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 转瞬之间,男人已恢复原来的死人脸模样,微抬眉, 冷冷瞧着立在帐下的使者。
“噌——”
厉风迎面而来。
使者一惊, 尚未看清那是什么利器,利器已隔着脖颈处的衣物刺在他衣襟处。
多一分力气会要了他性命, 少一分力气无法让凤钗牢牢嵌在他衣物上, 冰冷的金属贴在他脖颈,激得他脖颈处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
使者大惊。
他在二娘麾下也算佼佼者,武功排名前几的人, 怎会被席拓如此压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席拓完全可以要了他性命,但席拓没有要。
染血的凤钗有着淡淡的血腥气, 仿佛在无声提醒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样的东西。
——以一支凤钗做到这种程度, 席拓身上的功夫堪称独步天下。
使者深吸一口气,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没必要怕的, 他来的时候, 便没做过自己还能回去的打算, 在这样的乱世里,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约定早已被世人摒弃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大司马这是何意?”
虽没打算活着回去, 但使者还是对着席拓深鞠一躬, 拱手笑道,“大司马, 两军交战, 不斩来使。”
席拓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并未杀你。”
哟,还是位颇为讲究的大司马?
使者抬了抬眉, 笑了起来,“既不打算杀外使,又如何如此对外使?”
抬手几乎贴着他脖颈插在他衣襟处的凤钗拔下来,使者轻抚上面的血迹,“外使也算略知武功,知晓功夫的深浅。”
“方才这一掷,大司马对外使的确动了杀心——”
“回去告诉姜二娘,若非降书,则不必来送。”
然而他刚刚开口,主位上的男人已冷声打断他的话,“席拓是粗人,更是一介武夫,不知这东西的用处。”
仿佛方才对他的杀心,仅仅是因为姜二娘送凤钗的不悦。
——身为三军主将却被敌将送了一支凤钗,怎么看怎么像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就像是诸葛亮为了激司马懿出城来战,故意送司马懿衣服一样,效果是异曲同工。
唯一不同的是司马懿着实不是诸葛亮的对手,所以把诸葛亮送来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敢与诸葛亮决一死战,但席拓明显不同,兵力士气粮草补给他处处占上风,所以没必要忍姜二娘的挑衅。
使者微掀眼皮,笑了一下,视线牢牢锁在席拓脸上,“大司马当真不知?”
“此凤钗并非凡物,而是前朝宫廷时兴的样式。”
声音微微一顿,端的是欲言又止,“前朝天子并不重欲,身边宫妃只有两三位,且膝下无公主,只有一位养在身边的太子妃这支簪子的来历,其实一探便知。”
“滚。”
这位并不暴戾,情绪颇为稳定,甚至堪称智将的大司马凉凉挑眉,吐出一个字。
——他似乎并不好奇簪子的来历,更不想听使者的废话。
使者抬头欲再看席拓的脸色,只看到一双眼睛冷冷看着他,那双眼眸着实渗人,像是来自深渊地狱的凝视。
使者眼皮狠狠一跳,几乎不敢与席拓对视。
细密的鸡皮疙瘩从使者身上迅速泛起,使者终于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席拓的审视。
这样的一个人,的确称得上一句冷面阎罗。
大盛天子从哪挖出来的这位瘟神?
又为何如此信任?敢给他二十甚至五十万的兵力?
使者心头一沉,耳边响起席拓亲卫的声音,“我家大司马让你滚!”
使者被亲卫轰了出来。
“就是这样。”
使者回去找姜贞复命,“以属下来看,席拓似乎并无异样。”
“他的不耐烦,仅仅是因为他为大司马,二娘却送了一支女人用的凤钗,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赵修文长眉轻蹙,“此人心思深沉,远非严老将军之人所能比拟,或许是他故作不震惊,装作不在意?”
“不像。”
使者摇头,“我在二娘麾下也算察言观色的佼佼者,若我都没有发现异样,只怕二娘到了他面前,也发现不了什么。”
姜贞颔首,“这是自然。”
“婶娘,凤钗无用,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赵修文问姜贞。
姜贞笑了一下,“到底是不是无用,要过一会儿才能知晓。”
相蕴和眉头微动。
“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姜贞对使者道。
使者退出大帐。
偌大三军主帐,只剩下姜贞相蕴和与赵修文。
赵修文给姜贞相蕴和各斟了一盏茶。
相蕴和双手捧着茶,看了又看胸有成竹的姜贞,“阿娘,我只知道这枚凤钗,其他的一概不知,纵然席拓果真被这枚凤钗触动,我也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傻孩子,这样的簪子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
姜贞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前朝宫廷里时兴的样式。”
“前朝天子并不重欲,宫妃不过三两人,膝下无公主。”
赵修文想了一下,说道,“如此算来,能用这种凤钗的,不是前朝天子的妃子,便是前朝天子颇为喜爱的明孝太子妃。”
姜贞笃定开口,“这支凤钗并非妇人的款式,那么能用这支簪子的,只有明孝太子妃一人。”
“明孝太子妃?”
相蕴和疑惑出声。
——她当了一百多年的鬼,对未来之事颇为了解,但对对于前朝之事,却知之甚少。
“对,明孝太子妃。”
姜贞轻啜一口茶,“这位太子妃是前朝天子的外甥女,虢国长公主的孩子,生于会稽顾家,认真算起来,与楚王朱穆都有亲。”
说到这,姜贞声音微微一顿,看向一旁的相蕴和,“若那位三郎的确出身会稽顾家,那么这位太子妃不是他的族姐,便是他的族姑姑。”
“三郎很少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
相蕴和眉头蹙了一下。
“与家里的关系不好,自然是不爱说的。”
姜贞笑了一下,“说来也是奇了,这位太子妃与家中关系也不好。”
“虢国长公主下嫁会稽顾家后,不过三十年病逝在江东之地。”
“前朝天子闻之大怒,亲提三十万大军,要荡平顾家,给长公主报仇。”
“那时的太子妃尚未与太子定下婚事,还只是顾家的一个小女郎,会稽顾家便求她,让她在天子面前说些好话,放过顾家满门。”
“可惜他们打错了主意,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年龄虽小,心里却极有主意,天子问她,要如何处置顾家,她言道,当挫骨扬灰,方解她心头之恨。”
“天子大笑,当场封她为明孝公主,封地为雍。”
姜贞眸光轻闪,“雍,前朝龙兴之地,一般为太子的封地,如今却被天子封给一介孤女,其用意昭然若揭——这位年仅八岁的明孝公主,当为未来的太子妃。”
“封号为明孝,封地为雍国,故而世人又叫这位顾家女郎为明孝公主,又或者雍国公主,只是后来的明孝封号更为响亮,世人才慢慢不唤她雍国公主。”
“而导致长公主早逝的会稽顾家,则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威威赫赫的百年世家,在帝王威仪下荡然无存。”
“还是如今的大盛天子篡夺了江山,会稽顾家有从龙之功,这才死灰复燃,有了现在的富贵。”
“会稽顾家现在瞧着虽光鲜,但与当年却相差甚远。”
赵修文轻轻一叹,“哪怕是士族大家,在经历一次的灭顶之灾后,也难以维持当年的盛景。”
“那位明孝公主呢?”
相蕴和对顾家的事情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那位太子妃,“她与太子定了婚事?成了明孝太子妃?”
“不对呀。”
说到这,相蕴和秀眉微微蹙了起来,“古来只有妻随夫,哪有夫随妻?她封号虽为明孝,可若成了太子妃,便要随太子的封号。”
姜贞笑了一下,“这便是这位公主,或者说太子妃的厉害之处。”
“她不仅让一朝太子随了她的封号,甚至在太子猝然病逝后,还做了第二位太子的太子妃。”
相蕴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换了人太子妃没有换?!”
“不错。”
姜贞微颔首,“她八岁被封明孝公主,封地为雍,十岁与太子定下婚事,十二岁时太子突然病逝。”
“前朝天子拢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便只剩下年方三岁的小儿子,而这个时候的明孝太子妃,已经十二岁。”
“但尽管如此,前朝天子依旧力排众议,立明孝太子妃为小太子的正妃,待小太子加冠之后,便给两人完婚。”
“若只是这样,倒也算不得什么传奇之事,只能说天子重情,对待长姐唯一的骨血颇为照拂。”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这位太子妃成为一代传奇——她被天子赋予监国辅政之权,天子出征在外的时候,朝政皆由她来做主,彼时的她,不过十二三岁。”
相蕴和瞪大了眼。
好一会儿,她从震惊中慢慢回神,找到自己的声音,“那这位明孝,不对,雍国公主真的很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把她称为明孝公主,而是更喜欢她的另外一个封号——雍国公主。
雍国,前朝龙兴之地,非太子不得封。
前朝天子将这块封国赐给那位太子妃,已将她视为自己的继承人。
“前朝天子乃一代明主,若非这位雍国公主着实有几分真本事,又怎会为她逾越至此?”
相蕴和慢慢说道,“一代孤女成为太子妃,太子病逝,又成了小她九岁的小太子的太子妃,甚至还有监国之权?”
“这不是一位普通公主太子妃能有的权力。”
“她必有过人之处,前朝天子才会如此待她。”
赵修文看了一眼相蕴和,向来温文尔雅的男人此时神色颇为复杂,“她的确有过人之处。”
“她最传奇的不是做了两任太子妃,而是前朝覆灭之际,她成了大盛开国皇帝的宠妃,又在开国皇帝死后,成了如今这位天子的宠妃。”
“!!!”
这、这么厉害?!
赵修文长叹一声,“前朝天子乃一代雄主,可惜天不假年,并非长寿之人。”
“他死于三十八岁,那一年,这位太子妃年方十五,小太子不过六岁,大争之世幼主坐不稳江山,太子妃虽有治国之能,可也需借天子之威,天子突然崩逝,她与小太子便如三岁小儿抱金砖过闹市,注定被人觊觎。”
“天子崩逝半年后,晋升为皇后的她再也弹压不住蠢蠢欲动的权臣悍将,天子最为倚重的悍将,大盛开国皇帝在一场夺权之中胜出,做了九州天下之主。”
“而明孝太子妃,又或者说明孝皇后,便成了大盛开国皇帝的宠妃。”
“至于那位年仅六岁的小皇帝,便被大盛开国皇帝降为陈留王,在就藩去国的路上被劫匪所伤,当场丧命。”
“这”
相蕴和眉头微拧,“这分明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谁说不是呢?
但授命之人是天子,是九州之主,谁会了为了前朝的皇帝去得罪新朝皇帝呢?
没有人这么做,所以陈留王死的悄无声息。
他的葬礼上大盛开国皇帝痛哭到昏厥,已成宠妃的明孝太子妃不仅要陪着他演戏,还要安慰他切莫太过悲伤,当保重龙体才是。
相蕴和抿了抿唇,“怪不得大盛如此不得民心,原来根子出在立国不正上。”
“欺负孤儿寡妇夺了天下,哪怕做了皇帝,世人也瞧他不起。”
“胜者为王败者寇,没有什么瞧起瞧不起的。”
姜贞揉了下相蕴和的发,“大盛之所以落到如今九州崩裂,并非开国皇帝的原因,而是现在的这位皇帝导致的。”
“大盛开国皇帝也算一代雄主,虽夺位之举不大光彩,但做了皇帝之后也励精图治,从不懈怠,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若他这样执政下去,过是二三十年,世人便会彻底遗忘前朝,转而认同大盛的统治。”
“只可惜,他与前朝皇帝一样,也是一位短命的皇帝,当了不过五年的天子,便突然病逝,驾鹤西去。”
“当年他欺负孤儿寡妇,如今他的弟弟也有样学样,同样杀侄欺嫂当了皇帝,而他颇为宠爱的那位前朝皇后,也成了如今这位皇帝的宠妃。”
“现在的这位皇帝才干远远不及其兄,却极善权术,那些曾经的功臣悍将,一一被他夺权罢官。”
“朝中再无经天纬地的文臣,更无所向披靡的战将,他的皇帝之位坐得安稳。”
“盛世之中如此行事倒也无妨,家底厚,可以由着他糟蹋。”
“但现在是大争之世,朝中无能臣悍将,天子不会治国更不懂打仗,内忧外患接憧而来,让曾经一统天下的大盛如今四分五裂,再不复其兄执政期间的海晏河清。”
相蕴和抿了下唇。
——典型的人菜瘾大,祸害一个。
“当然,若说如今的大盛天子一无是处,倒也是对他的诋毁。”
姜贞又道,“他有识人之才,也有用人之能,只是其兄得位不正,自己得位更不正,两相压力下,自然不敢大力启用能臣,只敢用些庸碌之才来维护自己的统治。”
“若非战火四起,起义军蜂拥而至,他绝不会用严老将军,更不会对席拓委以重用。”
姜贞道,“在他心里,越能干的人,威胁便越大。”
“我不喜欢这样的皇帝。”
相蕴和皱眉道。
姜贞笑了一下,“谁都不喜欢这样的皇帝,所以才有了我们。”
“对了,虽说如今的天子是兄死弟及坐了皇帝位,可有市井流言,说他是受明孝太子妃的蛊惑,才弑君杀兄,夺了九五之位。”
知晓相蕴和对那位公主更感兴趣,姜贞补充说道,“明孝太子妃在前朝有杀父杀族人之举,在大盛有挑拨兄弟阋墙之恶行,如今的她,早已不是被前朝天子盛赞的可托天下的明孝太子妃,而是位颇有争议的妖妃。”
相蕴和这才把霍乱宫闱的妖妃与前朝治国辅政的明孝太子妃联系在一起,“竟然是她?”
“不错,正是她。”
姜贞点头,“脸面这种东西,天子偶尔也会捡起来用一用。”
“如今的这位天子登基后,怕史书评价太难听,便不许世人再提明孝太子妃,违令者夷三族。”
“是以,世间再无明孝太子妃,只有一位宠冠六宫居章华殿的宸妃。”
“宸,帝星也。”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封号为宸妃,这是要为她拱手天下么?”
姜贞轻嗤一笑,“拱手天下?不,你太看得起咱们的皇帝了。”
“一个封号而已,给了便给了,博美人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咱们的这位皇帝远没有前朝天子的心胸气魄,甚至远远不如他的兄长,他从不让宸妃干政,更不许她私自结交朝臣。”
“章华殿虽修得富丽堂皇,比皇后所住的千秋宫更为气派,但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将她牢牢锁在里面。”
“这位宸妃如今只是大盛天子豢养的鸟雀儿,早已不复当初的一手遮天之势。”
姜贞声音中的嘲讽之意更甚,“至于世人所说的妖妃奸妃,更像是世人不敢骂大盛天子杀兄夺位抢嫂子,便将脏水全部泼在她身上。”
“皇上骂不得,宫妃难道还骂不得?”
“世人最会做的,不就是看人下菜欺软怕硬吗?”
相蕴和心头一跳,瞬间想起自己阿娘称帝后的毁誉参半,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世人从来如此,最会刻薄女人。”
“所以我们阿和要做一个不被刻薄、世人更不敢刻薄的女人。”
姜贞伸出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当你的位置足够高,哪怕做些无伤大雅的杀戮之事,也会有名家大儒为你辩经。”
相蕴和哑然。
——还别说,的确是这样。
阿娘称帝后杀人无数,阿父身边之人皆死于阿娘之手,杀到让她这个女儿有时候都忍不住感叹,有些人真的没有杀的必要。
但后世文人却有不同看法,一些骂阿娘心狠手辣是毒妇,另一部分夸阿娘实乃千古一帝,阿娘的嗜杀残暴只是千古一帝的白璧微瑕。
两派人互相骂了近百年,谁也没能说服谁。
她只当了百余年的鬼,不知道后世人对阿娘的评价是什么样,但以当世推后世,后面的评价应大差不差,不过是毒妇和千古一帝的争辩,绝不会有中间值。
这便是阿娘的敏锐之处,从来透过问题看本质。
大盛开国皇帝虽得位不正,但的确是位好皇帝,所以阿娘对他评价颇高。
如今的皇帝玩弄权术,打压有才之士,阿娘对他更多的是嘲讽,但也认可他的能力,只是限于自身原因,不敢破而后立。
至于那位曾经代天子治国辅政,而现在是妖妃代名词的宸妃,阿娘也给了极大的尊重与理解。
——世人不敢指责天子,便指桑骂槐,骂她妖媚奸诈,实乃祸水。
可是,这位宸妃的风评转变与如今的下场,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警醒她。
——别人赋予的权力终究是镜花水月,那人人亡政息,自己便是水上浮萍,只能随波逐流,成为执政者豢养的鸟雀儿。
思及此,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抬头看向面前的姜贞。
前世的阿娘宁背负骂名也要弑君登基,是否便是吸取了这位宸妃的教训?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姜贞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阿和,能握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旁人夺不走的,才是你强大的根本。”
“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未来交付于另一人。”
“想来那位宸妃,如今已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她如今便不是宠冠六宫的宸妃,而是被人金屋藏娇,纳入府中。”
姜贞眉梢微挑,悠悠发问,“大司马,您说是也不是?”
相蕴和一惊。
——席拓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到?
与赵修文交换一个颜色,少年亦是惊讶疑惑。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司马,她从未与您说过,杀了他,带我走之类的话。”
“因为她的仇,她要自己报。”
“她受够了身不由己,她选择自己掌握命运。”
“所以您至今仍是天子委以重用的大司马,而她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宠妃。”
“啧,那我便祝宸妃娘娘得偿所愿,也祝大司马抱得美人归。”
声音微微一顿,姜贞的话里带了几分揶揄,“千万别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
剑光骤起。
“铮——”
长剑争鸣,瞬间碰撞在一起。
相蕴和尚未反应过来,姜贞已与来人交手数个回合。
赵修文一惊,立刻拔剑将相蕴和护在身后。
“有刺客!”
赵修文冲驻守在外面的亲卫大喊。
亲卫涌进主帐。
他们显然早就得了命令,早早埋伏在周围,只待赵修文一声令下,便冲进来将敌人就地斩杀。
“”
果然是她阿娘能做出来的事情。
能赢就行,不必在乎手段,一如阿娘对大盛开国皇帝的评价——虽得天下的手段不光彩,但也是位好帝王。
相蕴和抬手掩面。
短短一瞬,她全都明白了。
什么劝降,什么换个思路,都是阿娘阿父与军师打出来的幌子。
像席拓这种人,若不能在正面战场上打败他,他怎会归降阿娘?
更别提这位战将心中无家国,与严老将军完全不同,是把伤人更伤己的一把利剑,哪怕捏着他的软肋让他归降,他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突然叛逃,所以阿娘压根没想招降他,而是借机诱杀他。
——这样一位绝世悍将,只有彻底死了,阿娘才能睡得安稳。
相蕴和抬头看来人。
三军主帐虽大,可也容不得那么多的人,更别提还有两人在交手,相蕴和只觉眼前一花,防火防刀剑的帐篷已被人掀了顶,那人持剑立于主帐桅杆之上,额角刺青狰狞,将原本颇为英俊的面容衬出十分的煞气。
这便是盛朝大司马席拓?
