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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初春

    谢康脸上露出诧异,似乎没有听清楚谢淮骁刚才说的话。

    “怎么了?”谢淮骁抬了抬眉,“康哥儿不想去?”

    谢康下意识回了话:“我——”

    “若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强自己,齐管事刚到雁都,你留下来多帮衬着看一看也好。”谢淮骁曲着手指抵着下颌,眉心微蹙,眼神朝旁边落着,似乎在认真思索,“钟伯跟我去也可以,之前只是担心他年纪大些,我们路上又赶,到时候车马颠簸,会让他觉掌柜听了这话,不由愣了愣:“这——”

    他原以为眼前的大客人要飞,可没想到一切从简,是这么个“简”法,一时满头雾水,闹不明白这四间上房变作三间,到底“简”在了何处。

    一时间,他看着对面两人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些许怪异。

    “莫要闹。”谢淮骁从宋青梧手中将那锭金子摸了回来,重新落在掌柜面前,“还是四间,不过被褥都需得新换,吃食捡最好的安排,马也需好好喂,对了,还请掌柜同小二说一声,里头没有喊的话,就不要进来打扰。”

    饶是沐桶做得比寻常宽些,也没有宽到能轻松装下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的地步。

    谢淮骁觉得自己当真是赶路赶昏了脑子,否则若是清醒,何至于连如此明显的、就放在眼前的事实都看不清,反而被宋青梧的几句胡话勾得晕头转向,落得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宋青梧倒是很自如。

    谢淮骁愣了愣。蒋正源说出的宁王二字,让在场众人心里皆是一沉。

    谢淮骁没有亲历当年宋青珏的叛国案,事情结束后,整件事情又被先帝下令封口,没有人敢私下议论,但即便如此,他却也晓得这种案子牵连广且深,掘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且都是要找出来处理掉的。

    更何况,在这之前,宋青梧也告诉过他,这个案子里头已经没有活人了。

    查司和按着的是蒋正源的上半身,闻言便紧紧蹙起眉,说:“蒋大人,休要胡说,宁王当年的事是陛下亲自经手的,该捉的人已经全捉了,你犯不着用这样的借口来想着补过!”

    不怪查司和如此揣测蒋正源,宋青珏的事当年并非是哪一处单独负责,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抽了人来,甚至有兵部和吏部,他也在其中,具体如何,在场的人中,除了谢淮骁和林闲,心里都是门清的。

    “哈哈……查司和,你当真没气量。”蒋正源喘着气,目光也依旧放在宋青梧身上,“……陛下做事,向来不留余地,宁王案当然没断错,但陛下也心软,这不是……留了没剿干净的东西继续用嘛。”

    “不留余地”几个字听得谢淮骁十分不舒坦,仿佛宋青梧虽做了正确的事,却也做了错误的事,心里啧了一声,正欲开口,一旁的宋青梧轻轻笑了笑。

    “查大人,去让师爷来。”宋青梧淡淡吩咐,“体恤他有伤在身,便在这里招吧。”

    查司和顿了顿,才松开按着蒋正源的手,应了是,去外头让衙卫去请师爷来了。

    他生怕耽搁的时间长一些,蒋正源便临时反悔,那张嘴又闭了回去,叮嘱衙卫哪怕是抱着也要让师爷来得快些,衙卫听他吩咐得如此急迫,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便把师爷带来了。

    只不过,蒋正源这回是当真没有了别的心思,在他睁眼看见谢淮骁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就已经没有了。

    师爷是南菱州本地的秀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每年考核从雁都里来的那些钦差们,陡然晓得陛下也在府衙里,自己还要当着陛下的面写证词,心里免不了有些紧张。

    跟着衙卫进了屋,里头十分安静,吱呀一声门响,师爷便感到里头大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桌子都是备好的,连墨也已经提前令人研磨好,师爷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检查着自己的用具,一边镇定内心,两者都好了之后,便对着查司和点了点头。

    查司和见状,便对宋青梧道:“可以了,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说:“蒋大人有什么想要说的,现在可以一点点讲出来了。”

    比起方才,这时的蒋正源已经冷静了许多,靠坐在床上,顿了顿,才缓缓开口:“回陛下的话,那是罪臣刚到南菱州任职不久的时候。”

    蒋正源刚刚从随山县被调任至南菱州,并不是任的知府一职。

    知府几乎都是朝廷指派,蒋正则耳提面命,让蒋正源只管做好自己职务上本分的事,按部就班,未尝没有被提到雁都的一天,蒋正源也的确是如此做的,一来是信任兄长的话,二来,他也还没有蠢到心比天高的地步。

    不过或许是晓得他身后站着蒋正则,和蒋正源不同,蒋正则是当真的前途无量,因着这个,即便蒋正源远在南菱州,也能受到来自兄长的庇护。

    上峰对蒋正源总是会多几分关切,指派公务时也是优先将他考虑进去,给他的履历添实绩,再加上他的确勤勉,于经商一事上又颇有见解,帮着那时的知府给南菱州带来了许多商税收入,两边的助力累到了一处,他升职便升得快,虽然调不入雁都,但也成了南菱州能被一些人巴结的对象。

    只不过到这时,蒋正源也没有走错路。

    他是第一次到南菱州,这里没有谁很想见他,他也没有很想见这里的谁。

    宋青梧的话,说的莫名其妙。

    见谢淮骁垂眸不答,宋青梧也没有失落,轻轻笑道:“康哥儿已经回来了,要我去叫他过来么?”

