的安排呀!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了半晌,竟是惹了满堂笑。
关齐心虚极了。南菱州从半夜里又落起了雨,大颗大颗打在屋檐上,如谢淮骁抹额上的细小东珠,左旋客来时撑了伞,到了客栈,两边肩膀已经湿透了。
关齐将人请进了宋青梧的房间,又拿来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拭。
“谢谢。”左旋客接到手中,随意擦了擦,便放到了一旁,“见过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吩咐关齐:“起瞧瞧谢尚书起了没,若是起了,便请他过来。”
两人昨夜还是没有睡到一处,谢淮骁心里存着些许芥蒂,宋青梧便也不会自讨没趣,好不容易才在他心里落了好印象,并不想因此而回到原处。
关齐应声,转身便去隔壁了。
谢淮骁记得今日正事,心里又装着事,一夜里都睡得不沉,屋里进来亮便再睡不着。
只是没有想到左旋客也来得如此早。
不由得,心里有些庆幸昨天犹豫片刻,还是回了自己房间休息,否则怕是要被左大人撞见一些,不太妙的场面。
他跟着关齐到了隔壁,脸上噙着笑,说:“抱歉,臣来晚了,陛下和左大人久等。”
宋青梧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瞳孔微微颤了颤,说:“无妨,谢尚书这边坐吧。”
谢淮骁从容坐下,关齐替他们倒上早早泡好的茶,晓得他们要谈事,便主动去屋外守着,以免有人来打扰。
“陛下,谢尚书。”左旋客朝两人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事情急迫,臣便不绕圈子,就在昨夜,蒋正源已经招了,南菱州千水乡那两百亩田地,的确是他趁着赈灾的机会,违规化作了己用。”
宋青梧嗯了一声:“用来作何用,他可招了?”
“招了。”左旋客道,“千水乡有一处铁矿,离那两百亩田很近,矿是朝廷所有,但州府上便是府衙直管,每年开采的量都要登记账册,并将矿石送至雁都,但他有两手账,送往雁都的,也只是南菱州一年开采量的一半。”
谢淮骁眯了眯眼:“另一半,他自己昧下了。”
左旋客点了点头:“谢尚书说得没错,但并非只是简单昧下了。”
“前几年年,丘南国的‘过桥客’找到了他,说是希望高价从他手中收购一些铁矿石。”左选客又看向宋青梧,说,“一开始要得不多,但价格的确告,卖一次便能抵上他一整年的俸禄,而且只是从总量里头削出来一点,很容易抹掉,他没有抵挡住,便同那些人有了交易。”
谢淮骁倒是记起来了。
袁晚晴看了一眼被自己挑中的关齐,虽然知道不会挑中那个人,心里却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换了笑意。
“关齐。”虽也是内阁里的一员,但终究不是林海潮那个位置,骤然插手其他部的事务,传出去,只会让人不快。
宋青梧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做事,最后都要找户部拿银子。”宋青梧语气淡淡,一副理所应当的做派,“比起事后再拿折子找你,参你故意克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参与进去,让他们明白,并不是他们想要几个钱,户部就必须给的。”
“既然如此,”谢淮骁说,“臣便遵旨了。”
“让关宁帮你把东西都从书房里带过来。”宋青梧说,笑了笑,“就在这里看,离我太远,我要睡不好了。”
谢淮骁一愣,闻言想拒绝,但临出口时,脑海里想起张致和的话,合眼缓了缓,应下好。
得到谢淮骁的承诺,宋青梧便放下心来,躺在床上打算闭目养神的,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时,又到了张致和复诊的时间,宋青梧身上的温度褪下去不少,虽然还在持续低热,但总归是好征兆。
倒得夜里快要入寝时,关宁犯了难。
关齐盯着浴池里换了新热水,来问干爹陛下何时过来沐雨,便瞧见他正眉头紧皱地揣着他那把金柄拂尘,站在院子里头,唉声叹气。
“干爹?”关齐走到他面前去,疑惑问,“怎、怎的了?”
