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表兄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表兄说, 他们彼此都静静,他不逼迫她嫁给他,她也莫去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乐子, 待两个人冷静之后, 表兄再来寻她,确定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表兄是君子之人,他的话她自然深信不疑, 这段时间他不会登门提亲,更不会给她施以压力, 要她妥协不得不嫁。

    可是, 陆沧蓝怎会乱七八糟的乐子呢?

    陆沧蓝是她精心打磨的一把利刃。

    华氏子嗣不丰,人才自然凋零, 外面看着热闹繁华, 但里面的亏空已经慢慢显现出来, 若非如此, 又怎会被裴妃一个未出生的皇嗣便搞得一蹶不振?

    现在的华氏, 是祖父与父亲在支撑,祖父年事已高,父亲也是年逾五十,纵有通天之能, 又能保华氏多少年呢?

    兄长能力平庸,儿女情长胸无大志,万万指望不得的, 她得为华氏的未来未雨绸缪, 为华氏培养一个后手, 以面对即将到来的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

    那个人, 便是陆沧蓝。

    “陆沧蓝才不是乱七八糟的乐子。”

    华幼安轻轻一笑, 侧目看向与自己并肩而倚的英武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是我藏器于身的利剑。”

    傅书新眉头微动,心下明了。

    他抬头去瞧陆沧蓝,男人此时懒懒靠在引枕上,哪怕身上带了伤,但却丝毫不曾影响他的英气勃发,尤其是那一双缠着厚厚纱布的手,更是无声昭示着他存在的意义——无坚不摧的利剑。

    华幼安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县君是我的主人,纵然要我只身赴死,我也绝无怨言。”

    陆沧蓝的话说得恭敬,动作却丝毫不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粗野,丝毫不顾忌马车上仍有傅书新在场,手一伸攥住了华幼安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华幼安拉到自己面前,病弱娇怯的少女近在咫尺间,他抬手覆上她的脸,勾唇笑了起来,“但是县君,我为县君出生入死,县君总要给我一些甜头吧?”

    傅书新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他之前并未接触过陆沧蓝,只知道此人乃是华幼安的亲卫,世家豢养的卫士么,多是视主人为神明的,可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陆沧蓝嘴上称着主人,动作却颇为无礼,甚至可以用蛮横来形容,几乎将华幼安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僭越之心被他赤/裸/裸写在脸上。

    ——这不是一个亲卫该有的态度,更像是姘头。

    傅书新眸色微沉。

    他看了看陆沧蓝怀里的病弱少女,突然希望她把钳制着她的男人推开。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家最耀眼的明珠,当永远高高在上慵懒雍容的,而非被一个低贱的奴隶揽在怀里。

    傅书新面上浅笑无端淡了一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沧蓝怀里的华幼安。

    少女似乎对陆沧蓝粗暴动作有些不悦,秀气眉头蹙了一下,垂眸看着扼住她下巴的男人的手。

    “你弄疼我了。”

    少女的声音娇娇软软,陆沧蓝索求的话被她完全无视,她十分心安理得指责着陆沧蓝,仿佛陆沧蓝的生死完全与她无关,她更关心此刻自己身体的不适。

    傅书新眉头微动。

    ——眼前的这个少女,根本没有心。

    无论是对之前情根深种的萧世子,还是此时即将为她奔赴疆场的陆沧蓝,她不会因为自己利用了她们而心生愧疚不安。

    永远不会。

    她只在乎自己的利益,自己有没有不舒服。

    至于别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死的时候不要死在她面前就好了。

    天生薄凉。

    恶毒残忍。

    却又对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

    如娇艳却也脆弱的罂粟花,明明知道靠近她便是靠近危险,却依旧让人欲罢不能。

    “弄疼县君了?”

    陆沧蓝声音懒懒,极度恶劣,动作也越发不知收敛,他用指腹勾描着华幼安的下巴,一点一点靠近她的唇,近了,更近了,花瓣似的唇角柔软娇嫩,仿佛在向他招手,他眸色微深,动作不由得重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拍在他手背——

    “无礼。”

    华幼安不悦蹙眉,抬手拍下男人的手,“陆沧蓝,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病弱少女根本没什么力气,柔弱无骨的小手拍在自己手背,像是羽毛拂过一般,陆沧蓝看着被她拍过的手背,典型的习武人的手连红都不曾红,只有被云朵抚弄的温热发痒。

    陆沧蓝笑了起来,“好,是我无礼了。”

    他投降似的收回手,与华幼安拉开距离,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斜睥着被他弄乱鬓发此时正整理珠钗的华幼安,“我不该对县君如此粗野。”

    “县君乃是京畿洛水才能养出的皎皎明月,岂是我一介亲卫所能宵想的?”

    话虽这样说,但以下犯上的僭越之心却依旧不曾从他脸上褪去,甚至因为刚才华幼安打落他的手的动作而更加嚣张明显。

    赤/裸/裸的野心勃勃。

    ——这个人,只能是他的所有物。

    尽管此时的他低贱如泥。

    “京畿乃天下第一繁华之地,落水精致更是天下一绝。”

    陆沧蓝看着华幼安,笑眯眯道:“县君,我想去看一看洛水。”

    华幼安抚弄珠钗璎珞的手指微顿,侧目看向陆沧蓝,“看落水?”

    世家贵女都讲究一个端庄贤德,坐姿有讲究,仪态有讲究,甚至鬂间的珠钗也要有讲究,长长的璎珞不是在耳侧左摇右晃的,是考验世家女行为举止一个戒尺,华幼安虽然性子荒唐了些,可举止之间还是世家贵女特有的端庄雍容——尽管她的性子跟端庄没什么关系。

    陆沧蓝看着华幼安的手指自珠钗上衔着的璎珞一路滑下来,手指微微翘着,看似是手指抚弄着璎珞,其实只有中指指腹贴着璎珞,动作很好看,优雅又矜贵,又有一种别致的慵懒。

    撩人而不自知。

    “洛水有什么好看的?”

    少女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意外陆沧蓝的邀请。

    陆沧蓝笑了起来。

    他看着华幼安抚弄着璎珞的手,想起那双小手落在自己手背时的柔软温热,身体温热,心却极冷,哪怕是华满京都的萧辞玄,也不得她半点真心。

    陆沧蓝眼底笑意更深,“看看是怎样的秋水涟长,才能养出县君这般冷情冷肺的性子。”

    “冷情冷肺么?”