    玉石雕的双色芙蓉花嵌在金步摇上,这似乎是沈妤最喜爱的一支首饰,爱护得仔细,多年过去,半点不见岁月痕迹。

    谢淮骁怔忪着,除却那支步摇,似乎连沈妤的样貌也是如此,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令他如置身于梦中,小心翼翼,不敢朝前走一步。

    镜中水月,稍微离得近一些,只是呼吸都能令其中的倒影随着涟漪消散。

    “哎呀。”

    “只是这样?”谢淮骁看着他,目光微眯,“当真就够了?”

    宋青梧捏了捏谢淮骁的掌心,避而不谈,说:“难得和靖王妃见面,哥哥真要将时间花一些在我身上?”

    谢淮骁敛了敛目光,说:“但是之前答应过你。”

    谢康自然明白谢淮骁在为他考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关系。”

    “有关系。”谢淮骁摇了摇头,说,“此番带你来,事情结束后,就是想要你先回荆城的。”

    谢康蓦的怔住:“……不回雁都了么?”

    “你想回么?”谢淮骁问他,又看了一眼朝后院过去的薇娘,“我说过的,我做不了你所有的主,你心里即便有答案,要告诉的,也从来都不是我。”

    “谢谢你。”谢淮骁说,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薇娘点亮了屋里的灯,谢淮骁身后一点点笼罩起了暖意,门槛似是楚河汉界,宋青梧仍旧在另一侧,背后渐渐落入凉夜。

    宋青梧垂眸,看着自己伸到另一边的手,说:“多陪我一段时间,就足够了。”

    吱呀一声,猝不及防的,站在里头的那人便撞入了谢淮骁的眼中。

    “小小?”

    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顷刻间消散,化作虚无,谢淮骁也如被钉在原地,恍如梦中,走过千秋。

    小小——

    小小——

    「淮骁啊。」

    「你还想得起小妤的模样么?」

    宋青梧蹙眉,今日他并不是很想听见左旋客的名字,说:“那是明日的安排。”

    接着,眉眼又展开,说:“是一个,很想很想见哥哥,哥哥也很想很想见的人。”

    谢淮骁愣怔,说:“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宋青梧看着他,问,“不是说,这趟出门,我们便是兄弟?既然是如此关系,那一起沐浴,应该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是小孩儿才如此。”谢淮骁说,下意识想后退,“你如今几岁了,我又几岁了。”

    “此番不是我更年长?”宋青梧不满他逃,欺身上去将人拉过来,熟练地解开蹀躞带,被雨水濡湿的外袍便被他剥下了,扔到了屏风上,“好弟弟,同哥哥羞何羞。”

    他掏出一枚金锭放在柜台,对掌柜道:“要四间上房。”

    见到金锭的掌柜眉头一喜,正要拿走应好,便见客人身后又伸来一只手,将那枚金锭给揣走了。

    掌柜瞬间皱起眉头,正要质问来人是何意,便见那人比跟前的客人还要高大,腰间挂着剑,剑眉星目,正不赞同地看着跟前的人。

    原来是认识的人。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宋青梧不赞同地看着谢淮骁,“哥哥,要三间便够了。”

    第 72 章   桃红

    辰阳宫的小厨房用新模子做了点心,关宁守着出炉,第一时间送来了内殿。

    他将点心放下,没有出声打扰二人,离开前又换了之前点来给宋青梧安神的熏香,不一会儿,冷冷梅香便散满了整间屋子。

    宋青梧的精神不错,谢淮骁带来的公务折子,每一本都有半指厚,他耐心读着,手里拿着朱笔,偶尔会同谢淮骁商议几句,接着在对应的地方落下批示。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摞折子,他也没有看到一半,一个时辰之后,谢淮骁便伸手合上了宋青梧面前的奏折。

    宋知雨愣了愣,公主府对朝廷上的消息并不敏感,她还没有收到风声。皇帝没有留宿重臣于辰阳宫的先例,也没有不合规矩在外殿更衣洗漱的先例,关宁欲言又止,眉头皱得深深的,宋青梧却干脆利落,要么碰也不碰,要么,便一起破了两个。

    林海潮进不得辰阳宫正殿,关齐先领着他去乐游斋小坐,不一会儿,宋青梧便来了。

    他身上披着春寒料峭时穿的袄衣,一根玉簪簪住了头发,进到乐游斋里,林海潮看见他的模样,微微愣怔。

    蓦的,宋青梧又追上来,吻了吻谢淮骁的眉心。

    “你——”谢淮骁的眼神闪了闪,心里意动了一瞬。

    雁都城再大再繁华,呆的久了,看到的也只是城墙围拢的四方的天,日复一日,连想见当年自荆城北上、往来于雁都和虎岭关的沿途所见都成了奢望。

    能出去,谁会不想呢。谢淮骁用虎口贴着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并拢手指扣住他的领口,仿佛当真扣住了链。

    只要他轻轻一拽,宋青梧便会朝他倾倒而来,这样的认知令谢淮骁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不过,他还是先松了手,宋青梧抬起头看他,眼底蓄着晦暗的浪潮,但见他捉着自己的手,低头将自己掌心里托着的糖卷到嘴里,然后仰起头贴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进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这些,谢淮骁蹙眉退开,啧了一声:“真苦。”

    宋青梧蹙眉,问:“怎么了?”