“你说,”关宁手指并拢在空中虚虚点了点,但看着关齐懵然的表情,又收了回去,“问你有何用。”
关齐摸了摸鼻子,不敢否认干爹的话,问:“那陛下这会儿要沐浴么?水已经好了。”
“他们还在谈事。”关宁说,“咱家等一等再进去,你且先看着水,将陛下的东西都备着。”
关齐点了点头,说好,又问:“那世子爷呢?将浴桶送到偏殿里么?”
关宁顿了顿,他方才苦恼的便是这个。他朝谢淮骁的方向微微倾身,肩抵着肩,头也挨着,手从桌下轻轻放了过去,丝绸的料子顺滑,几乎是不经意间,他的掌心便朝着谢淮骁不可言说的地方偏去。
这个季节的衣裳,几乎什么也挡不住。
谢淮骁瞬间扣住宋青梧的手腕,僵硬坐直了腰背,倒吸一口气,低声威胁他:“快松开!”
这成何体统!
“哥哥当真是奇怪。”宋青梧目光幽深,看着谢淮骁渐渐闭上的眼,“前一瞬还在怀疑我,等我向你表明了忠心,却又不要了,真叫人难过。”
他说得慢腾腾,手里的动作也慢腾腾,掌心似乎有了轮廓那般,已经十分熟练了,反而是扣在手腕处的那只手紧了又紧,最后却变得无力起来,成了搭在他身上的模样,如同在借着他的力。
檐外有风徐徐来,耳边是他的清浅呢喃。
“……宋青梧——”
灵台里闪过茫茫白光,仿佛糊住了眼前的一切,谢淮骁倒在宋青梧的肩上,咬紧齿关不愿再出一声,手里仿佛借足了力,圈得死紧,可还是咬不住。
神思涣散前,他只记得自己被人抬起了头,散散睁着眼,撞进宋青梧如潭水深的眸子里。
里头浪潮翻涌,几乎将他囫囵吞了下去。
潮水好一会儿才退去。
宋青梧正安抚似地,一下一下,轻柔吻着他。
察觉到谢淮骁的目光重新汇聚起来,宋青梧才退了一些,问:“舒服了?”
他凑去抵着谢淮骁的额,已经做好了会被清醒后的这人推开的准备,毕竟是朗朗乾坤,虽然无人敢来打扰,却是谢淮骁不怎么喜欢的条件。
只是,谢淮骁点了头,同他挨了挨脸,嗯了一声。
这回,讶异回到了宋青梧身上。
“……你真是,学得挺快。”谢淮骁稍稍有一点不满,拿出自己的帕子扔给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宋青梧心里如满了水,轻轻晃便要洒开那般,但他可舍不得洒了,小心翼翼的,将帕子攥进手心,说:“就当哥哥是在夸我了。”
谢淮骁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确实是在夸你。”
按照先前说的,他已经将谢淮骁的东西都收拾进了偏殿中,其他东西也是备好了的,但方才他进去收拾点心碟子时,陛下却将自己拉到一旁,让自己多拿一床被子去内殿里。
如此背着谢淮骁,偷偷摸摸的吩咐,世子爷定是不知情的。
可他只是一介奴才,又如何敢违背主子的话。
宋知雨在后头唤了他一声,关齐惊了惊,回头过去,她又说:“大胆去,这样胆小,那些人才会更仔细的看你的脸。”
关齐点了点头,说:“知、知道了,殿、殿下。”
他转身进到里头,谢康过去顺手挑出他一缕头发在侧边,说:“这样还能再挡一挡。”
谢康的保证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关齐舒了一大口气:“谢谢康哥儿。”
宋知雨轻哼一声,关齐不敢再耽搁,荷水苑来领她下去的侍女也已经等在外面了,他飞怪过去打开门,心里惴惴不安怦怦快跳,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她们下到一楼去的。
等了一等,谢淮骁他们才终于见得关齐上了高台鼓面,浑身僵硬得不行,一举一动都太熟悉,想骗自己说那只是长得相似的另一人都不行。
“如何?”周先述看了他一眼,“陛下怕是在三楼的那间房里,咱们要过去么?”