    华幼安对这个评价并不满意。

    她瞧瞧陆沧蓝,再看看对面而坐的傅书新,彼此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难得达成一致——她的确冷心冷肺。

    没有心的女人。

    “罢了。”

    华幼安呷了口茶,一脸的无所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陆沧蓝挑眉,“那洛水同游?”

    “你既然想去,那便去吧。”

    华幼安放下茶盏,“左右我也许久没去了,而今秋色正好,正是游洛水的好时机。”

    上一次泛舟洛水,似乎是与表兄一起不,不是与表兄一起游湖,是她等表兄。

    她从午后日头正好,等到日暮西沉皎兔初升,再等到星光漫天,自己伏在案几上打起来瞌睡,素月说夜深了,起风了,要她还家,她揉揉眼,披上素月递过来的氅衣,却仍不愿意离开。

    “表兄会来的。”

    她固执在画舫上等着表兄,“表兄不会骗我的,他说来,便一定会来。”

    最后她也的确等到了表兄。

    身着凤尾蓝的男人挑帘而入,天边星光自冰裂梅花式的窗柩透入,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光。

    “安安,抱歉,我来晚了。”

    男人不急不缓而来,轻拢她身上的氅衣。

    她便扑在他怀里,以脸蹭着他的胸口——

    “不晚。”

    “只要你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我会一直等你的,一直等到你到来。”

    情窦初开的人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几乎视表兄为神明,她近乎痴迷爱着他,追随着他,甚至等着他。

    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看到自己,看到那么深爱着他的自己,然后,与自己在一起。

    嫁给他是她唯一心愿。

    她甚至不需要三媒六聘,甚至不需要十里红妆,只要她的夫君是他,她便毫无怨言。

    只要是他,只要能与他在一起。

    名声,尊荣,她都可以不要。

    所以她越来越荒唐,近乎病态的不择手段。

    她终于得到了表兄,从身体,到求婚。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她爱的并不是表兄这个人,而是一往无前的意气风发少年。

    ——那个仗剑而来将她拥入怀中的神明。

    他有着敢与天公试比高的傲气,有着将一切黑暗踏在脚下的凌厉。

    他纵马而来,清凌傲绝,如劈开混沌的利剑,星光与天光在他掌心流淌,天神降世一般耀眼,自此之后,她的午夜梦回全是他的模样。

    可天光终会被乌云取代,星光也会藏于幕海,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还是长大了。

    回忆涌上心头,华幼安笑了一下,心里没有酸涩,更没有放不下,只是有些惋惜,惋惜自己明白得太迟,惋惜人心总是异变。

    曾经何时,她爱表兄更甚于自己的生命,可现在,说放下也放下了。

    没有一点点的犹豫与舍不得。

    就那么恍然大悟放下了。

    可见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她可以不爱表兄,陆沧蓝也可以弃她如敝履,以感情去掌控人心,本就是愚不可及的事情,所以要在感情淡去之前,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华幼安轻叹一声,笑眯眯问陆沧蓝,“你想什么时候去?我让人提前打理一下。”

    “我许久不曾去画舫,底下的人又惯会躲懒,若不提前知会一声让他们清扫,只怕画舫上脏得叫人没处落脚。”

    傅书新脸色微变。

    这便是要与陆沧蓝泛舟湖上的意思了。

    至于答应萧辞玄的事情,似乎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县君,您答应了萧世子——”

    傅书新几乎脱口而出。

    “陆沧蓝又不是乱七八糟的乐子。”

    华幼安奇怪看了眼傅书新,十分坦然打断他的话,“我若想寻乐子,当去寻小倌才是,何必找陆沧蓝?”

    “我找他,是要他为我做事。”

    傅书新:“”

    是,找小倌是您自己花钱,找陆沧蓝是陆沧蓝自己倒贴,怎么看怎么都是找陆沧蓝划算。

    但他没好意思说这句话,因为——要脸。

    在性子偏执荒唐的华幼安与时刻想着以下犯上的陆沧蓝之间,他因太过正常而显得格格不入。

    “与县君游湖,自然是越快越好。”

    陆沧蓝爽朗一笑,仿佛听不懂华幼安话里的利用之意。

    ——那位高高在上的萧世子看到他与华幼安同游洛水,脸色一定十分精彩。

    他迫不及待想看那位萧世子的神色。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越快越好?”

    华幼安想了一下, “唔,那便九月初十罢。”

    九月初九登高祭祖,她需要在重阳节之前赶回京畿, 重阳节过后, 她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

    京畿千好万好,唯独这点不好,做什么都要家里管着, 她稍微出格一点,便是有辱门风的荒唐。

    但既享受了世家贵女的尊荣, 这些繁文缛节她便该受着。

    这是最基本的责任, 虽然她不爽,但不会不去履行。

    华幼安掐着时间回到京畿。

    华氏子嗣不丰, 父母只有她与兄长两个孩子, 毫不夸张地说, 她是华氏的眼珠子、凤凰蛋, 此次她任性出远门, 把父母气得仰倒,直言不会派人去寻她,要她在外面吃番苦头长长教训。

    话虽这样说,但为人父母哪有真舍得叫子女吃亏的?尤其她这种娇娇女。

    只怕家中明里暗里没少派人保护她, 若是不然,表兄怎来得这般及时?恰好在沛国朱家对她动手的时候出现?