的确与传闻中别无二致,是位冷面阎王——一位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原来你知道的,只是这些。”
与他阴鸷迫人的气质相比,他的声音却很好听,哪怕带了几分嘲讽之意,也是极为悦耳的。
相蕴和耳朵微动,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不瞒大司马,我原本只是三分怀疑,如今却是十二分的确定。”
姜贞悠悠一笑,“忘了告诉大司马,我方才并不知道您已经来了,是故意诈您的。”
相蕴和微微一愣。
姜贞慢悠悠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没曾想一向行事滴水不漏的您竟这般不经诈,我不过说了三两句话,您便自己跳了出来,委实对宸妃娘娘用情极深,不容她受半分诋毁。”
“???”
阿娘是诈席拓的?!对诱杀席拓的事情并无十全把握?!
相蕴和眼皮一跳,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她记得她阿娘并非尖酸刻薄之辈,怎今日说话却一直往席拓心窝戳?
抬头看那位大司马,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有了冷意,的确被阿娘所触动。
——那位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宸妃的确是他的逆鳞。
哦,明白了。
阿娘想激怒他,然后让他露出破绽,之后大手一挥,联合亲卫把人诛杀在这里。
太符合阿娘的作风了。
前世阿父的不少能兵悍将都是这样被阿娘诱杀的,甚至就连商溯也是这么死的。
——在诱杀这种事情上,阿娘的确有天赋。
姜贞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收剑,“席拓,你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虽无师父教习,却自学成才,通天文,懂地理,晓阴阳,知奇门遁甲与阵图兵势,纵然是我,也无十全把握能胜你,所以才出此下策,诈你以诱杀。”
“你虽是天生将才,却没有为将者最珍贵的品质——心中无家国。”
“你从不知自己为何而战,只凭一腔孤勇。”
“你虽锋利,锐不可当,却始终是他人掌中刀。”
“而我,却是自己的主人,知晓自己为何而战,知晓自己身后是万千庶民,更知晓自己是为民请命,还天下太平。”
姜贞眉梢微扬,暮夏的阳光聚集在她的眼角眉梢,“席拓,勇者无敌,仁者无畏,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走吧。”
“来日战场相见,我必能破你不败神话。”
第 42 章(捉虫)
第四十二章
嘈杂主帐陡然陷入安静。
所有人屏住呼吸, 视线落在身材高挑的女人身上,她虽剑术高超,但男女之间的力气悬殊依旧让她在对战席拓之际虎口崩裂, 殷红的血迹顺着她掌心往下淌, 可尽管如此,却没有觉得她不会是席拓的对手。
正如她所说, 席拓虽锋利, 可也不过是他人掌中刀,而她,却是刀的主人。
——刀再怎样吹毛断发, 但仍要被人所掌握。
过刚易折。
刀会断,人的手断了, 还能再接。
她不会输。
潮水一般涌来的亲卫齐齐收剑。
他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这个对他们威胁极大的男人离开。
没有人质疑姜贞的决定, 质疑她是放虎归山。
正如他们从不质疑她的能力一般,他们笃定她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什么放虎归山?
不过是未来赢得更漂亮罢了。
既然如此, 那么又为什么不能放席拓离开?
“大司马, 请。”
赵修文长剑还鞘, 对席拓做了个请的姿势。
主杆上没什么表情的男人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人言姜二娘狂傲, 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席拓眯眼看着姜贞, 嘴角扯出一抹嘲讽,“你能赢我?可笑。”
姜贞清越一笑, “席拓, 我能赢你一次, 便能赢你第二次。”
“今日之赢不甚光彩,但在不久的未来, 我必能正大光明将你擒下!”
“席拓恭候大驾。”
席拓冷冷一笑,收剑落地。
亲卫们让出一条路,他便大摇大摆从三军主帐的位置走出,仿佛一点不担心姜贞放冷箭。
——似姜贞之自负,既说了要在战场上赢他,便不会再用阴谋诡计。
席拓大步离去。
主帐被毁,亲卫们重新将帐篷撑起来。
几刻钟的功夫,一座崭新的主张重新被竖起来。
相蕴和跟随姜贞走进主帐。
亲卫取来伤药与纱布。
姜贞伸出手,赵修文轻车熟路给她伤药包扎。
“婶娘素来不以力气见长,今日怎突然与席拓拼起力气了?”
姜贞虎口被震裂,伤口处颇为狰狞,赵修文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
姜贞轻啜一口茶,“他既想试我深浅,我便不能怯战,否则还会让他以为我怕了他。”
“区区席拓而已,尚不足以让我韬光养晦。”
姜贞回答着赵修文的话,眼睛却在看相蕴和,“阿和,你可明白今日的一切?”
“明白,但又不太明白。”
相蕴和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阿娘既不想招降他,又何必放他离开?两军交战,哪有不伤亡的?”
“更别提席拓乃世之骁将,阿娘纵然能赢他,也会损失惨重,将士死伤无数。”
相蕴和轻轻一叹,“阿娘该为了将士性命着想,不该放他离开的。”
话刚出口,自己微微一愣。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么不择手段,为了取胜可以使一切的阴谋手段?甚至还觉得阿娘太过光明磊落,当现在便把席拓杀了,以绝后患?
这样的她,与欺负孤儿寡妇杀陈留王的大盛开国皇帝有什么区别?
又与杀侄逼嫂趁虚而入的现在的大盛皇帝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一样的没有底线,一样的机关算尽。
相蕴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姜贞却欣慰笑了起来,“我的阿和长大了。”
“你现在的思维,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有的思维。”
“你没有错。”
姜贞对相蕴和道。
相蕴和有一瞬的迷茫。
如此汲汲营营,视人命如草芥,真的没有错吗?难道统御九州的执政者,都要将天下万民当刍狗吗?
见相蕴和仍在恍惚中,姜贞虎口的伤口被赵修文包扎好,便伸出手,对着在反省自己的小姑娘招招手,“阿和,过来。”
相蕴和慢慢走了过去。
姜贞把相蕴和揽在怀里,温柔与她剖析今日发生的事情,“我今日不杀他,除了对绝世将才的惺惺相惜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你。”
“因为你在,所以我必须留他一命。”
“我?”
相蕴和指了指自己,有些迷惑。
“对,因为你。”
姜贞微颔首,“我可以不择手段,我可以冷酷无情,我可以杀人如麻,我甚至可以不分善恶,我都可以。”
“想要执掌天下,没有一颗冷硬的心是不行的。”
“但若身为一个母亲,身为一个传承天下的执政者,便不仅仅要有冷硬之心,更要有一颗悲悯之心。”
“杀戮太过为暴君,软弱无能为庸主,只有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是开创万世基业的千古一帝。”
相蕴和微微一愣。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仿佛没明白,但是没关系,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今日放他离开,是为了告诉你,执政者可以雷霆手段,但也要做事留一线。”
“你可以眼见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但不能忘记,你之所看到这些甚至造成这些,是因为你要还天下太平。”
“双手染血不要怕。”
“只要心中无血,那便是无血。”
相蕴和心头一震。
“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误了太多人,以为圣人真的不仁,才会将万物视为草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圣人心中有大爱,所以万物是刍狗,是星辰,是月之恒,更是日之升。”
“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阿和,你明白了吗?”
姜贞温柔问相蕴和。
相蕴和缓缓回神。
她点头,原本还是迷茫一片的眸子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变为清明,抬头看着姜贞,手指抓着她衣袖,“我明白了,阿娘,我全明白了。”
“阿娘是要我——虽行霹雳手段,但要有菩萨心肠。”
“攻于心计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迷失在心计城府之中,就像如今的帝王。”
“他明明很聪明,有识人之才,也有用人之能。”
“可他摒弃这些,只玩弄权术,以一些庸才来治国。”
她不止明白这些,还明白更多。
为何席拓降楚王,为何席拓以凤钗自戕。
这位能征善战的绝世悍将心中从无家国,他竭尽全力往上爬,不过是想皎皎白月光落在他身上。
可月虽皎皎,也彻骨生寒,宸妃从不需要他,她的仇她会自己报,无论他是高官厚禄,还是卑微如尘,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谁说念念不忘会有回响?
谁说襄王有梦,神女便要有情?
她偏不。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坎坷泥泞。
做过手掌天下权的太子妃,也当过人人唾骂的妖妃,世间美好她见过也享过,世间肮脏她经过也尝过,那些身前身后名对她来讲全无意义,她只是一个孤绝走在自己路上的野鬼。
封号明孝。
明事理,孝仁义。
封地雍,前朝的龙兴之地,大雍会在她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八方来贺。
可当这一切都成空,可兴国之人,便是可亡国之人。
市井流言全是真的。
大盛开国皇帝之死是她的手笔,如今的皇帝弄权术不治国理政也受她的影响。
大盛的两位皇帝虽喜欢她,但也极为忌惮她,从不许她干涉朝政。
她虽不曾干涉大盛朝政,可朝政之间处处都有她的影子,严老将军的被打压,寒门与士族之间越发尖锐的争斗,全是出自她的手笔。
这位宸妃与如今的皇帝一样,同样迷失在权术之中。
唯一不同的是,宸妃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大盛的天子,却已自暴自弃,沉迷享乐,只有在国家危亡之际,才会极不情愿动一下自己的脑壳。
阿娘把这些事情剖析给她听,是为了告诉她,不要走宸妃的老路,更不要成为如今的大盛帝王。
——要永远牢记自己的初心,是为万民请命,是为盛世太平。
相蕴和道,“阿娘,谢谢你,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些话阿父从不曾与她说过,一是因为阿父尚陷于自责之中,不曾做出要不要让她走上这条路的决定。
但阿娘不一样,阿娘真正将她当成继承人来培养,所以才告诉她这么多,让她日后哪怕杀戮过重,也不会在血腥之中迷失自己。
一如前世的阿娘。
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但依旧缔造了大夏的盛世太平——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我的阿和果然是聪明孩子。”
姜贞轻轻一笑,亲了亲相蕴和的额头。
母女两人解开心结,军令便从主帐一道道发出。
如今已是暮夏入秋之际,再过三两月,盘水便会结冰,到那时,仗会更不好打,寒冷与冻疮足以要了一个受了轻伤的兵士的性命。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姜贞,还是席拓,两人都想速战速决,将这场决定天下大势的战役迅速拉开。
相豫章从叶城赶来,军师韩行一携石都一同前来。
而驻守在方城的兰月,在把军政交给宋梨之后,也从方城赶来。
相豫章姜贞尽起名将。
席拓亦调兵遣将,加紧备战。
姜贞以凤钗诱杀席拓之事,仿佛只是战前的一个小插曲,双方都没有放在心里。
但相蕴和却知道,她阿娘在放走席拓的那一刻,已从心里赢了席拓,这位悍不畏死的将军会有生以来第一次审视自己——心中无家国的他,到底为谁而战?
顶级将军交战,胜负只在一瞬间。
一旦没了必胜的信念,便等于把自己胸膛送到对手枪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断他兵粮。”
姜贞眯眼看向沙盘。
军师韩行一沉吟片刻,羽扇轻摇,“运送兵粮之人是他心腹之人,此为优势,亦为劣势。”
“若为心腹,则席拓的安危在胜负之前,生死关头,他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转向去救席拓性命。”
“这个任务交给我。”
相豫章爽朗一笑,“大名鼎鼎的豫公的名号,应该能让这位大司马紧追不放。”
“只要他紧追不放,我们便有机会困他几日,让他心腹之人放弃粮草前来救援。”
姜贞眼皮微抬,“只怕未必。”
“我可杀他,但又放了他,想来他更喜欢我的项上人头。”
“你已打下叶城,还与我争这点军功做什么?”
相豫章不满哼哼。
姜贞斜了一眼相豫章,“你以为我是与你争军功?我分明是以大局来看。”
俩人遇到这种事情一准吵架,吵起来便没完没了,韩行一眼疾手快,羽扇一挥,把相豫章扒拉到自己这边,再给兰月使个眼色,让兰月拉拉她的好姐妹。
——俩主将好歹别在战前打起来不是?
俩人分开,韩行一站在中间,狐狸眼微微一勾,说出自己的小九九,“以我来看,当以二娘为诱饵——嗳,主公别急,您有更重要的任务。”
“世人常道得陇望蜀,咱们连叶城谷城都拿下了,怎能不图中原之地?”
怕相豫章飞起一巴掌拍自己,韩行一语速极快,“主公,盘水之上是应苍山,有一条极险小道可直通中原,主公若想解二娘之危,便不妨领军一支,从这条小道直/入中原。”
相豫章虎目微闪,瞬间不想拿脚踹军师了。
——他想拿剑劈军师。
“军师,此路虽有,但都是悬崖峭壁,莫说行大军,就连极善攀岩的猎户都不敢去走。”
相豫章尚未破口大骂,一旁的姜贞已冷声分析,“军师让豫章走这条路,与让豫章跳崖有甚区别?”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豫章成功穿过悬崖峭壁,真的赶到了中原腹地,但是大盛拱卫京都的京卫又岂是吃素的?”
“京卫有二十万之众,豫章如何应对?若大盛天子再号令诸侯勒兵勤王,豫章又如何应对?”
“还是我媳妇儿知道心疼我!”
若不是被石都拽着,相豫章现在便想抽军师,“你让我偷袭京都,跟让我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韩行一立刻离相豫章远远的。
距离被拉开,韩行一给石都一个赞许的眼神,肯定他当下的行为——不错,是可塑之才,知道护着自己。
“当然有区别。”
韩行一清清嗓子,声音慢悠悠,“二娘难道忘了,咱们在城中有内应的。”
“?”
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姜贞看了一眼韩行一。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这群穷得叮当响的庶民拿什么去收买京都的权贵当内应!
再说了,他们哪怕有钱去收买,权贵们也不会为他们做事。
一群揭竿而起的庶民一旦得了天下,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权贵挂路灯,这种情况下,权贵怎会帮他们?权贵只是平庸,又不是傻。
军师怕不是压力太大,得了失心疯!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中,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却突然响起,“军师所说,可是那位宠冠六宫的宸妃娘娘。”
“不能吧?她会帮咱们?”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兰月长眉轻蹙,“她虽受宠,但被皇帝佬极为防备,从不插手朝政,纵然想帮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二娘,你信她不插手朝政吗?”
军师笑眯眯问姜贞,“若她不插手朝政,席拓之将才怎会被皇帝发现?”
“席拓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若她无法自己报仇,席拓血洗皇城。”
相豫章反应过来了,看了看姜贞脸色,小心翼翼开口询问,“要不,咱们试试?”
这句话多半是问了也白问,以贞儿对他的感情,怎么舍得让他如此冒险?
但这样的机会着实难得,只要贞儿能牵制席拓的大军,只要他能顺利进入中原,只要那位宸妃把战报晚几日让皇帝佬儿看到,让皇帝佬儿来不及调兵布防,他便能结束统治九州大地二十年之久的大盛王朝。
相豫章十分心动。
——谁能拒绝唾手可得的中原之地呢!
这该死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
若不是前朝皇帝是个短命鬼,若不是大盛的开国皇帝也是该死的短命鬼,这九州天下怎会乱到现在?民不聊生,赤地千里?
就让他来终结这一切吧。
入主中原灭盛,挥师北上灭梁,极北之地灭辽东,弹指南下灭江左。
还有南蛮北狄东羌与西戎,四方海贼与悍匪,这些让天下四分五裂的不稳定因素,都会在他的兵锋之下全部归服。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前朝天子没有完成的豪言壮语,如今由他来代替,他今年才三十出头,有着大好的年华待来日。
——前提是他不是短命鬼。
当然,他是短命鬼也无妨,他媳妇儿厉害得很,哪怕他死了,媳妇儿也能继承他的遗志,为九州天下开太平。
这就是有一个厉害媳妇儿的好处了。
若前朝天子有厉害媳妇,又或者说他死的时候太子妃年龄再大一些,也不至于被别人趁虚而入。
相豫章颇为自得。
姜贞面沉如水不说话,相豫章知晓她心里舍不得自己只身犯险,心里不由得暖洋洋的,整个人舒服极了,越发生出要赶紧把中原之地纳入囊中的想法。
“那什么,贞儿,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你为三军主将,当以军机大事为重。”
相豫章曲拳轻咳,循循善诱,“你放心,我既然敢去,便有全须全尾回来的把握,必不会把命丢在京都,让你成了寡妇。”
相豫章唠唠叨叨,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姜贞,但不等他说完,方才面沉如水极为严肃的女人此时眉梢微挑,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可。”
姜贞道。
相豫章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竟然真的让我去做?!
不是,说好的夫妻情深呢!
我怎么觉得你想夫君死了你登基?!
第 43 章(捉虫)
第四十三章
相豫章瞳孔地震,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贞儿竟真的愿意让他去赴险?!
虽然他自己愿意去,但这事儿他愿意去跟贞儿愿意让他去是两回事。
他愿意去是骨子里的游侠性子愿意舍生取义,更愿意为贞儿牵制席拓, 助贞儿大破席拓, 可贞儿愿意让他去,那意思便深了——郎君哪有天下一统来得重要?九州若能归一, 她这位死了郎君的俏寡妇岂不是想怎么选俏郎君便怎么选俏郎君?!
这样不行!
他还活着呢, 她不能有这样想法!
相豫章火冒三丈,一时间破口大骂的心都有了。
蹭地一下挣开石都的手,三两步来到姜贞面前, 怒目而视让自己只身赴险的人。
“你不想去?”
女人似乎察觉了他的怒火,掀了下眼皮, 脸上没太多表情,“正好, 那便换个法子。”
“这法子的确有些险,你若去了, 我也有些不放心。”
相豫章心头的无名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还是心疼他的, 舍不得让他冒险的, 要不然不会他什么都没问, 她便不让他去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 十年夫妻似海深。
若不是这该死的乱世乱了这么久, 若不是他们白手起家的他们哪怕连下数城虽有立足之地,但实力依旧远远不能与席拓相较, 贞儿怎舍得让他如此冒险?
不是贞儿的原因, 是天下, 是双方实力太过悬殊的原因。
相豫章长长叹了口气。
怒目而视变成了低眉顺眼,不可一世的枭雄轻扯姜贞衣袖, 声音不那么愤怒了,“那什么,我还是去了吧。”
“天下乱了这么久,是该早日统一,让百姓过两年安生日子了。”
“再说了,若是中原之地能打下,咱们就不用缩在方城熬日子了。”
“得中原者得天下,一旦得了中原之地,天下还远吗?”
“还不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相豫章越想越觉得可行,把姜贞方才的举动抛之脑后。
再说了,不抛之脑后也无所谓啊。
他若死了,这天下还不是贞儿坐?贞儿坐了江山,不追封他个皇帝什么的?
