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宋豆丁他们还没离开, 全都围到二人身边,忍不住上手摸摸,“这是什么呀?”

    “好黑啊!”

    “看起来有点像……特别大的墨条。”

    刚上手, 就摸了一手黑。

    “这就是……最简单的墨。”周自言分给大家一人一只毛笔, 让他们试一下。

    宋豆丁第一个上手,蘸取墨石上的墨汁, “咦!还能写字……就是颜色好淡。”

    “比不上外面卖的好墨,不过是不是也能书写了?”周自言找来一个盒子, 把墨放进去,“况且这种墨做的时候,周期短,价格低,最适合平时用来写写文章。”

    周自言这话一出, 大家才反应过来!

    是哦!虽然颜色淡淡的, 但是也能写字。

    要是真的不贵, 那就能大大减缓读书的费用,是件好事呀!

    周自言捧着他们做的这块小墨石,直奔衙门。

    关上门, 和钟知县等人小声密谋了许久。

    自那天起,镇上几家空闲着的房院突然搬进去许多人, 在屋内敲敲打打, 似乎做了许多东西。

    但是要大量制墨,就需要松油。

    关于这点,周自言倾情推荐了上河村。

    于是钟知县亲自到访宋家,准备和宋父商议一下这件事。

    钟知县来的时候, 宋父正在正屋的摇椅上喝小酒。

    文秀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进来,“老爷, 县令大人来了!”

    “啥?!”宋父身子一颤,手里的酒壶差点掉下去。

    满身酒气是去不掉了,宋父只能换了一身衣服,赶紧出去接人。

    钟知县和主簿一同进门。

    周自言晚他们一步,跟在后面。

    宋父一片惶恐,等钟知县开口才知道,原来衙门是需要他们上河村的松油!

    只是不知道要这松油做什么啊?

    钟知县摆摆手,“莫问,莫问。”

    事情还没成,不宜大声宣扬,免得引来是非。

    但是衙门给的价格非常公道,还是长期工,宋父没有理由不同意。

    当天便记下衙门说的各项事情,又跑了一趟上河村。

    老村长一听,衙门竟然要与村子合作,共同采摘后山的松油?!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吧!

    反正每年都要往外卖,还卖不了几个钱,衙门给的银子可比往外卖划算多了!

    几方一合计,没用两天便达成合作。

    由上河村定期供应松油给衙门,至于衙门要做什么,暂时还不能说。

    有了这么一个长期进项,上河村各家各户的腰包总算鼓了那么一点。

    周自言回去后当着学生们的面,又重新做了一遍。

    务必要让他们全都记住。

    这样以后就可以自己制墨,不用因为墨贵就抠着用,也不用因为普通训练还要再去外面买那些上好的墨。

    这样也算减轻一点负担。

    几位学生得知这个方法后,每天除了上课便是搅弄烟灰。

    周自言家小院中短短几天,便摆了一堆墨。

    家里没有正规的模具,所以孩子们随意发挥,做出来一堆圆形的,方形的,还有奇形怪状的墨石。

    几个小孩天天查看自己的墨石,简直当成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毕竟他们还是第一次亲手制作自己使用的东西呢!

    宋卫风被周自言的考题折腾的不轻,每天都灰头土脸,深度怀疑自己以前上课是否走了神,不然怎么一道题都回答不出来。

    但他在做题之余,忍不住把周自言出过的所有考题全都整理下来,每每夜深,都要拿出来再品一品。

    自己的记完了,就把宋豆丁的折本拿过来一起记上。

    再后面,便是王小妞,二棍,蒋庆庆……

    不到半月时间,宋卫风的记录就已经变成厚厚一沓,叹为观止。

    “……我以前,有写过这么多东西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宋卫风看着手上的成果,不免回忆起自己以前读书的模样,那时候,好像重在背诵理解,并没有这么厉害地下笔作答。

    宋豆丁趴在旁边,一页一页翻看宋卫风的记录,“哇哇哇,我居然已经写出来这么多文章了……诶,还有小妞他们的啊。”

    “都记下来了。将来等你们考中了,我拿出去卖钱。”宋卫风捏捏宋豆丁的鼻尖,“不知道几位小秀才的亲笔注解,能卖几个银子。”

    周自言背着扇子走过来,插嘴道:“那可是能卖许多钱。”

    周自言也挺震惊的,没想到宋卫风已经无师自通了错题集一样的东西。

    翻看这份记录,周自言仿佛从这些考题和墨迹上,看到过去用功读书的日日夜夜。

    周自言从腰封中摸出二钱银子,“宋公子,周某买下这份记录,这些银子,拿去买些零嘴吧。”

    “这本来就是你出的考题,你若是需要,拿走便是,何必再给银子。”宋卫风这么说着,却收下银子,笑着说,“但我知道你定是不会再拿回去的,这银子,待会就变成各色点心零嘴,进到孩子们嘴里。”

    “就你机灵。”周自言合上折扇,敲了宋卫风一下,拿走宋卫风的记录。

    坐在主位,周自言看着这份厚厚的记录,心中颇有成就感。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教过这么多东西了。

    而他的教学成果也很明显,只待过完年的童试,便能知晓。

    周自言对这份记录爱不释手,忍不住点灯熬夜,在里面又加上自己的批注。

    现在题集也有了,那怎么能没有内容的讲解?

    周自言又提笔,根据自己的了解写下一份关于科举考试的考纲重点。

    他从前只按照心意讲课,还从未把心中那点大纲写出来。

    如今有了机会,周自言一写就停不下来,竟然一口气把童试和乡试需要注意的地方都写了一遍。

    原本只是厚厚一沓的记录,最后在周自言手上变成……厚厚三沓。

    装订到一起,厚的像砖头。

    宋豆丁他们举着这块‘砖头’,真切感觉到学问的重量。

    反正写都写了,那就得用上。

    这本书就算做周自言自己的教科书,用来专门教导学生如何有的放矢地准备科举。

    既然要做教科书,那一本自然是不够的。

    王小妞等小孩自告奋勇,开始没日没夜的抄书。

    用上自己制作的墨石,便宜好用,写再多字都不怕!

    做好的墨石被他们敲成好几块,带回家中,当做奖励分给家里的弟妹。

    还有外面跟着他们学认字的小娃娃们。

    有了这些,他们就不用再在地上用沙土练字了。

    转过年去,马鸣沟发生一件十分耐人寻味的事情。

    原本只能在墨坊买到的墨条,突然出现在几家小书铺中。

    就连宋父的小铺子里,也在杂货旁边摆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墨条。

    许多读书人摸不着头脑,“这……这是哪里来的墨条?怎的价格这么便宜?”

    “便宜还不好吗?你愿意去买墨坊二钱银子一根的墨条吗?”前来购买的读书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是家境贫寒,用不起二钱银子一根墨条,只能退而求次选择书铺售卖的便宜墨条。

    只是有人觉得不大靠谱,“咱们镇哪来的制墨坊,怎么可能有这么便宜的墨条出售?”

    书铺小厮端着砚台走过来,“两位书生,咱们这有现成的砚台,二位可以试一试。”

    两个书生对视一眼,抬起袖子便蘸墨,“竟然还有这等好事,那必然要试一试。”

    毛笔蘸墨,随手写下一句诗。

    “这墨……颜色有些淡啊。”写字的书生回想刚刚落笔的手感,“其他的倒还算顺滑,不错,可用。”

    “不过是颜色有些淡,那算什么,用作练习已经足够。”说话的书上直接抱上三根墨条,“先买三根,这样半年都无需再买了。”

    “说得也是,我等家境困苦,何必追求墨色。”另一人也拿下墨条,准备付银子。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马鸣沟城南,城西各大小书铺。

    就连宋父的小铺子也开始人满为患,不为别的,就为了买便宜好用的墨条。

    要是还有余钱,顺便买点小玩意也是可以的。

    宋父看着拨弄不停的算盘,拍拍肚子笑开。

    周自言看着衙门送来的分红银子,也拍拍扇子,笑开。

    但笑不出来的便是马鸣沟上的墨坊。

    “到底是谁,哪个人泄露了制墨的方子?!”负责在马鸣沟贩墨的掌柜不停走动,每走一步就臭骂一句。

    旁边的下人恭敬道:“老爷,这制墨的方子也不是什么秘密,难保有人在外面听说了制墨的流程,回家做出来。”

    “这都十多年了,怎么早不做晚不做,偏偏在我刚上任的时候做出来?”掌柜的气到喝不下茶,他前年才刚刚从总行调到马鸣沟来,正打算大赚一笔,结果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这不是摆明了针对本掌柜?!”

    “老爷……”下人觉得不应该,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不成,不成,得打听一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耽误本掌柜发财。”掌柜盘起手中两个圆球,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下人弯腰,“早就派人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找到消息了。”

    正说着,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跑了回来,“老、老爷,打听到了,打听到了,那几家铺子,听说……听说货源都是衙门的衙役送来的!”

    “衙门?”掌柜坐到椅子上,眉目耸下,不敢置信。

    他们能在马鸣沟大赚,就是仗着这里不知道制墨的具体方法,朝廷为了那些读书人没办法制约他们。

    现在衙门主动开始贩卖便宜的墨条,那不就代表,朝廷已经不受他们威胁,可以自行产墨了吗?!

    那他们还赚个球!

    此人,可恨,可恨啊!

    周自言站在街尾,望着书铺门庭若市的模样,长眉轻挑。

    宋卫风站在周自言身旁,着实没想到他们在上河村做的东西,现在竟然能引来这么多读书人购买。

    “瞧着吧,等再过几年,衙门研出更精细墨条,到时候,马鸣沟这里就不再需要倒卖外面的贵墨了。”

    周自言那天和钟知县商议的时候,不仅商量了制墨,还研究了一下毛笔和纸张的制作。

    他们都知道马鸣沟的记忆有限,所以并不追求质量,但要能够量产。

    足够支撑马鸣沟贫苦人家的读书郎,日常书写就足够。

    周自言把现代听过的一些制作过程说出来,主簿记下,交给衙门里懂这些的匠人手上。

    这些匠人会根据周自言说的过程,研制出最适合马鸣沟使用的笔墨纸砚,确保让每一户人家都能购买需要的笔墨纸砚。

    “到时候,便能让人人都读书识字。”周自言想着万千子民共同读书的场景,轻轻笑开,“定是一番盛景。”

    “周大哥……”宋卫风偏头注目着周自言,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位周夫子。

    周自言总是拿着他那把扇子,不声不响的,然后就改变了身边的人和事。

    他好像极为关注身边人的读书情况,也非常希望人人都能读书。

    到底为什么呢?

    小小一介夫子,却有这样的慈悲心肠。

    “周大哥,你若是做官,一定是最好的官。”宋卫风站到周自言身边,肩碰肩,看着周自言肩上起来的衣衫毛刺,“一定是那种会被民间传唱的好官。”

    “好官吗?”周自言摇摇头,“我可算不上什么好官。我既无本事,也没宗族,就这么一个孤寡汉子,能成什么事。”

    哪有好官做到一半就被罢官的。

    他充其量就是把一个现代文化的搬运工,时不时搬运一点现代文化到大庆。

    “有的人做官,手段狠辣,能成就大业,有的人做官,并无大望,大行中庸之道。许多人说前者是奸臣,说后者是那米缸里的蛀虫。”宋卫风说,“但我觉得只要他们心中是向着百姓的,那就是好官。”

    “周大哥,我觉得你心里装下的百姓,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宋卫风戳戳周自言的左胸膛,指尖感受到一点炽热,“我都要怀疑你以前是做过官的了,不然为何能从你身上看到钟知县的影子?”

    只是钟知县和周大哥年纪相差太大。

    “……我可不到钟知县的年纪。”想到钟知县那一把胡须,周自言避之不及,“周大哥的花期还能再开几年。”

    宋卫风被周自言的说法逗笑,不再探寻周自言的小秘密。

    时机到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知道的。

    春枝萌芽时,周自言来到马鸣沟的第二场童试又慢慢拉开序幕。

    年年都有的一场科举,每年都能唤起镇上百姓的热情。

    今年周自言,宋卫风等人都不用参加,时间空闲了许多,就专门带着家塾那五个小孩去参加。

    周自言本以为钟窍一会紧张的吃不下饭,夜不能寐。

    没想到钟窍一竟然能稳住心态,照旧温习。

    对此,钟窍一解释:“以前一直想带着秀才功名搬出去,后来……反正我觉得,现在住在衙门,和外祖父他们在一起也挺好的。”

    自从跟着周自言读书,他和外祖父外祖母的关系都和缓了许多。

    现在已经能够自然的和他们表达亲昵。

    所以,对于搬出去这个愿望,也不是那么渴求。

    “你能这么想挺好。”周自言原本还担心钟窍一给自己压力太大,现在看来没事了。

    越放松越稳定的心态,说不定更有助于考试。

    钟窍一能提前改变心态,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童试还是那样,先县试。

    第一天,周自言和宋卫风提着五个小包袱,把五个孩子送到考棚。

    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紧张,也不要苛求自己一定要考中什么,万事都以自己为主。

    五个小孩乖乖在考棚外齐齐作揖,然后在周自言和宋卫风的注视下,迈步进入考棚。

    自此,开启属于他们的科举之路。

    周自言看着五个小孩拥挤的背影,无端产生一些感慨,“竟然把他们都送到考棚里了……”

    他当初可只是想教宋豆丁一个孩子的啊!

    “周大哥,还是担心担心咱们自己吧。童试既开,那乡试就不远了。”宋卫风搭上周自言的肩膀,“错过今年的乡试,那就得等后年,中间空闲一年多,不知道要出多少变数。”

    “说的也是。”周自言看向庆京省的方向,那里还有在京中等他的人,“今年乡试,一定要去。”

    “……”宋卫风‘嗯’了一声,“今年乡试,周大哥一定行的。”

    “你和豆丁也可以的。”周自言以为宋卫风是担心他和豆丁,终于聪明了一把,安慰宋卫风道,“还有半年多,不用太担心。”

    宋卫风视力极好,远远就看到了廖为安,“廖夫子!”

    廖为安一身蓝色圆领长袍,挺如松柏的气质,在考棚周围鹤立鸡群,实在显眼,想看不见都难。

    廖为安也看到站在考棚门口的二人,走过来叙旧,“周夫子,宋学子,好久不见。又是一年啊!”

    “今年马鸣书院送了几位学子?”周自言调侃道,“我家五个小孩可是全都进去点名了。”

    “今年定能行。”廖为安摊开折扇,“不过我也管不了多久了,乡试结束,我便要回京去。”

    “出来的太久,京中该着急了,不能再随意闲逛咯。”

    周自言邀二人坐下,买来三碗温茶,“你出来都快两年了,是该回去了。”

    “说实话,真喜欢这里,天和民善,读起书来都舒服许多。”廖为安一想到庆京省就一脸不高兴,“看着吧,这次回去,我又要开始到处参宴吃酒,到最后把自己喝成大腹便便的模样。”

    “谁让你是林相公的徒弟,大家找不见林相公,自然都去找你了。”周自言笑道,“有本事,你就叫你其他师兄弟们出来,帮你分担一下火力。”

    “他们?我要是能请动他们,我早就跑了,还用得着在这儿烦闷?”廖为安按下扇子,揉揉额角,“不提他们,不提他们!提起来就一肚子气。”

    周自言悄悄为宋卫风解释,“廖夫子是林相公大徒弟。除他以外,那些学生个顶个的有特色,等以后你去了京城便能知晓廖夫子现在为何这么烦了。”

    “……周大哥,难道和林相公很熟?”宋卫风问。

    周自言往后一仰,姿态随意,“熟。”

    周自言如此不避讳,宋卫风反而猜不到周自言说的是真话假话,也猜不透他的身份。

    与林相公相熟的人,皆是大儒的京官。

    宋卫风哪里熟悉,他总共就知道一个游大人……可人家游大人好好的待在京城呢……

    周自言就是料定宋卫风对庆京省官僚关系知之甚少,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果然,宋卫风小脸皱成包子,也没敢往那位‘游大人’身上猜。

    “卫风啊,有时候你可以大胆一点。”周自言偷偷为宋卫风开个后门,能不能领悟到,就看宋卫风自己的了。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廖为安喝了一口茶,却觉得对面两个人有些说不透看不明的氛围。

    难不成这两个人,瞒着他在一起了?

    不对不对,周大人岂是那种偷偷摸摸行事的人。

    “没什么,是秘密。”周自言端起茶碗,与廖为安轻轻碰碗。

    第一场结束,周自言成功收获五个垂头丧气的小孩子。

    “怎么了,全都不会?”周自言挨个抱上牛车,询问他们的情况。

    “不是不会,是拿不准。”王小妞趴在车辕上,叹气,“好难啊,我以前把科举想的太简单了……”

    蒋庆庆和二棍齐齐点头,都觉得自己可能完蛋了。

    庞大山憨厚一笑,“我倒是都写上了,就是不知道成不成。”

    “没事,重在体验。”周自言戳了钟窍一一下,“你怎么样?”

    “还算有把握。”钟窍一到底出身富商和官宦家庭,眼界和学识比王小妞等人宽阔许多,第一场做的还可以。

    牛车拉着周自言他们回到巷子,宋父还是如去年一样,等在巷口,殷殷相盼。

    宋豆丁作为上一届秀才,站在最前面,等待周自言他们回来。

    春六巷的街坊邻居们得知周家家塾的学生今年全都下场,吓了一跳。

    算上后来的钟窍一那孩子,总共五个小孩,全都去考童试?!

    其中还有一个蒋庆庆,和一个王小妞?!

    这……这简直听都没听说过啊!

    周夫子莫不是疯了,真以为豆丁那样的七岁小秀才,年年都能出吗?

    虽然大家都有些不信任,但这样的大事,大家又都想凑个热闹。

    好看一看,今年是不是真的还能出五个小秀才。

    若是能出了,那他们巷子可就了不得了!

    “哎哟,他们回来了!”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

    许多人都围上来,想第一个知道考试的情况。

    “小妞小妞,考得怎么样?”

    “大山啊,你觉得会不会?”

    “……”

    “大家莫扰,莫扰,这才第一场啊!”周自言护着五个小孩,避开拥挤的人群。

    宋父和文秀帮忙向周围邻居解释,“先让孩子们回去休息,先让他们回去休息!”

    “诸位,诸位!一切待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如此多的关注,弄得五个小孩都有些压抑。

    齐齐聚在周自言这里,不想回家去。

    他们都清楚得很,周夫子这里没多少人敢打扰,可回家去就不一定了。

    不仅要面对爹娘的拷问,说不定还要面对亲戚邻居的关心,想想就要头大。

    “好了,既然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周自言让阿穗提前热了帕子,让五个小孩擦擦脸,醒一下神。

    宋豆丁倒是急得四处窜,“小妞,题难不难啊?”

    “二棍,有把握没?”

    “大山,大山!钟窍一,你们咋样?”

    “庆庆,哎呀,庆庆你别擦脸了,告诉我一声啊!”

    宋豆丁是真的很想和自己的小伙伴们一起成为秀才。

    为此,他这个不考试的人,反而要比其他小孩更辗转反侧,从三天前就开始失眠。

    现在眼睛下已经挂上两个半圆小黑眼圈。

    宋卫风揪住宋豆丁,让他老老实实的,“你急什么,等第一场放榜就知道了。”

    “也对,说不定他们能像周夫子那样,直接拿个案首呢”宋豆丁对自己的小伙伴们,充满自信。

    而听到这些话的五人:“……”

    宋豆丁,你在大放什么厥词,他们才考县试第一场而已,哪里来的案首!!

    放榜时,宋豆丁果然失望了。

    第一名是马鸣书院一位老童生,而他的小伙伴们,全都在最末未。

    以堪堪过线的排名,进入下一场。

    五个小朋友都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通过第一场!

    他们虽然嘴上说着要参加科举,可他们都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们这个年纪,不过是常态,能过才是奇迹。

    可现在,奇迹好像发生了!

    然而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

    他们通过了第一场,再去第二场好像如有神助一般,越答越顺利。

    好些考题,都曾在周夫子那里见过类似的,只要稍微变换一下说辞,就能写成一篇文章。

    到最后一场时,钟知县都坐不住了,时刻关注着五个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小考生。

    谁都没有想到,县试第一场,总共过了四十一人。

    其中五人,竟然不到十岁。

    里面竟然还有他钟知县的亲外孙,钟窍一。

    镇上百姓看到县试排榜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王小妞,是我知道的那个王家小姑娘吗?”

    “等一下,王小妞之上,这个叫梁鹤飞的是谁?”

    “庞大山,蒋庆庆……”

    “怎么这些名字都这么耳熟啊?!”

    报喜帖的衙役们如飞燕一般投入春六巷,一会报一个王小妞,一会报一个二棍。

    每一个名字,都能让巷子里的街坊心跳一跳。

    亲娘嘞,五个小孩的县试……全都过了?!

    就、就那么过了,能去府试了?!

    那位周夫子……到底是什么大才啊,竟然真的让学生们通过了县试……

    而周自言坐在家中树下,品茗摆棋,棋盘上五颗黑子整齐排放,正像在巷中接受各方贺喜的小朋友们一样,蓄势待发。

    “阿穗,今晚开坛酒吧,大喜。”

    “老爷,您也终于要桃李满天下了。”阿穗是真为周自言高兴,以前周自言没有徒弟,都没人帮他打骂战,回回都要自己一对多,现在好了,等那几个孩子长大,一定会站在自家夫子这边。

    周自言收起五颗棋子,放入盒中,“万里征程,这才开始第一步而已。”

    不过他相信,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第82章

    二棍是第一个发现自家夫子押中题的人。

    他摊开自己抄写的‘教科书’, “怎么会押中呢……而且还押得这么准。”

    ‘教科书’的说法是从周夫子那里听来的,好听又好记,他们便一直这么叫。

    钟窍一捧着自己的书, 眉目凝重, “往来不是没有押题的人,可往往能押中一题便是胜利。咱们这位周夫子, 从县试第二场覆试开始,一场下来至少押中一题, 这等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难道通过了不好吗?”王小妞反复观看自己的报喜贴,举到天上,微微眯眼,“这下咱们都能去参加府试了,说不定还能参加院试。”

    “你不懂。”钟窍一坐下来, 挨个为他们做讲解, “咱们这个小地方, 一家书院,县试能过五个人不稀奇,今年马鸣书院过了九个人, 全是读了好多年的读书郎,各个都已经弱冠。你们再看看咱们几个, 最大的大山也才刚十岁。”

    “那又怎么了?”王小妞还是不太懂, “我们都是自己考上的呀!”

    “是,咱们知道周夫子厉害,也知道咱们自己厉害。”钟窍一揉揉额头,有些忍不住回想在陆府的勾心斗角, “可是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说不定会觉得周夫子舞弊。你们别忘了, 周夫子平时和我外祖父走得很近,难保不会引来麻烦。”

    “啊!”王小妞终于听懂钟窍一的意思,连忙收好报喜贴,“那咱们是不是要提醒一下夫子。”

    “是该去提醒一下。”钟窍一想到周夫子这几天懒散的模样,更头疼了。

    周自言自从五个小孩考过县试后,放了他们三天假期,然后自己在家里酩酊大醉一场。

    现在假期都过去两天了,周自言身上还有酒气。

    也不知道周自言喝了多少。

    周自言正躺在摇椅上慢慢摇,手上还握着本年新出的大儒注解集。

    脸颊微微陀红,看着还不甚清醒。

    五个小孩期期艾艾走过来,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当那个先开口的。

    “你们怎么了?”周自言放下书,小小打了个酒嗝。

    大家互相推搡,最后把钟窍一推出来,“周夫子,你、你最近当点心吧。”

    “点心,什么点心?!”周自言猛地做起,又扶住额头,“哎哟,好晕。”

    宋卫风热好帕子,扔到周自言脸上,“敷一敷!也不知道你怎么了,怎么整日饮酒。”

    “幸好豆丁今日不在家,要是让他看见,肯定有样学样。”

    周自言从县试结束就一直在喝,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喝。

    喝到现在还不算完,都要成酒蒙子了。

    “不喝了,今天最后一天,绝对不喝了。”周自言努力睁大眼,把帕子放到额头重新躺下,对五个小孩说,“你们有话就说,不然我待会睡过去就听不见了。”

    “你真是!”钟窍一跺脚,“我们五个都考过了县试,而且年纪还这么小,你不怕外面的人说你舞弊啊!”

    “窍一,不能胡说!”宋卫风被‘舞弊’两个字吓住,忙去关了门窗,害怕隔墙有耳。

    “我没胡说!宋小哥,你还没发现吗?”钟窍一把用了许久的教科书拿出来,拍到桌子上,“周夫子出的这些题,几乎题题都押中了县试的题目,外面的人稍微一想,即便不知道教科书的存在,也能联想到周夫子这个人身上去。再加上他又与我外公关系匪浅,外人如何不会说他有舞弊嫌疑?”

    “……”宋卫风沉默地拿起教科书,上面不仅有考题,还有学生的回答和夫子的注解。

    县试一成果一出来,周自言便带着他们复盘。

    宋卫风

    自然也看出来,周自言平时练的考题押中了县试的题目。

    可、可周自言舞弊?

    那完全不可能!

    他可是亲眼看着周自言一道题一道题想出来的啊!

    周自言听了半天,因为喝酒而歇停的大脑总算运转起来,他让大家不要着急,只问:“我问你们,这题,你们是不是自己回答的?”

    “自然是了。”钟窍一代替大家回答,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为了县试,这帮小孩有多努力。

    周自言扶着腰坐起来,懒散缓慢,“这题……是不是我自己出的?是不是我从深秋时节就开始出,你们一道一道做,做到县试前,才攒下这么厚一本。”

    “……是。”钟窍一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出考题的时间要早于外公他们出题的时间?”

    周自言两手一摊,双目逐渐清明,“显而易见。”

    县试的题目考前半个月才出。

    他这里一入秋就在做题了,这么大的时间差,谁能说他舞弊?

    钟窍一被说服,“……可我还是担心。”

    要是真有人说他们舞弊,那外公一定会很难做。

    “舞弊不是小事,钟知县不会那么傻的。”周自言敷着额头的热帕子,手放在膝盖上,没甚风度可言,“若是有舞弊的情况,从钟知县开始算,有一个算一个,官位全都要撸下来,有可能还会连累岳南府的知府大人。”

    “所以,但凡舞弊,都必须要有证据。要是举报的人有确凿的证据,或者直接以死上谏,那朝廷才有可能会下令彻查,不然都会私下解决。”

    宋卫风端来解酒茶,放到周自言手边,“阿穗姑娘温的解酒茶。周大哥,你不要再喝酒了,你瞧你喝的样子。”

    “我这不是高兴么,就多喝了两口。”周自言憨憨一笑,喝掉碗里的醒酒茶,接着说,“你们以为每年都没有人状告舞弊吗?有的是!”