    不用想,也知是家中催促表兄来寻她的缘故。

    ——她是出了名的执拗, 与表兄闹了矛盾, 旁人哄是哄不好的, 只有表兄才能将她哄回来。

    华幼安尚未抵达京畿, 兄长已派人来接,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家在出行,华幼安早已对兄长张扬的性子见怪不怪,与兄长说了几句玩笑话,便随兄长一同回家。

    傅书新虽知平原华氏乃当今第一望族,远非寻常世家所能比拟,但想象与现实终归有差距,又或者说人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他看着旌旗飘扬的队伍,第一次对平原华氏有了清楚的认知——不输天家。

    天子与世家共治天下,那个世家,便是华氏与萧氏。

    与傅书新的震惊相比,陆沧蓝则显得极为平静,他自幼在华氏的庄园长大,长大后被选中近身保护华幼安,对华氏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莫说今日的浩浩荡荡,比今日更为张扬的他也见过,平原华氏么,鲜花着锦风光无限,而那个没有心的少女,也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供养得出来。

    ——她生于最显赫的世家,长于最繁华的京畿,她生来便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

    她见得太多太多的奉承与讨好,她不缺爱,更不缺旁人的欢喜。

    她肆意挥霍着别人的喜欢,薄凉冷情又荒唐。

    她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于她而言,喜欢她是常态,而不喜欢她,才是异类。

    没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连兰陵萧辞玄都不可以。

    陆沧蓝笑了一笑,笑意却进不了眼底,鸦翼般漆黑的眼睑敛着愈发深沉的眸色。

    众人心思各异,华幼安也终于回到家,她的父亲板着脸,训斥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祖父捋着胡须打断,隔代亲在祖父祖母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刚扶着素月的手跪在软垫上见礼,便被祖母的大侍女殷勤搀了起来,她又是个机灵会哄人的,红着眼睛说几句软话,便将这件事揭过了。

    至于表兄没有与她同行的事情,她则全部推到表兄身上,说表兄政务繁忙,仍有事情要处理,所以便不曾与她一同回来。

    父母与祖父母皆是聪明人,察觉到她的言辞不再热切,只以为她被表兄伤透了心,自然不在她面前多提表兄,只需再过一些时日,家人接受她不再喜欢表兄的事情,她与表兄的名字便不会再被人同时提起。

    平原华幼安,兰陵萧辞玄,终于分道扬镳,彼此自由。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她不再关注表兄,不知表兄是何时回到的京畿,华氏与萧氏虽然世代联姻,但表兄总是很忙,她的兄长又是一个不成器的,表兄对兄长只是面子上的情罢了,若说亲密,只怕还不及同僚。

    未来的继承人交情一般,往来自然不会过密,她抵达洛京已有月余,却是一次不曾见到表兄。

    日薄西山夕阳如火,她蓦然明白,她与表兄之间,原来只是她自己当了真。

    那些轰轰烈烈撕心裂肺的痴恋,竟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一个人的画地为牢。

    她与表兄只是表兄妹。

    仅此而已。

    再怎样惊艳的神明,也抵不过恍然大悟的彻骨生寒。

    华幼安合上书,让汐月找来表兄给她画的画像。

    那是表兄画舫迟到后的补偿,画上的她娇俏明艳,哪怕带了些病弱之气,也是西子捧心似的好看,可见作画之人的用心与欢喜。

    表兄的丹青,从来让人无可指摘。

    她爱极了这幅画,从不舍得让旁人看,就连兄长也不许,气得兄长几日不曾理她。

    可作画的人她都不要了,还要这副画做什么?

    华幼安收回视线,“收起来吧。”

    “表兄之前送我的东西整理好了吗?若是整理好了,便将这幅画放在一起一同送回去。”

    汐月愣了一下,“县君果真不与世子爷好了?”

    华幼安笑了笑,并未回答汐月的话,只是问道:“画舫收拾得如何了?”

    “陆沧蓝非风雅之人,不必以繁文缛节待之,叫人准备几坛好酒,他会更喜欢。”

    汐月自幼服侍华幼安,如何不懂华幼安的心思,她是一个爱也热烈恨也激烈的人,当她避而不谈时,便是那人连被她提起的资格都没了。

    ——县君是真的放下了。

    “是。”

    汐月叹了口气,眼睛莫名发酸。

    很快到了重阳节。

    华氏与萧氏世代联姻,登高祭祖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家族间的互相往来,这一次,华幼安终于看到了萧辞玄。

    哪怕她不曾去刻意留意,那人也是鹤立鸡群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她往他那处瞧了一眼,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清贵威仪的男人侧目回头,清晨的日光徐徐落在他身上,烟雾轻拢似的浅金色萦绕着在他肩头眉梢,他颔首示意,动作优雅而矜贵。

    华幼安不得不承认,自己委实不曾眼瞎。

    ——也只有这样的脸,这样的气度,才值得她飞蛾扑火般执迷不悟。

    感慨之后,华幼安收回视线。

    显赫的出身让她甚少去察言观色留意旁人对她的态度,素来不看人脸色的她,自然不曾看到在她与萧辞玄视线相交的那一瞬,身后陆沧蓝眸中的阴鸷嗜血。

    那是饿极了的孤狼在闻到鲜血味道时才会有的锋利危险。

    华幼安一无所知。

    登高祭祖最是累人,哪怕长辈们心疼华幼安身子弱,免了她许多礼节,晚上回到家时,她仍累得浑身发软,草草洗漱之后便倒头就睡。

    次日日上三竿,她终于睡足歇够,打着哈欠让侍女们伺候梳洗。

    游湖并非宫宴,打扮不必太隆重,她随手指了件云锦广袖裙,再选了几支碧色珠钗,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迟到会不会让陆沧蓝气得调走便走。

    ——先动心的那人,是将自己的心脏拱手交出,喜怒哀乐再不由自己。

    陆沧蓝舍不得弃她而去。

    当然,仅限于现在。

    临近正午,华幼安终于来到洛水。

    这次与往日不同,她是偷偷出门的,京兆尹不知她来洛水游玩,不曾派人肃清洛水的船只,洛水上船只络绎不绝,婉转的小曲儿时不时从不远处的画舫处飘到岸边,听得人面红耳热。

    华幼安甚少见这种三教九流的热闹场面,扶着侍女一边走一边看。

    习武之人眼力好,画舫上的陆沧蓝一早便看到那抹碧色身影,他等了一上午,一个人饮了一坛酒,本该是强压怒火责问华幼安为何迟了这么久,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华幼安缓缓而来时,他心中不虞顿时烟消云散。

    侍女撑着伞,华幼安走在伞下,眉眼稚嫩而天真,好奇地瞧着洛水的热闹。

    像是误入人间的神灵,饶有兴致观察着人间百态。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任是万钧雷霆也要化为绕指柔。

    他栽得不冤。

    陆沧蓝叹了口气,放下酒盏大步走出画舫,自然而来拿过侍女手中的油纸伞,撑在华幼安头顶。

    大抵是甚少自己走路,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便让伞下的少女气息都比往日乱了些,病弱苍白的脸色此时微微泛着红,怎么怎么诱人。

    陆沧蓝眉头微动。

    “县君总算来了。”

