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云霁秋韵图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楚予昭又问:“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遇到过一只黑熊,我还受了很重的伤?”
他只是这样随口一问, 却没想到怀中的人听到这话, 身体顿时僵住了。
“怎么了?”
洛白突然抓紧了他的手臂,急声道:“不要提,不要提,我不想提。”
他虽然没有回答, 但楚予昭立即就知道了答案,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好好好,不提, 不提。”
他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应该就是他潜意识里的记忆。那场景相当触目惊心, 想来也是洛白不愿意去回忆的原因。
只是他那时伤得那么重, 看似根本无法救活,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死, 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 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楚予昭正在胡思乱想, 突然发现洛白伏在他怀里的身体正在发抖。他将人推开了些,看见张脸一片苍白, 大眼睛里溢着泪水,满满都是惊惧。
“怎么了?”楚予昭惊愕地问。
“哥哥你没事的, 你没事的。”洛白哆嗦着唇说了一半就开始流泪。
楚予昭明白过来, 心里一软, 连忙哄道:“当然没事, 都已经过去了, 你看我现在就好好站在这里的。”
洛白眼泪汹涌, 又一脸凄惶地去解他衣衫。楚予昭知道他想看什么,自己动手将衣衫解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又拿起洛白的手按了上去。
“你看,什么事都没有。”楚予昭将他的手紧紧按住,低声道:“我还活着,就站在你面前,可以和你说话,陪你写字画画,听你弹琴唱歌,以后还要陪你每一天。”
隔着一层温热的肌肤,心脏在手掌下有力地跳动着,展示出了主人勃勃的生命力。洛白怔愣地盯着那处,终于慢慢停下了哭泣。
“没事了。”楚予昭将他颊边一缕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柔声重复:“没事了。”
洛白松开手,将他衣襟合上,又靠进他怀里,双手环住腰,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
砰砰,砰砰,这心跳声让他安心,也让他平静。
他安静地靠在楚予昭怀里,只时不时还发出一声抽噎。
楚予昭本还想问下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犹豫了一下后,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那事对洛白的刺激太大,他现在不敢问,等到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只是证实了那经常在梦中见过的小男孩就是洛白后,他心里升起了股奇异的感觉,忍不住就抬起怀中洛白的下巴,让他仰头看着自己。
“怎么了?”洛白刚哭过,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楚予昭说:“看看你和小时候有什么变化。”
“唔。”洛白也就不动了,仰着头任他打量。
他的眼睛和楚予昭梦里见过的小男孩一样,又大又圆,鼻尖也相同的翘挺,只是虽然没哭了,但眼睛和鼻尖还泛着红。
楚予昭放开他下巴,说:“好了,可以了。”
“那我有变化吗?”洛白忍不住好奇。
楚予昭想了想:“有。”
“是变得更好看了吗?”
楚予昭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取下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走到书案旁,提起笔严肃地问:“今日夫子教了新字吗?”
洛白没料到话题转变竟然如此之快,只愣愣点头:“今天教了两个新字。”
楚予昭道:“快过来,都下学这么久蝻逢了,该写字了,把今天学的字写给我看。”
啊……又要做功课。
洛白瞬间忘记了开始的事情,磨磨蹭蹭地往书案走,撅着嘴嘟囔:“昨天才写完字,今天又要写……”
他虽然小声抱怨,却还是乖乖地开始写字,楚予昭则站在他身后,将人半拥在怀里,纠正着他写字的姿势。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偶尔响起楚予昭低低的指导声,夹杂着洛白长长短短的抱怨。
“我的脚趾又开始疼了。”
“这支笔是不是不太适合我?我看它不怎么听话。”
“哥哥你头发搭在我脸上了,有些痒,我想休息片刻挠挠。”
……
很快就到了楚予昭寿辰这天,宫里四处张灯结彩,内侍们都喜气洋洋,洛白也穿上了新衣裳,戴上了那顶镶嵌着蓝宝石的玉冠。
楚予昭在朝堂上接受朝臣的祝贺,洛白也去了,侍卫们已经不会拦着他,视若无睹地任由他贴着墙壁进了大殿。
今天的早朝,说是早朝,实则并没有谈论国事,同往日的肃穆和剑拔弩张不同,气氛相当和谐。所有人都言笑晏晏,有人已经拿出了备好的寿礼,得意洋洋地展示给皇帝和群臣看。
洛白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那些小树般大小的玉珊瑚,栩栩如生的玉佛像,还有硕大的夜明珠,看得他眼花缭乱。
旁边有报礼太监,每展示一样物品时,都会高声念诵礼单,展示完后的礼品,便由太监们收纳入后方内殿。
楚予昭端坐在上首,神情淡淡的,对这些珍稀宝物似乎说不上喜欢,却也一一收下了。
皇帝每年也要打赏很多好东西出去,这些看似独特的寿礼,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呆不长久,指不准某个大臣送的玉珊瑚,隔段时间办了桩好差事,又会被皇帝赏回手中。那也只能含笑收下,叩谢皇恩万万岁。
谁都知道这回事,但寿礼不可不送,还不能送轻了,绞尽脑汁挑最特别的送。最好是合了皇帝的心意,那么就会被他留下,不会出现在某个大臣家的百宝阁上。
前面所送的寿礼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有礼部陈侍郎令人缓缓展开一幅画卷时,引起了堂上所有人的惊呼。
那是一幅山水图,群山连绵,高耸入云,山上红枫成林,山巅云雾缭绕,且有仙鹤在云上飞翔。
这幅画虽然画技高超,却也不至于让一群见多识广的人如此惊叹,只是在画卷徐徐展开时,那逐渐显露出的枫林,便左右微微摇晃,似乎有风吹拂,红的叶如同赤蝶般飞舞。
左上方的山巅画着一处瀑布,水帘仿似活水,呈现出流动的线条。山巅的云雾也在缓缓移动,从中透出金色的日光。
洛白在人群后看到这幅画,心里大为震撼,他本来对自己给楚予昭画的那副贺寿图很满意,还打算着也去书房取来,在这里送给哥哥。现在突然就生起了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再去取。
毕竟大家都要展示贺礼,有这幅会动的画在前,他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打开?
他画的桃子不会在树上跟着风颤动,就连本来显得更真实的毛毛,也被哥哥改掉了。
洛白想到这儿,忍不住抬眼去看上首的楚予昭,见他也正盯着那副画,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也很喜欢。
“……这是我家祖传的云霁秋韵图,是由塞外的柳仙人所画,世间仅此一幅。这画所用颜料非同寻常,再加入柳仙人的独特画技,将颜料各层次运用得恰当好处。当光线照耀时,画中景物便会呈现不同的色泽,整副画面像是活了起来。”
陈侍郎大声讲述着这幅画的由来,得意流露于形,其他人或艳羡或惊叹,倒也对这份贺礼心服口服。
观赏这幅画便用去了很多时间,等到太监们将画搬入内殿后,洛白也无心去看其他人的寿礼,便从大殿的旁边通道去了内殿。
楚予昭余光瞥见他,知道他方才没有看够,想去接着看,便微微笑着转开了头。
洛白跟进了内殿,所有的寿礼都放在一间空屋子中,等晚些时候根据皇帝的指示,留下一些,剩下的送入库房保管。
屋子前守着几名侍卫,成公公正在指挥几名小太监在屋内搬运,见洛白在门口探头探脑,知晓他是想来瞧那副新奇的画,便上前低声道:“洛公子,现在屋子里很乱,看画的话不方便,等晚些时候啊,给您搬到寝殿里去,坐在那儿慢慢看,您觉得如何?”
洛白瞧他的确很忙,也不想添乱,忙道:“那晚点看,晚点看,我先去玩。”
“好咧。”成公公笑眯眯地道。
洛白转身去大殿,看见一名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宫女,正提着个食盒交给一名太监:“公公,这是太妃给陛下送来的醒酒汤,口味是陛下喜欢的,你先拿去热着。”
那太监接过食盒,笑道:“姐姐辛苦了,待我试吃过后,便给陛下热着。”
按照宫里的规矩,只要不是乾德宫内的吃食,不管谁送来的,试吃太监都要先尝尝,确定安全后才会送到皇帝跟前。
洛白认出那宫女正是秦太妃身边的贴身侍女,有些惊喜地打招呼:“漂亮姐姐。”
他任谁都喊漂亮姐姐,但那宫女依旧笑得合不拢嘴,和洛白行了个礼,又说了几句话后,才提上空食盒离去。
洛白又去了大殿,瞧见楚琫正在进献寿礼。他站在堂上,手里拎了个鸟笼子,正在催促里面的一只八哥:“快说话啊,说陛下万寿无疆,说啊,你在府里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那八哥许是平常没见过这么多人,吓得瑟瑟发抖,将头藏在翅膀下,一声不吭。
周围的臣子都面带微笑,禄王楚予垆更是笑出了声,楚琫有些尴尬地转身,额头上渗出了汗,对楚予昭道:“来时我给它喂了好些食,定是吃撑了,平常倒很是伶俐的,一句陛下万寿无疆说得特别顺溜。”
楚予昭倒是出言替他解围,心情很好地道:“皇叔的心意朕领了,待它不那么撑时,朕再听它讲话。”
楚琫提着鸟笼退到一旁,洛白悄悄挤了上去,问道:“王奉,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只会吵架的八哥吗?”
“是啊,平常骂起人来可凶了,那话都不带重样的,气得人想把它舌头绞掉。现在该它说话的时候,一声都不吭,这舌头还有什么用?回去就绞了。”楚琫许是觉得失了面子,恨恨地道。
“你个傻逼。”那一直沉默的八哥,却在这时清晰出声。
楚琫和洛白对视一眼,赶紧提着鸟笼往殿门外走。好在此时殿内喧哗,八哥的骂人声没被别人听见。
待到出了殿,洛白对着那八哥道:“再骂一声我听听,再骂一声。”
那八哥却只哼了一声,又将脑袋钻到脖子下不吭声了。
洛白喜爱地搓手,问楚琫道:“可以将这八哥借给我喂两天吗?”
楚琫道:“那可不行,等晚点它给陛下说了吉祥话,我还要拎回去的。”说完便小心地将鸟笼外的布罩给重新罩上。
洛白虽然遗憾,却也不会强要,就只一眼接一眼地从布罩缝隙里往里看。
楚琫见他的确喜欢,便承诺另外再送他只不会骂人的,洛白却说那有什么意思,就想听它骂人啊。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楚琫将鸟笼递给一旁的内侍照看,自己回了大殿,洛白觉得哥哥现在肯定还要被那些兴高采烈的臣子缠着很久,也对剩下的寿礼失去了兴趣,便想回玉清宫。
他将这皇宫里的路摸得门清,便想抄近路,从大殿侧一条荒僻的通道里过去。结果刚刚绕过内殿,就看见前面有个身穿淡绿色宫裙,匆匆行走的窈窕背影。
洛白从那人手上提的食盒,认出来正是给哥哥送醒酒汤的那名宫女,刚想打招呼,那宫女已经走得没了影,便没有出声。
他在玉清宫里待了一整天,对着元福长吁短叹,哀伤自己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只会骂人的鸟儿,就算不是好看的八哥,是只灰扑扑的麻雀也好啊。
楚予昭终于会见完所有使臣,宴散后便回了寝殿,换掉厚重繁复的朝服,穿上一袭简单的黑袍,摒退所有内侍,只让红四跟着,去了玉清宫。
才走至快到玉清宫的路上,便听到前方传来琴声,破碎凌乱不成调,还夹杂着荒板走调的歌声。
“……冤家猫猫王,心情不漂亮……呜呜呜……猫猫王莫心伤……”
楚予昭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红四却抱着剑立在原地,没有如同往常旁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就在这儿等吧。”楚予昭头也不回地道。
“是。”红四长长舒了口气。
楚予昭走近玉清宫,只听得那哀哀戚戚的歌声和琴音更加响亮,元福满面愁容地站在院外,盯着远处的一棵树出神。
“元福。”
楚予昭唤了声,元福却没有动静,直到他目光调转看向这边,看清了立在路上的楚予昭,才慌忙行礼,扯出了塞在耳朵里的两团棉花。
洛白正闭着眼全情投入地唱歌,拨动琴弦的手突然被握住,包在一个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他的歌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看向身后的人,惊喜地唤了声:“哥哥。”
楚予昭另一只手捏了捏他后颈,道:“走吧,接你回去了。”
洛白搂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深深呼吸了两口。楚予昭身上依旧是那熟悉的淡香,还隐约有两分酒气。
“哥哥我今天本来想一直陪着你,但是看你太忙了,来的人也多,我就不想打扰你,回了玉清宫,我是不是很懂事很贴心?”洛白的脸在楚予昭怀里来回碾动,嘴里含混地问。
“嗯,很懂事。”楚予昭拍了下他的头。
洛白抽抽鼻子:““哥哥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不过已经换过衣裳了,这也能闻到?”楚予昭问。
洛白嗯了一声:“我的鼻子比狗还要灵的。”
楚予昭似乎是低笑了两声,洛白觉得他身体在颤。
“还要弹琴唱歌吗?”楚予昭刚问完又补充,“不然我们就回去,你不是喜欢那副画吗?我已经令人挂去卧房,等会儿可以细细的看。”
洛白果然不再惦记唱歌弹琴:“那走吧,回去了。”
回到乾德宫寝殿,洛白刚一进屋,便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是他画的那副仙鹤寿桃,已经装裱好,右下方还印有刻着洛白两字的印章,另一幅便是今日在大殿见过的云霁秋韵图。
洛白觉得这一比较,自己那副画更是拙劣,不免有些讪讪。但楚予昭却对着他那副画赞叹有加,怕洛白不信,还问在旁边斟茶的成公公:“成寿,你看墙上这幅画怎么样?”
成寿专心打量,故意用最通俗易懂的话道:“老奴觉得这幅画很好,陛下看那寿桃,又大又圆,引得老奴都想咬上一口。仙鹤也画得好,飞得多稳。”
洛白虽然想表现得不在意,一张嘴却怎么也合不拢,楚予昭瞥了他一眼,又对成公公做了个手势,成公公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拼命写,也没写到发生的事件,本章内容很重要,又不得不写,下一章两位要一起历险了。
今天的本章评论会掉落红包,谢谢宝们留言。
第62章、入画
洛白被这样一夸, 喜滋滋地看自己那副画,越看心里越美,连那个印戳都凑近了看上好一阵。
“这个印是哪儿来的?”他问道。
楚予昭:“我那里有块黄玉, 用来做印章很好, 就刻了你的名。”
洛白问:“你自己亲手刻的吗?”
“嗯,我自己刻的。”楚予昭从怀里掏出个小盒,递给他,“拿去吧。”
洛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印章, 激动又肃穆地端着小盒子到了书案旁,取出自己按爪的册子,翻开, 再拿起印章蘸了印泥, 从第一页开始, 右下角都盖上一个戳。
楚予昭经常见他在这个册子上涂画, 有些好奇地指着那排小墨团问:“这些是什么?”
那些墨团虽然大小不一, 但形状都差不多, 像是一朵朵小梅花。
洛白抿着唇, 一边认真盖戳一边回道:“这是只见过你一面, 但是没有说上话。”
“哦?”楚予昭挑了挑眉,又指着那朵稍大的问:“那这个呢?”
洛白瞥了一眼, 道:“这是和你说过话,但是你并没有对我笑。”
楚予昭等他翻过一页, 指着一朵更大的问:“这个呢?这么大, 应该是和你说话, 还对你笑了吧?”
洛白辨认了下, 想起那朵是他当时是只豹, 趁哥哥没在意, 趴在梁上看他换衣衫的事。
不过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便只脸上浮起一个迷幻的笑,说:“这朵我记得住,但是就不说了。”
楚予昭也没有追问,只微笑着看他翻页,在每一张的右下角盖戳。那些页面上的梅花越来越大,有时候一个都能占半张。当他看见一整张只画了一朵梅花后,终于忍不住又问:“给我讲讲这一朵梅花的来由。”
“这一朵啊……”
洛白转过头,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这朵怎么了?”楚予昭低低地问,热的气息扑打在洛白脸上。
洛白倏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这朵就是这样的。”
“知道了。”楚予昭点头道。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楚予昭低声说:“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洛白摸了摸自己眼皮:“什么样的目光?”
他的脸庞泛着粉红,眼里是不加掩饰的依恋。楚予昭有些艰难地调开视线,半晌后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扑一声吹灭旁边的烛火,将他揽进怀里,脑袋压在胸前,声音暗哑地道:“别说话了。”
洛白的耳朵贴在楚予昭胸口,听着那激烈的心跳声,似乎耳膜都在跟着震颤。他脑袋动了动,将下巴搁到楚予昭肩头,舒服地半眯眼看向后面。
接着,他就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眼睛慢慢瞪大了。
屋子里没有了烛火,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一切映得影影绰绰。而墙上挂着的那副云霁秋韵图,在那银白色的光线下,也在悄悄发生变化。明亮的部分变得黯淡,阴影处凸显出亮泽,居然呈现出和白日里看着迥然不同的画面来。
翠绿的高山变成了光秃秃的黑色山峰,白云成了压顶乌云,那一帘银白色的瀑布,也变成了深黑色,像是肮脏的帘幕。
整个画面色调暗沉,看上去诡谲而阴森。
楚予昭也感受到了洛白身体的僵硬,将他轻轻推开了些,问道:“怎么了?”
不待洛白回话,他转头顺着视线看出去,也看见了墙上那副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天上的乌云在此时遮住月光,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洛白刚要紧张地开口问楚予昭,墙上的画却在这时突然大放异彩,照亮了整间屋子,同时屋内平白卷起大风,书案上搁置的纸张尽数飞了起来。
洛白下意识抓住楚予昭的衣袖,感觉到楚予昭也搂住了自己肩,可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脑内轰然一声响,瞬间失去了意识。最后那一丝恍惚的记忆,便是觉得身体很轻,似乎向着某个方向飞去,接着便陷入了昏迷。
黑沉沉的梦中,洛白只觉得身体很冷,耳边也传来呼呼的风声。
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很沉重,像是被浆糊黏住,怎么也分不开。
风吹得犹如猛兽嘶嚎,凌冽的寒风刮过,身上更加寒凉。
被子呢?我的被子呢?
洛白下意识寻找被子,开始在身遭摸索。
哥哥去哪儿了?想钻到哥哥怀里,也想贴着哥哥热烘烘的后背……
过了一阵后,他脑子逐渐清醒,终于睁开了眼,一片白茫茫瞬间落入眼中。他眨了好几次眼,才适应这光线,有些无措,又有些茫然地打量起四周来。
这是一片雪原,整个世界仿似都只有无尽的白,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也看不到边际,只有雪片被风卷着,在空中翻滚飞舞。
洛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了这儿,他努力回忆,能记起来的最后一幕,便是他和哥哥在屋子里看那副变化的画,接着就昏昏沉沉的,再醒来时就到了这里。
他有些惊慌,张嘴想喊哥哥,却听到发出的声音是一声嗷。他低头看,看到了微微陷入在雪地里的爪子,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豹。
洛白想变回人去找哥哥,试了几次却失败了,依旧是一只矮矮的小豹。
豹就豹吧,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迈开爪子,在雪地上一路奔跑起来,不时发出嗷嗷的呼唤声。
也不知跑了多久,别说哥哥的影子,就连其他人也没遇着,他有些慌了,叫声都开始变得尖锐,充满了惶惶然。
这是哪儿啊,这到了哪儿啊,他想要哥哥,想要离开这儿。
洛白很冷,很害怕,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已经冰凉的鼻子,继续往前奔跑。好在这次没过多久,左边视野里出现一片阴影,恍惚是座高山的轮廓。
终于在雪原上看到了高山,他精神一振,调转方向对着那处奔去。
“……小白……”
呼嚎的风雪声中,他听到似乎有人在喊他名字,小豹一个激灵停下步,爪子因为惯性往前滑,在雪地上拖出几道深槽。
洛白四处张望,可极目处全是风雪,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失望地转回头,准备继续奔跑。
“小白……”呼唤声大了起来,听上去像是哥哥的声音。
洛白那瞬间只觉得脊背都一阵发麻,倏地转回身,飞快地打量四周,整只豹激动得都有些发颤。
他仰起头对着天空长叫。
我在,哥哥是你吗?我在。
前方风雪里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形,正在往这边接近,因为每跨出一步,积雪都会淹至小腿,所以他走得甚为艰难。
虽然风雪很大,也遮挡了视线,但洛白在瞧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楚予昭。他突然就从原地冲了出去,箭矢般直冲向前,再一个纵跃,跃进了楚予昭的怀抱。
楚予昭还穿着他在寝殿里时的那身黑袍,单薄得难挡风雪,头发眉梢都挂了层白色的雪沫,睫毛上也沾着几颗雪粒。
他全身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白气,那是他在调运内息阻挡严寒,但尽管如此,他嘴唇也泛着青白色,显然就算用内力阻挡,在这极寒之下也被冻得不轻。
洛白扎入他怀里,便用两只前爪搂住他脖颈,伸出舌头不停舔舐他的脸,动作用力且迅速,不然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
“我刚就看见你了,追不上,喊你也不应。”楚予昭接住洛白,来不及说其他,便焦急地问:“小白,你刚看见洛白了吗?你在路上还有没有遇到其他人?”
洛白闻言一僵,伸出的舌头滞在空中,再慢慢收了回去。
“小白,你有没有见到——”楚予昭的话戛然而止,也断在了喉咙里。
洛白见他不做声了,目光只定定瞧着自己头顶,忍不住抬起爪子摸了下,却只摸到玉冠,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洛白。”楚予昭盯着他头顶的蓝宝石玉冠,慢吞吞地吐出了剩下的两个字。
洛白很为难,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楚予昭的这个问题,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看见。
楚予昭却一直看着他,目光非常奇怪,奇怪得洛白心里有些发毛,愣愣着不敢动。片刻后,楚予昭才语速缓慢地道:“既然没看见,那我们找他去。”
洛白知道他冻得不轻,连一贯温暖的怀抱都变得那么冰凉,连忙用一只爪子抓住他肩膀晃了晃,另一只爪子指向远处的山峰。
去那儿,去那儿避避风雪,你现在很冷。
楚予昭始终看着小豹,看着那张虽然长着茸毛,却分明很着急的圆脸,又问道:“那你看见洛白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睛却微微眯起,洛白并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担心楚予昭还要在这茫茫风雪中找他,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我看见了,我看见洛白了。
“你看见洛白了?你知道他在哪儿?”
楚予昭神情越来越复杂,小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四下乱瞟,心虚地不和他对视,只伸出爪子指向那座山峰。
“洛白在那儿?”
小豹点了点头。
楚予昭瞧他脸上的几根白胡须都在风中发颤,显然也冷得不轻,便咽下了满腹的话,将怀里的小豹拢紧,往山峰处走去。
洛白觉得哥哥似乎有点不对劲,具体说不上来,但就是很怪。
他咂了咂嘴,放弃思索这个问题,将身子扎进楚予昭怀抱深处,只露出一截屁股。
楚予昭虽然脚步不停,视线却一直落在小豹身上,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积雪很深,他步履稍显缓慢地往前走,身体微微弓起,将小豹护在怀中,同时也调动内力,用蒸腾的热息将自己和小豹都裹住。
洛白缩在楚予昭怀里,他开始以为天地间就剩下自己一豹时,那感觉太糟糕,太让豹害怕,不过现在所有的恐惧都没了,满满都是安全感。
哥哥在这里,他就在哥哥怀抱里,这份认知激动得他鼻子发酸,忍不住拢了拢爪子,将面前的单薄衣物揪得更紧。
但他立即就感觉到楚予昭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发现他正定定注视着前方。
洛白顺着他视线转头,发现他们离那座高山已经很近了,原本影影绰绰的轮廓变得清晰,显出高山的全貌来。
那是一座光秃秃的巨大山峰,顶端没入阴沉天空里看不清,山上寸草不生,只有轮廓锐利的漆黑岩石。
他觉得这座山看上去有些眼熟,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有些茫然地收回视线,仰头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也盯着那座山,片刻后喉结动了动,低声吐出几个字:“云霁秋韵图……”
洛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在此时提起那副画,愣怔半瞬后,在喉咙里疑惑地咕噜了一声。
楚予昭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给他解释:“小白,你记不记得那副云霁秋韵图?”
其实按照小白的身份,是不可能知道那副图的,只有洛白才见过,但洛白才没有那么多心思,一听他提到那副图,连掩饰都没有,忙不迭重重点头,头上的玉冠跟着晃动,嘴里连着嗷了好几声。
记得记得,可怪了,那图虽然好看,但是可怪了,还会变的呐。
楚予昭目光微闪,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你看前面这座山,像不像那图里最后变幻出来的画像?”
小豹恍然,继续点头。
像啊像啊,就是那座山,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啊。
楚予昭定定看着他,眼里翻滚着各种情绪,片刻后突然就叹了口气,俯下头,冰凉的唇在小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将他更紧地拥住,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最大的可能,是咱俩已经进入了画里。”
进入了画里?
洛白惊讶地张开了嘴,随着几片雪花飘进嘴里,又赶紧闭上。
“如今正是深秋,秋季会出现这样的暴雪天气,只能是边境北地。但皇宫离北地相隔万里,我只短短失去了一会儿意识,不可能再睁眼时,就凭空出现在北地。”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和洛白明明在屋子里,突然就到了这儿?洛白又去了哪儿?”
楚予昭讲最后一句话时,咬字很重,洛白却假装没听见,避开他的视线,仰头去看天上的雪。
楚予昭继续道:“我反复回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重点在那副诡谲的云霁秋韵图上。”
“那副画在屋内光线变化时,画面也发生了改变,因为时间太短,我看得不是太清,却也记住了个大概,就和前面的高山相似。”
“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经四处看过,除了这座山,其他地方全是雪原,如果咱们是被困在画里,那么这雪原应该没有边际,要想离开这儿,唯一的出路便是去那山里找找。”
楚予昭说完,继续往山峰行进,又低低问道:“怕吗?小白。”
洛白在听到这声小白后,突然就有种莫名心虚,他一边摇头表示不怕,一边伸出只爪子,将楚予昭眉梢睫毛上的雪沫拨走。
楚予昭侧脸,在那毛茸茸的爪子上亲了亲,不再说什么,只在风雪里继续前行。
等到终于到了山脚下,才发现这座山峰超出想象的庞大,楚予昭看着那光滑的峭壁,估摸着要爬到顶简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便绕着山脚走。
没走出多远,便看到了一条狭长的山谷,山峰像是被一刀劈开,露出了唯一的这道缝隙。
“进去看看?”楚予昭问洛白。
小豹点头。
这道缝隙也不知道多深,从里面吹出来冰凉的风,楚予昭习惯性地去摸腰际的枫雪刀,摸了个空,周围也没有什么树枝可以暂做武器,干脆就这样踏了进去。
不过在刚踏入山谷的瞬间,那一直呼啸肆虐的风雪声便停息下来,整个世界瞬间安静,让人有恍如到了世界尽头的错觉。
洛白还有些不习惯,疑心自己耳朵聋了,张开嘴哈了两口气,听到自己的哈气声后,才放下心来。
倒是楚予昭以为他在害怕,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
两边都是如同斧削般笔直的山壁,只有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道,好在透下一线微弱的天光,让里面不至于太黑,能看清前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面气温升高,也没有风雪,楚予昭抱着洛白在路旁一块大石上坐下,说:“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他不知道小豹开始独自在雪地里奔跑,有没有被冻伤,得好好检查一下。
洛白身上的雪片已经融化,白毛凝成了团,有些湿哒哒的。楚予昭撩起衣摆,用干爽的里衬去擦那些湿毛,再用手指理顺。
将身体擦拭干净后,他拎起小豹后颈仔细检查身体,将他爪子凑到眼前查看。
洛白温顺地垂在空中,拉成长长的一条,只是在楚予昭用手指按压他肚皮时,身体蜷缩起来,用爪子捂住了下面。
楚予昭视线落在那两只爪子上,顿了下,微微抬眼和小豹对上了视线。看着小豹那双含羞带怯的眼,他嘴角抽了抽,将小豹放在腿上,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洛白翻个身趴着,摇了两下脑袋。
他有些担心楚予昭会追问自己洛白的去向,因为开始他撒谎,爪子指着这座山,示意洛白就在这里。
还好楚予昭什么也没问,片刻后抱起他道:“我们继续往里走,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不管那副画里有什么玄机,终归只是个法阵,只要找到阵眼就能破局。”
洛白听不懂这些,但他全心信赖楚予昭,只伸出两只爪子将他脖颈抱住。
这道山缝越走越窄,楚予昭估摸着现在已经进了山腹,不过拐过一角后,眼前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森林。
森林被阴沉的白雾笼罩着,树木粗壮繁密,枝干扭曲虬结,不会让人感觉到生机,反而死气沉沉。
楚予昭停下脚步,蹙起了眉,毕竟那副画只能看见这座山的外形,并不知道山腹中竟生长着这样的的森林。
他看了下四周,没有其他路,如果继续往前,只能穿过这一带。
洛白在他怀里动了动,示意自己要下来,楚予昭便松手,将他放下了地。
一人一豹进了森林,洛白抽动鼻头嗅闻空气,并没有闻到森林里固有的草木清香,只有股腥味,像是腐朽的枝叶融入烂泥的味道。
洛白几次回头,发现楚予昭都看着自己,神情目光皆很古怪,但当他愣愣地停下脚步后,楚予昭又平静地转开视线,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怪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洛白茫然地扶了扶头顶的玉冠。
第63章、入阵
楚予昭伸手去掰旁边的枝条, 想暂时充作武器,随着咔嚓一声掰落,他看见那棵树的断枝处, 竟然淌出了红色的汁水, 就像是人的血液。
他正盯着那处,走在前方的小豹突然转身,对着他发出一声急促的叫声,接着就猛地跃起, 扑向他手里还握着的树干。
小豹一口咬住树干,从他手心抽出,再甩到一旁, 四肢伏地, 警惕地盯着。
那根干枯的树干突然动了动, 扭曲着, 竟然化作了一条蛇, 游入了旁边的草丛里。
等那蛇游远后, 洛白转头看向楚予昭, 对着他皱起鼻梁, 严肃地低吼了一长串。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千万不要乱摸这里的东西,我现在是不能变成人, 没法说话,不然真要狠狠批评你。你要是不注意受伤了, 肉疼的是你, 心疼的是我, 咱们两个都不好过。
楚予昭虽然听不懂他叫声, 但光从表情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便保证道:“我知道了, 再也不会碰这里面的树木。”
走了一阵后,林内的雾气更甚,楚予昭连几步远的地方都看不见,四周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洛白发现楚予昭的脚步越来越慢,有时甚至会停住,便频频转头去看,终于忍不住询问地嗷了一声。
哥哥你怎么了?是脚痛走不动吗?”
“小白,你能看清路吗?我越来越看不清了。”楚予昭伸出手低头去看,发现就这么点距离,手指都瞧不清。
洛白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觉得很清晰呀,什么都能看见。
他脑子里蓦地冒出个念头,吓得猛然惊跳,焦急地叫了一声。
哥哥你是要瞎了吗?啊?你是不是快要瞎了?
楚予昭听出他叫声里的焦急,忙解释道:“这林子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重,我看不清脚下的路而已。”似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洛白松了口气,小跑步回到楚予昭身侧,一口咬住他的衣服下摆,拖着他避开那些挡住路的树干,继续往前走。
我能看清的,我来带路。
楚予昭却急声阻止道:“等等。”
洛白仰头看他,见他侧耳似在倾听什么,不免也好奇地四处张望。可周围很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
“小白,你听到了吗?”楚予昭突然道:“有奇怪的动静,我现在瞧不清,你注意看下四周。”
洛白很听话,立即保持警惕,圆滚滚的眼睛左右瞧,耳朵也紧紧抿在头顶。
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沙粒落在地上。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沙沙声响成一片,仔细辨认的话,是从周围那些树上传来的。
楚予昭闻到了浓重的腥臭味,正想提醒洛白,就听他突然发出威胁的低吼。
洛白看见从身遭的那些树上,缓缓游下了数条蛇,皆是小臂粗细,浑身漆黑,一看就带着剧毒。
他从来都不怕蛇,平常在林子里撞见蛇后,还会将它们抓住,拧成个活结,毒蛇也不畏惧,反正被咬后只是伤口会痛,走路不方便,但此时看见这么多蛇,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就算拧结,也要拧到爪子都肿起来吧。
何况他虽然不怕蛇咬,哥哥却在这,一般人被毒蛇咬了的话,很容易死掉的。
洛白围着楚予昭绕圈,对着那些游来的毒蛇龇牙咧嘴,凶狠地哈气,弹起锋利的爪子,举起来展示给它们看。
有一条游得最快的,对着楚予昭冲来,被洛白一爪将蛇尾按住,也没那心思去拧结,另一只爪对着蛇头重重拍下,那蛇头顿时被拍成了扁泥。
接着又扑向对着楚予昭而去的另一条蛇,一爪摁住蛇颈,一爪从蛇腹划下,就那么轻轻松松一下,整条蛇就被锋利的爪尖破成了两半。
小豹在楚予昭脚边灵活窜动,犹如一道迅捷的光影,爪子起落间,地上就多了几条被破开的死蛇。
楚予昭虽然看不到远处,却也能听声辨位,他站在原地厉喝一声:“小白,给我找点石子。”
洛白嗷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一边对付那些冲来的蛇,一边叼起地上的石子抛给楚予昭。
楚予昭接住石子,对着身遭疾射而去,每弹出一颗石子,一条蛇便被击得血肉膨飞,翻滚着死去。
洛白瞧见这一幕,更是不停叼起石子扔给楚予昭,一人一豹居然抗住了蛇群的攻击,周围横七竖八堆满了蛇尸。
就在这时,蛇群不再往前冲,只在十几丈远的地方围成一圈,昂起上半身,吐出长信,发出嘶嘶的声音。
楚予昭面色沉着,心里在飞快思量:这蛇群并不是盲目攻击,它们会听指挥停下攻击,会找准空挡往前冲,蛇群里一定有下达命令的蛇首。
他无法看清周围的状况,只能问洛白:“小白,你看看这些蛇里有没有特别的?想法找到它。”
洛白正在他脚边,不断调整着方向,对着周围的蛇群张牙舞爪,竭力让自己充满威慑力,听到这话后有些发愣,舞动的爪子停在了空中。
特别的?什么算特别的?
