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不做无所谓的担忧,打心眼里,他不怕所谓的亲子情缘,可以将莉莉轻易拉回杰拉德·斯科特身边。莉莉顽强又坚决,一旦认定的事,八匹马都很难把她拽回头,在她的思想里,黑鸦已经是这个家庭的叛徒,她才不会随便宽恕一个背叛了阿加佩的人,不管那人有没有赠送她钻石,曾经当过她的“乌鸦先生”。
只不过,好奇仍然是客观存在的情绪。阿加佩忍不住想要参考了那封信里的方法,他不相信,难道杰拉德·斯科特还会比自己更擅长育儿吗?
然而时不待人,尽管他想细致地深究了那封信的秘密,时势却不允许阿加佩再悠闲下去。在米兰公国的领土争端问题上,西班牙与法国的摩擦越来越多,查理一世与弗朗索瓦一世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战事频繁,不仅胡安·丰塞卡忙得焦头烂额,作为主教的实权副手,阿加佩更需要在贸易局里投入大量的时间。
“打仗,军费,船费,车马费,火器费……每一项都是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钱啊!”胡安·丰塞卡暴躁地用纹章戒指敲击着桌面,“这可不是贿赂选帝侯那会儿了,选帝侯再怎么狮子大开口,花出去的钱总有个数,打起仗呢?这是个无底洞,阿加佩,战争烧的钱是不会有尽头的!”
西班牙贸易局主管全境的船舶出入,作为支撑税金的重要源头之一,自然要为皇帝的征服事业尽心尽力。作为不折不扣的守财奴,眼见着金库里的黄金像洪水一样泻出去,主教的眼睛都绿了。
“陛下执意要收回米兰。”阿加佩温和地说,“这是他的意愿,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反对他。”
主教冷哼一声:“好在前线总有捷报,法国境内的情况更不乐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再打下去,除了一块多交税金的地,还有空荡荡的国库,咱们的皇帝什么也不会得到的。为了满足一个家族的雄心壮志,要平白折出多少无辜的黄金啊!”
阿加佩笑了:“这个嘛,我是不会用‘无辜’这个词语来形容金子……”
主教瞪了他一眼。
“小乡巴佬,你懂什么?”胡安·丰塞卡怒气冲冲地说,“你当人人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斯科特人吗?要是该死的葡萄牙大使还在这儿,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抓起来,使劲儿榨出他骨髓里的每一块金币,哪怕要引发另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在这世上,我最憎恨的就是斯科特人,他们天生好命,靠香料群岛吃饭,就像贪婪的肥龙一样守着金山银海,挥霍呀,浪费呀……我真恨不得用我这双拳头,这对手臂打死他们!”
阿加佩偷偷瞄着主教。
“五十万弗洛林!”主教接着恶狠狠地说,“哈,算得倒是精,难道和西班牙的子爵吃一顿饭,五十万弗洛林就能够了吗?早知道会有今天,我一定要个八十万,一百万,我要放干他的血!啊,钱啊!为什么世上的金子总是储蓄难,浪掷快呢?仁慈的天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了,这是真急眼了。
不能说布尔戈斯主教视财如命,但事实是,他的确有一种执念,一种固执己见的看法,那就是金钱必须要花在需要的地方。
研发新船,扩建船厂,收买官僚办事,或者去到世界各地招募园艺大师,资助种植园——这些不是看得见的花销,就是对务实技术的投资,会叫他欣然掏了腰包。反过来说,为了名誉而发动的战争啦,养艺术家啦,给情人修建华美的行宫啦……诸如此类的行径,全是胡安·丰塞卡所深恶痛绝的。
因此,对于那位以热爱艺术而闻名于世的弗朗索瓦一世,老主教就大大的嗤之以鼻,而对那座举世瞩目,装点着全世界的艺术珍品的枫丹白露宫,他也不报任何期望。但倘若法国国王突然颁布了一条律令,比如进出王宫都需要收费之类的,那主教就笑颜逐开了——即便这些钱绝无可能落进他的口袋。
数月过去,战争果然结束了。