    下一刻,他长臂一伸,将娇怯少女横抱在怀里,“我还以为,县君后悔了,要失约于我。”

    他俯身,凑在华幼安耳畔轻声道。

    这是在是个过于亲密的动作,但华幼安却没有推开陆沧蓝,原因再明显不过——她的确走累了。

    有些人,生来便是被人供奉娇养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是无信之人。”

    陆沧蓝温热呼吸落在自己脸侧,华幼安稍稍侧了侧脸,抬头看着男人极具有侵/略/性的眼,“陆沧蓝,你放心,我向来说到做到,说许你大好前程,便许你大好前程。”

    “陆沧蓝,你要从军么?有我平原华氏为靠山,可保你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典型的公事公办。

    又或者说,以另一种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两人之间只有利益,也只会有利益。

    仅此而已。

    陆沧蓝笑了一下,只是觉得从岸边到画舫这段路有些短。

    若是再长一点,怀里的少女便能多陪他一会儿。

    但路总有走完的时候,他与她,也终究要分开。

    可惜舍不得。

    到了画舫,陆沧蓝并未放开华幼安,他只把她放在属于她的软塌上,手一伸,抵在她身后饰以珍珠宝石的画壁,少女小小的一只被他圈在一角,颇有些被他主宰着一切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心情极度愉悦,笑着看着她脸颊上的浅红,温声问道:“这便是县君许我的大好前程?”

    陆沧蓝是典型的武人,手长脚长,往那一站,便遮去了透进来的日头遮了个干净,华幼安整个人被他笼罩在阴影里,面上有些不悦,“不错。”

    ——干脆利落的态度仿佛是送他上青云,而非九死一生的战场。

    这个人,真的没有心。

    陆沧蓝挑了一下眉,“县君乃饱读诗书之人,当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若我此行一去不回,县君当如何?”

    “一去不回?”

    华幼安微蹙眉。

    她身材娇小,人也病弱,眉目之间带着些天真稚嫩之气,像是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她的眉一点一点蹙了起来,抬头望着陆沧蓝,语气很是意外,“陆沧蓝,你会死么?”

    “县君去过战场么?”

    陆沧蓝笑了一下,“那里血流满地尸堆如山,是人间炼狱。”

    莫名的,他突然在这件事上很想提一下萧辞玄,“莫说是我,就连萧世子去了战场,只怕也没十全的把握能回来。”

    华幼安脸色微变。

    是的,她的表兄就是死在战场上,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她在便将上寻了整整三年,几乎掘地三尺,却也只寻到一只歪歪扭扭绣着早日凯旋的香囊。

    那是她绣给表兄的。

    手指刺破好多洞,才勉强绣出一只,要表兄贴身放着,要表兄早些还家。

    表兄说她孩子气,却还是收下香囊,贴身挂在脖子上,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安安,等我回来。”

    那一年的表兄如是说道。

    可表兄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捷报。

    皇城里载歌载舞,她的表兄却长眠边关。

    那种彻骨生寒的痛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刻,她身体里的暴虐决绝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没有了表兄,那还要大虞做什么?

    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又很快回神,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衣,抬头看着陆沧蓝,“这样啊。”

    娇怯稚嫩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死了,我会永远记着你。”

    “记得被我取名为陆沧蓝的男人。”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她笑了一下,声音温柔又缱绻,仿佛透过面前的男人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陆沧蓝,你我初次相见的那一晚,夜色真的好美。”

    陆沧蓝瞳孔骤然收缩。

    少女眉眼天真,精致易碎如琉璃。

    那是一张合该被人供奉,合该鲜花着锦饰以珍珠翡翠的神灵。

    “县君”

    陆沧蓝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脸。

    “安安。”

    画舫外突然想起男人阴沉声音,“你在做什么?”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男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华幼安眉头微动。

    表兄怎么过来了?

    裴妃即将临盆,表兄当关心裴妃的肚子才是,怎么有时间来找她?

    而且听这声音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往日的表兄永远是气定神闲的, 纵然天塌地陷了,他还是那副矜贵优雅模样,高高在上如神祇俯视蝼蚁。

    ——凡尘俗世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似乎为历劫而来,待尘缘了结, 便会乘风而去。

    清风朗月, 粲然若神,很符合世家对世家子的要求。

    绝对的克制, 绝对的冷静自制。

    仿佛没有感情的异类。

    而现在, 那个异类的声音似乎有些低沉, 并非他一贯的不急不缓。

    这种情况委实不多见。

    莫不是裴妃那里出了岔子?

    才叫表兄这般沉不住气?

    可只是一个裴妃, 如何值得表兄乱了分寸?

    莫说只是裴妃, 纵然天子立裴妃为后,裴妃诞下的皇子为太子,只怕表兄也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长大后的表兄,早已没了感情这种东西。

    不是裴妃, 又是谁?

    华幼安微蹙眉,抬手推开陆沧蓝。

    倒不是因为避嫌,怕表兄看到她与陆沧蓝举止亲热会吃味, 而是华萧两氏世代联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能叫表兄破例毁约来寻她的事情并不多。

    ——更别提此时表兄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失态。

    “表兄?”

    华幼安站起身, 手里的团扇错开, 西坠的金乌蕴开大片的浅金色,细碎洒在立在岸边的萧辞玄身上。

    逆着光,她有些看不清萧辞玄的神色,只看到他负手而立,长风扬起他的发,凤尾蓝的衣摆散在落日余晖里,莫名的落寞与孤独。

    华幼安怀疑自己看错了。

    骄傲的贵公子是九天之上的凤,供人朝拜供人瞻仰的,他当永远气质光华雍容华贵,落寞孤独永远不属于他。

    华幼安怔了下神。

    殷勤的船工把画舫靠在码头。

    贵公子微敛袖,一步一步从岸上走了下来。

    玄色云气纹的皂靴踩在木板上,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

    “表妹让我好找。”

    男人似乎笑了下。

    离得近了,华幼安终于看清了萧辞玄的神色,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昳丽阴鸷,他面上笑得清风朗月,笑意却进不了他的眼底,残阳如血蓄在他眼眸,凌厉的凤目像是饮了血。

    几乎是下意识间,华幼安往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种生而为人特有的本能,遇到危险时的本能躲避。

    陆沧蓝见事不对,抬手将华幼安护在身后,“萧世子——”

    “蹭——”

    回答他的是长剑出鞘,刺目的白光瞬间逼到陆沧蓝胸膛,高手过招只需一瞬,陆沧蓝胸口一痛,长剑已刺进他的胸口。

    持剑的男人手转剑柄,长剑在陆沧蓝胸膛绞肉似的打转,陆沧蓝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他的胸衣,他抬手攥住剑身,锦衣男人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少女,气质光华,却也阴鸷危险,“表妹,你怎么不乖呢?”