谢淮骁心神不宁。
他自然也是和周先述有相同的猜测,可为何?难道是跟在自己身后?
谢淮骁想不明白,心里的那点慌乱也让他想不明白。
林闲忧心忡忡:“……不要吧,或许陛下也只是公务烦闷了想来听书放松,我们这样去叨扰……怕是不合适?”
周先述叹了叹气:“总比他跟我们秋后算账要来得好。”
林闲问:“他会么?”
第 69 章 心扉
“只是这样?”谢淮骁看着他,目光微眯,“当真就够了?”
宋青梧捏了捏谢淮骁的掌心,避而不谈,说:“难得和靖王妃见面,哥哥真要将时间花一些在我身上?”
谢淮骁敛了敛目光,说:“但是之前答应过你。”
和沈妤相聚的时间固然宝贵,但谢淮骁仍旧记得答应过宋青梧,今夜要陪他的。
沈妤会在南菱州待一段时间,谢淮骁总能找到合适的时间到这里来,但宋青梧却不一样,今夜过后,他们身边处处都是第三人,他们需得时时刻刻铭记君臣之别。
客栈更不是皇宫,不会在关上宫门之后,将所有私欲都与外界阻隔。
手还被宋青梧轻轻捏着,谢淮骁反握住,但顿了顿,其实这样恪守君臣之别,本该是他极其愿意看到的才对。
被谢淮骁反握住,宋青梧便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若是哥哥要同我回客栈,我必定会想要得寸进尺,亲你碰你,让你舒服,毕竟之后接近一个月里,想要再如今日这般,还需得费尽心思避人耳目,说不定我会想要进去。”宋青梧说,“哥哥会同意么?”
宋青梧的话令谢淮骁心里怦怦跳起来,每一个字都让谢淮骁对上了在客栈里的光景,还有进去,谢淮骁甚至禁不住抖了抖。
但宋青梧此时也并不在意答案,叫来了关齐,说:“刚才朕吩咐你的事,可都记下了?”
关齐点了点头。不过好在谢康来得快,虽开门看见除了头发外,几乎已经收拾整齐的谢淮骁令他有些惊讶,不过心里倒是很乐意这样的惊喜日日有,天晓得他有多愁来叫爷起床。
谢康手快,眨眼便替谢淮骁收拾好了头发,上回被压坏了帽翅的官帽也早已被关齐送回了谢府,仔细替他带好,仔细端详一番,确保谢淮骁身上处处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
谢淮骁站起身,理了理腰间的金蹀躞,反复扣了几回来确认是否扣得严实,手里一边弄,一边对谢康说:“今日还早,我自个儿走去上朝便是,让谢德子多放一天假。”
谢康说;“但它有两日未曾出去跑过了,怕是有些关不住。”
“这个简单。”谢淮骁说,“城外踏青的人不少,你带它去溜溜,正好也让它知道马是怎么拉车的,免得日后又颠我。”
谢康笑着应了事。
也只有谢淮骁会同一头驴如此计较了,谢康想,不过计较归计较,谢淮骁对谢德子好得很,总是嘴上说的厉害,每次被它颠了都说要送去宫里让养马的公公好好调教调教,但回来了又总是舍不得。
驴嘛,它再学得如何像马,那也只是一头驴罢了。
谢康提着谢德子的早饭去寻它时,它还眯着眼睛懒洋洋的,直到谢康拎着木桶到它面前了,才舍得睁开眼睛,对着他啊了一声。
谢康将木桶里的东西倒入食槽,一边看着谢德子吃饭,一边摸着它的驴脑袋,说:“多吃一些,过个把月,咱们就要回家了,到时候你可别累坏在路上。”
