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萧轻轻关上了房门,却没有离开,只是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潮湿的夜里传来阿弥的诵经声,树影沙沙落满石阶。
他抬头望着繁星低垂的夜空,很想抽一根烟,昨夜的一切好像真的是一场梦。
真真对他,是失望了吧?
顾萧回头看了一眼还亮着灯的卧房,他很清楚刚刚真真眼神里的失望,可是他不清楚该怎么做才好。
之前真真和他说,她们之间的障碍是顾青、顾家,他不认同,他从来不认为和真真之间有什么障碍,只要她也是喜欢他的。
可从顾青出现在真真生日宴上那一刻起,一切就朝着他没有预想过的方向发展。
现在的真真恨死了顾青,她要毁掉顾青的一切就注定要毁掉顾家的产业……这一趟来泰蓝,她甚至没有像之前一样问他要不要收购顾青手里仅剩的美妆线产业。
她直截了当的要自己来做。
房间里传来走动声和手机语音拨打的声音。
很快里面传来孟老爷子的声音:“吃药了吗真真?”
孟真轻轻的“嗯”了一声,问:“哥哥今天醒了吗?”
她的声音那么小心。
顾萧心里发紧发酸,她一定很难过,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让她不开心。
今夜她会不会睡不着?
顾萧既恨顾青,又恨自己,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我就在外面,如果睡不着可以随时叫我,不要自己不开心,是我做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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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孟真看着顾萧发来的微信,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他没有离开吗?
其实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尽可能的在讨好她,照顾她,只是她们之间有一个顾家,他到底姓顾,那也是他爷爷辛苦打拼下来的产业。
手机里传来爷爷的声音:“白天醒了一会儿,你别担心,舒云今天的烧退了一点。”
孟真把眼睛收了回来,看见手机里爷爷笑着的脸,她知道爷爷会尽量报喜不报忧,爷爷说烧退了一点,那就是还在反复发烧,没有退烧。
如果退烧了,爷爷一定会立刻告诉她。
爷爷没有把镜头挪向哥哥,她想哥哥看起来一定很糟糕。
为什么会反复发烧?
她不清楚是因为落水引起来的,还是哥哥开始走上一世的剧情了,上一世哥哥在最后这一年活的很痛苦,病情加重,被姚丝丝设计关在精神病院里几乎没有一天是健康清醒的。
要快一点,她等不了。
孟真又和爷爷说了几句,就挂了语音,站在窗户下犹豫了几秒,到底是伸手把灯光了。
漆黑中,她回了顾萧微信:[我睡了,你回去吧。]
她躺在床上看着树影婆娑的窗户,等到明天或许顾萧就不会想和她在一起了。
诵经声一遍一遍传进来,药效之下她也越来越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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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外,顾萧收到她的微信后又坐了很久很久,身后的房间里再没有其他动静,夜晚的大钟声远远的、沉闷的响起来。
已经零点了。
她是睡着了吧。
顾萧慢慢站了起来,又看一眼她紧闭的房门,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走廊里,他看见不远处的凉亭里,一道穿僧袍的身影盘膝坐在那里诵经,怪不得诵经声在真真房门外可以听的那么清楚。
是李丹吗?
他停步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是李丹。
李丹没有在阿弥殿里诵经,却在凉亭里诵经。
这一夜顾萧翻来覆去睡不着,把他和真真的聊天记录翻了个遍,起来喝了几杯酒才勉强睡着,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再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已经上午十点半多了,脑袋疼的厉害。
手机里有一条真真发来的微信,他立刻点开。
小羊真真:[你好好睡,我和郑兰去一趟甸海,大概晚上才能回来。]
他的心猛地就沉了,翻身下床顾不上洗漱,穿上衣服推门出去找真真,果然真真已经不在房间里。
仆从说,她早上八点就和郑兰去了甸海,嘱咐说不要吵醒他,让他好好休息。
顾萧脑袋一抽抽的疼着,真真是不是还在生气?这是……不需要他陪她了吗?
真真和郑兰去甸海做什么?
他问仆从,仆从也不清楚。
顾萧无端端的看向了阿弥圣殿,没有看见李丹,李丹也一起去了吗?
他心神不宁,想给孟真打个电话,手机先响了,是日化的总经理王义。
顾萧接起来就听见那边着急的说:“顾董,美妆线的产品厂子出什么问题了?怎么通知全线暂停销售,等质检结果?”
什么?
