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福宁公主的老路?
因为是女人,所以父皇无端枉死无人问?因为是女人,所以万里江山拱手于人?因为是女人,所以自己被囚禁,半疯半傻?
南叙眼皮一跳,呼吸不觉轻了。——所以,她该怎么做?
给赵迟暄生一个儿子?
可子嗣一事本就看天意,哪会那般心想事成,想要什么便来什么?
而怀孕生子对女人来说更是一道鬼门关,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不顾一切追生儿子是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她要那些贤良大度的女人,去给赵迟暄选美纳妾?
不!绝不可能!
她善妒小性脾气差,自己的物品尚不会与旁人共用,更何况携手一生的夫君?若赵迟暄为了子嗣碰了旁的女人,她断不会再要,哪怕赵迟暄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南叙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么?似乎没有。
可,似乎又有。
恍惚间,南叙仿佛想到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曾想到,她只是猛然回神,眯眼瞧着面前的福宁公主,她落魄也矜贵,疯傻也精明,她那么矛盾,那么让人……扼腕叹息。
南叙抿了下唇。
“谢殿下提醒。”
艳了一会儿后,南红绥绥中志
静了一会儿后,南叔宝声,“殿下放心,我必不会山勇勇的女儿走殿下的老路。
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未来会过得这般潦倒凄惨。——更不会允许赵迟暄与旁的女人生下子嗣。
她要赵迟暄完完整整属于她。
“你说得轻巧。”
福宁公主叹了一声,“生为女人,便是原罪。”
“平头百姓如何?”
福宁公主自嘲一笑,“天家公主又如何?”
长发尚未干,她取了斑驳屏风处的帕子替自己擦拭着头发,一边擦,一边苍凉笑着,“不过是一样的结果罢了。”
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经常做这种事情似的,南叙抬了下眼皮,意外但也不意外。————现在的福宁公主,早就不是当初养尊处道。
这话颇有深意,福宁公主动作微顿。
半息后,她以帕子裹着自己的长发,回头去看身后的南叙,少女小脸莹白如玉,眉眼明媚而娇俏,有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懵懂,温室的花朵儿一般,窗外积雪未消与她无关,她只需永远天真永远怒放便好。
但,似乎又不是这样。
——她所认识的南叙,是个满门绝灭的孤女,她跟着赵迟暄长大,而赵迟暄又是一个常年驻守北疆的战将,对她疏于管教,任她野蛮生长,所以她才能做出瞧上哪个人便不顾一切嫁哪个人的直率任性。
一手遮天的权臣是自己的舅舅,可这个舅舅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自己只是一个孤女,她好像什么都不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永远不缺破釜沉舟的勇气。
没由来的,福宁公主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愿未必不能达成。
有这样一个人在赵迟暄身边,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人意外。
福宁公主笑了起来。
与方才的自嘲苍凉不同,她彼时的笑更像一种欣慰憧憬,她裹着自己的发,抬眼看着南叙,“那我便拭目以待。”
她真的很期待,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让朝野为之震动的存在。
不亚于开天辟地。
“未来之事自有未来的我们去操心。”
南叙笑了下,”可眼下的事情,却是要你我一起去涉险的。”
“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福宁公主不置可否。
“还有衣服吗?”“给我来一件。”
是夜,一行人悄无声息出了皇庄。
骏马疾驰,马蹄与车轮压过积雪,但又很快被一层又一层的鹅毛大雪所掩盖,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世界依旧静谧无比。
可却在第二日,出了一件叫九州都为之震动的消息——帝陵塌陷。
说是塌陷,其实更像是被盗墓贼触发了机关,帝陵碑文无端裂开,殷红血在上面汇聚成一个大写的冤字,可问题是这里时候帝陵,有禁卫驻守,哪个盗墓贼不开眼,敢把主意打到帝陵上?
退一万步讲,盗墓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来盗帝陵,可稍微有点常识的盗墓贼都不会从碑文处下手,那是最坚固机关最多的地方,从那下手,是自寻死路。
而碑文的开裂更是让人匪夷所思,能做帝陵碑文的岂是一般性的石头?必是经历千百年不烂的石头,怎会这般轻易开裂?又在开裂之处有血迹写了冤字?
要知道,现在是滴水成冰的冬日,哪怕真有鲜血溅上去,不消片刻便会冻成暗红色冰渣,而不是腥臭难闻冒着热气。
消息传到京都,朝堂之上的百官战战兢兢,你躲我我躲你,谁也不敢主动提起,最后是太常卿实在看不过眼,言说此事必有蹊跷,上书圣人彻查,圣人当即变了脸,说大盛自有真龙保佑,岂能因莫须有的事情动荡人心?
这件事自然被压了下去。
可朝堂上的嘴能封,天下万民呢?悠悠之口呢?如何能封?