    “只不过大多都是学子不服,或者对排名有异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朝廷私下就都调解了。”

    “我要是没记错,上一次闹出特大舞弊案,好像是……”

    周自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脑子好像还有点混沌,还是没想起来。

    宋卫风淡淡道:“癸巳年的庆京省会试,举国闻名的舞弊之案。”

    他记得可是非常清楚。

    “对,就是那一年的会试。”周自言想起来了,坐直身体。

    五个小孩从没听过这么大的事情,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周自言。

    周自言醒了一下鼻子,开始讲故事,“那一年会试,主管监考的是礼部的右侍郎,和翰林院的两名学士。我和你们说,这礼部右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天子京官,翰林院学士从五品,都算能得见天颜的官员。”

    “在会试上,他们权利通天,收受贿赂,结果吃的太多,没把握好名额,弄得那一年会试,民间学子没几个考上的。”

    “这帮民间学子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走到会试,平时不论是学问还是做题,都名列前茅,怎么可能在会试上集体落榜?”

    “一个人落榜,或许能说得过去,可整整十二个人,全都落榜,那就出事了。”

    “这十二个人也是十分有骨气的,一直隐而不发,就等殿试结束,看看到底是那几位权贵之子顶替了他们,然后在新科状元等人打马游街的时候,当着全京和天子的面,一个一个在游街主道上抹脖身亡。”

    周自言讲到这里,眼前似乎又出现那场漫天血雾。

    明明是极好的一个天气,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

    王小妞和蒋庆庆的手攥到一起,眼中深含不忍之情,“天呐……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死啊?不能去告状吗?”

    家里大人都说,钟知县是个好官,若是有冤屈,一定要去告官。

    钟知县会帮他们的。

    “告状?如何告状?”周自言摇摇头,“虽然主考官只有三位,可那是正三品和从五品,更别说除他们外,还有上上下下还有一帮追随的小官,那十二个人不过是十二个无权无势的民间学子,若是起了状告的心思,怕是都活不到殿试。”

    “唯有用这条命,让满京城都见到他们的冤屈,才能让这些手眼通天的人堵不住这悠悠众口,才能逼得天子下令彻查。”

    讲到这十二个人,周自言忍不住拢起袖子,用最清正的姿态去讲述,“他们十二个人,每一个在临死前都大喊苍天不公,科举不明,有几个胆大的,直接怒骂天子眼聋耳瞎,任由下臣蒙骗。”

    “天子登基数十年,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气得直接握碎了一个杯子。”

    “夫子,你是怎么知道的?”钟窍一敏锐抓到一个地方,“陛下当时的情状,你怎么知道?说的好像你就在君侧一样。”

    “……”周自言在心里猛拍自己这张没把门的嘴,摸摸鼻子说,“这不都是后来听说的么?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有鼻子有眼,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钟窍一扯动嘴角,觉得不可信。

    周自言敲了钟窍一一下,“还想不想听?”

    “听!”

    周自言这才满意,“后来,陛下大怒,把那三位主考官叫到宫里,一人扔了一盏茶杯,正中三位的额头,那场面,顿时鲜血淋漓。”

    “然后他们三位就被一道圣旨,禁在了府里,直到查清舞弊之案,洗去污名才能出来。”

    “陛下另外找了官员,联合三法司,共同查办。陛下那是直接下了死命令,不管是什么真相,一定查到底。”

    “有了这句话,三法司的人不敢糊弄,只能放手彻查。”

    周自言说到这里,又抽了一下鼻子。

    没别的,因为他就是其中一员。

    当时他刚刚入朝第第一年,正是简在帝心的时候。

    而且他身家清白,是朝廷中少见的纯臣,敬宣帝不用他还能用谁?

    而他吧,当时也是个刺头,敬宣帝让他查,他就真的查了个底朝天,摘掉了那三位大人的乌纱帽。

    顺便奠定了一下自己往上爬的功绩。

    王小妞‘咦’了一声,“不对呀,当时不是还没确定是三位大人的错吗?陛下为什么那么生气呀。”

    “因为他们让这件事闹到人尽皆知了,这就是为官的失败。”周自言说,“若是他们上心,就应该已经感觉到不对劲,提前控制住那十二个人,想办法查明真相。而不是等到殿试结束,再出来拆陛下的台子。”

    “况且说,他们既然能无视这其中的不对劲,要么他们是蠢笨,不足以继续带这顶官帽,要么……就是他们自己一手造就了这结果,自然也不能继续做官了。”

    “噢……”王小妞恍然大悟,“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有问题,所以陛下才那么生气。”

    “是的。”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头,“既为官者,走一步就要想百步,万事要先预防,而不是出了事再去收拾烂摊子,还收拾不好。”

    “真复杂。”王小妞抱着胳膊,“我以后如果要变成这样的话,那我一定会不快乐的。”

    钟窍一回头嘲笑王小妞,“你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要你管。”王小妞把钟窍一的脑袋拧回去,眼不见为净。

    二棍第一次知道京城的秘闻,实在太想知道结果,“夫子,那最后呢?那些人被惩罚了?”

    “陛下都那般生气了,谁能逃得过?”周自言笑道,“罚了,全都罚了。凡是涉及这件事的官员与考生,全都被剥夺官职和功名,按照罪行获罪。”

    “有的直接抄家,有的流放,还有的直接斩首了。”

    “不过……”周自言叹了口气,“你们知道这件事牵扯到多少人吗?”

    所有人全都摇头。

    周自言:“不算那些小鱼小虾米,真的涉及舞弊核心的人,单考生就二十八人,官员么……就不好说了。”

    当时的刑狱大牢差点都供不应求,每天都有新的人被革职查办,扔到刑部大牢,周自言堪称忙得脚不沾地。

    “但是那些人也不是全都被惩罚。”

    “好几位都是京中权贵,家族关系盘根错杂。稍微用点办法,便能脱罪离开。”

    “户部当时正缺银子,陛下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正好多要一些银子,让他们出出血,长个记性。”

    “不过这件案子最核心的那几位,还是被抄家流放,以儆效尤。”

    “陛下好生气啊。”王小妞喃喃。

    “陛下一下子失去了十二位未来的国之栋梁,能不生气么?”周自言故作神秘,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那些人要多少钱才能离开大牢吗?”

    “多少呀?”一提到钱,大家都来兴趣了。

    周自言比出一个‘十’的姿势,“五十万两,整整五十万两雪花纹银,才能换一个人。不给?那就受刑吧,刑部大牢的那些手段,啧,吓人。”

    五十万两真的很多,但对于那些盘踞京城多年的老牌宗族来说,不算什么。

    而且敬宣帝就是要拿他们去填充国库,所以咬牙立下这么一条。

    最后果然收到不少银子,户部的脸都要笑烂了。

    “天呐……”

    所有人齐齐倒吸凉气。

    五十万两雪花纹银,那得是多少钱啊!

    从一开始,宋卫风就不发一言。

    听到五十万雪花银,他胸口闷痛,起身去外面透透气。

    五十万两真的很贵,毕竟就是那五十万两,夺走了他爹和哥哥两条命。

    周自言艰难地坐起来,“诶,小宋啊,怎么走了。”

    “我出去吹吹风。”宋卫风很少对周自言冷脸,但他现在真的控制不住情绪,只能急匆匆离开。

    “不对劲。”周自言直接从躺椅上弹射起来,追出去。

    “夫子做什么去啊?”王小妞想跟过去,被钟窍一拽住手腕。

    钟窍一翻了个白眼,“他们俩应该有话说吧,咱们就不要凑热闹了。”

    屋外,宋卫风坐在檐下板凳,搓着修长的指节。

    周自言搬来一个板凳,坐在宋卫风身旁。

    “周大哥,舞弊案你是不是亲历了?”宋卫风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眼尾也有些泛红。

    “嗯。全程。”周自言也不隐瞒,拉开宋卫风搅弄的双手,轻轻握住,“难不成……你也在?”

    “……”宋卫风点点头。

    “啊……”周自言心中一沉,从宋卫风流亡的情况来看,不管宋卫风是哪一方的后代,家中大概都不成了。

    展开宋卫风的手,周自言第一次迈过礼教法度,与他十指相扣,“不管如何,都过去了。”

    “……”宋卫风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握拳放于膝盖上,防御之态明显。

    过了半晌,他好像自己平复了心情,望着天空道,“周大哥,窍一说的不无道理,不服你们的人肯定会找到钟知县那去,你最好提前准备一下。”

    “无事,到底如何,一辩就知。”周自言倒不担心这个,毕竟孩子们是用实力通过的县试。

    他更担心宋卫风的情况。

    根据现在知道的事情,不难猜出宋卫风曾经是庆京省人士,而且亲历过那桩舞弊案。

    而且宋卫风是流亡到马鸣沟来的,也就是说,宋卫风一家定然获了罪……

    舞弊案当年闹得很大,涉及之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剩下那些不太重要的边边角角人士,许多都是一时被蒙蔽的蠢蛋。

    对于这样的人,敬宣帝只是将他们赶出了京城,不允许他们私自返京。

    说实话,敬宣帝此举,已是仁慈。

    就是不知道宋卫风一家,在舞弊案中担任什么角色?

    宋卫风不愿意说,周自言也不好让宋卫风剖开心口伤疤告诉自己。

    繁京不见故人影,只有旧事缠人心。

    周自言只能和宋卫风一起,坐在屋檐下,听春风猎猎。

    另一边,几名学子正坐在郭家酒楼里借酒浇愁。

    他们都是各大书院的学子,今年本是信心满满地参加童试,不曾想连县试都没通过。

    县试都没过,还谈何童试,不如饮酒醉死,也好过回去面对其他人的讥讽和挖苦。

    “不公平,不公平啊!”张家旺抱着酒壶躺在椅子上,口齿不清道,“今年……今年怎么凭空冒出来那么多、那么多没见过的学子……怎么凭空冒、嗝,凭空冒出来。”

    “什么王小妞,梁鹤飞,听都没听过!”

    另一人放下筷子,眼中精光一闪,“诸位同窗,你们可知道这王小妞、梁鹤飞,庞大山,蒋庆庆……还有那个钟窍一,都是何人吗?”

    张家旺眼神一亮,“你知道?”

    “这几个人都住在春六巷,师从同一个夫子。”那人说,“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你们可知他们的年龄?”

    “如何啊?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张家旺烦躁。

    “去年咱们这不是出了一位七岁小秀才么?”那人顿了顿,说,“这五个人和他是同一个夫子教出来的,今年也不过八九岁,我听说最大的那个庞大山,今年才十岁!”

    “什么?!”张家旺手不稳,摔了酒壶,撒了自己一身,不过他顾不上关心自己的衣衫,他揪住说话那人的衣领,“你说的可是真的?他们当真才这么小?!”

    “真真的。”那人点点头,意有所指道,“诸位,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出现一个七岁神童已是神迹,怎么今年还能又出来五个这样的小孩?这其中,我不信没有秘密。”

    张家旺酒气上头,猛捶桌子,“对,你说的对,这么小的孩子,才读了几年书,凭什么就能考过县试?”

    “咱们在座的几位哪个不比他们年长,哪个不比他们懂得多,怎么就能考不过他们呢?”

    “这其中必有猫腻!”

    挑起开头的那名学子立刻站起来撺掇大家,“那咱们明天就去衙门问一问!”

    “正是,问一问!”张家旺被愤怒和烈酒夺去了理智,现在只想去衙门问一问,别的什么都不想管。

    剩下的人虽然觉得这么做太草率,可他们也咽不下那口气。

    凭什么他们考不过五个孩子?

    这不公平!

    钟窍一的猜测很快便应了准。

    当他得到消息的时候,立刻从衙门奔至周家,扶着门框急道:“几大书院……几大书院共八名学子,找到县令那里去了……怀疑、怀疑你们……哎呀,不是,是怀疑咱们县试成绩作假,衙门的人马上就到了!”

    “啊?!”

    庞大山正在帮蒋庆庆团米糕,一听钟窍一这个消息,手中木槌差点砸到蒋庆庆。

    蒋庆庆满手面粉,也愣住了,“还真有人告我们啊?!”

    他们才多大年纪,都能被状告县试舞弊了?!

    这几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当一回事。

    钟窍一气得跺脚,“周夫子呢?宋小哥呢?怎么家里就你们啊。”

    “我们今天想做米糕,可是家里没有棉糖了,夫子就和宋家哥哥去买了。”王小妞搬着一盆清水走出来,“豆丁也跟着宋伯父去铺子里玩了,家里除了我们就剩下阿穗姐姐。”

    “啊?”钟窍一感觉天要完蛋,宋豆丁虽然年纪小,但好歹也是个秀才,带上他撑撑场面也不是不行,可现在宋豆丁都不在,该如何是好。

    阿穗摘下腰间围布,冷静道:“钟小公子,衙门的人还有多久到?”

    “我就比他们快几步,现在应该都要走到吉庆街了。”钟窍一不明白为什么都要火烧眉毛了,眼前这几个人,竟然都没有着急的!

    “小妞啊,你现在去一趟宋家,找你文秀姐姐,让她速速去找夫子。”阿穗不急不缓地安排各项事情,“你们拿好自己的报喜贴,还有平时上课用到的典籍与教科书,还有你们这段时间做的练习,全都整理好,带着。”

    阿穗的声音轻缓有力,瞬间安抚住几个小孩。

    “好,我这就去。”王小妞领了任务,撒腿就跑。

    剩下的人都开始各自收拾东西。

    阿穗也回去取了一样东西,放入腰封中。

    宋家那边,文秀一听,连忙去外面找人。

    告诉了文秀姐姐,王小妞赶紧跑回周家,正好撞见衙役在数人数。

    算上王小妞,这几位通过县试的孩子,就齐了。

    鉴于他们都还是小孩,跟上一个叫阿穗的大人照看不为过。

    来抓人的正是梁捕头,梁捕头与这些孩子有几分交情,便没有为难他们。

    所以阿穗可以跟着,他们人手一个的小包袱,也可以带着。

    由于八位学子是私下找的钟知县,钟知县也不能在县衙大堂接见这几个孩子。

    最后,大家都聚到偏厅,听钟知县安排。

    偌大的偏厅,主位坐着钟知县,主簿还有教谕。

    而旁边则站着八个身穿各色学士服的学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走进来的几位小学生。

    几个小孩还没有通过童试,所以只能乖乖跪到地上,“学生王小妞,见过知县大人。”

    “学生蒋庆庆,见过知县大人。”

    “学生梁鹤飞,见过知县大人。”

    “学生庞大山,见过知县大人。”

    “学生……钟窍一,见过知县大人。”

    钟窍一也乖乖跪到地上,头压地格外低。

    钟知县看到自己的乖外孙也跪下了,心中极为不舒服。

    明明是他亲眼看着考过的县试,怎么现在还弄得让这几个小学生跪下了,这叫什么事啊!

    “都起来吧。”钟知县看向一旁还站着阿穗,“这位女子,为何不跪?”

    阿穗从腰中拿出一枚令牌,交给梁捕头。

    梁捕头一看,立马捧着令牌上呈钟知县。

    钟知县接过令牌,上面只有一个字‘过’。

    下面还有一个‘庚辰年,颐阳宫’。

    钟知县把牌子还给梁捕头,对这位女子颇为惊讶,“若本县没记错,这颐阳宫,可是选拔宫中女官之所?”

    “正是。”阿穗虽然穿着简单的交领衬裙,仍然两手交叠,抬于额上行礼,“小女受祖宗庇佑,曾侥幸通过宫中女官文试。”

    梁捕头又捧着牌子还给阿穗,阿穗微微低头,表示感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钟知县点点头。

    却见其他人目露疑惑,于是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宫中女官的文试选拔极为严苛,等同秀才功名。所以凡是通过者,皆可见官不跪。”

    “既然如此,阿穗姑娘就请坐吧。”

    旁边一直候着的的小厮机灵地搬来一把椅子。

    阿穗没坐下,反而站在五个小孩身后,“不知家中五位小学子犯了何事,如此兴师动众,劳烦知县大人?”

    “……”钟知县没想到小小的周家,竟然卧虎藏龙至此。

    藏着一个身份神秘的周夫子也就算了,竟然连他家的侍女都曾参选宫中女官。

    哪怕是落选的女子,那也是进过宫的女子啊。

    他除了当年科举殿试的时候远远见过一面天子,这辈子就再也没进过京城……真是可怜。

    钟知县轻轻叹气,越看那几个状告之人越不顺眼,重重拍下惊堂木,“有八位学子联名上告,质疑五位小学子的县试成绩,所以本县才叫来诸位。”

    其实每年县试都有人不服输,或者不满意自己的成绩,于是就告到衙门这里来。

    钟知县烦不胜烦,只能都把两边的人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掰扯清楚,省得日后再生事端。

    而主簿和钟知县搭档多年,也早就习惯了。

    主簿立刻捧着一摞折本,开始分发,“这是衙门还未做好的答卷折本,不过他们几人的答卷都已誊到上面。诸位可看。”

    八名学子拿到折本,纷纷传阅。

    县试的折本还未流到各大书坊,所以他们还未得见这五个小孩的答卷。

    如今一看,差点站都站不稳。

    他们方才知道自己这个上告的决定,做的有多草率。

    “这……这不可能,这五名孩子,不过稚龄,如何能回答的这般好?”张家旺捧着手上的折本,微微颤抖,“他们这个年纪,如何能理解国策?”

    “他们为何能参悟圣人先贤的道理,还大加分析,与当今国策联系到一起?”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们才这么大!”

    钟知县拍下惊堂木,“休要胡搅蛮缠,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可能?!”

    这五个人是钟知县看着考出来的成绩。

    他们有没有真材实料,钟知县最清楚。

    今儿这事最好能安安稳稳地私下解决,要是还要闹,那就休怪他不讲情面!

    第83章

    张家旺看着手里的折本, 狠狠摔在地上,揪住身旁人的领子,“刘兄, 刘兄!你不是说这其中有猫腻吗?你不是说他们年纪小, 读书不可能这么厉害,说我们怎么会考不过五个孩子, 这不都是你说的吗?”

    他又重新捡起折本,一页一页翻开, “你看,你自己看看!这等文章,就是你,你能写的出来吗?”

    张家旺翻到的那一页,正是覆试一道农桑题目, 询问如何增加农桑税收。

    这几个小孩师出同门, 回答的答案也差不太多。

    都是要用朝廷的力量, 统一扶持,把控农桑全程,才能适当的提高税收。

    只不过每个人的回答又有些许不同。

    钟窍一着重落到朝廷应该如何做;庞大山提到要让种田之人明白‘勤有所得’的道理;蒋庆庆和王小妞则说要开拓更多的农田, 加大上等田的面积;至于那位名叫梁鹤飞的学子,说应当改善现有的农桑工具, 用更完美的器具帮助农桑。

    不管是什么角度, 都极有道理,还很务实。

    一看便是深受钟知县等大人喜欢的文章。

    被张家旺指责的人拍开张家旺的手,冷笑:“张家旺,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职责我?我当初不过随口一说, 是你自己心里不服气,觉得自己能的厉害, 所以匆匆来衙门告状,你现在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呸!”

    “你!”张家旺被戳破心事,口不能言。

    “够了!”钟知县用惊堂木震慑他们,“你们瞧瞧你们现在的模样,都是读过书的人,何至于此?!一幅嫉恨的嘴脸,你们对得起读过的圣贤书吗?啊?”

    “大人,惭愧。”

    被责骂的八个人齐齐作揖,不管别的,先给钟知县致歉,免得得罪钟知县。

    钟知县还想说什么,堂外一名小捕快领着长衫折扇一人进来。

    “大人,周夫子到了。”

    周自言把折扇插入腰中,拱手作揖,“钟大人。”

    他是秀才,可以见官不跪,所以只用站着便好。

    “周秀才来了啊。”钟知县捋捋胡子,“既然人到齐了,那你们就自行解决吧!去,自己解决。”

    钟知县摆摆手,显然已经腻烦处理这种学子之间的争斗。

    阿穗走到周自言身边,把事情经过告诉他。

    周自言点点头,心中有数。

    几炷香之前他还在吉庆街和宋卫风一起买绵白糖,结果文秀急匆匆过来告诉他,衙门把那五个小孩带走了,让他抓紧去衙门。

    周自言那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急匆匆就赶过来。

    闹了半天,就是被人状告舞弊了啊!

    偏厅内简直泾渭分明,周自言左手边站着八名学子,八个人穿着三种学士服,确实来自三家书院。

    为首的二人,身穿妃色,应该是城南欣阳书院的。

    而右边,阿穗正护着他的五个小学生。

    “老爷,学子们平时做过的题,还有那些看过的书,我都叫他们带来了。”阿穗指指五个小包袱,“全在这里。”

    “做得好,辛苦你了。”周自言也不含糊,一个一个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县令大人,这里都是五名小学子平时上课用的东西,书籍已经卷边,平日练习也做的不少,足以证明他们读书的刻苦。”

    张家旺等人没有功名,只能对周自言这个秀才行礼。

    他们现在已经明白这五个孩子确实有些本事,但他们还是心有疑惑:怎么现在年纪越小反而懂得越多了?

    这不是反其道而行了吗?

    张家旺作揖后说:“周秀才,你是他们的夫子,也是去年宋镇声宋小学子的夫子,吾等不明白,你为何能教的几个孩子如此聪慧?这其中,当真没有什么原因吗?”

    他现在万分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证明,以此来安慰自己,考不过小孩,并不是他的问题。

    但周自言不打算给张家旺这个机会。

    他纠正张家旺等人的错误,“首先,不是我教的他们聪慧,而是他们本身就极为聪慧。 ”

    “读书人无非两种,一种天赋上佳,一种后天刻苦,不能因为后天刻苦的人太多,就忘记了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天赋绝佳不是?”

    这句话就是在暗戳戳的说,他门下的小学生全都是天赋上佳的读书郎。

    狠狠戳了人心窝子。

    张家旺一口气咽不下,捂着胸口道:“难不成算上去年的宋学子,六名孩童,全都是天赋上佳的读书天才?而且这六名小天才,全都入了您的门下?”

    这等巧合,天都不信吧!

    “周某可没说这句话,这是你说的。”周自言把五个孩子的教科书和读过的书卷全都一字排开,“这些都是他们日日阅读的书籍,不光这些,我屋中,还有他们家中,书都要多的放不下了。”

    “先天的天赋,加上后天的努力,如何不能考过一个县试?”

    张家旺等人纷纷走过去,查看这些书籍。

    其他东西他们也有,并不稀奇,张家旺一眼就发现一本不一样的书,抱着那本简陋的书籍看个不停。

    这本书明显不是书市上的正规书,看笔记和装订,更像是自己做的。

    第一页,记的是关于四书五经的注解,稀松平常。

    中间部分,开始变成科举考题的联系,一道一道,不胜枚举。

    每一道题下面都有六七个答案,从笔锋来看,前面六个应该是学生的笔记,最后那份答案是夫子的。

    张家旺一道题一道题看过去,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题……从不曾在其他书中见过,像是出题人自己想出来的,可每一道又都符合科举考试的要求……

    这、这分明就是科举题目的押题啊!

    张家旺不敢相信,连忙翻到后面部分,好么,更不可思议了。

    最后部分既不是注解也不是考题,而是一份纲要一样的东西。

    从县试开始,近五年县试出过的题和主考官喜好全都写的清清楚楚。

    在下面还放上了关于县试考试核心的讨论,每一个会考到的点都掰开了,揉碎了,就差直接喂到那五个小孩嘴里。

    县试说完了,又说府试……最后竟然连乡试和会试都讲了一下。

    “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张家旺近乎疯了一样翻看这本所谓的教科书。

    他不是没在书坊见过那等帮助考生预测科举的书,但里面的内容,从没有这么细致过。

    更别说什么揣测主考官的喜好了。

    出书的人自己可能都不曾进过朝廷,又如何能针对每一位可能主考的官员,点出他们的喜好?

    他……他要是也有这样一本书,怎么还会考不过县试,怎么会!

    “张兄,张兄,你没事吧?”

    张家旺的表情实在太拧巴,剩余七人连忙按住他,生怕他在衙门闹出什么乱子来。

    张家旺抓住一位同窗,“你们看,你们快看啊!”

    这位同窗尚在愣怔,张家旺又去抓另一位同窗,“你们看,看了就知道我在激动什么!”

    “……莫不是魇着了?”

    其他人嘀咕着张家旺的不同寻常,纷纷翻开那些教科书。

    这一看不知道,看了,几乎和张家旺一个反应。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有人直接站到周自言面前,捧着书问:“你不过是一个乡野夫子,为何能对那些主考官大人这般了解?!”

    “你又为何能知道朝廷动向,猜测下一轮考试会出什么题目?”

    “这些……这些题目,难道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周自言差点被这名学子怼到鼻子上,他往后退了两步。

    这位学子穿着妃色学士服,头上还带着一顶白色的四方帽,周自言免不了想到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文山长。

    “文山长气度不凡,胸有沟壑,他知道你身为书院学子,在外这么咄咄逼人吗?”周自言往后一坐,身后正好有一把镂空梨花木椅上,他按着扶手,捋好自己的大带,坐稳木椅。

    右衽直裰大袖层层铺开,周自言免去唇边笑意,不怒自威。

    那名学生喉中仿佛被噎住,竟然鬼使神差地退后,拱手作揖,“学生周奇方,失礼了。”

    周奇方在心中捶打自己,怎么就这么没有骨气,竟然被对方吓住了?!

    可他……可他真的太有上位者气度,令人不自觉便想恭敬一些。

    五个小孩跟着阿穗都站到周自言身后。

    虽然不敢乱说话,但都挺着胸膛,气势十足。

    哼,看谁敢欺负柔弱的周夫子!