    “没什么……”宋知雨摇了摇头,又抿了唇,抬眼问他,“康哥儿为何也要一去去?”

    宋青梧看着外间,谢淮骁和谢康的身影被屏风当着,他其实瞧不见。

    但他几乎望穿了。

    宋青梧说:“你晓得的,南菱州和荆城,来去不过三四日。”

    至少宋青梧觉得,谢淮骁该是很想的。

    话音落下,谢淮骁手里的动作也一起停了。

    宋青梧此前提起这件事,谢淮骁以为他后来已经同周炼商议好,从工部里寻合适的人前去。

    但这种肥差,按周炼那个性子,最后都是要落到关系深的人手中,算作对方的政绩,而工部里,谁又能深得过陈相如和许由?

    斜阳西落,允安宫里落进遍地细碎的金。

    宋知雨还要和谢康一起去辰阳宫,抬头望了望外头的天,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起身,打算同周太妃告别。

    周太妃年过五十,但岁月却似乎很少在她身上停留,除了鬓发渐渐变得颜色斑驳,眉眼上连细纹都很少,需得凑近,才能觉察一二。

    “是么?那你听好了。”

    谢淮骁起身,跨坐到宋青梧的腿上,捏着他的下颌,一副微微端详他的姿态,慢条斯理,另一只手隔着衣服,在他心口处的伤疤上点了点。

    “不管是陛下,还是宋青梧,这会儿都是我的。”谢淮骁说,手指从他的心口处一点点、轻敲着向上,在喉结处顿住,虎口张开,覆上他的脖子,“我在这里栓了链。”

    宋青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压下将人吞吃干净的冲动,声音喑哑:“……都是你的——”

    谢淮骁轻笑了一声。 宋青梧垫过了一些点心,服用完了谢淮骁催促了好一阵的今日的最后一道药,眉心正因为口中苦涩的药味而紧蹙,本打算想让谢淮骁给自己一颗糖的,但关宁来报,只好听完了话再去。

    不由得,宋青梧的语气催促了些:“何事?说短些。”

    关宁还是头一次得陛下如此催促,心里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怠慢,便道:“禀报陛下,小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嗯。”宋青梧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事,又问,“朕让准备的那些,都确定做好了?”

    “世子爷说的那些菜,奴才又亲自点了三次,确定不会出错儿。”关宁道,“那,要现在就传膳么,等公主殿下和康哥儿过来,差不多将将好能开席。”

    宋青梧挥挥手,说:“传膳吧。”

    说完,连关宁应声时的福身都不瞧了,宋青梧快步出了中堂,朝乐游斋过去。

    中堂过去乐游斋,要走一条折起的连廊,大概百余步,转角时便能瞧见池塘另一侧乐游斋打开的窗户。

    窗户被谢淮骁支得半开,桌案上堆着的文书山上落下了晚霞,暖金色满满铺入,从宽衣袖里露出的那截手腕如上等的白瓷,折了霞光,如竹的手指并拢撑着下颌,紧抿的唇仿佛陷入了什么难以抉择的苦恼。

    宋青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齿关隐隐作痒,喉结滚了滚,咽下那点冒头的舔开的冲动。

    谢淮骁也的确烦了点难,原本想着在动身前,尽量多处理一些折子,免得回来之后堆得宋青梧连觉也无法好好睡。

    但礼部这本,他已经看了快办个时辰,却怎么也落不下笔去。

    他烦躁得不行,索性扔到一旁,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池塘水面上已经满凌凌的碎金,愣了愣,才发现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宋青梧推门的动静很小,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咪咪已经去了伺候它吃饭的小太监那处,没有陪在谢淮骁身边,因此,便是宋青梧走进了,谢淮骁也没有察觉。

    进来一入眼的,便是美人身上拢着柔和的暖金色。

    宋青梧只是望着,便不由自主地浅浅勾起了唇,心里化成一片柔软的水,宁静与欢喜矛盾着,没入四肢百骸里。

    谢淮骁闲时总爱用簪子挽出道士头,露出修长的后颈,宋青梧想亲,却也还是忍了下来,也怕吓到他,便轻轻开口:“哥哥。”

    但便是如此,谢淮骁还是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过来,见到宋青梧,才缓缓闭了闭眼,说:“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

    “是你太专注。”宋青梧在他身旁坐下,指了指窗户对边,垂柳和桃树旁的连廊,“我刚刚从那里走过,还特意停了停,可你根本没有看我。”

    谢淮骁顿了顿,说:“……那也隔了一个池塘。”

    “哥哥说是,那边是吧。”宋青梧笑了笑,问,“刚才看的是哪本折子,见你愁眉不展的,皇姐和康哥儿要过来了,同我说说看,要是能定下来,便定了在过去也不迟。”

    谢淮骁一番手里的折子,扣下并不打算让他瞧,说:“先过去吧,不着急这一时半刻,康哥儿担心我担心了一夜还多,总得让他见到人了,好回去和钟伯也说一声。”

    谢府里不会只有谢康一个人挂念他,只是,谢康到底才帮过宋知雨,由他出面去求宋知雨带他进宫,成功的可能更大一些罢了。

    宋青梧却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那本。

    宋青梧说:“别松开。”

    谢淮骁说:“此前便已经同公主说过,康哥儿的事,我并非能替他做主所有,公主所盼的,还是应当听他亲口承诺。”

    话很快传到了宋知雨的耳边。

    她拉了拉落到肩下的衣裳,回头对站在桌案边、手中执笔的谢康道:“他将你给我了。”

    谢康垂眸,将手中笔扔进笔洗,久久才道:“那也是我愿意。”

    自己病时便是如此,更遑论宋青梧持续发热,虽然眼下已经快好了,可谁都不是铁打的,自该柔弱才是。

    谢淮骁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抬手轻轻放在宋青梧的侧边,低头看着他,替他揉着一旁的太阳穴,说:“你打算让谁去?”