没当过一天皇帝的庶民死后被追封皇帝,自己的女儿还有可能继承贞儿的九州万里,怎么看怎么划算。
这么一想,相豫章心平气和了,眨着一双虎虎生威的眼,又问姜贞一句,“让我去吧?啊?”
所有的视线落在姜贞身上。
——让大哥去了,跟拿大哥的性命换天下一统没什么两样。
姜贞眼皮跳了跳。
半息后,她转身回头,唤了一声,“阿和,过来。”
“嗳,来了。”
相蕴和声音软糯糯。
相蕴和走到姜贞面前,笑吟吟问道,“阿娘,怎么啦?”
姜贞轻抚相蕴和的发。
这是她的珍宝,亦是她最爱的人,十个相豫章绑在一块,也抵不过面前的小人儿,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天下捧到她面前,绝不允许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是,那毕竟是如果。
如果抵不过现实,现实是她的珍宝必须去冒险。
“阿和,你跟你阿父同去京都。”
姜贞整理着相蕴和的衣襟,轻声说道。
“贞儿,你疯了?!”
相豫章大惊,姜贞声音刚落,他便脱口而出。
兰月脸色微变,“二娘,不可。”
“二娘,阿和娇怯病弱,怎能如此冒险?”
石都剑眉紧蹙。
杜满一双眼睛几乎瞪出来,“不行!我不同意!”
“自咱们起事之后,阿和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的一个小姑娘,都给磋磨成什么样子了?!”
杜满一蹦三尺高,“咱们这群当长辈的,连累她这么受苦已经很对不住她了,哪能再让她跟大哥一起去送死?”
“大哥要去就自己去,决不能带阿和!”
杜满暴跳如雷。
“”
我可谢谢你了!
阿和的命是命,大哥的命不是命!
“对,阿和不能去!”
杜满声音刚落,雷鸣便跟着开口,“大哥若缺人手,我可以陪大哥一起去,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绝无怨言!”
“但阿和不能去,她才几岁?哪能经得住这样的苦?!”
所有人达成一致。
——阿和不能去。
要送死相豫章便够了,犯不着拿阿和去冒险。
姜贞不置可否,“只有阿和知道那条古道在哪,更知道如何找到那条古道。”
“有了阿和的带领,九死一生的悬崖峭壁便是十拿九稳。”
阿和曾与她说过这条古道,阿和的好大孙,她的重孙孙登基为帝的神来之笔。
彼时她已崩逝多年,诸王公主争权夺势,皇位之上的九五至尊更迭如家常便饭,京都被折腾得一团糟,九州天下更是陷入无止境的内乱,若不是她打下的底子足够好,只怕大夏江山会步了前朝天子的后尘。
朝臣们被执政者折磨得生不如死,便有一部分人生了自救心思——这帮人不行,那就换个软弱好掌控的,治理天下有他们,皇帝只要会盖章就行。实在不会盖戳那也行,这不是还有内侍宫女吗?
总之就是皇位上栓条狗,都比这群诸王公主强。
朝臣们扒拉一遍,看上了她过继给阿和的孩子生的小孙孙。
此皇孙年龄小,在京都没甚势力,一看就是一个傀儡皇帝的好苗子!
朝臣当下再不犹豫,火急火燎给皇孙送信。
只是消息走漏,诸王公主们听说朝臣们要换人,当即勃然大怒,一边收拾京都的朝臣,一边派人截杀正往京都赶的小皇孙。
——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争皇位,当心有命来,没命回!
然后小皇孙的操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不走官道走悬崖峭壁,诸王公主们打得头破血流之际,他突然从天而降,敲锣打鼓以女皇最钟爱的女儿之后来继承皇位,而此时派去截杀他的人,仍在官道上风中凌乱吃着土。
阿和对这段故事颇感兴趣,缠着来蹭龙气的野鬼讲了不知多少遍,而那条让小皇孙如神兵天降的古道,也被阿和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回,以至于让她听到军师的想法之后,第一反应便是阿和。
“阿和必须去。”
姜贞抬头,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除了她,无人能帮豫章。”
杜满挠了挠头,“那,可以让阿和把那条古道画下来,用不到阿和自己去吧。”
“就是,画下来就行了!”
雷鸣跟着道,“把古道画下来给大哥,让大哥领人去就好了,犯不着阿和一起跟着去。”
姜贞看向杜满与雷鸣,“你们皆是沙场宿将,难道不知图纸往往会与实际地形有差异?”
“若图纸与地形有了分歧,而阿和又不在身边,豫章要怎么做?是按照图纸走,还是按照地形走?又或者说千里传书等阿和来指路?”
杜满张了张嘴。
雷鸣不知如何作答。
兰月眉头紧锁,石都拧眉不语。
相豫章耷拉着一张脸,活像是死了亲娘。
军师韩行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羽扇,神色若有所思。
“呵,奇袭奇袭,讲究一个兵贵神速。”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若是走错了路误了时间,豫章的深入中原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豫章没有找到路呢?如果豫章找到的是一条绝路呢?如果在路上耽搁太久,导致军粮全部吃完呢?”
“这些事情,你们有没有考虑过?”
姜贞声音缓缓,问周围众人。
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相蕴和必须去,必须跟着相豫章一起走悬崖峭壁,才有可能根据地形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古道,助相豫章成功直/插/中原腹地,兵临京都城下。
相豫章还想再挣扎一下,“贞儿——”
“阿父,我不怕的。”
清脆的声音响起,“我想跟你一块去。”
八/九岁的小姑娘逐渐长大,原本软糯糯的声音已有了少女的甜脆,像是林间清泉,仿佛有着洗涤人心的力量。
相蕴和道,“我是阿父阿娘的女儿,我有义务助你们一臂之力。”
最直白的话说出最热烈的音,相豫章陡然无声。
——在他与贞儿决定起事之后,他们的小阿和便不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是叛军之女,捉到便要千刀万剐。
所以她的确有义务助他们一臂之力。
因为只有他们得了江山,她才能结束被通缉被追杀的日子。
相豫章深吸一口气,“好,你跟我们一起走。”
“大哥!”
杜满脸色巨变。
雷鸣心头一惊,“大哥,阿和不能去!”
“她能去。”
相豫章道,“她是我与贞儿的女儿,她必须能去。”
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嘴。
相豫章来到相蕴和面前,揉了揉小姑娘头上扎的小揪揪。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揪揪成了小小的发包,发包边上簪着两支珠钗,又娇俏又可爱。
相豫章粗糙大掌落在珠钗上。
珠钗的质地算不得好,是世面上很常见的东西,明明也算一方诸侯之女,旁的诸侯之女穿金戴银,她的穿戴却与普通女郎没甚区别。
大概是他与贞儿的言传身教,所以小姑娘也不是喜奢华之人。
又或者说他们的小阿和太过乖巧也太过懂事,知晓他们虽虎踞一方,但依旧穷得叮当响,所以从不在穿着打扮上下功夫,省得让他们原本便贫瘠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
相豫章长长叹了口气,“阿和,阿父对你不住。”
“没有,阿父与阿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相蕴和展颜一笑。
这句话简直是大杀器,让刀剑戳在身上都不眨眼的相豫章喉头一梗,差点泪洒当场。
“等咱们入了京都,阿父要把所有好东西摆在你面前。”
身材高大魁梧行走之间虎虎生风的枭雄嘤嘤嘤,“阿父一定好好补偿你,让你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相蕴和弯了弯眼,“我一直都是呀。”
——过去是,现在也是。
前世的阿父与阿娘走到兵戎相见,但两人对她的爱却从未因感情破裂而损伤分毫。
追封公主,王太后,依山建帝陵,用兵如神的战神来陪葬,俊俏儿郎更要多多的,他们对她的爱,远远超越帝王对公主,父母对子女,是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给她的爱。
这样的阿娘与阿父,值得她做任何事。
事情就此议定,相蕴和随相豫章一同去京都。
严守忠乃沙场老将,知晓这一仗不仅仅是姜贞与席拓的决战,更决定了九州天下的命运,作为相豫章麾下数得上号的名将,他当助相豫章一臂之力,与姜二娘一同对阵席拓。
只是他原本为盛将,背弃大盛已是人臣所不容,哪能再跟着新主公去攻打大盛?
不行,这事儿超了他的道德底线,他着实做不到。
可不帮二娘吧,心里又着实过意不去,自他归降豫公后,豫公便将他视为心腹,待他极为亲厚,二娘更是厚道人,大力提拔他女儿,两位主公待他如此,他怎能对他们的生死大战袖手旁观?
严守忠左右为难,寝食难安。
严老夫人十分嫌弃。
呸,一把年龄了,还活得这么拧巴!战场上的冲杀果决都去哪了?
严老夫人二话不说,把严三娘叫来嘱咐一番。
是夜,严三娘领百余亲卫,星夜赶赴盘水。
而严三娘刚刚出发,又有百余亲卫疾驰追去。
严老夫人梳洗完毕,回寝房休息。
严守忠把被褥一拉,蒙着脸,心里不住碎碎念。
恩,不过是百余亲卫罢了,算不得帮背主求荣攻打旧主。
正念叨着,背上突然挨了一脚。
紧接着,严老夫人冷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这是豫公与二娘的生死之战,更是决定九州天下命运的宿命之战,咱们可以不出兵,但不能不出粮。”
严老夫人冷声说道,“我以你的名义问西南诸将借粮,让二娘豫公不在粮草的事情上作难,如今粮食借到了,我让三娘给送去,顺便让三娘留在那里帮二娘。”
“二娘豫公是一代雄主,更是百年难遇的明主,这江山万里,迟早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严老夫人的声音仍在继续,“两位明主心胸豁达,不会将咱们袖手旁观之事放在心上,但是其他人呢?”
“你在朝中受人攻讦多年,难道不知人言可畏的道理?”
“咱们可以不出面,但三娘必须牢牢站在二娘豫公身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未来的悠悠之口。”
严守忠不装睡了。
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了抱自己的老妻,声音瓮声瓮气,“还是你想得周道。”
“那当然。”
严老夫人道,“若天子启用女人,我肯定比你更早封侯。”
大盛的天子是没戏了,但二娘与豫公,还是能想一想的嘛。
事实证明严老夫人想对了,当严三娘带着粮草送到盘水,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以严老将军的执拗脾气,他们都做好严老将军冷眼旁观的心里准备了。
意外之喜更让人欣喜雀跃,更别提严三娘带来的粮食着实多,正好补上了他们粮草不足的缺,原来的粮食加上严三娘送过来的,足以支撑他们打完与席拓的这场硬仗。
相豫章大喜。
若不是他现在还是个平头百姓,他现在都想给严三娘封侯。
“豫章,拿下中原之后称王吧。”
姜贞含笑看着飒爽英姿指挥着亲卫搬运粮食的严三娘,与相豫章道。
相豫章连连点头,“称,必须称!”
“不让底下的人跟着咱们当白板将军。”
一瞬间,相豫章把众人的封号封地都想好了。
粮草充足,严三娘又带精兵赶到,军师韩行一夜观天象寻了个好时辰,相豫章领着一群人往盘水之上的应苍山进发。
“我说三娘啊,你为女将,麾下大多是女兵,这事儿我能理解。”
憋了一路,相豫章着实有点憋不住,在休息时间忍不住问严三娘,“那个小豆丁是怎么回事?看着像没断奶的奶娃娃,你把她带着做什么?”
相豫章抬手指着还没相蕴和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虎头虎脑,瞧上去颇为喜庆,大抵是因为是严三娘带出来的人,小姑娘一看便没甚心眼,妥妥的严三娘的嫡系。
好不容易遇到同龄人,相蕴和颇为欢喜,一路上都与小姑娘一起走。
小姑娘也鲜少遇到同龄人,更别提是对她极好的同龄人,笑眼甜甜的相蕴和在她眼里是珍宝,她别提多喜欢了。
两个半打不大的小女郎两人感情突飞猛进,此时正凑在一起分吃一块面饼。
相蕴和吃相斯文,小姑娘狼吞虎咽,相蕴和刚吃两口,小姑娘已把比她脑壳大的面饼吃干抹净。
小姑娘的吃相显然惊到了相蕴和,相蕴和愣了愣。
——这是饿了多长时间才能饿成这样啊?她记得三娘亲兵的伙食挺好的啊,比阿父的亲卫们吃得好多了。
相蕴和让亲卫又取一张面饼,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豪爽道了声谢,三两下又把面饼吞吃下肚,然后自来熟地问相蕴和,“阿和,还要吗?我没吃饱。”
相豫章一脸惊悚,“三娘,这人能把国库吃穷。”
“豫公,您先不要着急嘛。”
一向心直口快的严三娘此时笑得高深莫测,颇有神神叨叨的军师的真传,“等再过两日,您就发现她的好了。”
“到那时,别说几张面饼了,您连千金万两都舍得送给她。”
小姑娘没吃饱,相蕴和让亲卫继续取饼。
——这饭量,别说阿父了,满叔与雷叔加一起也没她吃得多。
小姑娘一口气吃了七/八张面饼才停下。
“你吃饱了?”
相蕴和默默问道。
小姑娘半躺在行李上,伸出三根手指。
伸出来之后觉得数字好像不太对,又补上一根手指,大大咧咧回答相蕴和的话,“不算饱吧,四五成饱。”
“但我不能再吃了,再吃的话你们就没饭吃啦。”
“”
这是什么肚子啊?得是饕餮才能有吧?
相蕴和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肚儿。
小姑娘眯眼晒着林间太阳,任由相蕴和去摸。
足以把正常人撑死的七/八张面饼到了小姑娘这里,如同水入大海,下去便没了踪迹,相蕴和摸了摸,小姑娘的肚儿扁扁的,便又让亲卫取来两张饼。
“给,你再吃点吧。”
相蕴和把饼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眼前一亮,立刻接过来面饼,往自己嘴里送,“阿和,你真好!”
“比三娘都好!三娘都不许我吃这么多QAQ”
“”
小没良心的,当初是谁把快饿死的你给救回来的?
听到声音的严三娘嘴角微抽。
“不许这么说,三娘对你更好。”
相蕴和纠正小姑娘的话,“如果不是三娘,你哪能活着见到我?”
小姑娘一边吃,一边狂点头,“嗯嗯,你们都好,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真的很喜欢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吃东西时狼吞虎咽,面颊上沾了不少面饼屑,相蕴和取出帕子,轻轻把她脸上的面饼屑擦去,又让亲卫取来香膏,给小姑娘润了脸。
擦完香膏的小姑娘香喷喷的,忍不住在自己身上乱嗅,“哎呀,我感觉我自己都变得好好吃。”
相蕴和被她逗笑了,“贪吃鬼。”
“对了,我听三娘说,你叫七桶?”
相蕴和想起小姑娘的名字,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的饭量大吗?”
七桶甜甜一笑,露着尖尖小虎牙,“对呀,七桶。”
“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七桶根本吃不饱。”
第 44 章(捉虫)
第四十四章
“???”
七桶都吃不饱?!
这人不是饿死鬼投胎, 而是遮天蔽日的蝗虫成了精吧!
相豫章如同撞见鬼,指着七桶对三娘道,“三娘, 你听, 你听啊!”
“恩,我听着呢, 豫公。”
严三娘笑着点头, “她吃得确实有点多,不过嘛,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您再过两三日就能明白了。”
相豫章摇头,“不, 我不想明白。”
“我只明白照她这种吃法,咱们带的粮食半道就能吃完。”
话音刚落, 忽而想起严三娘让亲兵们带的大包小包的粮食,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当初把粮食带的这么多, 是为了这个七桶吧?”
“不愧是豫公, 真聪明, 连这种事情都能看得出来。”
严三娘时刻牢记母亲让自己嘴甜多拍马屁的嘱咐, 对相豫章大夸特夸, “我当初多带粮食,的确是因为七桶过于能吃。”
这声夸赞尴尬得让没皮没脸如相豫章都觉得没脸皮听, 忙抬手打断严三娘的话, “行了行了, 我知道了,和着你带那么多粮食不是怕咱们在应苍山迷路, 而是为了七桶?”
“当然。”
心眼比严守忠还微乎其微的严三娘一脸骄傲,在相豫章一言难尽的目光下点了点头,“有七桶在身边,不多带粮食哪能行?”
“”
好的,我明白你跟你父亲为什么在大盛备受排挤了。
——有这么一张嘴,能跟同僚们相处愉快才是见了鬼。
相豫章收回视线,长长叹气。
他这是做了什么孽?身边都是一帮口无遮拦把没脑子写在脸上的人?
杜满大嗓门,雷鸣心直口快,宋梨倒是为数不多有心眼的人,可惜心眼都用在替贞儿试探他的事情上,让他提心吊胆应对她突然间的试探——这种心眼还不如没有!
相豫章无比怀念石都。
怪不得军师与石都一见如故,整日跟一群莽夫打交道,突然有一日来了不仅不莽夫还十分聪明稳重又妥帖的人,可不就是相见恨晚恨不得天天抵足而眠吗?
“豫公为何叹息?”
严三娘奇怪发问。
相豫章一唱三叹,无比心疼贞儿与自己,“没什么。”
“只是觉得贞儿与我俩人带十几个蠢孩子,心里挺累的。”
“?”
十几个蠢孩子?
不能吧?
阿和聪明着呢。
严三娘觉得相豫章在无病呻吟,得了便宜还卖乖。
——能有阿和这样的孩子,是豫公祖坟集体失火也换不来的青烟好福气。
好福气相蕴和此时被小伙伴的七桶吃不饱的言论逗笑了,“三娘也太随性了,怎能这么给你起名字?”
“要不,你帮我起一个?”
七桶挠了挠头,“我也不喜欢七桶的名字,衬得我跟饭桶似的,虽然我的确是。”
相蕴和噗嗤一笑,“没关系,你是饭桶也是我的好朋友。”
七桶这下高兴了,“阿和,你真好!”
“你也很好。”
相蕴和真心道。
她前世当了上百年的鬼,一个人快无聊死了。
如今虽重活一世,但整日跟着父母在军营,极少能见自己的同龄人,如今得了一个直率可爱的同龄人当小伙伴,她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只是开心归开心,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但是名字不行。”
“一般来讲,名字是父母家人起的,你没有家人,三娘收留了你,三娘就是你的家人,你的名字应该让她取,不能我随意给你改。”
“嗐,三娘说了,我以后是你的人。”
七桶大大咧咧,“名字也好,其他也罢,你看不顺眼了,都能给我改。”
相蕴和有些意外,看向与阿父小叔一同坐在一起的严三娘,“咦,这样的吗?”
“当然。”
严三娘笑着点头,“我整日领兵在外,没时间照顾七桶,你若不嫌她烦,就留在身边当个伴。”
“二娘与豫公已是一方诸侯,女郎身边也该养几个人伺候着,哪能跟之前一样,让亲卫们顺便照拂着?”