    钟知县慢慢品茶,清了清嗓子,“文山长,好些日子没见了,改日是得拜访拜访了。”

    名叫周奇方的学子一听,暗道不好。

    钟知县这话,一是在说他与文山长关系匪浅,二是说,将来见了文山长,可能会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文山长,到那时,自己身为欣阳书院的学生,定然逃不了文山长的责备。

    “周秀才,方才多有失礼,请周秀才原谅则个。”周奇方再次作揖,这次弯腰的姿势恭敬了许多。

    张家旺走到周奇方身边,周自言这才发现,“哟,你们两位是一个书院出来的?”

    “吾等是同窗。”周奇方坦诚道,“这位是张家旺,张学子。”

    张家旺顾不上介绍自己,现在只想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周秀才,周夫子!这书,你到底从何寻来的?”

    王小妞心直口快,在周自言身后抢答:“这是我们夫子自己写的!”

    他们亲眼看着周自言一笔一笔写下的心血,怎么会是外面买的呢?

    周自言拿过一本教科书,翻了两页,又放下,“这根本不是什么书,不过是一些练习之作的合集罢了。平时我出题,他们做题,做多了边想着整理出来,以便日后再翻阅。”

    “那这后面的所有,都是你写的吗?”张家旺捏着书页,指尖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泛白。

    “自然。”周自言点点头,“空闲的时候写两笔,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

    写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回忆以前见过的那些官,这一落笔就停不下来。

    直接把每位大人在科举方面的喜好都讲了一遍,现在看来,确实写的有点多了。

    “什么书啊,这么让你们着迷?”钟知县在堂上看了好一会,发现他们始终拽着一本书不放,心中也起了好奇心,走下来查看一番。

    结果钟知县也看沉默了。

    “这书……”钟知县揪住自己的胡子,“挺……不同寻常。”

    他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讲解这么细致的书。

    里面怎么还有关于几位大人的详解?

    钟知县握着某一页,眯起眼睛,指着上面某一行字道:“这位张大人……不正是本县会试的恩师吗?”

    那年他从乡下考去京城,第一次见到的京官便是张大人。

    拿到会试名次后,张大人还拍过他的左肩,让他继续用功,将来定能成事。

    谁知道自己却在这马鸣沟当了二十多年的九品县令。

    “县令大人认识这位张大人?”周自言没想到他随手写的几位大人里,竟然就有钟知县的会试恩师,“这位张大人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

    他离京的时候,张大人确实在礼部。

    现在么……不过才一两年,应该还没到调职的时候吧?

    “正是,正是。”钟知县放好手中书,目向远方,“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张大人身体可还好啊……”

    他都变成老头子,想来张大人也已经老了吧。

    “张大人挺好的,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每日都不忘饮酒。”周自言说了两句张大人在朝中的趣事,“之前还因为饮酒的问题,被陛下责备了两句,不过张大人只戒了两天,便又开始喝了。”

    张大人就是个酒蒙子,戒酒,没戏。

    敬宣帝骂不动,也懒得再管这个‘阳奉阴违’的老臣。

    周自言说了这么些京官秘闻,钟知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能在周自言说完后哈哈笑两声,“能喝就好,能喝就好。就是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去见一见恩师。”

    “一定会有机会的。”周自言微微低头,拱手。

    旁边听过全程的几人,可就没有钟知县这么好的心态,全都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他们没听错吧?

    这位周夫子,是在和县令大人闲话京城的大人?还是京城礼部的左侍郎?

    那可是正三品的京官啊!

    “县令……大人,你们、你们?”张家旺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前途要完。

    能和钟知县讨论京官,这位周夫子也绝非善类。

    周奇方也是同样的感觉,差点都要站不住。

    周自言被钟知县勾起往年回忆,现在心情舒坦许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你们不可能不懂啊?”

    他颇为无奈,“这些题目正是我针对县试出给他们的。”

    “从入秋开始我们便一直这么练习,所以才能积下这么多道题目。当然,你们从墨迹是看不出时间的,现在这份是后来誊抄的。”

    “我知道你们心中或许有不服,觉得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竟然考不过五个孩子,可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模样,心态不稳,嫉心暴涨,哪还有君子之风,哪还记得自己是一名读书人?”

    “而且你们为何觉得成绩能与年龄挂钩?”周自言又说,“若是今日你们没考过五位老先生,你们是否就觉得认输了?”

    “比阅历,他们确实不如你们,比学问,我相信你们懂得一定比他们多。可考县试,你们未必能考过他们。”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们根据县试专门练过了啊,这么浅显的道理,可懂?”

    “……这!”周奇方明白了。

    这人的意思是,这五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可专门冲着县试做过练习,写过文章,自然能通过县试。

    结合方才看过的那些书,确有可能。

    但周奇方还是觉得太稀奇,“这样的方式……听都没听过啊。”

    他们读书,从来都是跟着夫子学,没听说过什么专门练习。

    更没有人为他们做这样一份合订的手抄书。

    周自言:“那现在不就知道了吗?以后你们也可以这样温习,说不定会有奇效。”

    这就是现代教育的题海战术,用过都说好!

    联名上告的八人,虽然分别是不同书院的人,但都以张家旺和周奇方为首。

    现在这两个人不说话了,其他六人两两相对,也不知道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

    对方能拿出一堆证明学问的东西,他们却拿不出对方舞弊的证据,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虽然有点丢脸,但还不如承认技不如人呢。

    “唉!”

    层出不穷的哀叹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吾等学了这么久,尚不如五个孩子,惭愧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咱们还没踏上科举路,就已经被别人甩到身后了,看来这条路,我是走不通了。”

    “……不甘心,不甘心!”

    周自言把这些话听到耳中,“你们家中可贫困?”

    几人老老实实回答:“未……未有贫困。”

    他们能读起书院,家底都不薄。

    “那你们家长长辈可有身体抱恙?可有弟妹需要抚养?”周自言又问。

    “并无。”那些人还是摇摇头。

    家里人都是尽全力供他们读书,所以就算家里有情况,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读书人来操心。

    这么想着,他们面上竟然有些惭愧。

    家中这般为他们努力,他们却考不过五个孩子,还想半途而废。

    “觉得技不如人,便去继续学;觉得惭愧,也继续学;路走不通,还是得继续学。”周自言看着那些企图放弃的学生道,又忍不住操心。

    “这还没走到科举路上,遇到一点困难就开始放弃。将来你们若是走出岳南府,见到全大庆的有志之士,比不过他们时,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

    “你们当初既然选择了读书,选择了科举,那就不能随意放弃。书中圣贤如何做的,你们都忘了吗?”

    古人为了一篇文章能头悬梁,锥刺股;也能为了一句诗,遣词造句几个月;甚至能借来月光,只为读完一本书。

    这些人都能坚持下来,这帮学子家境优越,没有任何拖他们后腿的可能,却要轻言放弃。

    成何体统?

    王小妞抿了抿下唇,“我已经和爹娘分家,也许久没见过他们了。诸位哥哥,你们爹娘都这么支持你们读书,你们为什么要放弃?”

    她家里若是能这么支持她,或者说关心她,那她也不必麻烦宋家,麻烦周夫子了。

    张家旺和周奇方齐声问道:“你家爹娘?”

    钟知县轻咳,“她是春六巷的王家女,之前为了自己的姐姐状告爹娘,你们没听说过?”

    王家女的事情过去太久,他们有些淡忘了。

    经钟知县一提醒,他们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小女娃,正是当年状告自己爹娘的王家女啊!

    “原来是你!”张家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王小妞,“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那位王家女肯定是桀骜不驯,不敬孝道之人。

    可眼前的女娃娃,扎着两个小辫子,哪有什么傲慢之气?

    王小妞都说话了,二棍也忍不住开口,“你们家都有钱,能让你们去书院读书,我家只有爷奶两位,爷爷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我都能坚持下来,你们为何不能?”

    钟窍一忍不住侧头看向二棍,“你……你说出来,不怕他们笑话你吗?”

    “不怕。”二棍头挺直,脚立定,身正清明,一点都不怕。

    “……”钟窍一想到自己,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陆府的关系,后退了一步。

    周自言站起来摸摸二棍的头顶,“没事。”

    他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他的小学生自剖肚肠的。

    周自言站在五个孩子身前,“或许是因为你们没有任何困恼,所以你们比他们少了一点东西。”

    周奇方和张家旺一起追问:“少了什么?”

    “信念。”

    周自言背着手,慢悠悠说出这两个字。

    考科举,学问固然重要,但信念,坚持等品性也缺一不可。

    科举便是独木过桥,唯有品性最坚韧,心态最稳定之人,才能走到最后。

    钟知县听着,微微点头。

    他也看出来了,这几个学生,本性不坏,但也就到此为止。

    还真不如那五个孩子坚定。

    “……”

    两个字。

    哐当砸到人身上,砸懵众人。

    八人本是来挑刺的,结果反被教育了一通。

    堂上县令大人,堂下周秀才,五名小学子,还有一个侍女,全都看着他们。

    他们就好像那拔了毛的家畜,没有一处能见人。

    面色开始发红,简直是愧不敢见人。

    周自言发现他们已经愧疚,也不想再说什么,便问:“关于县试,你们可还有什么疑问?”

    “没、没有了……”几人声若蚊鸣,再没有之前的气势。

    “县令大人,那周某带着他们先离开了。”周自言向钟知县告退。

    钟知县叹了口气,“去吧。”

    闹腾了半天,什么都没捞着,还被人点出彼此的差距,情何以堪。

    宋卫风等在偏厅外面,一直踱步。

    他和这件事无关,所以进不去偏厅,只能一直等在外面。

    好在,终于等到周自言几人。

    “如何,没出事吧?”宋卫风冲过去,查看几个小孩的情况。

    幸好幸好,完完整整的,好像没被打板子。

    钟窍一抱起胳膊,十分不满,“宋家小哥,我外公才不是那等随意动手之人。”

    “……是是,是我情急上头,莽撞了。”宋卫风认真向钟窍一道歉。

    周自言敲钟窍一个脑崩,“不许这么和你宋家哥哥说话。”

    “……你见色忘徒!”钟窍一捂着脑袋更生气了。

    周自言赶忙堵住钟窍一的嘴,企图掩盖道:“什么胡言乱语,不能听,不能听。”

    周自言等人离开后,钟知县指着八人的面皮数落了半天,又给各大书院送去一封信,讲明那几人闹出来的乱子。

    于是他们回去便被被关了禁闭,还要日日做检讨。

    这件事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再没有闹出过什么事情。

    不过除此之外,外面总是时不时传来一些奇怪的话。

    “听说县试通过的那五个孩子,是有高人教导,所以才能过。”

    “他们好像还有一本讲解科举的书,讲得贼细,照着上面做就一定能通过童试!”

    “真有这么邪乎?”

    周自言猛然发现,自家门口又开始冒出来许多探头探脑的人。

    “……”

    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周自言偶尔出去采买,回来都能遇到人对自己拱手作揖,“周秀才,学生不才,不知是否能借阅一番科举书。”

    “什么科举书?”周自言提着菜篮子,真的迷茫了。

    那人搓搓手,“就是……就是那几位小学子科举时用到的那本书。”

    周自言:“……”

    周自言在自家门口贴上‘闲人勿扰’四个字,总算挡住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几人便安安心心地准备两个月后的府试。

    他们的‘教科书’拆了装,装了拆,又增加了一些厚度。

    带着满满当当的学问,五个孩子又顺利通过府试。

    这下,周自言的‘科举书’更有存在感了!

    从府城回来,钟窍一就一直被外公家的孩子们缠着。

    “窍一,窍一,你就让我们看看你的科举书吧?”

    “你现在都考过府试了,就让我们看看吧,我们也想去参加县试嘞。”

    一帮和钟窍一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拽着钟窍一的胳膊,苦苦哀求。

    “什么科举书啊?”钟窍一不是不想给他们看,只是他也不知道什么叫科举书啊。

    “你不是有一本专门讲解科举的书吗?”钟知县长子的孩子开口道,“听说是你夫子帮你写的,里面写了许多关于科举的秘闻。”

    “……”钟窍一顿时明白,“可那上面只有我们平日的练习啊!”

    “我不管,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小小孩童扯着钟窍一的衣服,不把书扯过来决不罢休。

    钟窍一捂着脑袋,表情崩溃。

    就连宋卫风也被马鸣书院昔日的同窗们拦下,费了好大的劲才脱身。

    林朗更是直接找到宋家,“卫风,周夫子当真写了一本关于科举的书?”

    “啊?!”宋卫风的迷茫不比钟窍一少,“你从哪里听说的?”

    “你们当真不知道?”林朗合起折扇,“外面都要传疯了!小妞他们考过了府试,这可是近几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外面的人都认定他们是看过周夫子那本科举书才考过的,现在都憋着一口气想亲眼目睹这本书的神奇!”

    宋卫风:“……”

    第84章

    府试的时候, 周自言带着五个孩子又见到了岳南府的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去年才见过一名七岁的小孩,今年又见到了五个小孩。

    带队的还都是同一个秀才。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啊!

    治下县城出了这么多智龄小天才, 知府大人大喜, 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述职时被陛下奖赏的模样。

    一炷香都等不了了,知府大人连忙打开私库, 给五个孩子一人送了一样东西,嘱托他们不要骄傲, 继续潜心治学,争取一把通过省试,成为新的小秀才。

    五个孩子抱着知府大人赏的东西,坐在马车上吱吱呀呀地回家。

    府试比大家想象中都难,他们这次的成绩全都在最末尾, 要是再多滑落一名, 那就要过不去了。

    所以大家府试结束后并没有之前那么高兴。

    每日每日都有浓浓的担心和愁怨缠在每一个孩子稚嫩的脸上, 让他们有了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痛苦。

    再加上他们现在每天出门,都会遇到乱七八糟的人,询问他们的科举书。

    他们就更不高兴了。

    关于这个科举书, 周自言也没想到竟然会引发这样的事情。

    甚至还有那书坊的人来问他出不出稿。

    周自言全都婉拒了。

    这书是他用来教孩子的,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工具书, 没必要出版。

    就是这来来往往打听消息的人太烦了。

    周自言又把门上的‘闲人勿扰’弄大了一些, 省得再有不长眼的人说没看到。

    王小妞坐在凳子上,翻来覆去数手里的银子,“一钱……二钱……嘿嘿。”

    这些银子都是婶娘攒下的,听说她通过了府试, 连夜从下河村赶来镇上,把银子交给她。

    婶娘这是怕她需要用银子呢。

    王小妞数了数, 从她过继过去开始算,每个月的银子,婶娘都留下一两半,攒到现在,全都给她了。

    这些银子都是夫子帮她出的,她得收好,等将来赚钱了,一并还给夫子。

    宋豆丁和蒋庆庆,还有二棍一起趴在种辣椒的地方,不停查看辣椒的情况,“是不是可以摘了啊。”

    “都红彤彤的了诶。”

    “还是再等等吧……夫子说成了才行。”

    他们已经收过一批辣椒,现在都放在周夫子的厨房里。

    周夫子经常用辣椒下厨,做一些辣辣的菜,辣的他们嘴唇通红,眼泪鼻涕齐飞。

    可他们都特别爱吃这个辣味,于是又种了一些。

    现在日日夜夜都期盼早日长成,好吃到周夫子说的那个什么辣味火锅。

    宋卫风站在院中,教庞大山扎马步,“气沉丹田……”

    “气沉丹田……”庞大山学着宋卫风的姿势蹲下,小腿打颤,看样子支撑不了多久。

    “……”宋卫风放平视线,“深呼吸……对、不要放弃……”

    周自言和钟窍一坐在棋盘两侧。

    周自言扔着棋子,一边看书一边下棋。

    钟窍一抓耳挠腮:“……下这里?不对不对,应该下这里……”

    周自言抽空瞥了一眼,摇摇头。

    钟窍一这个臭棋篓子,以后再也不和他下棋了。

    夏风卷着嫩芽从枝头缓缓落下,如此祥和的场景却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宋卫风离门最近,主动去开门,“叶朗,怎么是你啊。”

    叶朗穿着马鸣书院的学子服,戴好学士帽,作揖,“卫风,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啊。”

    “进来说话吧。”宋卫风把叶朗迎进门,却发现叶朗身后还跟着两名学子。

    “在下宋卫风。”宋卫风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礼节不能少。

    两人也礼貌性作揖,“宋学子,在下张雪飞,就是雪花飞舞的那个雪飞。正是欣阳书院今年新生。”

    “宋学子,巧了,在下宋延,延延边疆的延,也是今年的新生。”

    周自言整理好棋篓子,拍着袖子走过来,“谁啊。”

    “周夫子!”叶朗恭敬行礼。

    “叶学子啊。”周自言作揖,“许久未见了。”

    周自言瞅见宋卫风身边的那两名学子,年纪看着比宋卫风还要小一两岁,全都穿着妃色的学士服,头戴四方帽。

    感谢大庆的风俗,要求哥儿十五以后要扎耳洞。

    这两位学子,要是他没看错的话,耳朵上都有一个扎过的痕迹,应该是两名哥儿。

    二人又重新向周自言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姓名。

    周自言点头回礼,“在下周自言。”

    张雪飞从怀中递出一份名帖,双手敬上,“周夫子,我与宋延都想与周夫子讨教一些学问,但是总遇不到周夫子,所以只能拜托叶学长带我们来叨扰周夫子。”

    “无事。”周自言接过名帖,展开一看,原来是邀请他去参加治学会的。

    这种会,他以前去过不少,讨论学问的氛围是有,但一家之言很难服众。

    到最后就会变成吵群架。

    与其参加这种治学会,不如老老实实在家读两本书。

    周自言合上名帖,还给张雪飞,“孩子们马上要省试了,我这儿走不开,多谢。”

    “这……”张雪飞虽然料到了会被拒绝,但没想到周自言会拒绝的这么干脆。

    宋延拱手作揖,“周夫子,只需要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周夫子太久的。”

    周自言拧了一下鼻子,欣阳书院的学子捏着名帖,亲自上门正式邀请,还算彬彬有礼。

    如此懂礼之人,周自言对他们印象不错。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周自言问。

    “……被周夫子看出来了。”张雪飞有些羞愧,悄悄摸上自己泛红的耳垂,好像有些不敢直面周自言。

    宋延大大方方道:“确实,周夫子一人之力,教出一位七岁的宋小秀才,今年又带着门下五名学子通过府试,吾等马上也要下场童试,实在想知道周夫子是如何做到的,望周夫子能解答一二。”

    “这样吧,治学会我就不去了,今儿正好有时间,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在这儿就问吧。”周自言搬过来两个凳子,让两位学子坐下。

    至于叶朗,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自己找地方坐就行。

    叶朗环顾四周,决定坐到树下的石台上。

    还是宋卫风从屋内多拿出来一把椅子,才让叶朗坐下。

    五个小孩原本还在做自己的事情,现在又齐齐收好东西,坐到石台上,晃动脚丫。

    张雪飞和宋延对视一眼,虽然他们很想正式邀请到周夫子,但既然周夫子不愿意,能在周家得到一些答案也是极好的。

    撩起妃色的学士袍,端正坐下。

    宋卫风看到两位学子这般模样,忍不住看看自己身上的圆领盘扣大褂。

    倒是有点想念他蔚蓝色的学士服了。

    “几月前,书院的张家旺张学长还有周奇方周学长对周夫子多有得罪。”张雪飞和宋延站起来,以手扶额,代替两位学长向周自言道歉。

    周自言摆摆手,“都过去多久了,没事。”

    这两人才坐下,讲起之后的事情。

    欣阳书院的张家旺和周奇方被山长关禁闭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整个书院。

    但张家旺和周奇方被关禁闭,也不老实。

    他们偷偷把记下来的那些考题和答案都写了下来,从禁闭室传出去,让身边的同窗们都做一做。

    “那几个小孩看的书,上面就写了这几道题!”

    拿到题目的学子们全都提笔作答。

    其中就有张雪飞和宋延。

    张家旺等人一共记住了四道题的题目和答案,张雪飞等人最后竟然只回答出两道半……

    他们拿着这些题目和答案,去找欣阳书院的夫子做评析。

    正在饮茶的夫子们,一人分到一份,分别看过一道题,两份答案。

    最后都不约而同拿起那几个小孩的答案夸赞,“不错,不错,虽然辞藻尚有些稚嫩,但已经颇具雏形,大才,大才啊!”

    “这几份文章是哪位学子写的?今年可有下场童试?”

    “这几人要是考过今年童试,咱们欣阳书院就出名了。”

    几位老夫子捋着胡子,互相大笑。

    欣阳书院众学子:“……”

    人家下场倒是下场了,只不过就算考过了,也不算咱们欣阳书院的成绩。

    张雪飞多留了一个心眼,把那位周夫子的回答递了上去,“几位老师,看一下这份答案呢?”

    “我来看看。”老夫子揉揉眼睛,从木匣中取出一副手持金边眼镜,掰开上面的挡板,对准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阅读张雪飞递上来的文章。

    半晌,老夫子放下手持眼镜,叹道:“这不是咱们书院的学生吧?”

    “夫子,您怎么知道?”张雪飞收好周夫子的文章,不知道老夫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老夫子放好手持眼镜,推盒入柜,然后摊开衣袍重新坐下,“这副文章的用词和角度,都不像学生口吻。倒有点像一位久经朝堂的官员大人。”

    其他夫子把文章分发下去,共同传阅,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写这篇文章的人,极有可能是某位京官。”

    张雪飞苦笑,“这就是去年县试的案首,春六巷的周夫子写的文章。”

    “怎会!”老夫子展平文章,又看了一遍,摸起自己的胡子点头,“若这人是案首,那其他考生输的不冤,不冤啊。”

    “这等人才,怎么不是欣阳的学生呢?”

    其他夫子想到这位周夫子的年纪,捶胸顿足,“二十几岁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将来必有所作为,若是他能成为欣阳的学生,咱们书院一定能赶超那马鸣书院,成为本县第一大书院!”

    张雪飞可能是觉得几位夫子的心还不够疼,他又说:“去年那位七岁小秀才,就是这位周夫子的学生。今年县试通过的那几位智龄学生,也是这位周夫子的学生。”

    他私底下对这位周夫子了解甚多,已经记住周夫子门下诸位学生。

    其他夫子:“……”

    老夫子沉默许久,一挥袖子,“行了,都去读书做题吧,免得将来连几个孩子都考不过,那可真是丢人丢回老家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打击人。

    老夫子好像已经认定眼前这帮欣阳书院的学子,考不过那几个孩子一样。

    但是,大家彼此看看,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担心。

    他们极有可能……真的考不过那几个孩子。

    这可如何是好!

    张雪飞等人想去拜访一下周自言,但欣阳书院的文山长出面,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学子们。

    文山长让他们不要在童试期间打扰别人,等府试过去再拜访也不迟。

    众位学子听从文山长的话,只能等府试结束。

    而且……他们还小小的期待着,想看看这春六巷里的家塾,能否通过府试。

    万一,通不过呢?

    结果府试结果,又狠狠给了他们一个大嘴巴子。

    这几个孩子压着最后的名额,通过了府试。

    天杀的,哪怕是压着最后的名额,那也是通过了啊!

    这几个孩子,尚不到十岁的年纪,距离成为秀才就只有一步之遥,这如何能不让人嫉妒!

    这次,文山长再出面也没用了,他们一定要问问这位周夫子是如何做到的。

    只是没想到周夫子和其他孩子从府城回来就一直深居简出,他们的拜帖始终递不到周家。

    还是宋延通过叶朗的关系,他和张雪飞兜兜转转才能进入周家的大门。

    周自言听到这里,不小心多看了这位宋延学子两眼。

    名叫宋延的学子身形清瘦,端雅文气,一看便是从小教养的小公子。

    提到和叶朗的关系,宋延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

    周自言又偏过头,去看叶朗。

    叶朗在周自言火热的注视下,爆红一张脸,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才好。

    就这模样,周自言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啊~

    宋卫风也立刻明白叶朗和宋延的关系,忍不住捶了叶朗一拳,“好小子。”

    “……惭愧,惭愧。”叶朗抱拳求饶,让宋卫风别再打趣他了。

    “宋学子,你是如何认识叶朗的?”周自言搬着凳子往前坐了一下,非常想吃这个八卦。

    宋延的脸色也开始渐渐变红,“学生与叶朗……是、是在一场诗会上认识的。”

    “就、就那么认识了,宋延学问好,极会诗词,学生、学生不如他。”叶朗也摸着鼻子回答。

    周自言挥开折扇,不停点头,“两相恩爱,眷侣不疑。挺好,挺好的。”

    宋卫风又捶了叶朗一拳,小声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觉得你应该很忙,所以没敢打扰你……”叶朗再次求饶,“快快饶了我吧,我都快要羞死了。”

    “哼。”宋卫风暂且放过马上要晕过去的叶朗。

    经过欣阳书院一番事后,张雪飞和宋延今天来的目的很明确,“周夫子,吾等都知道你专门练过孩子们的童试考题,只是吾等不明白,这种专门训练,要如何做?”

    “周夫子见谅,吾等也算从小读书的人,现在骤然对上童试出的考题,还是有些回答不出来。”

    张雪飞和宋延苦笑。

    当他们发现自己可能也考不过五个孩子的时候,心里也沉甸甸的。

    总觉得这么些年的书都白读了。

    被问到如何做专门训练,周自言只能实话实说,“如果你们对科举有一定的了解,就能感知出,其实科举考题的风向和朝廷国策是一致的。”

    但是这又提出一个要求,需要出题的人,对朝廷了解甚多……

    能和敬宣帝关系好,知道陛下在想什么,还要懂现代系统性考纲重点,明晰科举和朝廷流程的人,全大庆现在,大概只有周自言自己能做到。

    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没办法。

    果然,周自言这番话,让张雪飞和宋延都沉默了。

    他们要是能知道科举考题的风向和国策风向,应该也不需要再来问周夫子了吧……

    他们书院的山长已经从从庆京省离开多年,就算马鸣书院的那位廖掌院,也不曾入过朝堂,这样的情况,要如何针对科举为他们做考题?

    难啊!

    周自言也发现自己说话的问题,以往伶俐的口舌,在这一刻突然变得笨拙。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平时几个孩子上课,他都是现代教育和古代教育相结合,用现代教育的方式去学古代教育的知识,再辅以针对科举的训练,才能达到现在的效果。

    这要让他怎么解释?

    若是说一些‘多读书,读好书’的空话,想必两位学子也不需要。

    难啊!