    “嗯……没有谁。”宋青梧闭上了眼睛,“只你同我一起。”

    谢淮骁抵在他胸前,想将人推开,却被宋青梧捉住了手。

    “哥哥。”宋青梧握着他的手腕,轻柔摩挲着,直直看着他,“左右也有半月不上朝,要不要跟我一起,偷偷出雁都去?”

    但只是几息之间,宋知雨便大概明白宋青梧在打什么主意。

    “好说,原本今日下午,我也打算带汀儿进宫去看母妃。”宋知雨说,顿了顿,松开了手,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康哥儿需得答应我。”

    谢康听得她答应,心里喜悦,说:“必不容辞。”

    “听淮骁说过,康哥儿画人,雁都里无人能同你相比。”宋知雨道,“我要你画我。”

    第 73 章   商量

    这番话将谢康蓦的拉入离开雁都的那天,安宁公主府里见得的花和绿叶,他抿着唇,一时间,觉得世子爷是晓得了自己的事。

    但谢康到底冷静得快,毕竟,往日里,谢淮骁待他一向是如此,不论何事,都给了他足够多的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沉默了片刻,谢康终是点了头。

    “哎,公主,奴婢在。”

    “你觉不觉得,”宋知雪握了握手里的巾帕,娥眉微蹙,“这里有些太安静了。”

    “会么?”书月也看了看那边,又道,“陛下这边,不是向来如此么?”

    是么。宋知雪和书月出了宫门,当真瞧见陈相如在这儿等着,亲自驾了车,见到宋知雪,便轻轻牵动缰绳,策着马慢慢到了她的跟前。

    最近休朝,陈相如又还未得宋青梧的口谕能回工部复职,空闲时间很多,也不出门会客访友,一直耐心闲在家里,一面陪着宋知雪,一面考校陈越廷的功课。

    陈相如下了车,走过去握住宋知雪的双手,入手一片冰凉,不免蹙了蹙眉,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说:“昨天进宫时给你带了袄衣,手这么凉,怎的不穿?”

    他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月身上:“你跟着她,怎么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过桥客是往来于水道航路上的行商,做的都是两国之间的买卖,但大多买卖的都是布匹瓷器之类的玩意。

    矿石这些官家所有的东西,朝廷是明令禁止在民间流通交易的,更遑论卖给过桥客,左旋客听到蒋正源招出来的东西时,也被他的胆子给惊讶住了。

    如今听谢淮骁这番话,倒是点明了左旋客。

    窗外的雨落得如丝线,只偶尔在屋檐啪嗒一响。

    谢淮骁忽然变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觉得,外头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得远了许多。

    让屋子里显得很空,也让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谢淮骁有过更亲密的关系,他便再不愿回到原来的距离。

    铮——玉白葱指拨得古筝弦动,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铺开缭了满船,拢来满场注目。

    “啊?”林闲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大人,可不能这样造谣。”

    明明前次来时,袁晚晴还是碧玉姑娘,怎的这么点时日不见,就似乎有了身孕。

    况且,袁络衣今日的反应瞧起来像是不晓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至今,林闲不觉得这样大的事,袁晚晴会选择瞒着袁络衣。

    谢淮骁也同样疑惑,只是他比林闲想得多些,袁晚晴本身是否有孕他并不在意,只是忧心若周先述所说为真,那——

    谢淮骁抿了抿唇,蹙了眉,问:“便是像放哥所说,姑娘清誉,周大人不好妄下定论。”

    听了谢淮骁的话,周先述愣了愣,问:“她尚未婚配?”

    谢淮骁嗯了一声:“应当是不曾。”

    “我夫人当年被诊出怀孕后,我向先帝告了长假,日日陪伴在她身侧,又请教了太医和有家里有经验的嬷嬷如何照顾她。”周先述说,“有孕妇人的仪态,和普通女子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我虽自诩不会看错,但你们这样说,那待会儿结束退场时,我再观察便是。”

    但他的话反而让谢淮骁和林闲悬起的心更落不下了。

    周先述对家中发妻的疼爱,几乎是朝中典范,他那时刚刚升任吏部尚书,这样告长假,等再回朝中时是不可能再回到原位的,这样的实权高位,没有谁能说放下便放下。

    换成别人下这样的结论,谢淮骁说不定已经冷眼嘲讽、将人踢出门外,但这是周先述,这让谢淮骁不得不考虑最糟糕的情况。

    他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向侧方的台子,那人恰好探手到面前小桌上拿点心。

    谢淮骁眯了眯眼,目光凌冽。

    但那人拿了点心后,又落到了帘子后头。

    露出的那截手穿了白衣,是束口的窄袖,隔得远,再细的便看不清了。

    但谢淮骁记得,许由私底下也惯爱穿白,他虽然去安宁公主府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去见到许由,也几乎都是这一类的衣服。

    朝服反而是他身上亮眼的色彩。

    谢淮骁忽然愣怔,似乎找到了什么头绪,但外头的琴音恰在此时铮地停下,如烛火噗呲被掐灭,他蹙了眉,将视线落到高台鼓面上。

    袁晚晴收起手,端放在腿上,目光缓缓落过眼前的房间看台,在正中那处顿了顿,嘴角略略弯起,然后很快又移开了。

    林闲感叹道:“瞧瞧那些人,当真是喜欢她得紧。”

    谢淮骁目光扫过,客人们眼中倾慕虽无令人不适之意,不过他倒是无法共情,说:“端端看面上看见的性子,小袁姑娘倒是和远宁公主有些像,都是恬静淡雅之人,放歌喜欢这样的?”