市井流言越传越凶。
有人说自己在帝陵碑文裂开迸出鲜血的前一夜听到帝陵处传来哭声,直言自己死得惨死得冤。有人说自己曾看到一病龙盘桓在帝陵之上,口角溢血甚是凄惨。
还有人说大行皇帝死的前一夜皇城禁卫调动频繁,似这样的调动只有在宫变时才有,怎会出现在而今的太平盛世?
种种说法各不相同,可却不约而同指向同一件事———大行皇帝死得蹊跷。
流言越传越离谱,京兆尹领兵彻查散布流言之人,热闹街头不知抓了多少,流量却依旧没有止住,反而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有人在粉饰太平,而粉饰太平的这个人,便是谋害大行皇帝之人。
真相呼之欲出。
与此同时,闲赋在家多年的老太傅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世人知晓的是,这一年冬日,老太傅拄着拐棍上朝,撕开大盛朝粉饰多年的平静,万里江山,就此崩殂。
而执掌九州四海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历史尘埃中的其中一粒,高坐在紫宸殿,俯视着自己的臣子,如执棋人看棋子一般,视臣民为棋子。
“朕何时不优待朕的皇妹?”
圣人不甚在意道,”昔年父皇最喜的皇庄朕都一并赐给了她,朕还要如何待她?”
若福宁公主是皇子,圣人如此行事倒也颇为正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鼻睡,生于天家更是知晓这个道理。
可福宁公主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公主罢了,何至于这般苛待?
随手指婚,故意囚禁,圣人待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不可谓不薄凉。
可薄凉又如何?
如今他已是圣人,只要不出大的差错,他便是执掌大盛的天子,容不得他们这群朝臣来置喙。
朝臣世家们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接话。
死一般的寂静中,赵迟暄缓缓抬起眼。
大抵是在北疆的尸山血海里浸染得久了,男人的眸色冷得很,一寸寸落在朝臣身上时,像是拿刀在刮人的骨头。
朝臣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简直不是活人能有的视线。
似剑气出鞘,又似来自于地狱的凝视,阴冷刺骨,让人不寒而栗。
朝臣们躲着赵迟暄的视线。
冰冷眸色无声转深。
到最后,缓缓落在一个小内侍身上。
那是一个极为清瘦的小内侍,竹竿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低头垂眉立在众人身后,宫帽下,露着苍□□致的下巴,有种病态赢弱的美。
这样的言人多不胜数,周围无人注意她,可若有人足够细心,便会发觉这个宫人的模样似乎与福宁公主有些相似。
可大行皇帝盛宠的福宁公主,早已随着大行皇帝的崩逝而烟消云散,万般宠爱,已是旧谈,如今的朝臣里,又怎会一眼便能认出福宁公主?
偌大紫宸殿,赵迟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打量着,神色悲悯又漠然。
像是觉察到他的视线,宫帽下的女人一点点抬起头,视线相撞,福宁公主面色一白,视线即刻移开。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让赵迟暄看到她的落魄。
差点尚赵家二郎为驸马的福宁公主,当永远是大盛朝最耀眼的明珠,而不是扮成宫人讨宫道的狼狈公主。
福宁公主慌不择路移开视线,赵迟暄眼睑微垂,目光随即收回。
迫人视线不再落在自己身上,福宁公主缓缓调整着气息,半息后,她闭眼再睁开,眼底是凄厉的悲愤,”是啊,你以父皇最喜的皇庄囚禁本宫,你还要如何待本宫?”
声音熟悉又陌生,圣人微微一怔,下意识瞧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一眼,便叫他眼底的伪善荡然无存。
——那是一张哪怕化成灰他都认识的脸。
“皇妹。”
圣人声音微凉,”你既是身体不好,便该安生在皇庄养病,紫宸殿是朕与朝臣议政的地方,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
圣人身后的老黄门迅速向殿内禁卫使眼色。
禁卫军闻风而动。
顷刻间被禁卫军包围,福宁公主却笑了起来,“皇兄,本宫的好皇兄,你已毒杀了父皇,做了大盛的主人———”
”皇妹!”
圣人手中奏折重重摔在御案。
清脆声响打断福宁公主的话,禁卫军一拥而上,清瘦女子完全不是禁卫军的对手,片刻间便被禁卫军制住,可尽管如此,她的话却仍在继续,断断续续的,声音凄厉得很,“你已是天子,九五之尊的天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为什么不能放过本宫?”
一语惊起千层浪。
周围百官脸色齐齐大变,惊魂未定瞧着陡然揭开天家秘事的福宁公主。
“为什么?”
福宁公主被禁卫拖着,有禁卫试图去捂她的嘴,却被她咬在手上,嘴上没了阻拦,她的声音响彻大殿“你在害怕什么?”
“本宫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一个什么都与你争不了的女人!”
“疯子!”圣人勃然大怒。
老黄门打了个哆嗦。
但作为圣人的喉舌,哆嗦之后,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老黄门往前走了一步,尖细着声音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公主病重神志不清,你们还不快将她带下去让太医给她看病!”