    宋延吐出一口浊气,“人各有命……这就是人各有命。”

    他已经看出来了,只有周夫子能做这样的训练。

    几个孩子拜入周夫子门下,自然能跟着周夫子的教学方式,顺顺利利走上科举。

    而他们已经拜入欣阳书院,并非周夫子的学生,即便周夫子说出什么教学方式,他们也未必能用上。

    “……”张雪飞双手交叠,盈盈目光看向周自言,叹了口气,“听闻周夫子手上还有一份神奇的科举书,不知今日能不能看一看?”

    “科举书?”周自言早就想问了,“这科举书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这事,也怪我们。”张雪飞面露不安。

    原来张家旺和周奇方禁闭结束后,就在书院里四处传他们那天在衙门看过的书。

    一本书,不光有四书五经的注解,还有几十道适合科举的考题。

    最后竟然还有关于科举的种种详解。

    这就是一本神奇的科举书!

    在张家旺和周奇方刻苦的宣传下,‘科举书’的名号从欣阳书院传出去。

    凡是听说过的人,肯定都会来春六巷询问周自言。

    这才导致周自言等人总是被半路拦下。

    “……”听完,周自言狠狠握住折扇,“这两个人,就应该再被关起来。”

    “文山长知道他们四处说闲话后,又把二人关起来了。”张雪飞想到两位学长的倒霉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关的好。”

    周自言拿起宋豆丁桌上的科举书,递给张雪飞,又拿起王小妞的科举书,放到宋延面前。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科举书,里面无非就是一些练习而已。”

    “后面关于科举的内容,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细致,只是一份提要。”

    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把科举相关,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万一被人告上衙门,那他可能就真的要因为‘舞弊’而进去坐牢了。

    张雪飞和宋延愣愣地看着眼前……仿佛两个砖头那么厚的书,“这、这么厚?!”

    叶朗跳下石台,“宋延,让我也看看。”

    “你抢人家的做什么。”宋卫风拿出自己那本,递给叶朗,“我和他们用的都是一样的。”

    叶朗的手差点被科举书坠下去,“这般沉!”

    “对了,你现在是跟着周夫子读书么?”叶朗拿好科举书,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的老友,“乡试在即,你可不能因为不在书院就懈怠了。”

    他听说宋卫风退学的时候,震惊了好一会。

    但与宋卫风细细谈过后,他选择尊重宋卫风的选择。

    后来听廖夫子说宋卫风跟着周夫子读书,并没有忘记功课,他心中安定许多。

    “放心吧。”宋卫风避开自己乡试的话题,只让叶朗好好用功,免得乡试落榜。

    叶朗和宋延一起凑到一起,翻阅手上的科举书。

    宋延手里的是王小妞抄写的,字迹和宋卫风一比,稚嫩许多,还有许多涂改痕迹。

    “……若是别人借了去,怕是看不懂。”宋延翻过一页又一页,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叶朗一时也有点看不懂宋卫风记的东西,他挠头,“怪不得卫风说这书只能他们用呢,原来真的只能他们自己看。”

    张雪飞手上的是宋豆丁的杰作,相比王小妞,宋豆丁的字迹更放飞。

    张雪飞一句话读三遍才勉强能看懂宋豆丁在记什么。

    宋延和张雪飞小声说:“你看……这里好写墨迹都是新的,也就是说这本书一直在增厚。”

    “他们还要参加省试,想必一直在做题,从未落下。”张雪飞目光复杂,几个孩子都这么用功,他们却还在书院里背来背去,到最后只能背过几篇文章,这样的他们如何去童试科考?

    几个孩子都从石台上跳下来,围到三个大人身边。

    宋豆丁:“这位哥哥,你哪里看不懂,我可以帮你说呀?”

    “我也可以。”王小妞说。

    “哼,我的比他们的仔细多了,为何不看我的?”钟窍一抱起自己的科举书,心有埋怨。

    庞大山和二棍听了钟窍一这句话,纷纷无奈摇头。

    钟窍一还是这么不服输。

    宋豆丁怼在宋延面前,宋延看着宋豆丁胖乎乎的小脸,“弟弟,你……”

    叶朗差点笑出声,他强行忍笑道:“宋延,这位就是宋镇声,咱们镇上年纪最小的小秀才。”

    “什么!”宋延惊得直接站起来,好像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胖崽就是那个七岁小秀才。

    “我现在都八岁了。”宋豆丁不满,“明年九岁,后年就是十岁!我会慢慢长大的!”

    “宋秀才。”

    不管豆丁是几岁,人家可是实实在在的秀才功名。

    宋延和张雪飞全都站起来,恭敬作揖。

    宋豆丁‘嘿嘿’直笑,很享受这一刻。

    宋卫风看不下去,又给了宋豆丁一个脑崩。

    张雪飞翻到最后面的科举详解,在心底一字一句背诵,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问王小妞。

    王小妞趴在桌子上,翘着两条小腿一个一个回答。

    周自言看出张雪飞在背诵,他摇头道:“背过也没用的,每年科举主考官员都随机,风向也不固定。”

    “……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张雪飞坚定自己的想法,还是默默背诵。

    周自言去后厨让阿穗烧了两壶水,然后为这几个学生斟茶倒水。

    免得他们在自己家渴死。

    宋延在宋豆丁的讲解下,慢慢知道这本书上记载的东西。

    他心怦怦跳,不舍得就这么放下这本书,“周夫子,这……这书,我们能誊抄一份吗?”

    “这么厚,你们要去抄?”周自言倒水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滚烫的茶水差点洒自己一身。

    “无事的,只需要几天几夜便能抄完。”叶朗解释道,“镇上典籍少,我与宋延经常抄书阅读,很快便能抄完。”

    张雪飞也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抄一份也行的。”

    这样抄起来也比较快。

    周自言放下茶壶,“这书不是我的,你们得问问你们身边的作者。”

    宋豆丁和王小妞指指自己,“我们吗?”

    “不然呢?”周自言耸耸肩,回身去放茶叶。

    面对三个大哥哥殷切的目光,宋豆丁和王小妞连思考都没有就同意了。

    他们想的很简单,大家都是要考科举的学生,就应该互帮互助!

    “多谢宋秀才,多谢王学子。”

    叶朗高兴得不行,“咱们不能耽误他们上课,咱们每日申时以后过来抄一个时辰,如何?”

    “行的。”张雪飞和宋延觉得可行。

    “从欣阳书院到这里可不近。叶朗,你还是马鸣书院的,你要是过来抄书,就得晚上才能走了。”宋卫风觉得这样浪费时间,便把自己的科举书放到叶朗怀中,“你们拿我的这本回去抄吧。”

    “那你怎么办?”叶朗愣住。

    周自言捧着温热茶杯,嘴不过脑来了一句:“我可以现给他写啊。”

    叶朗:“……”

    气氛突然变得很冒昧。

    张雪飞、宋延:“……”

    会写书真了不起。

    周自言如此堂而皇之地骄傲,宋卫风一口气呛在喉咙里,憋得眼眶通红,想大笑又不敢,只能努力掰平嘴角,“哈咳……确实,周夫子可以直接再写,所以不会耽误我,你们就拿走吧。”

    “行,那就多谢你了。”叶朗不再推拒,直接把书放到随行的布袋里,“现在这书抢手着呢,我得好好保护起来。”

    “外面很多人都想看吗?”周自言问了一句,“可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啊。”

    “怎么会捕风捉影?周夫子能让这么多智龄孩童去参加童试,这本身就已经非常厉害了。”张雪飞看向周自言的眼光里,满是崇敬,“况且周夫子自己也这般年轻有为,自然引得外面读书人好奇,想从周夫子这里探寻一二科举的秘密。”

    “有啥秘密,无非就是用功读书,多读书。”周自言挥下袖子,舒展眉目,“我看你们年纪也不大,就算一年不成,第二年再去也不晚。”

    “若是能一年就过,自然还是早早考上最好。”宋延站在叶朗身边,看了一眼叶朗,“成家、立业,早些完成,家里爹娘也就放心了。”

    叶朗隔着袖子悄悄握住宋延的手,“你放心,我定考过乡试,风风光光的回来与你成亲。”

    “哦哟。”宋卫风站在叶朗另一边,冷不丁被迫看了一场鸳鸯戏。

    “雪飞,咱们走吧。今天已经叨扰周夫子许久。”宋延叫了张雪飞一声。

    张雪飞却没有立即辞别,而是颤着手从袖口出拿出另一份拜帖,低着头,红着脸:“周夫子……五日后是欣阳书院的休沐日,学生……学生想邀周夫子一同去郊外游湖,这里……这里是拜帖。望周夫子赴约而来。”

    张雪飞手腕极细极白,现在上面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红,还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抖。

    张雪飞应该在害怕。

    不仅害怕,还有些害羞。

    张雪飞这一手,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延上前一步,“雪飞,你……你何时起了这样的心思?我怎么都不知道?”

    “……小哥儿心思,哪能传得人尽皆知。”叶朗看看宋卫风,把宋延拉回来,“咱们就别掺和了。”

    “不是,我——”宋延被叶朗带着,站到人后去。

    张雪飞的话说完,宋卫风就僵在原处。

    周大哥这般优秀,自然会有人爱慕,宋卫风早就想到了。

    只是这么久了,他始终是周大哥身边最亲近的小哥儿,让他暂时忘记了这种可能。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宋卫风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看身量,张雪飞比他矮一头,也比他细瘦,穿上妃色的学士服,如清嫩小芽,十分好看。

    他忍不住想起以前那些人的混言:宋卫风,你如此高大,肯定没男人要!

    宋卫风,你哪里像个哥儿?!

    宋卫风,你、你你你,如此蛮横,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宋卫风忍不住圈起自己的手腕,好粗。

    与自己相比,张雪飞既长得好看,还懂学问,应该是最讨人喜欢的那种哥儿吧。

    周自言笑了一下,接过张雪飞的拜帖,“多谢,若是有空,我定去。”

    这里这么多人,他不能直接当面拒绝张雪飞,免得让人下不来台。

    周自言拿起旁边二棍座位上的毛笔,写了几个字,折起来,交还给张雪飞,“这个你拿着。回去时再看。”

    张雪飞握着周自言的笺条,彻底羞红一张脸,“多谢周夫子,那我们便回去了。”

    几人走后,几个孩子都围到周自言身边,“夫子,夫子,你写了什么啊?”

    宋豆丁站在最外面,掐腰:“夫子,你不能不和我哥在一起啊!”

    要是不和他哥在一起,他还怎么做夫子的小舅子。

    宋卫风一把扛起宋豆丁,“我让你再胡说八道!”

    余光却总是不自觉飘到周自言身上。

    他也想知道周大哥到底写了什么。

    周自言倒茶入杯,不管别人怎么问,就是一句话都不说,看着气死人了。

    张雪飞走出春六巷,还是没忍住打开周自言给他的笺条。

    上面只有四个大字:心有所属。

    “……”张雪飞咬住下唇,心中极为难过。

    “雪飞,你怎么了?”宋延问。

    “周夫子……应该已经有心上人了。”张雪飞收好笺条,“叶大哥,你知道吗?”

    叶朗从旁边的摊位,买来两根糖水果子,分给两位小哥儿,“那间屋子里,你们觉得还有谁是周夫子的心上人?”

    叶朗从前也没想过宋卫风和周自言,但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该知道的也该知道了。

    在他看来,两个人这么亲近,若是能走到一起,也是好事。

    张雪飞顺着叶朗的话,想到周家那位身挺如松的哥儿,是位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哥儿。

    这位哥儿,张雪飞略有耳闻,去年应当也考中了秀才,现在正跟着周夫子读书。

    原来自己还没努力……就已经输了。

    张雪飞咬上糖水果子,“好苦。”

    “别想旁的了,还是准备日后的童试吧。”叶朗拍拍张雪飞的肩膀,与宋延一起安慰他。

    另一边,周自言觉得一直放着科举书这个名号在外面闹腾,不是个事。

    要不就整理一下,由书坊出成正规书籍?

    周自言觉得这个想法好,正好可以让自己落一个清净。

    说干就干,当天晚上便把厚厚一本科举书拆解成薄薄一个册子。

    只留下关于历届科举的详解,还专门去掉了对各位大人的猜测。

    这样应该就安全了。

    不过这个名字……周自言咬着毛笔尾,刷刷写下几个大字:《科举考纲重点》。

    明儿就给书坊送去,一定早日还自己一个清净。

    第85章

    书坊出版民间作者的书籍, 需要先把文稿给衙门过一遍才行。

    这期间等候的时间忒久,周自言觉得不成,便先拿着稿件去见了钟知县。

    钟知县自从得知周自言有一本玄之又玄的科举书后, 就对这本书的真面目起了兴趣。

    从钟窍一那儿看过几次, 钟知县也确实发现这本书的不同之处。

    只是这书是人家家塾的私人物品,钟知县就算是一地县令, 也无权要求人家把这本书公开售卖。

    家里要参加童试的孩子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钟窍一,他也只能看着钟窍一的书‘望洋兴叹’。

    现在得知周自言打算交给书坊出版, 钟知县那是最高兴的。

    连忙叫来负责这方面的修书与教谕,让他们审查稿件。

    二位大人将稿件翻看三遍后,提出一些排序问题,又改了一些有忌讳的词语。

    “这书好是好,就是名字不妥。”教谕指着周自言取的《科举考纲重点》, “书名不可直接提出科举的名字, 免得引出是非。”

    周自言虚心请教, “那应该叫什么?”

    教谕想了一下,“不如就叫《考纲重点》吧,将《科举考纲重点》放到扉页去, 你再写一句引言,告诉来往人, 这本书是做什么的。”

    “好。”周自言提笔写引言。

    最后, 周自言又跟着两位大人选定版式,拿着衙门给的批令,找到城南离家近的一家小书铺,把文稿递了过去。

    镇上有大书坊, 可周自言觉得自己这书,没必要去大书坊挤一个小地方。

    不如就近放到小书铺里, 能卖就卖。

    民间书坊贩售的书,总共分两种,一种是书坊自己出版号,售卖,不用经过衙门审查,随上随卖,却不能私自贩卖到外地,只能在本地流传。

    这样出来的书,多为情爱书籍或个人集作,是各大学子自己写的。

    偶尔也会有讲那学问读书的书,却是凤毛麟角。

    另一种便是经过衙门审查,拿到批令,可以通过朝廷的路子,去往大庆各地售卖,这样的书被称为‘正书’。

    大庆许多大儒之作,便是这样一点一点流传到各个地方。

    衙门批令最是难拿,有时候一本书要等三四个月才能拿到批令。

    但有时候三四个月可能还会被打回来修改。

    在这样严苛的条件下,小地方读书人本就少,更别提能写书的读书人,那更是少之又少。

    导致一家书坊一年可能都上不了几本正书,卖的全是自家印售和外地传来的的书。

    出去和别人说自家书坊里出过什么正书,那是真不好意思开口。

    周自言这本书不仅拿到了批令,还自行做好了版式,可谓省去不少功夫。

    小书铺只要将文稿拿去印刷即可。

    一经上市,这书就算他们书铺的书,各地想要,都需要来他们这进购!

    “周秀才,你放心,这书我保证五天后就能上市。”书铺掌柜与周自言谈好分成,拍着胸脯给周自言做保证。

    “那就多谢先生了。”周自言想了想,“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需要,先不用印太多。”

    “晓得,晓得。”

    五天后,周自言的《考纲重点》悄悄摸摸摆到书铺书柜里。

    书铺本想大张旗鼓宣传一番,可这本书是讲科举的,即便通过了衙门审核,他们这小小的铺子还是不太敢明目张胆的拿‘科举’做噱头。

    请教过周自言后,他们选择把书摆上,若是有人问,那就解释一下,若是无人在意,那就不要管了。

    这样的贩售方式,一看就不是来赚钱的。

    可人家周秀才是本书的作者,书铺掌柜想了想,好歹也是衙门审核过的正书,放到铺子里也是一种荣光,左右他们印的数量也不大,时间一长总能卖掉。

    这么想着,书铺小厮打扫干净铺子书柜,将《考纲重点》放到架子上。

    虽然不在意贩售成果,可这是第一次上货,小厮在放的时候,还是选了一个最抢眼的位置,保证一进门的读书人,都能看到这本《考纲重点》。

    小厮打扫好一切,开门做生意,刚打开门就迎来几位身穿妃色学士服的读书人。

    “两位读书郎,可需要点什么?”

    他们这铺子虽然小,可位置好,离着城南欣阳书院近,所以时不时便有欣阳书院的读书人过来买书。

    “小哥,我们自己看看,你忙去吧。”为首的读书人请走书铺小厮,一转身便看到书架上的《考纲重点》。

    这书的位置,放置得确实扎眼。

    “咦,这书,怎么这么眼熟。”

    这人翻开第一页,《科举考纲重点》映入眼帘,下面还有一排小字。

    ——私人制作,如有雷同,皆是缘分。

    字体潇洒锐利,成熟稳健,而且十分眼熟。

    这名学子握着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原本平静的表情顿时变得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打到第二页,开始认真阅读。

    另一人提着小篮子,买了两只新的毛笔,却发现友人正站在书柜前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周奇方,你看什么呢?”

    这人正是欣阳书院的张家旺。

    他们二人被关禁闭,放出来,又被关,现在又放出来了。

    周奇方招呼张家旺过来看,“你快来看看,这不是那本科举书啊?”

    张家旺凑过去一看,眉心蹙起,“很像,但是这本怎么这么薄?”

    “少了许多考题,前面的注解也没有了。”周奇方也皱起眉头,“你看,后面关于科举的详解也少了许多。”

    “那些考究官员的内容没了。”张家旺一翻翻到底,松了口气,“不过你瞧,这些关于每一轮科举该怎么学习,怎么备考,还有预测的风向都还在。怪不得叫考纲呢,科考纲要,名副其实。”

    “这名儿是怪了点,还有这句话。”周奇方指着扉页那行小字,“哪有人说如有雷同,皆是缘分的。这书明明就是周夫子原创,若是有人撞了,那必定是抄袭!”

    “谁知道呢,或许周夫子并不在意这些吧。”张家旺查看著作者,瞪大眼睛,“这什么名字,周夫子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

    好好的周夫子不叫,周秀才也不叫,居然叫‘独白’。

    “独白……周夫子为何要用独白?好奇怪的名字。”周奇方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有什么特殊含义?”

    “不管他叫什么了,这儿就放了一本,我得先买回去。”张家旺收好书,立刻准备去付银子。

    周奇方急了,“明明是我先看到的,怎的你拿去了!”

    二人追打到账房先生那儿,为着一本书争抢不下。

    铺子掌柜听到前面声响,掀帘出来,打算调解一下。

    却没想到这二位学子,竟是为了那本《考纲重点》而吵架?

    掌柜立马从后院拿来三四本放到柜子上,笑道:“咱们这还有好些呢,两位学子切莫伤了和气。”

    周奇方把书拿到手里,安心许多,不过他还问:“你们既然还有存货,为何柜子上只放一本?”

    “这书没名气,著作者也用的笔名,咱们铺子小,实在不知道能卖出去几本,所以印的并不多。”掌柜实话实说,“著作者也同意我们这么贩卖,说能卖几本全看缘分。”

    “这个周夫子……真气人。”周奇方握紧手里书,“掌柜的你放心吧,这书,我看很快便能卖出去了。”

    “借您吉言了。”掌柜抱拳感谢,却只觉得这是玩笑话。

    周奇方和张家旺回书院后,立刻找到张雪飞等人,“雪飞,当日你们去周家,周夫子可说要出版科举书?”

    张雪飞放下笔,“不曾听说。”

    宋延补充道:“不过周夫子似乎很烦那些人来询问他。二位学长,你们可给周夫子闹了不少麻烦。”

    “哎哟,我们也没想到。”周奇方挠挠头,从布袋里掏出《考纲重点》,“你们瞧,周夫子把科举书出版了!”

    宋延‘蹭’地站起来,“当真?!”

    接过周奇方的书,“诶,怎么薄了这么多。”

    “周夫子删去了许多东西,不过关于科举的那一部分内容还在。”张家旺指着‘独白’两个字,“周夫子还改了一个名字,估计是怕麻烦上身吧。”

    “谁不知道这些书是周夫子的?周夫子改这个名字,和用本名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他自己。”宋延竟然觉得周夫子这个举动有些傻,但他不敢随便嘲笑。

    张雪飞想了一下,从桌案下拿出他们三人抄的原版科举书。

    两相比较,科举内容其实没变多少,但是正式出版的这本,读起来更为顺畅一些。

    “这书应该是走过衙门审查的,你们瞧,这儿还有衙门的戳儿了。”宋延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县衙的印章。

    “还真是!”张家旺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衙门的印,“我还当这书是周夫子自己拿去售卖的,没想到已经过了衙门这一关,也就是说……衙门也鼓励这书的发行?”

    想到这个可能性,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张雪飞揣袖感叹,“咱们这位钟县令,当真是位父母官。你们可还记得去年秋冬时节,各大商铺售卖的便宜墨条?”

    去年秋冬,马鸣沟几大商铺突然上了一款便宜的墨条。

    这些墨条颜色浅淡,别没有贵墨顺滑,可就是能写字。

    因着这些便宜墨条,许多买不起贵墨的人家,也能买来使用了!

    “自然记得,那般便宜的墨条,着实缓解不少学子的压力。”周奇方跟着感叹,目光透过窗外的层层风景,似乎直接看到远处的县衙,“后来又上了一些粗糙的纸张和毛笔,彻底将笔墨纸砚的昂贵价格压了下来。”

    “虽然不能用于考场书写,但平日做练习,那是足够了。”

    自墨条上市以后,几大商铺又上了好些粗糙的纸张和毛笔。

    和墨条一样,品质不好,完全称不上好质。

    可它们便宜!

    以前一套笔墨纸砚,可能就要花去一户人家一整年的银钱,现在换成这些便宜的笔墨纸砚,不过几钱银子,再贫苦的人家,咬咬牙也能买上一套。

    有了笔墨纸砚,家中想读书的孩子,便能在纸上书写,再不用蹲在沙土地上,用树枝划拉。

    宋延道:“今年童试,若是比往年考中的人多,咱们这位钟县令,大概要调职了。”

    县令是流官,算算时间,钟知县在他们马鸣沟待了快六年了。

    周奇方趁着大家感慨钟知县的时候,拿过张雪飞他们抄写的那本原版科举书,“张学子,宋学子,这书,借我看看!”

    说罢,抬腿就跑。

    张雪飞只是眨个眼的功夫,手上的书就没了,连忙追出去,“周学长!周学长,你这是不耻行径!”

    张家旺不愧是周奇方的好兄弟,拼命把两个小哥儿拦在原地,“周兄,快跑!快跑!”

    周奇方抱着书,真就头也不回地跑远。

    后来,整个欣阳书院的人,都能看到这四个人,总是抱着两本书翻看。

    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本又薄得像册子。

    他们看书就看书吧,却还总是发出赞叹声。

    “妙啊,妙啊!原来这考试,是在考这个地方,难怪我总是答不到点子上。”

    “真想知道他脑中到底装了多少学问,为何能想出这么奇特的文章?”

    “你们快看这里……难怪夫子说我不成器,原是我从未看明白这种题目……”

    抱着两本书,简直当成两个宝贝,怪叫也就算了,还要整日抄写,也不知道在抄写什么。

    这四人在做功课,开始频频获得夫子赞赏。

    “张家旺,周奇方,最近进步不少啊!文章也变沉稳了,不错,不错!”

    “张雪飞,宋延,一定要继续维持现在的心态,继续读书,若是可能,明年你们俩便能下场童试了。”

    四个人不约而同展露笑容,眼中,心里都是满满的自信。

    其他同窗觉得不对劲。

    他们自从开始看那两本书,就变得不对劲!

    于是,几位欣阳书院的夫子收到学生们的联名声讨,质疑这四个人在搞什么奇怪东西。

    夫子们一看这四个人的姓名,“张家旺,周奇方,怎的又是他们几个!”

    还想关禁闭是不是?!

    只是这次,张家旺和周奇方还真没做错什么。

    不过是看了两本书而已,哪里有错呢?

    要错,那也是书的错吧。

    夫子们收缴这两本书,对照着看了一夜,熬得眼睛通红。

    却在第二天自掏腰包买书,务必要让每个班级都能有五本书传阅。

    书铺掌柜没想到这本《考纲重点》还真的成了畅销书!

    欣阳书院的文山长,竟然亲自过来采买,而且一买就把他们所有的印刷本全都买了去!

    自打他们书铺成立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快的售卖速度!

    这可是笔大买卖。

    书铺掌柜忙不迭把书给书院送去,只留下一本继续做‘镇铺之宝’。

    张家旺却分外不开心。

    原本这书只是他们自己的秘宝,现在好了,全书院都有了!

    他们的优势又没了!

    周奇方忍不住又把目光放到张雪飞手里的原版抄写稿。

    张雪飞见状,拔腿就跑。

    “哎哎,张弟,张弟弟,好弟弟,再借我看一眼!”周奇方追在张雪飞身后,紧追不舍。

    《考纲重点》在欣阳书院流传开后,看过的学子们都有些沉默。

    震惊,惊吓,喜悦,还有深深的惆怅。

    简直是爱恨交织。

    爱么,自然是感谢写出这本书的人,能让他们对科举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恨,就是恨这个‘独白’,写都写了,为何不能写得再细致一些?

    听说那四个被夫子夸奖的同窗手里有原稿件,厚的像砖头,再看看他们手上这薄薄一层。

    真是恨得要命!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于是这些欣阳书院的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本书,时不时翻看一番。

    马鸣沟这些书院的学子们,总是会在各种场合相遇。

    渐渐地,其他书院的学子发现这帮欣阳书院的人,手边似乎都多了一本没见过的书。

    《考纲重点》,这是何书?

    怎的听都没听过呢?

    怕不是哪里来的野书杂集吧!

    马鸣书院的学子把这事当作一份闲谈,在休息的时候聊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书,被他们看得像宝贝一样,我问他们借都借不来。”

    “不过那书我看了两眼,似乎是衙门审批通过的正书,里面的字迹极为好看,若是能拿来临摹也是极好的。”

    “可惜啊,欣阳书院的人都是一帮抠门鬼,死都不给我。”

    “他们可能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吧哈哈哈哈。”

    说着,几人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有些看不上欣阳书院。

    毕竟他们马鸣书院才是本地第一大书院,而且坐镇的还是大儒和廖夫子。

    现在哪家书院能比得过他们?

    廖为安途经这里,听到众人的谈话,起了好奇心,“你们在说什么书?”