是蛇皮特别好看吗?大家都黑黑的像根掏火棍,没有什么好看的。个头特别大吗?所有蛇都一样粗细,并没有谁就显得特别。
可就在这时,他目光落在蛇群中的其中一条上时,突然顿住了。
那是一条看上去和其他蛇差不多的蛇,唯一不同的是,头顶上居然有一团突起,像是鸡冠似的,红得鲜艳欲滴。
洛白浑身一凛。
他并不知道那是蛇头瘤,只道也同自已一般戴着玉冠。
他戴玉冠,所以不是普通的小豹,这条蛇居然也戴冠,那么肯定也不会是一条普通的蛇。
凡是戴玉冠的,都不会普通!都很特别!
就是你了!
楚予昭发现脚边的小豹,突然停下喉咙里呼噜噜的威胁声,有着刹那的安静,他立即就想问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却听到一阵破空风声,小豹已经跃了出去。
他不知道洛白发现了什么,此时也无法阻止,只得大喝一声小心,同时将手中石子对着洛白跃起的方位掷去,为他击散蛇群开路。
蛇群们眼见洛白扑来,瞬间起了阵骚动,特别是看见他扑向那条红头蛇时,都昂起了三角头,张大蛇口,发出嘶嘶的尖锐叫声。
红头蛇本来藏匿在蛇群中,那双阴冷的三角眼里显出了惊慌,它在小豹扑来的瞬间,就游向旁边的一棵树,飞快地往上爬。
洛白怎么可能让它逃掉,在空中便展开了锋利的爪子,直直扑向树干,在那红头蛇就要窜走时,一爪将他按住。
周围的蛇顿时跃起,冲向树上的洛白,其中几条跃得最高的,已经将嘴张大到极致,露出长长的毒牙。
扑扑扑!
连接数声闷响,那些蛇在空中被石头击中,瞬间又掉落在地,犹如一段烂麻绳。
洛白在按住那条红头蛇的同时,后腿在树干上用力一蹬,又向着楚予昭的方向扑去。
他怕自己离开的这短短瞬间,蛇群又会去攻击楚予昭。
好在此时蛇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爪下的红头蛇身上,没谁去管还站在原地的楚予昭。
洛白跃在空中,红头蛇在他爪下挣扎,扭头想咬他,洛白一爪握住它颈子,一爪刺入它腹部,用力往下一划。
嘶嘶!
红头蛇和着下方的蛇群同时发出痛嘶,蛇血哗啦啦洒落一地。
洛白稳稳落在楚予昭脚边,不管红头蛇垂死的抽搐,抬起爪就要展示给他看,目光扫过别处,惊讶地发现那些蛇群都消失不见了。
他飞快地四下打量,果然没有看见一条蛇,连开始那些蛇尸也没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此时浓雾也急速散去,楚予昭的视野瞬间清朗,他看向四周,又看向脚边一脸震惊的洛白,道:“把它扔了吧。”
洛白扔掉已经死透的红头蛇,将爪子在地上蹭。
啧啧啧,沾了蛇血,好恶心。
楚予昭刷地撕掉一处袍角,蹲下身就去给洛白擦爪子,嘴里问:“你是怎么发现这是蛇首的?”
洛白取出那只被握住的爪子,指了指红头蛇的头顶。
怎么发现它的?因为它戴着玉冠啊。
楚予昭赞许道:“小白真聪明,这条蛇的蛇头膨大,色泽鲜艳,果真就是蛇首,其他蛇只是幻象,除掉蛇首就破了阵。”
洛白有些骄傲地昂起下巴,楚予昭伸手挠了挠,心道以前就想过小白若是变做人一定聪明,事实上也是如此。洛白只是心智尚不成熟,不懂得那些世俗之事,脑子其实很灵的。
他越瞧小豹越觉得伶俐可爱,目光也越来越温柔,混没察觉自己就和元福一样,已经被偏心眼蒙蔽了双眼。
破除蛇阵,剩下的路就好走了,两人很快穿过那些树林,却又到了一处石林。
这是一片黑石群,楚予昭让洛白在旁边等等,他先进去看看,千万不要乱跑。洛白点头,乖乖地站在了石林旁。
楚予昭踏足进石林,谨慎地观察四周,手心扣着几粒石子。周围很安静,只有沉默伫立的黑石,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刚转头想招呼洛白跟来,只觉得眼前一花,身遭的那些黑石似乎在移动,可定睛瞧去,实则什么变化也没有。
只是对面蹲着的小豹不见了。
楚予昭心头一凛,大步往林边的洛白处走去,可走出一阵后,发现竟然无法靠近。无论怎么走,身旁都是那几块黑石,也和林边保持着相同距离。
他猛然拔高,对着前方纵跃而去,尽管能感受到风声在耳边呼啸,这一跃起码跃出了数丈远,可眼睁睁地瞧着地面似乎也在跟着移动,待到落地后,依然到不了林边,还在那几块大石中间。
楚予昭心念微动,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的石林,而是八卦阵法里演变而出的一个小阵,能通过不断变幻阵型,将人困在其中。
他一颗心直往下沉。
虽然他演习过八卦阵,想破这个阵并不难,但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更要紧的是,洛白单独一人等在那儿,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想到洛白,楚予昭满心都是焦躁,恨不得立即就冲出阵,可理智让他不得不冷静,站在原地仔细观察。
空中突然凝起浓雾,和开始遭遇蛇阵时一样,楚予昭刚暗道不好,那浓雾却又急速消散,视野里重新恢复清明。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诡异,便谨慎地左右张望,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洛白的声音:“哥哥。”
“洛白。”楚予昭惊喜地回头。
只见洛白已经不是豹形,正从后面奔来,满脸委屈地扎到他怀里:“哥哥,我一个人在这些石头中间到处找你,你去哪儿了呀?”
楚予昭将人揽在怀里,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洛白抬起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在这些石头里乱穿,不知怎么的就看见了你。”
楚予昭虽然脸上略微诧异,却也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道:“那你记得穿来的路吗?我们走一下试试。”
“我记得。”洛白兴冲冲地带着他在那些石堆里穿行,“从这里过去就行了。”
楚予昭沉默地跟着他,绕过几座石头,再左转右转,穿出石林的同时,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前方出现一片桃林,桃花大团大团地开得正艳,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嬉闹,啾鸣声声,桃林中还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水里有游鱼,水面飘着花瓣。
这一路不是冰川就是黑沉沉的树林,突然看见这样一片艳丽的桃林,既美得出奇,又极其诡异。
楚予昭停下脚步打量这片桃林,身旁的洛白却慢慢靠近了他,两只手臂缠绕上他脖颈,柔软的嘴唇也贴了上去。
“哥哥,这里好美啊,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阵子吧。”
洛白的声音变得暗哑,透出种别样的旖旎,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楚予昭颈边,带着一股浓腻的甜香。
楚予昭低头看他,洛白的眼已经漾了层潮湿水光,正贴在他肩头轻轻厮磨,眼尾处也飘着两道水润的红。
“哥哥,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好热,想下水去洗澡,你陪我一起啊。”洛白伸出手,去解楚予昭衣裳顶上的那粒盘扣。
楚予昭此时觉得自己心跳很急,身体也很灼热,有部位已经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变化。但他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只垂眸看着那只伸向自己衣扣的手。
“哥哥,你的身体也好烫……”
洛白的手已经解开了那粒衣扣,灵活的手指探了进去,贴上楚予昭火热的肌肤,顺着胸膛往下摸索。
可手指才刚刚下滑,那截皓白的手腕就被另只手陡然扼住。
洛白挣了挣,没有挣脱,有些惊愕地看向楚予昭:“哥哥……”
楚予昭将他手握得很紧,缓缓从自己衣领口里取出来,洛白有些吃痛地皱起眉:“哥哥,你把我手捏痛了。”
楚予昭却没有松手,就在洛白再次试图挣脱时,他另一只手突地伸出去,掐住了洛白细长的脖颈。
“哥哥……”洛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想说什么,楚予昭的手指开始发力,像是铁箍般收紧,将他剩下的话箍在了喉咙里。
洛白的脸涨得通红,眼尾浸出了两滴泪珠,他一只手被楚予昭扼着,另一只手搭在楚予昭掐着他颈子的手背上,也没有挣扎,就那么一脸哀求地看着他。
楚予昭面色冷酷,注视着这样的洛白,眼底却没有一丝怜惜,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节似乎都要陷入到他颈子里。
砰!
正在痛苦挣扎的洛白,突然表情凝滞,化作一蓬白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而周围的景物也开始虚化,桃林和湖泊都消失,四周还是那片石林,伫立着黑沉沉的石块。
楚予昭闭上眼开始调息。虽然他识破了刚才的洛白只是幻象,但体内的燥热却是真实的,应该和刚进入石林时,那股突然出现又消散的白雾有关。
他将那股蠢蠢欲动的热气压下去后,按照九宫八卦步之法,踏出坎位,再兑位,坤位,震位,站至中宫后,再踏巽位,乾位,艮位,离位。等到站定后,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那个石阵。
迷魂阵已破,他又脚踏方位重新返回,去林边上接等着的洛白。刚踏出石林,就见小豹孤零零地站在林旁,正翘首望着这边。看见了楚予昭,小豹那双圆眼睛就亮了,直起身用后腿站立,伸出两只前爪要抱。
“小白。”楚予昭一个纵跃,落到洛白面前,探手将他捞至怀中,“走,我带你穿过这片石林。”
很快便经过了石林,前方又是山壁,但山壁上却有一条长石梯,蜿蜒向上,隐入了上空阴沉的浓雾里。
楚予昭仰头看着石梯,长吁了口气,道:“小白,我们爬上这石梯去看看,如何?”
没有等到回应,楚予昭突然觉得这段路来,他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到反常,不由低下头去看。
只见小豹就趴在怀里,但头顶的两只耳朵动了动,看上去并没有异常。
楚予昭不太放心,腾出只手,握住小豹下巴抬起头,让他和自己对视。
这下顿时愣住了。
只见小豹张着嘴,吐出一段粉红的舌头,似是难受地哈着气,而那双圆眼睛里漾着湿漉漉的水光,透过一层白色的毛,可以看见下面的皮肤都泛着粉色。
“怎么了?”楚予昭问。
小豹难受地哼了两声,声音又软又嗲,竟然透出种说不出的意味。
第64章、上山
洛白觉得自己很难受, 喉咙干渴,心慌烦躁,想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 潜到底趴着。又像有股力量在体内上蹿下跳, 让他想随便撕扯抓挠什么,再咬个稀烂。
楚予昭看出他的异样,有些紧张地追问:“小白,你怎么了?”
洛白怎么说得出话, 只在他怀里不耐地弹动身体,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两只爪子。
楚予昭在路旁大石上坐下,将他摊在腿上, 拨开他身上的毛发仔细检查, 看有没有伤口。
当他手指在洛白身上滑动时, 小豹竟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胸脯起伏着喘气, 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就那么湿漉漉地看着他。
楚予昭正紧张着, 没有注意到小豹的反应, 只是他检查过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皮外伤, 刚收回手时,那手指就被小豹的爪子给握住了。
洛白将他手指放到自己肚皮上, 示意他继续摸。
楚予昭怔了下, 却也顺着他的意思慢慢抚摸着肚皮, 洛白既觉得舒服, 却又更加烦躁, 不知道该如何排揎, 想也没想地,突然就一口就咬住了楚予昭的手指。
他这口虽然没有用上大力,但比平常玩闹时重些,楚予昭略微皱了下眉,却并没有从他嘴里扯出手指,只问道:“小白,你究竟怎么了?”
洛白松开嘴,喉咙里发出烦躁的呼噜声,又转头去咬楚予昭的衣袍,扯住一块后便左右甩头,像是要将那块衣袍撕扯下来。
“小白,我刚才没在的时候,你遇到什么了?”楚予昭捏住他的脸颊,声音变得严厉。
洛白一边撕扯着那块布料,一边嗷了一声作为回应。
楚予昭刚松手放开他脸颊,他就直起身,站在楚予昭大腿上,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在他胸膛上蹭。
啊……这样蹭着舒服一些。
他干脆整只豹贴上了楚予昭的胸膛,全身扭动着蹭。
啊……哥哥的胸膛很坚实,这样蹭着很舒服。
楚予昭垂眸注视着小豹这奇怪的行为,眼底闪过几分了悟,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扶住正在乱扭身体的小豹,嘴里低声问:“你刚才是不是吸入了一些雾气?”
洛白虽然站在石林边上没动,但那阵带着催情迷幻的浓雾出现时,是将整个石林都笼罩住的,难免会飘一些去其他地方,被一直站在边上的洛白吸入了。
洛白此时脑子里全是蹭,快蹭,各种蹭,蹭起来会舒服些,但也将楚予昭的话听进去了,一边忙碌地蹭,一边点头。
是的,是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雾飘了过来,但很快就散了。
洛白觉得虽然这样能缓解一些,却依旧很难受,身体内热得像是要炸开,急得嘴里呜咽着,用有些红的眼睛去看楚予昭,那模样分外可怜。
楚予昭突然揪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拎至空中,面对面注视着,小豹被迫离开他的胸膛,不好受地在空中挣扎起来。
快点放下我,快点!呜呜!
楚予昭的视线顺着小豹泛起粉红的肚皮往下滑,顿了顿,再将他放下地,道:“我看看能不能用内力逼出你的——”
他一句话戛然而止,哽在了喉咙里。垂眸看着那只已经抱着他小腿蹭的小豹,又不忍卒睹地转开了目光。
洛白抱着楚予昭的小腿,一边蹭一边去看他的脸。既朦胧地觉得有些羞耻,又有些怕他生气,但却怎么也停不下动作。
怎……怎么办,我停不下来啊,呜呜呜……
楚予昭就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似乎这条腿不是他自己的,由着小豹抱着胡天胡地。
洛白卖了会儿力,身上都出了汗,却依旧觉得难受,还很委屈,红着眼嗷嗷叫了两声。同时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生气,挥舞前爪打了楚予昭两赧僼下。
楚予昭转回视线,沉默地看他片刻,突然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到怀里,低声说:“我帮你吧。”
说完便抱起洛白,去了一块大石后面。
明明这里只有他俩,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但楚予昭还是去了能遮挡的地方。
也没过多久,楚予昭便从大石后走了出来,面色依旧镇定,从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只是怀里那只小豹已经安分了,在他怀里瘫成了一张软皮毛,不用拨开那层白毛,都能看见下方红透了的皮肤。
楚予昭垂眸瞥了眼,也没有说话,一手抱着小豹,一手撩起袍摆,登上了山壁上的石梯。
洛白那阵余韵过去后,开始回味刚才那一幕。
原来还能这样做……嘻嘻……感觉好好……以后还想,还要让哥哥这样帮我……
楚予昭再次垂眸时,就看见小豹也正盯着他看,神情无比荡漾,任谁一眼就能瞧出来他在想什么。
见他显出这样毫不掩饰的露骨神情,楚予昭再也不能维持镇定了,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调开视线看向前方,耳根子悄悄飘起了一抹红色。
洛白刚舒服过,全身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就那么躺在楚予昭怀里,半眯着眼睛,目光火烫地看着他。
直到楚予昭握住他脑袋调转方向,让他的脸朝向外面,这才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下姿势,开始打量外面的情景。
顺着这条石梯往上行出一段后,便出现了几条分支,楚予昭都不会多加考虑,直接选中一条便往前走。如此再行上一小段,又会出现路口,而他只目光略微一扫,便踏上其中一条。
洛白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楚予昭明白他的想法,解释道:“我虽然记不住那副画变幻后的具体路形,但变幻前时看得仔细,是能记清的。虽然山体形貌看似改变了,实则和之前一样,只要按照变幻前的记忆前进,就能找到正确的路。”
原来还能这样,哥哥真的好厉害啊。
楚予昭没注意到他内心的震撼,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他头顶的蓝宝石玉冠,犹豫着试探开口:“小白,你……你能不能变成人的?”
洛白一个激灵,两只耳朵动了动,眼珠子也凝着,像是在急速思考该怎么回答。
楚予昭看着他,又道:“其实我幼时经常看一些画本子,里面有些奇人异士,身怀绝顶法术,可以幻化出其他飞鸟走兽的外形。”
他的话很巧妙,不是说的可以化为人形的山精野怪,而是身怀法术的奇人异士,可以幻化外形。
果然,洛白听到这话后,从趴伏的动作直起了身,两只耳朵抖得像蛾子扑闪的翅膀,似乎就要立即起飞。
楚予昭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惆怅道:“看了那些画本子,我从小就怀着憧憬,要是也能认识一位那样神奇的人就好了,可惜福缘太薄,那样的世外高人,岂是寻常就能遇见的?如果那么容易的话,也不会将这些人事都写进画本子,供世人膜拜传颂了。”
洛白倏地转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只期盼能在有生之年也遇到那么一位高人,看他变幻成飞鸟,或者兔子之类的灵兽。”
飞鸟?兔子?为什么是飞鸟和兔子?
楚予昭假意没有看见小豹眼底的失落,继续道:“因为这些变幻术想来不是特别难,我并不奢望能遇见能幻化为豹的奇人,身怀这种法术的高人,那肯定是可遇不可求,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洛白眼睛亮得灼灼逼人,他有些难耐地伸出爪子,搭在了楚予昭手背上。
其实我就是豹子啊,我就是能变的豹子。
“怎么了?小白?”楚予昭低声问:“你是有什么话想给我说吗?”
洛白张了张嘴。
可他现在是只豹子,在这里面没法变幻,也就没法说出他也能变成人的事情。何况娘的那些教诲深植于心,哪怕是浮起这个念头,也瞬间能看见那高高举起的藤条。
于是又恹恹地重新趴回楚予昭臂弯。
楚予昭看出他的犹豫,也不再追问,只安抚地拍了拍他脑袋,顺着石梯继续往前走。
沿路的岔道很多,也不知道通往何处,楚予昭循着记忆,总会选中正确的那一条,往着山上行去。
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前面又出现了三条斜斜向上的石梯,左边一条石面上腾着火焰,石块都烧得鲜红,某些地段已经化作岩浆,不时冒出沸腾的泡,缓缓流淌。
而右边那条,爬满了色彩斑斓的毒虫,还有昂起三角头的毒蛇,对着楚予昭吐出丝丝毒信。
只有最中间一条,虽然碎石林立,很多级石阶都垮塌了,但瞧着却是那唯一可以正常通行的路。
楚予昭在看见这三条路时,却没有选择中间的路,而是走向了滚动着岩浆的那条。
洛白本来趴在他怀里,有些紧张地回身看着他。
楚予昭道:“别怕,我已经瞧清楚了,这画里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都是使用的幻术,是假的。”
话虽如此,当他走到那快被烧融的石梯前,感受到那蒸腾的热浪时,还是停顿了一瞬。
洛白瞪大了眼,不停去看那冒着泡的岩浆,又去看楚予昭,神情虽然惊慌,爪子紧紧抱着楚予昭手臂,却也没有阻止他。
哥哥说了,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楚予昭终于跨出了第一步,稳稳踩在通红的石块上,鞋底顿时腾出股白烟,像是被灼化了一般。
但当他另一只脚也随即跟上来,整个人都站在石梯上时,却发现那鞋子依旧完好,也没有再感觉到刚才站在边缘时的热度。
那些翻滚的岩浆,腾腾冒出的火苗,快要融化的石块,似乎都只是一张背景图。
楚予昭感觉到怀里的小豹舒了口气,也放软了身体,便捏了捏他爪子,大步往前走去。
身遭都是燃烧翻腾的火焰,但却丝毫没有灼热感,洛白觉得很新奇,抬头看楚予昭的脸,看他脸上也被镀上了一层红,好奇地探出爪子碰了碰。
楚予昭低头看他,道:“小金豹。”
走过这段路后,离山顶又近了一些,可前方的山峰却突然断开,出现一条看不见底的深堑。
隔着一层浓雾,隐约可见对面的山壁,足足离有几十丈远,只有鸟儿才能飞过去。
所幸在这深堑之上,还有两条可供选择的路。
虽然那已经不能称作是路了。
左边斜斜一条是飘在空中的浮石形成的路,那些浮石大小不一,距离也不相同,且在空中缓慢移动。
正中一条仅仅是根绳索,崩得并不紧,中间部分下坠成弧形,随着风在深堑中摇晃。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洛白并不怕这个,他觉得自己不光能在那些浮石上灵活跳跃,也能走钢索。
更难得的是,他终于可以表现给哥哥看了。
他心里开始蠢蠢欲动,拍了下楚予昭的手臂,示意放他下去,他可以自己走。但楚予昭却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搂紧,蹙眉道:“别急,别急,这里不对。”
见怀里小豹面露迷惑,他解释道:“我记得那画上路线的位置,应该不是这两条。”
不是这两条?洛白探出上半身四处张望,可这条深堑之上,除了那条浮石带,还有那条绳索,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是只要哥哥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洛白努力去看,还用爪子揉了揉眼,却依旧只看见空气。
那一定是我眼神不好。
洛白坚定地想。
楚予昭往右边走,停在空空的崖边,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那黑暗里似乎有什么猛兽正贪婪地张着口。
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对着前方掷去,那石子下落时并没遇到拦阻,直直往下坠落。
楚予昭闭上眼沉思片刻,再睁开眼后,问怀里的洛白:“小白,我要从这里走过去,你怕吗?”
洛白摇摇头表示不怕。
楚予昭将他抱高了些,在那毛茸茸的后脑上亲了一口:“不怕就好。”
说完这句,他便将洛白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上,不让他看外面,再向前跨出一步。
洛白的脸被挤压得有些变形,耳朵里听到了呼呼风声,他心里虽然好奇,也乖乖地趴着没有挣扎,直到听见楚予昭略带愉悦的声音。
“小白,成功了,这就是正确的路。”
按住洛白脑袋的手松开,他探出头去看,吓得嗷了一声,两只前爪死死搂住楚予昭脖子。
楚予昭微笑道:“别怕,没事的。”
只见他明明脚下空无一物,却每一步都能踏到实处,就那么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像是空气都化为实质,将他的脚托住。
深堑底下刮起来的风,吹得楚予昭黑袍猎猎作响,他安抚地拍着洛白后背,稳稳地大步向前。
倒是洛白有些天旋地转,不敢再看下方,只搂着楚予昭发出尖细短促的声音,催促他快点,快点,我怕。
他听到楚予昭发出低低的笑声,接着加快了步伐,最后再纵身一跃,落地时已经到了对面山壁的石阶上。
剩下的路程再也没有岔路,直直一条通往山顶,洛白轻轻舔了下楚予昭的脸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地。
被抱了一路,总该自己走完这最后一段吧。
楚予昭将他放下了地,洛白活动了下身体,一蹦一蹦地往石阶上方跑去。
很快就到了山顶位置,面前竟然出现一面深湖,湖面平静无波,湖水呈现出极深的墨蓝色。
洛白停在湖边,转头看身后的楚予昭。
楚予昭缓缓走上最后一级石阶,说:“原本的画里,这里是瀑布,底下是一汪水潭,水潭里有石台,瀑布后还画有一洞窟。”他皱了皱眉,回忆片刻后接着道:“我记得那洞窟顶上还有三个字……升仙台。”
洛白听得一头晕,但不妨碍他频频点头附和。
楚予昭打量了周围一圈后,道:“小白,石台和洞窟都不在,我要下水看看,你就在岸边等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手捻花生米。
第65章、调查那副画
刚才在石林旁, 洛白被单独留下来时,心里就很惶惶然。现在看见这水潭,想起楚予昭那次中箭落水, 昏迷在水中浮浮沉沉的情景, 无论如何也不愿单独留下了。
楚予昭走向水边,看见小豹也跟着往前,便停步道:“你就在岸上等着我。”
洛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用圆眼睛看着他, 却在他提步后又跟了上去。
楚予昭只得道:“那你下水后小心点,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立即就上岸。”
小豹这下重重点头, 并小跑到了水潭边。
他伸出前爪, 小心地试探了下湖水温度, 还不错, 不是太凉。就在楚予昭要出声让他等等, 让自己先下时, 就听扑通一声, 小豹已经扎下了水, 溅起一团不大不小的水花。
洛白在水里潜行出十几丈后,才冒出个头。他脸上的毛都紧贴着, 两只耳朵耷拉在脑袋侧,看上去有点好笑。
楚予昭看见他这模样, 的确也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洛白被他这个笑容晃花了眼, 神情有些呆愣, 还甩了甩头, 想把脑袋上的水甩掉, 惹得楚予昭的笑容更大了些。
紧接着, 他伸展双臂,也对着湖水扎了下去,洛白赶紧潜下水,向着他的位置游去。
一人一豹游向湖中央,洛白不停倒腾四肢,身上的白毛随着湖水柔软地荡起纹路。楚予昭侧头看了下他,突然脚下一蹬,游鱼般滑向前,洛白连忙去追,四只爪子刨出残影,尾巴都要甩起来助力。
楚予昭在前面放缓速度,半沉半浮地飘在水中,洛白追近了后,发现他虽然闭着嘴,但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着,透出满满的愉悦。
洛白忘记此时还在水里,咧开嘴想出声。
“嗷……咕噜咕噜。”他忙不迭闭上嘴,这幅模样引得楚予昭没忍住,也冒出了一长串气泡。
两人都忘记此时处境,忘记他们尚且被困在一幅画里,还在找出去的路,只在这湖水里嬉笑追逐。
洛白在楚予昭身旁游动,不时钻入他身下,在胳肢窝轻轻挠一下。但楚予昭似乎并不怕痒,只是在被他无意中碰触到其他部位时,身体颤了颤。
哈!原来怕我摸他小肚子。
摸小肚子那么舒服,为什么会怕我摸小肚子?
洛白觉得有意思,便一直去碰他小腹,直到被他迅捷地出手抓住才罢休。
两人偶尔浮出水面换气,楚予昭会仰躺着,只偶尔拨动一下水,保持身体不沉,湿淋淋的洛白就趴在他胸膛上,等差不多了,再一起潜下去。
当再一次深潜时,两人同时看见前方有个水流形成的漩涡。洛白犹豫着没动,楚予昭却握住了他的爪子,示意他一起进入那个漩涡。
洛白便不再犹豫,爬到楚予昭背上,双爪搂住他颈子,任由他带着自己游向漩涡处。
快接近漩涡时,水流带着极大的力量,将两人席卷旋转,飞速卷入漩涡中心。洛白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一阵头昏眼花,爪子却牢牢搂住楚予昭的脖子不放。
楚予昭却在这时转身向上,将洛白搂在怀里,蜷缩起身体,脸贴在他头顶,在高速的旋转中,以一个保护的姿势紧密相贴。
耳边的喧嚣水声逐渐消失,洛白感觉到眼前出现了亮光。他慢慢睁开眼,看见周围还在旋转,但也能辨清他正站在乾德宫寝殿书房里,依靠在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他看向面前的人,楚予昭那张英俊的脸孔也在旋转,不停地变成两个,三个……但每一个都专注地看着他,好像还在唤他名字。
“哥哥……”洛白口齿不清地唤了声,又傻乎乎地笑了下,“哥哥,你变得有好多个了。”
楚予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洛白也甩了下脑袋,却依旧晕乎乎的,天地都跟着在旋转。
楚予昭似乎松开了手,他就在原地趔趄了两步,然后又被扶住,身上多了被布料罩着的触感。
“……感觉怎么样?”他模糊听见楚予昭在问。
“我……想吐。”
洛白恍惚觉得自己就开始哇哇地吐,被一只大手扶住,还轻轻拍抚着他的背,泪眼朦胧中,面前又递来清水,等他漱了口,便被腾空抱起,片刻后落入柔软的床铺间。
“……你被转晕了,睡一觉就好了。”
洛白听到了楚予昭的声音,还带着阵阵回音,听上去很不真切。他也不再坚持,放任自己沉入了昏睡中。
等他醒来时,发现窗外依旧明亮,有内侍们放轻脚步,从门旁经过的窸窣声。
“……醒了吗?”他听到楚予昭的低声询问。
一名内侍在回答:“适才还在睡着。”
洛白赶紧又闭上眼睛装睡,在门扇发出推开的轻响时,还发出了夸张的鼾声。
他听到脚步声响到床边,还有汤匙搅动时碰到瓷碗壁的声音,同时楚予昭在自言自语:“既然还在睡,那这碗绵绵啵啵汤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鼾声立即停止,洛白睁开眼:“哥哥,我醒了。”接着就坐起身,看向白瓷碗,“咦,那是什么?哇,绵绵啵啵汤啊。”
楚予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他伸手来接时,将碗往后一收:“起床喝,不能躺在床上。”
洛白一骨碌便翻下了床,去桌旁规矩地坐下,等着那碗绵绵啵啵汤。
他喝汤时,楚予昭就在旁边看着他,等他咽下一个丸子后,突然开口道:“我今日和小白一起被卷进了画里。”
洛白喝汤的动作顿住了,眼睛慢慢上抬,从碗沿上方看着楚予昭。
“你知道小白吧?就是那只小豹。”楚予昭语气非常温柔,像是怕惊吓到了他:“洛白,关于那只小豹,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什么,什么事啊。”洛白吭吭哧哧道:“毕竟,毕竟我也不能变成豹,可能,可能没有什么事能告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并不想撒谎,但娘的叮嘱他不敢违背,小白就是洛白的事,不能就这样说出来的。
楚予昭就那么看着他,目光依旧柔和,但洛白突然有些不好受,逃避地转开了视线。
他心里很羞愧,为自己一直骗哥哥而羞愧,有些想不管不顾地干脆将事实说出来。
毕竟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遇见能变豹的高人异士。
但他却不知道,高人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
楚予昭看着破绽多得像筛子似的洛白,也不拆穿,只问:“洛白,如果我有一桩秘密,且不是什么坏事,却依然瞒着你,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洛白嘴唇嗫嚅着,有些含混地回道:“可能是你娘不准你告诉别人。”
“唔,的确是因为这个。”楚予昭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你以后就不用再问我了,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好。”洛白重重点头,见楚予昭看着他露出微笑,便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笑完后才反应过来,哥哥难道也有秘密?我还来不及问,他就说以后不用问他,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可我心里不明白啊。
洛白吃完绵绵啵啵汤,突然想起那副云霁秋韵图,倏地转头去看墙上,却发现挂在那儿的画已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画的那副寿桃图。
“那画我已经令人拿走了,此刻正在审讯送画的人。”楚予昭知道他心中所想,出言解释道……
“陈大人,这画你认识吗?”