说到最后,严三娘忍不住埋怨相豫章。
相豫章摸了摸鼻子,“我知道这事儿委屈了阿和,这不是——”
“这不是因为我们都是苦出身嘛?都是苦出身,何苦难为苦出身?”
左骞咕嘟咕嘟喝完水,把相豫章的话头接了过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相煎何太急,说的就是我们。”
“我跟大哥之前在老家的时候,经常遇到过不下去的人家卖儿卖女,见得多了,哪还有心情去呼奴唤婢?这不是糟蹋人吗?”
左骞道,“说起来,修文那小子都险些被卖过,要不是嫂子弄来了钱,修文这小子早就被人当牛马使唤得团团转了。”
严三娘只知道赵修文对二娘忠心耿耿,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的往事。
“抱歉,我不知道。”
严三娘微微一愣,有些歉疚。
相豫章不甚在意,“这有什么抱歉的?”
“你父亲虽被排挤,但你家在大盛也算颇有势力,你长于将门之中,哪里知晓庶民的苦?”
“阿和使唤亲卫,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相豫章道,“亲卫们大多是从老家跟我出来的人,都是她的叔伯婶娘们,照拂她也是应当的,若是使唤跟她一样大小的小孩子,我便觉得有点作孽。”
“都是父母生养的,哪能刚生下来就给人当牛马?这样不行。”
相豫章摇头,“我揭竿而起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的让跟我一样的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如今好日子还没过上,就把他们的孩子当奴仆使唤,那我得多亏心?”
严三娘心头一震。
她听说过豫公与二娘的贤名,也知晓他们待她极为亲厚,是极为罕见的明主。
但明主对麾下战将好是常规操作,但凡是问鼎天下的雄主,对底下的人都不错,真正让她震惊的,是二娘与豫公对庶民的态度。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话谁都会说,可古往今来,能有几位执政者把天下庶民真正放在了心里?
二娘与豫公做到了,庶民不是他们争夺天下的工具,而是他们争夺天下的根本,因为民不聊生,所以他们揭竿而起,让与他们一样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过上好日子。
他们是手段过人的枭雄,但更是怀有让天下庶民都过上好日子的仁主。
他们的初心一直都在,直至今日,不曾被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磨去分毫。
恍惚间,严三娘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们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依旧会有大批人心甘情愿冒着被灭族的风险投奔他们。
——他们值得。
“你要是把七桶给阿和,那我就把她跟阿和一样对待。”
相豫章看了看饭量极大的七桶,心里止不住肉疼,嘴角也跟着抽了抽。
罢了,阿和喜欢,能吃就能吃吧。
他虽现在穷得叮当响,但一旦入主中原,手头上就会宽裕起来,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小饭桶。
相豫章勉为其难道,“当丫鬟使唤就算了,咱庶民出身的人,不作这个孽。”
“不如认个义女,以后跟阿和做个伴。”
相豫章问七桶,“七桶,你愿意多个阿父不?”
七桶睁大了眼。
严三娘又惊又喜。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忙对七桶招手,“七桶,过来,给豫公磕头!”
七桶看了看相蕴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手指指了指自己,“阿和,你阿父要当我阿父?”
“对呀,你愿意不愿意?”
相蕴和笑眯眯问七桶。
“我愿意,我太愿意了!”
七桶重重点头,“豫公都被人称公了,肯定能让我吃饱饭!”
“”
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吃?
严三娘恨铁不成钢。
一旦夺了中原,其他诸侯便不足为惧了,二娘与豫公位尊九五不过时间问题。
——做帝后的义女,哪怕没得公主封号,也能混个郡主当当。
再说了,以她为数不多的心眼都能看得出二娘豫公两口子把阿和当继承人来培养,以后阿和登基了,七桶往后三代的荣华富贵都有着落了。
“别整天吃啊吃的,快过来给豫公磕头,叫义父。”
严三娘一叠声催促七桶。
七桶心思单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若能跟阿和做姐妹,那是最好不过的,于是拍了拍身上的面饼屑,来到相豫章面前,郑重其事磕了头,“义父。”
“乖。”
相豫章揉了揉七桶的发,“既然叫我一声义父,那就跟贞儿姓,再改个名,七桶什么的不好听。”
七桶早就想改名了,“行呀,那义父帮我改吧。”
“我也不大会起名。”
相豫章大字不识一箩筐,遇到这种事情有些犯难,“这样吧,让阿和给你起一个?”
“可以呀!”
七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相蕴和也不大会取名。
前世死得太早,没来得及当公主请大儒名家开蒙就死了。
这一世倒是活了下来,但天天跟在军营里,身边都是一群从老家跟着阿父打造反起义的草莽庶民,受到的四书五经的教育屈手可指。
还是后来与阿娘重逢了,阿娘帮她恶补了不少东西,又让军师在排兵布阵之际不忘时时提点她,这才不至于让她成为睁眼瞎。
但哪怕她过目不忘颇为聪慧,三两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教出一位大儒来,听阿父把给七桶取名的任务交给自己,她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试探性向七桶说道,“恩你原名叫七桶,如今跟了阿娘姓,不如把桶去了,改为悦可好?”
“姜七悦?”
七桶问道。
“对,姜七悦。”
相蕴和点头,“一悦恩人安泰,二悦家人俱在,三悦朋友交心,四悦——”
七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就是很开心很开心的意思?”
“对,很开心。”
相蕴和莞尔。
“阿和,我喜欢这个名字!”
七桶,不对姜七悦大喜。
看到姜七悦这么开心,相蕴和心里也高兴,“你喜欢就好。”
名字确定下来,接下来就是见面礼。
相豫章十分肉疼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伸手递给姜七悦,“义父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以后入了京城再补给你。”
“行,我不着急要。”
姜七悦接过来,仍沉浸在自己有了新名字的喜悦之中。
“”
这丫头,是一点不客气啊。
相豫章不忍直视。
姜七悦接下玉佩,拿在手里看了看。
她是孤儿,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自从被三娘所救,就一直跟在三娘身边,也见了一些珍珠翡翠的东西,与三娘的东西相比,便宜义父给她的着实算不得好,玉质浑浊,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在小摊小贩那里买的。
——呃,指不定还是自己打的。
真穷啊。
看来豫公很穷不是传言。
她以后得多努力,给豫公挣点家产来。
威威赫赫的豫公在姜七悦心里穷得就差街头要饭的形象彻底定了格。
“大哥,你怎么把这东西给她了?”
一旁的左骞不知自家大哥在小姑娘心里是穷鬼形象,看到相豫章给姜七悦这块玉佩,不免有些不满。
抬手解了自己的玉佩,递给虎头虎脑的小姑娘,“七悦,这个给你,那个还给大哥。”
被左骞递过来的玉佩通体碧色,水头极好,姜七悦十分欢喜,立刻拿手去接,“谢谢小叔叔!”
好人啊,比她名义上的义父豫公有钱多了!
“嗐,一个东西而已,给了就给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相豫章爽朗一笑,“七悦,我给你的也收着。”
蚊子再小也是肉,姜七悦笑着道,“行,那我都收着。”
“谢谢义父和小叔叔。”
姜七悦得了俩玉佩,拿到相蕴和面前去献宝,“你要不要?要的话咱俩一人一个?”
严三娘看得直摇头。
——豫公给的东西是让你这么随意就送人的?
这也是豫公心胸开阔,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如果换成心眼比针尖小的大盛天子,怕不是现在就能拉出去乱刀砍死。
相蕴和忍俊不禁,“我不要。”
“这是阿父与小叔叔送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那好吧。”
姜七悦想了想,把两块玉佩收起来,“以后入了京城,你看上什么东西了,我便抢过来给你。”
“你别看我个子小,但我力气大着呢,只要是我看上的东西,别人都抢不过我的!”
相蕴和被她逗笑了,“好呀,你力气这么大,那你便帮我抢吧。”
相蕴和只以为小姑娘在说笑,直到三日后发生的一件事,她才彻底明白原来七悦没有在说笑,而是力气真的很大,大到简直不是人会有的力量——
悬崖峭壁之上怪石林立,每走一步走要冒着生命危险,相豫章领了一队人在前面开路,左骞居中,严三娘在后面压阵。
但开路之际难免会砍石伐树,拴着巨石的绳索被磨断,巨石咔擦一声,一路向下滚去。
这样的东西砸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武人的临场应变让相豫章反应极快,瞬间丢了手里的铁铲,抓住拴着巨石的绳索,试图让石头停下来。
但是一路下坠的石头根本不是人的力量所能阻挡的,他刚抓住绳索,就被巨石下坠的惯性带得一个趔趄,巨石往下滚,他根本站不稳,被巨石拖得贴着悬崖峭壁飞。
“大哥!”
周围亲兵脸色微变。
亲兵急忙上前,可一路下坠的巨石根本不是他们能拦得住的东西,跟在后面的左骞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巨石裹挟着乱石一路砸下去,后面拖着自己的大哥,看样子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左骞吓得差点蹦起来,“阿和!阿和在下面!”
“快把石头拦下来!”
“”
我谢谢你了,你大哥还在上面挂着呢!
被巨石带着磕得眼冒金星的相豫章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一群人追着去拦石头。
但无人拦得住,这样的石头要十几个人才能面前抬得起来,一路向下的坠的时候无人能阻,眨眼的功夫便砸到相蕴和面前。
巨石从天而降,相蕴和吓了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她尖叫一声把身后的姜七悦抱在怀里。
——被这种东西砸成肉泥可太惨了,她抱着七悦,好歹是她是肉泥,七悦能落个全尸,比两个人都成肉泥强。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不前,周围亲兵齐齐失去声音,世界只剩下秋风在呼啸,挂着细小的石块扫过她的背后与脖颈,弄得她微微的疼。
“阿和,你抱着我干嘛?”
她听到七悦奇怪问她,“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你至于吓成这个模样嘛?”
“???”
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那分明是一块能把她们砸成一块肉泥的石头!
无知者无畏。
这句话在七悦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等等,不对,那块石头怎么还没砸下来?
是阿父或者小叔叔拦住了?
定然是这样。
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他们定然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拦下。
没有石头砸死,相蕴和松了一口气,松开抱着七悦的手,戳了戳小姑娘的额头,“你呀,以后不要这么傻乎乎的,看到石头要知道跑,记住了吗?”
刚嘱咐完姜七悦,一抬头,发现那块巨石现在便在她身后。
之所以在她身后便停下,是因为姜七悦用一根手指抵住了。
“???”
这是什么力能扛鼎只手托山的神仙之力?!
相蕴和呆呆看着被姜七悦挡得纹丝不动的巨石,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们的这次奇袭京都牵制席拓的事情稳了!
第 45 章(捉虫)
第四十五章
相蕴和想起前世的严三娘的结局。
严三娘的死是压垮严守忠的最后一根稻草, 严三娘死之后,严守忠才投降她阿父,所以严三娘没有遇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明主, 而是凄凉死在朝堂政斗中, 又或者说,死于权贵对庶民的绞杀。
前来蹭气的鬼与她说过, 严三娘死得极惨, 比她几位兄长死得更惨,那时的严守忠深陷牢狱,自然抢不回女儿的尸首, 是一个年龄不大但功夫极好的女郎杀透重围,将严三娘的尸首抢走安葬。
她当时听完这个故事, 只觉得是鬼在安慰自己,一代女将孤军奋战那么久, 支撑她熬下去的,是皇帝的幡然悔悟, 然后突然降旨, 为严家伸冤昭雪, 可是她至死没有等到天子的旨意, 一生忠勇的女将至死不愿相信是天子要她死。
这样的故事已经很悲惨了, 若严三娘的身后事再凄凉, 那这个世道也太糟糕,所以鬼便告诉她, 严三娘不是孤军奋战, 她身边还有最后一人, 那人一骑当千带着她的尸首远走大盛,将她安葬在世外桃源之中。
可世间哪会有这样的骁将?
这不过是鬼为了安慰她, 所以才编织的美好鬼话。
真实的严三娘凄凉死于友军的刀锋之下,至死没能等到皇帝的刀下留人,更没有将她妥善安葬,她那烂泥一滩似的尸首会再次被枭首,被挂于城楼,用以警醒世人——看,这就是庶民反抗权贵的下场。
可看看被七悦挡住的巨石,相蕴和突然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的判断了,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神力的人,她们守护在至亲至爱的人的身边,是亲人身后的最后一道屏障,她们或许无法让亲人沉冤昭雪,但最起码能让亲人死后有一捧黄土安葬,让这个糟糕到极致的世道有那么一抹温暖,不至于让人触目之间满是绝望。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种乱世之中的一点点的温暖。
“七悦,你力气好大,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的力气都要大。”
相蕴和真情实意夸道。
“那当然。”
姜七悦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骄傲,“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啦,我力气很大的,能帮你抢很多东西的。”
周围人仍处于震惊中没有回神,姜七悦说道,“哎呀,手有点酸了,你们能不能把我义父救下来,让我把石头扔了?”
“救,救救救!”
亲兵们如梦初醒,“快救大哥!”
“”
我可谢谢你们了,终于想起来地上还有一个我呢?
摔得晕头转向的相豫章腹诽。
亲兵们分成两拨,一拨人七手八脚去扶相豫章,另一拨人去找姜七悦,以免小姑娘力气不足挡不住巨石,把后面的阿和压成肉饼,众人齐心合力,横在狭长小道上的巨石很快被推下山崖。
“大哥,你没事吧?”
解决了巨石,亲卫们终于有时间对相豫章嘘寒问暖。
“暂时死不了。”
相豫章摆摆手,视线落在姜七悦身上。
巨石已被推下,方才挡住巨石的小姑娘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一副受阿和影响的很爱干净的模样。
挡住巨石的手虎口崩裂,已有鲜血流出来,但小姑娘却不甚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仍在与阿和说笑,还是他的小阿和心细,看到了七悦手上的伤,连忙问亲卫要了伤药与绷带,小心翼翼包扎着。
“你不用那么紧张,没事的,我不疼的。”
姜七悦笑眯眯。
相蕴和摇头,“你都流血了,哪会不疼?”
“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一会儿军医来了,再让他帮你看一下,别伤到了骨头。”
相豫章虎目轻眯。
那么大的石头,坠下来的速度又如此之快,哪怕真的被人挡住了,巨大的冲劲也足以让人胳膊粉碎,可七悦看上去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骨折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人会有的力量。
——这是天生神力,千年难遇。
相豫章瞬间想起严三娘一脸高深莫测与他说的话——若你知晓了她的本领,莫说是几张饼子,纵然是黄金万两,你也舍得给。
“阿和,七悦,你们没事吧?!”
伴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上面传来左骞焦急的声音。
小王八蛋,你大哥还在地上压着呢。
相豫章回神,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相蕴和从亲兵后面探出小脑壳,“小叔叔,我们没事呀。”
“对呀,我们没事。”
姜七悦跟着相蕴和的动作,一起探出小脑壳。
两颗小脑壳并排探出,不曾受半点伤害,一路狂奔而来的左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
“砰——”
话未说完,便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相豫章冷笑一声收回脚。
该!小王八蛋!
只知道担心俩侄女,你大哥的生死安危你是一点不担心啊!
周围亲卫见怪不怪。
左骞揉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嘶——好疼。”
“疼不死你!”
相豫章没有好气地骂了一句。
“???”
好不好的骂我干什么?
左骞一头雾水。
这弟弟着实不能要,相豫章懒得搭理,扶着亲卫的胳膊,一拐一瘸去看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并未被巨石砸成肉饼,只有矮一点的那个受了点轻伤,此时已被高一点的那个包扎好,晃着手背上用绷带系着的蝴蝶结,眼里满满是欢喜。
“阿和,你包扎的好漂亮啊,居然还打了蝴蝶结。”
姜七悦欣喜道。
相豫章瞬间不嫌弃姜七悦吃得多了,更不肉疼自己送出的玉佩,四五成饱就有这种力量,还心思单纯,一片赤诚之心,这种人留在阿和身边是个宝,足以让他以后再也不担心阿和的安危。
两个小姑娘关系好,相豫章乐意见成,大手一挥,让亲卫送来面饼无数,“七悦,你只管吃,大口吃,千万别饿着自己。”
姜七悦狐疑地看了一眼相豫章。
——穷得只能送她自己做的的玉佩了,真的能让她吃饱肚子吗?
但再看看被亲卫送来面饼,扁扁的肚子十分配合地响起一声咕嘟,姜七悦咽了咽口水,立刻拿起一块面饼往嘴里塞。
算了,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反正马上要去京都了,义父再穷也穷不了几天了。
“七悦,这次太谢谢你了。”
方才被巨石拖行,相豫章受了颇重的伤,没有再领着亲卫在前面开路,而是与相蕴和姜七悦一起走,“如果没有你,阿和肯定没命了。”
想起刚才的惊险之处,相豫章仍心有余悸,“你救了阿和的命,那就是救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义父,还是等打下京都再说吧。”
姜七悦咽下面饼,摸了摸相豫章送给自己的粗糙玉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现在的你,还没三娘有钱呢。”
“”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大实话。
被一个小姑娘当场拂面子,相豫章丝毫不生气,更没有半点尴尬,草莽出身的人嘛,主打一个没脸没皮。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义父现在是没三娘有钱,但义父不会一直这么穷下去的,以后肯定会有钱的。”
相豫章曲拳轻咳,“你放心,义父肯定养得起你,不让你饿肚子。”
“真的?”
姜七悦半信半疑。
相豫章立刻点头,“义父从不骗小孩儿。”
“那我能天天吃这么多吗?”
姜七悦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四五成饱虽然也能坚持,但是饿着肚子总归有些不好受。”
相蕴和被她逗笑了,“当然能。”
“你放心,咱们穿过这片悬崖峭壁,就能到中原之地了,中原之地极为富庶,绝不会再让你饿肚子。”
“阿和说得对。”
相豫章道,“到那时,不止有面饼子,还有鸡鸭鱼肉任你挑,让你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姜七悦眼前一亮,“那感情好!”
一连吃了十几张面饼子,又吃了一大块腌肉,姜七悦不那么饿了,差不多有八/九成饱,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食物屑,指着前方亲兵们灰头土脸开辟着的险道,两只眼睛亮晶晶,“只要能把这条路打通了,咱们就能到中原?”
“对呀。”
相蕴和道。
姜七悦撸/起衣袖,“让我来!”
“我力气大,比他们弄得快多了。”
八/九成饱的姜七悦无所畏惧。
一个人吃了十几个人的饭,没心没肺如她也不好意思再问阿和要,只能吃个四五成饱,走路都打漂,就连刚才挡石头,手指都是晃的,要不是亲卫及时来帮她,她还真不一定能挡得住那块石头。
阿和真好啊,石头砸下来的时候还想着抱着她。
这种本能的反应最打动人,让她更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
恩,她得好好报答她,快点帮她打通这条道。
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谁能拒绝入京之后能随便吃鸡鸭鱼肉呢!