    众人一看廖为安,连忙起身行礼。

    “是欣阳书院那边,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一本书,叫什么《考纲重点》,现在当宝贝似的抱着。”

    另有一人道:“那书也不知道是谁作的,竟然给自己取作独白。真是好生奇怪的名字。”

    “是啊,听都没听过。”

    廖为安骤然合上折扇,“你们可看清楚了,那著作者的名字是‘独白’?”

    “看清了,就是这两个字。”说话的人提笔写字,写下‘独白’两个字。

    廖为安拿着纸,展颜一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名字了呢。”

    这些学生不知道‘独白’是谁,他可知道啊!

    周夫子在京城时有文章上邸报,用的便是‘独白’这个名号。

    “那书在哪里卖?”

    “回夫子,只在城南一家小书铺。”

    廖为安当天便去了一趟城南,却被告知已经卖光。

    下一批还在印中,尚不知何时才能上货。

    最后,廖为安只能花大价,把书铺那本‘镇铺之宝’买回去。

    廖为安不在乎花钱,他就要离开这座小镇子了,这本书就当地方特产让他带回去吧。

    有了城南欣阳书院做宣传,城南的各户读书人都知道这里有家书铺在卖《考纲重点》。

    本着财不外露的心思,他们都未声张,只偷偷摸摸买了回家来,自己阅读。

    省试在七月初,而乡试就在八月,所以也称秋闱。

    或许也是因为省试要来的缘故,大家都忙着做温习,实在没时间再来骚扰周自言,周自然清净许多。

    今年省试和秋闱挤在同一个时间段,不管是谁,都被弄得人心浮躁。

    各大商户纷纷上了一些‘金榜题名’‘前途似锦’的名号,来映衬这股科举的夏风。

    七月初,是省试,也是童试最后一场,至关重要。

    虽然八月初五就是乡试,但周自言还是想继续带队。

    宋卫风按下周自言的想法,“周大哥,你还是在家中好好温习吧,这一次,我去带。”

    宋豆丁高高举手,“我也跟着!”

    “你们不要准备乡试吗?”周自言蹙眉,与他们俩相比,自己怎么说也有过乡试经验,应该更适合带队吧。

    宋卫风摸上后颈,小声道:“其实……我和豆丁,不打算参加今年的乡试。”

    “你们说什么?”周自言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年纪太小了,我想再等两年。”宋豆丁乖乖站好,阐述自己的理由,“夫子,你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我现最远只去过岳南府。不论是阅历还是学问,都没办法比过比我大的人,我不想就这么贸贸然去乡试。”

    “我也是这个意思。”宋卫风站到宋豆丁旁边,垂下眼睑,“之前通过童试,已经算侥幸,这段时间我越学越有些吃力,我们俩都觉得按照我们现在的学问,去参加乡试还是太勉强了。”

    理由还算正当,应该是深思熟虑过的。

    周自言深知乡试的重要性,也明白他们的顾虑,“你们可想好了?”

    其实每年都有这样的情况,好些读书人考到乡试会试,开始觉得吃力,没法再继续考下去,便暂停一年两年,出去游学,拓展眼界和学问。

    再回来时,通常都会一飞冲天。

    二人齐齐应声:“想好了。”

    “也罢,那你们再稳一年,也不晚。”

    这两个人,一个十八岁,一个才八岁,就算再晚上三年都不晚。

    能经过自己思考,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周自言其实很高兴。

    “既然你们都已经思考过,那夫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次省试,就你们去吧。”

    周自言这段时间一边教学一边复习,一直没有放下乡试。

    现在有了宋卫风分担他的压力,他更能专心致志做学问。

    于是,宋卫风与宋豆丁披星戴月赶路时,周自言披着外袍坐在灯下写文章。

    宋卫风与宋豆丁等在考棚外焦灼担心时,周自言演望着窗外旭日,不知远在岳南府的大家情况怎么样。

    砚台上的墨汁换过一轮,笔尖细毛也渐渐起了倒刺。

    时间转瞬即逝。

    春六巷众人尚在睡梦中时,周家门口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响破天际。

    周自言刚刚还在梦里,现在只能披上外衣,睡眼惺忪地开门。

    一身缁衣的梁捕头端着一方四方托盘,细看之下,两手还有些颤抖,“周秀才,周秀才,考上了,全都考上了!”

    四方托盘上,整整齐齐摆着五份喜帖。

    周自言倏地睁开眼睛,连忙翻看这五份喜帖。

    不错,从王小妞到钟窍一,全都在!

    “考中了?”周自言接过托盘,又问了一句。

    梁捕头点点头,“考中了!”

    被敲锣打鼓声叫醒的街坊邻居也纷纷披着外衣出来,本想臭骂哪个不长眼的扰人清梦,却看到一队捕快站在周家门口。

    附耳听去,只听到‘考中了’这句话。

    “天爷爷,是谁考中了?”

    “总不能是五个孩子全都考中了吧!”

    梁捕头扬声宣传:“就是五个孩子,全都考中了!”

    亲娘嘞!

    听到这话的街坊们哪还有什么怨气,全都只剩下喜气。

    以往对捕快避之不及,现在直接围到旁边,挤着梁捕头追问,“官爷,官爷你咋知道嘞?”

    “能确定吗?真的中了吗?”

    “官爷,五个,那可是五个啊,真的中了吗?!”

    梁捕头第一次被挤得东倒西歪,又不能直接拔刀,只能努力站稳,还要不停地说:“真中了。”

    “是啊,五个,这不是有喜帖吗?”

    “快了,快回来了,再有三四天吧。”

    梁捕头实在受不了,直接抱拳告辞,“周夫子,喜讯已经告诉你了,就麻烦您给他们家里报喜了,衙门里还有事,珍重!”

    说完立刻带着自己的捕快们逃走,一路尘土飞扬。

    周自言眼睁睁看着梁捕头逃窜,刚想关门,可周围的伯伯婶婶已经挤上门来,直接把他家大门撞开。

    周自言拼命抓着大门,有些狼狈,“别挤别挤,哎呀!诸位伯婶,你们不如去告诉他们爹娘这个好消息?”

    祸水东引!

    “是啊!”

    众人惊醒,赶紧冲到自己熟悉的人家里,‘啪啪啪啪’拍响大门。

    等来人眯着眼开门时,他们便摇上那人肩膀,“中了,你家孩子中了!你是秀才爹/娘了!”

    “啥?!”

    还没睡醒的几户人家,感觉又要晕过去了。

    第二天,二棍奶奶,庞大娘,还有蒋庆庆大哥,全都坐到周自言家中。

    他们只有一个事情要问,那就是他们家孩子……真的中了?

    周自言把梁捕头留下的喜帖拿给他们,细细解释道:“大娘,奶奶,你们看这里,这是咱们衙门的印,这个是岳南府的官印,有这两个印,就能证明这份喜帖是朝廷颁的。”

    “蒋家大哥,你应该知道吧?”

    蒋家大哥点点头,“是嘞,这个是岳南府的官印,以前卖酒的时候见过一回。”

    有这两个印,就做不了假。

    也就是说,他们家那几个小娃娃,真的考上了?!

    他们家出秀才了?!

    二棍奶奶一口气没喘上来,庞大娘赶忙帮老人顺气,“奶奶,奶奶,您这个时候可不能晕啊!”

    “咚!”

    二棍奶奶没晕,蒋家大哥晕过去了,晕倒前还在想:要死了!蒋庆庆竟然真的考上了!这下等他回家,说不定要狂的拿自己的头当求踢!

    等宋卫风带着几个孩子回来时,众人都觉得这几个孩子变样了。

    以前怎么看都是一副调皮捣蛋的孩童模样,现在再看,竟然品出一丝书生气。

    那拿捏的小礼节,一点都不输外面的书院学子嘛!

    “夫子,我们回来啦!”

    一看到周自言,几个孩子全都甩掉包袱,直接往周自言身上挂。

    周自言展开臂膀,挂住这几个甜蜜的负担,夸赞道:“你们做的很好!”

    说实话,他从未想过他们能一起通过,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安慰大家的准备。

    却没想到这几个孩子这么争气,竟然一口气全都擦着线通过了!

    钟窍一是唯一一个没跳起来的孩子,他背着手扬头,眉眼飞扬,“周夫子,我可是这里面考得最好的。”

    蒋庆庆‘嘁’了一声,抱着周自言胳膊不撒手,“夫子,他就算是最好的,那也是最后一排。”

    “蒋庆庆,你可是最后一名!”钟窍一气得七窍生烟,“你凭什么笑话我!”

    庞大山最稳重,“夫子,我们这次全都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批,钟窍一第一,二棍第二,小妞第三,我在第四,庆庆是最后一个。”

    蒋庆庆听到这个排名,不高兴地噘嘴,“我也不知道嘛……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是最后一个,要是再滑一名,我就考不上了。”

    “可你考上了。”周自言摸摸蒋庆庆的头,“只要考上了,管他排名呢,你们都是好样的!”

    被周自言如此夸赞,几个孩子立刻重现兴奋,拉着手在周自言身边蹦蹦跳跳。

    跳够了才去人群里找自己的爹娘。

    二棍奶奶腿脚不好,没有出门。

    二棍和周自言说了一声,直接冲回家,想告诉爷奶这个好消息。

    宋卫风走到周自言身后,拍了周自言肩膀一下,“周大哥,我觉得你又要出名了。”

    周家家塾一下子出来五个小秀才,还都是智龄,想也知道会吹出什么样的风。

    “乡试马上要到了。”周自言背着手,回头轻轻一笑,“你觉得乡试解元这个名号,能不能压过这五个孩子?”

    “周大哥……”看着周自言自信的笑容,宋卫风心中一片慌乱。

    不管发生什么,周大哥都是这般自信从容,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成熟感性,惑人心智。

    宋卫风弯腰作揖,垂下一肩乌发,莞然而笑:“那卫风就提前祝周解元,功成愿遂。”

    “多谢宋学子。有宋学子这句话,周某必努力摘下解元名号,衣锦荣归。”周自言也噙着笑意,弯腰作揖,与宋卫风在巷口两相对拜。

    而此时的岳南府驿馆中,一名垂须老者正在品读手上信件,“自创科举书,还通过了衙门审批……这个狂浪货又在做什么幺蛾子……”

    “要参加今年乡试?不错,正好让老夫看看他退步了没有!”

    第86章

    几个孩子在童试中取得了好成绩, 现在俨然变成整个镇上的金疙瘩。

    每年都有新人考中秀才,可是像他们这样年纪小的秀才,真是闻所未闻!

    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个哥儿蒋庆庆, 和女娃王小妞!

    要知道马鸣沟已经好多年没有出过女秀才了!

    王家完全没想到王小妞会有这样一番造化, 王家大哥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童生,他的妹妹, 才几岁啊,就成秀才了?

    当他知道这个消息时, 摔烂一地陶碗,指天骂地一整天。

    而王家二哥则是拎着一只烧鸡上门道喜,和王小妞好好叙了旧。

    对比其他人,王小妞心中还是有这位二哥哥的。

    现在在她心里,整个王家只有二哥哥才是她的哥哥。

    而王家宗族听到这个消息后, 连夜赶过来臭骂王家爹娘, 骂他们心眼子浅, 为了一点银子放弃王小妞这么好的苗子。

    老族长拄着拐杖来找王小妞。

    王小妞其实对这位老族长没有什么印象,但老族长给她带了好些东西。

    若是以前,她肯定要把所有东西都扔到老族长身上, 再让老族长离开她家。

    可现在,王小妞只会一一收下, 乖巧地做一个好孩子, 不和王家宗族撕破脸。

    老族长知道木已成舟,挽回不了,所以也不要求什么。

    只要王小妞还记着王家,将来要是出息了, 愿意帮扶一下家里其他人就够了。

    与王家不同的是,下河村赵家老族长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他当初就觉得王小妞这孩子能成, 现在果真成了!

    他们族里出了第一位女秀才,还是一位这么小的秀才!

    而且王小妞这孩子念情,只要他们不对不起王小妞,将来王小妞若是考中举人,定能记得帮扶族里子弟!

    何婶娘和找老族长连夜来到镇上,把族里东凑西凑的好东西都留给王小妞。

    王小妞也是一一收下,表情看着却真实许多。

    谁对她好,她心里都记着呢。

    钟窍一一开始只是为了考秀才,才来投奔周自言。

    现在考中秀才了,他却不想走了。

    在这里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不管得罪谁都能被揍,过得快乐又自由。

    反正在哪都是读书,他何不选择一个自己愿意待的地方呢?

    钟知县不能亲自出面,便让钟窍一带去一封信。

    信里情真意切地感谢周自言,末了拜托周自言继续教育钟窍一。

    还送来一堆金银细软当做束脩。

    周自言看过信后,折好交给钟窍一,让他自己收着。

    那些金银细软就退了回去,他没要。

    钟窍一看过钟知县的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总之,他是确定了,他宁愿一辈子都待在马鸣沟这个小地方,也不愿意再回岳南府陆家。

    剩下几个孩子,周自言听说蒋庆庆现在在家里仗着秀才功名作威作福,就差骑在蒋老爹头上欺负蒋大哥。

    庞大娘则是第一次穿上新衣裳,出去逢人便说大山考中了秀才,正高兴呢。

    语气看似抱怨,实则炫耀。

    而二棍是最淡定的一个,家里爷爷躺着,就奶奶自己,他考中了秀才,现在也还是要帮奶奶纳鞋底,补贴生活。

    不过以后他每个月都能拿二两银子,再不用奶奶起早贪黑地纳鞋底了。

    二棍很高兴,他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爷爷奶奶过上了好日子。

    周自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很高兴,褪去孩童稚气,这几个孩子全都在时光里慢慢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都是很好的模样。

    孩子们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下旬。

    他们尚在庆祝,周自言却要收拾行李,踏上乡试的旅途。

    乡试地点在各省省城,很巧,周自言要三去岳南府。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总比跋山涉水去一个陌生地方强。

    参加乡试的人来自各省各州,像周自言这样幸运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朝廷都会根据考生籍贯所在地,给予一定的金银补贴,俗称‘宾兴费’。

    周自言自然也拿到了这‘宾兴费’,只是他一辆马车足以抵达岳南府,这‘宾兴费’是用不上了。

    而其他领了‘宾兴费’则会被登记在册,拿了银子就一定要去考试。

    若是没去,自私贪污‘宾兴费’,被朝廷查出来,是要受惩罚的。

    宋卫风和宋豆丁不参加本次的乡试,宋豆丁吵着闹着要一起去,怎么说也不行。

    就算周自言对乡试极有信心,宋卫风觉得还是不能带上一个小拖油瓶耽误事情。

    乡试人多,万一没照看好,让宋豆丁出了事情,到时候怕不是要耽误周自言的乡试。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宋卫风烦极,直接把宋豆丁关到家里,关门上锁。

    宋豆丁被关在卧房里,气了个倒仰,他扒着大门大喊:“宋卫风!你等着!等我豆丁长大了,我一定长得比你高比你壮,到时候我看你还关我!”

    宋父站在门口,敲敲门,让宋豆丁老实一点。

    老爹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宋豆丁狠狠踢了一脚门框,满是郁闷。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人啊,小孩太无聊了!

    本次乡试,只有宋卫风陪同,两个大人出行,确实方便许多。

    一路闲话对诗,背诵文章,时间过得极快。

    他们走的是旱路,不过也会路过水路。

    马车里有些闷,宋卫风掀开挡门帘,看到外面游船,船上竖着一道大旗,写明‘奉旨某省乡试,闲人勿近’。

    “周大哥,这是朝廷的船只么?”

    周自言也看到湖上各行的船只,大多都竖着一杆旗,“应当都是偏远城镇的,避免沿途遇到危险,所以由朝廷派人随行,沿道还能减免各项关税。”

    “原来如此。”宋卫风又学到一个乡试的内容。

    “其实豆丁不来考试也好。”周自言看看船头站着的考生们,皆是成年人,最小的也应该有十五岁,“他年纪太小,不论考没考过,都太扎眼。这样反而不好。”

    宋卫风笑了,“确实,还从没听说过不到十岁的举人,太惊世骇俗了一些。豆丁这孩子不太喜欢被人关注,要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乱了心性,还不如不考。”

    周自言已经在心中开始计算宋豆丁的年岁,他捏着指尖道:“豆丁再玩两年,十岁左右下场,说实话,未必能过。乡试三年才举行一次,等他乡试中举,大概十五十六岁。这个年纪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太多关注。”

    宋卫风:“正是。”

    他们这次主打一个轻松赶路,所以聘了一位马车师傅。

    马车师傅在前头听到二位读书郎的话,朗声笑了一下,“两位秀才公,你们瞧咱们的马上,上面也插着一道旗嘞。”

    “哦?”自上马车,宋卫风还未观察过马车外,连忙探出头去,果然看到马车顶部竖着一道旗。

    乡试赶考。

    闲人勿近。

    周自言解释道:“这是旱路马车的旗子,道上其他马车若是遇到咱们的车,只要不是急事,都会给咱们让路。”

    “插旗也是为了避免遇到劫道者。”

    “怎么,他们看到是考生,就不劫道了么?”宋卫风不太了解这些。

    这次换成周自言轻笑,“他们还是想劫的,只是劫考生并不划算,劫商人还能拿到一些银子,劫考生,除去书本就是书本,若是让那考生中了举,当了官,那劫道者可如何自处。”

    “是嘞,插上旗子安全。”马车师傅扬起马鞭,“两位秀才公,再等一会咱们就要到岳南府了!”

    大庆为了科举,可谓是上下一心。

    为了准备乡试,县衙早早统计好本县要去的考生上报给各府城,府城再在岳南府各处包下客房,供给考生休息。

    周自言他们前脚岳南府,后脚就有客栈笑小厮过来询问是否为xx县或者xx府的考生。

    若是对得上,跟着小厮去就行。

    周自言只能算一个考生,所以宋卫风不算在考生里,只能和周自言挤一个客房。

    好在乡试期间,没有太多性别之分,多的是考生合衣挤在一间房里。

    周自言找客栈多要了两床被子,铺在地上,“晚上我睡地上,你睡床吧。”

    “那怎么行,这次可是你考试!”宋卫风把周自言拉起来,自己坐到地上铺盖,“这里挺软和的,我睡这就行。”

    周自言却也不满意,“你是个哥儿,怎么能让你睡地上?”

    “那怎么办?”宋卫风是坚决不会退步的,周

    大哥是考生,必须要睡床上。

    周自言想出一个馊主意,“要不……一起睡床上?”

    宋卫风:“……”

    周自言摸了一下鼻子,心虚。

    他抱起一床被子叠成条,放到客栈床铺中间,当做一条楚汉河界。

    “你睡这边,我睡那边,可行?”

    床铺窄窄的,但睡两个人还可以。

    宋卫风觉得不要再继续纠缠这等小事,以免耽误周大哥温书,便点头,“行的。周大哥,你快看书吧,我出去打点热水来。”

    有宋卫风帮忙打点,周自言轻松许多。

    上一次来,还要照看他的那帮小学生,现在只需要坐在客房里看书即可。

    不过他现在也看不下去书,“卫风,咱们出去转转吧。”

    “好。”

    两个人出门时遇到了出门打水的叶朗,只是叶朗神情倦怠,好像累着了。

    闲谈两句后,周自言和宋卫风离开客栈,叶朗则回去继续补眠。

    外面随处可见赶路的考生,还有等在某处的客栈小厮,简直望穿秋水。

    人来人往,人头窜动,本就炎热的八月,现在更是热的要窒息。

    周自言手里还握着自己的折扇,正好推开扇扇风,扇去这一头的热气,“咱们去贡院看看?”

    宋卫风松开衣领上盘扣,小小松了口气,“我听说贡院现在已经被围起来了,咱们只能在外面远远看看。”

    看着气派的贡院,宋卫风心生羡慕,“这里就是贡院啊。”

    “是啊。”周自言背手站在外围。

    乡试考试的地方叫贡院。

    贡院最多能容纳两万多人,是一座十分庞大的建筑。

    除非大变故,否则每年乡试时间从不生变,所以岳南府从两个月前就在修葺贡院。

    现在几位主考官已经住进去了,外围立刻被驻军牢牢把控。

    现在贡院门口不光有驻军,还有各色来参观贡院的行人。

    考生,商户,凑热闹的人,全都挤到一处,却又不敢上前挑战驻军的威严,只能不停踩踏周围人。

    一片乱象中一人骑着高头黑马出来管理秩序。

    瞬间让骚乱的众人回归安静。

    “陆明学?”周自言遥遥笑了一声,“竟然还是他。”

    宋卫风也有些惊喜,“陆大人又来跟管乡试了?”

    “看来他在营里做的不错,深得信任。”周自言点点头,伸手挥了挥。

    陆明学好像也看到了他们,现在却不能私自离开,只能微微点头,从威严中露出一点笑容。

    幸好周自言看到了这轻轻一点头。

    “他好像看到咱们了,不过咱们还是不打扰陆大人执行公务了。”周自言从身旁茶摊买了两碗茶水消解暑气,“走,咱们去尝尝岳南府的特产?”

    “好!”

    宋卫风跟着周自言吃了两天,把附近所有的‘折桂糕’‘题名酥’吃了个遍。

    分明就是一样的东西,换了个名字就能多贵几钱银子,宋卫风捂着钱袋子,肉疼至极。

    “今年这附近,怎的出了这么多糕点?”宋卫风嘴里咬着一块新的‘头名炸卷’,面露不解,“这些摊位应当极少凑在一起贩卖,怎么现在全都聚集在贡院附近?”

    周自言也注意到这一点。

    围绕在贡院附近摆摊,定是因为住在贡院里的人,喜欢吃糕点,经常采买,他们才会都聚集在贡院附近。

    而现在住在贡院里的人,除了岳南府的知府大人,就是两位从京城派下来的官员。

    知府大人不知道喜不喜欢甜食,但京城里喜欢吃甜食,又能被派下来做主考官的人?

    也就那么几个吧。

    周自言摇扇轻晃,“今年下来的主考官,想必喜欢吃甜食吧。”

    他想起了一位喜欢吃甜食的故人。

    不过那位故人应该不会做今年的主考官。

    毕竟他把敬宣帝骂了一顿,被勒令回家反省,又怎么再出来做主考官?

    乡试必须要用专门的官制纸。

    八月初五,周自言接到朝廷统一发下来的命令,去外面买号科举需要的纸张。

    官制纸都是朱线纸,一份包含草稿纸七页和正页十五页。

    第一场和第二场各用一份,第三份则是八页草稿纸和二十页正纸。

    草稿纸第一页会有‘起’,末尾印着‘终’。

    交卷的时候只交正页,但草稿纸也不能被带出考场,会被朝廷及时销毁。

    这样的纸,又称为‘墨卷’。

    因为考生们都是用墨笔作答,纸张和墨迹都带着淡淡的香味。

    购买官制纸还需要拿到一份证明书,考生则要带着证明书去衙门盖章。

    每一份官制纸和证明书都要盖章。

    证明书上需要提前写好考生的籍贯,面容特征,本籍住址,还有身家情况等内容。

    做完这一切,考生的官制纸会被朝廷收走,统一管理。

    到了考试当天再分发下去。

    宋卫风跟着周自言走了一遍全程,只觉得乡试如此繁杂严格。

    再看贡院的乌黑飞檐,心中只剩下一片沉甸。

    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宋卫风焦虑地一夜未眠。

    直接挂上疲惫神态。

    反倒是周自言这个考生神清气爽。

    宋卫风睡觉很老实,他偶尔还能闻到哥儿身上浅浅的香味,极为助眠,所以睡得很好。

    于是考试这天,他状态好的一点都不像要去参加乡试。

    宋卫风:“……”

    算了,羡慕也没用。

    他要是有周大哥这个心态,现在说不定也敢参加乡试了。

    此时还算夜间凌晨,贡院门口就已经站了好多人。

    最前面有朝廷的人点着灯笼,举着牌子,让各地考生按照籍贯分队站好。

    周自言实在不想去挤,便站在最外面,慢慢往前走。

    与童试相比,乡试的检查更为严格,连检查的人员也是专门的。

    周自言收起折扇,指着最前方两个人道:“你瞧,左边那个叫誊录,右边那个叫对读,检查完考生各项证件后,一个负责念名字,一个负责记。”

    “这些都是外帘官,内帘官则是两位主考官员和知府大人。”

    “看着比童试严格许多。”宋卫风忍不住捏上周自言的臂膀,想替他放松一番,“周大哥,你可千万不要紧张。”

    但宋卫风微微颤抖的手,实在没有说服力。

    周自言嘴角略微抽了一下,“我反倒觉得你比较紧张。”

    卫风,你按摩的双手都在颤抖呢。

    排队等了一会,终于轮到周自言。

    宋卫风站在外面,没办法继续陪同,周自言轻轻弹了宋卫风一下,“我去了。”

    “周大哥……你定行的!”

    宋卫风站在人群外,紧紧看着周自言慢慢进入贡院,盈盈双目,满是不舍和担心。

    周自言在踏进贡院之前,回头找人。

    看到宋卫风从未转过的目光后,冲他挥了挥手。

    迈过大门,周自言接受第一道检查,搜身。

    和童试一样,只能带普通的寝具和炊具,剩下的每一样都要被剖开检查。

    至于其他带有字样的东西,一律不准入内。

    通过大门的检查,周自言领到一枚‘照入笺’。

    捏着照入笺走到仪门,再一次接受检查,领到朝廷分派的科举手册,名曰‘三场程式’。

    仪门之后是龙门。

    龙门处摆着一些‘牺牲’,多为猪头和贡品,监临官正上香祈福。

    等考生全部坐下后,监临官入场巡视所有一切是否已经妥当。

    乡试每一场都要提前入住,考试中途不允许离场,必须要全部考完才能离开。

    所以周自言要在号舍里最少要住三天。

    小小一间号舍,四周都是墙砖,墙面挂着一块写有‘千字文’的木牌。

    这是号舍的代表名字。

    而号舍外,也没有童试的假山小河,只有一条通向房间的小道,被称为‘号巷’。

    现在正好是暑中最热的时候,周自言坐在号舍中,感觉身上都在冒热气。

    哪怕脱掉外面一层衣袍,还是发热,只能靠一把折扇来取凉风。

    如此情境,年纪小或者年纪大的人,在这样的地方,能坚持三天就算厉害了。

    也难怪有些考生坚持不下来乡试。

    号舍里有一桶水,一个火炉和一个手提壶。

    所谓的床不过是一张床板和两层被子一个枕头。

    睡过客栈舒服松软的床铺后,周自言摸着还有倒刺的床板,心中叹气。

    三天……不过三天。

    三天后就能离开了!