顾萧停在了原地,听王义说一大早顾青就打电话来公司,要他立刻联系顾萧,说美妆线一旦出问题,顾萧的日化产品也会受到影响,因为这些牌子都是顾家的牌子。
顾萧的手机已经把顾青和顾坤他们全部拉黑了,他们联系不上顾萧,只能找到了公司的经理王义。
王义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上面就通知了顾青,泰蓝的美妆线总厂出了问题,美妆线暂时全部停止销售,要抽查质检,连同几样同系列的日化产品也要抽查,等质检结果,如果有问题就全部收回下线。
王义这才立刻给顾萧打了电话。
“泰蓝的总厂到底出什么问题了?”王义着急的问。
顾萧沉默的听着,快步朝大王宫外走,对王义说:“你等我通知,我现在去总厂看看。”
他挂了手机之后,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
前几天孟真去过总厂,泰蓝的官员也在总厂检查,但是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他以为孟真是要天天检查,这样耗着美妆总厂,把顾青耗垮……可今天突然就出问题了。
顾萧脑子又疼又乱,没有洗漱直接打车去了美妆总厂。
到了就看见总厂外停了好几辆质监局的车子,还封锁了厂子不许人员进入,很多员工聚在厂子外,用泰蓝话激烈的在和警察争吵着什么。
顾萧下车快步过去。
在闹嚷嚷人群里和厂子员工沟通争吵的一位质监局负责人,一眼就认出了顾萧,忙对顾萧说:“您是孟小姐的那位朋友吧?那天我们见过。”是不标准的英文。
顾萧也认出了他,之前他跟着孟真来厂子里时,就是这个人带着在检查厂子的污染问题。
“厂子出什么事了?”顾萧也用英文问他。
还不等那个人答话,厂子这边带头的厂子就嚷嚷着什么,朝顾萧冲过来一把抓住了顾萧的衣领。
所有人围住顾萧,用顾萧听不懂的泰蓝话情绪激动的说着什么,他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至少他听懂一句泰蓝骂人的脏话。
不知道是谁伸手一拳打在了顾萧脸上,他疼的踉跄了半步。
质监局的负责人立刻让警察把这群人赶走,大声的说:“你们这是妨碍公务!再闹事把你们一个个抓回去!”
吵闹声震耳欲聋。
顾萧被警察带进去,质监局的负责人忙拿来纸巾递给顾萧,“您的嘴流血了,快擦擦。”
那一拳打的他牙齿磕破了嘴巴,嘴角在渗血,没有什么大碍。
顾萧接过纸巾,又问他厂子出了什么问题。
他才说:“产品很多项添加剂都超标了,是严重超标,所以要暂停生产,全部质检,已经上线的也要质检。”
顾萧怔忪的看着负责人,严重超标?虽然前几天和孟真来的时候检查的是污染,但如果他没有记错,距离上次质检也不过是过了半个月,突然之间严重超标?
他坐在椅子里看着偌大的厂子只剩下质监局的人,机器全部停下,一样样他熟悉的产品摆在架子上,这些产品销售到各个国家,一旦出问题就必定要全部收回。
被罚款、损失都是小事,顾家经营了几十年的牌子一定会受到巨大的影响,不只是美妆线,是顾家的牌子会毁了。
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敢想,他不敢想突然超标的原因,是厂子自己的问题吗?
他多想给孟真打个电话问一问,又怕她会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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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蓝到甸海坐船不过两个多小时,却在下着大雨。
警车开进泥泞的小路,停在一栋老旧的楼房前,一栋两层楼房住了十几家人,屋顶的阁楼、地下室、客厅隔成几间屋子住着一家一家。
门口搭着太阳棚,水龙头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在洗衣服,背上用背篼背着一个孩子,身后的地上还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
警察冒着雨走过去,女人才抬起疲惫的脸。
“杜小女是你吗?”甸海的警察把她和信息对照:“你妈妈是杜妙?”
女人看着警察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问:“哪个妈妈?”
警察把她母亲杜妙的照片给她看,告诉她:“你的生母,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八岁的时候你妈妈把你卖给了吴刚,把你妹妹卖给了泰蓝人,你记得吧?”