不等相蕴和回答,姜七悦便冲到了最前面,顺手拿起一把铁铲,与亲卫一起去开路。
曾经的古道已破旧不堪,长时间不走人,上面已布满荆棘与乱石,若是人多势众,大力出奇迹的情况下倒也能很快把路凿开,但古道窄得很,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人,只能一二十人去清理。
亲卫们开凿得极为困难。
可有了姜七悦的帮助,便等于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人的力气,狭长的小道迅速被清理,进度比之前快了两倍都不止。
“七悦,你歇一会儿吧。”
相蕴和看得心惊肉跳。
姜七悦摇摇头,抬脚把拦路的怪石踹下山崖,“没事儿,吃饱肚子的我没那么容易累的。”
那块石头四五个人都抬不起来,但在她面前,如同桌椅板凳似的被踹开,呼啦啦砸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姜七悦虽天生神力,但相蕴和也不把她当牛马使,她开半个时辰的路,便硬拉着她,让她休息半个时辰,不许她劳累。
这点工作量对于姜七悦来讲根本算不上累,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但相蕴和关心她,相豫章更是心疼她,她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有家人就是好!
休息半个时辰后,姜七悦再度去开路,一人能当二十多个人。
相豫章感动得眼泪汪汪,“七悦,你要是早说你天生神力,为父就是饿着肚子也得让你吃饱饭啊。”
“你那点饭量也喂不饱我啊。”
姜七悦道。
“不是,那不一样。”
相豫章被噎了一下,“要是知道你力气这么大,肯定要先紧着你吃饭。”
“你应该早点跟为父说你力气这么大的。”
严三娘不大有心眼,为数不多的心眼还用在这上面,相豫章十分嫌弃,“三娘也真是的,为什么把你藏着掖着,不直接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力量?”
姜七悦奇怪看了眼鼻青脸肿的相豫章,“我说了呀,你们谁也没信。”
“”
这倒是,谁会相信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姑娘天生神力?
只有亲眼看到了,才会卧槽,原来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
相豫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为父狗眼看人低,为父反思,为父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
“你说,咱们这位大司马以后还会不会这样?”
王懋勋手指轻叩案几,问身边亲兵,“让他的人领军功,让咱的人坐冷板凳?”
“我王家世代公侯,我亦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我此番领天子之命而来,为的不是被他排挤忌惮的!”
这番话很快传到席拓耳朵里。
席拓心腹忍不住骂道,“大司马为何不用他,他心里难道不明白?”
“先不说姜二娘与相豫章,只说他们夫妻俩麾下悍将,兰月石都杜满雷鸣与张奎胡青葛越,他王懋勋能打得过哪一个?”
“上一次若不是大司马即时回援,他的五万人马早就被姜二娘包了饺子,他的项上人头也会被姜二娘割了去,成为叛军士气大涨的东西!”
“如此废物,竟还想独立领兵?”
“简直可笑!”
心腹的破口大骂并未对席拓造成任何影响,身着吞云饕鬄铠的男人眼皮微抬,手指指向盘水之上的应苍山,“点两万人,让他去应苍山堵相豫章。”
这便是席拓比严守忠的高明之处。
严守忠目下无尘,最看不惯庸才废物,但席拓却能根据庸才贫瘠的才能让他们发挥最大的用处,在自己战功赫赫的同时,也会让权贵们一起领军功。
权贵们虽极看不上席拓的奴隶出身,但只要跟着他,就有大把的军功拿,所以朝堂之上不会特别针对他。
——谁能拒绝白白给自己送军功的人呢?
席拓招来王懋勋。
自己刚骂完席拓,就被席拓召见,王懋勋心里直发虚,但到了主帐才发现,席拓并不是要问罪,而是对他委以重任。
方才骂王懋勋的席拓心腹细细与王懋勋掰扯应苍山的重要性。
“叛军的兵力力远远低于我们,若想胜我们,便会兵行险招,出其不意——比如说,釜底抽薪,直取京都。”
心腹道,“应苍山是叛军取胜的关键,更是我们剿灭叛军的关键,王将军,大司马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这可是对你十足的信任啊。”
这简直是躺着就能挣,王懋勋大喜,瞬间把自己刚才对席拓的埋怨抛之脑后,“大司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取相豫章的人头以报大司马的提携之恩。”
一个智商正常的将军,只需五千人,便能让相豫章饮恨应苍山。
但席拓觉得这些出身世家的庸才脑子大多不正常,便给王懋勋点了两万兵,又让自己的心腹跟在身边提点着,以免庸才庸出了超乎想象,让他形势一片大好的战局被扭转。
得了将令的王懋勋越发觉得席拓是好人,领着两万兵兴冲冲往应苍山进发,丝毫没留意临行之际席拓的心腹在冲席拓微微点头,仿佛是两人之间私下已瞒着他议定了什么。
而他们之间的决议,也彻底改变了九州天下的格局。
让这个纷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统一。
可惜庸才之所以是庸才,是因为他们平庸且无能,偏又极度自信,以为自己只手能补天,自己若赢不了,那必然是旁人的缘故。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席拓从不做被狗咬的吕洞宾。
“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王懋勋大手一挥,吩咐众军士。
席拓心腹禄牙眼皮微抬,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笑意。
这委实是个好地方,看似地势极好,敌军无从攻击,但若从上方攻击,则全军荡然无存。
这种事情禄牙才不会开口提醒。
打仗嘛,刀剑无眼的,死个人算什么稀奇事?只要这场仗打胜了,天子才不会在乎里面究竟死了多少人,是不是有着权贵。
对于天子来讲,能与他分厅抗衡的权贵越少越好。
——这便是他家大司马一路青云而上的原因之一。
大司马对外是一把好刀,对内,更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禄牙拱手听命,“一切由将军定夺。”
王懋勋心中一喜。
还以为禄牙这厮是席拓派来监视自己的,没想到处处以自己马首是瞻,看来是他多虑了,大司马果然是光风霁月的大司马,从不做龌龊之事。
大司马真是好人啊。
王懋勋再一次在心里感慨。
大军就地安营扎寨。
禄牙以拱卫主帐的理由,另领一部分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安营扎寨。
是夜,相豫章的斥卫探知盛军一分为二,一个把找死写在脑门上,另一个才是真正要他们性命的尖刀。
第 46 章(捉虫)
第四十六章
得知消息的相豫章倒吸一口冷气。
“席拓果然是世之骁将。”
左骞大惊, “哪怕前营全军覆没,后营的人也能让我们葬身应苍山。”
“大哥,咱们该怎么办?”
左骞只觉得生机渺茫, “咱们根本突破不了后营的封锁。”
相豫章沉吟不语。
捏着相蕴和画的地形图, 拿在面前左看右看。
严三娘眉头紧锁,“大司马一向及善用兵, 我们能想到的地方, 他如何想不到?”
“只怕在我们刚刚出发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前来堵截我们的人选。”
“你还叫他大司马!”
左骞哀嚎一声,“我们都快死他手里了, 还叫什么大司马?”
“”
这不是叫顺嘴了么?
她以前跟着父亲打仗时,最敬佩的人除了父亲, 便是大司马席拓了。
那是一位用兵如神的将军,以奴隶之身爬到大司马之高位, 无论是带兵打仗的能力,还是与朝臣周旋的能力, 都让人叹服不已。
可惜这位大司马从不结交朝臣, 而父亲也不许她“攀附”权势, 所以哪怕同朝为官多年, 她也不曾与席拓有过往来。
只在宫宴之际隔着数位武将偷偷瞧过他几眼, 男人端坐天子下首, 眉眼似剑,气质如刀, 一如传闻之中的模样——冷面阎罗。
他从不与人说笑, 哪怕是天子封赏, 也只是神色淡淡道赏,唯有在某次宫宴之际摆放在他殿内的昙花旁若无人绽开, 他眸光一滞,片刻后笑了起来,说此花甚好。
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司马竟然喜欢花儿?
还是这种花期极其短暂、怒放之后便迅速枯萎的昙花?
她摇头轻笑,忽而觉得世人畏如鬼神的大司马似乎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
严三娘伸手拍了拍左骞肩膀,“咱们这不是还没死吗?”
“小骞,你想开点,万一咱们赢了呢?”
“赢?你可真敢说。”
左骞垂头丧气,“大哥都没十足的把握能胜他,咱们拿什么赢?”
“拿这儿赢。”
相豫章放下手里的地形图,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脑壳。
左骞看了下相豫章,“你有九个脑袋?不怕盛军来砍?”
“”
这蠢弟弟还是扔了吧。
相豫章抬脚把左骞踹了个狗啃泥,“我说是用脑子,用脑子!”
“哦。”
左骞从枯叶之中抬起脸,“用脑子就用脑子,你直接说不就行了?”
“你闭嘴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相豫章抬腿又踩一脚。
原本因盛军堵截而陷入紧张的气氛因兄弟两人相看两厌变得轻松起来。
“前营的王懋勋不足为惧,麻烦的是后营的人,那才是席拓布下的杀招。”
相豫章收拾完不堪要的弟弟,重新与众人分析。
前营的领军之人一探便知,后营的主将却不曾被斥卫探知,相豫章越发觉得此将是个人才,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从安营扎寨的选址与布阵便能看出,此人心思缜密,颇有席拓之风,我们若想入主中原,便要突破他的截杀。”
相豫章看向严三娘,“三娘,你可认识这个人?”
“此人行军布阵之间有何规律?善用计还是更为骁勇?”
“席拓自负智谋无双,帐下无军师谋士,只有心腹六将,能力各不相同。”
严三娘道,“这次过来的,不是勾华蒙西,便是甘乐与禄牙。”
“呃,可能是禄牙。”
想了想,严三娘又补上一句,“占尽地形优势来堵截咱们,不至于让勾华蒙西出马,甘乐与禄牙便够了。”
相豫章眼皮跳了跳。
——排名最末尾的禄牙便有这种将才,而能力远在甘乐蒙西勾华之上的席拓,又怎样可怖的绝世将才?
没由来的,相豫章担心起来远在盘水的姜贞。
他们满打满算只有十万人,还被他带走了三万人,而席拓却有二十万之众,后面还有三十万在集结,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贞儿如何坚持得下去?
不行,必须尽快突破禄牙的防守,兵临京都城下,让席拓不得不分兵来救。
相豫章虎目轻眯,几乎将地形图盯出洞来。
他们依靠阿和找到古道又如何?
借七悦之力重新把古道开辟又怎样?
古道狭小,大军难行,只需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布上千余兵马,便能将他们牢牢堵死在古道之中。
绝对的地形压制下,他们再多的努力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别提领军之人并非庸才,哪怕有王懋勋这种废物拖后腿,禄牙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难打。
难打。
十分难打。
但相豫章从不是甘于认命之人,他拧眉沉思片刻,缓声对众人道,“席拓的指挥天衣无缝,领军之人亦颇有才干,我们若想从他们的攻势下冲破封锁,不亚于难于上青天。”
“但是,我们并无全无胜算。”
众人心头一沉,相豫章的声音再度响起,“庸才王懋勋,便是我们的突破口。”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
“王懋勋,便是能让盛军一败涂地的无能之将。”
·
“阿嚏!”
主帐之中的王懋勋打了个喷嚏。
亲卫连忙奉上茶水一盏,“定是侯爷与侯夫人想世子了。”
“世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领兵作战,在千里之外的盘水与叛军交战,侯爷与侯夫人哪有不担心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出征在外,的确让母亲担忧了。”
王懋勋拿帕子擦了擦脸,接过亲卫递来的茶,只提母亲,对父亲却只字不提。
亲卫见怪不怪。
世家大族表面光鲜,实际里面的肮脏事比谁都多。
比如说这位尊贵无比的侯府世子其实并不得其父的喜欢,其母更是被其父薄待,在府上没有丁点地位,说是宠妾灭妻都侮辱了宠妾灭妻。
若不是为母亲争口气,让她在府上不至于被父亲的姬妾欺负,锦衣玉食长大的侯府世子哪会冒着生命危险请命来盘水?
更在旁的权贵之后躺着等军功的时候主动请缨,希望自己立让天子眼前一亮的绝世战功,好让自己懦弱无能的母亲身上有诰命,甚至可以与父亲分府别住,就此脱离侯府的水深火热。
“等世子凯旋,侯夫人便能放心了。”
亲卫知晓王懋勋的打算,只捡好听的话来说,“到那时,世子因功封侯,老夫人身上也能得诰命,那些乌七八糟的贱人便不敢再欺负她了。”
王懋勋长长叹气,“但愿如此。”
他离府那么久,也不知母亲如何了?
但愿妹妹能护住母亲,不让她被贱人们欺负。
这事儿不能细想,越想越让人心焦,王懋勋放下茶盏,忍不住吩咐亲卫,“再让斥卫去探查一番。”
“这么长时间了,相豫章也该到了。”
·
相豫章的声音刚落,左骞灵感一现,“大哥的意思是,挑拨王懋勋与禄牙内斗?”
“他们一旦内斗起来,我们便能渔翁得利?成功突破他们的围堵?”
“很难。”
严三娘摇头,“士族家里养出来的公子,把脸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哪怕王懋勋知晓席拓故意要他死在这儿,他也不会勃然大怒与禄牙内斗。”
“与禄牙闹开,便是会让咱们趁虚而入,让席拓大败而归,事后追究起来,他便是罪魁祸首。”
“更别提席拓一向精明,为人做事从不授人把柄,王懋勋根本抓不到他置自己于死地的任何证据,一切都是王懋勋自己蠢,才会被我们一网打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们还能怎么办?”
好不容易灵感一现却没有任何用处,左骞唉声叹气,“唯一好突破的王懋勋我们都突破不了,这仗还怎么打?”
“谁说突破不了王懋勋?”
相豫章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阿和,你可曾听说过王懋勋的事情?”
他把阿和带在身边,除却阿和知晓古道怎么走之外,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阿和当过十几年的鬼,知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相豫章看向相蕴和。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仿佛正在等着他开口去问她。
“听过。”
相蕴和点头,“他与他父亲关系不大好,恩,非常不好的那一种。”
王懋勋虽其貌不扬,是再常见不过的勋贵之后,但在数年之后,这位平平无奇的世家子弟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他亲手弑父。
这种大逆不道的稀奇事儿自然被前来蹭气的鬼告诉她,而且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什么王懋勋的父亲宠妾灭妻,什么王懋勋的母亲被欺负得很惨,什么王懋勋的母亲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什么王懋勋怒发冲冠,提刀弑父。
听完这个故事的她一头雾水,“王懋勋的母亲是世家女,夫君如此欺负她,她为何不寻求娘家的帮助?”
“为何不与王懋勋的父亲和离?为什么要白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周围的鬼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的公主,世间哪有那么多疼女儿的父母?只要她还是明面上的侯夫人,她的母族便不会干涉她的内宅之事。”
“若她回家哭得次数多了,母族便会送她几个美貌侍女,让她去笼络男人的心。”
“至于她的感受?”
“不,没有人会在乎。”
“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有一个高门贵婿来得重要?”
“再说了,王懋勋已经长大,她就更不用和离了,只需再熬几年,把男人熬死了,她便是府上的老封君。”
可惜这位夫人没能熬到最后。
她是人,有自己的感受。
她在日复一日的妻妾之争中耗尽了心血,在母族的袖手旁观与夫君的厌恶不喜中磨去了所有心性,最后在自己二十多年前嫁人的那一日,结束自己的生命。
——若一切苦难以嫁人为开始,那么也以嫁人的日子为结束。
她的死没有引起两个家族太大的波动。
两家人为了不伤和气,甚至还瞒着王懋勋,只说她失足落水而死,试图将她的死遮掩下去,是她的女儿不甘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将这件事告诉了被蒙在鼓里的王懋勋。
之后的事情便与市井流言别无二致,王懋勋提刀弑父,王懋勋的妹妹提剑杀妾,兄妹两人杀红了眼,将父亲与小妾统统送下去给母亲陪葬,而后一把大火,将侯府烧得干干净净。
相豫章眼皮跳了跳,想起同样与父亲关系不好的顾家三郎,这就是姬妾成群的坏处,不仅子女离心,枕边人也与自己不一心。
还是只娶一人好。
同甘共苦,生命相托,远比莺莺燕燕一大堆却没有一个知心人强。
“王懋勋的软肋是他的母亲?这好办啊!”
左骞一拍大腿,灵感再现,“咱们以他妹妹的名义给他送信,就说他母亲活不下去了,要他赶紧回去。”
“这样一来,他肯定不甘心再当席拓弃而不用的棋子,肯定要设法救自己。”
“只要有了自救之心,咱还愁他跟禄牙斗不起来吗?”
严三娘立刻接话,“我身边有从京都跟过来的兄弟,可以让他们假扮信使。”
“我可以冒充王懋勋的妹妹来写信。”
相蕴和举手。
这位世家女忙于宅斗,琴棋书画一塌糊涂,写出来的字不比她的狗爬字好多少,王懋勋方寸大乱的时候不会仔细甄别妹妹的字究竟是狗刨还鸡挠。
这计虽有点缺德,但相豫章缺德惯了,不差这一次的缺德,更别提这还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相豫章有什么不同意的?于是一锤定音,“好,咱们就借侯夫人一用。”
“对,借她一用。”
左骞道,“指不定咱们还能救他一命。”
相蕴和很快写完信。
看到自家女儿的笔迹,相豫章嘴角微抽,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不行,等攻入京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给阿和请位名师大家来教习。
这狗刨似的字,着实有些不好看。
*
是夜,“京都”来人,送上一封狗刨似的信。
这么难看的字一看看就是自己妹妹所写,除了他妹妹,世界上再找不到能把字写得这么难看的人。
王懋勋当即变了脸色。
亲卫皱了皱眉,“你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生?”
来人立刻将王懋勋家中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叛军皆是一群草莽,哪里会对京都深宅大院的事情了如指掌?王懋勋当下再不怀疑,心念母亲与弱妹,不免方寸大乱,快步找禄牙辞行。
王懋勋的父亲宠妾灭妻的事情禄牙也听过几耳朵,“信使”的确是京都口音,又对王家的事了若指掌,禄牙没有多想,只以为的确是王家人前来求救。
若是在平时,禄牙定能看出信使的端倪,但王懋勋在与不在没什么关系,更影响不到战局,将死之人哪值得他多花心思?
禄牙略微思索,便答应了王懋勋身为主将却突然离开的要求,好话说满,着人送王懋勋回京,而后算一算时间,相豫章也该赶到了,于是重新布阵,翘首以待相豫章的到来。
但他等到的却是愤怒的王懋勋。
“信使”露出马脚,王懋勋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叛军的调虎离山之计,这么回去不但没军功,禄牙反口一告,便能让他成逃兵。
若没有遇到禄牙拍来追杀自己的人,王懋勋还能相信禄牙的话,相信禄牙与大司马替自己遮掩,可这俩人都派人追杀自己了,杀自己灭口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还能再信这俩人的鬼话?!