礼部侍郎陈勉,穿着朝服站在一间密闭的屋内,面对着堂上坐着的人,满脸皆是愤怒,还夹杂着几分惶惑。
他认识那坐着的人,正是刑部刘于辞,一名手段狠辣得让所有人都谈之色变的审讯官。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今日是来上早朝的,可还未能跨入殿,就被人带到了这儿,还要接受刘于辞的审讯。
他视线落到刘于辞举着的画上,辨认出正是他昨日送给皇帝的那份寿礼,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幅画出了什么问题,但此时出现在刑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认识,正是本官献给陛下的寿礼。”陈勉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你再仔细看看。”
陈勉凑前几步,仔细打量那副画,突然手指着大叫出声:“不是,不是的。”
这幅画虽然和他进献的那副看上去完全一致,从天窗投入屋内的阳光洒在上面时,也光华流转,画面仿似活了过来,但却透出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气。
“哦?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刘于辞问。
陈勉当然不能说这幅画给他的感觉完全变了,却指着画中左上角的一处山石道:“上次本官正在屋内鉴赏这幅画时,家中幼子悄悄进来,将手中糖葫芦的糖渍蹭在上面,虽然经过处理,却也留下了一小点深红色痕迹,若不是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这幅画干干净净,分明就不是献给陛下的那副。”
刘于辞说:“你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陈勉的眼都快贴到画上,还用手握住边缘,过了一阵后,似是察觉到不对劲,又凑到边缘细看,大叫一声道:“我说怎么变厚了,这是两张纸贴在一起的。”
楚予昭正拿起帕子擦拭洛白唇角的汤汁,就见成公公和红四快步进了屋。
“陛下。”
楚予昭嗯了一声,又固定住洛白想躲开的脑袋,“别动。”
红四行了礼后道:“那副画已经仔细检查过,的确是被动过手脚。法子并不巧妙,是在陈侍郎送来的那副画上,再粘贴了另外一幅,用的纸非常薄,轻易不容易被人发现。只是不知道,外面那一层是什么时候粘贴上去的。”
他说到这里时,成公公面色有些不好,因为当时所有朝臣和属国使者进献的寿礼,全部都是经由他的手去分置安排的。
楚予昭将手中帕子丢到桌上,垂着眼帘道:“成寿,你好生想想,中间可有什么让人寻了空子的地方。”
成公公额头上已经有汗渗出,他低声道:“老奴已经仔细回想过了,那副画从大殿直接送去内殿,中间没有经过别人手,老奴一直跟在旁侧,也是亲手将那副画放进了房间。昨日殿里只有几名内侍和禁卫,内侍都是老奴亲手教出来的,不会有异心。”
红四接着道:“至于那些禁卫,臣可以保证,都是经由我挑选过的可靠之人,随臣出生入死多年,没有问题。”
成公公想了想:“昨日寿礼众多,价值连城,来不及纳入仓库的都放在后殿,老奴生恐出错,将殿内其他侍奉的都打发走了,内务府和御膳房来送东西,也都挡在了外面。”
他说到这儿有些迟疑,但还是接着道:“不过太妃曾遣人送来醒酒汤,倒是让她进了内殿,但根本没进到里面来,就在回廊口子上便被人拦住,将醒酒汤接走了。”
“太妃遣来的人?是绿荷吗?”楚予昭撩起眼皮问。
成公公回道:“正是,但此事和绿荷无关,她放下醒酒汤就离开了。”
洛白在一旁听着,听到送醒酒汤,想起自己昨日也正好碰见她送汤,便道:“经常陪着太妃姐姐的那个绿裙子姐姐叫绿荷吗?我还是现在才知道她名字呢。”
成公公这才注意到洛白,一拍脑门:“对了,公子当时也在内殿四处逛来着,正是在他离开后,老奴就把放着寿礼的屋子锁好,离开了一阵子。”
洛白点头:“唔,我碰见绿荷姐姐后,就去了前殿,和王奉一起玩八哥,玩了一阵后回玉清宫,在殿外的路上又看见了绿荷姐姐。”
“王奉?”成公公愕然地问。
他连乾德宫的打扫内侍名字都记得,却不记得有这号人。
倒是楚予昭轻声吐出三个字,阻止了他的追问。
“是皇叔。”
成公公呐呐应声,却见楚予昭和红四脸色不太好,微一愣怔后,神情突变,也反应过来洛白这句话有些不对劲。
楚予昭没有做声,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红四却上前一步追问道:“洛公子,你是遇见过一次绿荷,然后和楚琫王爷一起玩了会儿八哥,在回玉清宫的路上又看见了绿荷?”
洛白回忆了下,道:“是的。”
“是在乾德宫西侧的甬道里遇见的?”
“啊?”洛白茫然地睁着眼。
楚予昭很了解他,在旁出声解释:“就是你将吃完的枣核埋在树下的那条甬道?”
“对,就是那里。”洛白点头。
红四又接着问:“洛公子,你和楚琫王爷逗弄八哥,逗弄了大概多久?”
“大概多久啊……”洛白有些困扰地挠挠脸,一边陷入回忆,一边嘴里开始絮絮叨叨:“他在大殿里让那八哥说话,八哥一声不吭,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后,就陪他去了殿外……王奉,这是你上次说的那只会吵架的八哥吗?……是啊,平常骂起人来可凶了,那话都不带重样的,气得人想把它舌头绞掉。现在该它说话的时候,一声都不吭,这舌头还有什么用?回去就绞了……”
洛白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向左时还做出手提鸟笼的模样,向右时则一脸艳羡,语调表情也不同,分明就是一人扮上了两角,在重复当时他和楚琫的对话。
就在屋内三人惊讶地看着他时,他突然又敛起表情,捏着嗓子怪声怪调地说了句:“你个傻逼。”
楚予昭额角跳了跳,洛白又恢复正常神情,转回头给他解释:“这是那只八哥说的。”
红四偷眼看了眼楚予昭,硬着头皮打断洛白的话:“好的,洛公子,好的,不用继续了,我已经知道大概经过多久时间了。”
第66章、如果这不是爱,什么才配称为爱?
“陛下, 从绿荷离开乾德宫,到洛公子再次看到她,这中间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她停留在乾德宫做什么?”红四低声问。
成公公低头没有说话, 他和红四的性格不同,话出口时总会斟酌一番。
绿荷是秦太妃身旁的人,她若是有问题,那么必然会牵扯到秦太妃。
秦太妃和陛下是表姐弟, 何况那些年,两姐弟曾在冷宫过了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陛下如此看着这个表姐,还给了她能调动兵力的权利, 让他如何敢轻易出声?
洛白站在楚予昭身旁, 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一切动向。他察觉到红四问出这句话后, 楚予昭握紧了身侧的椅子扶手, 呼吸也有着瞬间的凝滞, 不由有些担心地靠了过去。
屋内几人都没有再说话, 皆是沉默下来, 洛白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无端心里生起了几分紧张。
红四猛地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声道:“陛下, 请准许红四去查一下绿荷。”
楚予昭垂着眼眸没有做声, 成公公咬咬牙, 也上前一步跪下:“陛下, 老奴也觉得该查。就算查出来绿荷有问题, 也不一定就和别人有关,可若她是清清白白的,那就更要查个清楚。”
成公公还有句没说出口的是,倘若不查,那么皇帝心中将永远梗着一根刺,梗在他和秦太妃之间的一根刺,嵌在血肉里,时不时会隐隐作痛。
洛白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有些不安,明白自己那次撞见绿荷,应该和这幅画有关。
那么和气的绿荷姐姐,难道是坏人吗?
半晌后,楚予昭声音沉沉地开口:“红四,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了。”
成公公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红四大声应道:“臣遵命,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等到红四和成公公退出去,楚予昭提起笔开始写字,洛白慢慢挪过去,假装侧头看那些字,实则有眼没眼地偷偷打量他。
楚予昭的睫毛低低垂着,落在纸上的目光古井无波,活似刚才的那些话,丝毫与他无关。
但洛白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又是一笔写歪了,楚予昭唰地将那张纸揉成团,丢在一旁,重新拿过一张纸准备落笔,腰上却搂上来一条手臂,握笔的手也被按住。
“你先别写字了,我亲亲你。”洛白在他耳边小声说。
楚予昭没回应,却也站着没动,洛白便将整个人钻到他胸前怀里,将唇印上了他的下巴和脸庞。
洛白的唇柔软温润,每落一下,就抬眼看下楚予昭表情,像只试探着示好的小动物。既想让主人恢复心情,却又不知自己所用的方法合不合适,于是分外的小心翼翼。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在他将细细的啄吻落到唇上时,呼吸有着一瞬的凝滞。他抬手捏住洛白的后颈,微微后拉,像是在阻止他继续,却保持着这个动作不放手,又像是钳固着他不准离开。
两人鼻息相闻,洛白感受到楚予昭的呼吸频率略微有些不稳,轻轻抚上那只掐着自己后脖颈的手,并没有费什么劲的,便将那手指一根根掰开。
接着双臂环上楚予昭的腰,再次触碰上了他的唇,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啄着。
渐渐的,楚予昭终于有了回应,他一手揽住洛白的腰,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开始亲吻他的唇,并逐渐用力。
洛白嘴唇有些疼,那两条铁箍似的手臂也勒得他透不过气,却忍住了没有吭声,只温驯地顺应着。
良久后,楚予昭才抬起头,还有些粗重地喘着气,眼底也泛着红。他看着洛白,神情有些迷茫,还有些懊恼。
洛白满心都是欢喜,他很喜欢这个吻,也想让楚予昭更加开心,一只手便缓缓向下探去。
“哥哥,我会让你开心的。”他轻声耳语,声音黏得像是掺入了蜜糖。
但片刻后,他被猝然推开,往后踉跄了两步,扶着桌子才站稳。同时传来楚予昭带着恼怒的呵斥:“你在做什么?”
洛白抬头看向楚予昭,只看见他满脸怒气,却没瞧见他眼底闪过的慌乱,心底的绮思顿时飞得一干二净,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就想帮帮你。你也帮过我的,我觉得很舒服,很开心。”
楚予昭看着他,几乎是瞬间就冒了一头一身的冷汗,近乎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大步跨进浴房,砰一声关上门,拿起木架上的铜盆,从旁边冷水缸里舀了半盆冷水,就那么照着头浇下,从头淋到了脚。
他喘着气,看着对面铜镜里那个湿漉漉的人,看着他双眼遍布红丝,连眼眶都充血得发红,那眼底却全是自责和懊恼,犹如一头困兽。
良久后,他才脱掉身上淌着水的衣袍,拿起浴房里的丝袍换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洛白无措地站在屋中央,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却又不知道到底哪儿错了的孩子,在看见楚予昭后,往前走了两步,有些慌乱地道:“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楚予昭神情已经恢复平常,略微带了几分疲惫,他去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见洛白还站在原地,便道:“过来。”
洛白赶紧小碎步跑过去,双手垂在腿侧站得笔直,楚予昭看了他一眼:“站这么直做什么?去找张凳子坐下。”
洛白坐在他身旁,有些忐忑地抠着手指,楚予昭叹了口气:“你没有做错什么,别担心,是我自己的问题。”
听到这话,洛白放心之余,却又觉出了几分委屈,他垂下头低声道:“刚刚你在生我的气。”
楚予昭伸手抚摸了下他发顶,声音有些低哑:“洛白,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你凶了我,还推了我。”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对不起。”
“我气你做什么?”楚予昭道。
“可你又为什么会生你自己的气?”洛白忍不住问。
楚予昭似是低头沉思,片刻后才道:“因为我不该有那些心思,毕竟你什么也不懂……”
洛白很不喜欢楚予昭说他什么也不懂,也不喜欢那种带着失落和怜惜的口气,像是在变相的指责他为什么不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会是一个傻子。
“我哪里就不懂了?我哪里就不懂了?”洛白突然提高了音量,抬起头激动地大声道:“无非就是不想让我摸你豆豆,也不想让我亲你。”
楚予昭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想开口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张口,洛白又委屈地道:“但你明明很喜欢,喜欢我亲你,摸你豆豆,可你偏偏要生气。我什么都懂,你却非要说我不懂。”
楚予昭的嘴张开闭上,闭上张开,又转头去看房门口,想知道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着,在洛白再次高声继续时,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地道:“祖宗,小声点。”
洛白被他捂住了嘴,在他手掌下含混不清地呜呜呜着。
“行行行,你懂,你什么都懂,可懂也不准说出来。”楚予昭低声道。
洛白没有再企图说话,楚予昭瞧他安静了,也就松开了手。
“我还想说。”洛白侧头看着一旁,有些倔倔地道。
楚予昭叹了口气:“那你说吧,但是别用吼的,小点声我也能听见。”
“我什么都懂,这些事情只能和喜欢的人做。你上次也是这样,说我对你的喜欢不是你想要的喜欢。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欢,但我可以为了你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这样的喜欢,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要什么样的喜欢可以告诉我,我都可以改,可以将那样的喜欢给你。”
洛白的姿势看着很倔强,但那话语里却透出央求和惶恐,甚至声音都带着微颤,眼底也闪起了水光。
楚予昭已经心神俱震,如同一座雕像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他听过最动听,最纯粹的情话。
他从来没有如同普通人般,在少年时会满怀憧憬地渴求着爱情的到来。那些残酷拼斗,为了生存的勾心斗角,似乎伴随着他整个前半生,也让他也不会去相信爱情,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将他珍而贵之地放在心口,对他说,我可以为了你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配称为爱?
如果洛白不懂得爱情,那这世上谁敢说懂得爱情?
洛白正侧脸看着一旁,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去,就觉得脸上轻轻拢上了一只宽厚的手掌,将他的头掰正。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的楚予昭,没有看清他眼里深刻的狂喜和心疼,只颤声道:“不要……不要以为我在哭,其实……其实没有的,是沙子……是沙子进了眼睛。对,沙子进了眼睛。”
楚予昭将他眼尾的那一点水痕揩去,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什么也没说,只将他搂进怀里,紧紧地按在胸前。
洛白却从这些动作里感受到了楚予昭此刻的情绪,也没有再说话,就那么伏在他怀中。只是憋着的眼泪终于可以流出来,偷偷蹭在他衣服上,再带着哭腔道:“哎呀,又进了沙子了。”
门前的值岗太监,悄无声息地轮换了一波,退下来的太监刚步出乾德宫,就遇到迎面来的成公公。
“公公。”太监连忙行礼招呼。
成公公点了下头,走出几步后又转头问:“这是当完差换人了吗?”
“是,刚换。”
“刚才陛下那儿可有什么情况?”
太监想了下,道:“可能是午膳时用的豆子不够合胃口,或者是个头太大?奴才没有听清,就听的洛公子在嚷嚷豆子。”
“豆子?”成公公怔了下,“今儿的御膳里没有豆子啊。”
“那奴才就不知道了。”
成公公思忖片刻:“你去御膳房传个话,今晚晚膳加上一道豆子炖雪山鸡。”
“是。”
“豆子要大点的,就芸豆吧。”
“是。”
红四的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
两日后的一个傍晚,天上滚动着闷雷,眼看就要下雨了。楚予昭正握着洛白的手,以一个环抱的姿势教他写字,就听到门口传来通传声。
“陛下。”红四进来行了礼,喊了声陛下后却没有下文,一脸的欲言又止。
洛白从楚予昭怀里抬起头,越过他手臂去看红四,笑嘻嘻地喊了声:“红四哥哥。”
楚予昭将他脑袋拧回去:“好好写你的字。”
洛白又开始写字,楚予昭才转过身去椅子上坐下,道:“有什么就说吧。”
红四知道这些事也不必避讳洛白,直接回禀:“陛下,臣去调查绿荷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洛白听到绿荷两字,忍不住转头去看,看见楚予昭半垂着眼眸问:“是什么样的结果?”
“臣找到了那次绿荷用来装盛醒酒汤的食盒,其中一层里,有一点蹭上去的颜料,臣和那副画上的颜料对比,正是同一种。由此可见,当日她将画好的薄纸叠放在食盒内,然后找了个机会进屋,将那层画纸贴在了本来的云霁秋韵图上。”
“嗯,审过了吗?”楚予昭看着自己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嘴里淡淡地问。
红四道:“审过了,是刑部的刘大人审的。”
凡是经过刑部刘于辞审讯的人,如同在炼狱里过一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的结局都是将所有都尽数交代。
“那么……她说出什么了吗?”楚予昭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一直盯着他的洛白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红四咬了咬牙,道:“她昏厥数次都没说出具体是谁,但指向已经清晰明了。”
窗外一道闪电刮过,接着是沉重的闷雷声,红四似是吸了口气,又道:“陛下曾在四皇子墓中发现的那条帕子,臣也调查出了一点线索。”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哑声问:“也是她吗?”
“绿荷的母亲是滇西人,家传手艺就是做扁金线,那条帕子上所用的扁金线,就是她回家省亲后带进宫的。”
第67章、姐姐对不起你
闪电雷鸣了许久, 大雨终于落下,秦韵独坐在长春宫的窗前,怔怔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 唤了声:“绿荷, 天黑了,把灯掌上吧。”
她没有听到绿荷的回应,只有一名小宫女怯生生回道:“太妃,绿荷已经没在宫里了, 奴婢这就去掌灯。”
秦韵回过神,喃喃道:“是了,绿荷已经没在宫里了……”
灯亮起来, 小宫女退出了门, 秦韵又看着窗外发呆, 再次听到门响后也没有回头, 直到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太妃。”
秦韵身体微微一颤, 缓慢地转过身, 看着屋中央立着的楚予昭, 轻启唇道:“陛下, 您来了。”
窗外风雨呼啸,雨雾从敞开的窗棂扑进来, 溅落在身上,带着深秋的寒凉, 楚予昭在八仙桌旁坐下, 静静地看着秦韵, 一言不发。
秦韵走到桌前, 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水, 一杯放置在楚予昭面前, 自己则端着另一杯,在他对面坐下。
“我记得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的夜晚,我住的那处偏殿漏雨,所有的盆都用上了,还是接不过来。床褥都被淋湿了,没法睡觉,我们也是这样对坐在桌前,听着雨声,等着天亮。”
楚予昭突然开口,灯光照在他如同玉石雕砌的侧脸上,带着些许惆怅。
秦韵也陷入了回忆里,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那时候饭食也经常被克扣,端到手里也是冰凉,我们就偷偷在后院砌了灶台,做了个小厨房,每日里也能吃上热汤饭。”
“韵姐,我很少对你说那些感激的话,那是我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你心里也自然明白。不过我还是想说,多亏了那些年你对我的照顾,我才能平安的活到现在。”楚予昭双手放在桌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秦韵:“韵姐,谢谢。”
秦韵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水光,扭转头看向一旁:“你是我弟弟,是我姨母唯一的血脉,我的责任就是进宫,然后照顾好你。何况你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其实全靠你自己,我也没什么用,只是陪着你受苦罢了。”
楚予昭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韵姐,我不想你这辈子就耗在宫里,消磨掉年华岁月,我可以将你送出宫,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秦韵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她深呼吸了几次,又语气平平地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宁静安乐,不用去操心那些俗事,反正一切有陛下。”
楚予昭眼底闪过了一丝失望,光亮也瞬间黯淡,他低下头沉默片刻,终于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缓缓推到秦韵面前。
那是张素帕,一角用扁金线绣着一个五边形,在灯光下闪着金色的流光。
秦韵看到那张帕子后,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神情,也没有出言询问,只伸出手指,在那五边形上轻轻摩挲。
“韵姐,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楚予昭哑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秦韵喃喃重复几次后,脸上浮起一个凄切的笑,接着泪水就从眼眶奔涌而出。
她伸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单薄的肩膀随之抖动。片刻后才抬起头,颤着声道:“因为我恨你,恨你父亲,也恨你母亲。”
楚予昭张了张嘴,嗓子却干涸得没有能发出声音。
秦韵泪痕满面地盯着桌上的烛火,道:“前一晚上,娘还说带我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第二天就被爹叫进了书房,让我进宫照顾你。我那时才十五岁,从此就被关进了皇宫的宫墙,后来还成了你父亲的一名嫔妃。”
“凭什么我得牺牲自己,就为了你,为了你娘,为了保住我家的权势财富。凭什么?”秦韵的嘴唇颤抖着:“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有我喜欢的人,可我所有的梦想,都被断送在了皇宫,断送在了你们一家人手里。”
她看向楚予昭,眼底是不再掩饰的愤恨,一字一句地道:“我的好弟弟,你知道吗?虽然我那时候照顾你,可很多时候都想在你饭食里投毒,或者夜里一把火将那偏殿点着,大家一了百了。都是你们害了我,害了我这一生,一辈子!”
她后面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利剑刺入楚予昭胸口,再狠狠拔出,翻起鲜红的血肉。
楚予昭面露痛苦,眼底泛起红丝:“其实我都知道,所以我拿到帝位后,立即便问你要不要出宫,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秦韵怔住,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神情,“可能是我不甘心吧。不甘心这些年的岁月就这么没了,不甘心……”
“所以,所以你想杀掉我,然后取而代之吗?”楚予昭哑声问。
秦韵沉默片刻后,轻轻吐出两个字:“是的。”
“可是就算杀了我,也轮不到你拿这个位置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秦韵凄然一笑,道:“不试试的话,谁知道呢?”
“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
秦韵被衣袖挡住的手一直在颤抖,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沙哑着嗓音道:“是的。”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接着闷雷滚过,像是就在头顶炸响,楚予昭没有再接着问,有些事情已经无需再问,只默默站起身,向着殿门走去。
他的脚步缓慢,身形却挺得笔直,像是山顶的苍松,什么风雪都无法将他摧倒。
“予昭,平常多去东西大营转转,也注意着点那些藩王的动向,天气凉了,多穿点衣,当心身上的旧伤发作。韵姐日后不能再陪着你吃苦了,希望那就是苦尽甘来,再没有苦。”
身后传来秦韵带着凄清的声音,用上了对他当年幼时的称呼,他没有回头,只脚步微微顿了下。
就在他手指搭上门框时,突然一声椅子倾翻的巨响,伴随着茶杯落地的破裂声。
楚予昭猛然回头,看见秦韵倒在了地上,身旁的茶杯盖还骨碌碌打着转。
他疾步冲过去蹲下,将秦韵抱在怀里,看见她一张脸已是惨白如纸,嘴角也缓缓淌出乌血。
楚予昭立即就要叫人,秦韵却在这时候开口阻止了他:“别叫人,来不及了,我之前就服下了药……”
楚予昭拿起她手腕,搭在脉搏上一探,脸色也变了,疾声问:“你服了冥王散?”
“对,无药可救的冥王散,所以……所以别叫人了……”
一股乌血涌出秦韵的嘴角,楚予昭颤抖着用手掌去擦,却被秦韵抬腕一把抓住。
“予昭,予昭,原谅姐姐,原谅……姐姐……”她目光急切地在楚予昭脸上来回逡巡,嘴里含混地道。
楚予昭喉头颤动,声音沙哑:“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我会放你走的,怎么这么傻……”
“姐姐知道,知道予昭从来,从来就最心软……”秦韵大口吐出鲜血,伸出手想去抚摸楚予昭的脸庞。
楚予昭拿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滴眼泪溢出眼眶。
“我其实不恨你,予昭,姐姐不恨你,不恨你,原谅我……”
楚予昭哽咽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韵姐,我不相信那些是你干的,我不相信……”
“姐姐对不起你,抛下你一个人了,以后,以后多照顾着自己些,一定要提防着人,多多小心……洛白,洛白那孩子很好,就让他,让他陪着你。”
“我知道,我都明白。”楚予昭咬紧牙关,脖颈上因为用力克制,都鼓起了两道青筋。
秦韵艰难地扭转头,面朝向紧闭的殿门,就像是在期盼能看见谁。她久久盯着那处,目光逐渐涣散,嘴里喃喃出声。楚予昭忍着悲痛仔细听,听见她在哼唱一首歌谣。
“梨花树上……梨花开,手握花枝……等郎来……”
秦韵的声音越来越小,布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歌声终于断了,眼底的光芒也消失,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楚予昭怀中,只有脸颊旁的一缕发丝,还随着窗外刮入的风微微飘动。
洛白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正端坐在书案前画画,他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思,想画一只小豹送给楚予昭。
哥哥刚才听了红四的话,让他就留在屋内,自己去去就回。洛白见他神情平静,便也没有多想,应了声,开始铺纸画小豹。
殿门在此时突然被撞开,一阵风吹入,差点将桌上的烛火吹熄。洛白看向门口,看见楚予昭正站在门口。
“哥哥。”
他放下笔欣喜地喊了声,却发现楚予昭不太对劲。他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颊边,脸上挂着雨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洛白赶紧跑了上去,伸手去握楚予昭手臂,入手处一片湿冷,衣衫竟然也全是雨水。
“哥哥,你怎么了?你去淋雨了吗?”
楚予昭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手里拿着一方沾了血的帕子,对洛白的声音充耳不闻,身体不停发着颤。洛白曾经见过他这幅模样,便是在楚予策墓中的耳室里,他一遍遍说着往事,那时就和现在一般,看着极度痛苦而脆弱。
洛白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一双手着急地抚上他脸颊,却觉得像是按上了湿冷的冰块,触手处没有半分温度。
“哥哥,哥哥。”他着急却无措,只能一遍遍唤着楚予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踮起脚去贴他脸,像是想把自己整个人嵌入他怀里,好让他能温暖一点。
成公公这时也追了进来,拿着干衣想去披在楚予昭身上,谁知还没近身,楚予昭充血的视线就盯了过来,眼神狂乱,还带着生人勿近的凶戾,似乎他再靠近一步,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成公公知道楚予昭此时神志又有些不清,不敢再靠近,只能顶着强烈的压力道:“洛公子,快给陛下换掉湿衣衫,老奴先退下了。”
等洛白点头后,他赶紧退出了房门。
“哥哥,我们去床上,这里太冷。”
洛白将楚予昭小心地往床边带,并没遇到抗拒,楚予昭任由他牵着到了床边,被剥掉身上的湿衫,拿走手里捏着的帕子,按在床上躺下。
洛白扯过整条被子,盖在楚予昭身上,见他依然发着抖,牙齿格格打着战,便也脱掉鞋子上床,钻进被子里,将他的腰牢牢抱住。
“很冷吗?不冷了,马上就不冷了,乖乖的,不冷了,漂亮宝贝儿,我在呢,很快就暖和了。”
洛白的身躯柔软而温暖,楚予昭将脸埋在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细窄的腰,呼吸着那熟悉的味道,像是伤痕累累的猛兽,历经风雪后,终于回到了让他安心的巢穴,放松紧绷的身体和情绪,发出了压抑低沉的哭声。
洛白心疼得要命,一边轻轻拍着他宽阔的肩背,一边哄着,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我在呢,我就在这儿,别难过啊,我陪着你,乖乖宝贝儿,心肝宝贝儿……”
洛白温柔的声音,像是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楚予昭躺在他怀里,终于停止了发抖,整个人逐渐平静下来。
洛白依然搂住他上半身轻轻摇晃,拍抚着他宽阔的肩背,片刻后感觉一切都安静下来,再去看他脸,发现他虽然依旧蹙着眉,却已陷入了沉沉昏睡。
屋外风雨声愈加激烈,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洛白就那么搂着楚予昭,将下巴抵在他头顶,怔怔看着桌上的烛火。
成公公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看到这一幕后,揉了揉湿润的眼眶,又关门退了出去。
第68章、丧事
洛白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没了人。
元福托着一叠干净衣服进来,洛白忙问:“元福姨, 我哥哥呢?”
元福神情有些黯然:“太妃昨儿夜里逝世了, 陛下要去操办丧事。”
“太妃逝世了,哪个太妃?”洛白呆呆地问。
元福将一袭白衫抖开:“秦太妃,昨夜突发急症薨了,现在百官都进了宫, 你快将衣衫穿好,等会儿也要去参灵。”
洛白突然接受到这个消息,坐在床上没动, 半天回不过神。他想起前不久还在园子里遇到太妃, 她是那么好看, 和善地同他讲话, 语气柔柔的, 微笑时, 眼角有两道细细的笑纹。
元福将衣衫展开, 等着洛白起身给他穿, 就见他坐在那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元福叹了口气:“生死有命, 太妃是去天上享福了,公子别伤心, 当心伤了自个儿的身体。”
洛白这时才明白, 昨晚哥哥为什么那么难过, 他用袖子擦眼睛, 说:“元福姨, 我现在就去找哥哥, 他现在一定也很不好受,我要去陪着他。”
元福说:“今儿陛下很忙,等将太妃的丧事办完,你再去陪他不迟。”
“那我就远远的看着,不去打扰他。”洛白抽噎道。
长春宫的红灯笼已经被取了下来,四处挂上了白花,洛白刚跨入宫门,就看见布置好的灵堂里躺着一具木棺,棺前立着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素衣,正是楚予昭。
文武百官们正在参灵,洛白走上前,跟在队伍后慢慢前行,当移动到木棺前时,他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和太妃姐姐告了别。
在香炉里插好香,他起身后便没有走远,坐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担忧地看着楚予昭。
一天就这样过去,他看见楚予昭一直站在棺木前,垂着眼眸一声不吭,嘴唇也干裂起皮。有宫女端着一碗白粥上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举着托盘跪在一旁,等到粥冷后再退了下去。
大臣们轮流去劝,也都没有丝毫作用,最终只能退下。
长春宫人来人往,皆是白衣素缟,和尚们的念经声不绝于耳,但楚予昭就像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孤单而悲伤。
他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空茫茫,直到面前出现只瓷碗,里面盛着奶白色的糖水,沉浮着一些糯米丸子。
“哥哥,吃一点绵绵啵啵汤吧。”洛白小心翼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楚予昭这才对外界有了丝反应,他有些迟缓地垂下眸,看着那只白瓷碗。
洛白舀起一只丸子,凑在嘴边吹了吹,再递到他的嘴边。
后面一直在小声议论的大臣们都停下了交谈,宫人们也都屏息凝神,只静静地看着。
“哥哥,吃个丸子吧。”洛白继续轻声道:“啵!”
楚予昭终于缓缓张开口,含住了那粒丸子,在嘴里细细的嚼,再咽了下去。
“我没事,别担心。”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喉咙沙哑得像是撒了一把沙子。
洛白没做声,继续往他嘴里喂,楚予昭也没有伸手接碗,就那么低头就着他的手,将整碗丸子连同汤水都吃了个干净。
成公公见状,连忙低声吩咐身旁的内侍,端了一把椅子上去,放在楚予昭身后。
“哥哥,你站了一天了,坐着吧,坐着也可以陪太妃姐姐。”洛白又道。
楚予昭侧头看他,看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担忧,脸上带着倦色,显然一天也没有好好休息,嘴唇翕动了下,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一旁看着的成公公,长长舒了口气。
洛白回到那棵银杏树下后,成公公便迎了上来,旁边还跟着辛左相和刘怀府。
“公子,辛大人和刘大人都很担心陛下的身体,想让您去劝一下,劝他回寝殿休息。”成公公道。
辛左相也顾不得身份,上前一步对洛白行礼:“太妃薨逝,天下同悲,陛下伤心悲恸,可龙体要紧啊,太妃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见陛下这样。还请洛公子去劝下陛下,即刻回寝殿歇息。”
洛白忙也回礼道:“我知道,朕的龙体我也很担心,我现在就去劝他。”
辛左相有些茫然地看向成公公,刘怀府在旁低声道:“不必介怀,不必介怀。”
楚予昭正拿着一叠黄纸,一张张投进木棺前的火盆里,洛白在他身旁蹲下,还没开口,他便道:“没事的,我马上就回去。”
洛白也就没有再做声,只帮着将黄纸投进火盆,不断去瞧面前的木棺,又去瞧楚予昭的脸。
火光将楚予昭的侧脸映照得分外明晰,轮廓也更加锋利,当最后一张纸也燃尽时,才带着疲惫地道:“走吧,回去了。”
院子里站满了王公大臣,皇上不走,谁也不敢离去,都一直陪在这儿。瞧见皇上终于起身往外走时,那些年老体弱熬不得夜的,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洛白跟在楚予昭身后往外走,经过他们跟前时,瞧见楚予垆和楚琫也在里面。他有心和楚琫打个招呼,但楚琫一直垂着头,没有瞧见他,便只得作罢。
回乾德宫的路上,楚予昭一个人走在前面,洛白小跑着追前几步,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楚予昭只微微一怔,便反握住了他的手,也放慢了脚步。
成公公和红四远远缀在后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安静中只听见秋虫啾鸣,还有两人踏在落叶上,叶脉的沙沙断裂声。
洛白用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又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哥哥,我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他这句话来得很突兀,完全没有缘由。楚予昭不由侧头看他,只见月光下,洛白那双澄澈的眼睛,闪着温柔而朦胧的碎光,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依恋和情意。
楚予昭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安慰自己,顿时心头软成了一汪水,也不顾身后就跟着成公公和红四,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发丝里。
洛白双臂环上他的腰,温顺地一动不动。
不远处的成公公和红四,默默站住转身,面朝向后方。
良久后,楚予昭又在他头顶啄了啄,才牵着人慢慢回了乾德宫。
回到寝殿,洛白先去沐浴,现在天气越来越凉,楚予昭怕他出浴房后冻着了,令人端了盆火炭进来,将卧房内烧得暖烘烘的。
洛白穿着一身寝衣出了浴房,啪嗒啪嗒往床上跑,被楚予昭喝住。
“过来,头发都是湿的,擦干了才准上床。”
洛白站在原地不过去,只嘻嘻笑着。楚予昭今日偶尔看见他,都是满脸忧色地站在银杏树下,现在见他恢复了活力,倒也放下心来,脸上不觉柔和下来。
洛白从来都是得寸进尺,见他这神情,背过身便想继续往床边跑,却不想人影一闪,楚予昭已从桌边离开,下一瞬就已经捏住了他的后脖颈。
“哥哥我错了。”洛白一点没有反抗,并飞快地开始求饶。
“错了怎么惩罚?”楚予昭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带着温热的气息。
洛白缩着脖子道:“那就……那就罚你亲我。”
楚予昭轻笑一声:“想得还挺美。”
说完将一张干帕子罩在他发顶,开始大力揉搓,洛白被揉得前后趔趄,却也没抱怨,只是帕子取下来后,额头都红了一小块。
楚予昭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伸出手将那处摸了下,说:“快去被窝里。”
看着洛白又跑向床铺,一骨碌钻进了被子,他才笑笑,转身去了浴房。
几日后,秦太妃的棺椁送去了龙蟠陵下葬,楚予昭深知她并不想入皇陵,便葬在了皇陵外圈,和楚予策的陵墓相隔不远。
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太妃真正的死因,也不知道她死前和楚予昭的那场对话,她生前的一切,都随着墓门的紧闭,被永久封藏。
从皇陵回到宫中后,冬季的第一场雪来临,整个皇宫被积雪染成了白色,平添了几分肃杀萧瑟之相。
洛白担心那些野猫被冻着,抱了条棉被,去西园子给它们铺窝。
他穿着厚厚的锦缎棉袍,披着貂皮披风,脖子上挂着个暖手炉,鹿皮靴在雪地上踩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到了西园子,他将棉被铺在一处假山洞里,看着那些野猫在雪地里追逐嬉闹,顿时心里痒痒,也变成小豹,扑上去一起打滚。
楚予昭来到时,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站在远处,看小豹在雪地里飞窜,时不时一头扎进雪堆,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屁股。
洛白转头看见他后,僵了僵,假装没有看到,悄悄跑去假山后变回来,再穿上搭在山石上的衣物。
“呀,哥哥你怎么来了?”走出假山后,他用假得不行的夸张语气道。
楚予昭却只淡淡一笑:“下了朝没事,就来看看你。”
洛白小跑上前,一把抱住楚予昭的腰,弯起眼对他笑。冬日阳光照得他肌肤白似透明,睫毛镀上了一层棕黄,头上那顶镶满花花绿绿宝石的玉冠,更是晃得楚予昭都睁不开眼。
楚予昭整理他的头发,并没问他为什么戴上了自己做给小豹的那顶花玉冠,再系好披风,将他牵到旁边的大石旁,挥去面上的积雪,让他坐下。
待洛白坐下后,楚予昭蹲下身,脱下他脚上的鹿皮靴,再调换左右。
刚才洛白慌慌张张的穿鞋,将鞋穿反了。
楚予昭握住洛白套着厚袜的脚,认真地给他靴子,洛白低头看着楚予昭的乌黑发顶,动了动脚趾,去挠他手心。
“别动。”楚予昭捏了捏他脚,将靴子套好,站起身道:“走吧,回去了。”
两人牵手走在回乾德宫的路上,洛白只要见到树枝,就要伸手去拨,将上面的积雪拨下来,撒上两人一头一脸,脖子里都灌了些。直到楚予昭忍无可忍的出言呵斥,他才没有继续玩闹。
洛白整个人挂在楚予昭臂弯上,想起刚才的事,问道:“哥哥,你方才明明看见了小白,为什么不唤他了?”