    ——仿佛他的这一剑只因为她的不乖。

    他舍不得对她发火,所以只能拿她身边的男人出气。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败北?

    陆沧蓝笑了起来。

    亲卫学的是以命换命的打法,陆沧蓝手握剑身,直视着萧辞玄,贵公子眼里从来瞧不见庶民奴隶,他猛地用力,咔擦一声,剑身断裂,他扯着半截长剑把剑尖从自己胸口拔了出来。

    剧痛袭来,他有片刻的眩晕,他闭了闭眼,身体仍牢牢横在萧辞玄与华幼安之间。

    陆沧蓝嘲讽出声,“世子爷,您只是县君的表兄,似乎管不着县君与谁要好吧?”

    像是终于注意到横在自己与华幼安之间的陆沧蓝,萧辞玄眸光微动,瞟了眼胸口染血的陆沧蓝,那无疑是一道极重的伤口,但男人仍坚持着以保护姿态护着华幼安,仿佛唯恐他会伤害华幼安一般。

    又仿佛,无声嘲弄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萧辞玄微眯眼。

    “南星。”

    萧辞玄声音淡漠。

    南星顷刻间带人涌入画舫。

    华幼安身材娇小,又被陆沧蓝护在身后,看不到陆沧蓝与萧辞玄的剑拔弩张,但再怎么看不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是闻得到的,更听得到长剑断裂的声音,以及陆沧蓝的凉凉嘲讽声与来势汹汹的南星。

    事情似乎要奔向不可控制的地方。

    “表兄,你要做什么?”

    华幼安不悦蹙眉。

    但萧辞玄似乎并不打算向她解释,他随手抛下断裂的佩剑,抽了方帕子擦拭着自己被鲜血溅到的手指,而另一边,南星已带人与陆沧蓝混战在一起。

    “南星,别伤他!”

    华幼安轻呼出声。

    薄凉寡情的少女出声袒护,陆沧蓝微微侧目,只这一瞬,南星已窥到机会,长剑一挥,抵在陆沧蓝脖颈,其他侍从见势一拥而上,冷冷剑光瞬间包围陆沧蓝。

    饶是华幼安不懂拳脚功夫,也知是自己导致的陆沧蓝被擒,手里的团扇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她不满看向导致这一切的萧辞玄,男人刚擦拭完手指上的血迹,雪原灰的帕子染了血,金箔线绣得歪歪扭扭的团花纹蒙了红,越发显得绣工的笨拙与生疏。

    锦衣男人华贵风流,身上却带着这方帕子,滑稽又格格不入。

    ——那是华幼安绣的帕子。

    很多年前送的,他竟仍带在身上。

    也曾有不知帕子底细的人打趣他,说他堂堂萧世子,怎能用这般帕子?用料虽好,绣工却惨不忍睹,着实辱了他的身份。

    他垂眸捻着帕子的团花纹,声音轻柔又宠溺,“惨不忍睹么?我觉得很好。”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柔软模样。

    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整个人沐浴在暖阳之下,身上在发光。

    阳春三月,桃花铺满地,他竟比三月的桃花更春/光无限。

    华幼安别开眼,有些不想看萧辞玄手边的锦帕。

    ——事后她曾信誓旦旦告诉他,一定会练好绣工,给他绣一方漂亮的帕子,让所有人都为之艳羡的那一种,他揉着她的发,笑笑说好。

    可是直到现在,她也不曾提起针线,更别提给他绣一方帕子了。

    她似乎总是在对他说着漂亮话,然后不断食言。

    他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她的食言,将一方旧帕子带在身边多年。

    直至现在。

    莫名的,华幼安有些心虚,原本想责问的话无端软了下来,“表兄,陆沧蓝从未招惹过你,你何必伤他呢?”

    “表妹,你似乎仍未明白一件事。”

    萧辞玄并起手指叠着帕子,绣工粗糙的旧帕子被他整齐叠好,世家公子的礼仪被他浸在骨子里,简单的叠帕子动作也是极好看的,他叠好帕子收在手里,展眉看着华幼安,“他招惹你了。”

    男人眸色幽深,声音无端低沉。

    华幼安捏了下团扇。

    ——不对劲。

    “世子爷,您管得未免太宽了。”

    被人用长剑抵着脖颈,陆沧蓝却依旧气焰嚣张,挑衅看着萧辞玄讥讽道:“我招惹县君如何?不招惹县君又如何?岂是——”

    “闭嘴!”

    华幼安不悦打断陆沧蓝的话。

    她不是傻子。

    她太清楚陆沧蓝想要激怒表兄的心思。

    男人这种生物,争风吃醋起来远比女人要火药味十足。

    女人只是吐吐口水扎扎小人,而男人,则是要命。

    可表兄并不爱她,伤陆沧蓝也只是觉得她在胡闹,不好对她发火,所以才拿她身边的人出气,典型的长辈对待晚辈的心态。

    ——堂堂平原华氏的娇娇女,天子亲封的县君,怎能与一个奴隶混在一起?