怒火中烧的王懋勋冲回军营,大手一挥,吩咐麾下军士,“此人狼子野心,刺杀本将,来人,快将他给我拿下!”
哼,不就是堵截相豫章吗?
没了禄牙,他一样能完成!
等他砍下相豫章的人头,再提着禄牙的人头去找席拓复命,看这位冷面阎罗是哭还是笑!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当受命擒拿自己的人来到面前, 禄牙眼皮微抬。
——王懋勋这厮何时变得这么聪明了?
当庸才开始变得聪明,这种聪明往往是坏事的聪明。
但禄牙愿意给王懋勋一个机会,万一呢?万一这位蠢材为数不多的聪明会用在正格上呢?
于是禄牙并不慌张, 只开口道, “将军,末将愿往。”
禄牙本就属于智将, 三寸不烂之舌辩解起来, 庸才王懋勋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是,他难道真的冤枉了大司马与禄牙?
大司马其实是以德报怨的好人?禄牙更是对他忠心耿耿?
王懋勋贫瘠的智商犯了难。
半路上“救”王懋勋的“兵士”看到王懋勋如此,心中大骂蠢货, 随随便便就能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去,这人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怪不得大哥把这位蠢货当成突破口, 就冲这种惊天动地的蠢,大哥也应该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一号计划失败, 那就只能启动二号计划。
是夜,王懋勋原本的安营扎寨的真相迅速在军营里蔓延开来——
“你知道禄牙副将为什么要重新部署阵营吗?是因为按照王将军的布置, 咱们都得死!”
“王将军原来的阵型看似坚不可摧, 可若是敌人从高处攻击, 我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吧, 禄牙副将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是对王将军极为忠心, 事事都听王将军的调遣吗?”
“那都禄牙副将故意装出来的。”
“禄牙副将贱民出身, 最讨厌的就是王将军这种权贵,怎会对王将军俯首帖耳?”
“一切都是假象。”
“一切都是禄牙副将迷惑将军的表象。”
“禄牙副将之所以这么做, 是为了让王将军放松警惕, 然后把王将军一网打尽!”
“王将军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我们。”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禄牙副将与王将军内斗的牺牲品。”
禄牙心思缜密, 事情真相的蔓延很快被他得知,这位临危不惧的席拓的心腹听到消息脸色微变。
——一场战役的溃败,并非从上到下,而是从下到上。
军心已失,士气不振。
若再出现一些冲突,很容易酿成士兵哗变。
若是大司马在这儿,以大司马军威之盛,定能压得住军心,更能让兵士信服,他并不是将兵卒当草芥之将,而后将这件事打为相豫章霍乱军心的流言,让军士们化愤怒为力量,一鼓作气把叛军剿灭。
但他不是大司马,他没有赫赫的战功,更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遇到这种事情,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且更容易激化矛盾,让原本还能维系表面平静的军队彻底沸腾起来。
“不可妄动。”
斟酌片刻,禄牙缓声说道,“此事悄悄去查,不可惊动太多人,一旦抓住散播流言之人,不能即刻便要他性命,一定要留他一命,让他在三军面前分说清楚。”
但他的打算再一次落空。
又或者说,相豫章预判了他的预判,派来的细作抱着必死之心来执行任务,当禄牙的人找到散播流言的细作,细作高呼一声,挣扎逃命。
“禄牙副将要杀人灭口了!”
细作一边喊,一边跑,一路上引起的动静极大。
原本准备休息的军士听到动静,忍不住出来看个究竟。
刚出营帐,便看到禄牙的亲卫在追着前几日与他们说禄牙副将谋害王将军之事,而他们,就是王将军的陪葬。
事情的真相再明显不过。
——禄牙副将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
军队的哗变只在一瞬。
当告诉他们真相的人血溅当场,这群被人愚弄被人当草芥丢弃的军士们再也忍不住,愤怒如火山一样爆发——
“我们以为副将贱民出身,与士族权贵不一样,会把底层军士的命当命。”
“我们想错了!”
“在副将眼里,我们的命根本不是命,是用来掩盖王将军被副将害死的陪葬!”
来自最底层的愤怒席卷全场,顷刻间便吞噬原本便震荡不安的军心。
“大哥,成了!”
斥卫欣喜来报,“盛军哗然,现在打成一团了!”
相豫章面上却没什么喜色,抬手掐了下眉心,吩咐喜出望外的斥卫,“若能找到他的尸首,便尽量找到他的尸首,将他好生安葬,莫让他曝尸荒野。”
这个“他”,自然是抱着必死之心去执行命令的细作。
斥卫微微一愣,满面喜色蒙上一层雾霾,“是,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去吧。”
相豫章挥手。
斥卫应命而去。
严三娘有些动容。
——这便是相豫章与其他诸侯将领的最大不同,他真正把每一个人的命当成命,而不是随意调遣丢弃的棋子。
“豫公,节哀。”
严三娘低声安慰道。
相豫章长叹一声,“应苍山应苍山,果然名不虚传,是应命之山,苍龙之山。”
“是苍被缚于此,成为一条死龙,还是苍龙入海,腾云而上九万里,皆看自身命数——”
声音微微一顿,虎目倏地眯了起来,“不,不是看自身命数,而是看天下人心。”
“人心所指,所向披靡。”
什么命数不命数?
他能赢,是因为有无数人心甘情愿追随于他,为了他的信念,愿意放弃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
如果将这些人的牺牲说为命数,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亵渎。
“我之所以计成,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原本苍凉的声音变得威严有力,“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但能做到的,只有我与二娘。”
相豫章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方才因细作身死而略显颓废的枭雄此时龙行虎步,剑指中原,“传令三军,直取京都!”
盛军乱成一团,再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
而疲于内斗的盛军更为他行了方便,相豫章的旌旗祭出,无数盛军为之响应——
“那是豫公?”
“横竖都是死,我们还不如投降豫公!”
“对,投降豫公,反了这大盛天子!”
王懋勋被愤怒的军士们抓住,献给相豫章。
禄牙倒是警觉,发觉失态不好,便领亲兵立刻撤出。
没了禄牙统率三军,其他正在观望的盛军也停止骚动,一同归顺相豫章。
三万大军投降过半。
相豫章原本只有三万之众,有了归降的盛军,瞬间扩充到五万。
盛军的归降不仅仅是增加兵力,更有马匹与辎重,让原本轻装简行走古道的起义军瞬间如虎添翼,以势如破竹的攻势兵出应苍山。
出了应苍山之后,中原大地再无屏障。
一望无际的平原在相豫章眼前缓缓铺开,剑指中原问鼎天下的宏图霸业就此被书写。
“传我将令,星夜疾驰,攻打京都!”
相豫章一声令下。
“喏!”
诸将心潮澎湃。
相蕴和与姜七悦同乘一匹马,四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中原的一切。
“中原之地真的好繁华。”
姜七悦再一次惊叹中原的富庶,“当初跟三娘一起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不过两年时间,我又回来了,还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相蕴和笑眯眯,“是呀,谁也想不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以精兵五万,彻底改写九州天下纷争数百年的乱世格局。
这个战乱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将由他们而终结。
·
“二娘,席拓军中有异动。”
斥卫紧急来报,“席拓军中似乎少了三万人,他们的方向,好像是应苍山!”
杜满大惊,“应苍山?!”
“三万人围堵应苍山,那大哥岂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心直口快如杜满,都能知晓这句话会给军队带来怎样的滔天巨浪。
雷鸣一掌拍在案几上,“席拓治军极严,我们的斥卫很难探知盛军的消息。”
“如今大战即将来临,斥卫却发现了这样的事情,不仅知晓军队调动,更知晓军队人数与军队去了哪里,这分明是席拓故意放出来的!”
“席拓想用叔父的安危来扰乱我们的军心。”
赵修文眉头微拧。
石都沉默无语。
韩行一万年不变的摇羽扇动作此时悄无声息停了下来。
兰月抿了下唇,吩咐斥卫,“万不能将这个消息告知他人,否则我们必败无疑。”
“是!”
斥卫脸上一白,瞬间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可怕性。
斥卫退下。
周围诸将神色悲戚。
他们费那么大功夫牵扯席拓,去给大哥争取时间,可还是被席拓看出了他们的谋算,以三万兵马去堵截大哥。
古道年久失修,哪怕阿和找得到在哪,但也需要花费兵力去重新开路,这样行军的大哥若被三万大军守株待兔,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席拓果然是当世名将。
一个从奴隶爬到大司马位置的人,怎会是平庸之辈?
他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厉害,厉害到几乎不可能战胜。
——天生将才在排兵布阵上的天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诸将后知后觉想起,这位官拜大司马的男人从无败仗,自领兵以来,便以摧枯拉朽的攻势取胜。
他成名多年,从无敌手,摇摇欲坠如此的大盛能够继续统治中原大地甚至辐射神州大地,全是因为他的存在。
而他们,在席拓的攻势下能够坚持五个月,已经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奇迹。
多么可笑。
他们浴血奋战到今日,不过是给席拓的传奇故事里再添一笔。
营帐里的气氛变得低迷。
军师韩行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虽声音极轻,但诸将皆为习武之人,那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还是落到他们的耳朵里,然后让他们更加悲戚。
——连军师都开始叹气了,那说明事情到了坏到不能再坏的程度了。
也是,大哥都快没命了,事情能不坏么?
他们的好不容易抽出来的十万大军分给大哥三万,自己只剩下七万,席拓用兵如神,攻势甚急,七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五万,而且还在席拓的堵截下节节败退,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下去跟大哥团聚。
张奎长长叹气。
“叹什么气?我才不信大哥会这么容易死!”
雷鸣兀自嘴硬,“之前多少次险境,大哥都死里逃生了,这次也一样!”
但这话显然说得没什么底气,之前是梁王以及其他盛军的追捕下死里逃生,可这些人能跟席拓相比吗?
不能,这些人全部绑一块,也不及席拓的一根手指头。
所以相豫章的下场显而易见——被枭首之后送往京都示众。
“都少说两句。”
兰月有些不耐烦。
雷鸣闭了嘴。
“二娘,豫章极善用兵,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兰月走到姜贞面前,双手放在姜贞肩膀,压低声音安慰这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
但被她安慰的几乎把寡妇两字挂在脑门上的姜贞,此时却没有太多的悲伤表情,她静静看着沙盘,凌厉凤目此时精光大盛。
“席拓把我当成了什么?”
姜贞冷笑,“死了夫君,便寻死觅活之人?”
“不,我从来不是。”
姜贞抬头,看向诸将,“你们更不许是。”
“豫章死了,还有我姜二娘,没了豫章,我姜二娘一样能带领你们赢了席拓。”
诸将微微一愣。
随即,他们反应过来——这才是二娘的作风。
她从不是依附男人而活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一颗参天大树。
没了夫君如何?痛失主将又如何?
她一样能只手撑起天下,麾下将士誓死追随的将军,更是九州万民心中敢与天公试比高的神祇!
这便是姜二娘。
生于商贾之家,却有吞吐九州万物的胸襟谋略。
“好!”
雷鸣大笑,“好一个没了大哥也能带领我们赢了席拓的二娘!”
“这才是我认识的二娘!”
“是我舍命追随的二娘!”
诸将如梦初醒。
“二娘,咱们该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杜满当即开口。
赵修文看向姜二娘,“婶娘若有吩咐,但请开口。”
“石都誓死追随二娘。”
石都拱手听命。
韩行一羽扇微拱,“二娘,以后便靠你了。”
所有人全部开口,唯有兰月没有说话。
——她对姜贞的忠心,从来无人会质疑。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视线缓缓扫过众人,姜贞再度开口,“承蒙军师与众将不弃,二娘感激涕零。”
“诸位放心,我姜二娘不打无把握之仗,断不会让诸位同我一起赴死。”
“二娘有何妙策?”
雷鸣大喜。
杜满紧跟其后发问,“二娘快说!”
“第一计,便是竖白旗,为豫章举丧事。”
姜贞凤目轻眯,缓声说道。
赵修文一惊,“婶娘,叔父之死尚未有定论,婶娘——”
声音微微一顿。
转瞬之间,这位从少年逐渐长成男人的人明白了姜贞的打算——哀兵必胜。
五万军士换白衣。
旌旗换成白色孝旗,上面上军师龙飞凤舞写的字,一写报仇,二写雪恨。
消息很快传到盛军大营。
席拓动作微顿,“姜二娘为相豫章举丧?”
“正是如此。”
斥卫恭敬答道,“现在叛军的旌旗全部换成了孝旗,上面写着报仇雪恨。”
得知相豫章的消息不仅没有溃散,反而集结起来为相豫章举丧?
甘乐脸色微变,当即便猜到姜二娘的用意,“大司马,姜二娘想与我们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席拓剑眉微挑,“情绪是一把双刃剑,可所向披靡,亦可一败涂地,端看她的对手如何处之。”
大司马波澜不惊,便是十拿九稳,勾华拱手问道,“大司马准备怎么做?”
“不必与她争一时之勇。”
席拓并起两指,指向姜二娘大军之后的谷城,“先避其锋芒,迷惑她的注意力,而后五万兵马绕后,直取叶城。”
“姜二娘麾下约有十万兵卒。”
“此十万,乃是她全部家当。”
“她倾尽全力与我一战,谷城的防守定然空虚。”
席拓淡声说道,“取下谷城,切断她与方城之间的联系,粮草辎重供应不上,她的哀兵之计不战自败。”
诸将大喜,“大司马英明!”
一道道将令从主帐中发出。
这场耗时半年之久的战役,也终于缓缓拉下帷幕。
甘乐牵制起义军主力,勾华领五万大军绕道取谷城。
盘水河畔,喊杀声震天。
席拓领亲卫端坐高处,看两军交战,血流成河。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画面,猩红的血迹涂满每一处盔甲与土地,他静静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突然想起自己的曾经。
那时的宸妃还不是宸妃,而是明孝太子妃,十二岁的小姑娘提剑而来,一剑刺破他身边人的胸膛,习武的手探到里面,抓出仍在跳动的心脏一枚,然后转身对吓得两股战战的医官说道,“有了人心,你们便能救他,是不是?!”
那时的她真疯啊,一如现在。
他更不是被她善待被她温柔教养的奴隶,而是她豢养的一头恶犬。
恶犬会伤主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要赢了这场战役,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
一如姜二娘曾经所说,她的仇,她要自己报,不必旁人来施以援手。
如果有一日,她需要他出手,那定然是她已身赴黄泉,作为她准备的后手,他会完成她的遗命。
席拓神色淡淡,看向尸堆如山的战场。
半息后,这位极其敏锐的绝世悍将剑眉微动,发现不妥。
不对,姜二娘全无回援谷城的迹象,她想——以命换命,以谷城,来换他这位统率三军的大司马。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席拓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姜家二娘, 果然名不虚传。
席拓手指摩挲着马缰,视线落在逐渐挣脱甘乐牵制的叛军之上。
姜二娘极善用兵,甘乐以五万人马做牵制, 换成旁人, 莫说挣脱了,只怕还会把叛军一网打尽, 但当他遇到姜二娘,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洞知,她永远能先他一步做出部署,反过来将他绕得团团转。
姜二娘之将才, 不在相豫章之下。
席拓眸色有一瞬的深沉。
“大司马,不太对劲。”
一刻钟后, 蒙西亦发觉姜贞的部署,脸色微变, “叛军没打算回援谷城,他们的目标是我们!”
周围人齐齐变色。
如果他们的兵力不曾分散, 勾华不曾绕道偷袭谷城, 甘乐不曾牵制叛军做佯攻, 那他们自然不需要怕姜二娘的直捣黄龙。
但现在, 大司马分兵五万给勾华, 又分兵五万给甘乐, 王懋勋与禄牙带走了三万,再去掉这半年来的死亡人数, 他们现在的兵力不足五万之众。
姜二娘如今还有多少?
大概三万多不到四万的样子。
这个人数来攻打他们, 正常来讲不足为惧, 但可怕的是此时的叛军气势如虹,悍不畏死, 三四万人竟爆发出十万之众的战斗力,让人数不足五万人的他们不敢与之争锋。
“大司马,要不要暂避叛军锋芒?”
蒙西拱手请示,“叛军军心极盛,我们没必要与他们争一时长短。”
席拓面色依旧淡然,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很,“不必。”
蒙西心头一跳。
——这是大司马来了兴致才会有的眼神。
这场注定极为惨烈的大战,再也无法避免。
“喏。”
蒙西轻叹一声。
蒙西吩咐旗手,“传令三军,放姜二娘进来!”
旗手打出旗语。
大军为之变动。
尸堆如山的战场逐渐向席拓的地方铺来。
先锋军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狠狠插向席拓的大本营。
白色旗帜书写着猩红的狂草,报仇雪恨的大字直冲云霄。
而白色旌旗之后,是一面以大篆写着姜的将旗,将旗之下,女将银甲染血,所向披靡。
席拓视线落在女将身上。
若叛军是尖刀,势不可挡的女将便是尖刀之上最为锋利的地方,带领麾下将士左冲右突,横扫面前一切盛军。
世上竟有如此骁勇的女将?
蒙西看得心头一惊,忍不住问身边亲卫,“那是姜二娘?”
旌旗之上写着姜字,亲卫答道,“应该是。”
“叛军之中,唯有姜二娘姓姜。”
“会不会其他人打着姜二娘的将旗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姜二娘再伺机而动?”
三军主将带头冲锋的事情极为少见,蒙西斟酌片刻,迟疑说道。
另一位副将摇了摇头,“姜二娘行兵布阵大开大合,从来不以诡计取胜,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偷袭的事情来。”
“不错,姜二娘是坦荡之人。”
又一位副将道,“若是她那位夫君相豫章在此,或许会做出这种事情,但如果领军之人姜二娘,那么她不会。”
“姜二娘光风霁月,从不屑于耍阴谋诡计。”
“姜二娘飒踏磊落,为人处世极有准则。”
“姜二娘君子如风,虽为对手,但也知与之相处必如沐春风。”
“姜二娘”
一道道声音响起,一个又一个溢美之词从这些悍将嘴里蹦出。
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自己的对手,而现在,这群姜二娘的对手,已完全被姜二娘自身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席拓眼皮微抬。
“咳咳,好了,不必再说了。”
一群人夸起姜二娘没完没了,蒙西绿了脸,“你们在乱说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不是盛军大营,而是叛军营地。”
听听,都说的什么话?哪有大敌当前夸起敌将的?
更别提这位敌将堪称一骑当千,此时正势如破竹攻入他们的营地。
简直不知所谓!
蒙西狠狠将周围诸将埋汰一番。
席拓面无表情。
周围诸将如梦初醒。
——哦,私下夸人夸顺嘴了,这次竟然夸到了大司马面前。
诸将连忙请罪,“大司马,我们错了。”
“此战结束之后,各领五十军棍。”
席拓淡声说道。
诸将感激涕零,“谢大司马不杀之恩!”