他并不想暴露小白,平常还生恐楚予昭提到,但最近几次他变成小豹后,楚予昭看见了也视若无睹,让洛白又忍不住心中冒起了失落。
楚予昭侧头看了他一眼,道:“如果小白想来找我,尽管来就是,但他若是不想看到我,我也不会主动唤他,免得他不自在。”
洛白赶紧道:“小白不会不想看见你的,他可喜欢你了。”
“是吗?”
“是的,和我一样喜欢你。”
“哦,行吧,那我下次看见他,一定和他打招呼。”
两人一起用的午膳,饭菜和往日一样多,都是按照洛白的胃口来,可今日洛白没吃多少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才吃了两碗饭?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楚予昭本来已经吃饱了,一直坐在桌前陪他,慢慢饮着一碗汤。此时见桌上还剩下许多菜,这是往日不曾出现的境况,不由担心地问。
洛白有些恹恹地说:“挺合口味的呀,就是不想吃了。”
“辣椒酱呢?给你端点辣椒酱来,再拌一碗饭?”
“也不要了。”
连最爱的辣椒酱都不要了,楚予昭神情严肃起来。
饭菜撤下后,被通传的老太医很快进了殿,拍去肩上的积雪,颤巍巍地就要给楚予昭参礼,被他抬手阻止,并让他去看看洛白,因为今日食欲不佳,是不是受了风寒,或者肠胃出了问题。
洛白将手搁在棉垫上,露出一段皓白的手腕,由着老太医把脉。
“公子今日用过饭食没有?”
“用过。”
“饭量如何?”
洛白偏着头回忆,楚予昭在一旁接话:“饭量大不如平常,早膳只用了两块桂花糕,一碗莲子粥,一块马蹄糕。午膳只用了两碗饭,加上一块葱油酥。”
老太医:“……”
最后的诊断是什么毛病也没有,既没有受风寒,也没有肠胃郁结,洛公子身体好得很。
老太医被成公公送出门时,还不高兴地嘟囔:“陛下这是觉得天还不够冷,想我老头子来外面活动活动筋骨吧?”
老太医德高望重,皇帝平常都敬着他,成公公只得小心赔笑,将人恭敬送出了乾德宫。
洛白虽然不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却不妨碍他狡猾地拿这个当借口。下午既不练字,也不画画,做出无精打采的模样对楚予昭道:“我生病了,连饭都吃不下,大夫来瞧过,肯定也是握不住笔的。”
楚予昭本就不太放心,虽然知道他是借故发挥,却也顺着他道:“那你想做什么?”
洛白道:“我现在没有什么力气,仅有的力气只够我去院子里耍雪。”
“不行。”楚予昭冷酷地拒绝,“等身体无恙后再说。”
他所谓的身体无恙,就是洛白恢复正常饭量,他才能够完全放心。
洛白道:“不能耍雪,那我就只能弹琴唱歌了。”
“不行。”
“那我就要耍雪。”
楚予昭叹了口气:“行吧,你就弹琴唱歌,随你。”
洛白目光沉沉地看向他:“既然想听我弹琴唱歌,你就不准去逛园子,不然我就要去耍雪。”
楚予昭:……
“猫猫王想耍雪……呜呜呜,你这个漂亮的猫猫王……为什么耍不了雪呀呜呜呜……”
乾德宫里又回响起洛白那摄魄蚀骨的歌声,小太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地从袖子里掏出棉团,塞住耳朵,继续自顾自做事。只有成公公不时看向书房方向,焦虑地来回踱步。
“陛下还不去逛园子,他可怎么受得了……”
楚予昭稳稳立在窗前,深邃的目光眺望着远方,除了嘴角时不时抽动一下,除此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夜里,两人洗漱后上了床。
楚予昭靠着床头看书册,洛白没过一会儿就爬来他床上,自个儿掀开被子钻进去,躺在他怀里一起看那本书。
他虽然看不懂字,但这本书册里有图,他可以看图,而且有些字他现在也认识了,时不时指出来给楚予昭看。
“风。”
“嗯,风。”
“这个字是什么?我觉得它长得有些眼熟。”
“熟。”
“是的,是有些眼熟,那它念什么?”
“熟。”
洛白拍了下楚予昭的手:“我知道他眼熟,可它念什么?”
楚予昭长叹口气:“这个字它就念熟。”
“哦……这样啊。”
洛白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看一会儿书页再和楚予昭说两句,眼皮越来越沉,不觉就睡着了。
楚予昭听到均匀的呼噜声,拿开书册,将人轻轻移到枕头上,再吹熄烛火,也躺了下去。
第69章、动物的特性
楚予昭睡得迷迷糊糊时, 又被洛白惊醒。
洛白睡得不是那么安稳,在床上翻来翻去,时不时会钻进楚予昭怀里, 又烦躁不安地钻出去。
楚予昭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又翻了回来,抬腿搭上了楚予昭的腿,丝滑的寝衣面料滑开,滚烫的肌肤紧紧相贴。
楚予昭喉结动了动, 想将他腿拿下去,却被他凶狠地一手拍在胸口:“别动。”
楚予昭以为他醒了,俯下头去看, 发现他鼻息沉沉, 竟然还在梦中。
但洛白并没有好好睡觉, 他继续不停翻身。
他蹙着眉, 很烦躁地去抓扯自己的寝衣领子, 一只手胡乱挥舞了几下, 楚予昭胸膛上又狠狠中了两记。
翻了几个来回后, 他整个身体又缠绕上楚予昭, 抱着他开始缓缓蹭动,鼻腔里也发出甜腻的细哼。
楚予昭闭上双眼, 保持着一动不动,不去想其他的, 强迫自己入睡。可洛白的存在感是那么强, 浴后的澡豆香, 混杂着他自身的好闻气息, 不断浸入楚予昭鼻腔。洛白的身体柔软而滚烫, 让他刻意去忽略那些线条和触感都不行。
楚予昭感觉到自己血液在奔涌, 撞击在血管壁上,似乎发出剧烈的轰鸣声,但他就那样闭目躺着,呼吸平稳,半分也看不出异常。
洛白越蹭越起劲,好像舒服了些,却又始终不得法,有些着急地哼哼起来。楚予昭睁眼低头去看,见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黏着几绺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楚予昭困难地吞咽了下,伸手想去将他拍醒,手掌触碰到他脸颊,发现触手处竟然一片滚烫。
发烧了?
这个想法顿时让他所有旎思都飞走,正要出声,便见洛白突然睁开了眼。
他平常那双总是澄澈的眼睛,已经红得兔子似的,还蕴着泪花,一幅睡得迷迷瞪瞪却又饱含委屈的模样。
接着就翻身起了床。
楚予昭没有出言唤他,看着他就那么边走边拉扯衣裤,走到窗边时,已经将自己扒了个精光,接着就突然凭空消失,而原本站立的地方,瞬间多出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豹。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直接看着洛白变成豹,对楚予昭还是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他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怔怔地看着小豹跃上窗台,推开窗户钻了出去。
楚予昭也起身走到窗边,看见小豹正在雪地里翻滚。他似乎很热,用爪子将雪团盖在脸上,又摊平躺着左右滚,最后一头扎进雪堆,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屁股。
雪地反着月光,空无一人的后院很是明亮,楚予昭就默默看着小豹,看他突然又仰头昂脖,嗷嗷地叫了几声。
那叫声里有着焦躁,委屈,还有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
楚予昭第一反应是洛白生病了,却又想起今天太医说他一切正常。便思忖再过一会儿若是还不能好,便要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传来。
小豹在雪地里翻滚了多久,楚予昭就站在窗前看了多久,直到小豹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才又回到床上躺了下去。
窗台上影子一闪,小豹跃了进来,再轻巧地落在屋中央,瞬间化成了全身赤,裸的少年。
月光从窗外撒到少年身上,那肌肤白得仿似也要发光。他并没有去捡地上散落的衣物,就这样转头往大床走来。
楚予昭躺着没动,眼睛只微微启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直到他走到床边,窸窸窣窣地往床上爬,这才重新闭上了眼。
楚予昭感觉到洛白在打量他。洛白的目光第一次让人觉得那么具有实质性,他能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回转,慢慢游移过额头,鼻梁,最后停留在嘴唇上。
他也能听到洛白急促的呼吸声,那气息带着一股腻人的甜香,扑打在他脸上,让他的呼吸也情不自禁跟着急促起来。
洛白此时很难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像是燃烧着一把火,将肺腑都烧灼得生疼,又似关了一只豹子,躁狂地来回走动,想冲出牢笼,想伸出爪子不管不顾地撕扯抓咬。
他去雪地里滚过,还抓起一捧雪塞入口中,企图让口腔内的温度能降一些。但就是嘴被冰得发木,心里的火苗却仍然无法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他两手撑在楚予昭头侧,低头俯视着他,看着那张英俊的睡颜,心里既难过又委屈。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但就是忍不住涌起这样的情绪,既想将楚予昭摇醒,不准他睡,陪自己一起难受,又想扑进他怀里,贴得紧紧的。
可就在这时,身下的楚予昭突然睁开眼,和他对上了视线。那双眼没有丝毫睡意,眼眸漆黑幽深,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洛白。
洛白先是一怔,接着就瞬间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珠涌出来,滴在楚予昭胸膛上。
楚予昭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庞,哑声问道:“怎么了?”
洛白心中的委屈一下就决了堤,呜呜着哭出了声:“哥哥,我,我好难受。”
楚予昭用大拇指摩挲他的脸:“那你想怎么样能好过一点?”
“我,我不知道。”洛白边哭边去拿他垂在身旁的手,往自己下方按,“你摸摸豆豆,可能我会好过些。”
楚予昭却没有顺着他的动作,而是慢慢坐起身,托着洛白的腰,将他平放在床上,双方调换了姿势,他从上至下地看着洛白。
洛白眼睛红得像兔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哭,还是因为热,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目光委屈无辜却又饱含灼热,看着格外可怜。
楚予昭的手指按上他滚烫的唇,低声问:“我带你去泡下澡好不好?”
洛白呜咽着点头:“好。”
楚予昭将他打横抱起来往浴房走,不顾他在自己身上蹭动,对着外面喝了声:“速去将王太医请来。”
洛白被泡在温水里,却觉得更加难受,他急促地喘气,扭动着身体说:“我想要冰水,很冰的水,把我冰成一根棍儿那种,再种在雪地里。”
“冰水不行,种在雪地里更不行,会将你冻坏的。”楚予昭动手,从旁边的冷水池子里舀水,“我给你水温调低一点,再忍耐下,已经唤太医去了,太医马上就到,那时候就不难受了。”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王太医还是很快赶了过来。楚予昭也顾不上那么多,拿帕子将洛白身上的水擦掉,再随手抓过一件大氅将他裹住,抱回大床让王太医诊治。
洛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嘴皮烧起了壳,脸颊绯红一片,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王太医坐在床畔,伸手去把脉,楚予昭摸了下洛白的额头,触手处一片滚烫,好似碰着了火炭。
片刻后,王太医收回手,捻须侧头沉思,楚予昭没有出言打扰他,只安静等着,双眼却一直看着洛白,满满都是焦灼。
洛白只觉得越来越热,呼吸都似乎带着火,他不得不微张着嘴,好让空气顺利进入,缓解快要窒息的痛苦。
体内有股力量正在左冲右突寻找出路,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忆起那次在画中时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不过这次比上次更难受,便痛苦而烦躁地辗转,呜咽着不停唤哥哥,说我难受。
“再坚持一下,再忍忍,太医正在给你诊治。”楚予昭用帕子擦着他额上的汗,实则自己的汗水也顺着脸颊滑下,挂在了下巴上。
“洛公子既没有染上风寒,内腑也全无异常,体表无伤无痛,更没有中毒,还真是怪了……”王太医深深皱起了眉,“我从医一辈子,看过无数疑难病症,可还真没见过洛公子这样,没有任何缘由的发高热。”
楚予昭问:“那可有什么法子让他降热?”
王太医摇头道:“也只能给他擦冷水,喝点清心汤。陛下要不问问其他几位太医?兴许他们见过此类病症。”
楚予昭豁然起身,大步跨向门口,喝道:“速速将太医院几位太医都传来,不要耽搁。”
几名医术卓越的太医汇聚在屋内,围着床上的洛白轮番把脉,商量来商量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纷纷表示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既然找不到病因,那就只能先降温,内侍们拖过屏风将大床和外面隔开,楚予昭将人都赶至屏风外,亲自动手,用冷帕子一遍遍擦拭洛白全身。
可帕子才擦了他半个身体,就被滚烫的身体温热,握在手里不再冰凉。楚予昭的心直往下沉,生怕他这样持续烧下去,终会烧出个好歹来。
洛白视野一片模糊,只知道楚予昭正看着自己。他整个人热成了熔炉,烧得他以为自己的血都沸了,汩汩冒着热气,在血管里翻起一个个的泡。
他漆黑的眼珠虽然朝着楚予昭方向,却没有焦距,只一遍遍无助地呜咽着:“哥哥,救救我。”
“我热得要炸了。”洛白抬起手,揪住楚予昭胸前的衣襟,用力得指关节发白,语无伦次地哽咽:“哥哥,救救我。”
楚予昭此时的模样并不比洛白强多少,头发也尽数汗湿,眼里泛着红丝,满满都是焦灼和担忧。
“你有没有什么法子?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他看着样的洛白,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也语无伦次。
洛白喘息着说:“你摸我,摸摸我,摸我豆豆,上次一样摸我豆豆……”
楚予昭一怔,刚想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个,却突然联想到他开始的反应,心头一凛,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非常诡异,非常不合逻辑,但一旦冒出来,却越来越清晰,怎么也压不下去。
毕竟洛白不是个普通人,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也算是一只豹。
根据动物的特性,莫非……莫非他并没有病,而是发情了?
他现在和上次在画里吸入迷雾后的反应类似,其实就是发情,加上他体质特殊,所以发情症状来势汹汹,不能以常理度之?
楚予昭还在胡思乱想,怔着没动,洛白已经拉着他的手探了下去……
楚予昭这才反应过来,神情有着瞬间的怪异,立即又恢复。他并没有抽出右手,任由洛白带着他动作,左手却不动声色地伸向后方,将屏风再拉过来了一些。
洛白开始一直在喃喃着胡话,所以屏风后的太医们也没有在意,只低声议论着。可当他的声音消失后,太医们觉察到了不对劲,谈论声越来越小,频频看向那座屏风。
“嗯啊……”
一声长长的喟叹从屏风后响起,甜腻缠绵,尾音轻颤,听得屋内人心里皆是一跳。尽管知道这是病人的痛苦呻。吟,却也忍不住浮想联翩,面红耳赤起来。
片刻后,楚予昭从屏风后走出来,将一条帕子往墙角扔去,嘴里淡淡道:“他已经退烧了,没事了。”
“退,退烧了?”太医们面面相觑。
明明还在为怎么退烧伤透了脑筋,这就已经退烧了?可他们什么都还没做啊。
“可是洛公子的退烧药都还在煎……”一名太医茫然道。
楚予昭干脆地说:“不用了,药不必端来,各位太医也可以退下,诸位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太医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内心也不相信,但既然皇帝说他退烧了,那么就算病人烧成了一团炭火,他们也不敢追问,只得退下。
楚予昭又遣退了其他人,待到屋内安静后,才又回到屏风后,坐在了床畔。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啥都没有,但也希望不会被锁,头顶花花玉冠祈祷。
第70章、给你摘天上的星星
等到屋内所有人散去, 洛白睁开了眼,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楚予昭。他萳沣脸上的红潮褪去, 只透出一层薄红, 黑发凌乱地散在脸侧枕头上,整幅画面靡丽且动人。
楚予昭探了探他额头,低声问:“现在好些了?”
“嗯……”洛白哼出了一声鼻音,像是对着情人在撒娇。
“我刚才好难受哦, 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要被烧死了。”他看似在委屈的倾诉,声音里却带着慵懒的餍足, 让楚予昭心里忍不住一颤。
楚予昭移开视线, 问道:“饿了没?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
“嗯, 饿了, 还很渴, 我要吃绵绵啵啵汤。”
“好。”
内侍很快就端来汤水, 楚予昭接过放到桌上, 命人退下去, 将被子下不着片缕的洛白扶着坐好,目不斜视地给他套上寝衣, 再端起碗,舀起里面的小丸子, 一粒粒喂给他。
洛白将那丸子吃光, 奶白色的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 这才满足地舔着嘴唇重新躺了下去。
楚予昭转身去放空碗, 却迈不开脚步, 他低头看那只扯着自己衣摆的手:“怎么了?”
“你别走。”洛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楚予昭喉结动了动:“我不走, 我只是放碗。”
洛白手指却依旧揪住他衣摆,不说话,却也不松开。
楚予昭便将碗放在离得最近的那条凳子上,重新坐回床畔:“那你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那你不要走哦。”洛白躺下去后,将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看着楚予昭。
“放心吧,我不走。”
洛白实在是困倦,闭上眼睛后很快就睡熟了,但就算在睡梦中,一只手也不安地贴着楚予昭的背,似乎只要他离开,就能立即感觉到,并从梦中惊醒。
屋内很安静,楚予昭从床边柜子上取过一本奏折翻看,只是视线落在上面一直没移动过,都过去了老半天,那折子也没有看完。
洛白是被体内那熟悉的热浪惊醒的。睁眼时,楚予昭还靠在床头看书,他瞬间就察觉到洛白醒了,问道:“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洛白仰头看着他没有回话,一双眼眸很潮湿,气息却渐渐开始急促,本已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开始泛红。
楚予昭一怔,赶紧放下折子去探他额头,发现那里又是一片滚烫。
“又开始了?”他嗓子有些发紧。
洛白张开嘴大口呼吸,点了下头。
楚予昭俯身注视着他,身形刚好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洛白忍不住向他靠近,嘴里发出轻轻的哼声,接着就去拉他的手往被子里探。
楚予昭的手也很烫热,洛白有瞬间疑心他也在发烧,但很快就顾不上想太多,自顾自卷入愉悦的浪潮里。
屋外又开始飘雪,天地间一片冷肃,而屋内屏风后的这一小方天地,空气热得像是浓稠的糖浆,怎么也化不开。
洛白这次的发情期,断断续续持续了三日,楚予昭的动作从生疏到熟练,已经能很快将他安抚住。
但是他也不允许洛白不停索取,会面无表情地将贴上来的人推开,用冷帕子擦遍他全身,只在冷帕子都无效,洛白实在受不了时,才会允许那么一次。
只是有次刚结束,楚予昭还没有如同往常般去净房,太过放松的洛白,犹如还飘在云端,脑子里空空茫茫,便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只小豹。
小豹将自己舒服的摊开成一张饼,嘴里小声哼哼,爪尖无意识挠着身下的被子。可突然仿似反应过来什么,哼哼声戛然而止,再慢慢看向楚予昭,一双瞪圆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楚予昭也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声未吭。
小豹一直仰头和他对视着,再倏地翻过身趴着,爪子紧张地蜷成一团,慢慢往后退,待退到被子边缘处,一爪揭开被角,没头没脑地钻了进去。
楚予昭看着那团被子,伸手掀开了被角,但被子下面露出的不再是小豹,而是名蜷缩成一团的少年。
少年全身皮肤都泛着红,眼睛蕴着一汪水,有些惊慌地看着他,甚是楚楚可怜。
洛白艰难地吞咽了下,颤着声音进行补救:“哥哥,如果,如果你刚才看见了小白,那都是假的,不是真实的,是眼花了。”
楚予昭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洛白就要心虚地移开视线时,才淡淡地问:“是吗?”
洛白突然没法斩钉截铁的将那个是字回答出口,只沉默着没有做声,内心开始挣扎。
他在这几日之前,还不知道两个人可以亲近到那样的程度。某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整个人已经被哥哥握在手中,已经和哥哥骨血相连。
既然那么亲近,自己就是小白的事,他真的不想隐瞒了,可他答应过娘无数次,一定不能将变豹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他既不想瞒着哥哥,却又不想违背娘,该怎么办呢?
楚予昭只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了下肩头,柔声道:“应该是我瞧错了,你还再睡一会儿。”
洛白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仰起头看他:“你不要走。”
“好,我就在屋子里,不走。”
洛白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断偷看楚予昭的神情。但见他和平常别无二致,只去窗边书案开始写字,也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这才确信他的确被自己糊弄过去了。
毕竟若真看见他变成了豹,没人会忍住不问的。就好比元福姨还在给他搓背,突然就变成了熊,在他肩头上搭上一只熊爪。或者红四哥哥变成一头虎,抱着长剑靠在树下。
谁能忍住不问?
谁能忍住?
洛白终于放心了,打了个呵欠开始睡觉。
这三日里,洛白非常黏楚予昭,不允许他走出自己的视野范围,就算去浴房,他也会靠坐在门口等着。
走出这间屋子就更别想,楚予昭有几次趁他睡着了,在呼噜声中轻轻拉开门。门扇才启开一条缝,呼噜声便戛然而止,响起洛白阴沉沉的声音:“朕,你想去哪儿?”
转回头,便看见洛白黑着脸坐在床上,便只得又关上了门。
内侍们也不敢进屋,包括成公公。自打送饭食被洛白赶过两次后,内侍们都是将食盒放在门口,等楚予昭自己取。
这天楚予昭正在沐浴,迟迟没有取食盒,成公公便想送进去。他将门推开一条缝,没见着人,洛白应该在床上休息,便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子旁,放下食盒,期间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可就在转身时,突然对上了一张近距离的脸,猝不及防之下,骇得他直拍胸脯。
“洛,洛公子,你不是在床上躺着吗?”
洛白用一种防备而警惕的眼神看着成公公,片刻后才道:“我来看看你在干嘛。”
成公公何时见过这样的洛白?走路悄无声息,目光里还透出些许冰冷,让人不由头皮阵阵发麻。
他知道洛白这几日患了病,虽然陛下没说过病因,但瞧眼下这状况,基本可以确定是脑子又出了问题,赶紧告退出了屋子。
洛白等成公公退出屋后,有些不高兴空气中留下他的味道,便去将窗户推开,等风将那股味道卷走后再关上。
他并没觉察到,他已经将身体内属于野兽的那一面展露无遗,守着这间满是他和楚予昭气味的屋子,就像求偶期的猛兽守着自己的巢穴,既不让配偶离开,也不准其他人进来。
对于他的这些反应,楚予昭的态度是无限包容,也足不出户地在屋子里呆了几天。
洛白就算睡着了,醒来后也会四处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而书案前坐着的人会立即赶过来,将他拢入怀抱,安心的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我在,我一直都在的。”
洛白第四天醒来时,屋内没有了楚予昭,只有坐在床头怔怔出神的元福。
“元福姨。”洛白开口唤他。
元福一怔,语气里透出欢喜:“你醒了?”
“嗯。”洛白点点头,打量着四周,“哥哥呢?”
元福道:“陛下三日没上朝了,现在不得不去,叮嘱我在这里看着你,要是醒了后身体有异,立即便去禀报。”
“我能有什么异常啊?我一直都好好的。”洛白说。
元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前两天我进屋时,你就像不认识我似的,想着法子将我赶走,那也是好好的?”
洛白茫然地问:“有吗?”
前几日他一直迷迷糊糊的,能记得的也不是那么清楚。
元福缓缓点头。
“对不起啊元福姨,我不是故意的。”
元福叹了口气:“饿了吗?饿了起床吃点东西。”
洛白立即觉得饥肠辘辘,忙道:“吃,要吃,我要吃很多很多。”
元福取过衣衫给他穿上,再扶着他坐在桌子前,内侍们端着饭菜上来,依旧是四菜一汤,虽然精致,却分外清淡。
洛白颤巍巍地抹袖子,吞咽着唾沫:“不够,保管不够,再上这么多,不,再上两个这么多,还有辣椒酱。”
元福赶紧阻止:“行了,你这几天都没进什么食,先别吃太多,也要清淡些,肠胃才受得了。”
洛白开始大口吃饭,不停往嘴里塞,看得元福心疼不已。
“元福姨,我没怎么进食,我居然舍得不吃东西?”洛白边狼吞虎咽边含混地问。
“是啊,你都不怎么吃东西了,肯定病得很重,可把我吓坏了,好在陛下一直给你喂着上好的参汤。”元福双手合拢拜了拜,“谢天谢地。”
楚予昭三日没能上朝,积压了很多政事,等到将一切处理完毕后,已经到了中午。
他大步流星回寝殿,身旁的成寿小跑着低声禀报:“洛公子身体有些虚,但精神头瞧着尚好,还用了两碗粥和一些小菜……”
元福已经离开了,洛白又摊着身体躺在床上,遥遥对着窗外大树上的那个鸟窝,里面的鸟叫一声,他便学着啾啾一声。
“果然精神很好。”
门口传来低沉的男音,带着几分笑意。
洛白连忙转头,惊喜地喊了声哥哥,刚想直起身,就是一阵头昏眼花,又跌回被子里。
两名小内侍跟了进来,快速给楚予昭摘下冠冕,除去朝服,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楚予昭一边挽着长袍袖子,一边踱过来,坐在了床侧。
他摸了摸洛白的额头,问道:“身体感觉怎么样?”
洛白回道:“很好,就是有点虚,肩背睡得有点酸。”
楚予昭低笑了一声,开始替他揉腰,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洛白不由眯起眼,像猫一样弓起身体,再伸直,发出舒服的喟叹。
他又扬起下巴,示意自己的脖子也要挠挠,楚予昭果然就去挠他脖子,如同平常替小白挠痒一般。
而洛白正在昏昏欲睡,脑子不是太好,也习惯性地转头去咬他手指,而楚予昭飞快地缩回手,让他咬了个空。
洛白不满地哼哼,察觉到那手指又在挠自己下巴,便再次咬了过去,如此反复,最后终于将那作乱的手指咬住,用牙齿轻轻地啃。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暖暖照在地面上,感觉格外静谧,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再次沉沉睡去。
又过了几日,已到了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别说楚琫那种好享乐的,就连最勤勉的老臣,也不愿意在天未亮时便离开被窝去上朝。
每日朝堂上气氛格外低迷,虽然四角都燃起了炭火,无奈殿宇太宽广,那点炭火无济于事,臣子们个个都缩头缩脚,不时还吸吸鼻子咳嗽两声,完全没有了互相吵架的心思。
好在边境也一片平和,平常总是惹事的达格尔人,这段时间也冻得不出门。朝堂上既然没什么事,楚予昭便带着洛白去了附近行宫,每日的折子由官员快马送去便是。
说是行宫,实则是处精致的院落,修建在一座山坳,背着风,是个冬暖夏凉的地儿,后院还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池子可以泡。
随侍的太监宫女都被楚予昭打发了,无所事事地候在侧院,除了每日送来换洗衣衫和折子,没有其他重大事宜,都不准入主院。
饭食都是楚予昭自己操持,每日像模像样的在小厨房煲汤烧菜,而洛白只需要等饭吃。
每间房都烧着地龙,气温很高,他可以赤着足四处逛。他看着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却感受不到一丝寒意,觉得真的很神奇。
天色尽黑,热气氤氲,洛白坐在窗边,靠在楚予昭肩上,时不时吃一口他喂进嘴的果子,一起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四下寂静无声,可以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某处的树枝被积雪压断,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洛白慢慢停下咀嚼,盯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楚予昭低头看了眼他,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我娘。”洛白的声音里带着惆怅。
楚予昭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谈雪夫人的事,便只沉默着没有做声。
洛白自顾自说道:“我见到娘的最后一晚上,她突然病就好了,也不再躺在床上,换了一件漂漂衣裳,还抹了口脂,红红的嘴,可好看了。”
“她说她要出趟远门,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接我进宫,让我不要惦着她,等到事情办好了再来看我。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的事情还没办好吗?她是不想要我了吗?”洛白的声音有些忧伤。
楚予昭静静听着,片刻后才道:“你娘不是不想要你,也不是不想来看你,只是碍于其他一些原因来不了。”
他转过洛白的身体,用手捏着他下巴,让他和自己对视着。
“每个人成长后,都要离开爹娘,那时候会有另外的人,陪他走完剩下的人生。他们亲密无间,骨血相融,永远不会丢下对方。”
洛白看着楚予昭那双幽深的双眸,慢慢搂住他的腰:“哥哥,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对吧?”
“永远不会。”
“唔,我也不会丢下你。”洛白语气肯定地道。
楚予昭轻笑了声,转开头捻了颗葡萄喂进嘴里嚼,洛白半眯眼,惬意地看着他,片刻后似想到了什么,又微微睁大了眼,不停去瞧楚予昭,看上去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楚予昭问。
洛白只看着他,咬着唇不说话。
“我刚才不讲过吗?我们亲密无间,骨血相融,有什么话都要告诉对方。乖,你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的?”楚予昭轻声哄着。
洛白听到他这么说,脸上浮起了挣扎的神情,片刻后终于扭着手指道:“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告诉你,我觉得憋在心里很难受。”
我就是小白,我是一只豹啊。
楚予昭低头看他的脸,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你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的。”
洛白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主要是我娘吧,她要出门的前一晚上,给我说了好多话,不准我喜欢别人,不准我告诉别人我是只豹。但是我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所以我已经犯错啦,如果再告诉你我是豹的话,那就犯了更大的错。”
楚予昭想了想:“那你不用勉强自己,不想说就别说,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洛白仰头看他:“可是那样,我不就和你生分了吗?我始终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
“不妨事。”楚予昭说:“我不计较。”
洛白一阵心潮澎湃,有些激动,也有些感动,鼻子微微发酸。
哥哥怎么就能这么好?
他看着楚予昭那张俊美的脸,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男人的豪情,凑上去贴了贴他的脸,“漂亮宝贝儿,你真好,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法去给你摘。”
第71章、哥哥才走,就害相思
第二天, 楚予昭带着洛白去了后山。
虽然半山腰并没什么俊秀风景,好在洛白也不挑,哪怕是一条长长的冰柱, 或是雪堆中的一枚野果, 都会让他惊叹不已,玩得津津有味。
他今日穿着厚厚的浅蓝色皮袍,外罩同色披风,领子上滚着一圈白狐狸毛, 将那张脸衬得愈加白皙精致。
楚予昭刚拂去他头顶的几片雪花,就听后方有人在唤陛下。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成寿正带着一名官员往山上爬, 身后还跟着红四。
石阶上满是积雪, 那官员爬得甚是狼狈, 到了楚予昭身前, 想下跪行礼, 脚下却一个趔趄, 亏得成公公在一旁扶住。
正是被楚予昭提拔上去的户部尚书刘怀府。
“免礼, 有什么事说吧。”楚予昭知道必有要事, 也不废话。
刘怀府一张脸冻得青紫,想来刚从宫中赶来, 并不避讳洛白,直接道:“边境乱了, 达格尔各大部族突然联手, 前日入侵宁作, 宁作城已经失守。”
楚予昭神情陡然大变, 厉声喝问:“就算达格尔几大部族进攻宁作, 也才过了一晚上, 宁作城加上周围的郡县,加起来足有十万军马,怎么会一晚上就失守?”