谢德子听见了声,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似乎再道莫要扰它用饭。
“你知道家是哪里么?”谢康压根儿不顾谢德子明不明,继续和它絮絮叨叨,“一个光是提起名字就会满腔怀念的地方,不过对你来说,这个地方可能是谢府里这个小房间,唉,委屈你了,日后背井离乡,我一定让世子爷替你瞧个漂亮媳妇儿,这样就不会孤单了。”但谢淮骁这回倒是强硬,几下便解了外衫脱了里衣,屋里灯火映着他的结实劲瘦的身体,让宋青梧口干舌燥。
宋青梧一点也不冷,呼吸滞了滞,似乎极为难耐:“哥哥……”
“好了,快些。”
谢淮骁站起来,将衣裳仍在宋青梧身边,飞快穿了小厮的,那点风景被挡去了大片,只留了中间一线。
这衣裳对谢淮骁来说,其实也小了一些,只不过比起宋青梧,他倒还是能称得上合适的。
他瞥了一眼宋青梧,白色的里衣下隐约透出了身上轮廓,手臂上的青筋比那日在温泉时还要清晰,只是这样看,谢淮骁便晓得宋青梧这双手臂能发出多大的力。
一时间,谢淮骁有片刻怔忪。
这件事,从温泉那日起便暗自困在他心底。
宋青梧幼时不曾学武,不过几年时间,如何有这样的体魄。
以至于独处时被靠近,都让他感到莫名的心悸。
宋青梧看着他,不晓得看了多久,忽然说:“那……哥哥回避一下。”
谢淮骁回神,听见他的要求,愣了愣,问:“为何?”
宋青梧笑了笑,别开眼,脸上一层薄红。
“我还在等你的答复……心里一直期待着,这种时候,总会有些我掌控不了的事。”宋青梧说,“待会儿不是还要陪皇姐去捉许由么,哥哥快些吧。”
到最后,他反而催促起了谢淮骁。
“你——罢了。”谢淮骁回避了他的前半句话,转到屏风后面才回过味来,“你已经晓得许由做了什么了?”
宋青梧嗯了一声,伴着窸窸窣窣换衣裳的声音,湿漉漉的里衣忽然被搭在了屏风上,震落的水滴没入谢淮骁的发里。
“她找我要关齐时,便说了今夜要做决断。”宋青梧说,“我原本那时就想跟来的,只不过她不许,说是自己的事,否则传出去,还要说天家用权势欺人。”
没了谢淮骁在一旁看着,宋青梧很快换好了衣裳,谢淮骁留下的余温烫到了他的心里,不过仍旧小了些,手臂几乎被束紧。
解了头发晾着,宋青梧从屏风后出来,说:“只是没想到哥哥也来这里,怕你不知情打草惊蛇,便想着来看住你。”
谢淮骁蹙眉,说:“我并非——”脑后的虎口托着,用力卡住让谢淮骁逃不掉,只能仰起头承受,但渐渐,他从里头找到了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糖球一样在他唇上滚来滚去的,似乎是宋青梧的唇珠。
分心想的这一瞬惹来了宋青梧的不快,他在谢淮骁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谢淮骁吃痛,露出了让宋青梧得逞的破绽。
不一会儿,谢淮骁便没有心思再去追究那点熟悉的感觉,脑海里迷迷蒙蒙好一阵,宋青梧才放过了他。
谢淮骁得救似地深呼吸缓着劲儿,觉得眼角不太对劲,抬起手一抹,不敢置信的看着手背上拭出的痕迹。
他居然被宋青梧亲哭了!?