    每日餐食是朝廷分发,都是简单的馒头和小菜,只能果腹,并不怎么好吃。

    周自言吃完朝廷发的馒头,又热了一下自己带来的凉包子,摊开被窝躺下。

    有些想念外面的宋卫风了,不知道这位小哥儿此时在做什么?

    是否也如他一般……在这里苦苦思念。

    翌日,鸣炮。

    考生起床。

    印卷官按照号舍分发先前收走的官制纸,每发一份都要仔细确认考生和官制纸是否相配。

    确认是考生本人,才可下发。

    点检结束后,印卷官还要在答卷上盖上“对”的印章。

    这又称为“对号戳”。

    一场考试下来,官制纸末尾会多出一片印章。

    不过少一个都不行。

    周自言拿到官制纸,不敢胡乱放,只敢小心放到床板上,免得染上污渍。

    这官制纸的检查远比童试更严,不能有一点污渍,也不能有任何涂改痕迹。

    哪怕只有一个墨点,都有可能被评为舞弊。

    第一场考四书三题,和诗词一则。

    诗词有指定的韵脚,不能胡写一通。

    四书看似是回答,实际也要发散思维,联系大庆实际,写成两篇文章。

    四书题目如果要加注或者修改文字,需要在末尾写上正文多少字,修改多少字。

    所写所答,皆是规矩。

    周自言看过题目,在心中打好草稿,提笔落于草稿纸上,开始写文章。

    童试尚且是为考背诵,可从乡试开始,每一道题都为了选官。

    所有答案都必须从官员的角度去回答。

    主考官不仅看考生的学问,还要从文章中看这个学生适不适合做官,有没有为政的能力。

    若是选上了,将来可能就是同僚。

    所以主考官在做选择的时候,时常会从个人喜好出发。

    这就导致考生们每一场考试都必须要摸清主考官员的喜好,对症下药。

    周自言手上这几道题目,中规中矩。

    不惊喜,也不出格。

    要么主考官员是一位沉稳,不爱求变的老大人,要么就是攥着大招,要在最后一场策论上下死手。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周自言都不怕,他只需要好好作答就行。

    第一场的时间是两天,直到明天傍晚都可以交卷。

    所以周自言有充足的时间作答。

    早上写完一篇四书文章,好好吃了一顿午饭,小睡了一会,下午又开始写第二道四书文章。

    两道四书题目都出自《大学》,一道问考生何为正心,一道问家与国的关系。

    都有非常大的发挥空间,只要考生自己不掉链子,这两道题还是很好回答的。

    不过考试么,总是会发生一些意外。

    周自言写完第二道四书题,还未将答卷收好,就听见不远处,不知道那一处号舍传来一阵骚动。

    听不到任何谈话的声音,只能听到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周自言稳坐床板,把自己的答案收好,好好放到干净的地方,以免弄脏。

    方才那阵骚乱,只有几种可能。

    要么是考生晕倒了,要么是考生弄坏了官制纸,才能引来这么大的动静。

    不管是哪一种,那位考生今次乡试都算是提前结束了。

    第一场要在号舍里考两天两夜,到了晚上若是有人没写完,就需要点灯熬夜。

    这一点灯,就更容易出事。

    回回都有考生因为点灯,燎到自己也燎到官制纸的事情发生。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提前结束乡试,格外令人摇头叹息。

    周自言分配好自己的时间,慢慢悠悠回答问题。

    第二天早上,写完的人就可以交卷了。

    不过交了卷子也不能提前离开,全都等在大门后,要等全部人答完才能离开。

    周自言写完最后一道诗词题目,重新检查了一遍,在午时交上自己的答卷。

    交上答卷,领到‘照出笺’,周自言便能离开号舍了。

    他离开号舍的时候,身旁还有许许多多考生,正在奋笔疾书。

    直至傍晚,他们都还有机会提交自己的答卷。

    这薄薄几张官制纸,便是寒窗苦读十几年的结果。

    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在小小的号舍里待了两天,吃喝方便都在里面。

    那味道,极难形容。

    反正周自言一离开号舍,立刻用准备好的布条捂住自己的口鼻。

    因为不光是他自己难闻,凡是交了卷子的考生,身上都是一样的味道。

    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堪比毒气现场。

    带上布条,把那些味道挡在外面,周自言舒服许多。

    有经验的人也像周自言一样,提前准备好。

    剩下那些第一次参加的人,只能自己捂住口鼻,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呕出来。

    若是还有下次……他们一定,他们一定也要带好装备!

    回去客栈,周自言万事不管,先好好洗了个澡,然后就是睡觉!

    好好休息了一番后,周自言总算从一个邋遢模样,变回原本的清贵夫子。

    宋卫风直接把周自言当成瘫在床上不能动的宝贝,所有吃食全都端到周自言面前,绝不让他受累。

    “周大哥,这成绩什么时候出啊?”宋卫风一勺一勺喂着清甜的米粥,时不时还帮周自言擦嘴。

    周自言无数次想自己端碗,都被宋卫风打下去,最后只能变成现在这样。

    “第一场不出成绩,只会筛人。”周自言咽下米粥,“参加乡试的人多达几千人,那些官员看不过来,所以需要快速过一遍所有卷子,踢掉那些跳题、漏答、或者弄脏卷面的考生。剩下的,才能去考第二场。”

    周自言看宋卫风对乡试不太了解,又接着说,“剩下那些卷子,会由封官全部用浆糊糊住考生信息,把卷子按照一定顺序,重新排序,然后送到誊录官手里。”

    “誊录官,就是咱们今天早上见过的那两位。”

    “内帘里还有许多誊录官,与外帘不同,他们需要用最短的时间,用朱笔重新誊抄所有卷子。”

    “考生们的卷子叫墨卷,这些便叫朱卷。”

    “若是有誊录官抄错了呢?”宋卫风提出一个问题。

    周自言:“放心吧,内帘还有负责检查的人,他们会把墨卷和朱卷再重新对照一遍,若是有誊录官抄错了,那么这一批誊录官都要被彻查,谁都不敢连累这么多誊录官。”

    “最后,墨卷被封存,留作日后再用,而朱卷则送入两位主考官那里,由他们审批。”

    “其实和童试也有相似之处,每一场都会筛人。”

    “考过第一场的人才能去下一场,留到最后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举人。”

    “如此之难,却还有这么多人奔来。”宋卫风摇动粥碗,有些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考过乡试了。

    周自言拍拍宋卫风的手,“你和豆丁还早,不要过多担心。”

    “好。”宋卫风抬起碗,晶晶亮的眼睛扫在周自言脸上,“来周大哥,你再吃一口,最后一口!我特意去厨房熬的呢!”

    已经快被撑死的周自言:“……”

    放过他吧!

    他只是考了个试,不是退回成小宝宝!

    放榜的时候,宋卫风以一己之力带着周自言挤在最前面。

    “……”周自言这次又差点被挤掉一只鞋子。

    第一场放榜没有什么排名,上面写的也不是什么姓名,而是每间号舍。

    除去朝廷官员,就只有进过号舍的考生自己,知道自己是哪间号舍,大大避免了泄密的可能性。

    “这要人怎么看啊……”宋卫风本想看看周自言在哪,现在看着一堆号舍名,完全看不懂。

    不过像他这样的外人看不懂,那朝廷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郁闷。

    周自言牵起宋卫风的手,轻轻指向第一个号舍。

    周大哥在这里。

    宋卫风顿时明白周自言的意思,刚想说什么,被周自言捂住嘴。

    周自言摇头,让宋卫风不要声张。

    联系到只有号舍名,没有人名,宋卫风立刻明白朝廷的用意。

    这是怕暴露身份,发生无端是非啊。

    可心中激动不发泄出来,实在难受,宋卫风只能抓住周自言的臂膀,用力抓着。

    周大哥过了第一场,过了!

    周自言点点头,对,过了。

    但是他感觉自己胳膊有点疼!

    “……”宋卫风完全不知道自己对周自言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他正记住周自言这个号舍名,下次一定第一时间找到周大哥在哪。

    叶朗从人群中找到周自言和宋卫风,只用一个眼神便让周自言和宋卫风知道。

    叶朗也过了!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他们距离成为举人,又近了一步!

    第87章

    第一场放完榜, 周自言便马不停蹄又拎着自己的包袱,住进新的号舍里。

    是的,剩下的所有考生全都被重新排了号舍。

    这样三次排榜, 全都是完全不同的顺序, 绝不会让外人知道到底是哪位考生在哪间号舍里。

    宋卫风记下的号舍,直接没了用处。

    第二次放榜时, 还是靠周自言指出,他才知道自己的周大哥又顺利考过了第二场。

    第一场筛去了十之一二, 第二场又大批次筛去了一半多。

    乡试宛如大浪淘沙,千人过桥,到最后一场时候,号舍已经坐不满。

    原本热闹喧嚣的贡院,也逐渐变得冷清。

    也正是因为这样, 最后一批考生可以隔一间坐一个人, 避免被旁边人影响。

    贡院里的周自言正气定神闲地坐着, 等待分发最后的考题。

    贡院外的宋卫风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在茶摊处走来走去,时不时便要看看时间, 看看贡院方向。

    实在等得焦躁,宋卫风买来一碗茶水, 走到熟悉的老地方, 将茶水倒到地上。

    自己则顺着马鸣沟的方向撩袍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县令大人,爹,豆丁……还有各路神仙, 大半时间过去了,今天就是最后一场, 上苍保佑,一定要周大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答完最后一场。”

    做毕,扶着有些湿润的泥地,磕下三个响头。

    宋卫风没有办法在贡院里帮助周自言,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外面为周自言拜佛求神。

    只为让诸天神佛能保佑他的周大哥,顺利考中举人。

    突然,头顶炸起一声炮鸣。

    宋卫风回头望去,贡院上方萦绕着淡淡的黑烟,盘旋而上。

    乡试最后一场,正式开始了。

    周自言拿着刚刚发下来的考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却在看到最后一题时,楞了一下。

    正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在前两场出的题,有难度,却都中规中矩,没有刻意刁难人。

    许多考生也在夸赞今年的主考官善心,没有像往年的主考官那样用刁钻难题刷人。

    他们还说,若是能考上,定要磕头感谢。

    可这最后一场,这位主考官果然发力了。

    一共三道题,一题比一题难。

    第一题,国治而后天下平,君子笃恭而天下平,修其身而天下平,致天下平之理,同,或不同也?

    是在问考生,书上说的平天下的几种方法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共同之处。

    第二题,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考以礼治国和为官之礼,算是考察考生对于做官的想法。

    前面两道题尚且好说话,可这第三题是一道策论。

    【陛下嗣位,岁乖乱,多为边塞不控之民,是为怨今。从书视之,问古之治天下者,皆在教文为崇化也,是仁。风俗不一,不善则害此国。朝廷岁遣使各之守,颇有习习无常,欲以存不可。学生存此土上,观此弊法,将何以改此?不可裂,而不能尽灭,请以告。】

    用大白话翻译一下,便是在问考生:陛下登基以后经常发生各地叛乱事件,许多都是边塞一些不能随便控制的平民百姓,他们抱怨现在的生活不好。

    从书上看呢,每个人都在说要用更好的美和文化去教化各地风俗和百姓,这样才是仁爱的君主。所以说,各个地方的风俗不统一,不好,就有可能危害这个国家。

    朝廷每年都会派许多官员去解决这件事,可到现在,各地还是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们这帮学生,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看到这样的弊端,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不能危害、割裂这个国家,也不能彻底泯灭各地特有的风俗,如果有好的想法,可以告诉我。

    “……”周自言顿时觉得这道题目有些烫手。

    看似是在问风俗,其实是在问,为什么陛下登基以后,总是频频发生叛乱?

    从题目分析原因,无非就是那几个原因,但都比较尖锐。

    写成文章,不仅要引经据典,结合实际,还要看看考生本人能不能真的下狠话,把这些原因写出来。

    这道题,到底是在考原因,还是在考考生本人?

    耐人寻味。

    当今能直接把陛下写到考卷上的人,不外乎那么几个人。

    再加上考前得知这位主考官喜欢甜食。

    周自言心中再不相信那个猜测,也只能确定,今年来到岳南府的主考官,就是那个死老头子。

    死老头子臭骂敬宣帝,被关禁闭还能重新出来做乡试主考。

    自己臭骂敬宣帝,现在只能重新考乡试。

    “真是……”周自言被这件荒谬的事气笑,他捋顺毛笔尖,开始蘸墨。

    “古之教小儿,皆先于民间一语,然后徐渡四书五经之典籍……”

    “故民俗之成,有史之所以为,有今教者,有本焉。何谓教?则入形于民者,入于教也。”

    “……民何时而教?自然饱足于食,有余于物者,读书之间,受学于教。”

    “正所谓‘民富而后教施’,民康适足,弱化争风……”

    一张纸写完,周自言又换了一张纸,接着写。

    “民生之不富,乃有司之失职,今无其弊,为其有土官、流官。”

    所谓的土官,指的就是在当地当‘土皇帝’的一方官员,流官,则是指那些受到陛下恩惠,去改变民生,却待不了几年就要离开,而让百姓受不到恩惠的官员。

    “土官取诸税,而半入其府,流官才欲奋拳力,肆其得志,而坐之故,留止为半事,令民苦之……”

    “……民人众欲变其弊,不责于民而责于官,不在治民而在治官。”

    写到这里,周自言放下笔,转转手腕。

    从古到今,从下到上,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都写了上去。

    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看着倒有些成就感。

    不过,周自言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了一句‘此皆有狂狼之言,非真策也,今当更善之,当敬从之’。

    算是稍微拉回一点考生的姿态,免得被人喷骂狂浪生。

    一口气写这么多字,饶是周自言也有些累。

    他放好自己的答卷,取来茶壶烧水。

    端着有个缺口的陶碗,周自言透过狭小的窗户看到外面蔚蓝的天空。

    今年真是天公心慈,没有骤然降雨,不然他们这一批考生,可能还要折一半进去。

    好好休息了一会,周自言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才把自己的答卷交上去。

    跟着人流踏出贡院的那一刻,周自言才真正感觉到身体的轻松。

    那是一种轻飘飘,马上要飞起来的滋味。

    万般辛苦,都在今天彻底结束。

    宋卫风就站在贡院对面的茶铺,一看到周自言就忍不住冲过来。

    周自言现在全身上下都很脏,不想玷污白白净净的小哥儿。

    可宋卫风哪里在乎这些,一头扎进周自言怀中,紧紧抱着不放手,听那语气还有些哽咽,“考完了……周大哥,总算考完了。”

    “考完了。”周自言尽量用自己干净的衣衫拍打宋卫风肩背,给他安慰。

    乡试结束,大家都和周自言一样,轻松许多。

    所以有那路过的考生见到周自言‘软玉温香’在怀,都忍不住打趣,“这位兄台,这还没离开贡院呢,就已经有家人来接了?”

    “见笑,见笑。”周自言梗着脖子面对这些调笑之语,也笑着回应。

    另有考生也走过来开玩笑,“这位嫂嫂,快带着兄台回家去吧!咱们这好些人还未娶妻生子呢,让我们看到你们恩恩爱爱的,岂不是戳人心窝子么!”

    “诶,你们孤家寡人的,可不要带上在下,在下早就定好了婚约,乡试结束回去便能成婚,谁要和你们待在一起。”说话的人故意弹弹衣袖,仿佛真的不耻为伍一样往旁边走了两步。

    瞬间被其他人集体围攻,讨要一杯喜酒。

    严肃古朴的贡院,顿时充满许多欢声笑语。

    不管考的如何,至少在这一刻,大家都是开心的。

    周自言拎起自己的脏包袱,隔着衣袖牵起宋卫风的手,“咱们走吧。”

    “周大哥,乡试放榜是不是要很久?”宋卫风跟在周自言旁边,盘算着回家的日期。

    周自言想了一下,点头,“大概需要半个月吧,有时候慢的话,一个月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放心,府城包客栈的时候都会是直接谈好的。”

    “那咱们今年只能在岳南府过中秋了。”宋卫风说。

    乡试在八月,第三场考完第二天,便是中秋之日。

    去年还在家里过的,今年就要在岳南府过了。

    “是啊。”周自言一个现代人,对于在哪过中秋没什么感觉,“正好咱们也看看岳南府的中秋什么样。”

    “好。”宋卫风点头。

    虽然来参加乡试的考生们彼此不太熟悉,可大家都是一个地区出来的考生,随便聊两句便能聊到一起去。

    中秋时便正好聚到一起,共度中秋。

    周自言和宋卫风也跟着凑了个热闹,跟着叶朗一起和他们县的考生们赏月,投壶,吟诗作对。

    席间许多人都与周自言碰杯,言辞之中不外乎‘周兄定能高中’‘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中’‘来,不管那些,今夜畅饮’!

    周自言都一一接下。

    而有宋卫风在马鸣书院熟悉的人,也过来与他叙旧。

    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中秋之后,没有通过前几轮考试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离开。

    觉得自己第三场写的不好的人,尚在犹豫。

    写的不好,高中无望,可万一有那么点希望呢?

    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可府城的朝廷也不是傻子,每一轮考过去都会统计没考过的人。

    若是没考过,便不能再住朝廷包下来的客栈,若是还想留在这,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

    到了最后放榜的时候,龙虎榜一贴,榜下全是悲喜百态。

    周自言与宋卫风站在人群里,看着高居榜首的‘周自言’三个字,相视一笑。

    周自言对自己有信心,那是基于对自己的了解。

    宋卫风对周自言有信心,那是因为他对周自言有全部的信任。

    在宋卫风心中,周大哥是有大才之人,将来一定能走到京城去!

    宋卫风还特意看了一下马鸣沟出来的那几位学子。

    有些可惜,他们那座小镇,今年除了周大哥,全军覆没。

    不过出了一个解元,钟知县应该也能高兴好一会。

    叶朗叹着气过来恭喜周自言,“周夫子,果然高中。”

    “我好不容易考到最后一场,却还是不行,看来三年后还得再努力了。”

    叶朗在读书一道,属于半路出家,今年能走到乡试最后一场,实为不易。

    周自言按了一下叶朗的肩膀,“切勿自暴自弃,你与卫风都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放心吧。”叶朗握住周自言的手,即使嘴里说着没事的话,可眼眶还是含上眼泪,“周夫子,我定不会放弃,我定会高中举人,然后风风光光地与宋延成亲。”

    “我与你一起。”宋卫风三年后也可以下场,到那时,他与叶朗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来看龙虎榜的人慢慢多起来,除了考生,还多了一些小厮和侍女。

    他们紧紧看着龙虎榜第一名的名字,高声叫喝——

    “哪位是解元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解元大人,周解元,我们张家家已经包好酒楼,都等着为解元老爷庆贺呢!”

    “周解元……!”

    不停歇的‘周解元’声渐渐高起。

    周围竟然多了许多穿戴新衣裳的女娘哥儿,全都捧着心口,翘首以盼。

    看样子,是要来历届老规矩了——榜下捉婿。

    周自言听着那些叫‘解元’的声音,拉着宋卫风的手慢慢后退,直至退到人群外围。

    “跑!”

    “!”宋卫风登时被周自言拽着放榜处往客栈跑。

    一路上,人声鼎沸,夏花烂漫。

    耳畔皆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两个人忍耐不住的笑声。

    真是一朝登第时,看尽岳南好景色。

    回到自己的客房,周自言跑得差点晕过去,只能扶着门框大喘气,“不、不行了,再也不跑了,不跑了。”

    这才跑了两条街,他就喘成这样,他之前做的锻炼,好像也没什么用么!

    宋卫风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散开。

    但他心里高兴。

    他的周大哥,真的是解元了!

    宋卫风走去屋里中间,竟然从桌下取出酒盅和一壶酒。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周自言平好自己的呼吸,拿起一个酒盅。

    宋卫风为他们俩斟上酒,“昨日就备好了,等着今天用呢。”

    宋卫风举起酒杯,眉眼弯弯,“周大哥,恭喜你高中解元!”

    “同喜!”周自言挑眉,也端起酒杯,轻轻碰杯。

    一壶酒不够,那便再来一壶。

    他们二人避开所有人,就窝在这小小的客房里,一壶接着一壶,把过去所有辛苦都就着酒水咽到肚中。

    一直喝到月色上柳梢,酒壶摊了一地,才好像把体内那些不舒坦都散干净。

    “不行……不、不喝了。”周自言撑起胳膊,捧着一个小酒杯,靠到客房围栏上,头伸出窗外吹风。

    正好看到外面的月亮。

    天上一轮弯月,用清淡的月光照耀这片土地。

    今天是放榜日,人间多是醉生梦死之人,正抱着酒坛谈笑风生,或痛哭流涕。

    宋卫风也喝得脸颊陀红,他拎着一把精巧酒壶,晕晕乎乎坐到周自言身边,枕着胳膊看得目不转睛。

    周大哥穿着宽敞的圆领大袍坐在围栏上,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天上的月光和人间的清风,好像都格外喜欢他似的,时不时撩动周大哥的头发,乱了别人的眼和心。

    “真好看。”宋卫风借着酒醉,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说完还打了个酒嗝。

    “你喝醉了。”周自言笑着喝光酒杯里的酒,放下杯子,顺着围栏慢慢滑下,再没有刚才的清瘦姿态。

    只剩下一身慵懒。

    宋卫风顺势挪动身躯,靠过去,外层衣物紧紧相贴。

    透过轻薄的衣服,宋卫风能感受到周自言炽热的温度。

    脸上的陀红好像越来越厉害。

    他好像要被烧尽了。

    周自言的袖子盖到宋卫风腿侧,宋卫风刻意把手放到周自言大袖之下,这样好像就在牵手一样。

    谁知,一双厚实的干燥大掌真的握住他的手,拇指还轻轻在自己的掌心撩拨了一下。

    手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宋卫风抬头望去,周自言目不斜视,只靠着围栏感受现在的宁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他藏在袖下的手,却把宋卫风的手握得密不透风。

    “……”宋卫风也不想问原因了。

    如此美景,如此美人,追问那些东西实在太煞风景。

    “周大哥,我好像晕了,借我靠一下。”

    宋卫风左手被周自言拉住,于是借着牵手的姿势转了个身,背靠住周自言有力的肩膀,用还空着的用手拾起围栏上的酒壶,仰头喝下。

    这下,远远看去,竟然变成周自言揽着宋卫风。

    极度亲密之态,令人脸红心跳。

    “晕了还在喝?”周自言点破宋卫风的小心思,却没有离开。

    宋卫风贴上周自言的头,巧笑道:“今天高兴,不喝岂不是浪费。”

    周自言把瓷杯递到酒壶旁边,挑眉:“那给我也再来一杯,不醉不归。”

    宋卫风拿走酒壶,“这是我的酒壶,我可以喝,周大哥你不行。”

    “那我只能这样喝了。”

    周自言的手腕托住宋卫风拿酒壶的那只手,借力打力,让酒壶里的酒流出来。

    却不小心打湿了两个人的衣物。

    湿哒哒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周自言觉得自己定是喝醉了,才敢行这样孟浪的事。

    宋卫风穿着素色的程子衣,被打湿的那一块登时变得突兀。

    细细闻去,还散发着浓厚的酒香。

    周自言不知道是刚刚喝得太多,还是现在被这股浓香诱惑,好像更醉了。

    宋卫风并不生气,他只把弄湿的地方扯离自己身上,仰起头:“弄湿了。”

    他大概是也喝多了。

    情态泱泱,欲语还休。

    “那我们关窗进屋吧。”周自言的声音忍不住低下去,垂下眼睫。

    仿佛贴着宋卫风脸庞一样说出这句话。

    “好。”宋卫风坐好身子,撩起一边的头发,“其实,在床上也能接着喝。”

    原是这一侧头发也染上了酒香,可他似是在说酒,又好像不是。

    周自言始终牵着宋卫风的手,把这点隐秘藏到宽大的袖子下,“正好,咱们可以坐到软和的床上,边饮酒边继续说话。”

    “喝够了就直接躺下休息么?”宋卫风笑,“可中间那床被子,实在占空。”

    “……”周自言侧头瞧了这人一眼,“如此胆大,不怕吃亏么?”