刘怀府道:“本来冬季酷寒,达格尔人都不会出兵,不曾想昨夜突袭,数万大军将宁作城周封死,派出去求援的人都被杀了,几个郡县都没收到信,等到知晓后也来不及,宁作已经丢了。”
“冷柄呢?冷大将军率大军坐镇宁作,难道连抗到天明都不行吗?”
刘怀府犹豫着道:“冷将军在被围城时,就已经弃城逃了,现下不知所踪。”
楚予昭闭上了眼,几人都不敢做声,就连洛白也只在身旁担忧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依旧冷厉,只是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现在达格尔人是什么动向?”
刘怀府道:“正在宁作驻扎修整,估计两日后便会攻去下一个郡城。”
“边境几城互相守望,原本固若金汤,可宁作一破,其余城池岌岌可危。达格尔的下一个目标,必定会是津度。”楚予昭看着远处的雪山,冷声道:“传令,立即回宫。”
行宫别院内一片忙碌,内侍宫女都在忙碌,收拾行李套马车,等楚予昭从山上下来后,所有人即刻出发回宫。
楚予昭带着一干禁卫,骑快马先行一步。洛白也知道出了大事,很懂眼色地没有要求他和自己同行,只和成寿坐在马车里,乖乖随着队伍前行。
回到宫后,洛白先去寝殿换衣衫,接着就摸去乾德大殿,看见文武百官们已站在殿里,便又和以往那般偷偷进殿,然后找了一个角落站着。
整个大殿气氛非常严肃,楚予昭面色冷凝地坐在殿首,听着下面各位官员的禀报,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在争吵由谁率军前去边境这个问题时,他突然出声:“朕会亲自带兵去边境。”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片刻后一名老臣才颤巍巍喊道:“陛下不可啊,边境正是苦寒,且达格尔各部族倾巢出动,此去太过危险。”
“陛下万万不可啊。”
“求陛下三思。”
臣子们此起彼伏地央求,乌压压跪了一殿。
洛白还没见过这种阵势,他站在角落,有些不知所措,但见所有人都跪着,包括那些宫女内侍,便也跪了下去。
楚予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无比威严:“年轻将领都已去了边境,而尚在京中的吴大将军已经年过七旬。胤七年冬季曹城对战时,吴大将军在水里泡了七天,落下了一身风湿寒疾,断不能再去往北境。”
吴老将军出列,重重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道:“陛下,老臣可以去北境,老臣——”
“吴将军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楚予昭打断了他。
楚予昭视线从跪伏的臣子们身上缓缓掠过,当停在角落那个一身月白袍的身影上时,有着刹那的凝滞。
洛白正好抬起头,迎上他黑沉沉的眼,有些无措地动了动唇。
“朕知晓边境正是极寒,可将士们也同样在忍受这样的恶劣天气。他们尚可,朕又有何不能?”楚予昭眼睛一直锁定洛白,“边境军情危急,朕作为一国之君,率军迎战保护子民乃是责无旁贷的使命,诸位爱卿放心,朕保证,绝对不会有事。这段时间,便由楚琫王爷监国,处理一应事宜。”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在大殿内回荡,震耳发聩,所有臣子都没有再敢出声。
楚琫本还望着地板出神,猛然听到自己名字,有些茫然地四下望了望,被身边跪着的人小声提醒:“王爷,让您暂时监国。”
“啊!哦。”楚琫迷迷瞪瞪地伏地:“臣遵旨。”
散朝后,楚予昭匆匆走向后殿,洛白连忙追了上去。刚刚跨入卧房门,就被门旁一股大力扯动,倒进了一个熟悉的宽阔胸膛。
“我要去一趟边境,很快就回来,你就乖乖在宫里等着我好不好?”楚予昭轻轻摇晃着洛白的身体。
洛白搂上他的腰,深深嗅闻他怀里好闻的气息:“那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我这次去不能带着你。”楚予昭腾出只手,握住他的两颊,将他嘴唇握得嘬起。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洛白满脸都是央求,“我不会打扰你,只让我呆在你身边就行了。求求你了,哥哥。”
楚予昭侧头思索,露出犯难的神情:“其实带你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里虽然酷寒,却冻不死人,只能冻死一些豹啊虎的。”
“什,什么?冻死什么?”洛白震惊地看着他,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你可能还不知道,边境的气候很古怪,对人来说只是有点冷,但是豹啊虎的,没有一只能活下。”楚予昭淡淡地道:“全都是冻死的。”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冻死豹啊。”洛白瞪大了眼睛。
楚予昭摸摸他的头发:“所以我说那里气候古怪,不过你去的话也无妨,毕竟咱们作为人的话,是受得了的,只是那些兽就不行了,死状很惨,毛发尽秃,不忍卒睹。而且别看我刚才在大殿上说得严重,实则就是去逛逛,逛上十来天就回宫了。”
他每说一句,洛白脸色就白上一分,特别是那句死状很惨,毛发尽秃。
内侍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招呼,要给楚予昭更衣,楚予昭便允了他们进来,展开双臂由其穿戴,嘴里催洛白:“快去准备一下吧,穿厚点。”
洛白两只脚轮流抬起迈开了小碎步,可片刻后还在原地磨蹭,楚予昭问:“怎么还没去准备?”
“算了,哥哥,我想了下,我还是留在宫里等你吧。”洛白小声道。
他的确非常想陪着楚予昭,也舍不得两人分开十余天,可去了就会被冻死,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好在楚予昭并没有追问他,而是爽快地回道:“行,那你就在宫中等我。”
沉重的铠甲套上,带着马刺的皮靴换上,最后披上大氅,戴好头盔。内侍正要系头盔搭扣,楚予昭却将人阻止,对站在旁边可怜兮兮看着他的洛白道:“过来。”
内侍退了下去,洛白慢慢走到他面前,楚予昭拿起他的手,放到头盔侧的鹿皮搭扣上,说:“给我扣上。”
洛白系着搭扣,楚予昭就垂眸看着他,轻轻一声响,搭扣系好,洛白的手却没有放下,不舍地抚摸着楚予昭脸庞,红着眼眶问:“如果那些豹啊虎的穿厚些,也会被冻死吗?”
“会。”
洛白吸了吸鼻子:“棉被裹在身上也不行吗?”
“不行。”
洛白揉着眼睛,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你早点回来,不管边境多好玩,你都要记得我还在等你,要早点回来。”
楚予昭喉头动了动,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目光专注地盯着他,哑声道:“我记得,我一定早些回来。”
楚予昭又召见了左相辛源和几名亲信大臣,一番闭门交谈后,率军出了城。
洛白在元福的陪同下,一直追到了城门口。
楚予昭身姿笔挺地骑在马上,黑色铠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色的光,威武风姿如同天神一般。他驱马出城门之际,突然回头,对着后方的人群微微勾了下唇角,那英俊冷硬的面孔瞬间柔和下来。
洛白知道,他一定清楚自己就在人群里,在对着自己笑。
接着便见他冷肃下脸,转身一夹马腹,率着先头骑兵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城,奔向远方的北境。
洛白不觉就泪湿了眼,视线模糊地看着楚予昭方向,不断抬手拭泪,想看得更真切些。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元福才低声道:“公子,已经瞧不见了,咱们回去吧。”
旁边一顶始终跟随的小轿落下,元福扶着抽噎的洛白上了轿,被抬向了皇宫。
“陛下很快就回来了,你哭个什么劲儿呢?”元福劝道。
洛白已经没哭了,只鼻头还有些红,他趴在轿窗上,看着外面的高墙,恹恹地问:“元福姨,你知道怎么给豹子御寒吗?”
元福愣了下,却也认真回道:“应该可以裹些稻草什么的吧。”
“稻草啊,如果裹着棉被会被冻死,那裹着稻草会好些吗?”洛白问。
元福胡乱应付道:“应该比棉被好吧,起码胜在轻巧。”
“那会被冻死吗?”
元福好笑道:“你想这些做什么呢?如果是替宫里那只小白豹担心,完全不用。据说那是只神豹,聪明着呐,知道怎么御寒过冬。不过话说回来,我只听说过,不曾见过,也不知道那神豹有没有呆在宫里。”
洛白抬头看着灰暗的天空,伸手接着一片雪花,喃喃道:“他才刚走,我就开始想他了……”
从楚予昭率军离京后,洛白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时刻都和楚予昭一起,何曾分别过这么多天,只觉得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从睁眼到天黑,时光似乎比平时拉长了好几倍。
他每日都会站在一处楼阁上眺望远处,那是宫里最高的地方,可以一直看到宫门。他总幻想着一匹骏马突然出现,马上坐着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
元福怕他冻着,可也劝不住,只得每日里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立在楼阁上,身旁还放着一盆炭火。
他也不会害臊,一腔相思无处倾诉,总是拉住每一个进房伺候的太监絮絮叨叨。
“我真的好想哥哥,想紧紧抱着他,唤他一百声心肝儿。”
“边境那么冷,不知道我的漂亮宝贝儿冻着了没有。”
……
小太监们何时听过这样炽热的情话?个个都面红耳赤呐呐不成言,好在洛白也不需要他们回应,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倾诉,似乎有人在旁听着就好。
说完后,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别人听烦了没,有那聪明的小太监,说洛公子这是害了相思,很风雅,不烦,还会投其所好地背上几句诗。
等到倾吐完心事,他也会对着窗户发呆,有野猫跃到对面的树上唤他去玩,也没有什么心肠,只懒懒挥手叫它们走开。
你们不懂,我正在害相思,别打扰我。
只是相思真的太难受了。
赶走野猫后,空旷的寝殿更显冷清寂寥,洛白难以排遣满腹愁绪,开始抚琴唱歌。
“一兜露水一兜草,靠你冤家靠不到……呜呜呜,相思猫猫王……呜呜呜,相思得不漂亮……呜呜呜……”
成寿陪着皇帝去了北境,乾德宫便由元福打理,他刚走到甬道口,又停下脚步,问旁边伺立的小太监:“今儿这是第几次抚琴了?”
小太监取下耳里的棉团:“回禀公公,洛公子今天已经抚琴三次了。”
“哎……可怜见的。”元福也不知道是在叹息小太监还是叹息洛白,摇摇头转身离开,想了想又停步回头,瞧着小太监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便点拨了两句,“去写下相思两个字,洛公子看见后必定会誊抄描摹,如此也就过去了一下午,不会再抚琴唱歌。”
小太监眼睛一亮,感激道:“多谢公公提点。”
白天好不容易熬过去,到了夜里,洛白就抱着白窝窝在被子里翻滚,趴在枕头上闻楚予昭留下的味道。或者干脆就将枕头盖在脸上睡,将第二天来伺候他起床的元福吓了一跳,拿开枕头就去探他鼻息,直到听见那规律的鼾声才舒了口气。
洛白起床后,照例去找元福打听楚予昭的情况。
这几日元福每天都会告诉他一些从边境传来的消息:
“陛下在边境一切平安,胃口也好,每顿饭量大增。”
“陛下在边境跑马,一连跑了五座山头,那是威风凛凛,看得那些边境士兵的下巴都要掉了,直说何时见过这样的天神。”
元福打小就在宫里,虽然没见过边境,但不妨碍他可以发散思维,好在洛白也没见识,所以一编一听,两人都兴致盎然。
今日洛白又问的时候,元福便道:“陛下在边境猎了只老虎,那张虎皮足有两丈有余,美的呢,虎肉就让将士们烤了吃,陛下直称赞美味。”
洛白顿时一愣:“边境有活的老虎?哥哥说那里的豹啊虎啊都要被冻死。”
元福并不知晓边境究竟有没有活老虎,只道自己编坏了,便支吾道:“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也不是全部冻死吧,毕竟可以绑稻草。”
“这样啊……”洛白若有所思。
第72章、王奉傻了
楚予昭带着先头骑兵已经到了北境, 既然宁作已被拿下,当务之急就是守住津度城。
在他的率领下,将士们扛住了达格尔人的数次进攻, 将津度城和数万百姓保住, 只待后续大军到来,到时候城里城外一起出军,将围着城的达格尔军队包住,再杀去他们现在大军驻扎的宁作, 将城重新夺回来。
可看似一切都胜券在握,后续大军却迟迟未到,发出去的飞信也石沉大海, 没有收到任何回讯。
左相辛源和刘怀府, 立即就觉察到了事情不对劲, 将这事告诉给了暂时监国的楚琫。楚琫派人去了将军府, 将率领大军的洪涛将军家眷都接进了宫。
明面上是接来宫里安全, 实则就是扣押的人质, 倘若洪涛将军有异心, 那么将军府一家老小上百号人便是要挟他听命的筹码。
楚琫倒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事情, 宫中看似又恢复得井然有序,只是某日刘怀府下朝后没有急着离开, 还寻了个机会,在东园子里偶遇着元福。
“刘大人。”元福恭敬行了个礼。
刘怀府捻着梢头的一朵梅, 笑吟吟道:“早就听说御花园的冬季甚美, 梅花竞相开放, 本官还是在湖州做知府时看过如此好的梅园。对了, 元公公, 你去过湖州吗?”
“不曾去过。”元福道。
“哦, 那有机会一定要去趟湖州,冬季看梅,夏季可以尝豚鱼,鱼肉肥美鲜嫩,朱河边的昊记楼擅长烹鱼,那做出来的味道……”刘怀府啧啧赞叹,“本官想了不少法子,才将那烹鱼之法学到手,就算不在湖州,也能尝到吴记楼的味道,若有机会,本官定要做给陛下尝尝。”
元福平常遇到这位刘大人,也只是客客气气行礼招呼,从来没有攀谈过。有些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谈兴大发,对着自己说什么湖州梅和鱼。
不过元福现今只伺候着洛白,以前却是跟着昭帝的,后宫前朝的事看了不少,也经历过九死一生和明争暗斗,心智城府不在成寿之下。
他见刘怀府似是谈兴甚浓,心头猛然一动,转身对几名跟随的小内侍道:“你们先走,杂家同刘大人讨个做鱼的法子。”
“是。”
小内侍们不疑有他,转身走了。
刘怀府瞧见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立即凝肃下神情,上前一步低声道:“你赶紧带着洛白离开皇宫,我估计楚琫叛乱了。”
见元福倏地抬头看向自己,刘怀府又道:“宫中御林军被换过,这几日我看见的都是陌生面孔。”
元福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刷白。
“远处有人看着我们。”刘怀府折了一枝梅,拿在手中,姿态闲散,嘴中说出的却句句皆是惊心之词:“昨日上朝时没有见过左相,据说是生病了,我去相府探病,连门都进不去,那些家丁也不是他府中原先的人。”
“信鸽飞不出一里地便被射杀,各大城门也被守住,只准进不准出。今晨我的亲信混入了城,说几大藩王已经集结,正带兵来往京城,应该明日便会到达。”
“藩王和楚琫是一起的?”
虽然元福还抱有期盼,但刘怀府的话瞬间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们是一起的,已经预谋良久,我怀疑边境达格尔突然进攻,也是他们串通好的,为了引走陛下。现在宫中剧变,消息却到不了陛下那里,官员们都被盯死了。你现在还可以自由行动,带着洛白离宫,我会想办法送信给边境。”
元福心中大骇,却也没多问,神情也没露出什么异样,只死死掐着自己掌心,两人又谈笑了几句后,各自分头离开。
洛白这两日在四处找稻草,但宫里没有见到一根,便打算有机会出宫后去找。
今日他又爬上那座可以看到宫门的阁楼,看到眼睛发酸才下了楼,他想去园子逛逛,但瞧见四处都站着带刀士兵,就不想过去了。
他心里纳闷园子里怎么多了这么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频频回头,发现有几名士兵竟然跟了上来,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走走停停,不觉就走到了乾德宫大殿旁。
看着那座恢弘的红漆大门,想起哥哥平常坐在里面的样子,他忍不住就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站住,你不能进去。”那几名士兵冲了上来,语气很凶地将他拦住。
洛白以前都是想进就进,冷不丁被喝住,有些惊慌地道:“是我呀,我是洛白呀。”
这些一直跟着的士兵他从来没见过,听到他自报家门后也毫不松口:“什么洛白不洛白,管你是谁,大殿重地,岂是你想进就进的?即刻离开此地,否则休怪我们无礼。”
“你们好凶哦。”洛白有些不高兴,“以前的侍卫哥哥都准我进去的。”
一名士兵正要说话,就听大厅内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让他进来。”
洛白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从两名侍卫的缝隙中往里瞧,也大声问:“王奉,你在里面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士兵们让开路,洛白赶紧往里走,刚跨过殿门,就看见楚琫正坐在殿首那架宽大的龙椅上。
“哇,想不到你居然在这里。”洛白笑道。
楚琫坐相很是懒散,斜靠着椅背,一手撑着头,一手转着一把匕首,两只脚就那么搭在前方案几上。
洛白环视四周,见大殿里除了楚琫,其他一个人都没有,不免有些好奇地问:“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那些老头子呢?”
“一个人好,一个人清净,老头子们都赶走了。”楚琫仍是那样懒洋洋的回答,却抬头看向了洛白。
洛白本来还笑着,接触到他的视线后微微一怔,笑容也收敛了两分。
他虽然脑子不灵,但对人的态度很敏感,只觉得楚琫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神情和目光不再那么亲切,透出些拒人千里的冰冷。
“但是这大殿一点不热闹了,好像说话都有回声,哈哈。”洛白讪笑了两声。
楚琫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洛白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迈上那级汉白玉砌成的方阶,站在了龙座旁。
楚琫又拍了拍自己身旁:“坐。”
他身下的龙椅很宽大,的确可以坐两个人,洛白靠过去,有些小心地坐在空位上。
“哥哥经常坐在上面,但是这椅子不好坐,有些硬啊,没有软塌舒服。”洛白一直觉得这把椅子很威严,不觉说话声都小了许多。
楚琫玩着匕首,语气随意地道:“是吧?我也觉得这龙椅太难坐了,一点都不舒服。可这连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天下人都堪不破,为了这样一把破椅子,争得人不人鬼不鬼,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转头看向洛白,又轻飘飘地笑了一下:“当然,堪不破的人也包括我。”
他这个笑容并未到达眼底,反而给那张清俊的脸孔增加了几分冷酷,让洛白觉得他有些陌生。何况他话里还提到了傻子,洛白听到傻子二字,心里便更不舒服。
说话就说话,干嘛要说我是傻子?
平常不相干的人说他傻子也就罢了,可他是将楚琫当做朋友的。被朋友直截了当的说是傻子,他着实有些难过。
“我走了。”洛白板着脸起身想离开。
楚琫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还没允许你走,你便不能走,不然走下试试?”
他神情阴鸷,目光透出森冷杀意,手上转动着雪亮的匕首,似乎洛白只要迈出一步,那把匕首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胸膛。
洛白背心陡然冒出股冷气,竟站在原地不再动,也忘记了顶嘴。
楚琫就那样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又笑了起来:“怎么了?生气了?生什么气啊,来来来,坐下,再陪我说会儿话。”
他又恢复成以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看上去亲切无害,刚才的凶戾仿佛只是一场错觉。但洛白却警惕起来,不但没有跟着笑,还避开他视线看向一旁。
“过来。”楚琫见他站着不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
洛白虽然不敢明着顶嘴,脚步却往后挪了半步。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聊一会儿,毕竟能听我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楚琫的语气逐渐低落,垂眸看着手上的匕首,“昨日夜里,我在那棵老柳树下吹了一晚的笛,可那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后,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听,给我披上大氅,说天凉了,快回去,别冻着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寂寥和失落,还有些许不易觉察的痛苦,洛白感受到这一点后,突然就生出了些许理解和同情,也就不再那么抗拒,站在了原地没动。
“所有人都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只知道斗鸡追狗的废物。”楚琫突然重重拍了下身旁椅面,抬头看向洛白,那双眼睛泛起了红丝,咬牙切齿地道:“可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表现得像个废物,那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我的尸骨早就埋在皇陵里,就像楚予策一般。”
洛白听他提到楚予策,忍不住张了张嘴,这点变化被楚琫捕捉到,慢慢收起脸上的失落和悲愤,露出个和煦的微笑,“听说你能见到鬼魂,楚予策的魂魄也是你送走的。”
洛白有些震惊他变幻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先是下意识点头,又赶紧摇头。
他并不想让楚琫知道楚予策变成鬼娃娃的事。
但楚琫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随意地把玩着手上匕首。那匕首很是华贵,刀鞘上镶嵌了几颗硕大的宝石,在空中转动时,折射出炫目的光。
洛白的视线停留在匕首上,突然看见刀柄上的图案,让他觉得很是眼熟。他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金光灿灿的五边形。
他的记性不算差,可以说还很好,特别是模仿人的对话和记住图案。他一眼便认出这个图案,正是和那张从楚予策棺木里取出来的帕子一样。
楚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跟着落在刀柄上,并拿起来对着洛白晃了晃:“认识?”
洛白老实回道:“不认识,但见过这个图案。”
楚琫微微侧头思索了下:“是在楚予策棺木中的帕子上见到的?”
“嗯。”洛白见他居然连这都知道,便承认了。
“世人只知佛教有密宗,而密宗又分为两派,一为胎藏界,一为金刚界,可他们不知,除这两宗外还有一宗,名为真顶宗。你见到的这个图案,代表的便是真顶宗。真顶宗秉着一师一徒的传承方式,到了如今,已经是第七代了。”
楚琫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浮起个诡异的神情,对着洛白轻声道:“我就是真顶宗的第七代弟子。”
洛白本听得有些糊涂,但瞧楚琫说完后,便盯着他不做声,目光里隐有兴奋的期盼,似乎在等着他夸奖,于是呐呐道:“那你很了不起哦。”
楚琫哑然失笑:“很了不起?你就只觉得我很了不起?”说完这句,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很是愉悦,边笑边拍着自己大腿,还频频摇头:“罢了罢了,只是个傻子而已。”
洛白一个激灵,顿时又愤怒了。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个傻子。”他气冲冲地对楚琫道。
楚琫的笑戛然而止,大殿内顿时恢复了安静。他目光阴森地盯着洛白,那张清俊的脸孔狰狞扭曲,全身又透出杀气。
可洛白现在满心气愤,也没有开始那么怕他了,觉得大不了就和他打一架,于是也凶狠地道:“你本来就是个傻子啊,一会儿像是就要哭了,一会儿又笑,还凶我,不是傻子是什么?”
楚琫听到这话后,竟然怔愣住,半晌后才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是啊,我才是个傻子,我才是个傻子……”
“看吧,你又傻了。”洛白愤愤道:“王奉,我不想和你玩,我要回去了,等你好些了再说。”
楚琫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洛白瞧他这幅模样,跺了跺脚,提步出了大殿。
走出大殿后,他又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给元福姨说一声,让他请太医来给王奉瞧一瞧。虽然王奉说了让人生气的话,但他不想去和一个傻子计较。
洛白匆匆回寝殿,还未跨进门,就被元福扯了进去,并左右看看,关上了门。
屋内除了元福,还站着两名小太监,其中一名洛白见过,是他曾经上朝时,一起争着给陛下泡茶的那人,好像名叫双喜。
双喜瞧见他,脸上也浮起一抹不自在,目光飘忽地移开了视线。
“公子,你马上离开皇宫,马上走。”元福的声音绷得很紧,并从柜子里取出个小包袱放到桌上,“去城西王记馄饨店,自然会有人将你藏去安全的地方。”
洛白看着那小包袱,茫然地问:“元福姨,我为什么要走?”
“刘怀府刚才已经被抓了,郑春和陈四密两位御史也被砍了头,大批官员被关在府中,藩王的军队马上就要进城,你留下来太危险,赶紧走。”
元福一边说,一边搜寻还要带上的物品,因为太过紧张,身体一直发着抖。
“发生什么事了呀?为什么又是被抓又是被砍头?”洛白瞧元福这样,也跟着紧张起来。
元福也不啰嗦,言简意赅道:“楚琫叛乱,要夺取你哥哥的皇位。你如果被抓住了,他们会拿你的安全去要挟陛下,让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啊!王奉吗?他要夺我哥哥皇位?他真的是傻了!傻了!”洛白痛心疾首地问:“他傻成这样,难道就没法给他灌药吗?”
双喜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好厉害,早就猜到是王奉,下一章如你们所愿,小豹豹要绑着他的稻草去北境了。
第73章、天涯海角,也要救他
“给楚琫灌药?没法。”元福开始剥洛白的衣服, “乾德宫周围已经布满侍卫,你就扮成御茶坊的内侍,我让双喜带着你从侧门出去。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千万不可让人认出你。”
洛白身上的衣袍被扒掉, 套上了一件灰扑扑的棉袍,头上的蓝宝石玉冠也被摘掉,换上了一顶内侍所戴的三山帽,正是太监们平常的穿着。
“我将玉冠收着, 等你回宫后再戴。”元福将那小包袱放进一个食盒,让洛白拎着:“这里面是一些金豆子,本来有人接应, 估计也用不上, 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带上点, 你得收好了。”
洛白拎着食盒, 有些无措地站着, 元福便对双喜道:“去吧, 带着他走。”
“哎。”双喜应声, 端起一旁的茶盘, 示意洛白跟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洛白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迷迷瞪瞪地跟着双喜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扭头问元福:“元福姨, 你不跟着我一起走吗?”
元福道:“我暂时不走, 还有很多事要我留下来处理。”
洛白眼睛里满是担忧:“元福姨, 那你会有危险吗?我想留下来陪你。”
元福的眼眶有些泛红, 却笑道:“不会有危险, 楚琫需要我的地方还多着, 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别为我担心,等将宫里的事处理好,我自然会去寻你。”
他见洛白依旧站着没动,便上前几步捏了捏他脸蛋,凑近耳边小声说:“放心,元福姨又不是傻子,元福姨聪明着呐。”
洛白跟着双喜出了门,走到通道尽头,不等那里立着的两名侍卫开口,双喜便举起手中茶盘:“我是刚才来送茶水的,身边这位是送饭食的。”
因为刚才已经搜过一次,两名侍卫便没在意,淡漠地调开视线,任由洛白垂着头,提着食盒走出了乾德宫。
两人匆匆走在园子的林荫道上,双喜瞧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道:“洛娘娘,小的送你从御茶坊旁边出去。”
洛娘娘?是叫的我吗?我是洛娘娘?
洛白还在惊讶,双喜又道:“以前是奴才不懂事,白生了一对狗眼,结果蒙了一层翕,竟然瞧不清洛娘娘的凤姿。奴才在这里给洛娘娘请罪,还请娘娘饶恕奴才以往的莽撞。”
“啊——”洛白使劲回忆。
他倒是认识双喜,却根本不记得他哪里做过需要自己原谅的事,但既然他这样讲,便也做出宽宏之态道:“没事,我——洛娘娘饶恕你了。”
“奴才谢过洛娘娘。”
洛白被这几声洛娘娘叫得浑身酥麻,心花怒放,轻咳一声后,学着宫中那些人的口气道:“双喜,你很好,既然元福姨肯托付你送我出宫,那你肯定很好。等我回宫后,一定会重重赏你。”
双喜闻言喜不自胜,嘴上却推却:“奴才惶恐,奴才就是为主人分忧的,办了一点分内之事,哪里敢要什么赏赐。”
不想洛白却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勉强,那就算了。”
双喜噎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走出几步后,终于还是道:“洛娘娘,奴才的确是想讨个赏。”
洛白奇怪地问:“咦?现在又想要了?”
双喜硬着头皮应是。
“说吧,你想要玉冠还是玉簪?抑或是好看的新衣裳?”
“奴才不讨这些。”
“那是梅花糕,栗子糕还是枣酥?”
“也不是。”
双喜凑近些道:“奴才的毕生目标,就是能进乾德宫给陛下泡茶。也不奢求天天都让奴才泡,只要成为正经御茶监,不是缺人顶差的时候才让奴才上就行。”
双喜说到毕生目标几个字时,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飘,双手握拳,眼睛也冒出坚定的光芒。
洛白顿时肃然起敬:“行,那等陛下回宫后,我给他说下。”
“奴才谢过洛娘娘,洛娘娘万恩。”
“没事没事,小意思。”
两人七拐八拐,避过那些散落在四周的侍卫,从小道回到了御茶坊。双喜推开一扇侧门,伸出头左右看,没有见到有其他人,便对后方招了下手,洛白也跟着钻了出去。
“这处宫墙旁长了棵老槐,可以顺着树爬上墙,墙那边可能也长了棵树,再抱着滑下去。”双喜指着御茶坊后院一角的那棵高大老树说。
洛白抬头看那高高的宫墙,有些迟疑地问:“万一墙那边可能没有长棵树呢?”
双喜以拳抵唇轻咳了声:“有的。”
“哦?”洛白不太相信。
双喜只好道:“奴才经常从这儿偷偷出宫。”见洛白盯着他看,又补充道:“就是买点画本,五香瓜子什么的。”
洛白走到那棵树下,挽起皮袍袖子就要往上爬,双喜在旁边问:“洛娘娘,陛下被困在津度城,朝里现在可有人去帮他吗?”
洛白停下了爬树的动作,慢慢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陛下他被困住了?”
双喜愕然:“您还不知道?不应该啊,虽然咱们城里的消息送不出去,但边境的消息却能递进来。刚才我去陛下寝殿时,便听见有人在给元公公讲,说陛下被困在城里出不得,再过上几日,城中米粮就要断了。”
往日繁华热闹的京城,如今空无一人,只有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巡逻士兵。百姓们都缩在家中,虽然什么都不清楚,但看这等肃杀紧张的气氛,也知道即将有大事发生。
午后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京城里,也照在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建筑物上。房顶上有团雪白的物体在移动,和积雪融为一体,很不容易察觉。
倘若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豹,正在房顶上急速奔跑着,背上还背着个小包袱。
洛白很快就到达城门口,但城门紧闭,守卫森严,他没有办法出去,便蛰伏在靠近城门的一架木板车后,静静等待着。当城外有士兵叫门,城门上的一扇小门被打开后,他便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守门的士兵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抬眼看去,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正飞奔在雪地里,转眼就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风雪中。
洛白循着双喜给他指的大致方向,一路向着北方奔跑。烈风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便半眯着努力辨认方向。小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梅花印,瞬间又被新的雪片填平。
没跑一阵,便听到前方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他心里一动,可想起双喜的叮嘱,那喜悦还没浮到眼底,便被他又按了下去。
双喜告诉他,云藩王的兵已到了城北十几里,他现在出去的话,正好能撞上,所以见到军队,立即就要藏起来。
洛白赶紧向着旁边林子奔跑,一路刨起雪花四溅,刚刚藏于一棵大树后,长长的浩荡军队,便从他开始奔跑的路上通过。
等到所有人都通行,再也听不见一丝马蹄声,洛白才从大树后走了出来,抖抖身上的积雪,甩了甩耳朵,继续顺着车道奔向最北方。
他不知道边境到底有多远,也不清楚自己要奔跑多久才能到,只记得双喜说的那些话:陛下被困在津度城里,再过上几日,米粮都要断了。
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以前的那种错,我曾经发过誓,只要哥哥有危险,无论如何也要去救他!
洛白就这样奔出了小半日,冬日暖阳从云层后探出了头,照得小豹身上起了层薄汗,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连续的奔跑让他体力有些跟不上,四只爪子已经冻得快感觉不到,却没有休息片刻。
不过当他穿出一片林子后,看见前面有几辆马车,和他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他虽然不介意就这样一直跑到北境,但也知道有马车坐更好,更何况他出宫得及,连稻草都还没有备上。
在不被察觉地跟了片刻后,他终于追上了一辆马车,跳上车辕,脑袋悄悄伸进车帘缝隙往里看。
这马车虽然不算豪华,却也还算舒适,斜躺着一个发须尽白的干瘦老头,闭着眼睛在睡觉。
洛白探头观察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嗷了一声。
我可以进来吗?
老头睁开眼,和车帘下方的小豹对视了几瞬,又闭上了眼。
洛白觉得这是允许的意思,便整个身体钻了进去。他不好意思上座位,便有些拘谨地坐在车厢一角,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只骨碌碌转着眼睛打量四周。
车厢内放着一盆炭火,烧得很旺,洛白见老头依旧闭着眼,便伸出两只前爪,在炭火上面烤。
刚才他在雪地上奔跑,爪子浸了雪又湿又冷,这样烤了会儿,将毛烤干至雪白蓬松,又在炭火前慢慢转圈烤全身。
当他转向老头时,发现他已经醒了,正用那双苍老混浊的眼睛看着自己。
洛白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着,寻思他要是赶自己下车的话,那也只能下去继续跑,却不想老头竟然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
洛白吁了口气,走到车厢一角趴下,开始想着楚予昭的事。
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现在还有吃的吗……
正在胡思乱想,面前突然掉落一样物品,吓了他一跳,结果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靠垫。他去看老头,见老头换了个姿势躺着,便知道是他扔给自己的,伸出爪子将靠垫拨近些趴了上去。
他开始跑了太久,又累又担心,现在车厢温暖,靠垫舒适,恍恍惚惚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回忆起了一些事。
……
树林里奔跑着两名男孩,皆是上气不接下气,大的那个衣衫挂着几条碎缕,像是被什么撕扯出来的。
“哥哥,那熊,那熊好像没有追过来,我们要不要歇歇?”