宋青梧自然也没有料到,他比谢淮骁看见的更多,不仅是被亲出眼泪,连眼尾都是红的,红痣点在眉心,令他漂亮得不可思议。
不由得,宋青梧被谢淮骁的模样蛊惑,再次低下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开,他愣了愣,茫然无助抬起头看着起身远离床边的谢淮骁。
倒是没有发现,他自己肩上被谢淮骁留下了手指痕迹。
“臣可不想生病。”谢淮骁说,“陛下可别将病气过到臣身上来。”
宋青梧笑了笑,道:“抱歉。”
时辰差不多,宋青梧身上的药油也晾干了,谢淮骁让关宁进来替他更衣,自己去了太医院的值房里寻张致和。
张致和恰巧刚起,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宋青梧的病,也担忧谢淮骁手生、拿捏不住分寸,睡得便不深,浅眠一会儿,很快就醒了。
他见谢淮骁进来,便问:“陛下如何了?可退烧了?”
谢淮骁顿了顿,眼神闪了闪,说得模棱两可:“还是那样。”
张致和倒是没有感到奇怪,毕竟谢淮骁不通医理,风寒病人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高出许多,不经常接触,感受不出其中变化也是自然。
张致和点了点头,拿上药箱,说:“差不多也是传午膳的时辰,我去守着陛下吃了药膳和汤药再走。”
谢淮骁跟着他一起离开,并肩走在宫道上,头顶偶尔掠过伸出墙来的点着新绿的瘦枝,上头肥圆的雀鸟跳走几步,倏地歪了歪灵活的脑袋,看着两人的背影啾啾叫着。
“陛下病了便睡不好这个毛病,能治好么?”谢淮骁问,“内殿里点了安神香,但似乎没有起效。”
张致和以为他从开始便晓得当年的事,当年虽然被先帝封锁了消息,但那个时候谢淮骁跟宋青梧的关系好,林海潮又是二人的老师,也是知情人,谢淮骁不知道此事,反而会更奇怪。
“倘若只是身体疾病,倒还可以说上一二。”张致和说,随即叹了气,“但陛下这个,明显是心疾。”
心疾自古便难医,就算是能痊愈,靠的也从来不是药理。
张致和说:“但陛下对此一向讳莫如深,但我觉得并不全然是因为当年他受伤一事,毕竟若只是当年治伤时的缘故,这么些年,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早该了结才对。”
何况,宋青漱和先帝早已死了,如今也没有人能再威胁到他。
不是?
“哥哥。”宋青梧将巾帕递过去,轻轻拽了谢淮骁的袖,“好湿,帮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经讲到最后了,结束的琴音响起,宾客渐渐喧闹起来。
见谢淮骁不动,宋青梧便拿过他的手,揉开掌心将帕子放上去,接着,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侧脸上。
“快一些。”
谢德子啊啊了两声,踱步刨了刨蹄子,谢康站起身离得远了一些,笑道:“好好,真是说不得。”
昨夜里下了小雨,早晨虽停了,但街上雾蒙蒙,还带了水汽,屋里还好,出到外头,身体不好的人还会觉着冷。
宫门外百官列队齐整,文官这边便只有谢淮骁一人脱下了氅衣,其余大人只是减去了手炉,还需得到惊蛰后,他们才敢减一减衣裳。
工部如今和户部一样,尚书之下都缺了一角,为了队列好看些,林海潮便让他们站作一处,再旁边,便是吏部,他们尚书如今不在雁都,但位置是留出来的,便站在最侧边。
但如今周炼最是见不得谢淮骁。
南菱州的那笔三千万两白银的费用,折子递上来前是工部已经派人去测算好了数的,谢淮骁在陛下面前说几个字,便又将此事打回去重头开始,这让工部的面子朝哪里搁?