    林闲连连摇头,否认说:“不不不,休要造谣。”

    宋青梧从昨夜开始就紧拽于手里的弦在谢淮骁触上的刹那崩断,瞳孔里印着谢淮骁近在咫尺的脸,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碰在他的脸上,眉心的红痣熠熠,双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不敢置信。

    直到谢淮骁的手从下颌慢慢抚上他的侧脸,温热的掌心轻贴,拇指指腹轻柔地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柔柔安抚地贴着,而后轻轻叩开因为愣怔而紧闭的齿关。

    宋青梧倏地伸手圈紧谢淮骁的腰,将他带到自己怀中贴得严丝合缝,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迫使谢淮骁向上抬头探得更多。

    “唔——”

    “啊?怎么扔了?”

    听到这话,关齐有些懵,看向谢淮骁的目光里也带了一丝迷茫。

    “咱们这回出来,也没有带太多的衣裳……”关齐说,“后、后头若是换不过来怎么办?”

    陈相如笑了笑:“怎么会,父亲陪着他,公主同儿子都很放心。”

    说完,他又换上严肃的神情,俯首到陈启云面前,抖开手中折扇挡了一挡,说:“父亲,陛下应当不在宫里了。”

    陈启云眉心紧蹙,睨了他一眼:“此话不可乱讲。”

    “张太医还没有到休沐的时候,陛下正病着,他却出宫进山不归。”陈相如说,“昨日小雪也说,辰阳宫很安静。”

    陈启云的眼神暗了暗,道:“外头不方便言论,回去再议。”

    关齐以为他们在自己走后出过客栈,今日又风又有雨,吹得斜,撑伞也不好挡住,淋湿了自然要换。

    “那换下来的衣裳都放在哪里啦?”关齐又问,“奴、奴去拿来给公子们清洗。”

    宋青梧刚要开口,便被谢淮骁抢先,轻咳一声,道:“扔了。”

    “……后来知道,也是一样。”宋青梧说,“哥哥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能还能分一丝心神来念着我,现在晓得了,我也很开心。”

    谢淮骁看了他一阵,看得宋青梧几乎要按奈不住,带这一丝气声又唤了他一句“哥哥”。

    谢淮骁闭上眼,轻柔地吻了上去。

    谢淮骁以为自己能调整好自己,毕竟刚来虎岭关时经历过更令人厌恶的事,但那天提笔时,不知怎么的,汹涌的倾诉欲压也压不住。

    但他又不敢写在寄给沈妤的信里,除了让沈妤更心疼他之外,毫无别的用处。

    谢淮骁还记得自己耐着心写完了第一封,拿出新的信纸、甚至才写下抬头的“青梧”二字时,手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那般,洋洋洒洒写完照例的东西,却落下了一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尾。

    「虎岭关似乎有落不完的雪,我来此数月,日复一日,仿若亘古不变。」

    「便如此时想你,未曾有一日不念。」

    谢淮骁收起了目光,看着左旋客,说:“不过,左大人,我倒是觉得,先不用那么着急将蒋正源押解回京。”

    左旋客蹙眉:“谢尚书是何意?”

    “蒋正源只是招了自己。”谢淮骁说,微微勾了勾唇,“但那过桥客,如何能这么顺利就搭上他?况且,装着这么沉的东西,在我们的航道上畅通无阻好几年——”

    谢淮骁目光亮晶晶的,显然起了兴:“左大人,要不要一起去捉鱼?”

    宋知雪想了片刻,也觉得自己是莫名的多心,道:“那便是我想岔了。”

    “咱们快些走吧,驸马爷该在门口等您了。”书月笑了笑,搀着她朝宫门的方向走,“昨夜您也歇得不好,回到府里再小眠一会儿,左右最近休朝,驸马爷也能好好陪陪公主。”

    第 74 章   温顺

    木材陆运不便,要从雁都调往南菱州,需得去协调专门的宝船走运河下去,但航运慢,南菱州的百姓等不起朝廷的木料来搭救急的房子,谢淮骁便先做主,找了兵部,快马加急送去了大量军账。

    兵部倒是很乐意让谢淮骁欠下这个人情,但先斩后奏,他那时还是吃了不少参本,差点连年末的官员考核都过不了,要吃罚俸。

    沈妤看出了谢淮骁脸上微变的神情,心下了然,柔和笑了笑,问:“既然是急事,又何必当真等到晚上,早些弄完,也好早些休息。”

    谢淮骁攥了攥手。林闲点点头:“下次一定。”许是脸上的不乐意太明显,宋青梧被谢淮骁轻轻刮了刮鼻梁,接着,听见谢淮骁安抚道:“乖。”