“现在不能歇,它可以,可以嗅闻气味追踪,我们得跑到前面那条小河,整个人泡进去,它,它就闻不到了。”
年幼的洛白毕竟腿短,有些跟不上,大一些的楚予昭便拽着他胳膊,半拖半抱地往前跑。
洛白咬了咬唇。他刚才和哥哥一起在树林里捡菌子,竟然遇到了一只黑熊。最近村里猎户说过山中有熊的事情,却并没引起他的警惕。毕竟他生活在这里,从来只在后山见过麂子或是兔子,最多有那么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猪。在他意识里,这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熊这种大型猛兽。
但他和楚予昭就那么遇到了。
他们从山坡上往下滚,顾不上一头一脸的灰土,没命地往前跑。黑熊不敢下陡坡,便冲向旁边树林绕着追,这样给了两名小孩逃脱的时间,一口气跑到了山这边。
“再坚持一会儿,前面就是河。”
楚予昭一手拖着洛白,一手拿着准备砍柴的砍刀,汗水从他的脸侧滚落,衣衫后背也浸透。
他此时已是少年模样,身材高挑但单薄,俊美的脸庞初初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却又透出尚且青涩的稚气。
洛白跑得发髻都歪了,几缕头发洒落在颊边,一双大眼睛里分明全是惊恐,却也没有哭叫,只抿着唇跟着不停地跑。
洛白费劲地扭头,没有看见黑熊的踪迹,边跑边道:“哥哥,好像,好像它没有追来。”
楚予昭自小习武,听觉比普通人要灵敏,他能听见远处林子里有树枝折断的咔嚓声,还有大型动物奔跑时,地面发出的闷响。
那声音越来越靠近,按照这个速度,他俩在被熊追上之前,是赶不到那条河的。
但他并没有告诉洛白,看见旁边山壁上有处一人大小的山洞,便将洛白往那处拖,将人塞进洞,喝道:“你就在里面不要出来。”
“那哥哥你呢?”洛白惊慌地问。
楚予昭伸手摸了摸他脸颊:“莫怕,哥哥就守在洞口。”
少年的手掌并不宽厚,带着暖热的温度,洛白抓住那只手:“你也进来,你也快钻进来。”
这处山洞虽然不大,但容下两个人藏身还是绰绰有余。
楚予昭摇摇头,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但并不难听:“没事,哥哥就在外面。”
“不行,那熊会看见你的,你得进来。”洛白还想将他往里拖,少年却已挣开手,面朝黑熊奔来的方向,双手握紧砍刀,用自己单薄的后背将洞口堵住。
黑熊的鼻子非常灵,就算两人都躲进了洞,也会被它找到,既然跑不过,当下之际只能硬拼。
前方的树林拼命摇晃,黑熊就要出来了。
楚予昭的心跳得很快,面色一片惨白,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恐惧之下,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但尽管如此,他也坚定地用背挡着洞口,紧握砍刀,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扑来的黑熊,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似乎要用那并不宽阔的胸膛和并不粗壮的胳膊,将那只庞大的黑熊挡在洞外,保护住后背那方洞口里的人。
洛白在洞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惊慌地问:“哥哥,那熊来了吗?”
楚予昭看着那只冲来的黑熊,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却用沙哑的声音强作镇定道:“还没有,别怕。”
洛白一直在脑海里交战。
他倘若用豹形,再加上娘教给他的法术,就算打不过黑熊,也能确保两人平安逃离。可娘平常千叮万嘱,那些话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他是豹的话已经根植于心。
娘说这话时的模样他也记得,不再如平常那般严肃,茫然中透出几分凄凉,眼睛里闪着水光。
“洛白,娘的这些话你要时刻记着,特别是不能让你喜欢的人发现你是豹,不管曾经有多少动听的话,那些甜言蜜语最不可靠,一旦发现了你和普通人不同,便会像你爹一样,逃得不见踪影……”
洛白怕楚予昭发现自己是豹,怕他就像娘说的那样,逃得不见踪影。
他喜欢这个他从河边捡来的哥哥,比起眼下这只黑熊,他更怕哥哥发现他是豹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所以尽管他变成豹后能带着哥哥脱身,他也一直没有变,只跟着哥哥一起狼狈奔逃。
他带着几分侥幸心理想,黑熊不会非要和他们过不去的,只要藏起来,找不着人就会离开。毕竟这后山还有其他猎物,单纯是饥饿的话,黑熊完全不必来攻击他俩。
不过要是黑熊真要追来的话,为了哥哥的安全,他就算暴露,也要变成豹了。
楚予昭其实是可以逃的,只要他顺着山壁向上,爬上半坡的一个落脚点,在黑熊攻击洞中的洛白时,他便可以悄悄逃走,但他半步都未曾挪动,只面朝黑熊,挡住身后的洞口。
黑熊已经看见了楚予昭,仅有的一只独眼透出嗜杀的凶光。它停下嚎叫,慢慢走向楚予昭,似乎在享受猎物们死亡前的惊恐。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熊,从它瞎掉的一只眼就可以看出,它生性凶残好战,捕猎并不是只为了果腹。
洛白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催促楚予昭快进洞,楚予昭没有做声,因为他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对面那只黑熊身上。
他看着黑熊纵身扑来,那庞大的身形在瞳孔内迅速放大,甚至可以看见它张大的嘴里锋利的牙,闻见那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瞬间,他顾不上去想自己会是何种下场,会不会被那锋利的爪尖和尖牙撕成碎片,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他知道躲不过,只能趁黑熊对着他攻击时,用手里的劈柴刀,划破黑熊的肚子。只希望在划破它肠肚后,自己还能有站着的机会同它缠斗,让洛白可以逃走。
黑熊庞大的身躯带着风扑下,锋利的爪尖刺进楚予昭肩头。少年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顾肩头处传来的剧痛,双手握紧劈柴刀,奋力向上捅,待刀尖刺入黑熊胸膛,再用尽全力往下剖。
黑熊吃痛,发出一声惨嚎,爪子也往下划动,楚予昭胸口顿时出现几道深深的爪痕,鲜血喷涌而出。
他无视自己的伤,继续握紧刀向下,口里发出怒吼,手臂上青筋暴起。
随着刀刃下剖,黑熊的惨嚎声越来越大,同时嵌入楚予昭胸口的爪子也跟着用力,像是想将他的心脏生生掏出。
剧痛中,楚予昭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力量也在快速殆尽,但他依旧握着刀柄没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它,不惜一切杀死它,不能让它有机会去伤害洛白。
洛白变成豹从洞口挤出来时,眼前就是这样一幅惨烈的景象。
那只体积庞大得足有楚予昭几倍的黑熊,正伸着爪子抓在哥哥胸口,而那胸口处,正往外喷涌着鲜血。
洛白脑中空茫一片,似乎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被楚予昭胸膛处涌出来的血染成了一片殷红。
他被楚予昭的血激得失去了神志,以至于后面回想这一切时,都只能记起满目的红色,还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小豹发出绝望的嘶吼,跃起身咬住那只抓进楚予昭胸膛的熊爪,拼命撕咬,拉扯,嘴里尝到一片腥咸,不知道是熊的血,还是楚予昭的血。
小豹的牙齿还有些稚嫩,他却能听见牙齿嵌入骨头的声音,再咬碎,撕裂,连皮带骨地拉扯。
他咬断那只熊爪,再扑向熊头,活似变成一只真的野兽,绝望而愤怒的撕咬,扯下大块连着皮的血肉。
也许是太痛苦,也许是不愿回忆,洛白已经将后面的事都忘记,但那种痛彻心扉和悔恨,却刻印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变成豹,后悔在哥哥遇到危险时,没有变成豹。
如果,如果还能有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我发誓,只要哥哥有危险,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救他!
第74章、去往边境
耳边当啷一声重响, 洛白倏地睁眼跃起身,双眼异常凶狠,狺狺着露出尖牙。
但眼前却没有那只黑熊, 也没有伤重的楚予昭和大片鲜血, 他感觉到身体在摇晃,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儿。
“嘬嘬嘬,嘬嘬。”
他顺着声音看见一名老头, 穿着富贵花暗纹的蓝色缎袍,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去边境的马车上。
那名开始一直躺着昏昏欲睡的老头, 已经坐起身, 嘴里嘬嘬着, 伸着干枯颤抖的手, 往前递着一块骨头。
“饿了吧?来吃, 嘬嘬。”老头见洛白看向自己, 又用干瘪的下巴示意他前方地面, “那儿也有。”
洛白又看向前方, 看见那里躺着一块骨头。
骨头散发出诱人的肉香,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毕竟他午饭没吃便出了宫,一直在雪地上奔跑, 这样睡过一觉后, 虽然疲累消退, 精神恢复的同时也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可是他又不是狗, 再饿也不能去捡地上的骨头吃啊。
老头见洛白对着两块骨头来回望, 但是却端坐着不动, 便端起旁边的一只碗,颤巍巍放在洛白面前。
那是一碗白米饭,还泡着香喷喷的鸡汤。
“吃吧,我不想吃,给你吃。”老头可能不光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太好,说话的声音很大。
洛白瞧着那碗饭,有些迟疑地看向老头,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给自己吃。老头又对他指了指碗:“吃吧,我一坐车赶路就不想吃东西,可我儿子偏偏要我吃。”
老头抱怨地说完,又窸窸窣窣地从靠垫下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摸出几个烤栗子,剥掉一颗喂进嘴,用仅有的几颗牙慢慢咬着。
“我就喜欢吃这个,儿子不准我吃,我就藏着吃。”老头含混地道。
洛白轻轻嗷了声表示谢意,紧了下背上的包袱,便埋头开始大口大口吃饭,鸡汤泡饭很香,他很快就将那碗吃光,还用舌头将碗底的几颗饭粒舔干净。
老头一直看着他,见他吃完饭,又端起小桌上的那盘排骨递给他:“这是我吩咐人专门给你做的,我啃不动骨头。”
洛白直起身,用前爪接过那盘排骨,坐到车厢角落,拿起一块排骨细细地啃。
“你这狗真稀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狗啃骨头会端着盘子啃。”
洛白不予争辩,也没法子争辩,便默认了自己是条狗,只两眼盯着老头,嘴里不停地啃着排骨。
“通人性,好狗。”老头啧啧嗟叹:“还知道藏进我这马车里躲避风雪,如此灵性的狗,也不知竟被哪家人户撵出了家门,是嫌弃你背上长了个大瘤吗?我大儿子在边境的津度城做官,带了几次信让我去他那儿住,我觉着那里太冷,不想去,但小儿子成天管东管西,不准我喝酒,不准吃烤栗子……”
老头一直絮絮个不停,但洛白却没听见他后面的话,注意力被津度城三个字吸引住了。
津度城,哥哥就在津度城,他要去的地方也是津度城,那可以一直跟着这辆马车去往津度。
“……听说津度本地的酒很好喝,烈却不上头,当地的曲儿也好听,好曲下好酒,所以我就准备去津度投奔我大儿子。”
老头说到这儿,嘴里开始哼着小调,半闭上混浊的眼,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摇晃,一幅很享受的模样。
洛白吃饱了,去到门帘处看了眼外面,发现马车行驶得很快,同他奔跑着的速度不相上下,便稳下了心,坐在马车一角胡思乱想。
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样了,但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没有事的。
老头唱完歌,有些口干舌燥,想去取茶壶倒水喝,洛白见他歪着身子去拿茶壶,怕他被马车颠下地,便起身上前,跃到桌上,用双爪举起茶壶倒水,再捧到老头面前。
老头诧异地看着他,再接过茶杯,洛白又跳下地,回到炭火盆前趴着。
身下虽然是车厢的木地板,但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趴着很舒服。
老头喝完了茶,那双看向洛白的混浊眼睛都泛着光,再次感叹:“我也曾养过几条狗,可是都没有你这样灵性。真是条好狗。”
接下来的时间,老头一直在对他说话,洛白偶尔听听,大部分都在想着心事。
“……要说到斗蛐蛐,谁不提一句我的名头?我敢说整个京城,都找不着能有我刘四好养出的蛐蛐强……”
洛白不知道这个刘四好,明明看着风吹都要倒,为什么却能不停地说上整日。若是平常,他是很喜欢听的,但现在的确提不起什么兴趣,顶多在他讲完一段后,敷衍地拍拍爪子。
渐渐行至天黑,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一名中年男人探进头:“爹,就在这镇子住一晚吧,等到明天天亮——这是个什么东西?”他看着火盆旁端坐的洛白,惊讶地伸出了手指。
洛白有些紧张地站起身,若是这人要赶他下马车,那就只能下去。
刘四好道:“这是我养的狗。”
“爹,我怎么不知道您还养了条狗?何况您看看,这是狗吗?这是只猫——不对,这是豹子啊!”
“这是我刚养的狗。”刘四好对着洛白招手,“狗儿过来,来我身旁坐着。”
又呵斥他儿子:“你管天管地,管我的栗子和酒,现在还管起我养狗了?”
“可是,可这就是只豹子,您看,它身上背着包袱,应该是哪家大户人家宠养的——哎哟,还咬人!”
小儿子的手指都快戳到洛白身上,他龇了龇牙,将那根手指吓回去后,便跃上铺着厚棉被的座位,挨近了刘四好,对着他嗷了一声。
我挨着您坐,别让他把我赶下去哦。
小儿子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向左边,止住了声音。现在冬季黑得早,镇子里空空荡荡,街那头却突然出现了一群人,对着这边走来。
小儿子面露警惕,前后几辆随行马车上的仆从也跳下车,暗自都握好了武器。
“怎么了?”刘四好问。
小儿子回道:“可能有情况,爹您不要下车。”
话音刚落,刘四好已经撩开车帘,眯着眼睛往那处望,洛白也赶紧挤过来,探出了个头。
小儿子还来不及提醒,刘四好已经喊出了声:“你们干嘛的?这是去哪儿啊?”
那头的人群里也传出道声音:“老人家,我们是从元编城出来的,准备去前面的石塘府。”
随着声音,那群人逐渐接近,个个风尘仆仆面色疲惫,还有妇人抱着昏沉入睡的孩童。
“这大半夜的,又冷又冻,你们去石塘府做什么?”刘四好关切地问。
开始那人问道:“老人家,你不知道边境在开战吗?”
刘四好奇怪地反问:“边境难道有不开战的时候吗?”
他这话说得有道理,达格尔人是草原部族,他们住在流动的帐篷里,经常是对边境城镇突袭一波就骑马遁去,等大胤军找到他们驻扎地时,他们已经拔帐起营,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那人叹了口气:“达格尔人从来不会在入冬的时候打仗,往年这时候他们已经退回草原深处,准备御寒过冬,何况草原各部从来不和,因为争夺水草丰美的地段,各部之间经常争斗。可谁知他们竟然联手了,先是拿下了宁作,现在又围住了津度,接下来应该就是元编,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前出城避难啊。”
刘四好一听就生气了:“你们怎么就知道津度会被拿下?津度有重兵把守,还有刘宏将军坐镇,军事防御犹如铁桶,你们在怕什么?”
“宁作的冷柄都弃城跑了,刘宏还能坚持多久?听说朝廷有人带了兵去救,可那点兵怎么抗得住达格尔人的联手?津度最多再坚持一日。”那人摇摇头道:“老人家,我看你们也是要去边境,赶紧回头吧。”
他话音刚落,刘四好便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可因为着急,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洛白没有这些想词的烦恼,他脑袋就搁在车窗上,对着那人怒气冲冲的一顿嗷。
因为天黑,那些人并没看清这是只豹,也不再劝说,只继续往前,一众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
刘四好这才面色沉沉地坐回座位,洛白也气呼呼地坐在他身旁。
“爹,您老别生气,也别着急,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咱们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早天亮就出发。”小儿子探进头来劝。
刘四好却冷冷瞥了他一眼:“还歇个屁,赶紧赶路,尽快去津度。”
“可是——”
“可是什么?你管天管地,管我炒栗子喝酒,管我养不养狗,现在还管我能不能去看自己儿子?”
“不是的,我只是怕您舟车劳顿伤了身体。”
刘四好冷笑一声:“我知道,将我诳在这店里住下,然后编些大雪封山或者山石垮塌封了路的谎话,让我去不了津度。我是你老子,难道还看不出你心头的那点主意?”
小儿子无奈道:“爹,您也听见了那些人的话,现在去津度的话,很危险啊,您担心大哥,我带几个人去就行了。”
“别废话,现在就赶路。”刘四好命令前方的车夫,“走吧。”
那车夫不敢应,转头去看小儿子,小儿子对他微微摇头,被刘四好给看见了,便在车厢四处寻找,嘴里嘟囔着:“我的拐杖呢?我要好好抽你一顿。”
洛白眼尖地看见靠在角落的拐杖,连忙跑去叼了过来,递到刘四好手里。
不放我们走,抽他。
小儿子见老爹动了怒,只得道:“好好好,都去,现在就去,您消消气,不过咱们得提前说好了,要是城真被围住的话,我们就不要再贸然进城了。”
刘四好道:“依你。”
等到马车开启,刘四好的脸色才和缓了些,想起开始洛白吼叫那些说津度不保的人,又替他拿拐杖,抬手在洛白头上摸了摸:“好狗。”
洛白记得他小儿子明明说了自己是豹子,可他还要叫自己狗,有些不高兴,但想着借乘了人家马车这么久,也就没有嗷嗷地反驳,只沉默地坐着。
几辆马车都在车头挂起了灯笼,在黑夜笼罩的雪地里前行,车辙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凹槽。
洛白一直趴在车窗旁的小桌上,将那个垫子放在肚皮下,不时用爪子拨开窗帘看一眼外面。
刘四好也满脸心事重重,苍老的眼睛微微阖着,只有在马车遇到沟坎颠簸时,才会睁开那么一下。
刘四好再次睁眼时,看见洛白手里已经多了一杯茶,那张毛茸茸的脸里竟然也能看出担忧的表情,正看着热气袅袅的茶水发怔。
“喂,狗儿,你不是普通的狗吧?”刘四好问道。
洛白瞥了他一眼,点头,又摇头。
我确实是不普通的,但我不是狗。
“你别怕,我知道你是豹,我年轻时周游了大胤各处,不光听说了很多奇闻异事,亲眼见过的也不少,所以一只豹有灵性,在我这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见洛白怀疑地盯着自己,刘四好问:“我问你,你见过蚱蜢围成一圈跳舞不?”
哇哦!
洛白瞪大了眼。
“见过八哥边唱边跳不?三只在那里跳,两只坐着弹琴。”
洛白倏地站起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嘿嘿,我也没见过。”刘四好对着他狡黠地一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我遇见蚱蜢跳舞,八哥弹琴,也不会觉得很吃惊,所以一只小豹有灵性,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洛白有些失望地坐下,继续喝茶。
第75章、前去乌鸦口
刘四好对洛白道:“我应该知道你为什么去边境。”
洛白觉得他可能又要瞎编, 却忍不住内心好奇,偷眼看着他。
刘四好捋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传说在津度城不远的楠雅山,曾经生活着灵豹这一族群。灵豹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不清楚, 但民间的传闻很多,什么三头六臂,半豹半虎还带个龙尾巴之类的。当然,我对此都是将信将疑。”
他瞥了眼洛白, 见小豹正听得很认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继续道:“灵豹生在楠雅山, 长成后才会离开, 可不管他们走多远, 哪怕到了天边, 在接近死亡的时候, 都会再次回到楠雅山。他们本来数量就不多, 近百年来更是没人见过, 所以渐渐就变成了传闻, 我都差点以为灵豹一族已经灭绝了……”
刘四好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突然就去拨弄洛白的皮毛,仔细寻找。
洛白正听得起劲, 被他这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顾得上抗拒, 只是在刘四好企图掰开他嘴时, 这才反应过来, 猛地甩开头。
好好说话啊, 不要动手动脚的。
“身上没有伤啊……”刘四好疑惑地喃喃道。
受伤?洛白对着他伸出了前爪。
冻疮算不算?我前爪有一点点痒,可能是以前的冻疮发了。
刘四好又伸手去捏他的耳朵:“你还这么小,只要没受伤便没事,那你去边境是做什么的?”
不待洛白有反应,他又嘶了一声:“我知道了,据说在楠雅山顶上有一家道观……”
又是据说,洛白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的据说。
“据说那道观的创始道士曾经受过灵豹的恩惠,所以便在那山顶修建了道观,自愿成为灵豹的守护人,一代一代守着楠雅山。只是年代已经太过久远,不知道那道观还在不在。”
刘四好又扯着洛白的耳朵问:“你是准备去那道观寻找故人的?”
洛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干脆无视掉,只用爪子拨开他扯着自己耳朵的手,撩起车帘看外面。
刘四好原本一直在担心儿子,但和洛白这样说了会儿话,尽管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心情也好了许多。见洛白不理他,他便也靠回座位,摸出一颗炒栗子剥了塞进嘴里,含混嘟囔:“我刘四好的运气历来很好,这次肯定也一样,必然会拨开云雾见月明。”
几名车夫轮流赶车,马车不停歇地向着北境飞奔,原本正常情况下,要四日才能到,他们仅仅花了两天就到了北境。
路上遇见的行人变得更多,个个大包小包地带着家当,面色淡漠麻木,一看就是逃往石塘府的边境百姓。只是他们在看见这几辆逆向行驶的马车后,稍许露出了惊讶神情,停下步子对着马车指指点点。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达格尔都打进边境了,这时候你们还敢去啊?”有人大声问。
小儿子也抱拳高声回答:“去探亲呢,请问一下,津度城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
“津度城?”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我们都是从白沙城过来的,津度城已经被围了你们不知道?”
小儿子苦笑:“知道,可家父挂念津度城的兄长,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就远远的看上一眼也好。”
“难道那就不是你大哥?你就不想看看?”刘四好在马车里咆哮。
洛白正扒着车窗往外看,被他突然的大声唬了一跳,回头瞧了眼。
他觉得刘四好有些奇怪,明明风都要吹倒的模样,但是骂起人来精神又好得很。
这下好几个人都七嘴八舌道:“不是说想在外面看看就能看的,去往津度的乌鸦口已经被山上塌下去的雪给堵了,进不去。”
“昨日大胤的军队到了那儿,也被堵住,数万大军根本就过不得。”
“唉,有增援又如何?能算得过老天?老天不让你过去就不让。”
刘四好这下忍不住从车窗探出头,将洛白挤到了一旁:“数万大胤士兵,哪怕是堵座雪山也能搬走啊。”
“老人家你怕是不知道乌鸦口的地形,那里也称一线天,两边皆是悬崖峭壁,仅能几人并排通行,说是天堑也不为过,哪怕你再多的人也挤不前去啊。更何况要进入乌鸦口搬雪,先要过一条铁索桥,那座桥已经被砍断了。”
“谁砍的?”小儿子问。
“还用问?肯定是达格尔人。他们砍断铁索桥,再从乌鸦口里面的山上爬到顶,对着下面射箭,大胤这边连修桥都难,更别说去乌鸦口搬雪了。人家占据了天时地利,仅仅用数百人就能守住乌鸦口,大胤军队人再多,有力无处使啊。”
这下别说小儿子,就连刘四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洛白不是很明白他们的对话,但光看刘四好的神情,也知道情况不太妙,心里不由更加担心。
“爹,那我们还要去吗?”小儿子问。
刘四好就算再固执,也知道前进不得了,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良久后叹了口气:“回去吧,去我们来时的镇子上住两日。”
“好。”小儿子立即就去吩咐车夫。
刘四好突然察觉膝盖被碰了碰,他睁眼看,小豹正仰头和他对视着,目光里似乎藏着询问。
“虽然咱们已经到了北境,却不能去津度了,你跟着我去镇子客栈里住上几日,我会派人时刻打探消息,等到那边的桥修好,路凿通了再去吧。”刘四好摸摸小豹的头。
小豹没有什么反应,只突然去解背上的包袱,取下来后,两只爪子异常灵活地解开搭扣,将包袱摊在了座位上。
包袱里装着一捆稻草,还有只小口袋,小豹将小口袋打开,倒出一堆金豆子,抓起一小捧拢在爪心,看上去足足有七八粒。他犹豫了下,从包袱的那堆金豆里再抓起几颗,一起捧给了刘四好。
刘四好没有伸手去接,小豹爪子往前再递了递。
“你这是给我的?”刘四好问。
洛白点头,环视着马车内轻轻叫了一声。
谢谢你让我乘车哦,这是车马费。
刘四好叹了口气,接过那捧金豆,圆溜溜的在掌心滚动着,足足有十几颗。
“你还是要去津度城吗?”他问道。
洛白又点了点头。
刘四好混浊的眼睛打量着他:“是要去见你重要的人?”
洛白再次点头。
“好吧,我明白了,想去就去吧,若是过不去乌鸦口,再折返也行,我一直就在这儿,折返后可以来寻我。”刘四好摸了摸他的头,将那捧金豆放回包袱,又将旁边小桌上的酱牛肉用油纸包上,塞进包袱,“不收你的车费,下次若是有缘相见,陪我喝酒就行了。”
洛白取出包袱里的那捆稻草,还有一条细绳,开始将稻草往身上捆。
刘四好看着他动作,明白了他的意图,道:“你若是怕冷,我给你身上覆一层皮子如何?”
洛白摇了摇脑袋,表示不用了。
你不懂,在边境的话,虎豹们出门要绑稻草,绑棉被绑皮子都会被冻死的。
片刻后,浑身缠着稻草,只露出一颗头的洛白跳下马车。爪子接触到雪地,感觉一片冰凉,冷空气瞬间灌入鼻腔,刺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不愿意被人看见,便从车道钻进了旁边的林子,跑出一段后回头,看见刘四好还在车窗那里看着他,便又扬起爪子挥了挥,再调转头飞奔出去。
刘四好刚才给他指过路,只要直直着往前走,再过上半日,就能到达那个乌鸦口。
林中积雪很深,小豹经过处飞溅起雪沫,再飘飘洒洒落下。偶尔会陷入雪坑,又挣扎着爬出来,甩动脑袋抖掉积雪,再次往前奔跑。
高耸的城墙上,楚予昭身着一身黑色盔甲,正站在垛口处往外望。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一身黑色铠甲上沾满污黑的血痕,却依旧威武沉稳。
城外半里处便是乌压压的达格尔军队,他们大军仍然留在宁作,来围攻津度的有三万之多。
达格尔人曾经在攻来的第一天强势进攻,但楚予昭借助津度城三面靠山,只一面可以冲锋的地理优势,率领七千驻城军队和他带来的三百亲卫,硬是将这扇城门给守下来了。
但他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驻军折损了两千,他的亲卫也折损了数十名。
不过达格尔人的折损却是他们数倍,粗粗估略有上万人。因为他们几大部族本就不团结,只是临时拼凑在一起,虽然骁勇却互相不服,特别是遇到这种第一波送人头的情况,为了保存自己部族的实力,都互相推诿,打得畏手畏脚,让楚予昭占了不少的便宜。
再加上全城士兵和百姓,都已经听闻过宁作被屠城的惨状,他们深知只能背水一战,才有机会保住性命。
更何况皇帝在这里,一直站在城墙上和他们并肩作战,哪怕是在迎接达格尔人最凶险的第一波冲击,他也无视驻城刘将军的苦苦哀求,和士兵们站在一起。
达格尔人潮水般涌向城头,架上云梯,大胤军士们的刀刃都已经砍卷刃,随手扔掉,再捡一把继续。
当有人疲累得再也抬不起胳膊时,看见城墙上那道高大的身影,还挥动着枫雪刀,砍下一名爬上城墙的达格尔人头颅,顿时又勇气倍增,再次怒吼着冲上去。
在第一波冲锋结束后,楚予昭立即令士兵们轮番休息,养足精神,说达格尔人必定不会再发起那样大规模的冲锋。
刘将军虽然内心持有怀疑,但事实证明这位年轻的帝皇推测正确,达格尔人不再冲锋,只驻扎在离城半里的地方,将城堵住,只时不时派一小波人来骚扰骂战。
今日已是被围城的第五天,但大胤军还是未到,箭矢剩下的已经不多,士兵们将射上城墙的也捡拾起来,堆在一旁备用。
城墙一角,已经堆起了干柴堆,架着几口大锅,若是再遇上达格尔人冲锋,便将烧滚的热油往下倾倒。
楚予昭站在城墙上,目光看着远方,声音略微沙哑地问:“刘宏,城中粮食还能撑多久?”
身后的驻城将军刘宏道:“应该还能撑上三日。”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达格尔人就会发起冲锋。”
经过这几日的并肩作战,刘宏对这位年轻皇帝的能力,已经从最初的怀疑态度到现在的心悦诚服,既然皇帝说达格尔人晚上要冲锋,那立即就要着手安排布置。
“大军如果今日赶不到,那我们很难撑过今晚。”楚予昭喃喃道。
刘宏垂下头:“乌鸦口实属天堑,如果砍断唯一的索桥,再堵住通道,再多的人也无可奈何。”
楚予昭问:“若是从津度方向派人过去呢?”
“那当然可以的,派上几队人,便可以将守在乌鸦口的达格尔人除掉,但是咱们津度城被围,士兵们去不了啊。”
楚予昭转头看向刘宏,双目黑亮幽深:“现在我们还剩多少人?”
刘宏道:“不足五千。”
楚予昭沉声道:“朕需要你率领四千士兵出城发起攻击,朕会带上一百禁卫跟在后面。”
刘宏没想过他们这点人手还要出动出击,顿时惊愕地瞪大了眼,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只略一思忖就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陛下可是打算去一趟乌鸦口?”
“对,你们不用硬拼,阵势做足就回头,我会找准机会,带着禁军从后面绕开。”
“不行。”刘宏也顾不上自己面对的是皇帝,当即就拒绝了,“陛下,您不能亲身涉险,冲出重围去乌鸦口的事,我会交给其他部将来办。”
楚予昭反问:“这城里还有身手比我好的吗?确定他们能安全到达乌鸦口,将那里的达格尔人除掉吗?”