好不容易才说通了陛下,解了两位驸马的禁令,他原打算送佛送到西、人情做到底,将南菱州重新测算的差事交到驸马手中,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许由又出了事。
周炼得了风声,晓得那日除了安宁公主和陛下外,周先述和谢淮骁也在场,可周先述是什么人,他从不去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指引,怎么偏偏恰好在那日出现在荷水苑里。
盘盘那日在的人就晓得了,定是谢淮骁故意带去的。
如此一来,他帮衬许由反倒成了错事,便是安宁公主面上不说,心里说不好也记了他一笔。
否则,罢官如此大的事,便是陛下也不一言蔽之,周先述的吏部本就掌管官员任用,有了他做见证,倒是将这事儿上的所有漏处都给补全了。
周炼想着这些,面色凝重,倒是陈相如自若得很,仿佛根本不受许由之事的影响。
他朝林海潮作揖,神情上带了歉意,说:“先前同阁老说好择日带着小儿登门拜访,偏因下官自身事,误了时间,让您空等一场,实在感到抱歉。”
他太谦虚,倒是让林海潮有些诧异,说:“这不是什么需要记挂的事,身不由己,如今陛下解了驸马禁足,再找时间来便是。”
陈相如目光忧愁,道:“但许兄出了事,累及峋儿这段时间不好外出,越廷听说之后十分固执,说不愿背着弟弟见阁老先生,唉,知雪又向来疼他宠他,听他这样说,便顺了他的意,让我见了您时道个歉,便是您还愿意见越廷,也需得等等了。”
陛下只吩咐了他守好这处宅子的门,看个门而已,他怎么会做不到。
“陛下放心。”关齐说,“奴不会让旁人来打扰的。”
宋青梧嗯了一声,又对谢淮骁道:“进去吧,哥哥,不必管我。”
谢淮骁蹙眉:“那你呢?当真不同我一起进去?”
“我就在院里的小亭中坐一会儿。”宋青梧指了指谢淮骁身后,“那种场合……我暂时还应付不来。”
登基这几年,宋青梧见过不少大场面,设宴群臣,接待附属国的来使,哪一次不比今天这次要隆重?
可谢淮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场合里,宋青梧是帝王,又羽翼丰满,不用看谁的脸色,相反,那些“来客”,都要仰他的鼻息。
面对沈妤,宋青梧却不能这样。
她是谢淮骁的母亲,那些人如何能同她相比。
蓦的,谢淮骁心里感到一丝暖意,但里面有掺杂着细微的心疼。
第 70 章 扣动
大夫用空着的那只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紧皱了好一会儿的眉头终于松开,说:“大人无事,只不过,他毕竟是被火器余浪所冲击,脉象一时无恙,却不好保证过几日依旧无恙,之后才出现状况的例子,老夫也曾见过。”
说罢,大夫便放下手,从自己的药箱里摸出纸笔,写下了方子。
关齐适时上前,将大夫写好的方子接过来,说:“还请大夫同我说这药如何煎,我好伺候家里公子服药。”
“一日服用一次便是。”大夫指着方子,仔细同关齐交代着,“待会儿还要请您跟我回去捡三服药,三服吃完,老夫再来替大人请一次脉,那时若仍旧无恙,便可放心了。”
关齐应下,将方子对折仔细揣好,说:“那、那我现在便同您一起。”
“我还是去驾车来。”衙卫说,“这样一来一回也快一些,能节约些时间。”
三人商量完毕,关齐便想去请示宋青梧,只不过才刚刚抬手起了一个头,变得了宋青梧的允许,如此,稍稍热闹了一会儿的小院里,又安静了下来。
见宋青梧望过来,谢淮骁有些急迫地问到:“我换下来的衣裳哪儿去了?”