    委实辱没百年华氏的煊赫门楣。

    “表兄,你将他放了,有什么话我们坐下喝着茶慢慢说。”

    华幼安放下团扇,取了一只不曾用过的新杯子,斟了杯茶递给萧辞玄。

    一反常态,萧辞玄并未接茶,只是淡淡看着她。

    此时萧辞玄坐着,而她是立着,难得她比萧辞玄高,自上而下的角度让她能一览萧辞玄的全貌。

    萧辞玄无疑是极好看的,面无表情时也好看,她生平所遇男子,无一人及得上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

    美人总是傲气的,萧辞玄也不例外,哪怕她做的事情的确荒唐,让身为她表哥的他面子上不好看,他也依旧是优雅自持的,抬眉瞧着她,眸色一片幽深,如洛京的晴空染了乌云。

    ——他永远不会狼狈,那怕她离经叛道乖戾又任性。

    他只会用沉静的眸子看着她,像是失望,又像是自己养了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的郁结在心。

    原谅她用词的粗鄙,但此时的表兄的确是这样的神色。

    华幼安默了默。

    片刻后,华幼安放下茶盏,伸手推了下萧辞玄的肩膀,“表兄。”

    她的声音又软又温柔,是一贯向萧辞玄撒娇的娇嗔语调,“你放了他吧,我与他没什么,不过是想着即将送他去边疆,才在这里为他践行。”

    “表兄,你与陆沧蓝打过交道,当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样的人不去军中效力,委实可惜了。”

    华幼安笑着撒着娇。

    多年的相处让她太清楚萧辞玄的心思,她知道萧辞玄气她的胡闹荒唐,便把自己与陆沧蓝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哪曾想,她的声音刚落,身后便响起陆沧蓝的轻笑声,“世子爷,我与县君之间没你想得那般龌龊,泛舟湖上,不过是县君替我践行罢了。”

    “世子爷,您不会连县君为谁践行都要管吧?”

    华幼安眼皮微跳。

    ——这是在火上浇油。

    “陆沧蓝,你闭嘴。”

    华幼安有些不悦。

    “县君,我这是怕世子爷误会了你我。”

    陆沧蓝大笑,“毕竟在世子爷那里,县君的眼睛只能长在他身上,多瞧旁人一眼便是县君的罪过,更何况县君——”

    “陆沧蓝!”

    华幼安如何不知陆沧蓝意在激怒萧辞玄?陆沧蓝的话越来越离谱,她越发不悦,冷声打断他的话,“你在胡说什么?我能与你有什么?”

    “南星,将他带下去。”

    她的表兄可不是纸糊的美人灯。

    若触怒了他,莫说只是她求情了,只怕此时哪怕天子替陆沧蓝求情,也留不得陆沧蓝的性命。

    怕萧辞玄动怒,华幼安不断催促南星,“南星,你还在等什么?”

    “没听到我的话么——”

    回应她的是一只手覆在她下巴。

    那只手力气很大,掐着她的下巴让她被迫抬头,幽冷的水沉香迎了满面,她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昳丽容颜。

    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表妹,你的人似乎一心寻死。”

    萧辞玄指腹摩挲着华幼安的下巴,声色淡淡说着话。

    那是他一贯的神色,面带浅笑,却无悲喜,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世家公子最顶级的教养——喜怒不形于色。

    可华幼安却莫名心惊。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眼眸,尽管他此时的面上仍有着清浅笑意,仍是世人交口称颂的锦衣公子,但她知道,不是的,这位心有惊雷而面色不改的兰陵萧辞玄,在这一刻失了分寸。

    ——动了杀心。

    不止是陆沧蓝,而是画舫上的所有人。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狼狈失态。

    兰陵萧辞玄不会有,也不该有的东西。

    “南星,带陆沧蓝走!”

    华幼安几乎脱口而出。

    南星面色微变,但没有动。

    ——他是萧辞玄的人,只听萧辞玄一人的吩咐。

    画舫里的空气似乎陷入凝滞。

    男人指腹微凉,像极了某种冷血动物,激得华幼安打了个冷战,她的反应落在萧辞玄眼底,萧辞玄笑了起来,“表妹,你在怕什么?”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唤她安安,而是将她唤做表妹,清凌声音唤着这个称呼有着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味的旖旎,像是在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拉开距离。

    ——只是表妹罢了。

    “怕我伤了他?”

    萧辞玄微俯身,近距离看着少女微微放大的瞳孔,“一个奴隶罢了,你究竟在怕什么?”

    他的动作过于亲密,已不是普通的表兄对待表妹,冰冷的手指摩挲着少女的唇,似乎随时都会敲开她的唇齿探进去。

    ——男人对女人的动作。

    华幼安有些不适,伸手抵住萧辞玄的胸膛,“表兄,你想多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是么?”

    萧辞玄轻轻一笑,手指从华幼安脸上离开。

    华幼安悄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这位表兄将世家礼仪刻在骨子里,换言之,他仍是讲道理的。

    ——哪怕处于失态边缘,他仍听得进旁人的话。

    “表妹不怕,那便最好不过了。”

    萧辞玄声色如常。

    下一刻,华幼安看到萧辞玄起身走到南星面前,随手夺了南星的佩剑,长剑往前一送,陆沧蓝胸口血流如注。

    “表兄!”

    华幼安轻呼出声。

    萧辞玄持剑抬眉,如血残阳在他眉眼间摊开,昳丽凤目饮了血,他的声音仍是温和温柔的,“表妹,你不是说你不怕么?”

    陆沧蓝闷哼一声,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的身上本就带了伤,新伤加上旧伤,刺目的鲜血争先恐后往华幼安视线闯。

    华幼安脸色微变,“表兄,你在做什么?”

    “你别伤他。”

    萧辞玄负手收剑。

    他倒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到华幼安面前,剑尖不住滴血,点点血迹像极了开在地狱入口的花。

    他走到华幼安面前停下,他以长剑挑起华幼安的下巴,病弱娇气的少女面色苍白,他似是有些心疼,“表妹,你又不乖。”

    “你若是怕我伤他,告诉我便是了,何必瞒我?”

    像是为了让少女放心,他向南星下令,“退下。”

    南星如临大赦,连忙拖着重伤的陆沧蓝离开。

    画舫上只剩下两个人,萧辞玄却无收剑的打算,锋利的剑身仍抵着华幼安的下巴,华幼安被逼得不断后退,直至身后退无可退,肩膀靠在墙壁上。

    “表兄,你要杀我?”