    宋卫风确实胆大,又回了一句:“谁吃亏,也说不好。”

    “好吧,那就看看到底谁吃亏。”周自言仗着今日饮酒,抛开往日礼教,孟浪之词层出不穷。

    两个酒蒙子,竟然真的拎着酒壶上了床。

    推倒床上那道泾渭分明的被子,两个人腿贴着腿,外衫揉成一团,一边喝酒一边说一些私密小话。

    过了一会。

    “周大哥,只着寝衣,好像有些凉了。”

    “那不如……盖好被子。”

    又过了一会。

    “……周大哥,你这等孟浪行为……实在有违礼教。”

    “那你为何这般配合我?宋卫风,你也正在违背礼教。”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管礼教如何了。”

    “求之不得。”

    翌日,周自言洗了把脸,清清爽爽。

    只是还未等来客栈小厮送早点,就先收到一份烫金请帖。

    “陆府?”周自言看完请帖,扔到床上,“卫风,你看是不是窍一那个陆府。邀我五日后去赴宴。”

    宋卫风坐在床上穿好衣物,小小打了个哈欠,额间青丝根根落到白皙的脸颊与锁骨上,透着几分懒怠,“就是这个陆府,整个岳南府只有陆府一家是这个小印。”

    宋卫风展开请帖最后一页,上面果然有一个陆府的小印。

    “原来是这样。”周自言捏着扣子,一个个将外袍大扣扣到最上面,又是从前那般严谨守礼。

    “周大哥,你要去么?”宋卫风单手撑着脑袋,露出一节皓白的手腕。

    “去,正好看看窍一家是什么情况。”周自言笑,“回去也能和钟窍一说一说。”

    “行。”宋卫风现在还有些宿醉的难受,他把请帖放到床边,自己却重新缩到被子里,“周解元,今日你定会忙碌不停,我就先睡了。”

    周大哥考了解元,从今天开始,定会有许多人来找他贺喜。

    想想那个吵闹的场景,算了,还是多睡一会吧。

    宋卫风昨日喝的太多,白嫩的脸颊尚带着红晕,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隔着一层薄被,显得有些糯软。

    周自言心中痒痒,刚扣好的最后一个扣子,这下又重新解开,“其实我也还有些头痛,今日不如就在客房里多休息一会吧。”

    说着,坐到床边,把请帖拿远,自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

    放榜第一天,众人沉浸在各自的悲喜中,还无暇关心其他人。

    可从第二天起,所有人就开始四处打听,哪位是解元,亚元住在哪里,而经魁与亚魁又是哪些人。

    马鸣沟虽然只考过了周自言一个人,可岳南府通过的人不少。

    算一算,比去年多了六个人。

    如此好的成绩,再加上解元出自岳南府,知府大人脸都要笑烂了。

    特意在送赏银的时候多备了二十两。

    于是送到周自言手里的红绒托盘,里面放着五十两银子。

    据说里面还有钟知县连夜送过来的二十两银子。

    一听说周自言考了解元,钟知县连觉都不睡了,直接拍醒主簿和梁捕头,就让他们俩去岳南府送赏银。

    周自言笑着接下,转头就拿出三两银子孝敬诸位来送钱的大人。

    举人能拿的赏银不过三十两,他能拿五十两,里面定然有知府大人和钟知县私掏的腰包,这钱不能要。

    所以周自言买了几样好东西,作为谢礼送给知府大人,又拐着弯把钱还了回去。

    乡试结束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举办鹿鸣宴。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陆府的宴请。

    周自言和宋卫风商量了一下,暂时先在岳南府多住一会,等过了鹿鸣宴再回去。

    于是但凡想送东西的,只能奔到岳南府,才能送到周自言手上。

    从放榜开始,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周自言便收到一大批金银礼物,和许多笔墨纸砚。

    除去这些,还有罕见的物件和小玩意,全都是用来恭贺他成为解元的。

    东西多到恐怕两辆马车才能带回去。

    这其中,有的能要,有的不能要。

    周自言一一记下这些人的名字,转头把这些东西全卖了,换成银子。

    再通过岳南知府的门路,捐给岳南府的一些穷苦人家,还特意点名是这些人捐的。

    哪怕那些人心有不满,也不能说一句周自言不好。

    宋卫风待在客栈里,列出一份名单,“这些人得送银子……这些人得宴请……”

    虽然大家都会送东西来恭贺解元,但同样的,解元也得摆宴席感谢诸位同乡的照顾,这样才能不落口舌。

    所以宋卫风一直在算哪些人只用送些银子,哪些人必须要摆宴。

    算到最后,宋卫风长叹:“这刚当上解元,就要散尽大半家财。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一时的,举人以后每月就能拿五两银子了。”周自言解开外袍,换了一件新的,低头系好大带,“而且举人也能去小地方当个闲差官人,慢慢就能把银子攒回来。”

    “这倒是。周大哥,若是你现在去做官,能不能分到咱们马鸣沟来?”宋卫风握着笔,突发奇想。

    周自言立刻打破宋卫风的美梦,“想美事呢?凡为官者,不可在户籍所在地当差,不管是多大的官都不例外。”

    “不就是想想么。”宋卫风嗔了周自言一眼,继续算要花的银子。

    “……”周自言只是回来换衣服的,换上新的外衫,又得出去吃宴。

    这几天他也忙的要命,随便出去买份糕点,都能遇到送拜帖的人。

    送帖的多为岳南府本地人家。

    周自言其实也想见见这些岳南府本地人家是什么模样,便挑着去了几次。

    但是每次都喝一肚子酒,还要应付那些人家‘榜下捉婿’的想法,实在累得慌,后来就不再去了。

    眨眼间五天过去。

    陆府的消息很全,送来的请帖上还写了宋卫风的名字,所以两个人可以一起去。

    周自言换上崭新的谷黄色襕衫,外套烟绿松枝鹤氅,整个人透着一股清雅的文气。

    宋卫风放下自己一直穿着的程子衣,换上一身竹青色朱子深衣,横襕之色与周自言的鹤氅事一个颜色。

    两个人站在一起,看是两个人,却总像一个人似的。

    陆府这次宴请的理由,是家中老夫人寿宴。

    周自言也不知道陆家老夫人是不是真的这么巧,就在乡试结束后摆寿宴。

    但他还是买了一份寿礼送到陆府管家手上。

    管家一看是新晋解元,立刻领着人进入正堂。

    正堂里摆着许多桌案,桌案后也已经坐了不少人。

    大家看到周自言进来,又听到管家介绍,全都得知眼前这位年轻人,正是本次乡试的解元!

    “周解元,总算得见真人啊!”

    “在下岳南府齐家……”

    “改日定要来哥哥府上,一醉方休!”

    “好说好说。”

    “改日定去拜访!”

    周自言弯起唇角,游刃有余地应和着,三分笑面从未有过变化,对谁都是一副亲切模样。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位周解元,是个气度不凡,好相处的读书人。

    宋卫风只是伴着周自言来的友人,随便寒暄了两句便先去坐下。

    他和周自言是一起的,位置自然也在一起,只是与周自言现在站着的位置,隔着一道仙鹤探路双层屏风。

    屏风后的位置还都空着,宋卫风放平手袖,看周自言被众人围在中心,唇角慢慢勾起。

    周大哥果然优秀,不管走到哪里都这么受欢迎。

    身旁突然坐下一个人,随后,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后生,你与那狂浪货是什么关系?”

    “嗯?”宋卫风侧目。

    坐下的这位先生,竟是位老先生。

    老先生穿着最简单的棕麻布衫,手里捏着颌下一把长髯,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宋卫风看。

    他年近花甲,头发也有些泛白,可脸色红润,精神矍铄。

    “我与周解元是好友。”宋卫风微微向后一仰,拱手作揖,“在下宋卫风,马鸣沟人士。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挺好。”老先生摸着胡须,就这么不说话了。

    真是个奇怪的老先生。

    宋卫风摸不清老先生的身份,不敢胡乱说话。

    那边,周自言总算寒暄完,他揪着衣领,闲散地走到屏风后面,“卫风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自言已经看到正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老先生。

    宋卫风刚想介绍周自言,却看到老先生直接站起来,指着周自言此刻的举动,咬牙切齿道:“小子,君子衣冠正而端,如此宴会竟然还是这么疏狂礼节,真是成何体统!”

    “不是——”宋卫风刚想替周自言反驳一二,就听周自言掐着腰,用比刚才还闲散地语调,挑眉慢声道:“我好歹还穿了一身华贵衣衫,可有的人,明知道老而重气节。在如此宴会场合,还是一身棕麻布衫,似乎也不端正吧?”

    宋卫风左看看老先生,右看看周自言,“……”

    行,看来是周大哥认识的人。

    第88章

    既然是认识的人, 宋卫风觉得,应该能坐下来好好说话吧?

    谁知道接下来一炷香时间,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这些话。

    “臭小子, 不过几年不见, 还是这么放浪形骸!”

    “老先生,几年不见, 您还是这么笨口拙舌。”

    “你衣冠不正,坐无坐相, 站无站相!”

    “你不记宴礼,粗布麻衣!”

    “……”

    两个人像许久没见的小孩一样,针锋相对,互相挑刺。

    宋卫风听久了,忍不住堵住自己的耳朵, 生怕周自言皎皎如明月的形象在心中崩塌。

    “你……你!”老先生指着周自言, 气急败坏, 他注意到安安静静坐着的宋卫风,终于找到一个点,他叱责道, “你无媒苟合!”

    周自言心跳了一下,好像被说中了心事, 原本还伶俐的口舌变得有些卡顿, “你……你胡扯!”

    老先生看到周自言这副模样,立刻明白自己抓到了周自言的痛处,他摆正衣冠,背手而站, “哼,让老夫抓着了吧。礼仪教条, 君子守则,我看你是都忘干净了,现在竟然干出这等违背礼教之事!”

    周自言:“……”

    该死的,肯定是廖为安告的密!

    宋卫风不能再坐下去了,老先生虽然是周大哥的友人,可无媒苟合这话一出,就是在损周大哥的名声。

    他决不能容忍别人败坏周大哥的名声。

    “老先生,周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与他相处这么久自然不会不清楚。”宋卫风斟茶倒水,推到老先生手边,“周大哥清白做人,诚心教学,您这一句无媒苟合,实有不妥。”

    老先生看着眼前温热的茶水,又看看此刻沉静的宋卫风,还是坐下了。

    只是他坐下,嘴却不停,“你当老夫看不出你与那小子的关系吗?”

    “后生,我看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你可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

    宋卫风习惯性摸上自己的耳垂,那里扎着两个洞,代表他的哥儿身份。

    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只一眼就看破了他和周大哥之间的事情,当真是慧眼如炬。

    但宋卫风也不惧怕什么,他微微挺直腰背,稳坐如松,“老先生,礼义廉耻我会写,情深义重我也会写。我与周大哥……志向相投,不代表我们就忘记了礼义廉耻,同样的,我们遵守各种规矩教条,但也不会因此就忘记我们之间的情意。”

    “哎!”周自言盘腿坐下,当着老先生的面与宋卫风双手交握,“我们两个是真真切切的情投意合。”

    老先生以袖掩面,不想看周自言和宋卫风如此堂而皇之的牵手,“寡廉鲜耻,真是寡廉鲜耻。”

    “你们过媒了吗?有媒人下聘吗?”

    “家中长辈可走了三书六聘?”

    “若是这些都没有,那你们还说什么!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周自言微眯双目,“老头,你之前与人争吵的时候,可还记得忠君爱国四个字?”

    “你坐在这里指责一个后辈礼仪教条的时候,可还记得为老当尊这件事?”

    “为臣,你不忠,为长,你不义,你又遵守了哪些规矩啊?”

    老先生捂着胸口,好像快被气死了,“你……你还好意思说,你当我是为了谁去吵架的,你个完蛋东西,不懂感恩,没有礼貌。”

    周自言端起茶碗,亲自送到老先生嘴边,“恩情自然都记得,但该吵的还是得吵不是?你不是一来就开始说我穿衣放浪吗?还不都是你挑的头。”

    “……”老先生斜目,还是接下这碗茶水。

    这就是不生气了,休战了。

    他们俩每次都莫名其妙吵起来,又莫名其妙和好。

    周自言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结果那老头又开始作妖。

    老先生的位置和宋卫风挨的比较近,他便搭话道:“后生,听说你也是本地秀才?”

    “是,去年刚考上的。”宋卫风两手交叠,乖乖回答。

    “今年怎的没下场?”

    “感觉学问还是稍有欠缺,不想就这么贸贸然去乡试,便没去。”

    宋卫风如此踏实乖顺,老先生心情舒畅不少。

    这么一个懂事乖巧的小哥,怎么就跟了那个臭小子?

    老先生心中冒出一点坏水,他故意道:“后生,既为秀才,家中可提婚配了?”

    “……尚未。”宋卫风道。

    老先生捋着自己长髯,“老夫名下有几个徒弟,全都是壮年之龄,也都未有婚配。我那大徒弟,不仅相貌堂堂,学问也不输任何人,改日我叫他去带你独一读书,说不定会有新的收获。”

    宋卫风感觉背后目光有些炽热,只能硬着头皮道:“多谢老先生,但周大哥……学问也挺好的,今年还是解元呢。”

    周自言适时插嘴:“老头,我还没死呢!”

    “你这个年纪要是死了,那我这个老头岂不是要全身进棺材了。”老先生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解元,他这解元,还是我亲手点的!”

    “您点的?!”宋卫风这下是真的诧异了,眼前这位老先生,竟然是今年乡试的主考官?!

    “老夫姓林,字仲辉。”老先生慢悠悠说出自己的名字。

    宋卫风惊地直接站了起来,“仲辉……您是林相公!”

    “坐、坐。”老先生,也就是林范集摆摆手,让宋卫风坐下。

    “……”宋卫风僵硬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天爷爷啊,他面前这人是谁?

    林范集,字仲辉,是当今最有名望的大儒,林相公!

    林相公竟然是今年乡试的主考官,而且还亲点了周大哥做解元!

    等等,他刚刚都做了什么?

    他居然当面驳斥林相公!

    “林大人……不,林老先生……小子方才多有得罪,是小子莽撞了。”宋卫风赶忙跪坐,两手拱起,低头道歉,“林老先生,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子计较。”

    “周大哥,你也快向林老先生致歉啊!这可是你的座师!”

    宋卫风焦急,催促周自言。

    “……”周自言郁猝。

    所谓‘座师’,指的就是乡试主考官。

    因为他们有点考生中举的权利,算是识人的伯乐,对于全体中举学子来说,如有恩师。

    为了和正式的恩师区分开,便有了‘座师’这个称呼。

    于是,林范集现在成了他的座师,他能不郁猝吗?!

    “哼。”林范集觉得自己多年生气,在此刻终于不翼而飞!

    他总算看到那小子郁闷的表情,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林范集或是还嫌不够戳心窝子,又故意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无需感谢,也无需致歉,不过是分内之举罢了。”

    “林老先生大义。”宋卫风果然又低了几分头颅,同时继续小声催促周自言,“周大哥,你想什么呢?这可是林相公啊!”

    周自言:“……”

    他想什么呢?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或者拿个麻袋,把那个装腔作势的死老头子套麻袋。

    “唉!”林范集背着手重重一叹息,回过身去,再不说话了。

    宋卫风保持谦逊姿态,直至林范集不再开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一圈捶到周自言身上。

    周自言捂着挨打的地方委屈,“卫风,你干嘛打我。”

    “周大哥,你怎么不拜见林老先生?!”宋卫风真是要被周自言气死,又对着周自言捶了几拳,压低声音道,“就算你和林老先生是旧相识,可人家现在是乡试主考官,还点了你做解元呢!”

    “他点我,那是因为我的文章写得好,能做解元,不是因为他点了我,我才是解元。宋卫风,你这是本末倒置!”周自言揉揉自己的胳膊,耸下眉毛,一片心酸之意,“你居然真的打周大哥,好疼……”

    “……”宋卫风到底扛不住周自言的撒娇,帮忙上手按摩,缓解疼痛,放缓声音道,“我这不是急了吗?那么大一个老先生就在这,你不仅不拜见,还像个木头似的杵着,我能不着急吗?”

    “你放心吧……他不会生我的气的。”周自言信誓旦旦保证。

    宋卫风目露疑惑,“周大哥,你与林老先生关系那么好?”

    “这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在他那根本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他自然不会生气。”周自言摊开手,说的理直气壮。

    “……”宋卫风真想就地掐死周自言。

    “再说了,他还给你推荐他的徒弟,你知道他大徒弟是谁吗?”周自言撇撇嘴,“是你那廖夫子廖为安。廖为安是林相公的首徒。”

    “廖夫子?”宋卫风听到廖为安的名号,黝黑瞳孔动了动,似乎比方才更亮了。

    周自言登时如临大敌,“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真对那廖为安有好感吧?!”

    “……没有的事!”宋卫风微微侧开面庞,“廖夫子幽默亲切,我对廖夫子只有敬仰和尊重,谁让我更喜欢木头呢……”

    “那就好。”周自言完全没意识到宋卫风在对自己表白,只顾着给廖为安泼脏水,“我和你说那廖为安,家世显贵,他又是嫡子中的嫡子,各方人马都盯着他呢,和他在一起,准没什么好下场。”

    宋卫风听了一耳朵廖夫子的坏话,彻底没话说了。

    他就说么,自己喜欢的人,是个大木头。

    随着客人陆续进堂,他们这个屏风后的位置也越来越热闹。

    原来他们这是最核心的座位,最头上那个位置,就是陆家老夫人的。

    所有座位摆成一个圆,不管从哪透看,都不得罪人。

    来客的人都从外面得知,屏风后坐着今年新晋的解元,一入座便找周自言闲聊。

    至于那位身着朴素的老先生,他们并不认识,不得罪,但也不亲热,微微敬一杯,便跳过了。

    他们还是更想和这位年轻的解元老爷拉关系。

    宋卫风看着周自言被前来敬酒的人埋没,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后生,他这么受欢迎,你不觉得自己和他距离过远吗?”林范集端坐自己的位置上,看到宋卫风,让他坐下。

    宋卫风依言坐好,为林范集斟酒,边道:“周大哥有本事,这是他应得的。但我也并非什么都不会,总有一天我也能和周大哥一样厉害,受人追捧。”

    “不过一场虚名,何必这么追求。”没了周自言呛声,林范集终于能好好说话,浑厚的嗓音带着顺耳的质朴。

    宋卫风若是不知道眼前老人的身份,想必只会把老先生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

    现在那些围着周大哥转的人,不正是如此吗?

    把老先生当成了一个没什么身份的老人。

    宋卫风捏着衣角,大胆问道:“林老先生,您不生气吗?那些人越过了您,去找周大哥说话。若是您表露身份,他们定会回来与您对饮。”

    “都说了,不过是虚名,不必追求。”林范集摸着胡须笑,“后生,那小子应该还没和你说过吧?他以前身份也不一般。可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只是我家一个小小的夫子。”宋卫风提到过去,有些羞赧。

    那时他尚不知周大哥这么有本事,只当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

    “从云端掉到地上,你可曾见他怨天尤人,或者郁郁不得志?”林范集抬起酒杯,和宋卫风轻轻一碰,“不过一场虚名,他和我,都看的清清楚楚。”

    “……”如此知己,宋卫风两手端着酒杯,终于意识到林老先生,真的和周大哥是旧相识,“我原先还以为您和周大哥不过泛泛之交,是我着相了。”

    “后生,你这人当真不错。就是跟着那个臭小子,可惜了。”林范集点头,“老夫之前说的话还算数,老夫那个大徒弟,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你年纪还小,可以多想一想,免得被某些混人骗了去。”

    “……多谢老先生厚爱。”宋卫风怎么也没想到林相公居然这么热衷于说媒。

    等周自言终于脱身时,听到的便是林范集那个老头子又在推销廖为安。

    “我还没找你那个大徒弟算账呢,天天就盯着我的事,全都告诉你。他怎么不去做探子?”刚刚话说的太多,有些口渴,周自言提起酒壶,狠狠喝了一口。

    “为安那是尊师重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林范集看到周自言这等行为,又开始嫌弃,“君子之仪,君子之仪!算了,我看你这辈子是都学不会了。”

    周自言抿去唇角酒渍,“对了,你为什么会在陆府?”

    “陆府邀我来的,正好我也找个由头来见你。”林范集说,“陆府好歹也是岳南府第一大姓,我怎么也该过来看一看。不光是我,孔瑞明也来了。”

    周自言听到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一句:“老头还活着呢?”

    孔瑞明像鬼魂似的从屏风后走出来,阴恻恻道:“竖子,让你失望了,本官活得好好的呢!”

    “孔大人!”宋卫风激动地作揖,他对孔瑞明有印象,正是孔瑞明点了自己做秀才。

    只是后来童试宴会上,他并没有机会和孔大人多说几句话。

    孔瑞明盯着宋卫风看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他是谁,“是你啊,去年岳南府的哥儿秀才,是吧?”

    “我当时差点就没让你过,我说为什么这么看不顺眼,原来是因为你和这竖子关系匪浅。”

    孔瑞明还是那个孔瑞明,俨然忘记当时是自己对哥儿有偏见,一见到周自言,立刻把锅甩到周自言身上。

    没错,在他心里,周自言就是个害人精!

    “……孔大人,这番话,不太妥当吧。”宋卫风汗颜,当着他这个秀才的面,明目张胆的说童试合适吗?

    “这都过去一年多了,没事。”孔瑞明坐到林范集旁边,提点宋卫风,“去年是岳南知府劝服了本官,若是有空,你当去感谢一番。”

    宋卫风立刻拱手作揖,“学生明白。”

    这时,陆府小厮轻撞院中小金钟。

    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起,侍女开始端着托盘上各色菜式。

    聚在一起的众人互邀落座,渐渐不再说话。

    堂内只听瓷盘清脆之声,与阵阵丝竹音乐。

    周自言借着大袖饮酒的时候撞了宋卫风一下,“卫风,你怎么不问我的事情。”

    “我相信你会自己告诉我的。”桌上摆了一道秋蟹,宋卫风正拿着镀银小剪子剪蟹。

    听到宋卫风这话,林范集冷笑,“隐瞒身份,藏头露尾,令人不耻。”

    “这是我与卫风之间的小秘密,林老头,你不懂。”周自言摇摇头,抨击林范集没情趣。

    “……”林范集气急。

    但周自言说的还真是实话。

    他与家中夫人是家族联姻,婚前素不相识,婚后克谨守礼,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不如眼前这两个人腻歪。

    “你说你这个人,怎的就这么不受管教?”林范集想不通,“前半生你仗着一张嘴把能骂的人都骂了一遍,谁都讨不到好,现在你倒是收敛许多,不再满身倒刺,却又祸害了一个小哥儿!”

    周自言听着林范集唠叨,顺便帮宋卫风处理螃蟹,“这就是有得必有失啊。之前我像个刺猬,见人就扎,所以活该我孤单一人,流落至此。但你看我现在,虽然没有过去潇洒,但我遇到了更值得守护的存在,岂非另一种得到?”

    “……你说的倒是在理。”林范集思索着周自言说的话,“从前你胆大妄为,一个人好像有好几条命似的,我原以为那时你追求的,就是你最在乎的东西。可你现在好像变了,我问问你,你现在更看重什么?”

    “过去我在乎的,我现在依然在乎。”周自言擦擦手,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我现在在乎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学生,比如志向,比如……人。”

    “我这一路见过的人,教过的学生,还有帮助过我的人,我都很在乎。”

    “从前我确实有点仗着自己没有其他牵挂,所以我行我素,现在应该不会了。”

    说完这句话,周自言处理好一只螃蟹,放到宋卫风碗中。

    宋卫风剥开蟹腿,蘸好料汁,又放回到周自言眼前。

    周自言夹起这点蟹肉,举高对林范集示意,然后一口吃掉。

    林范集所有疑惑已解,和孔瑞明举杯,“来,孔大人,老夫敬你。”

    “林大人,实在抬举在下。”孔瑞明可以呛周自言,但他绝对不敢呛林范集。

    林范集端酒,他还得低一头,才能碰杯。

    虽然这次吃宴是为了陆府老夫人而来,可老夫人上了年纪,已经不能再随意进食。

    老夫人被几个小辈搀扶着出来见了面,说了两句话后又被小辈们扶着回去。

    只留下陆府当家人,和几位子嗣还在堂中,与人不停谈笑。

    周自言猜得不错,这场宴,是不是老夫人寿诞,确实不太重要。

    主打一个各家各户联络感情。

    老夫人刚刚离开,陆府嫡长子便带着一众人走到周自言他们这边,一一敬酒。

    与其他人不同,这位嫡长子显然是知道林范集和孔瑞明身份的,所以第一个敬的人便是他们俩。

    不过这两位并不想声张自己的身份,简单应付了两句,便让这位陆公子去忙了。

    陆公子顺着座位走过来,周自言自然站起来与他寒暄。

    几人互相作揖后,饮尽杯中物。

    “周解元果然一表人才。”陆府嫡长子已经是而立之年,膝下也有几位公子和小姐,正带着他们出来见见世面。

    最小的那个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

    小孩扎着小辫子,被娘亲牵着手,咬着手指叫周自言伯伯。

    已经变成周伯伯年纪的周自言摸摸小孩的头,“几个孩子都是有福之相,陆公子好福气。”

    “若是将来也能像周解元这般,高中举人,那陆某才是真的有福气。”陆公子惭愧。

    周自言笑笑,不骄不躁。

    陆公子还有其他来往商户要见,和周自言寒暄几句后,便走了。

    随后便是许多陆府旁支亲眷过来暄问。

    见过一个又一个堂小姐,表哥表弟后,周自言感叹这小地方宗族亲戚关系也不容小觑。

    酒过三巡,林范集和孔瑞明端着酒盅去外院赏花看鱼。

    周自言也吃了七分饱,和宋卫风道:“咱们也出去转转?听说陆府府上还有投壶,蹴鞠等花样。”

    “好。”宋卫风也不想再坐在堂屋里,腿都要酸了。

    陆府不愧是岳南府第一家,整个府邸雕梁画栋,淌白地面上满是假山湖泊。

    黄花梨木的绦环板精雕细琢,用的还是最难的嵌雕技术。

    阳光透过攒斗格心打到地面,周自言和宋卫风走在石子道上,宛如走在现代大公园一样。

    这等装潢,不亚于京中权贵之家,陆府底蕴确实深厚。

    来陆府做客的人家中都有正在读书的小辈,也有玩乐孩童,所以陆府准备了许多东西。

    摆上投壶和蹴鞠,还有小孩喜欢的花绳和风筝。

    让各家小辈玩得不亦乐乎。

    宋卫风看着手痒,拾起一道签去投壶,十签十中,引来一片赞叹。

    几个小孩更是争着抢着要宋卫风教他们如何投得更准。

    周自言去了另一边的龟负玉烛,石头乌龟上驮着一根蜡烛形状的壶。

    烛里有各种筹,若是抽到食物筹,便要用筹上的食物做诗,做不出来的话就直接罚酒。

    几家读书郎正在绞尽脑汁地作诗,看到周自言过来,连忙围住这位周解元,想和解元套个近乎,蹭蹭喜气。

    周自言只能挨个上祝福,祝愿他们将来科举也能高中举人,荣归故里。

    众人让周自言试试。

    周自言挽起袖子,抽了一筹,可惜手气太臭,一抽就抽到赏罚筹,连一个作诗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便要罚酒三大杯。

    他也不耍赖,干脆利落喝下三杯酒,换来一片叫好声。

    正当周自言要取帕擦嘴时,一位金织罗裙,玉钗挽发,形容温婉的夫人牵着一个孩子走过来。

    “祖儿,叫人。”夫人推推小孩子。

    小孩乖乖叫人。

    周自言觉得这位夫人,与钟知县有几分相似,“夫人可是曼娘?”

    “周解元。”曼娘抱起小孩,“这是家中小儿,今年才刚刚出生。”

    周自言拜别几位读书郎,邀曼娘去旁边石桌一坐。

    曼娘抱着孩子跟过去。

    “听闻窍一跟着周解元读过书,今年也考中了秀才。”曼娘提到钟窍一,面色高兴许多。

    “窍一现在跟着钟知县,过得还算不错。”周自言坐到石凳上,“就是不知道你们何时打算把窍一接回来?”

    曼娘沉默了一瞬,“窍一……是否还在生气?”