    宋青梧的耳尖不受控的红透了。中堂外厢的确是静悄悄的,无人也无风,坠满新叶的树枝安安分分地伸展着,围出的天上云未动,连鸟雀也不在这处叽喳。

    院门外倒是守着衙卫,但那些人都听了查司和的吩咐,只管守着等里头的命令,不敢进去打扰,更不敢无重要之事而出点声惊动。

    这儿越是如宋青梧说的那样没有外人的动静 ,那句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的疑问在谢淮骁脑海里便愈发清晰,心里紧绷绷,说是也是,说不是,大概也不是。

    思虑间不免迟疑,而此刻的迟疑显然不是宋青梧想要的。

    方掌事说:“是从南菱州,到我这儿已经有两日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周先述蹙眉,动了动唇,林闲当即看明了他说的话。

    「淮骁和陛下,应该都在南菱州。」

    “我们这便去。”林闲肃了神色,说,“还请掌事带路。”

    松开了手,谢淮骁连距离也拉开了一些,先一步走到府衙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衙卫拦住了。

    “什么人?来府衙有何事?”

    查司和觉得自己或许是最近太累,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否则怎会在天子问话时,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这些匪夷所思的事。

    好在左旋客没有想这样多。

    “回陛下,却是没有。”左旋客道,“不过这件事,他倒是提了一句那过桥客,说过桥客那时提他有法子帮他凑够应急的用物,两人之间有多次合作累计的信任在那里,蒋正源又担心天使过来会查出些什么,便给了过桥客足够的权利去筹集东西,并且越快越好。”屋子里忽然安静了片刻。

    当时随着物资队伍一道去,除了陈相如,还有许由和蒋正则。

    谢淮骁那时自己离不了雁都,他便向宋青梧推举了蒋正则来做这个钦差,户部左侍郎本也分管这些差事,在那时众人眼中,除了谢淮骁自己亲自前去外,不会有比蒋正则更合适的人。

    至于两位驸马——能出去,谁会不想呢。

    至少宋青梧觉得,谢淮骁该是很想的。

    谢淮骁眼里那片刻便闪过的意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正欲勾唇浅笑,便见到谢淮骁的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模样,甚至,还讶异地看向了自己。

    “休朝半月,是留给陛下修养龙体。”谢淮骁说,语气颇为严肃,“况且,便是不发热了,也还需静养几日,调理几日,掐头去尾,差不多也该恢复早朝了。”

    宋青梧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一缕违心。

    可一点也没有,甚至,似乎是觉得宋青梧在走神,谢淮骁蹙了眉,伸手出去,轻轻在宋青梧的眉间,弹了一下。

    轻微的疼痛让宋青梧下意识闭上了眼,抿了抿唇,再睁开时,落了几分委屈在眼睛里。

    谢淮骁问:“刚才的话,陛下听进去了么?”

    “既然你也还是叫我陛下。”宋青梧别过脸去,“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这么厉害的人,又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

    谢淮骁还是头一回从宋青梧口中听到这些,一时没能适应,愣怔几分,便被宋青梧分开了掌心,手指被他深入交缠。

    宋青梧将两人交缠的手送到自己面前,手腕一转,低头吻在谢淮骁的手背,说:“只有宋青梧才会乖乖听你的话。”

    跳去外头闲逛了一小圈的咪咪,又熟门熟路地从窗户上翻了进来,身上的铃铛细细密密的叮铃铃着,几步小跑到贵妃榻边,嗖一下跳回了谢淮骁的怀里。

    它仰起头,对着谢淮骁软软咪呜了一声,试图让美人垂眼看看自己,但等了等,却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得抖了抖小耳朵,顺着美人的目光,朝后转过头去。

    宋青梧亲完后,稍稍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此前只能在一旁默默注视,如今能亲近世子爷这么多,他自然是嫌不够的。

    何况,谢淮骁还如此纵容他的施为。

    不由得,宋青梧又低下头去,想亲谢淮骁手背上略略起伏的青筋,却得了一嘴毛绒绒的触感。

    宋青梧皱眉,看着不知何时顺着谢淮骁的手爬上来的咪咪。

    大概是平时里太惯着,让这小东西一点也不怕人,甚至大胆得很,比如这会儿正伸出一只爪子,粉嫩的肉垫抵住了他的唇。

    谢淮骁不禁笑出了声,他到底是早瞧见了,只不过略微好奇它打算做什么,但真看着它做出来的事,却被逗笑了。

    旖旎的氛围骤然消失。

    谢淮骁将它抱回怀里,大概是因为发现这个小东西莫名地很信任自己,他比刚才要大胆了许多,虽然搂在怀里的力道仍旧是小心翼翼,却已经能大胆揉一揉软软的肚皮了。

    谢淮骁垂眸逗弄着,问:“它叫什么名字。”

    谢淮骁一时无言,余光掠过左旋客同查司和,他心里有鬼便听见的都是鬼,便也担心被旁人察觉。

    不过两人大人倒是比他镇定。

    谢淮骁收回视线,说:“陛下教训得是,臣定谨记于心。”

    “这还是外头!”谢淮骁眉眼颊边具是红霞,恶狠狠瞪了眼前这人,“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宋青梧无比从容,禁不住又凑上前去亲在谢淮骁眉心的红痣上,说:“说了要罚你。”

    谢淮骁一窒:“……那也可等回去了——”

    “这江山都是我的,我想在哪里便是哪里,况且,门外也没有人。”宋青梧蛮不讲理,从眉心红痣一路点吻到谢淮骁的嘴角,“哥哥,我是不是你的天下第一好?”