刘宏顿时语结。
楚予昭拍了拍面前这位年轻将军的肩膀:“去吧,这种时候了,也不要管我是什么身份,我现在只是一名坚守大胤江山的士兵。”
他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刘宏一时心潮澎湃,大声应了声是,转身便去布置。
楚予昭也侧头喝道:“红四。”
“在。”正在一旁收集箭矢的红四闻令,立即回应。
“挑选一百禁军,准备随我出城前去乌鸦口。”
红四只略微一怔,便高声应道:“是。”
片刻后,紧闭的津度城门吱嘎开启,数千名大胤士兵,发出震天的呼喊声冲了出来。
因为兵力悬殊,达格尔人没想过他们会主动进攻,何况草原牧族,本就性格散漫,围住津度城几日后,个个都已不耐烦,聚在各自的划分区域里喝酒摔跤,见到大胤军冲出城后,才赶紧拿武器上马,准备迎战。
轰隆隆的战鼓敲响,原本将津度城两边也堵着的达格尔军队开始向中间靠拢,准备正面迎战,也就在最边上留下了一道无人值守的豁口。
没想到大胤士兵们冲到快至交锋的位置时,一声哨响,又齐齐勒马停步,转头对着左边冲去。
待到快和左边的达格尔军队碰头后,又掉转马头飞快往回跑,转瞬便回了城,城门再次吱嘎合上。
达格尔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这些人被围困已久,出来发发疯,但也提高了警惕,不再散漫喝酒,提防着大胤军再次突然冲出来。
而在大胤军左冲右突,吸引了所有达格尔人的注意力时,一小股马队已经悄悄脱离大军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城侧,从那道无人防守的豁口飞奔而出。
转眼间,他们就只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群小黑点,随着风雪掠过,那些黑点也被遮挡不见。
第76章、大胤豹或是达格尔豹
洛白跑了一上午, 翻过一个小山包,便看见下方大片空地上,满满都是驻扎的士兵, 其间坐落着大大小小的临时军帐。
洛白看见了几面旗帜, 图案是他在宫中见过的,知道这些就是大胤士兵。
他并无意停留,便没有下去,从山包顶上继续往前。没走多远, 山包便到了尽头,面前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
断崖相隔几十丈,对面只看见陡峭光滑的山壁, 没有桥的话是过不去的。
头顶上空突然传来异常的风声, 像是什么正在破空穿行, 洛白抬头, 便看见数根密集的箭矢, 正齐齐飞向他的的左边。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脑袋跟着那些箭矢转, 看见它们射向小山包的下方, 撞上了一片盾牌墙,发出响亮的金铁相击声。
洛白看见等那阵箭雨完毕后, 盾牌墙移开,从下面冒出几名士兵, 飞速冲往断崖边的一小块平台, 有人开始挥锤敲击, 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顺着看出去, 才发现断崖之间连着一根极粗的铁链, 那些士兵正在将铁链固定在铁桩上。
可就在这时, 天空又响起箭矢的呼啸,那方平台很小,容不下太多人,举着盾牌的士兵只能站在后面稍微空旷的地方,而崖旁的士兵也只得放弃手上还没绑上的铁链,往盾牌墙后奔跑。
有名士兵速度慢了些,背上立即中了一箭,被其他人赶紧拖回盾牌墙后。
洛白站在山包上,看着那根在风中微微摇晃的铁链,再看向对面峭壁,紧了下背上的包袱,开始下山。
“林校尉,这样真不是个办法,那些狗日的箭落个不停,咱们的箭却射不到他们,折损了几十名兄弟才搞好了一根铁链,还要固定上另一根才能搭桥板,等到桥板搭好才能去挖通一线天,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去到津度啊。”一名士兵抹了把脸上的雪片,沙哑着声音问道。
那名林校尉嘴唇也冻得青紫,却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命令道:“陛下被困在了津度城,我们身后的大军却过不去乌鸦口。宁作被屠城也就在前几日,再耗上几天,津度一旦失守,其况难以想象。哪怕是用咱们的命去堆,也要将这铁索桥修好。”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
就在几名士兵准备上前时,有人却惊讶地喊出声:“那是什么?在铁链上,快看。”
众人从盾牌墙的缝隙看出去,看见那根横贯悬崖的铁链上,有团东西正在缓缓移动。
“看啊,一堆稻草在动。”
“不是稻草,看头和爪子,好像是只猫,一只白色的大猫。”
“这儿怎么可能有猫?怕是什么野物吧。”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多人,野物肯定不会靠近,躲都躲不过来——不对,没准那还真是只野物,好像是只白豹。”
“对,是只白色的幼豹,看它背上好像还背着什么。”
“缠着稻草背着包袱的豹子,这可稀罕了。”
洛白正抱着那根铁链往前爬行,铁链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滑不留手,他每前进一步,便得用爪子凿破冰层,再抠住铁链中的孔,往前慢慢挪动。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能看见浓色的雾,顶上劲风刮过,像是刀子般冰凉刺骨。
偶尔一阵狂风刮过,铁链随风摇晃,他便停下,用尽全力将自己固定在上面,遥遥望去,就像是风雨枝头上挂着的一小片树叶。
士兵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都为那只幼豹捏着把汗,尽管那只是只豹,他们也能感同身受它的艰难,希望它能平安到达对面。
林校尉分开人群看出去,盯着铁链上那只白豹思索道:“上次和几名禁军喝酒时听他们提过,陛下养了一只白色幼豹,偶尔能在宫中见着,那幼豹极通人性,救过陛下好几次,被他们称作神豹。据说那神豹喜好戴冠,有时候背着包袱,你看它也背了包袱,没准就是宫里那一只。”
“那,那它难道是知道陛下被困,然后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去津度的吗?”有士兵失口出声。
其余士兵心头俱震,都陷入了沉默。
“神豹,加把劲!”有人突然嘶声高喊。
“对,神豹加把劲啊。”
其他人也将手拢在嘴边,对着洛白高喊,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这深渊里回响。
洛白听到他们的喊声,神豹?他们是在叫我吗?应该是我吧,我就是神豹猫猫王啊。
他艰难地转过头,眼睛被劲风吹得半眯着,看见那些士兵对着他挥手,想咧嘴露出个笑,结果刚张嘴就被灌了满嘴巴的风,赶紧又闭上了。
他也想对他们挥舞爪子,可知道还抱着铁链不能松爪,便将那条小尾巴转着圈甩动,算是打过了招呼。
有士兵抬头看天,突然惊声道:“那边山顶的达格尔人又要放箭了。”
“箭矢不长眼,不能让他们伤到那只神豹。”
“有没有什么办法?那些箭雨面积太广,难免会伤到的。”
林校尉果断命令:“所有人往后退十步,离开这块遮挡的山壁,将箭矢往后带,等神豹离开后,立即上前修桥。”
“是。”
所有士兵即刻后撤,刚离开那块勉强可以遮挡的山崖,箭矢就铺天盖地袭来。他们将手中盾牌相连,在头顶撑起一个屏障,人就躲在下面。
洛白也听到了那箭矢破空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在看见那蝗虫似的箭雨遮挡住天空时,忍不住头皮发麻,不过那些箭的方向明显不是他,而是扑向了身后。
他赶紧往前爬,爪子飞快起落,抓穿铁链上的冰层,冰块扑簌簌往崖底坠入。
可突然一支箭对着他疾射而来,尖锐的呼哨声引起他的警觉。小豹抬头一看,那双豹眼都吓得瞪圆了,爪子一滑,整只豹便溜下了铁链。
好在他身体虽然突然坠空,爪子却抱得牢牢的,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挂在铁链上。那支箭就从他刚才趴伏的地方刺过,坠入了深渊。
经过这一吓,洛白的动作顿时快了数倍,就那么倒挂着,如同一只松鼠般哧溜溜往前爬。
只是背上的包袱松了,装着金豆子的系带口没有系紧,洒落了一些金豆子,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心疼得只想松手去空中捞一颗。
好在理智战胜了冲动,最终还是坚持往前爬,长长的铁链终于被他爬到顶端,跃上了对面石台。
这边有了山壁的阻挡,不会再有弓箭,他站稳后便往对面望,看见那些士兵也躲过了一波箭雨,正取下头顶的盾牌。
洛白对他们挥动爪子以示告别,却看见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对着他大喊起来。
虽然隔得不是太远,但深涧中风大,声音传不到对岸便被吹走,于是那军官捡起地上一根铁链,做出一个抛掷的动作,再用手指着洛白。
洛白:???
那军官再次虚虚抛掷手中铁链,完成这个动作后,继续用手指着他。
洛白:……
洛白疑惑这是不是个打招呼的动作,便也假意抛掷,再伸出爪子指向那名军官。
军官大幅度摇头,脸上显出焦急,洛白看出他一定是有什么着紧事,但那些动作他真的看不懂,便一脸茫然地站着。
他见军官在和身旁的士兵说话,寻思应该不会再叫他了,正准备掉头离开,却见那士兵突然俯下身,以手撑地走了几步。而旁边的人飞快脱掉外层衣袍,卷成个包袱背在他背上。
那士兵的动作惟妙惟肖,洛白一下就看出来,这模仿的是豹子,再加上那个包袱,明显就是他自己,眼睛不由亮了。
军官将手中铁链对士兵抛去,他接住铁链,再作势拴到旁边一人扶住的铁桩上。
洛白转头看身旁,看见石台一侧有个嵌入的铁桩,终于恍然大悟,对面的人是想将铁链扔过来,让他接住后,固定在这个铁桩上。
“我们在这里比划了半天,它能搞明白吗?”那名装豹的士兵直起身,忐忑地问。
林校尉道:“一定能,那些禁卫说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吟诗作赋还会算筹。”
士兵们倒抽了口冷气,看向对面那只小豹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敬。
洛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他直起身,朝对面的人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明白了,再将爪子伸向林校尉,往上勾了勾。
“嘶……它果然明白了,在叫咱们扔过去。”
士兵中那名臂力最强的人拿住铁链,几名士兵手持盾牌将他围在中间,一起向着悬崖旁推进。待到距离合适后,那士兵也不耽搁,让其他士兵扯住铁链一端,伴随着一声怒吼,将手中挽成团的铁链对着对面抛去。
铁链在空中抖散,如同一条长蛇般,飞向对面的洛白。
洛白眼睛紧盯着前方,在那条铁链飞至自己上空时,猛地一个跃起,双爪嵌入到铁链中的孔洞,再牢牢抱住落在地面。
“成功了!”对面士兵开始欢呼,但紧接着又屏息凝神注视着小豹的动作。
一名士兵眼睛看着洛白,却用手肘撞撞身旁的同伴,有些忐忑地问:“你说小豹会知道将铁链挂进铁桩上的搭扣吗?”
同伴正看得入神,都顾不上去擦冻出来的鼻涕,只道:“怎么不会?你是看不起谁呢?没听见林校尉说那是陛下的御豹,能吟诗作赋,出口成章,明年还要参加科举吗?”
已经被参加明年科举的洛白,抱着铁链一端拖到了铁桩旁,琢磨着该怎么绑上去。
他看见铁桩上有个搭扣,哥哥寝殿墙上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当小坏作乱时,他便会用铁链扣住手腕,另一端就挂在搭扣上。
洛白按开搭扣开关,在听到咔哒一声响后,将那铁链穿在里面,再双爪往下一按,开关闭合,铁链被牢牢锁住。
“神豹,果然是神豹。”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林校尉兴奋得涨红了脸,很费力才能完整吐出这句话。
有了两条铁链,才能搭桥板,让大军顺利通过。可他们仅仅是拉上一条铁链,就已经折损了很多人。而这一条铁链如此轻松的拉好,叫他怎么能不激动?
洛白瞧着对面的人如此高兴,全部对着他欢呼,若是平常的话,一定会飘飘然,对着他们扭屁股。但他现在担忧着哥哥的安危,只对他们挥了挥爪子,便开始整理自己。
他将有些松散的包袱重新系紧,再把腰侧的稻草往肚皮处挪了几束——刚才在铁链上把肚皮处的稻草蹭掉了,但他知道肚皮是不能受凉的——便转身往后面走去。
走过这个不大的石台,后面便是一条被积雪填埋住的通道,两边皆是陡峭的山壁,这便是去往津度城的必经之路,一线天乌鸦口。
洛白走到那被积雪一直堆到顶的通道前,开始试着往上爬,可那些积雪太松软,他还没爬上两步就往下滑,一屁股坐在了雪堆里。
小豹钻出雪堆,甩干净头脸上的雪沫,开始打量两边的山壁。
这山壁垂直得如同斧凿刀削,根本没有可攀爬的点,且非常坚硬,他用爪子用力挠下去,也只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划痕。
不过好在山壁上挂着很多枯藤,可以想见若是春时,这满山该是多么苍翠浓绿。
洛白盯准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根藤,猛地往上跃起抓住,在空中来回摇晃了几下。枯藤发出几声似断非断的咔嚓声,终于顽强撑住,将洛白挂在了山壁上。
若有人想借助这枯藤爬上山,必定是不可能,但洛白此时是一只小豹,体重轻,刚好在枯藤的可承受范围内。而且这山壁上枯藤众多,他便从一根荡去另一根,慢慢往山顶爬去。
只要翻过这座山,就可以去津度城了。
这山崖虽然陡峭,却并不是太高,且上半部分的枯藤更多,密密麻麻长在在山壁上,他不用再荡来荡去,可以飞快往上爬行,不一会儿就快到顶上。
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传来对话声,那些话语很奇怪,叽里咕噜的像是嘴里含了块萝卜,让他听不懂,但紧接着从头顶飞下去的箭矢让他明白了,他们就是对着下方射箭的达格尔人。
洛白不敢继续往上爬,就挂在了山壁上。
他自认自己是只大胤豹,如果贸贸然爬上去,会被当场射成蜂窝豹,并没想到在人的眼里,豹并不会被分成大胤豹或是达格尔豹。
又是一阵箭雨落下,他能看见对面山壁下方的士兵,立即张开了盾牌,并迅速在那铁链上铺桥板,已经铺了一小半。
可这时,他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沉重的车轱辘在移动。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洛白头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倏地仰头,看见一块巨石在天空划出一道弧形,再直直往下坠落,砸向那正在铺设中的铁索桥。
那桥上还有士兵,有些举着盾牌,有些正在铺木板,洛白眼瞧着巨石飞向他们,嗷地大叫了一声。
士兵们也发现了巨石,慌忙后退,可怎么赶得上巨石坠落的速度?转瞬那石块就砸上了铁索桥,刚铺好的桥板被砸得四分五裂坠入断崖,同时有几名来不及后退的也跟着坠崖。
下方一片混乱,巨石顺着山壁继续往深渊滚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山上的积雪都在簌簌震颤,似乎就要塌陷。而达格尔人却趁这机会举起手中弓箭,就要对准下方那些丢失了盾牌,且来不及后撤的士兵。
达格尔小队长站在山顶,抬起手臂便要喝令放箭,却觉眼前一花,有团白花花的东西,突然从他脚底的山崖边冲天而出。
第77章、救命的稻草
猝不及防下, 达格尔队长仅仅愣怔了半瞬,就觉视野一黑,同时两行热流从眼角淌出, 接着才感觉到锥心的剧痛, 一声惨嚎。
身旁也有几名达格尔人发出惨叫,皆是捂住眼睛,从指缝间溢出汩汩鲜血,有人用手指着在空中一团翻腾的不明物体, 用达格尔语惊慌叫喊着。
洛白一连抓挠了七八个人的眼睛,见他们乱成一团,没有再对着下方射箭, 便也不停留, 倏地从一人头顶飞跃向旁边雪地, 再飞快冲入树林。
因为他全身裹着稻草, 背上还背着包袱, 让那些达格尔人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
他们想起那些关于山神精怪的故事, 一时心中大骇, 待将那些受伤的人扶到一边去后, 便有几人跪在了崖边,双手向天张开, 对着前方深渊念念有词。
洛白躲在一棵被积雪压弯的大树后,不时偷偷探出脑袋向后张望。
他看见一名强壮凶悍的独辫子男人, 将那几名跪在崖边的人踢翻在地上, 再愤怒地叫喊。
那些人明显很畏惧他, 便又重新集合, 一些人举起手中弓箭, 一些人集力将块巨石推上了一辆奇怪的车上。
等巨石装好在投石车上, 独辫子男人举起手,高声喊出了口令,巨石又要对着悬崖下方投掷。
可就在这时,投石车上的人指着树林方向发出惊叫,其他人顺着看去,看见那团怪模怪样的山精又对着他们冲了过来。
达格尔人宁来笃信神灵,此时再见到洛白,有几人也不顾那独辫子男人,立即便对着洛白跪下,嘴里大声念诵着经词。
洛白看见他们的举动也顿了下,意识到这是在向他求饶,便转头对着其他人扑去。
有些人并不在乎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但恐惧这种情绪会传染,眼见大家都在躲,便也往后退,于是所有人都乱了,开始狼狈逃窜,独辫子男人拼命怒吼也没有用。
洛白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时不时跃起来挠一爪子,又有一些达格尔人惨叫着跪在地上。他正在威风时,一个没留神,突然就四脚离地,被人一把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洛白条件反射地就要转头咬,可脖子被掐得很紧,脑袋转不过去,同时身上的包袱也被一只手粗暴地扯了扔在雪地上。
当那只手去扯洛白身上捆着的稻草束时,他不顾脖子被掐得生疼,开始拼命挣扎。
稻草束不能被扯掉,不然他会和那些冻死的虎豹一样,冻死在这乌鸦口的山顶上。他还没有去救哥哥,他不能被冻死。
可他就算凶悍,也只是一只小豹,拼命挣扎和身后的人也存在力量悬殊,很快身上缠着的稻草束就被剥了个精光。
独辫子男人用手掐着扑腾不休的小豹,举在空中给其他人看,嘴里咕噜说了一串,大抵就是这根本不是什么山精,而是一只野豹。
洛白在感受到最后一束稻草离开自己身体时,心头除了陡然涌上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有不能去救哥哥的愤怒和绝望。小豹开始发出惨烈的嚎叫,不顾被掐着脖子的痛苦,拼命挣扎扭动,在独辫子男人再也握不住他松开手时,一个转头狠狠咬上的身后人的手臂。
他这口用尽了全力,牙齿透过厚厚的皮裘,嵌入了手臂肌肤,瞬间就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洛白满心都是绝望,他一边甩着头撕咬,一边发出凶狠的吼叫。
为什么要剥掉我的稻草?哪怕你等我救了哥哥再剥掉也好。
独辫子男人显然没料到,自己在剥掉小豹稻草后,那整只豹都疯狂起来,就像剥掉的不是一层稻草,而是它的皮肉。在被咬上手臂的瞬间,他吃痛地惨叫一声,接着就甩动手臂,想要将小豹给甩下来。
可洛白此时已经红了眼,哪怕被甩得在空中上下晃荡,也没有松嘴,直到一名手下见势不妙,用刀背猛击向了小豹头顶。
洛白顿时脑中一空,耳朵嗡鸣,下意识松开嘴,跌落在了雪地上。
他甩了甩昏沉的头,从地上爬了起来,四只爪子有些站不稳,趔趄了几步。他模糊的视野里,看见那独辫子男人正捂着淌血的手臂,对着他愤怒咆哮,接着就冲前一步,对着他一脚踢来。
小豹被踢得飞了出去,撞在了一棵树上,再跌落在树下的积雪里。
洛白度过那一阵剧痛后,努力想再爬起来,可他四只爪子有些不听使唤,勉强撑起身体,又摔倒在了雪地上。
他侧头看着不远处的独辫子男人,看着他满脸狰狞地朝着自己走来,鼻头接触到冰冷的积雪,心里也没了对死亡的恐惧,只剩下不甘。
哥哥遇到了危险,可他没有能护在他身前,像他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用后背堵住洞口,给对方留下那块安全的空间。
洛白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独辫子男人越走越近,感受着身下雪地的冰凉,突然就心灰意冷,没有了再爬起来打架或者逃走的想法。
就算现在逃走,也找不到稻草了吧……
其他人又集中在投石车前,往下砸了一块巨石,而那几名被洛白抓掉眼珠的人也在嘶嚎,让独辫子男人给他们报仇。
独辫子男人缓缓拔出腰间的弯刀,向着那只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小豹靠近,想着待到杀掉它后,便剥下那张皮,给自己的情人做一条围脖。
洛白也看着他,心想要不再咬他一口,不然就这样死掉太亏了,必须得咬上一口,就对着他脖子咬。
可那满脸狰狞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眼睛越过他看向后方,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洛白心里一动,正要趁这个机会发动攻击,就听见了箭矢破空声。而那独辫子男人身体一颤,胸膛上扑扑没入了几支箭羽,尾端还发着颤。
紧接着便是数支箭矢飞来,那些开始对着下方射箭的达格尔人,顿时数人中箭,剩下的人刚拔出刀剑,便有一些人影对着他们扑来,瞬间战在了一起。
洛白还没对眼前的一幕回过神,便感觉到头顶罩上了一片阴影,接着被一双大掌托起,拢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察觉到这怀抱如此熟悉,鼻端也嗅闻到让他朝思暮想的好闻味道,包括那抱着他的姿势,都是如此契合,和以前的每一次拥抱完全相同。
洛白倏地扬起脸,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那眸子灿若晨星,既有着和他相同的欣喜和不敢置信,也有着浓浓的疼惜。
小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接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渗进了脸上本就乱糟糟的白毛里。
楚予昭也红了眼睛,却没有说什么,只和他对视着,用有些颤抖的手指点了下他的黑鼻头,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洛白张了下嘴,作势要去咬那手指,一边流泪,一边又咧嘴笑起来。
旁边突然劈来一把弯刀,楚予昭头也不侧地抬起枫雪刀,锵一声响后再顺势递出,刀锋没入对方胸口,再□□收刀。
整个过程里,他看也没看那名达格尔人一眼,只专注地看着洛白。
可前方正在酣战,他俯身在小豹头上亲了亲,再扯掉旁边那具尸体身上的宽腰带,将洛白紧紧缚在胸前,如同挂着一只襁褓般,提刀大步向前。
洛白围观了楚予昭击杀那些达格尔人的整个过程,他只感觉到自己经过之处,沿途的达格尔人就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般倒了下去。
周围都是乱糟糟的嘶吼惨叫以及刀剑相撞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全部被楚予昭的心跳盖了过去。
他将耳朵贴在楚予昭胸口,听着那仿似天籁般,既让他安心,又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有力心跳声。
扑通,扑通……
这群达格尔人远不是楚予昭这群禁卫的对手,很快整场战斗就结束了,山顶上横七竖八倒着达格尔人的尸体,禁卫们没有一人伤亡。
当楚予昭挂着洛白出现在山顶,对着悬崖下方俯视时,对面那些正在修桥的人愣住了,片刻后有人跪了下来,高呼陛下万岁,神豹万岁。接着所有士兵都跪了下去,陛下万岁,神豹万岁的呼声震荡在深谷中,层层声浪堆叠,传到了深谷外。
山包后的驻扎地很快就沸腾起来,数万士兵的齐声高呼声势壮阔,气势如云,远处一座雪山也跟着轰鸣,山顶的积雪层层往深渊底坠去。
洛白听着这些声音,又是快乐又是难过,他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看着他坚毅的下巴轮廓和沉稳的目光,满心满怀都是激动和崇拜,也张开嘴,轻轻地嗷了一声。
陛下万岁!神豹万岁!
桥板很快搭上,士兵们涌上乌鸦台,用铁锨,箩筐,将堵着一线天的积雪往崖下倾倒。虽然一次不能通行很多人,但胜在连绵不断,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估计只需一两个时辰,便可将这通道挖穿。
红四带着禁卫从另一头开挖,楚予昭则去往旁边的树林,拂去一块大石上的积雪,坐下后开始解那条绑在胸前的腰带,将洛白放了出来。
他将洛白平摊在大腿上,翻来翻去地检查身体,轻轻按压那覆盖着一层白绒毛的肚皮,问他疼不疼。
洛白四肢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只用一双眼睛哀婉凄凉地看着他。
楚予昭怔了下,换了个位置按压:“这里疼吗?”
洛白摇头。
他身上已经不疼了,可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没有了稻草,他就会冻死在这北境,成为一只硬邦邦,冷冰冰,皮毛好似破抹布的小豹尸体。
“真不疼?”楚予昭瞧见小豹神情不对,疑惑地问。
洛白继续摇头。
我只是心里疼。
他留恋且贪婪地看着楚予昭,想将他此时模样牢记在心中,再带着满腔的爱意,在他怀里慢慢死去。
楚予昭更疑惑了,将那有些蓬乱的毛发拨开,又仔细检查了遍,连爪子缝隙都看过,确定只有一些细小伤口,并无什么大碍后,摸了摸小豹的头,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看着楚予昭温柔中含着担忧的眼睛,洛白那点勉强支撑着的坚强终于消失殆尽。他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凄凉地抬起爪子去触碰楚予昭脸庞,被他伸手握住,拿在嘴边亲了亲。
可能是快要死了的缘故,洛白觉得自己呼吸也开始不顺畅,他的小黑圆鼻头翕动着,觉得生命正在快速流逝,已经连继续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了,只考虑要不要变回人,告诉哥哥真实原因。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暴不暴露身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小豹嘴唇颤了颤,正要变回来,突然看见了什么,倏地从楚予昭大腿上翻坐起来,一双本已黯淡的眼睛,也重新迸出了亮光。
楚予昭顺着他视线看出去,没有见到什么异常,只有一片空旷的地面,积雪被踩得七零八落。
“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只觉腿上一轻,眼前黑影闪过,下一瞬,小豹便出现在那片空地上,双爪拼命在地上刨,将一层积雪刨开,如获至宝地从里面拾起一小束东西,嘴里发出嗷嗷的尖叫。
叫声很尖锐,也听得出充满欣喜,激动得都有些发颤。
洛白举着那束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稻草,虔诚得像是举着天地初开的那一束火种,再小心翼翼地盖在自己肚皮上,用爪子按住。
他觉得流失的生命重新回到体内,便继续在身旁雪地上找寻,想找一段绳子将稻草系上,毕竟一直用爪子按着挺不方便的,都没法走路了。
稻草因为很少,只能稀拉拉地盖住一小块肚皮,他也并不是特别介意。
只要有稻草,就能活下去。
楚予昭一直看着洛白,看他整只豹在获得那束稻草后,便一扫之前的萎靡颓废,犹如重获新生一般,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洛白正在雪地里刨绳子,眼前就出现一段细窄的布条,他惊喜地伸出爪子去捞,却捞了个空,楚予昭直接在他面前蹲下,用布条将那束稻草替他系好。
“小白,你是不是觉得,没有稻草的话,就会冻死?”楚予昭一边在布条尾端打结,一边问他。
洛白重重点头。
哥哥还是你告诉我的呀,北境的虎豹都会冻死,裹上棉被都没有用,元福姨也说了是这样,但是捆上稻草就会没事了。
楚予昭想起自己曾经和洛白的对话,心里有些后悔,只得艰难地道:“其实北境的虎豹,并不会冻死的。”
洛白伸出只爪子拍了拍他手背。
我知道,它们会捆稻草。
楚予昭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那些纠正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只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好了,现在没事了,你看你身上也有了稻草。”
洛白心里涌动着大难不枏讽死的快乐,只觉得浑身都充盈着力气,便在雪地里飞快地来回奔跑几圈,最后跳入楚予昭怀抱,在他颈子上亲昵地蹭。
第78章、救下津度
楚予昭抱着洛白重新回到林子的石头上坐下, 用手指梳理他乱糟糟的毛,给他爪子上的伤口涂抹药膏。
“你是怎么来的?有没有告诉元福?还是偷偷自己出的宫?”楚予昭低声问。
洛白这才想起重要的事,宫中已经被傻掉的王奉占住。王奉傻得透透的, 不光四处抓人, 还杀了人,而自己是装成小太监,被元福安排爬树翻墙出宫的。
楚予昭见小豹愣愣看着自己,表情也逐渐凝肃下来:“宫中这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连好几日,宫中连个汇报平安的消息都没,虽说可能是飞鸽被达格尔人拦截住, 但洛白的反应却让他嗅到了一丝异常。
这件事说来话长, 可小白说不了话, 当着哥哥的面, 他又没有勇气变成洛白。
楚予昭何等敏锐, 光从小豹的表情, 立即猜出了个大概。
“是不是宫中有变?”他将小白举到了自己面前, 平视着。
小豹赶紧点头。
是的是的, 不光有变,还变大了, 都变了天了。
“有人已经将宫中控制住,而你是逃出来的?”
“元福将你送出来的?”
“如果刘怀府和辛源还在的话, 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通知我, 但是没有半分消息, 他俩已经被杀了?”
“不不不, 不管是谁掌控了宫中, 至少目前不敢去动这些大臣, 他俩已经被囚禁?”
楚予昭就在小豹的点头或是摇头中,飞快地将事实拼凑出来。
“几名藩王已经带兵到了京城外,那是他们趁我不在,联手将宫中夺下的?”楚予昭刚问完这个问题,就否定地自言自语:“不对,几名藩王互相不服,也就会互相牵制,就算心中垂涎,也深知自己没那个本事拿到皇位。只有比他们身份更高的人施以利诱,名正言顺加上诸多利益,才能使他们甘愿冒这危险,搏上一把。”
楚予昭继续追问:“现在占住皇宫的人可是楚予垆?”
虽说他历来看不上楚予垆,觉得这名弟弟空有野心,却只会私下玩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但他背后还有冷太妃。
最开始收到的消息是冷柄弃城而逃,但当他到了北境,才知道冷柄实际上已经死在将军府。
冷太妃此人心机颇深,在得知冷柄的死讯后,倘若深感绝望,知道以后再没可能翻身,干脆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奋力一搏也说不定。何况这些年,她也许并不只仰仗冷柄,还和其他藩王私下有所往来。
但他看见面前的小豹却摇了摇头。
楚予昭沉默半瞬,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目光透出摄人的凌厉,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皇叔。”
民间一直有传闻,说楚琫曾是老先帝最喜爱的小儿子,也是他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但楚予昭的父亲,也就是那名当时不得宠的大皇子,趁着楚琫尚未成人,通过手段,在老先帝未留下只言片语的情况下,顺利地拿到皇位,当上了皇帝。
当然这些传闻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只在市井中私下流传,不过也传进过皇宫,传进过楚予昭耳朵里。
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楚玄帝有没有听过这些传闻,但楚玄帝对楚琫这名幼弟可谓是极好,宠爱有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既然他的态度如此自然,丝毫没有防备避嫌之态,那么民间的这些传闻,也就让人觉得不实,慢慢消失了。
而楚琫从老先帝逝世后便性情大变,以前那名聪慧上进的小皇子,变成了只知玩乐享受的纨绔,还私下对人讲,没有父皇管着,终于不用被约束着读书,可以好好玩个够了。
这皇宫里,并不止他楚予昭独独一人戴着面具,独独一人心怀着怨恨。想必无数个深夜里,楚琫也是睁着眼到天明,在心里暗自谋算。
楚予昭脱下大氅盖在石头上,再将洛白放上去坐着,叮嘱他就呆在这儿,自己则走到林子边缘唤了声红四。
红四一直跟随楚予昭,瞧见他面色有异,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却也不问,只静静等着吩咐。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楚琫连同几名藩王,已经拿下京城了。”
红四赫然抬头,满脸震惊,片刻后咬着牙道:“陛下,我们立即动身回京吧,将京城再打回来就是。”
他们这有二十万兵,几名藩王加上楚琫私下养的兵,满打满算也不过这么多,打回京城不是什么难事。
但楚予昭却没有同意,只淡淡地问:“那津度怎么办?边境怎么办?数十万百姓怎么办?”
红四着急道:“可是他们已经造反了,已经将皇宫——”
“那又怎么样?”楚予昭突然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跟了朕这么些年,还不明白孰轻孰重的道理吗?”
红四恨声道:“楚琫就是寻的这个机会,也猜中了陛下您会留在边境抗敌。冷柄并没有弃城逃亡,而是被一名手下毒杀在府中,这样一想的话,达格尔人突然联手攻打边境,还有冷柄被毒杀,其中必定有楚琫的关系。”
“他这一招可谓用心良苦,手段狠辣,既引走了陛下,也牵制了咱们的军力。他知道陛下会顶住达格尔人的进攻,可就算咱们胜了,所带兵力也会大大折损,那他便有了和我们抗衡的能力。若是——”
红四没敢将那句若是败了的话说出口,及时闭上了嘴。
但楚予昭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神情淡淡地看着远方的雪山,道:“朕会战到最后一刻,若是败了,也会和将士们一起,哪怕是埋骨边境,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转头看向洛白方向,见洛白果然就没有跟来,只乖乖蹲在林子里的石头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和他对上视线后,还抬起爪子挥了挥,一双圆眼睛笑得弯弯的。
楚予昭目光也就柔和下来,低声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带走小白,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生活,把他照顾好。”
红四双眼通红,噙着泪哽咽道:“陛下另安排人照顾小白吧,倘若有那么一天,臣也决计不会苟活。”
楚予昭知道他现在是听不得这些话,便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伴随着通了通了的喊叫,楚予昭知道这是已经将一线天挖通,便对着洛白招了下手。
洛白立即如同一只受到主人召唤的小狗般,颠颠地跑了过来。跑出去几步想起大氅,又掉回头去叼着,一路拖到了楚予昭面前。
楚予昭又如同刚才那般,用腰带将他绑在胸前,再拍掉大氅上的雪沫,穿好,撩起一半将他罩住,提步往山下走去,禁军们也赶紧跟上。
大军正快速通过一线天,楚予昭刚踏上平地,一名统领模样的将军快步跑来,噗通一声跪下:“臣洪涛救驾来迟,恳请陛下责罚。”
紧跟着追来的一众军官也全部跪下,齐声道:“臣等耽误军机,救驾来迟,恳请陛下责罚。”
楚予昭翻身跨上一旁的战马,居高临下地朗声道:“达格尔人屠我宁作,掳走妇孺,杀我大胤子民,现在正围困津度。倘若你们心中有愧,就握紧手中武器,替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英勇战死的同袍复仇,而不是跪在这里向朕请罪。”
众将士握紧拳,再齐齐有力地应声:“谨遵陛下令。”
楚予昭也不多言,调转马头,双膝一夹马腹,战马飞一般冲了出去,红四率着禁卫们也随之跟上。
这种边境战马脚程非常快,洛白从大氅下探出颗毛茸茸的头,好奇地看着两边飞逝而过的雪景。
劲风吹得他脸上的毛齐齐往后飞,眼睛也只能半眯着,一边看着远处的雪山和素白雪原,一边不时摸摸肚皮上那一束稻草。
他生怕稻草被马颠簸得掉了,等到哥哥停下时,便会发现怀里只有一只硬邦邦的死豹。
边境的白日总是很短,等到那惨淡的日头坠入雪山后,夜幕已经来临。
津度城城墙上,驻城将军刘宏正大口大口地嚼着半只窝头,另一只手上拿着根咸菜。
“怎么样了?有没有乌鸦口那边的消息?”他沙哑着嗓音问身旁的兵。
士兵摇摇头:“堵得这么死,探子根本就出不去。”
刘宏狠劲咬下一块窝头,道:“让兄弟们吃饱,等到天尽黑后,达格尔便要进攻,那时又要开战了。”
士兵惊愕地问:“将军您怎么知道?”
刘宏咽下一口窝头:“陛下说的。”
士兵顿时肃然:“既然陛下这样说,那达格尔人肯定便会来,可是咱们,咱们挡得住吗?”
刘宏又拿起水壶灌了一大口,用手掌擦去下巴上的水痕:“挡得住!因为陛下去了乌鸦口,那咱们大胤军队肯定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达格尔驻扎地吹响了进攻号角,悠长沉闷的呜呜声响彻整个津度城,同时无数支火箭冲天而起,对着城墙上空而来。
刘宏将手中水壶砸在地上,拔出腰间佩剑对天举起,嘶声大喊:“准备迎战!”
洛白正抬头看着远方的星星,突然看见那边天空开始发亮,越来越红,像是半边天都被烧着了。
他扯了扯楚予昭的衣袖,等他俯下头时,伸出爪子示意他看。楚予昭一边纵马疾驰一边转头,那些红光就倒映在他瞳仁里,也像是燃烧的火苗。
“达格尔人已经开始进攻了。”他喃喃道。
轰!轰!轰!