她的脸上没有多少情绪,只有疲惫,哄着背上啼哭的孩子点点头。
“你妈妈涉嫌贩|卖|儿童,你跟我们回去录个口供。”警察对她说。
她彷佛不太明白这句话,还哄着孩子看着警察。
警察又说:“把孩子先给孩子他爸,你跟我们走一趟。”
她看了一眼背后开着的房门,带着背上的小孩儿走到门口,对里面的人说了句什么。
警察才看见昏暗的房间里,躺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像是小儿麻痹难以站立。
杜小女又回过头来说:“我男人带不了孩子。”
警察看着房间里的男人,又低头对照了一下手里的信息,确定里面的男人就是当年买下杜小女的吴刚,他买下杜小女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小儿麻痹行动难以自理,却和杜小女生了四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小儿麻痹死了。
杜小女和吴刚登记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吴刚是吧?”警察皱着眉对里面的男人说:“你买卖儿童,也跟我们走一趟。”他和身后的一名警察直接上前,架起吴刚把他往警车里带。
吴刚先是不明白,嘴里不停说着:“我花了钱,她父母自愿没违法……”
警察也不想和他啰嗦,把他塞进车里说:“在甸海不违法,但现在甸海回归泰蓝了,要守的是泰蓝的法。”
谁能想到泰蓝的新法条这么快在甸海实施,今天泰蓝王亲自来甸海施行新法条,第一条要实施的就是拐|卖、贩|卖儿童妇女。
各地的警署都着急忙慌的在抓典型配合,而杜小女是泰蓝王点名要查的,谁也不敢敷衍了事,应抓尽抓。
大雨里,警察又回头看杜小女,帮她把两个孩子也抱上了警车。
她没读过书,人很瘦很呆,抱着儿子战战兢兢坐在警车里,好像犹豫了很久才问警察:“妹妹找到了吗?妹妹杜小妹,卖给泰蓝人那个。”
警察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惦记着她妹妹。
当年杜小女八岁,杜小妹才六岁,几乎是同时被她们的妈妈“送”给了两户人家,一户是吴刚,一户是泰蓝的老夫妻。
杜小女看着警察,眼睛难得有了精神,等着警察回答。
警察告诉她:“杜小妹已经死了,那对夫妻说带回泰蓝没一年就病死了。”
杜小女呆了一下,好像不是太相信,又说:“杜小妹脖子上有胎记,从小没生过病,你们找错了。”
妹妹是她带大的,她很清楚妹妹不会病死。
大雨之中,警车驶出泥泞的小路,大路之上远远的还传来其他警车鸣笛声。
开车的警察嘟囔了一句:“有的忙了。”
泰蓝的新王收复甸海,要大刀阔斧的整顿甸海,已经免职了一批局长、部长,他们这小下头的不提着小心很快就有他们好看了。
警车冲过大雨,路过了甸海最鼎盛的阿弥庙。
庙宇重新扩建修葺过,高墙金瓦,连大门也贴着金箔一样在大雨中金碧辉煌。
这座阿弥庙中的阿弥如今已经是泰蓝国的圣阿弥,这座庙也成了不对外开放的圣庙,警车里的警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圣庙,嘴里不敢说,心里却在想:做沙弥都比他们强,富得流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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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关闭的圣庙之内,沙弥们正在上课读书,大雨里读书声整整齐齐。
修葺一新的正殿之中,孟真站在金身阿弥神像之下,难得点了香,合掌闭眼,彷佛在虔诚的拜神,可她自己知道,神才不会庇佑像她这样的恶人。
她这柱香,是为顾坤点的,也是为杜妙点的,该死之人、将死之人。
手机在她口袋里震动,她上了香离开正殿,站在回廊下才接起了电话,是甸海质监局的负责人,他客客气气的告诉她,上午那位叫顾萧的先生来过厂里,被厂里闹事的员工打了,他很抱歉。
孟真并不意外,她知道顾萧一定会去的,那是顾家的产业,也与他的日化关联着。
虽然她知道,国内的产品检测不会出问题,顶多是搞垮顾青手里仅剩的美妆产业,但或多或少顾萧的日化产品名誉会受到影响。
她很抱歉,她早就想好了后续帮顾萧的日化产业挽回损失的策划,孙明威也是打算签给顾萧的日化。
可她知道,顾萧会难过。
她一直在等着顾萧的电话,质问的电话,分手的电话。
但他始终没有打过来。
孟真望着阴沉沉天空下的大雨,拿着手机到底是给顾萧打了过去。
他的电话占线,或许是在和他的公司联系。
背后有人轻轻的走了过来,她闻到檀香的味道,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丹。
“我是不是对顾萧太坏了?”孟真望着大雨问他。
李丹过了很久才开口回答道:“你对他很好,你对甸海也很好。”
她回头看李丹,阴沉光线下李丹显得静寂。
他望着她,没有告诉她,她对李丹也很好。
她在做一件,他终其一生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李红秀还活着,她该多么开心,开心恶人会坐牢,她终于可以被送回家去了。
她总说她是恶人,可是她又救了很多很多人,包括他。
她做什么都应该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