里头沾了东西,谢淮骁到底还是没有锻炼出在此事上的厚脸皮,大不了再不要一身衣裳,得扔得远远的。
却不料,宋青梧莞尔道:“关齐送去浆洗房了,不过哥哥安心,他叮嘱过府衙的浆洗侍女不要碰,他回来了会亲自洗。”
谢淮骁的脸登时红透了,咬了咬唇,说:“……你怎么不事先同我打个商量——”
“同哥哥商量,那怕是又得扔了,之前那回是关齐没有见到衣裳,好糊弄,这回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哥哥要我如何糊弄?”宋青梧说,揉了揉谢淮骁的头顶,哄道,“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次次都要扔,反倒不正常,关齐跟在身边伺候,总要见到这些。”“呵。”谢淮骁轻哼,捏了捏他的鼻尖,“好话都被你说尽了。”
宋青梧看着他,只是笑,并不否认。
谢府里的人早早便得了消息,晓得自家主子今日会归,但没有想到宋青梧也会一道过来,小厮出来牵马时还惶恐了片刻,不过好在,谢淮骁很快就带着他回了青檀院了。
离开雁都的这段时间,钟伯将青檀院打理得很好,院中没有落叶,一池荷被养得绿油油的,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莲叶下款款游摆的锦鲤,水声倏地哗啦,谢淮骁望过去,不禁笑了笑。
“哥哥的鱼倒是养得肥。”宋青梧说,“辰阳宫里的那些,就怎么也胖不起来。”
谢淮骁道:“那不是很好?太肥美了怕是会逗得咪咪起馋心,日日都要蹲在池边捞一捞,小猫又不爱水,一时不察掉下池去了可怎么办。”
宋青梧想想,也觉得有理,又说:“也不晓得它还记不记得我们。”
统共也没有在跟前养几天,离开时还是巴掌大的小猫,走了这许久,不记得也正常。
谢淮骁听后笑了笑,莫名有些得意:“记不记得你,我倒是说不好,不过一定记得我。”
“这倒是。”宋青梧说,“记得哥哥也行,猫是你的,猫的主人也是你的。”
谢淮骁嗤笑一声:“少贫。”窗外的雨落得如丝线,只偶尔在屋檐啪嗒一响。
谢淮骁忽然变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觉得,外头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得远了许多。
让屋子里显得很空,也让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谢淮骁有过更亲密的关系,他便再不愿回到原来的距离。
“哥哥。”宋青梧伸手,轻轻搭在谢淮骁搁在桌面的腕上,“宋青珏没有得逞。”
若是这件事没有放到谢淮骁面前,宋青梧便没有打算说出来,本就是被先皇刻意抹去了大部分痕迹的,提起来除了让谢淮骁对皇室更加失望、更加失落心凉外,毫无半点用处。
但他已经猜到了,宋青梧也不会继续瞒着他。
便如自己心口的那道箭伤,他问了,他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继续对他隐瞒的理由。
“宋青珏的疑心一向比宋青漱还要重,你初来雁都,谢绝了他的好意,反而来接近我,虽然是为了避嫌,可在他眼中,只会延伸出更多的意思。”宋青梧说着,手指慢慢贴着谢淮骁手指的轮廓,同他相扣,“头一两年,哥哥同我的确是离那个圈子远远的,他或许是信了,可后来你被父皇送去了虎岭关,甚至被陈敬有意栽培,他便又将那些念头捡了回来。”
谢淮骁的目光落了过来。
“而后父皇又一直未下决心立储君,虽然在我眼中,只是因为他不想这样早就交出自己的权利,但此番行为,只会让宋青珏筹谋更多。”
宋青珏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宋青梧身上。
林海潮从不吝惜夸奖他底下那些优秀的学生,宋青梧虽然来得迟,但在谢淮骁来雁都之前,却是他唯一觉得最得意的弟子。
即便是初学,林海潮也仿佛看到了宋青梧的以后。
一向中立的重臣忽然之间欣赏一位同样拥有继承大统权利的皇子,对本就在争夺储君的宋青漱和宋青珏眼中,即便宋青梧身后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宋青漱向来看不上宋青梧,便是林海潮如此态度,他也没有将宋青梧认真看在眼中。