津度城厚重的城门,经受着破门柱的大力撞击,门后是无数的士兵和百姓肩背相抵,沉默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撑住那扇摇摇欲坠的城门。
没有人逃离,也没有谁呼救,因为知道呼救没有用,而逃离的下场,只会让自己尚在城中的妻儿父母,遭受破城后的地狱惨景。
城墙上的士兵倒下后,立即又有新的补上,站在垛口,麻木地挥舞着钢刃,向着爬上墙头的达格尔人砍落。
一锅锅热油浇下去,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可更多的人又拥到城墙下,蝗虫般顺着云梯往墙头上爬。
刘宏右肩中了一箭,他手起剑落,将那截露在外面的箭身斩断,挥剑刺穿一名达格尔人的胸膛后,再次望向黑暗中的远方,目光中饱含着绝望。
“陛下,臣,臣可能有负皇命,守不住城,只能和津度共存亡……”他喃喃道。
大军应该赶不到了,津度城也守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喷出了一道火光,在天空轰然炸开,爆出一声巨响后,炸出漫天的绚烂烟火。
刘宏先是一怔,灰暗的眼睛绽放光亮,眼泪迅速溢满眼眶。他转过身,几乎是狰狞地嘶吼了一声:“陛下率军回来了!撑住!陛下率军回来了!”
所有绝望的士兵都抽空看向天空,看见一朵接着一朵的烟火在天空炸响,飞快地向着津度城方向移动。
周围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似乎都被屏蔽,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烟火的炸裂声,犹如梵音,犹如生的希望。每一双眼睛都映照出漫天火光,被那一朵朵炸开的火光重新点亮。
所有人重新有了力量,他们脸上都淌着泪,拼命砍杀,拼命用自己的肩膀抵住城门,互相鼓劲。
“放!给我不停的放!一路放!要让他们看见我们,让他们看见我们正在前进!告诉他们撑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楚予昭骑在马上大声喝令,几名禁卫轮流放着信号弹,漆黑的天空被一路照亮,大军如同海潮般滚滚向前。
洛白抬头看向楚予昭,看见他的脸被烟花映照得分外清晰,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睛无比坚毅,带着冲破一切的力量,让他此刻看上去犹如神祗一般。
漫天烟花下,津度城出现在眼前,被火光照亮的雪地上,密密麻麻都是达格尔人。楚予昭一马当先,举起枫雪刀,高声喊出了一声杀,大军们紧随其后,齐齐跟着高喊,震天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大胤军犹如一股洪流,怒吼着席卷了整块雪原,所到之处达格尔人纷纷惨叫着倒地,很快便被卷入洪流中,再消失无踪。
楚予昭冲在最前,一把枫雪刀如同神龙出渊,两侧的达格尔人都被他斩落马下。
他割断一个人的脖颈,那头颅高高飞向天空,鲜血往下大片洒落。他左手将冒出头的洛白一把按下去,那些鲜血便溅落在大氅上,右手挥刀砍翻马侧的一名达格尔人,头也不回地冲向城门。
城门被撞破之时,大军也涌至城下,将城门口的达格尔人如同斩瓜切菜般解决掉。
眼看大势已去,达格尔后方阵营处传来一声仓促的号角,所有人丢盔弃甲,还活着的都向着西边匆匆奔逃。
“追,杀光这些狗日的,不要让他们逃回宁作。”
洪将军领着部分士兵开始追击,楚予昭则带着禁卫们入了城。
整个津度城一片欢呼,钢盔被摘下来抛向天空,士兵们含着热泪互相拥抱,躲在家里的百姓也跑出家门,在街上看见熟悉的街坊,也流着泪互相道平安。
可当楚予昭勒着马缰在街道上慢慢前行时,那些欢呼声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跪下,虔诚地高喊着陛下万岁。
到了西城一座别院前,楚予昭翻身下马,等候在院门口的成公公迎了上来,一边抹泪一边替他解开肩上的大氅。
大氅解下,楚予昭胸前的洛白露了出来,成公公先是一怔,接着就拍手惊喜道:“哎哟,这不是神豹吗?”
洛白对他叫了一声,全做打招呼。
“神豹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找来的吗?”成公公既惊叹又心疼,“这么远的路,可是怎么找来的哟,受苦喽。”
洛白原本精神奕奕地四处打量,听到这话后又叫了一声,声音却是楚楚可怜,百转千回,又伸出一只爪子给成公公看。
可不是嘛,看,苦死我了,有冻疮了。
他原本只是想装虚弱诉诉苦,却不曾想引得成公公的眼泪又淌了出来,楚予昭握住他那只爪子,眼睛也跟着红了。
第79章、好哥哥,带我一起去打仗
楚予昭将洛白解下来抱在怀里, 一边往院内走,一边对跟上来的成公公道:“成寿,想法通知那些放在京城的暗棋, 调派他们去护住楚予垆。”
成公公素来聪明, 只短短一瞬就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煞白:“陛下,可是京中……”
他剩下的话没敢说,楚予昭只点了下头, 回复了短短两个字:“楚琫。”
成公公站在原地怔愣住,脸上神情变幻,片刻后才跟进了屋。
楚予昭将洛白放在软塌上, 自己动手解身上的铠甲, 洛白就乖乖坐着, 不时摸一下肚皮上的稻草。
“楚琫不知道给那几名藩王许了什么承诺, 终归是权利或财物, 趁着朕来边境, 就联手将京城给拿下了。”
楚予昭淡淡说完, 表情看不出喜怒, 只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洛白, 自己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又重新续杯。
洛白也用爪子捧着茶杯, 大口大口往嘴里喂。
成公公现在心神不属, 哪里还会注意到皇帝自己在倒茶水, 呆了片刻后又道:“陛下, 那些暗棋是留着有大用处的, 现在启动了就等于废掉了。老奴觉得, 冷太妃多智,肯定能自保,有她在,禄王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这些暗棋有一部分还是陈皇后留下的,在京城里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一旦启动,身份曝光,以后便不能再留在京城。埋暗棋不易,启动时还是用来保护楚予垆。成公公心里不愿,却也不敢出言反对,只能旁敲侧击了几句。
楚予昭将手头的茶水再次饮尽,沉默地注视着手中空杯,片刻后才轻声道:“先帝临终前,将我从偏殿传到床前时,已经拟好了让我继位的诏书。”
“他对我说,母后原本是因为生产楚予策伤了身子,所以卧床不起,而王嫔给母妃下的药,并不能影响她身体的根本。我在母后身故后,将王嫔一家都弄死,且不能善后,事情闹得很大,闹上了朝堂。他认为我手段筹谋都不够,所以故意发难,将我扔去偏殿,想让我好好想一下,该如何做一名深藏不露的帝王。”
“而后面又发生了楚予策的事情。他认为楚予策的死的确是因为楚予池,但我不该如此狠辣无情,为了给楚予策报仇,便将楚予池弄死,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所以他恨我,不想看见我,将我太子位废除,扔在偏殿不闻不问多年。”
成公公闻言屏息凝神,就连洛白也停下了喝水,只捧着茶杯看着他。
“父皇说,但是楚予垆没有做皇帝的能力,这个皇帝必须我来做,才能守得住大胤江山和祖宗基业。唯一的条件便是,我得善待楚予垆,只要他不谋反,便必须保他性命无忧。而现今楚琫谋反,他要名正言顺的获得帝位,除了解决掉我,还要解决掉楚予垆。”
楚予昭垂着眼眸,浓黑的睫毛挡住烛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他似是疲惫地喃喃道:“成寿,其实我这些年也在想,皇家的兄弟,就一定要做成这样吗?而母后,父皇,楚予池,楚予策,韵姐……都没了。”
楚予昭这话曾经问过一次成寿,当时成寿的回答是必须这样,可他现在看着楚予昭难得透出几分脆弱的侧脸,却怎么也回答不出口了。
“老奴即刻就去办,送出信启动京城的暗棋,让他们保护禄王和冷太妃,将他们平安送出京城。”
成寿叹了口气,转身出房,楚予昭仍然盯着那只空茶杯没动,直到袍角被扯了扯,低头一看,小豹正抱着他的小腿,仰头盯着他,目光里全是担忧。
楚予昭将洛白抱起来,和他对视着,洛白伸出爪子,轻轻按在他眼皮上,楚予昭阖上眼,将他爪子握到嘴前亲了亲,哑声道:“我没事。”
接着便大步往旁边浴房走去:“走吧,我给你搓搓,你都不能叫小白,要叫小黑了。”
“嗷。”洛白甩了一爪子拍在他肩上。
“还不服气?我得找张铜镜让你自己瞧瞧,就和一只小黑狗似的,看这一头一脸的稻草梗。”
楚予昭声音又明朗起来,伴随着洛白愤怒的嗷嗷声,一路进了浴房。
大木桶里热气氤氲,楚予昭站在桶里,光裸着结实的上半身,仅着一条中裤,正在搓洗那只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小豹。
“别动,你的毛都结成块了,必须好好洗。”
小豹奄奄一息地趴在桶沿上,浑身布满泡沫,侧头看着右爪里握住的一根稻草,看它也随着被揉搓的动作一晃一晃。
“嗷!”
轻点啊。
楚予昭手下继续放轻,再拿过一把梳子,就着那些澡豆泡沫的润滑,开始梳理小豹背上脏乱的毛。
“嗷!”
“马上就好,背上只剩下一小团,再坚持一下。”
楚予昭给他洗完澡,用干爽布单裹起来,递给已经回来的成公公,自己再去洗。
成公公接过洛白,小心地放在软塌上,一边哄着一边擦他身上的湿毛。洛白任由他擦,只是在成公公想取走爪子里的稻草时,立即警惕地握紧。
这个不行啊,这个可不能拿走。
“小白,你看这稻草都泡朽了,咱们扔掉好不好?”成公公学着楚予昭唤他小白。
洛白没法给他说自己离了这个便活不成,只得抓紧那束软塌塌的稻草不松。
“你想要什么好玩的?我去找给你,这稻草就不要了。”
成公公还在劝说洛白,浴房的门打开,穿着一身黑袍的楚予昭走了出来。他用帕子擦着头发,黑袍衣领处没有系上,袒露着一片蜜粽色的肌肤,接触到屋外的冷空气后,那片肌肤上便冒着热气。
“成寿,去找点干净稻草来就是了。”楚予昭吩咐道。
成公公便出门去找干净稻草,楚予昭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向软塌,看着坐在布单中那只湿漉漉的小豹,看他毛发都贴在身上,突然便笑了一声。
“像只猴儿似的。”
他另外取了张干帕子,兜头罩上洛白,将他搓揉一通后抱在怀里,拿过药瓶给他爪子上药。
那爪子只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楚予昭涂着药膏,嘴里道:“还挺有本事的,看来是被人捎带了一段?”
洛白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是的,我坐了很长一段路的马车。
楚予昭见他眼睛里都是得意,便将那爪子捏了捏:“元福一定不会让你来北境,他让你出宫,肯定给你安排了其他路,来北境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洛白眼珠子转了转,想说自己是迷路来的,但撒谎精现在开不了口,只得又点了下头。不过他想起还在宫中的元福姨,心里浮起担忧,按着楚予昭手背轻轻叫了一声。
楚予昭道:“我明白,我会派人将元福接来。不过你放心,元福深知在宫中的生存之道,这些天肯定没事的。”
药膏上好,成公公抱了一堆干稻草进来,洛白看见那堆稻草眼睛都亮了,从楚予昭怀里倏地坐直了身体。
成公公将稻草放在软塌前的小桌上,洛白便伸爪拿了一束,作势要往肚皮上绑。
楚予昭看着他将稻草在肚皮上铺开,道:“你这样不方便,也不好看,反正只要身上有稻草就没事,我给你想个办法吧。”
片刻后,西院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跑出来一只毛发蓬松,圆滚滚的白色小豹。
月光下,院子里的积雪反着柔光,也将小豹的皮毛照得缎子似的。他在院中撒欢地跑了一圈,又冲至中间那棵大树下,拉长身体,用爪子在树干上抓挠。
小豹颈子上套着一个棕黄色的圈,倘若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用稻草编成的。不过远远看着倒也别致,像是项圈一类的饰物。
洛白挠了阵树干,转头看向房门口,只见楚予昭正负手站在那里,黑发披散,袍袖翩翩,身后烛火给他高大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光晕,削减了他身上的攻击性和威严,那冷凝的眉眼里只一片柔和缱绻。
小豹立即便小跑过去,楚予昭俯身将他抱在怀里。周围很安静,只听见雪落时簌簌声响。洛白将头靠在他肩窝,感受着那处肌肤的温热,内心既幸福又安宁。
用过晚饭,楚予昭在正厅和几名将领议事,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洛白就趴在他身旁的虎皮上,半眯着眼打盹,时不时听上那么一耳朵。他们的话题虽然无趣,但能这样贴着哥哥,还是不错的。
一名将领起身对着书案后的楚予昭道:“微臣以为,现在我们要按兵不动,调养生息,宁作就先让达格尔拿着。马上进入边境最冷的那几天,达格尔人决计不会出兵,我们的重心要放在楚琫那边,早日把京城夺回来。等到春季转暖时,再来对付达格尔不迟。”
“这样不行。”洪涛也起身道:“只要我们一走,津度必丢,边境其他几城也会成为达格尔的囊中物。”
“等将楚琫那些反贼拿下,再打回边境不就行了?”
“那边境的百姓呢?宁作被屠城的事情你忘了吗?”洪涛怒声道。
一语既出,那位将领顿时卡了壳,屋内没有谁再出声。
楚予昭很久没说话了,只用手一下下抚着洛白的头,不时挠下他的脖颈,这时才平淡地开口:“朕已经有了决定,不光要对达格尔进兵,而且不会等,速战速决,趁他们还没回神,明日便进攻,把宁作拿回来。”
“明日?”这次就连洪涛都有些惊诧,“士兵们不修整几日吗?”
楚予昭看向他们,一扫刚才微闭着眼的慵懒模样,眼神凌厉,神情冷肃:“我们在修整,达格尔人同时也在修整,他们自小在酷寒环境中长大,而我们的兵好多都是南方人,等到适应这天气还得花上一段时间。达格尔人这次各大部族联手,足足十余万人,他们占了天时地利各种优势,再让他们修整,那这个仗更不好打,且耗时长,折损大。他们肯定认为我们要修整上一段时间,那就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明日就全军攻打宁作。”
“京城的事放在一边,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将达格尔人彻底赶出边境,还给边境十年太平。”
楚予昭字字清晰,落地有声,屋内所有将士立起身,包括那名想打回京城的统领都高声应道:“谨遵陛下命令。”
等所有人退出屋子,楚予昭也仰躺在那张虎皮上,脑袋枕着洛白的肚皮,闭上眼睛道:“明天我要带兵去打宁作,估计下午才会回来。听说城里有不少有意思的玩意儿,让成寿带着你好好逛逛。”
洛白一听这话就不依了,翻起身在楚予昭身旁坐好,楚予昭的脑袋滑到虎皮上,便也睁开眼看着他。
嗷……
我肯定要跟着你去的,不然我不放心。
“我就是打个仗便回来,顶多一日,带着你不方便,何况你也不会骑马,怎么去?”
洛白指了指他胸口,示意他可以像今天这样将自己绑着。
“那太碍手碍脚了,不光要杀敌,还要顾及着你,不行的。”楚予昭摇头。
嗷……
好哥哥让我去嘛,求求你了。
洛白两只爪子合拢在胸前拱手,双眼全是哀求。
“不行不行,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楚予昭双手枕在脑后,见洛白气呼呼地侧着头,便用膝盖碰了碰他。洛白本就坐得不稳,这下被碰得在虎皮上翻了个滚,爬起来后坐好,继续生气地看着旁边。
“怎么了?耍性子了?”楚予昭再次用膝盖碰他,被洛白一爪子拍来,拍得啪一声。
楚予昭平时什么都顺着他,这次见他生气也没有松口,只闭上眼静静躺着,不再说话。
洛白又慢慢转回头,看向楚予昭,见他灯火下的脸依旧那么好看,却明显带着疲态,眉心也有一道深深的沟壑,突然就不那么生气了。
是啊,哥哥怎么带他去呢?他是小白的话便没法骑马,绑在哥哥胸前会干扰他杀敌,可他若变成洛白,马倒是会骑了,又没有办法帮他打架。
何况哥哥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洛白啊……
洛白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个想法。他凑近楚予昭盯了片刻,见他呼吸平稳绵长,也没有睁眼,像是睡着了一般,便蹑手蹑脚出了屋。
后院此时一片安静,只有马厩里的几匹马在慢慢咀嚼着干草,一只小豹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马厩旁,左右打量一番后没见着人,便跳上横栏,双爪灵活地解开了一根缰绳,用牙齿咬着往马厩外拖。
可那马儿分明不想搭理他,也不愿意出马厩,只挣着不动,四蹄稳稳扎在地面。
洛白和它较劲,咬着缰绳倒退,可僵持了老半天,也没将那马儿拖动。
“哎,你看那边。”
“怎么?”
“神豹。你看神豹它想干嘛?”
院墙外的树枝上,一名值夜的禁卫碰了碰身旁的人。
那人闻言看去,观察片刻后嘶了一声:“看这样子,它是想骑马啊。”
“可它牵不走啊,帮一下吧。”
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后,一颗石子落在马屁股上,那马儿吃痛,脚下一松,便被小豹给拖出了马厩。
洛白咬着缰绳,将那匹马带出了院子,上了大街,今天楚予昭带着他进城时,曾在前面看见过一块空地,便带着马儿往那处走。
到了空地,他瞧瞧左右没人,便颠颠地绕到马儿身旁,跃跃欲试地搓了搓两只前爪,咬着缰绳往上一跃,扑到了马背上。
乖马儿别动,让我骑骑,我学会骑马后,就能帮着哥哥打仗。
第80章、小豹上战场
小豹在马背上艰难地调整着坐姿, 先是将两条后腿岔开,却发现他的腿太短,根本无法让他横跨在马背两旁, 便又改为横趴着, 将身体拉长搭在马背上。
但这样一来,别说可以驾马了,前面的路都见不着,而且让他想起在皇家猎场时, 见过有人将猎物横在马背上,那些猎物好像就是这个姿势。
洛白在马背上来回调整,马儿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骑手, 搞不明白他的意图, 也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蹄子, 从鼻孔里喷出呼呼热气。
他最后采取了一个和马背保持同一方向的趴姿, 两只前爪牢牢抓住马鞍的前端, 两只后爪也抠紧了马鞍后沿, 头一甩, 牙齿扯动缰绳, 马儿就跑了起来。
洛白死死抓紧马鞍,在空地上小跑着圈儿, 虽然颠得有些难受,但好在也能固定在马背上。
哈!我能骑马了, 我能和哥哥一起去了, 我可以不干扰他, 成为他的麻烦了。
洛白心里刚冒出股狂喜, 就察觉到了不妙。
马儿越跑越快, 马背也更加剧烈的上下颠簸。他用上最大的劲儿, 四只爪子死死抠紧马鞍,可身体也惊险地左右摇晃,最后终于被颠了下去,啪嗒一声嵌入了厚厚的积雪里。
洛白被摔得七荤八素,慢吞吞坐起身,甩了甩满是雪沫的脑袋,看着那匹还在奔跑的马,又爬了起来。
小豹等马跑到身边时,一个用力跃起,再次回到了马背上,四只爪子抠着身下的马鞍。
嗷!
啪嗒!
又被摔在了雪地里。
这次他摔得不轻,撑着雪地坐了好一阵才翻起身,继续往马背上扑。
空地旁的阴影里,一直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形。楚予昭也不知道站在那儿看了多久,眼神复杂,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肩头上都罩上了一层雪,像是尊一动不动的雕塑。
只是在洛白每次坠马时,垂在袍边的手会那么颤一下。
终于在一个急转弯时,从马背上嗖地飞出去了一团黑影,在夜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天地颠倒,洛白这次做好了被重重摔下地的准备,没想到尚在半空中,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跌入一个坚实却熟悉的怀抱。
当对上楚予昭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后,洛白顿时僵住不敢动了。
那匹马还在转着圈狂奔,楚予昭也不管它,只将洛白举在面前,一人一豹就这样四目相对。
“非去不可吗?”楚予昭问。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硬。
洛白点了下头。
非去不可。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临危险。
“可是很危险。”楚予昭终于没有找其他理由,而是说了实话,“超出你想象的危险,也许都不能平安回来。”
洛白看着他的眼睛,伸出了一只爪子,轻轻按上了他的胸口,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后,又收回爪子,按上了自己胸口。
如果你那儿不会再跳动,那我这里也不会再跳动了。
停住的大雪再次纷纷扬扬飘落,有一片落在小豹眼睫上,瞬间又化为水珠,像是一滴欲坠未坠的泪水。
楚予昭看出了他无声而坚定的誓言,终于叹了口气,将小豹拢入怀中,闭上眼埋在他头顶,低低地道:“那就一起吧。”
他就这样抱着小豹站在雪中,抱得很紧,洛白被他勒得险些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将头挣出来,搁在他肩上,看着那马儿还在绕着圈跑,露出了一个微笑。
第二天尚未破晓,晨星还挂在天空里,大军便开拔,浩浩荡荡地去往宁作。
楚予昭一身戎装黑铠地骑马奔在最前,后面紧跟着几百禁卫。他腰佩枫雪刀,骑下战马也披甲着铠,甚是气势威猛,只是身后却背了个竹篓,有些不伦不类,让浑身气势大打了一个折扣。
一只毛茸茸的小豹站在竹篓里,两只爪子扶着楚予昭肩头,被风吹得半眯起眼,也不妨碍他一脸的兴奋和激动。
这是成公公找来的个竹篓,刚好可以将洛白装在里面,篓口宽大,也不妨碍他自由进出。
小豹不时会伸出一只爪子,握成圆圆的小拳,只弹出一根短爪,坚定地指着正前方。
嗷!
给我冲!
楚予昭发出一长串大笑,果真扬起马鞭,更快地向前疾驰而去。
天空逐渐亮了起来,左前方出现一座高耸的雪山,楚予昭用马鞭指着那处山峰,大声对洛白道:“看见那座山了吗?叫做楠雅山,也是当地人的圣山,传闻他们信奉的兽神阿穆措,就住在这山上。”
阿穆措?楠雅山?
洛白没听过阿穆措,但觉得楠雅山很熟悉,突然想起在来边境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叫刘四好的老头,就问过他是不是要去楠雅山。
初升朝阳下,静卧着一座披云顶雪的山峰,缥缈雾云中透出种纯粹的白。山峰直耸云霄,雄浑巍峨,冷峻圣洁。
洛白在看见这座山的时候,心里便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受,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碰,勾出了一声轻响。没有缘由地,心头浮起了某种念头,像是有道声音在轻轻催促,催他靠近那座山。
“怎么了?半晌都没有声音,是不是冷?”
楚予昭的大声询问唤回了呆呆失神的洛白,他这才转回头,用爪子拍了下楚予昭的肩,示意自己并不冷。
大军一路疾行,沿途山顶上的达格尔哨兵,慌忙燃起了烽火,伴着那轰然腾起的烈焰,楚予昭率军纵马飞驰,如同汹涌的海浪线,在达格尔人吹响了应敌号角时,已经涌至宁作城外,黑压压地停在了平而广的山头上。
前方就是宁作城,城头上挂着一排头颅,那是当初城破时誓死不投诚的将士,城中央还有几处冒着黑色浓烟,翻卷着升入天空。
而达格尔军队,除了少部分入城,其他都驻扎在城外的一块空地。当迎敌号角吹响时,正是午饭时间,大大小小的帐篷间燃着篝火,上面还烤着牛羊腿。现在他们一片忙乱,匆忙拿武器着铠上马,推挤着去城墙外集合,那些羊腿都已经被烤得一片焦糊。
和山脚下大喊大叫乱成一团的达格尔人不同,山头上的大胤军队列整齐,军容肃穆,数万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只雄鹰突然从天空掠过,发出长长的鸣叫,打破了山头上犹如凝滞住的静谧,楚予昭举起手中枫雪刀,从胸腔里怒喝出两个字:“进攻!”
震天的喊杀声突然骤响,大军如决堤的奔流,从山头四面八方俯冲而下。每个士兵都抱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无畏无惧,因为冲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正是他们的皇帝。
洛白紧紧抓着竹篓边缘,一颗心蹦得像要跳出来,他刚张开嘴跟着嗷嗷了几声,想到马上就要打架,又腾出手摸了摸颈子上的稻草圈。
很好,稻草圈很牢实,可以放心打。
达格尔多是穿着灰白的皮袍,大胤士兵则身着深黑盔甲,两种颜色的人潮,在喊杀声中彼此靠近,终于撞在了一起。
楚予昭没有减速,催动马匹跃入敌阵中,带领身后紧随的禁卫,像是滔滔江海里的一股逆流,又像深深嵌入的一根楔子,硬生生破开人潮,一路摧枯拉朽,所经之处,达格尔人纷纷跌落马下。
他手持枫雪刀横挑斜劈,仿似化身成了主宰生死的阎罗,睥睨众生不可一世。
被他背在身后的洛白,也跃出竹篓,纵身扑出去,在空中亮出锋利的爪子,刷刷刷几下,便有达格尔人捂住眼睛惨嚎,再被其他大胤军士劈下马。
他在那些人的头顶上跃过,一个纵力又稳稳跃回竹篓里,跟着楚予昭继续往前突进。
小豹就像是一团白色的闪电,不断扑进扑出,利爪飞舞,现在没有达格尔人顾得上他,只和身边的大胤兵士拼斗,他更是如鱼得水,爪下几乎没有落空过。
远处山顶上的林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刘四好和他小儿子带着家丁们站在车旁,目睹着这场战斗。
刘四好的眼神也变好了,那双混浊的眼透出亮光,不时对着战场里的情况指点几句。
“爹,我看见大哥了,我看见了,他带着兵冲在前面。”小儿子突然激动出声,抓住了刘四好的手臂。
“看见就看见了嘛,这么激动做什么?”刘四好斥了一声,却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水。
“哎,你们看那是什么?好像是我们在路上捡到的那只小豹,我看见他也在战场里面杀达格尔人。”一名家丁指着靠近城门的那处惊叫起来。
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只看见一团白色的小不点,在那些达格尔人头顶纵跃翻腾,经过之处,就有达格尔人捂着脸坠马倒地。
按照这个距离,倘若别人来看,是辨不清的,但刘四好一行人见过洛白,所以一眼便能将他认出来。
刘四好看着洛白矫健灵敏的身姿,片刻后击了下掌,朗声激赞:“好狗!”
楚予昭已经带着禁卫杀到了离城墙不远的地方。他和洛白一路配合得天衣无缝,洛白负责在马前开道,纵跃腾挪间,将那些达格尔人抓得双目不能视物,而楚予昭枫雪刀紧接着劈出,一颗头颅就滚落马下。
洛白抓伤一名达格尔士兵,往前腾跃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眼看就要从空中落下,一面刀刃将他平平托住。
楚予昭将枫雪刀往上一抬,将洛白抛向空中,大喝道:“站稳了。”
洛白在空中便调整方位,下落的瞬间又抓伤了一名达格尔人,这才一扭身,稳稳地跃进了楚予昭背后的竹篓。
“漂亮!”楚予昭又是一声大喝。
左前方一名身材彪悍的达格尔将领,手持弯刀对他冲了过来。
“达日嘎赤,阿许特部族头领。”楚予昭看着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又侧头对洛白道:“我来和他打,你看着就行。”
嗷!
知道。
楚予昭虽然和这些达格尔将领从未谋面,但在战场上遇到,却第一眼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眼见达日嘎赤挥舞着弯刀冲来,楚予昭也一夹马腹迎了上去。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两匹马极快地擦身而过,而就在这瞬间,锵锵几声,两人已是交手了好几招。
达日嘎赤冲出去后调转马头,甩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嘴角扯出一丝兴奋的笑,露出尖尖的犬牙,用达格尔语说了声:“好功夫。”
楚予昭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眼底也燃起了光芒。他松开缰绳两手握刀,仅用双腿夹紧马腹固定身形,一声叱喝后,又对着达日嘎赤冲了上去。
两马交汇时,楚予昭挥动枫雪刀,没有用什么招式,对着达日嘎赤直直劈落,双臂紧实的肌肉偾起,这一劈带着挟山超海的千钧之力。
达日嘎赤也没有闪躲,只运尽全身之力,双手举起弯刀迎了上去。
他这柄弯刀也是难得的利器,锵一声巨响,两把刀在空中相撞,激起了一团银白色的火花。
两匹马都各自后退几步,达日嘎赤那匹枣红马更是前腿一软,趔趄了两下才不至跪下去。
他没想到印象中一贯羸弱的大胤人,居然也有如此悍勇之士,轻敌之心已经全部收起,驱着马匹往前跑了几步才调转马头,神情变得凝肃。
而洛白被楚予昭吩咐过,便没有出手,只在他背后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达日嘎赤挥舞爪子龇牙咧嘴,摆出各种凶狠的造型。
达日嘎赤瞧见楚予昭背后突然探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白色小豹,只愣了下,便立即收回心神,全神贯注地对付楚予昭。
两人便在马背上你来我往地交手了数十招。楚予昭招招凶狠步步紧逼,横劈戳刺刀光飞舞,不给达日嘎赤任何喘息的时间。他□□战马也是万中挑一的骏马,腾挪进退之间,无比灵敏。
达日嘎赤渐渐有些左支右拙,但胜在体力好,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只是那只小豹实在是让他心烦,不停在他视野范围内做出各种动作,还做鬼脸,引得他总会有些分神。
而就在他俩对战时,旁边偷偷过来了一名达格尔士兵,手拿长戟,从楚予昭侧面对他刺去。
洛白刚双爪交叉摆在胸前,眼睛余光就瞥见了,顿时怒从心起,从竹篓里跃到半空,爪子对着那人凶狠地挠下。
我让你偷袭。
啊!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道是被洛白抓瞎的士兵,一道是被枫雪刀劈中的达日嘎赤。
洛白一个翻身,又落进了楚予昭后背的竹篓里,这才发现,达日嘎赤已经驾马跑远,背影只剩下了一条手臂,而另一条手臂则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楚予昭只回身继续砍杀,带着禁卫在城门一带冲杀,将堵着城门的达格尔人清空。而洪涛和刘宏两名主将,则率领着数万大军,跟随战鼓的长短声音变化,不停变化着阵型,在主要战场和达格尔军队拼斗。
战场上汇聚着灰白和深黑两色,开始灰色居多,渐渐的,从边缘地带开始,灰色越来越淡薄,被深黑浪潮一点点吞噬。
眼见胜利就在眼前,大胤军们士气如虹,可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隆隆重响。声音由远及近,持续不断,犹如巨石落地,又似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接近。
听到这声音,达格尔士兵们突然爆出激动的大叫,犹如绝处逢生一般。而那些原本就驻扎在边境的大胤兵却脸色骤变,露出惊慌的神情。
楚予昭也察觉到异样,将枫雪刀从一名达格尔人的胸膛拔出,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右边山头上,突然冒出数十头身形庞大的猛兽,每一头背上都搭着木架,上面乘坐着几名达格尔人士兵。
“达格尔驭兽师,驭着他们饲养的猛犸象来了。”有士兵惊慌喊道。
洛白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猛犸象,不由有些呆了。
这是什么?这比豹要大出好多啊。
达格尔士兵们显然训练有素,在看见猛犸象的时候,便飞速聚拢,不再分散在四处,很快就聚在了一起,只外围的兵拿着武器,和大胤兵继续拼斗。
刘宏将军一直驻扎在北境,是知道这些猛犸象的厉害的,立即嘶声力竭地喊:“快跑,往附近山包上跑。”
可他这声刚喊出口,一声长长的尖哨吹响,数十头猛犸象,便对着下方的大胤士兵疾冲而来。
猛犸象群疾奔时,隆隆的脚步声仿似天上滚过的闷雷,连地面都在跟着震颤,犹如龙卷风一般,疾冲入了大胤军。
迎头撞上的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瞬间被踏到了足底。而象顶上除了正中坐着的驭兽师,周围一圈达格尔士兵,也对着下方的人不停放箭。
这些猛犸象在驭兽师的控制下,在大胤军里四处冲撞踩踏,士兵们顿时被冲散了,有人尝试用刀剑去砍那经过身旁的猛犸象,竟像砍上铁板,那大象完好无损,反而被象上的人射中一箭。
达格尔士兵则跟在象群后推进,将那些处在混乱中的大胤士兵砍倒。
“布阵,布阵,不要乱了,不要乱跑。”眼见阵法也被冲散,达格尔人开始反扑,洪涛嘶声吼叫却也没有什么作用。
楚予昭看着那些狂猛冲撞的猛犸象,大喝一声:“红四!”
“在。”
“带上人,和我一起去对付那些大象。”
红四担心楚予昭危险,略为踟躇着没有应声,楚予昭凌厉的视线即刻刺来,他只能哽着脖子高声应道:“是。”
楚予昭勒了把马缰,侧头似要对背上的洛白说什么,洛白还没等他出声,便挥舞着爪子低吼了一声。
别吵吵,直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