姜二娘虽好,但他们的大司马也不差。
他们的这种行为换其他主将来处理,不是被一/撸/到底,便是被杀头,也就大司马心善,对他们高拿轻放,才会让他们挨顿军棍长长教训。
“大司马,末将前去备战。”
姜二娘须臾间便冲到阵前,诸将纷纷请命。
面上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席拓却在这一刻有了表情变化,“不必。”
“取我戟来。”
男人对亲卫伸出手。
诸将心头一跳。
——大司马这是想亲自动手?!
他们追随大司马的时候,大司马已功成名就,不需要自己再冲锋陷阵,他们从未见识过大司马的身手,如今能趁姜二娘的东风,能一观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司马的武艺。
诸将一脸期待,蒙西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是个叛军罢了,何必劳烦大司马亲自动手?”
“末将愿领兵五千,砍下姜二娘的人头为大司马佐酒!”
“她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的对手。”
席拓看着血染银甲的女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一向阴郁的眸底却有一丝跃跃欲试。
人生难逢一知己。
他这种人知己难求,那么便退而求次,得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不错。
此话一出,蒙西不再阻拦。
亲卫取来席拓的画戟,蒙西单膝跪地,双手奉给席拓。
“大司马必能旗开得胜,斩姜二娘人头而归!”
蒙西朗声道。
周围诸将齐齐跪地,“大司马必能旗开得胜,斩姜二娘人头而归!”
席拓接过画戟。
亲卫牵来战马。
席拓一跃上马,画戟划过长空,铮鸣声破空而起。
习武之人对这种声音极为熟悉,姜字将旗下的女将眉梢微抬,看向纵马而来的绝世悍将。
严阵以待的盛军如波浪般裂开。
身着吞云饕鬄甲的悍将如天神降世,将锐不可当的起义军瞬间撕开一个口子。
“是席拓!”
石字将旗下的石都脸色微变。
杜满砍翻挡在自己面前的盛军,吐了一口血水,“太好了,席拓这小子终于不再做缩头乌龟了!”
战鼓再次被擂响。
这场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战役,以尸山血海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
“盛军来攻?有五万大军?”
葛越倒吸一口冷气,“何人领兵?打的谁的将旗?”
斥卫道,“领军之人似乎是席拓帐下的勾华,打的是他的将旗。”
“勾华?”
葛越手指一颤,几乎有些不住手里的战报。
勾华,地位仅次于蒙西,是席拓麾下六悍将的其中之一。
此人领五万兵马前来攻打谷城,可谓是有备而来,甚至势在必得。
亲卫顿时头大,“要不,咱们给二娘传信?”
“让二娘派人前来支援?”
“此事要急报二娘。”
另一个亲卫道,“我们兵力不足五千,勾华却有五万之众,他若强攻,谷城必失。”
“谷城如果失守,便等于切断二娘与方城之间的联系,让二娘彻底陷入盛军的包围圈之中——”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不能让二娘回援。”
葛越手指收紧,又慢慢松开,“二娘若分兵来救我们,那才是中了席拓的调虎离山之计。”
“我们只能靠自己。”
“以不足五千的兵力,守住咽喉之地的谷城。”
亲卫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是,我们怎么守?”
“兵力如此悬殊,我们根本守不住。”
“我们守得住,也必须守得住!”
葛越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是二娘身后唯一的屏障,怎能让她腹背受敌?!”
曾经青□□哭在众多兄长们庇佑下长大的少年此时眉眼坚毅,不容置喙,“传我将令,全城戒备,以待盛军!”
“我们就是死,也要拖着勾华的五万大军一起死!”
又一场战火蔓延开来。
将星云集的修罗场,神州大地成为一个又一个绞肉机,将士们全无畏惧,为心中信念慷慨赴死。
·
“唔,又死一个。”
商溯百无聊赖看着官道上又被老仆射杀的信使,懒懒打了个哈欠。
这是这个月第十个八百里加急送战报的信使,老仆将人射杀之后,将信使怀里揣着的战报拿给商溯,而后轻车熟路毁尸灭迹。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无人会留意官道上的一顶湛蓝小轿。
接连数日休息不好,商溯没甚精神,草草看完战报,便把战报随手扔在一边,“走吧。”
“不会再有人给大盛天子送战报了。”
相豫章已突破席拓在苍龙山布下的封锁,不日便会抵达京都城下。
而那位只手擎天支撑着腐朽至此的大盛的统治的大司马,也将会败在姜二娘手下,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奇迹神话。
唯一不同的是以少胜多的战役多是世之名将对阵泛泛之将,而姜二娘与席拓,却是顶级名将的生死厮杀,这样的斗将才有意义,足够让后人翻来覆去研究几千年。
只是对于他来讲,却枯燥得很。
——顶级名将的斗阵又如何?翻来覆去左不过那几套,让他多看几眼便犯困。
所以说兵书不能看太多。
看得太多,兵法变化便烂熟于心,别人刚出兵,你便已知晓结局。
着实没意思。
商溯一唱三叹,“左右无事,往京师大营走一趟。”
小姑娘没甚兵马,给她骗点兵马来玩玩。
拱卫京都的京师大营有三十万大军,不能让这些人把相豫章的五万大军一网打尽。
哒哒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
三日后,一支大军从马车走过的地方经过,无色旌旗遮天蔽日,千军万马的奔腾让地面为之颤抖。
相豫章以马鞭遥指京都的方向,意气风发道,“阿和,等到了京都,阿父便称王,给你封公主!”
“那我便谢谢阿父了。”
相蕴和弯眼一笑。
“谢啥?”
相豫章唏嘘道,“你跟着我们吃了这么多的苦,如今总算熬出头了,阿父一定好好补偿你。”
姜七悦伸手捏了下相蕴和的小脸,“是要好好补偿阿和,阿和都瘦了。”
“阿父,还有七悦呢。”
相蕴和被姜七悦逗得咯咯笑。
两个小姑娘关系好,相豫章哈哈一笑,“也封公主!”
“还有三娘。”
“皇帝佬儿不舍得给三娘封侯,我给她封!”
“封侯拜将,名传青史!”
相豫章豪气万千,而另一边的京都,却是一片凄楚惨景——
“陛下!大司马败了!大司马败了!”
小内侍哭哭啼啼而来,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叛军大败大司马,马上要到京都了!”
端平帝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可能。”
“大司马乃不败之将,世间无人能胜他,叛军怎会攻破他的二十万大军?”
“陛下,是真的!”
小内侍嚎啕大哭,“叛军现在离京都只剩二十几里路了,半日时间就能抵达京都!”
“如果不是大司马败了,叛军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端平帝坐了起来,看向哭天抢地的小内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司马真的败了?”
“真的败了!真的不能再真了!”
小内侍大哭道,“陛下,您快快想想办法吧,叛军马上要到了!”
“想办法想办法——”
端平帝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勃然大怒,“拱卫京都的三十万大军呢?他们在哪?”
“叛军都快打过来了,他们为什么不来勤王保驾?!”
话音刚落,又一个小内侍大哭而来,“陛下,不好了,军队哗变,您派去的将领被杀了!”
“简直是一群饭桶,竟然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
端平帝破口大骂。
一只手轻抚他后背。
紧接着,是温柔的声音响起,“陛下,事已至此,动怒无用,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决断,是战,还是走?”
女人的声音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端平帝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息下来,他握着女人的手,忍不住问道,“战怎讲?走又怎讲?”
宸妃笑了一下,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轻轻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开,拿起白玉茶盏,优雅倒下一盏茶。
“若战,便全城备战,与叛军一决生死。”
宸妃把茶送到端平帝嘴边,“若走,便要尽快召集羽林卫即刻出城,否则叛军兵临城下,陛下纵然想走,却也无路可走。”
端平帝饮下宸妃送来的茶。
因席拓大败叛军攻来拱卫京师的京卫叛乱而嘈乱不堪的心慢慢平定下来。
战?
不,战不了。
连席拓都不是叛军的对手,他更不可能在叛军的攻势下取胜。
只能走。
先暂避叛军锋芒,待他召集军队,再驱除叛军,收复京都。
“走!”
端平帝一锤定音,“速召羽林卫大将军,护送朕与爱妃南下!”
宸妃眸光轻转,“陛下,还有太子与皇后娘娘呢。”
“他们母子二人与朕置气去了北城居住,从宫里到北城一来一回要一个多时辰,哪里耽搁得起?”
端平帝催促道,“你快把你的细软收拾一下,咱们现在便走。”
宸妃温柔一笑,“是。”
是夜,在五千羽林卫的保护下,端平帝领宸妃出逃。
太子听闻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星夜疾驰去找端平帝商量对策,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座宫人们仓皇逃命的皇城。
“父皇呢?!”
太子抓着一个宫人问道。
宫人哆哆嗦嗦,“跑了,全跑了,陛下与宸妃昨夜便跑了。”
“父皇跑了?!”
太子瞳孔地震,“叛军还在二十里外,父皇竟弃城而逃?!”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太子殿下, 您也快跑吧。”
宫人努力从太子手里扯回自己的衣袖,“听说叛军有三十多万人,咱们怎么打?”
“还是赶紧跑, 最起码能捡回一条命。”
太子微微一愣, “三、三十多万?不是只有十几万吗?”
他纵马回皇城的功夫,叛军怎么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万人?!
急于逃命的宫人没心情与太子器细细掰扯叛军究竟有多少人, 把自己的袖子拽回来, 宫人便抱着自己的包袱连忙逃命。
“三十万,肯定是三十万!”
宫人的声音从长廊处飘回来,“如果不是三十万, 天子怎么可能昨夜便跑了?”
“”
那是因为他不堪为一国之君!
太子气得直哆嗦,在心里骂道。
“父皇糊涂啊!”
有些话只能心里骂, 被天子抛弃的太子器仰面长叹,面上一片悲戚之色。
长风卷起一地狼藉, 萧瑟冬风如刀子一般刮在太子脸上,太子身体晃了晃, 像是在哭, 又像是在笑, “一国之君面对叛军竟望风而逃, 弃国都与臣民皆不顾”
“大司马胜负未知, 京卫哗变之事尚未调查清楚, 梁地更有皇叔的三十万大军,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父皇竟如此懦弱, 领着那个贱人趁夜而逃!”
提及宸妃, 太子器面上的悲戚顷刻间变成滔天怒火, “弃国都朝臣百姓于不顾,这岂是一国之君能做出来的事情?!”
皇后扶着亲卫的手, 缓缓走下马车,“他已经不是一国之君了。”
“器儿,大盛如今的国君,是你。”
太子器愣在原地。
但很快,这位被当储君培养了数十年的太子反应过来,看了又看自己母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后的意思是?”
太子器试探道。
“器儿,你父皇如此行事,又如何担得起大盛的九州万里?”
皇后敛袖而立,悲悯看着皇城内的满目疮痍,“你为储君,重整河山驱除叛军的重任,便要落在你身上了。”
太子器手指微微一紧,“母后的意思我明白了。”
“母后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誓与京都共存亡!”
太子器深吸一口气,“我不会逃的,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京都的城楼之上!”
“”
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是一点不懂啊。
皇后敦厚面容上出现一丝裂痕。
她那位好夫君虽心性薄凉,善弄权术,但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子不似父。
皇后叹了口气,“器儿,我们也要走。”
“叛军来势汹汹,我们不必与他们争一时长短。”
“你称帝之后,便领亲卫北上,去梁地寻皇叔。”
“皇叔尚有二十万之众,我们仍有一战之力。”
“至于你父皇呵。”
皇后敦厚面容上闪过一丝讥讽,“那位宸妃会替我们好好照顾他的。”
在端平帝仓皇逃命之后,皇后与太子率领百官权贵亦弃城而逃,偌大京都,眨眼间只剩平民百姓与留守京都的兵卒。
平民百姓无处可逃,在惶恐不安中等待叛军的来到。
可转念一想相豫章素有贤名,不杀降,更不抢掠,他的雷霆手段只对权贵豪强与贪官,对待庶民却是极好的,这样一想,百姓们倒也没那么慌张了,都是穷苦百姓出身,相豫章应该不至于拿他们开刀。
至于留守的士兵,则想得更开了,在确定被上峰选中留守京都之后,他们便清楚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听说叛军有五十万之众,他们只有不到一千人,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拿什么打?撒豆成兵都不一定赢。
既然赢不了,不如投降。
留守的士兵议论纷纷——
“听说叛军有三十万?”
“不对吧,我听说有五十万。”
“五十万?这怎么打?”
“皇帝太子百官都逃了,咱们还替他们卖命干嘛?投降算了!”
“对,咱们投降。”
“听说叛军优待俘虏,不轻易杀降的。”
守城将士一合集,不等相豫章大军赶到,便揣着官印,骑上快马,找尚未兵临京都城下的相豫章献降。
“这”
左骞不懂,但左骞大惑不解,一双与相豫章颇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皇帝佬儿这就跑了?太子也跑了?百官权贵更跑了?!”
“书上不是说文死谏,武死战吗?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文官死谏守城,武将悍不畏死为国捐躯。”
“至于皇帝,更是社稷主,要与国家共存亡。”
“怎么到了紧要关头,这群人一个比一个跑得更快?”
这事儿严重超出左骞对皇帝百官的认知,左骞不知所以,看向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在大盛当过官的严三娘,“三娘,这就是皇帝跟百官应该做出来的事情吗?”
扪心自问,左骞这话绝无嘲讽之意,但不同的人听着感受各不同,更别提严三娘这位实实在在在大盛为过官的人了,严三娘被左骞问得面色微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为人坦荡,不做亏心之事,更无不被世人所容的龌龊黑点,但出身大盛,与这么一帮虫豸同朝共事,更效忠过这么一位弃国都而逃的君王,却是她一生都抹不去的耻辱。
严三娘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缝里。
正藏着,军帐里却又响起相豫章的声音,“那什么,三娘,这事儿可不可信?皇帝佬儿就这么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疑惑。
——白手起家的枭雄与左骞一样,着实不理解端平帝不战而逃的操作。
“可信。”
被人两次三番相问,严三娘不想回答也得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端平帝就是这种人。”
“”
他们竟然被这种废物统治这么久?
相蕴和睁大了眼,“席拓真厉害。”
“有这样的皇帝治理着国家,他竟然还能维持大盛不倒。”
“我跟这种庸主打了这么久?”
相豫章绷不住了。
他知道皇帝佬儿是个废物,但没想到会废物到这种程度。
在他心里,端平帝好歹是杀了自己侄子自己上位的人,怎么都会有几分真才干,要不然压不住底下的权贵是朝臣。
但端平帝的才干似乎只用在了玩弄权术上,治国理政一塌糊涂,不过十几年,便把其兄长留下的蒸蒸日上的大盛糟蹋得民不聊生。
文上面不行,武更是差到令人发指,起义军离国都还有二十多里,端平帝便连夜跑路,甚至听士兵所言,仓促到连太子都没顾得上,带上自己的宠妃便匆匆逃命,不像是一国君主,更像是一个只想保命的普通人。
但普通人尚有气节与脊梁可言,端平帝是半点都没有。
——除了善弄权术外,简直一无是处。
“阿父,您不是跟他打,是跟席拓打。”
相蕴和纠正相豫章的话,“厉害的是席拓,不是端平帝。”
相豫章长叹一声,不在这种事情上与相蕴和争辩,“行行行,厉害的是席拓,端平帝就是一个废物。”
“明明还有三十万拱卫京都的京卫——”
“大哥,大哥,京卫来投降咱们了!”
话未说完,便听斥卫一路小跑来报。
相豫章眼皮一跳,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相豫章难以置信,一双虎目盯着气喘吁吁冲进主帐的斥卫。
能当斥卫的人都是心思缜密又临危不惧的人,但此时的斥卫却因过于激动而有些话都说不利索,“京卫!三十万京卫!他们要投降我们!”
相豫章瞳孔微微放大。
左骞张口结舌。
严三娘长长叹气。
相蕴和眨了下眼。
姜七悦扯了下相蕴和的衣袖,“好奇怪啊,他们竟然直接投降?”
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让主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
相蕴和歪头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他们误以为席拓真的被阿娘大败,而阿父也真的有五十万大军?”
“大司马都输了,阿父的五十万大军又剑指京都,他们难免害怕,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哦,这样啊。”
姜七悦似懂非懂,“看来支撑大盛不倒的是席拓,席拓输了之后,大盛就是被人一踹就倒的茅草屋,稍微来点风,就能让它土崩瓦解了。”
两个小姑娘交头接耳,相豫章慢慢平静下来,抬手倒了一盏茶,塞到斥卫手里,“不要急,慢慢说。”
“到底什么情况?”
征战沙场多年的枭雄远比众人想得多,“三十万大军怎会突然哗变?又怎会不战而降?”
喝了相豫章倒的水,斥卫不喘这么厉害了,把自己探听到的事情事无巨细讲给相豫章听。“两军交战期间,战报乃三日一送,或者五日一送,若到了紧要关头,一日送数次战报也是有的。”
“但不知为何,盘水的战报已有两个多月不曾送往京都,而京都送往盘水的信件,更是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盘水战报音讯全无?”
相豫章虎目轻眯,声音不由得沉了下来,“席拓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断不会出现这种疏漏,必是往来京都的军报被人截取,才会造成两地之间全无消息。”
说到这,眼皮不由得跳了跳,“完全不知京都消息,竟还能与二娘缠斗这么久,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席拓此人,当真是绝无仅有的惊世将才。”
“席拓的确是天生将才,更是盛军心中的不败神话。”
斥卫点头道,“正是因为如此,大哥故意放出席拓在盘水一败涂地的消息之后,京卫才会如此慌张,更因为内部原因产生哗变,最后在一个人的指引下准备投降大哥。”
相豫章剑眉微动,“此人是谁?”
“好像是阿和的朋友,叫什么三郎?”
斥卫挠了挠头。
相蕴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是顾家三郎!”
“对对对,就是顾家三郎。”
斥卫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次多亏了他,如果不是他,京卫不会那么容易哗变,更不会被听从他的话,说归降就归降咱们。”
相豫章摸着下巴,眼睛却盯着自家女儿看。
小姑娘黑湛湛的眼睛闪着光,比看到好吃的点心都开心,但也仅仅是比看到点心更开心,眼底的天真稚气毫无半点男女之间的旖旎情绪。
相豫章松了一口气。
恩,阿和小着呢,对顾家三郎只是玩伴之间的感情,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
——这样就对了。
小姑娘家家的,喜欢什么臭男人?
跟着阿父阿娘一起建功立业不比嫁人相夫教子强?