“是!”禁卫军连忙应诺。
禁卫军七手八脚捂住福宁公主的嘴,悲愤声音变成挣扎呜咽声,像是被折了羽翼的鸟儿,悲鸣着的嗓音回荡在威严紫宸殿。
可无人为她出头。
尽管她也曾受百官参拜,一时风头无两,但现在,她被倒拖出殿,狼狈潦倒,如即将被丢在乱葬岗的死囚犯。
朝臣们低垂着眉眼,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什么都不曾看到。
当然,也有那等忠义正直之士,捏着象笏的手指微微一紧,便要上千仗义直言,可下一刻,他们的衣袖却被同僚死死拽着。
———而今的圣人,可不是宽厚仁和的社稷之主,他狭隘阴暗,刚愎自用,容不得旁人与他有半点分歧。
想做青史留名的忠臣?可也要想一想自己的家族妻女。
骚动人群归于平静。
赵迟暄微敛眼睑,眸中墨色越发浓烈。
“慢。”
赵迟暄声色缓缓,从人群走出。
圣人眼皮狠狠一跳,声音蓦地沉了,“阙阳侯有何高见?”
“公主乃是大行皇帝亲女,圣人皇妹。”赵迟暄抬头,看着御座上的天子。
圣人眼底闪过一抹不耐,“朕知晓。”“所以朕并不怪她,只是让人带她下去休养。”
“众多周知,父皇崩逝后,朕的皇妹深受打击一病不起,而今与三岁小儿无异。”下面站的是一手遮天的朝臣,圣人压了压性子,”朕岂会跟她一般见识?”
“阙阳侯放心,朕不会把她怎样的。”圣人面上勉强挤出一丝宽厚温和笑意。
可相由心生,心中只有厌恶,面上的笑便显得皮笑肉不笑,阴恻恻的,仿佛是毒蛇在暗中吐着信子,让人不舒服得紧。
南叙蹙了下眉。
——这位大盛朝的主人,越发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既如此,圣人为何不让公主殿下把话说完?”没有犹豫太久,南叙开了口。
福宁公主虽早已不是权利中心的人物,被圣人厌弃囚禁在皇庄,但她得宠之际待宫人颇为宽厚,所以哪怕她如今落魄了,也有人愿意为她出生入死。
便是得了这些宫人的帮助,南叙与福宁公主才能平安入宫。
福宁公主瘦脱相,模样与之前大不相同,皇城里的宫人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几乎无人能认出福宁公主,而她因赵迟暄不结党的缘故甚少参加宫宴聚会,认识她的人也不多,正是因为如此,她与福宁公主的突然出现才会让圣人更加猜忌不安。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能悄无声息潜入紫宸殿,若是换成武功高深的暗卫刺客呢?他的项上人头岂不是旁人探囊取物的东西?
南叙要的便是这种效果。
南叙从人群中走出,抬头瞧着脸色微变的圣人,“圣人既待殿下这般好,想来会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吧?”
赵迟暄眼睛轻眯。
天光乍破,晨曦微薄,镂花窗枢处有浅浅日头打进来,一层又一层扑在身着小内侍衣裳的少女身上,少女仰着脸,眉眼天真,举止稚气。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她只是疑惑了,所以发问了。
南叙道,“还是说,圣人做贼心虚,根本不敢与殿下对质?”
“朕道是谁,原来是你。”
圣人冷哼一声,声音骤冷。
南叙一脸平静,“自然是民女。”
“阙阳侯,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外甥女?”
执掌天下的圣人从来瞧不上女人,懒得与南叙争辩,视线便移在赵迟暄身上,“朕的紫宸殿可不是旁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地方!”
杀意顿现。
赵迟暄懒懒抬眉。
禁卫军缓缓逼进南叙。
纤弱的少女,铁甲加身的禁卫军,这似乎是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局。
有那等心思仁善的朝臣,在禁卫军动身的那一刻便不忍再看———血溅三尺的场面,自这位圣人登基之后便一直不曾停过。
最开始是宫人,然后朝臣,而现在,连朝臣的外甥女都不能幸免。
不过此事倒也不能全是圣人的错,谁能容忍旁人这般挑衅自己?更何况,那位本就不是一个宽和圣明的主儿。
朝臣无声叹息。
可偏偏,下一刻,有男人声音淡淡响起,“这的确是臣教出的外甥女。”
平静湖面投入一枚石子,顷刻间激起层层波澜。
禁卫军心头一惊,步子慢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们的手放在剑柄上,有佩剑悄然出鞘,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百官之首的男人似乎并不介意危险的来临,他仍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那双似剑光乍现的眼莫名有些柔和,甚至还蕴了些无奈在里面。
“阿叙,过来。”
他抬手,对着少女招了招,“来舅舅身边。”
————什么血溅三尺的宫变逼宫,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剑拔弩张,他根本瞧不在眼里。他只是温和笑着,对少女伸出手,仿佛在自家后院一般,要少女来到他身边。
所谓藐视,不过如此。
端坐在御案后的圣人彻底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