    华幼安看了眼横在自己面前的佩剑。

    少女被自己逼进墙角,萧辞玄手转剑柄,长剑由竖改为横,简单的动作让他与华幼安几乎贴身而立,离得太近,他甚至还能看到少女卷翘的睫毛在颤动,似乎是怕。

    但他知道,不是的。

    ——她从来不会怕他。

    哪怕此时他以剑抵着她。

    “表妹,你又在说笑。”

    萧辞玄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怪你。”

    “可是表妹,你不该这般任性。”

    萧辞玄轻轻一叹,像是叹谓,又像是情人间的低喃,他俯身凑在华幼安的耳侧说着缠绵情话,冰冷的长剑却挑开华幼安的衫衣,莹白如玉的肌肤落在墨色眸子里,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表妹,你生来便是我的人,又何必挣扎呢?”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华幼安终于尝到自己酿下的苦果。

    她的好表兄, 世人交口称颂的兰陵萧辞玄,此时以剑挑开了她的纱衣,虽已入了冬, 但画舫上烧着暖炉, 厚重的氅衣早已在上船的那一刻便交给了侍女,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多,纱衣之下, 便是茜红色的抹胸。

    轻薄的纱衣自她肩头滑落,单薄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 男人呼吸间的热气落在她肩头, 她却只觉得冷。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但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做错。

    战争总会死人的。

    表兄前世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

    直至今日, 她仍能想得起自己远走边疆寻找表兄尸骨的撕心裂肺。

    表兄会死, 或许, 陆沧蓝也会死。

    谁都没办法保证自己能从战场上活下来。

    所以她才会给陆沧蓝践行。

    在这艘画舫上, 曾经她苦等表兄一整个昼夜的地方。

    她没有做错, 错的人不是她。

    而是——表兄。

    华幼安垂眸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她的纱衣,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呼吸的热气散在她脸侧,冰冷的剑刃却贴在她脖颈,极致的热与极致的冷, 另一种的形式的逼迫。

    这种感觉让她生理性不适。

    “表兄。”

    华幼安抬眉,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萧辞玄,“你想做什么?”

    萧辞玄并未答话, 只是微抬手, 冰冷剑刃贴在华幼安的下巴, 她被迫把头抬得更高, 她身材娇小, 比萧辞玄矮很多,当被迫高高抬头时,俩人的视线竟诡异在同一水平线。

    视线相撞,她看到一双阴沉如惊雷的眼,尽管此时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角,在他眼下拖出一抹脆弱的红,可依旧无法熄灭男人眼底歇斯底里的疯狂,反而给他的疯狂平添几分阴鸷苍白。

    “表妹,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萧辞玄以剑相逼,温柔笑问道:“表妹,你想做什么?”

    华幼安蹙了下眉,“表兄——”

    “表妹,你为什么总是不乖?”

    萧辞玄轻轻一叹,微笑打断华幼安的话,“以往如此,现在又如此,你从不肯听我的话。”

    “表妹,你太不乖了。”

    男人温和笑意陡然凌厉。

    冰冷的吻落在华幼安的唇角。

    这个吻毫无温情可言,裹挟狂风骤雨而来,华幼安瞬间被夺了呼吸,濒临窒息的不适让她瞳孔微微放大,手指无意识去推面前的男人。

    尽管她知道此时的男人真真切切失了分寸,毫无理智可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根本抵挡不了精于骑射的世家子,可她还是本能地慌乱挣扎着。

    下一刻,萧辞玄的吻却突然停下。

    久违的空气挤入胸腔,她大口大口喘/息着,生理性的眼泪溢满眼眶,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萧辞玄的脸,而在萧辞玄视线里,她如被献祭被供奉的瓷品,华美精致,却也易碎如琉璃。

    ——被掠夺使用,被暴力毁去,才是她的最终宿命。

    萧辞玄默了默。

    娇怯的少女因他刚才的粗暴亲吻而轻喘不止,他清楚看着她的颤抖,像是雨夜里摇曳不止的花儿,稍稍用力,便能将她折去。

    脆弱不堪的生命,被祭祀被优待的贡品,生来便被书写的命运,如何长了一颗乖戾任性的心?

    是他养出来的。

    闯入他怀里的女孩儿,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星眸,像是窥见天光,餍足躲在他羽翼之下。

    一点点长大,从只会扯着他的衣袖哭闹,到现在的痴缠娇嗔,甚至病弱却也决绝。

    这是他一手掌控、一手养出来的人。

    他的小表妹,他的安安。

    平原华幼安,兰陵萧辞玄,生来便是一体的。

    他舍不了。

    萧辞玄终是松了佩剑。

    长剑落在地毯上,剑尖刺破团花纹的锦毯深深陷进木板,剑穗绕着剑身轻轻摇曳着。

    萧辞玄抬手,手指覆上华幼安的脸,以指腹拭着她的泪,叹息诱哄着,“安安,你乖一点。”

    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她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也只会是他的。

    他的东西,宁愿毁了也不容他人觊觎。

    “我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的,安安。”

    萧辞玄以指腹描绘着华幼安的眼尾。

    “啪!”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你在做梦。”

    少女脸上的泪尚未干,眼角仍泛着红,甚至气息都不曾平顺,但她的肢体动作已先一步做出了选择——高高抬起的手擦过萧辞玄的脸。

    她打了萧辞玄。

    尽管身娇体弱导致的力气不足的巴掌看上去更像是挠痒,连红印都不曾在萧辞玄脸上留下一分。

    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以近乎决绝的态度告诉萧辞玄——不可能。

    他在做梦。

    华幼安仰脸看着萧辞玄,尚未平顺的气息让她的声音有些喘,但她从来不是盛气凌人的贵女,她永远娇滴滴拿捏着别人的短处,手段叫人防不胜防。

    换言之,她根本不需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萧辞玄,你阿娘是公主,父亲出身兰陵萧氏,但我家世亦不差,不曾输你半分。”

    华幼安颤声说着话,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抬头看着面前的萧辞玄,声音一点一点恢复平静,“我祖父官拜大司马,父亲为司空,天下官员皆是我华氏之门生。”

    “我乃平原华氏这一代唯一的女郎,天子亲封的灵昌县君,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上演,华幼安有些想笑,“萧辞玄,当初我不顾一切追随你,只因我恋你倾慕你,所以你可以冷我躲我疏远我,甚至劝我莫将心思放在你心上,你只需要一个能给你带来助力的妻族,而非一个痴缠的小女人。”

    “换言之,你需要的是平原华氏的助力,而非我。”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萧辞玄眸光无端幽深。

    那是华幼安从未见过的颜色,亘古不变的洛水涟长染了阴霾,倒映着洛京九天的残阳如血,顷刻间在水面染上一层血色。

    凄厉且妖艳,让人无法直视。

    华幼安错开视线,没有回答萧辞玄的问题,“我性子刁钻,最是不驯,你容我多年,想来十分不易。”

    “但你既与我相处多年,当知我的脾性如何。”