    明明自己已经得了谢淮骁盖在身上的印鉴的,却生生弄得见不得光。

    宋青梧本就对皇帝的身份没有太多好感,这一瞬,厌恶更是达到了顶峰。

    宋青梧说:“不便同朕说,倒是方便同爱卿说?”

    谢淮骁本想继续的,被宋青梧开口打断,愣了愣:“陛下——”

    “罢了,朕宠爱你。”宋青梧说,“这回便不计较,可再不许有下次,爱卿明了吗?”

    左旋客顿了顿,又说:“这样等天使来了,见他们自己解决了大部分的事,便不会在南菱州多做停留。”

    谢淮骁眯了眯眼:“但陈相如——我记得他足足待了一整月。”

    周先述自然听出他的敷衍,不在意的笑笑,指着林闲正抠线的那本调录,道:“拿出来吧,看看是哪个调录。”

    “调录不是只有这一种?”林闲蹙眉问,但手里动作倒是听话,一手护着上面的文书,轻轻将这本调录抽出来递给周先述,“给你。”

    “就是在他们老家。”谢淮骁道,“不过我倒是没有问过蒋正则他们老家是何处。”

    不止蒋正源,户部的每一个人,出了主动说出来的,谢淮骁从未亲自去了解过,他身上顶着靖南王世子的名头,习惯了主动避嫌。

    晓得蒋正源做过县官,也是蒋正则偶然提起,但具体的地方,确是没有说过了。

    “到了。”谢淮骁看着前方的府衙大门,松开了两人交握的手,“待会儿别总是看我。”

    宋青梧抿了抿唇,神色蔫蔫,哦了一声。

    林闲看了过去。

    《随山县官员调录》已经有些旧了,书脊上的线也松。

    林闲抠了抠那线,说:“但,尚书大人,淮骁那个人,耳根子和心都软,若朝廷当真需要他,他也是会点头的。”

    周先述愣了愣,失笑道:“下回要打回马枪,还是提前同我打个招呼。”

    第 75 章   定论

    因着准备今年的童生试,年节之后,陈越廷便没有再来过陈启云的府中。

    陈夫人听见门房那边报来的公子和小公子今日回了,心里极为高兴,连眉眼上都能瞧见,她忙吩咐厨房今晚上多加几样两人爱吃的菜,然后便朝门处匆匆走了过去。

    陈相如跟着上了马车后,陈越廷便醒了,等下了马车,陈越廷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然后站在原地,催促地朝车上看着。捏大人比捏小孩儿更费功夫些,何况又是长得这样好看的,老板在大月湖摆摊这么多年,自认阅人无数,但这样似天仙的,他也还是头一回。面人儿这件事,让谢淮骁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宋青梧又拉他去转糖画、买风筝,他都敬谢不敏。

    陪着是可以陪着,但宋青梧后头递来的小龙糖画、兔子风筝,甚至同吃的一碗银耳粥,谢淮骁都十分克制。

    宋青梧的眼神里略略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就抛开了,兴味仍旧不减。

    他晓得是自己刚才将人逗狠了些,谢淮骁的脸皮都留在了朝堂上跟青荷里,离了这两处,大多数时候只有薄薄一层,关着门时,或许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什么胡话都敢说,可光天化日之下,谢淮骁能让他一直牵着手不松开,都是极好的了。

    “同你说一个秘密。”谢淮骁轻笑,指尖抵在宋青梧的唇上,“人生二十四载,我最厌恶过的第十个上元节——”

    宋青梧不由得抿唇,瞧着像是含住了谢淮骁的指尖。春天的衣裳是当真比冬日里穿的那些薄了许多。

    宋青梧想,否则,自己怎会觉得肩上被谢淮骁碰过的地方像被灼烧了一样烫。

    甚至飞快蔓延至全身,心像逃命一样地怦怦跳,似乎要跳到谢淮骁眼前来让他瞧一瞧,它热得有多可怜。

    它想被亲。老板的话并不铿锵,他拿谢淮骁和宋青梧当做寻常路过的客人,随意的聊天,只是话里话外,都有着维护蒋正源的意思。

    谢淮骁和宋青梧都听出了这层意思,默契地都不打算再继续问了。

    “麻烦您帮我包一束桃枝芍药。”谢淮骁说,看向一旁,“桃枝可捡那些打着骨朵的,这样带回去,还能多养一段时间。”

    “那时还觉得朝廷怎么来得这样快,结果没有几天就听到说支援已经到了,蒋正源已经分配好,趁着水浪小的时候,送到了各个县乡。”沈妤说完,这会儿倒是醒悟过来,问道,“……小小,不是你安排的么?”

    谢淮骁垂下了眼,眼中冷意近乎实质。

    怎会不是他安排的。“你犹豫了。”

    方才想亲谢淮骁许久了,等左旋客跟查司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中堂后,宋青梧便起身走到谢淮骁的椅子背后,从后头捏了他的下颌令他抬头朝后看。

    这样的姿势让谢淮骁无法轻易挣脱,如同整个人都被宋青梧掌在手心里,他想怎样亲都可以。

    而谢淮骁总是瞧着凶。

    宋青梧语气淡淡的说完,便松开了手,从后头走到前面,面对着谢淮骁席地而坐,低垂着眼,眼尾耷拉着,似乎有些颓败地将头靠在了谢淮骁的膝上。

    明明是身材高大的人,此刻瞧着却十分可怜,谢淮骁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了宋青梧的头上,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

    “这么委屈?”谢淮骁不由得打趣他,“连哥哥也不叫了?”