宋青珏原本也是如此,直到谢淮骁来了雁都,他的疑心因谢淮骁对宋青梧的亲近而提起了一些,而后又因为谢淮骁只会带着宋青梧掏鸟窝捉鱼斗蛐蛐而放下,但又被先帝将谢淮骁送去虎岭关的举动激发了出来。
他甚至开始怀疑父皇是不是当真要打压靖南王,虎父无犬子,谢淮骁来了雁都后又得了林海潮的青睐,在他看来,送去虎岭关,和将军功直接放在靖南王府的头上没有任何区别。
而靖南王手握一地兵权,在朝廷军中本就有极高的威望,宋青梧若是当真得了他们的助力,储君落到谁头上,便更无法预计了。
“哥哥对我太好了。”宋青梧说,“便是我同宋青珏说了自己对皇帝的位置并没有兴趣,他也只当我是在敷衍。”
宋青梧垂下眼,至少在宋青漱逼宫之前,他的确是没有兴趣的。
他只想当谢淮骁回来之后,自己得以出宫立府,最好能挑在和谢府挨着的隔壁开府,那样就能随时去见谢淮骁了。
谢淮骁听完宋青梧的话,却仍旧沉默着。
想起自己曾经在信上写过的东西,再联想到那时陈相如和宋青珏的关系,谢淮骁更相信让宋青珏是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谢淮骁的沐房,推开门,眼前便弥漫起从浴池处升起来的、腾腾缭绕的雾气。
钟伯担心谢淮骁舟车劳顿,这回便没有给他准备沐浴桶,池子修得宽敞,齐腰深,在边沿台阶上坐下,倒是正好能让热水没到锁骨处。
且又得了吩咐,晓得陛下也要在此处用,还特意续上了浴池的地龙,算是一处小小的温泉。
宋青梧眯了眯眼,手一推,关上了门。
谢淮骁听见关门声,回头问:“怎么关上了,待会儿会不透气。”
“不是还有这道移门?”宋青梧走到里头,轻轻将门拉开到一半,外头正对着莲池角落,有些冷清,但却适合躲闲,“开这里就好了。”
“……你倒是摸得很清楚。”谢淮骁啧了一声,没有深究,走到池边蹲下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了才站起来,“那你先泡,洗好了我再来,要吃水果么?——”
话还没有说完,谢淮骁便被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宋青梧揽住了腰,腰间的手臂用力将他带入怀中,谢淮骁毫无防备,跟着宋青梧朝后倒进了浴池中。
哗啦——
飞溅的水漫上池边又回来,谢淮骁浑身湿透,嗖地从水里钻出,额前碎发湿哒哒的贴着脸。
宋青梧在他身后钻出来,目光一直落在谢淮骁身上,瞧着狼狈,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只想好好疼疼他。
“你干什么!”谢淮骁瞪他,“池子是石做的,你晓不晓得自己多高,万一磕碰到了,要如何——”
谢淮骁闭了闭眼。
他当然晓得这个道理,但只是觉得,这一天能来得晚些,就来得晚些,比如等再回雁都去再习惯,也是可以的。
宋青梧见他越来越红的耳朵,忍下了心里想要含吮的冲动,也没有继续告诉他,日后这些,可不只是关齐一个人晓得。
便是在辰阳宫的日子不长——
宋青梧敛了眼神,宫里围着他伺候的人,许多连关宁都叫不上名字,更别说浆洗坊中专职的宫人。
每一道工序都要经不同的人,若是谢淮骁晓得,从“弄脏”再到干净,中间要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怕是宁愿钻进地里也不愿再冒头了吧。
脸红透,耳朵尖也红透,身上红润仿佛被他欺负狠了,只是想想,宋青梧便觉得难耐。
还是先不告诉他好了。
“罢了罢了。”谢淮骁摆摆手,缓过来后重新睁开眼,眼底已经褪去了方才的窘迫,“我们过查大人那边去吧,方才从蒋正源那里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宋青梧点了点头,和他一道站起来,问:“他交代了什么?”
“他或许当真不晓得过桥客收了那些矿石和粗制出的东西后,怎么弄出去的。”谢淮骁说,隐去了蒋正源乱七八糟说的那些无能狂怒的话,“不过,他交代了陈启云。”
宋青梧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