    “萧辞玄,我不爱你了。”

    像是堵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她长出一口气,呼吸顺畅无比,甚至有了勇气抬头去看萧辞玄。

    她看着萧辞玄的眼睛,声音温温柔柔,说着最决绝最杀人诛心的话,“如果你没有听清楚,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不爱你。”

    她又重复一遍,“萧辞玄,我不爱你了。”

    星河梦碎。

    萧辞玄低低笑了起来。

    “安安,你当真绝情如斯。”

    他轻轻一叹,手指微曲,指节蹭了下华幼安掌心打过的侧脸,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没什么力气,打在脸上并不疼,像是轻轻刮蹭过一般,就像少年时期她窝在他怀里撒娇,软软的小脸蹭着他的脸。

    养在温室的花儿,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裴丹临,没有陆沧蓝,更没有傅书新,视线所及,全是他。

    萧辞玄淡淡笑着,一点不意外华幼安的绝情,他高出华幼安太多,视线下移便能看到被自己囚于角落的少女,娇娇小小的,病怯苍白的,尚不知如何挥霍自己的万种风情,便被他早早折下。

    “我知道。”

    萧辞玄放下手,手指落在华幼安眉间,“我知道你不爱我。”

    “安安,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的话?”

    他半敛眼睑,以指腹细细描绘着华幼安的眉眼,“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情相悦?我喜欢你,这便够了。”

    华幼安被噎得一窒。

    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荒唐话有朝一日竟会被萧辞玄用在自己身上。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华幼安自嘲一笑。

    萧辞玄的指腹微凉,摩挲着自己眉眼的动作让她有些不适,她抬手去推萧辞玄的手,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攥住手腕,仿佛只有把她禁/锢在他怀中,才能叫他心情愉悦。

    华幼安更想笑了。

    “你喜欢我?”

    她的力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挣脱不开,她便不再挣扎,抬眸瞧着萧辞玄的眼,温柔的语调中带着嘲讽,“你在说笑么?”

    “喜欢我,所以伤我的人?”

    “甚至以剑胁迫我?”

    “萧辞玄,你失态了。”

    ——“这不是一个世家子该做的事情。”

    华幼安微抬下巴,声音娇软,却带了威胁味道:“你现在放我走,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

    “你还是霁月风清的兰陵萧辞玄,我的好表兄。”

    “安安,你在威胁我么?”

    萧辞玄半垂着眉眼,声音不辨喜怒。

    华幼安缓缓摇头,“威胁?不。”

    “表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生来便不是能被人摆布的性子,谁都无法拿捏我,你也一样。”

    “你的确不是能被人拿捏的性子。”

    萧辞玄面上笑意极淡。

    他攥着华幼安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她的身量很小,与他对视需要抬着脸,他的手指探到她的下巴处,将她的脸抬得更高,这个角度的她无疑是楚楚可怜的,娇弱纤细,是被人肆意掠夺的花儿。

    “但是安安,人不能有软肋。”

    他微俯身,在她耳畔轻声低喃,“天子至今在皇储之事上犹豫不决,其根本原因是我出身世家,我身后是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若立我为皇太孙,便是将大虞万里江山拱手相让世家。”

    “世家是我的助力,更是我的累赘。”

    华幼安瞳孔微微收缩。

    萧辞玄手指上移,指腹描绘着华幼安的唇角,“你既遣陆沧蓝去探天子虚实,当知天子与我做了一项交易。”

    “安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没有亘古显赫的世家,更无万事长存的王朝。”

    华幼安呼吸微紧。

    她当然知道这一切,更知道天子不止一次曾向萧辞玄许诺,萧辞玄会心动吗?世家公子的萧辞玄不会。

    可萧辞玄真的是清风朗月的翩翩君子吗?

    不是。

    若真的清风朗月,如何在人才凋零的萧家撑起萧半朝的门楣?

    又如何在天子与世家之间寻到平衡?以此巩固自己的势力?

    名震天下的兰陵萧辞玄,从来不是温雅如玉的迂腐书生。

    他长于世家,却不属于世家,他身上流着一半的天家血液,是天子的嫡系血亲,更是天子寄予厚望的晚辈,只需他与世家割席,他便是天子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为皇位背叛世家?

    不,那不叫背叛,叫本该如此。

    他本就是天家血脉,天潢贵胄。

    华幼安陡生寒意。

    此时的她被萧辞玄囚于怀里,离得太近,她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呼吸温热,眼神却是冷的,如三月洛京乍暖还寒的河水,寒悸从未从冰面褪去。

    她突然想起他的眼睛似乎永远都是这个颜色,只是因为以往她爱慕他,他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那双淬了冰的眸子,便是她心中的皎月不可攀,月沉如水,素月皎皎,他的眼睛从不曾有过温度。

    所谓的霁月风清的世家公子,不过是张清华雍容的假面罢了。

    他的心,从来都是冷的。

    没由来的,华幼安打了个冷战。

    “萧辞玄——”

    华幼安陡然开口。

    “唤我表兄。”

    然而她的话刚出口,便被萧辞玄淡声打断,“安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萧辞玄抬手,手指覆上华幼安的唇,保养得极好的指上有着薄薄的茧,华幼安知道,那是习武之人独有的,就像陆沧蓝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从来不是世家娇养出来的纨绔子弟。

    他杀过人,饮过血,甚至天子子嗣凋零的事情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他是华满京都的兰陵萧辞玄,可华满京都的背后从来不是良善无辜。

    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有三分温情。

    “安安,我是你的表兄。”

    萧辞玄覆手掩着华幼安的唇,俯身吻着她眼角,那个地方尚有未干的泪痕,涩涩的,舌尖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滑,最终落在圆润耳垂,他不轻不重在那上面咬了下,换来少女在他怀里轻颤不止。

    像是在害怕,又像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反应。

    萧辞玄笑了起来。

    他终于松开捂着她口鼻的手,看那苍白的小脸此时微微泛着红,诱人又无辜,他便曲起手指抚弄着她的脸,温和浅笑道:“你唤我一日表兄,我便护你一日。”

    “但,你总要让我看到你的价值。”

    他的指节在她脸上游走,狭长凤目瞥了眼珠帘后供人休息的小榻,“这里?还是去我的庄子?”

    ——声音温柔,却拖着她坠向无边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