那必然强太多。
等后日到了京都,一定要给阿和找名家大儒来教导。
什么三从四德女工女德全不教,只教治国理政,任贤举能,万不能让她生出刚过及笄便生出嫁人的念头来。
相豫章心里盘算着,心里又忍不住想起顾家三郎。
这厮是个厉害角色,目前对他们没有敌意,这样很好,他与二娘皆有容人之量,若顾家三郎愿意效忠他们,他们肯定以国士相待,全一全阿和与顾家三郎的赤诚友情。
若是顾家三郎以后生出自立山头的想法啧,以这厮的刻薄性格,断然坐不稳乱世之中的第一把交椅。
问题不大。
这厮好收拾得很。
相豫章心情大好,再无顾忌。
听斥卫讲顾家三郎劝降京卫,姜七悦一脸欣喜,“阿和,你这个朋友真好!”
“他确实很好,而且超级厉害。”
相蕴和开心极了,“三郎现在在哪?会跟京卫们一起来找咱们吗?”
斥卫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我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前来投降咱们的只有京卫。”
“咦?他怎么走了?”
姜七悦有些奇怪,“他想做好事不留名?”
相蕴和想了一会儿,“应该不是。”
“他这个人脾气有些怪,他不想来见咱们,可能有他不想来的原因吧。”
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好。
她与这位三郎虽然要好,但并未到交心的程度,不交心便劝降三十万京卫,为的大概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恩,定然是这样!
阿父阿娘是难得一遇的明主,三郎投效他们再正常不过。
相蕴和弯眼一笑,伸手扯了扯相豫章的衣袖,“阿父阿父,等我们入了京都,你要三顾茅庐请三郎。”
“知道。”
相豫章笑眯眯揉了揉相蕴和的发,“放心,阿父肯定比刘皇叔更有诚意。”
白白送他三十万兵马,别说诚意了,让他认顾家三郎做义父他都做得到。
——反正他的便宜父亲死得早,他母亲应该不会介意他多一个模样俊俏又年轻的义父。
缺德如相豫章不觉得认人作父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翘首以盼等着京卫来投降。
在攻入中原之后,他便放出风声,说自己有二十万兵马,吹牛扯皮嘛,谁不会?主打一个给自己造势,让京卫与守城的士兵先从心里畏惧自己,让他后面的攻城计划能顺利执行。
万万没想到流言越传越离谱,从二十万传到三十万,从三十万传到五十万,甚至还有人说他是百万大军青面獠牙,一口能吞十万兵,要不然也不可能攻破从无败绩的大司马席拓的防备,从盘水抵达京都,把端平帝吓得连夜逃命,文武百官齐齐弃城,至于前来投降的京卫,除了顾家三郎的运作之外,只怕也有畏惧他五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因素。
事实上青面獠牙没有,百万大军更没有,只有原来的五万兵马与后来又吸纳的流民,满打满算六万人。
但现在,他要以六万人做出百万之众,毕竟京卫是实打实的三十万,如果他的兵马太少,原本准备归降他的京卫很容易再出反心,生出直接把他吞并的念头来。
相豫章紧锣密鼓调动三军。
他极善用兵,不过几日,仅有六万人的起义军便完全变了模样,声势震天,仿佛有三五十万之众。
而此时,前来归降相豫章的京卫也终于抵达相豫章的营帐。
“!!!”
卧槽,流言竟然是真的,相豫章的兵马竟真的有几十万?!
京卫先被下马威所震慑,再看在一众悍将的簇拥下前来迎接他的相豫章。
男人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几乎把老子就是天下主的豪迈写在脸上。
有长风吹倒三人才能勉强抬起的旌旗杆,男人唤了一声七悦,当即有一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走出来,单手托旗杆,重新把旌旗竖起来。
“!!!”
卧槽,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厉害,这还怎么打?!
顾家三郎真是好人啊,他要是不归降,遇到相豫章这帮人还真的没活路。
京卫当即连心中最后一丝迟疑都没了,纳头便拜,涕泪投降,哭诉自己终于得遇明主。
相豫章微微一笑。
——还别说,若论威慑力,无人能及七悦这个小姑娘。
相豫章恩威并施,收京卫三十万于麾下。
三十万不是三两万,今日归降于他,明日也能杀他,与归降的将领诉完衷肠,相豫章立刻飞马传信姜贞,让她尽快赶赴京都,与自己一起统帅大军。
恩,席拓虽厉害,但贞儿更厉害,这会儿应该已经大破席拓,收拾旧部来京都了吧?
相豫章心里没底,但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端的是姜贞以少胜多,是位比他更厉害的将才雄主。
京卫见此,更加坚信自己投降的举动没有错。
——家人们,谁懂啊?雄主还能买一送一,一遇遇到俩!顾家三郎,你合该配享太庙!
“三郎怎么没有与你们一起过来?”
相蕴和没有看到顾家三郎,便问了一句,“他回京都了吗?”
这是豫公视若珍宝的爱女,京卫对相蕴和的态度比对相豫章更恭敬,把顾三郎交代自己的话与相蕴和说清楚,“三郎道,女郎曾托付他一件事,如今他去做那件事了。”
“女郎若想寻他,便去商城好了,他在商城恭候女郎大驾。”
“商城?”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转,轻轻笑了起来,“原来他去找商溯了。”
“正好,等京都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便去商城找他们两个。”
两个都是百年难遇的将才,阿父如果能将他们纳于帐下,必是如虎添翼,实力大涨。
“谢谢你告诉他的消息。”
相蕴和甜甜一笑,谢过京卫。
少女眼里有晴空,弯眼笑起来时仿佛又藏了星辰在里面,又剔透又好看,京卫被晃了下眼睛。
——怪不得刻薄桀骜的顾家三郎提起女郎便眉眼带笑呢,这样满是晴空的一双眼,任谁见了都喜欢。
“喂,你在看什么?”
亲卫的动作引起姜七悦的不满,小姑娘当即鼓了脸,瞪着眼睛看京卫。
京卫连忙回神,“没什么,没什么。”
“你最好没什么。”
姜七悦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要不然我一拳打扁你!”
她最讨厌旁人盯着阿和看了,谁都不行。
——她都没盯着阿和看呢,其他人更不行!
京卫连连告饶。
“七悦,快开饭了,咱们一道去吃饭吧。”
相蕴和笑着岔开话题,“听说今天的饭很丰盛呢,去晚了就没肉吃啦。”
·
而作为京卫心中素未蒙面的买一送一的另外一位雄主姜贞,此时与席拓的决战也到了最后关头。
“噗嗤——”
画戟刺破肩甲,将女将钉在地上。
鲜血流了满地,如一朵无声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曼陀罗花。
席拓掀了下眼皮,俯身去揭女将面甲。
面甲被卸掉,被鲜血染红的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凤目凌厉,薄唇紧抿,他瞧着那张脸,万年没甚表情的脸终于有些一丝波动。
这般歇斯底里的决绝疯狂,与曾经的太子妃有着几分相似。
——好眼神,只可惜,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死人。
“姜二娘,你的确很厉害,可当我席拓一时的对手。”
席拓淡声说道,“可惜,只是一时。”
“一时?”
姜贞忍着疼,轻声嗤笑,“只怕未必。”
死到临头仍嘴硬,这种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席拓见怪不怪,单手抽画戟,准备斩下姜贞的头颅。
画戟被抽离姜贞肩甲的那一瞬,有鲜血喷涌而出,他一向厌恶这样的颜色,不由得眯了眯眼,然而变故却生在他眯眼的那一瞬——
只剩一口气的姜贞手撑地面,翻身而起,早已被他卸去武器的女人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柄短刀,瞬间隔开他的甲衣横在他脖颈。
——他的画戟尚在姜贞的肩甲处,而姜贞的匕首,已割破他脖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割下他头颅。
“杀——”
原本被他追得四散溃逃的叛军像是得到号令,突然一改颓势,与追击的盛军战在一起。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盛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顷刻间将盛军包围其中。
战局瞬间被扭转。
这显然是诱敌深入的佯败,待敌军深入,藏于暗处的野兽才会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然后一击致命,将历史为之改写。
“我只能当你一时的对手?”
鲜血顺着姜贞的肩甲往下淌,但她反手握匕首威胁席拓性命的动作却不曾颤抖分毫,她挑眉看着不可一世的绝世悍将,悠悠一笑,揶揄说道,“大司马神机妙算,你我之间的确如此。”
“因为此战之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对手。”
“大司马,您的不败神话,被我姜二娘破了。”
“感谢您的全力以赴,成全我以少胜多的名垂青史之战。”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凌厉凤目挑衅看着他。
仿佛如果他再开口, 她还有一百句话来反驳他。
姜家二娘,厉害的不仅是手上的功夫,嘴皮子上的功夫一样独步天下。
“”
挺怪异。
原来有朝一日, 他也会被人杀人诛心。
席拓慢慢松开手中画戟。
女人显然比他想象中更警惕, 话说得嚣张,动作却不减分毫, 他的画戟刚脱手, 她便单手卸了他手腕,左右两只手,没有一个逃过她的动作。
习武之人被卸了手, 便与废人没什么区别,但女人尤嫌不够, 战靴踩在他腿窝,又卸了他脚踝, 手与脚皆被卸,他躺在被鲜血浸染的战场, 睁眼看着哪怕人间已是炼狱一片, 可苍穹却依旧一片蔚蓝的九天。
天很漂亮, 却从无人与他共赏。
九州乱象, 却因为他的存在而延长。
“我输了。”
席拓闭上眼。
席拓手脚被卸, 姜贞却警惕性不减, 匕首仍横在席拓脖颈,“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 我知道。”
“我只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席拓, 你也有家国大义, 将帅初心,无论归顺于谁, 都会被人委以重用,成就一世美名。”
“我想成为那个人。”
“美好之人才会相互吸引,自甘堕落,只会令人不齿。”
“席拓,你是百年不遇的绝世将才,你不应该被乱世埋没。”
姜贞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再开口,声音虽轻,却如雷霆一样在席拓耳际炸响,“你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席拓剑眉微动,忽而想起曾经也有人与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席拓,你虽出身低贱,但不许自轻自贱。”
“我要你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斩乱世,诛奸雄,为我开创一个古之未有的盛世太平。”
可现在的她已不要太平。
她亲手毁了原本有希望昌明安稳的九州。
她一手缔造了中原乱象。
她早已忘了她曾经有过的万丈豪情。
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们这些人最喜欢把家国大义挂在嘴边。”
“可若万里江山,从不是你们手中棋子,九州百姓,更非随意践踏的草芥。”
姜贞眸光微动。
——你们这些人?
“姜二娘,我不信世间真的有明主。”
席拓睁开眼。
四目相对,女人凤目凌厉,眸色却很澄明,仿佛是能照见人心的镜子,人性的肮脏与丑陋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席拓面上嘲讽更甚,“我只信我手中的画戟。”
姜贞眼皮一跳,被她卸了手脚的男人却以胳膊就地一滚,脖颈避开她匕首的威胁。
马蹄声在她背后响起,战马的嘶鸣带了明显的杀意,她心头一惊,顾不得拿匕首追击席拓,身影一闪,躲过致命的马蹄。
战马前蹄一击不重,后蹄却又踢来,姜贞肩甲处受了极严重的伤,俯身躲避之际不免有些吃力,只好连退数步,暂时避开几乎通人性的战马的攻击。
她一下跃出数步,战马不再攻击她,曲起前蹄把地上的席拓拱上马背,而后一路向起义军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奔去。
姜贞脸色微变,冲起义军大喊,“拦住席拓!”
可是已经来不及。
席拓胯/下战马显然是一匹神驹,一路踏倒无数士兵,防守薄弱的起义军瞬间被撕开一个口气,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姜贞眸色一冷,唤来自己的战马。
战马马鞍处有弓弩,她取来弓/弩,一路追着席拓而去。
“嗖——”
一支支弓/弩/箭去如流星。
若在寻常时候,以席拓之武功,必能避开姜贞的弩/箭,但现在不同,他的手脚都被姜贞卸掉,行动之间颇为困难,前两支弩/箭被他艰难躲过,最后一支弩/箭却正中他的后背,巨大的惯力瞬间将他冲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战马马蹄腾空,骤然止步,调转马头,跑到席拓面前,前蹄曲地,试图将男人再次拱上马背。
席拓笑了笑,染血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马鬃。
“不必了。”
战无不胜的大司马此时声音很轻,带着极为难得的笑意,“我输了。”
亲卫追着姜贞而来,须臾间将他团团围住。
将军受缚,战马亦步亦趋。
仿佛他们两个才是相依为命的至亲,是一手遮天的大司马,还是沦为阶下囚,他们两个总会在一处。
姜贞微微侧目。
——挺好,还有一匹马陪着他。
“二娘,大哥拿下京都了!”
战场打扫得七七八八,斥卫一脸喜色,飞马来报,“不仅拿下了京都,还将拱卫京都的三十万京卫纳于麾下,算上原来的五万人,大哥有三十五万兵了!”
杜满愣在当场。
嘴里咬着的包扎胳膊的绷带从嘴里掉了出来。
雷鸣愣在当场。
手里拿着的给石都后背上药的药物啪地一声糊在石都背上。
“嘶——”
石都疼得一激灵。
“对不住对不住。”
雷鸣忙不迭道歉。
兰月险些打翻刚给姜贞煎好的伤药。
军师万年不变的摇扇频率瞬间停止。
姜贞捏着亲卫报上来的损伤数目的手骤然一紧,眼睛看向斥卫。
斥卫满面春风,一叠声催促,“二娘,你伤得重不重?”
“若不重,便赶紧去京都,那里有三十万兵马,大哥一个人估计忙不过,让你赶紧过去与他一起统兵呢!”
“大哥没死?!”
前面大哥两字是迟疑,后面两个字却是惊喜,杜满一蹦三尺高,上前去抓斥卫的手,“大哥不仅没死,还打下了京都?把拱卫京都的京卫全部招降?!”
“我没做梦吧?”
“这种绝世好事居然能被大哥给遇上?!”
“快!快打我一巴掌!”
杜满抓着斥卫的手,往自己身上拍,“打我,让我感受一下疼不疼!”
这种好事他梦里都不敢想,大哥竟然做到了?!
兰月把煎好的药放在案几上,抬脚把兴奋得有些癫狂的杜满踹在地上,“疼不疼?”
“疼疼疼!”
兰月下脚极重,杜满摔得鼻青脸肿,但他一反常态没有埋怨兰月,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向兰月道谢,“谢谢兰姐,谢谢兰姐,我感觉到疼了。”
“果然不是做梦,大哥真的拿下京都了。”
“不仅拿下京都,还让三十万京卫归降!”
杜满越想越不可思议,抬头忍不住问姜贞,“二娘,你的伤怎么样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找大哥?”
“二娘伤得重,只怕还要再养一段时间。”
战将受伤是常态,但兰月想让姜贞再养养,于是不等姜贞说话便先开口,“要我说,不如你们几个先去,我跟二娘把盘水谷城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再过去。”
杜满看了眼姜贞用绷带挂着的胳膊,“行啊,那二娘再养养。”
“我跟雷鸣修文先过去?”
“满叔,我跟婶娘一起走。”
赵修文有点担心姜贞的伤。
雷鸣挠了挠头,“我也跟二娘一起走。”
“也好。”
姜贞笑了一下,“盘水之后还有几座小城,豫章绕道攻打京都的时候把他们绕了过去,你们既跟我一起走,便顺道将那几座小城取了。”
赵修文颔首,“我全听婶娘的。”
“我也是。”
雷鸣跟着道。
杜满睁大了眼,“我自己去京都?”
“让军师与石都随你一道去吧。”
姜贞看向军师韩行一,“豫章初得中原之地,无论是军队还是民生,都需要军师来提点。”
韩行一轻摇羽扇,“既如此,我随杜将军前去便是。”
“一切便拜托军师了。”
姜贞向韩行一微微颔首。
韩行一笑眯眯,“好说。”
要不然他在这对夫妻俩麾下当军师呢?
瞧瞧人家的接人待物,一百个梁王楚王端平帝也及不上她的分毫。
议定前往京都的人选,众人便收拾行囊行动起来。
怕京卫有二心,姜贞又给韩行一一行人点了两万兵,助他在京都立威。
至于那位败于她之手的大司马席拓,则被她看守着,等她的伤好上一些,他们再一同去京都。
·
“这就是京都?”
相蕴和好奇打量着并未遭遇战火的京都,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
京都乃中原腹地最为富庶之地,历经千年仍是帝王们立为国都的不二之选,前世的阿娘与阿父也将国都立在这儿,不同的是作为鬼魂的她离不开的帝陵,只能从别的鬼嘴里听说京都的繁华。
鬼们说京都城墙巍峨威严,高耸的城墙似乎能直插云霄,上面的马面墙修得极其工整,每一个防御的洞口都是被工匠精心测量的,当敌军来袭时,守城的将士们只需躲在洞口后射箭,便能将攻城的敌军消灭殆尽。
那时的相蕴和对京都的城墙充满好奇,更对城墙后的热闹街道充满向往,至于京都里壮丽威严的皇城,更是她心中想要一睹风采的存在。
而现在,她终于抵达她心心念念的京都城下,可这里似乎并没有鬼们说的那么好,城墙虽高,但也没有那么夸张,防御的洞口更不像工匠们细心丈量过的尺寸,时大时小,时高时矮,上面高高插着新换上的阿父的旗帜,与略显古朴厚重的城墙在一起有一种别致的和谐。
呃观景不如听景。
又或者说,未来的京都的城墙是阿父阿娘修建的,如今的大盛城墙远远比不上。
相蕴和摇头叹息,多少有点失望。
“豫公!”
驻守京都的军士们不等相豫章来到城楼下,便急忙出城相迎,“我等盼豫公前来,如久旱盼甘霖!”
相豫章心情莫名复杂。
率先进京都查看情况的左骞曲拳轻咳,“大哥,他们的确诚心相投。”
“知道。”
相豫章下马,接受众军士的投降献城。
军士分列两旁,旌旗烈烈生风。
红色的锦毯从城楼下一路铺到相豫章脚下,在相豫章榻上锦毯的那一刻,气势恢宏的军乐为之奏响。
“豫公,请。”
为首的军士对相豫章毕恭毕敬。
相豫章微颔首,视线却看向自己的右手边,“阿和,随为父一起进城。”
军士狠狠眼皮一跳。
——这是身为继承人才会有的待遇,一方诸侯在入城之际与儿子一起走。
可问题是,豫公邀请的孩子并非儿郎,而是一位小女郎,年龄并不大,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能知道什么?竟被豫公当成继承人来对待?更别提还是一位女郎?
必是他多心了。
豫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偏宠些也正常,继承人什么的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么一想,军士心里不那么震惊了,但在下一刻,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他瞬间推翻自己的想法。
“好呀。”
少女向前一步,与相豫章一同踏上锦毯。
面上仍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稚气青涩,可眼底的神色却骗不了人,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笃定,与她的父亲如出一辙,她就该是天下主的万丈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