    宋青梧没有抬头,顿了顿,还是拒绝不了谢淮骁,悻悻道:“哥哥。”

    谢淮骁轻呵一声,对此并不满意:“我不太听这种的。”

    宋青梧这才抬了头。

    但他虽然抬了头,可也只看了谢淮骁一眼便别过了视线去。

    “我何必讨那没趣,你又不跟我天下第一好。”宋青梧说完,又埋头下去,这回甚至在谢淮骁的膝上蹭了蹭,“你叫我伤了心。”

    谢淮骁伸出手指戳在宋青梧的眉心,轻轻用力令他重新抬起来看着自己,说:“陛下好不讲道理。”

    宋青梧蹙眉,抿了抿唇,说:“我也不爱听这种的。”

    谢淮骁笑了笑,又忽然道:“大公子。”

    宋青梧一顿,背脊也僵直了起来,谢淮骁的指尖从他的眉心挪开,又变成好几根一起回来,轻轻触着他的脸颊落到他的下颌。

    谢淮骁学着宋青梧方才的样子,他是如何捏着他令他抬头的,他如今便是如何照搬的。

    不过,谢淮骁不得不承认,这样看着宋青梧,的确令人心里愉悦。

    剑眉星目,宋青梧是先帝的三个皇子中最有皇帝威仪的人,幼时的经历令他几乎没有剩下几分天真纯然,仅有的那一点,也全给了谢淮骁。

    只有谢淮骁。

    这让他如何不感到喜悦。

    拇指不由得朝上移,指腹压住了他的下唇,轻轻从缝隙中抵了进去。

    宋青梧顺从的张开,微微偏了头,望着俯身而来的谢淮骁,轻轻咬了咬。

    可沈妤说的那个时间,朝廷的东西,甚至还没有装上车。

    他想亲。

    谢淮骁顿了顿,道:“但我来时,听说南菱州的父母官就被朝廷下令给捉了?”

    “哎,您是外地的,都晓得啦?”老板惊讶道,随即又叹息了一声,“蒋大人也不晓得是不是被人下了蛊,他之前可当真是好官。”

    宋青梧冷哼一声:“真要是好官,便不会征用这样的木头来给你们修屋子了。”

    “事情紧急嘛,此一时彼一时。”老板笑了笑,“再说了,也不用百姓出钱,要我说,这房子要是还让我们自己拿钱修,怕是直接不做这生意了。”

    “但喜欢的也并不多,第三个,第二十四个。”谢淮骁说,收回手指,在宋青梧的肩上拭了拭,“和你。”

    要买面人儿的公子是如此神貌,陪着他的那位公子也是如此神貌。

    老板已经是南菱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捏面人儿的好手了,此刻被宋青梧的目光直直盯着,也有些招架不住,倏地便有了一种回到小时候刚刚跟着父亲学这个手艺时的感觉,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连熟稔于心的动作都变得慢了许多。

    不过好在客人耐心,即便他用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些,也只是等着,没有催促,让他不至于忙乱,最后也顺利完成了。

    “真是没有办法。”宋青梧忽然说,“我帮帮你好了。”

    谢淮骁的瞳孔倏地颤动,里头印着的宋青梧垂着眼,忽然放大了许多,两人鼻尖交错蹭过,唇一触及分,眨眼间,还落在外头的那截面人儿便被宋青梧咬走了。

    不过他确实不喜甜口,几口吃掉“自己”的身体,指尖在谢淮骁的嘴角上碰了碰。

    催促道:“快些,哥哥,有人在看哦。”

    老板顺着宋青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谢淮骁顿时一愣,后悔起自己方才嘴快,心里正懊恼时,又听那公子说了句“算了”。

    “捏个我吧。”宋青梧说,“要抱一只兔子,兔子记得捏好看些。”

    老板:“……”

    这位的脸,也并没有简单到哪里。

    第 76 章   晚霞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谢淮骁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谢淮骁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谢淮骁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谢淮骁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谢淮骁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一愣,未曾料想谢淮骁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谢淮骁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心知谢淮骁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谢淮骁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记忆中郁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晃了神,乱了心。

    谢淮骁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宋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谢淮骁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第 77 章   临行

    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谢淮骁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谢淮骁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谢淮骁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谢淮骁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谢淮骁摆摆手,朝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一离开,谢淮骁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宋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谢淮骁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谢淮骁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谢淮骁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谢淮骁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谢淮骁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谢淮骁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第 78 章   下南菱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宋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谢淮骁。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谢淮骁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谢淮骁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宋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谢淮骁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谢淮骁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谢淮骁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

    谢淮骁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谢淮骁一把捉到摁住了。

    第 79 章   落雨天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谢淮骁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谢淮骁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谢淮骁,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宋将军。”

    要起身,谢淮骁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宋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宋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谢淮骁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不答谢淮骁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谢者黑,宋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谢淮骁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谢淮骁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谢淮骁轻笑一声,朝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谢淮骁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谢淮骁。

    谢淮骁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第 80 章   雨后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淮骁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谢淮骁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谢淮骁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谢淮骁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谢淮骁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宋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谢淮骁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谢淮骁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