法国战败,被迫签订了条约,放弃对米兰公国的争夺。查理一世凯旋归来,但再怎么伟大的胜利,也只能填补国库,没法儿填补贸易局的亏空。
主教几乎要气急败坏了,他一边恭贺着皇帝的成就,称赞他是“无与伦比的传奇君主”,一边在话里话外软磨硬泡,或暗示,或挑明地向他的皇帝要钱。
查理一世愁得不行,他几次与布尔戈斯主教爆发争执,威胁了许多遍“您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收回对您的宠信了”,主教只是坚持己见,一概不管。没办法,皇帝只好把锅全部扣在别人身上。
一月后,查理一世修订了一条法律,为贸易局扩大了权限管辖的范畴,这下,西班牙全境的货船可都遭了殃。打击走私船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哪怕是游过海岸线的老鼠,都要被刮下一层皮来。
胡安·丰塞卡尽情施展铁腕,用弯钩似的手指攫取,搜刮着每一分钱,每一滴微薄的油水。这时候,他就不再是阿加佩的庇护者,莉莉的主教爷爷了,而是一位残酷无情的权臣,为了自身的实权与利益,不惜叫成千上万的人为之受苦。
很快,就有人求到了阿加佩这里。
年轻的子爵是长盛不衰的宫廷红人,众所周知,胡安·丰塞卡是他的靠山,主教引荐着他觐见皇帝,更把他当成未能拥有的儿子看待。秘密在宫廷里是不能长久掩藏的,那封撕碎的收养文书,早就成了一件人们交头接耳的轶闻,偷偷地四下流传着。
来人谦恭地奉上厚礼,请求子爵的怜悯,拜托阿加佩代为说情:商船的希望代表布尔戈斯主教可以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活路。
阿加佩同情他们的遭遇,他想了又想,推拒了礼物,只说自己会考虑一下,就请商船的代表回去了。谁知第二天,又有人上门央求,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乃至其后的一个星期,来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即便到了深夜,都不断有信送到。
阿加佩没办法了。
他从前身份低微,自然知晓求人的苦楚和难处,但他也不想让胡安·丰塞卡在这件事上难做。思来想去,他还是去见了主教。
“他们让你来的?”
他一进门,主教头都不抬,先问了这么一句。
阿加佩点点头,叹了口气:“是,来找我的人很多。”
主教冷笑一声。
“不敢来找我,就去找你,在求人办事上,也是挑软柿子捏,一群废物。”他笔下不停,接着说,“你既然来找我,那就说明你有了自己的主意。说吧,你有什么意见,想要我同意?”
阿加佩听出了他话里的恐吓之意,他仍旧向前几步,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主教身后支起的大幅地图上。
查理一世凯旋而归,西班牙的版图也跟着焕然一新,增添了更多的领土与海洋。阿加佩的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地区,瞬时间,他的眼神猛地盯紧了地图上的一个小点。
那是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时常回想,时常描摹的点。
他突然陷入沉默。许久没听见下文,主教不高兴地抬起头:“怎么了?”
“这里,”阿加佩伸出手指,摩挲着纹理细腻的羊皮,露出奇怪的表情,“这里也算西班牙的地域了吗?”
胡安·丰塞卡皱着眉毛,他扭过身体,盯着看了一会儿。
“严格来说,不算。”主教回答道,“它很久之前就是无主的海域,只在法理上,跟米兰公国沾着一点边。既然咱们的陛下赢得了如此之大的成就,地图绘制局的人为了拍马屁,把那里圈进去,又算什么稀罕事?”
阿加佩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别忙着搜刮商船的油水了,主教阁下!”他亲切地说,“让我们来看看这儿吧。对这个地方……我可是熟悉的很呢。”
他稍稍用了点力气,修剪干净的,透明的指甲,就在羊皮地图上按出了一道浅痕。
指甲的印痕分裂了地图上的小点,也在名为“白塔”的岛屿上,划过一横割断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