    “夫人想多了。”周自言笑了一下,“窍一现在是个好孩子。”

    曼娘叹了口气,“周解元想必你也知道,我与窍一缘分实在浅薄。我虽然是窍一的生母,可我与他从没有亲密相处过,他不敬我,也不拿我当娘亲,我与他实在亲近不起来。”

    周自言看向曼娘怀中的孩子,“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个孩子?”

    “我这里的情况,想必我爹应该也和周解元说过了。”曼娘轻柔地为孩子打理头发,“我也是没有办法。”

    家中相公娶了小妾,她必须得有一个相公喜欢的孩子傍身。

    周自言明白曼娘的境地,但他还是想问:“那窍一该怎么自处。”

    一个孩子被扔给外祖父外祖母,一个却被爹娘好好教养,这让钟窍一怎么释怀。

    “窍一……未必愿意接受我。”曼娘低下头,“他现在是秀才了,若是想一直留在爹娘那里,我便每个月都给窍一送点银钱,绝不让他吃苦受累。”

    周自言敲敲石桌,提醒曼娘,“你莫忘了,钟窍一可是陆府正经的孩子。”

    “陆府家大业大,亲戚众多,除去嫡系子孙,还有一些堂小姐,堂公子都在扒着陆府。窍一那孩子的性格,与其圈在陆府,还不如放他在外面自由生活。”曼娘不自觉回想起窍一之前在陆府的模样,“窍一年纪小,又没什么心眼,脾气还骄纵,每每都被人拿来做筏子戳,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回来难受。”

    “你是他娘,他遇到那样的事情,你可以保护他的。”周自言不太赞同这样放养的行为,“我知道你可能有心无力,但你也不能就这么贸贸然替他做决定。”

    “这样吧,你修书一封,待我回去时,替你交给窍一。到时候要怎么做,看窍一自己选择。”

    “多谢周解元。”曼娘也不是真的对窍一没有感情,只是窍一对她太抗拒。

    现在能写一封信给窍一,曼娘也是愿意的。

    曼娘走后,林范集和孔瑞明相携而来。

    林范集的脸色比之前要难看许多,他径直坐到石凳上,不满道:“小小一户陆府,竟然奢靡至此,和京中富贵人家也相差不多了!”

    “本地乡绅之顶,人家在岳南府扎根多少年,你以为呢?”日头和煦,周自言忍不住眯起眼睛,晒太阳。

    孔瑞明也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到桌子上,“不过是去见了见陆府老夫人,再出来时,身上就多了这么一张银票。整整三万两啊,真金白银。”

    周自言倏然睁开眼,就想把银票拿到手里。

    林范集连忙按住周自言不规矩的手,“小子,休想!这些可都是赃银,日后要报给陛下的!”

    “合着你们是来替陛下微服私访来了?”周自言揉揉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张银票又被孔瑞明塞了回去。

    孔瑞明向着庆京省方向抱拳,“不算是。不过是将所见所闻上报回去,其他的还是要由陛下定夺。”

    林范集道:“几个月之前,陛下收到的折子,写南边一座小镇去年秀才人数大幅上涨,多了许多可造之材。陛下心中痒痒,便让老夫顺道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定是这竖子闹出来的动静。”孔瑞明可太了解周自言这个搅和精。

    周自言拱手,“承让,承让。对了,若是查明属实,那镇上的县令,是不是能往上提一提了?”

    “怎么,你很看好?”林范集惊了,“还有你觉得好的官?”

    “你不纠错就不错了。”孔瑞明嘲讽道。

    “我哪有那么刁钻讨人厌?”周自言掰着手,把马鸣沟衙门从上到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不管是官差,还是税收,就这么一座小衙门,管理地井井有条。”

    “在县令治下,大行识字班之法,鼓励全民读书,还弄出来便宜的笔墨纸砚,供给贫苦人家使用,所以才能出来这么多读书人。这可不是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有的事情,那都是实打实做出来的功绩。”

    “你都这么说了,那这次必去不可。”林范集捋顺自己的长髯,在心中记下这个钟知县,“要是真有这么实干,往上提一提倒不是不行。”

    “那就行,给人家找个好一点的差事,一大把年纪了,挺不容易的。”周自言满意了,继续晒太阳。

    孔瑞明阴阳怪气道:“真是稀奇了,你竟然也知道尊老。”

    周自言撩动眼皮,又闭上,“你这老头就没意思,我真不想和你说话。”

    “你当我愿意和你说话!”孔瑞明又被气到。

    周自言看到旁边站着的宋卫风,向他招手,“卫风,过来一起坐啊。”

    宋卫风:“……”

    一位林相公,一位孔大人。

    他一个小小秀才,就算坐下都得嫌凳子烫屁/股。

    不过,宋卫风心中有事,踌躇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走过来,“林……林老先生,学生斗胆,想问您一个人。”

    林范集来了兴趣,“你要问谁?”

    “学生曾有幸买过一本您与游大人的书册,现在还在家中好好保存着。”宋卫风提到游大人,脸上又多了许多羞涩之情,“学生想问……想问问这位游大人,现在可还在京中,是否还安好?”

    “咳……咳咳咳咳。”周自言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呛着。

    “周大哥,你没事吧?”宋卫风奇了怪了,怎么每次提到游大人,周大哥都会呛一下。

    林范集和孔瑞明见到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皆握着颌下长髯哈哈大笑。

    周自言啊周自言,你也有今天!

    第89章

    “你说的那位游大人, 他现在……”林范集说到此处,刻意拖长声音,想看看周自言的反应。

    周自言站在宋卫风身后, 正拿手放到自己脖子上, 大致是在威胁吧?

    ——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地掐死。

    可林范集是那种受威胁的人吗?

    当然不是。

    林范集不是, 孔瑞明也不是。

    他们不仅不会受威胁,还喜欢给周自言挖坑, 最好能让这个混不吝的人摔个大跟头。

    “哎,我们离开京城前,游大人刚和堂上另一位二品官大吵一架。”林范集摇头叹息,“这都是他那个月第几次与人争吵了?”

    孔瑞明立刻明白林范集的意思,跟着说:“不好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逮谁呛谁。”

    “像条疯狗。”

    “正是。”

    疯狗本人周自言, 只能咬着牙根听这两个死老头埋汰自己。

    却不能说一句话。

    可恨,当真可恨至极!

    宋卫风却正色道:“林老先生,孔大人, 游大人与人争吵,定是那人做了不对的地方。”

    他的游大人才不会无缘无故的与人争吵, 也不是什么疯狗, 要是对方没有错,游大人怎么可能和对方起争执?

    所以一定是对方的错!

    林范集:“……”

    孔瑞明:“……”

    周自言突然推开扇子笑了,“卫风,游大人若是知道远在南边的岳南府, 有人这么支持他,信任他, 他肯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那我怎么好意思。”宋卫风摸摸耳垂,羞涩了,却等不了一瞬,立刻仰着头认真问周自言,“周大哥,游大人真的能和我做知己吗……我会不会给游大人丢脸?”

    “……”周自言看着真的在认真思考‘知己’二字的宋卫风,也说不出话。

    宋卫风还真是他的小迷弟啊!!

    这等痴迷程度,放到现代也不多见吧!

    孔瑞明换了一个姿势,盯着宋卫风瞧了好一会,“你知道你那位游大人在京中有许多红颜知己吗?好些京中女子小哥都非他不嫁,这等风流浪子,你也喜欢?”

    “游大人是清明朗月之人,多人爱慕岂非正常?”宋卫风先是为他的游大人正名,然后道,“再者说,孔大人,我们小哥姑娘爱慕他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佳人袅袅,如玉君子,谁会不喜欢呢?这份情意,是很珍贵的。”

    “……是本官冒言了。”孔瑞明虽然对上周自言就不太讲理,但他认错飞快,说道歉就道歉,绝不含糊。

    林范集看着宋卫风,像在看从未见过的稀奇人士,“宋小哥,你那游大人任职在刑部,手上可沾了不少人命,多少人家都毁在他手里,在京中被传铁心冷酷,也是因为此事。”

    “……”提到周自言以前的名声,周自言撇开嘴角笑了笑,好像说的不是他一样。

    身外名声而已,不足为重。

    “原来游大人在京中是这样的名声吗?”宋卫风只高兴自己对于游大人有更多的了解,根本受林范集的影响,他双手交握,思考过后,道,“我知道游大人是刑部的官员,也知道游大人可能比较严格,但游大人就是个好官。”

    “游大人能想到我们这些小地方,想读书的孩子发,开办识字班,就证明他是个心有大善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我相信他就算再严苛,也不会是个坏人。”

    “你为何对游大人这么信任?你与他相处过?”孔瑞明问。

    “不曾。学生只远远见过游大人的背影,听过他说几句话。”宋卫风坦诚相告,“剩下的边都是从人言中听,从身边事看。”

    “原来你和你那游大人,还有这层缘分呢。”孔瑞明轻轻一挑眉,语气有些揶揄。

    周自言不自觉摸上鼻子。

    挺对不起卫风的,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

    难不成他也是京中爱慕自己的一份子?

    那卫风不就是移情别恋了么!

    ……不对不对,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自言这副有些羞怯的模样实在膈应人,林范集坏水又翻上来。

    他假装思索,然后道:“游大人最近日子不好过啊,前几日我听朝中同僚说,游大人又一次直言不讳,直接得罪了陛下,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宋卫风不敢相信他的游大人居然被关起来,“林老先生,是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那个刑部大牢?”

    “哎!”林范集重重一叹息,好像真的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游大人,“你那游大人进了大牢还不老实,指着刑狱官破口大骂,被打的那叫一个凄惨。”

    “都没有人模样了。”孔瑞明闲闲补充。

    “……”周自言在宋卫风背后,疯狂掐脖子。

    再敢胡说,真的掐死!

    宋卫风颓然坐到石凳上,神情恍惚,“没有……没有人模样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林老先生,陛下,陛下是不是弄错了啊!游大人,游大人肯定有理由的,他不可能胡言乱语!”

    “是否,是否有人陷害他?他那般刚正不阿,肯定会得罪别人,说不定就是有人陷害呢?”

    宋卫风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林范集,想从林范集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林范集倏然收起好脸色,“宋小哥,陛下怎么会弄错,休得胡说八道,小心被人听了去!”

    “……是、是学生口无遮拦。”宋卫风心头一跳,连忙告罪。

    “……”林范集起初只是想逗逗这个小哥,可他没想到,宋卫风在听到游大人出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去质询陛下?

    这是哪来的胆子,竟敢质疑陛下,这还要不要命了?!

    孔瑞明已经猜到罪魁祸首,指着周自言臭骂:“定是你这竖子教了宋小哥一些有的没的。”

    “你以前就不尊陛下,要不是陛下仁善,你怕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看看,你现在教出来的学生,都把他教成什么样了?!”

    “是是是,这回是我的问题。”周自言额头渗汗。

    他也没想到自己平时的态度会影响这么大,连带着宋卫风这个大庆人都和他一起不害怕皇权了。

    这不成。

    他是现代人,打心眼里不惧怕皇权,已经改不了了,而且他得罪人以后,总会想办法圆回来,可宋卫风不一定行。

    宋卫风不行,那几个孩子可能也不行,他这不成了害人了么!

    “不是周大哥的问题,是我觉得周大哥讲得对,才会听的。”宋卫风今天忙死了,维护完他的游大人,还要维护他的周大哥。

    “好了,这个话咱们就跳过去吧。”周自言害怕宋卫风反骨上身,说一些不得体的话,害了自己。

    林范集按下周自言的话,“让宋小哥继续说,老夫想听。”

    周自言警告林范集,“林老头,你不要得寸进尺。卫风今年才十八岁,你想听他说什么?”

    “说他想说的。难不成你以为我是那等揪着几句话就要治罪的人么?”林范集慢慢捋髯,“老夫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想看看这位宋小哥,都从你这学到什么东西。”

    林范集都这么作保证了,周自言便闭了嘴,“卫风,那你就说吧。说错了周大哥给你兜着,绝不让别人害了你去。”

    “好。”

    林范集那双黝黑瞳孔,一直放在宋卫风身上。

    宋卫风知道自己要说的有些大逆不道,但他还是鼓足勇气道:“书上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不就是在说我们这个大庆,是由陛下与百姓一同建立的么?失去陛下,百姓不能称之为大庆百姓,失去百姓,陛下不能称之为大庆陛下。”

    “在学生心中,陛下是九五之尊,是真龙之躯,极为尊贵重要。可学生同时认为,大庆每一位百姓都与陛下一同重要。”

    “百姓会犯错,陛下自然也会犯错。有些错,是无伤大雅,是无心之举,但还有些底线,不能随便退让。”

    “于百姓来说,忠君忠国,是最基本的道理,但于陛下来说,清正廉明,识人善用,才是正事。”

    宋卫风说完这番话,深深呼吸,又立刻端静缓声:“林老先生,这些都是学生自己的想法,与周大哥无关。若是学生说错了,那学生一人承担。”

    “……行吧,这些都是我教的,我认了。”周自言必须承认,就是他平时对陛下无所谓的态度,让宋卫风也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害人精啊,周自言你个害人精。

    孔瑞明冷哼一声,“本官就说你是个害人精吧。”

    周自言烦着呢,立刻顶回去:“谁问你了!”

    “你!”孔瑞明发誓,今天要是再和周自言搭腔一句话,他就不姓孔!

    林范集听完宋卫风话,有些沉默,但转瞬即逝,他叹息一声,为宋卫风送上自己的判语,“宋小哥,你真是一身反骨。”

    “旁人听到你周大哥的想法,肯定立刻把人扭送衙门,再不济也要骂一句‘疯子’。就你,居然真的听了进去?老夫都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蠢笨。”

    宋卫风老实承认:“学生愚钝。但学生从周大哥这里学到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学生从书上从未看到过。”

    “或许周大哥说的可能也不对。”宋卫风笑笑,“但学生已经读过这么多年书,可以明辨是非对错。周大哥说的到底对不对,学生会有自己的理解的。”

    “是,你周大哥也是一身反骨。”林范集承认这点,“实不相瞒,老夫第一次与你周大哥说话时,险些被他气死,此后便一直争吵不休。”

    “林老先生,您是有大智慧的人。”宋卫风拱手作揖,“当初若不是有您支持,游大人的识字班也不会这么顺利推行,学生时刻记得二位的恩情。”

    “不过一点举手之劳罢了,老夫当初也不同意来着,觉得你那游大人在胡说八道。”林范集提到过往的事情,目露怀念,“不过你那游大人游说老夫三天三夜,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府邸里,撕都死不走,最后还是被他得逞了。”

    “可识字班确实改变了我们许多人的日子。”宋卫风抿抿唇,提出叶朗的存在,“学生有一好友,家境贫寒,长到十几岁才开始认字,后来开始一边做工一边读书,却一路读进大书院,读到了秀才。”

    林范集最喜欢这种家境不好,却格外用功的学生,他追问道:“哦?可考中举人了?”

    “尚未。还是差了一点。”

    “不过也不错了。”林范集点点头,“不错,你们这个小地方居然藏着这么些惊喜,这回我必须得好好看一看。”

    说完这句话,林范集又忍不住将面前两个人看到一起,他‘啧’了一声,“你周大哥一身反骨,你一个小哥儿也一身反骨,倒是相配。”

    “那是自然。宋卫风这一身反骨,与我甚是相配。”周自言揽住宋卫风的肩膀,与他相视一笑,“我与卫风还都是不服输的人,心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继续往前走,是也不是?”

    他最初对宋卫风改观,就是因为这个小哥在马鸣书院明明深陷麻烦,却从未逃避。

    他只会逆流而上,如自己一样。

    宋卫风抬眉浅笑,“是。”

    以前还没感觉出来,可自从知道周大哥身份特殊后,他便知道周大哥身上这股淡然气质是从何而来了。

    正如林老先生所说,周大哥从云端跌入地上,从头再来也不曾抱怨。

    他只会一直向前,如自己一样。

    林范集又摸上长髯,总算说了一句好听的话,“清雅绝尘,一对璧人。”

    孔瑞明却忍不住问道:“宋小哥,你为何这般相信那个游大人?”

    “因为游大人……肯定是一位顶好顶好的大人。”宋卫风一直如此坚信着,“就算游大人现在蒙冤,肯定也能安全脱身。”

    “……你对他倒是很有信心。”孔瑞明真不知道周自言为什么这么好命,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这么信任他的人。

    林范集也不再逗孩子,“行了,别担心,方才那些都是老夫逗你玩的。你那游大人现在活蹦乱跳。老夫看着,都快成亲了。”

    都这么亲密了,也该成亲了吧?

    宋卫风刚放下的心,立刻又吊起来,“成亲?!游大人要成亲了吗?!”

    周自言:“……”

    这老头就是天生克他的!

    林范集关注着周自言的脸色,迟疑道:“可能……快了吧?”

    难不成,这小子真要无媒苟合?!

    “太好了。等我考上京城,面见群官时,说不定能见到游大人的夫人和孩子。”宋卫风没想那么多,他就是单纯的满腔欢喜,“我现在就得好好攒银子,将来好买上一对小金锁送给游大人。”

    “……”周自言撇了撇嘴,有些嫉妒‘游大人’,“你愿意攒钱,还不如给我买点笔墨纸砚,你那游大人远在京城又不差你这点东西。”

    宋卫风皱起眉毛,从周自言身边退开,严肃道:“游大人与周大哥不一样。我与游大人或许一生只能见那么一次,我定要好好准备。”

    “……”周自言这下真的郁猝了。

    但是没关系,周自言郁猝,林范集和孔瑞明就越开心。

    林范集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邀请孔瑞明道:“孔大人,不如与老夫一道去那镇上看看戏?”

    看的是什么戏?

    不言而喻。

    “下官倒是想,不过下官还得回去上报陛下。”孔瑞明悔到极致,要是早知道周自言在宋卫风这里这么吃瘪,他就是装病也要跟着去马鸣沟看场好戏。

    可惜了,可惜了啊!

    第90章

    宴会行至尾声, 陆府大管家过来请周自言去府内一叙。

    临走前,孔瑞明把那三万两银票交给周自言。

    周自言眉梢一翘,顿时明白孔瑞明的意思。

    孔老头这是要给陆府一个机会呢。

    去到后府, 周自言见到了陆府现在当家人, 和躺在坐榻上的老夫人。

    对于周自言这个解元,陆府态度相当亲和, 问了不少无关紧要的问题。

    周自言一一回答。

    两相满意下,陆府大管家带着一小匣金果子出来, 算作周自言回程的盘缠。

    回马鸣沟哪用得着这么多金果子?

    不过金银对于陆府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现在无非就是与这些读书人卖个好而已。

    周自言打开匣子,把那三万两银票放进去,再把匣子推给大管家。

    站起身, 整理衣衫, 清清落落道:“老夫人, 周某多谢老夫人心意。不过这银子就不用了,陛下仁善,早就定下了举人例银, 不多不少,正好足够一人生活。陛下清廉, 倡导整个大庆都奉行廉洁行事, 林大人与孔大人都已经放下那些锦衣华裳,周某既为今次举人,自当效行。”

    言至于此,周自言拱手拜别。

    只留下大管家捧着匣子, 不懂周自言是什么意思。

    大管家把匣子拿到老夫人面前,打开匣子, 最上层摆着一张叠整齐的银票。

    “娘,孔大人怎么又把银票还回来了?”陆老爷摸不清这些京官在想什么,刚才不是都收下了吗?

    “方才那周解元不是与林、孔大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这是点咱们呢。”老夫人捻着佛珠,闭上眼,让大管家下去颁她的口谕,“今天宴后,告诉各院,不准再大行奢靡之道。在外要多行善捐银,在内要仁厚待人,不可再像以前那样肆意行事。若是让老身抓到有人阳奉阴违,当心家规伺候。”

    大管家不解:“老夫人……这是为何啊?”

    “陛下奉行廉洁,那两位大人也穿着粗布麻衣行事,咱们小小一个民间陆府出手便是几万两……虽然咱们家并无什么错处,可说出去终归不好听。这要是传到京城,陛下该会怎么想咱们?”老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幸好两位大人仁善,没直接上报朝廷……”

    “那……那孔大人之前为何要接银票?”陆老爷捻住胡须,“当时也未见他有拒绝啊。”

    老夫人摇摇头,“行了,咱们小门小户的,怎么会猜到他们那些人精在想什么,现在这银票拿回来了,就是好事……以后再见到这样的人,切莫像以前一样,以为拿银子便能讨好。不过也是咱们府内没有人在京城立足,才会让咱们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咱们陆府终归还是个商户啊,得读书,得读书!将来出几个科举的好苗子,陆府才能真正立起来。”

    “是,儿子明白了。”

    “老夫人说的是。”

    陆府家宴结束后,周自言拿着曼娘写的信回去客栈。

    好好休息了两天,岳南府又大摆鹿鸣宴。

    这次参加的人,除本届举子外,再无他人。

    正堂之上坐着的,除岳南知府外,便是林范集和孔瑞明,还有另一位有点面生的官员。

    林范集和面生官员是本次乡试的主副考官,孔瑞明与其他十八名官员则是辅官。

    能顺顺利利举办完乡试,没出什么乱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这样,便能回去好好交差了。

    鹿鸣宴上,乡试举人的试题们被装订成册,在鹿鸣宴上传阅。

    周自言作为解元,大出风头。

    周自言文章写得针砭时弊,言辞犀利。

    不少人都在问周自言,为何那般胆大,竟然敢在乡试的考场上,痛骂朝廷官员与大庆官制,不怕被治罪吗?

    周自言捧起酒杯,“周某当时敢写,便不在乎这些问题。再者说,陛下与林大人慧眼识英,当时也未想那么多,只觉得他们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把人治罪。确实有些莽撞了。”

    “不过,若是再来一回,周某大概还是会写我所想。”

    听过周自言话的众人,纷纷举杯,“周兄大才。”

    他们若是有这样的勇气,在答题的时候也不会畏手畏脚,写出来一份四不像文章了。

    可惜了,这股勇气,他们真学不来。

    鹿鸣宴结束,周自言和宋卫风终于可以开始收拾东西,奔赴回家行程。

    这次在岳南府待的时间长,而且周自言又成了解元,可谓‘荣归故里’。

    所以两个人在各大街道大买特买,把所有能想到的特产和赠礼全都买好,大包袱小盒子装了两大车。

    在回去那天,周自言正打算租第三辆马车时,旁边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溜达着停下。

    帘布被掀开,露出林范集那张长髯脸。

    宋卫风立马作揖行礼:“林老先生!”

    “宋小哥,周小子,与我一道?我也要去你们那小镇坐坐。”林范集挂好帘布,邀二人上车。

    “周大哥,咱们一起吗?”宋卫风其实很想和林老先生一起,不过若是周大哥不愿意,那就算了。

    周自言其实是不愿意的,但是免费马车,不蹭白不蹭,于是牵着宋卫风一道上了马车。

    去岳南府的时候,只有单薄一辆小马车。

    再回来,顶着一个周解元名号,还变成三大辆马车,走在吉庆街上,格外引人注目。

    乡试的结果早就在鹿鸣宴之前就传到各个县上。

    现在整个马鸣沟都知道,春六巷的周夫子,一次中举,还是乡试第一名,解元!

    这可真是祖坟冒大青烟!

    周夫子自己的学生成了秀才不说,他自己还成了解元?

    他那房子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怎么这么旺读书人嘞?!

    大家都想不明白,但他们选择时不时路过周家门口,挖点墙皮带回去,抹到自家墙上,沾沾喜气。

    好好一面墙壁被挖得坑坑洼洼,阿穗守在家中,哭笑不得。

    那些人都趁着夜色来挖,阿穗阻拦不及,只能看着自家墙壁变成什么吉祥宝贝,总被人惦记。

    若说阿穗这边,尚能生活,那宋豆丁他们就不行了。

    现在整个镇都知道,他们考中了秀才,夫子成了解元,他们手上还有一本神奇的科举书。

    三个事情联系到一起,自然而然变成,他们是因为看了科举书,才有了现在的际遇!

    纵然书铺上现在有卖《考纲重点》,但那薄薄一册,怎么比得过宋豆丁他们手上彷如砖头一样的书?

    正规的科举书里,定藏着更深的科举奥秘,所以他们一个家塾才能全部考上功名,一定是这样!

    “太要命了!”

    钟窍一又开始被钟家的孩子追捧,就连钟家外戚的读书郎,各个十几二十岁的汉子,都来找钟窍一套近乎,最终目的,就是想知道周解元平时是如何上课的,他们那本科举书又写了什么。

    钟窍一烦不胜烦,可来的人越来越多,钟知县这个知县身份都阻拦不住,只能让钟窍一快跑。

    跑去宋豆丁他们家躲一躲。

    可宋豆丁这几户人家家里,也不怎么安宁。

    原先只有他们自己考中秀才也就罢了,现在周夫子成了解元,整个周家家塾一跃而起,成为镇上最受欢迎的读书地。

    宋豆丁他们本就在教巷子小孩读书认字,每天来上课的人不过十几个小娃娃,现在倒好,每天都有将近二十几人,搬着自家小凳子跑到他们上课的空地上坐好。

    要都是孩子也就罢了,还有那童试考了许多次,就是不过的大人,病急乱投医,也过来听一听小秀才们平时都学了什么。

    这些人还赶不走。

    因为他们都是各家各户的亲戚,沾亲带故的,都是长辈,宋豆丁他们再怎么样也不能开口赶人,只能硬着头皮上课。

    起先,这些人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看看这些小孩是如何考上秀才的。

    可听着听着,他们慌了!

    怎么这些小孩懂得这么多?!

    天文,算术,大江大河,还有国策论文,诗词歌赋,全都说出一二三来。

    相比较之下,自己懂得实在太少。

    难怪他们能考过秀才,自己却只能在童试里打转,还是学的太浅了!

    宋豆丁等人现在上课十分有压力。

    以前是需要面对一些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神,讲错了也能及时改过来。

    现在底下坐了一片哥哥姐姐,还都是他们的长辈,读书比他们年岁都长,但凡讲错一个地方,那心中的崩溃之感,足以灭顶。

    “呜呜呜呜,我不要讲了,我不要讲了。”王小妞上了两堂课,哭着说再也不上了。

    蒋庆庆拍着胸膛接替王小妞。

    他可高兴讲课了!

    因为底下还坐着他家大哥!

    还有什么比上课点自家哥哥起来回答问题,哥哥回答不出来,然后臭骂他一句更爽的呢?!

    没有了,绝对没有!他爱死上课了!

    蒋家大哥:冤种本种。

    要不是为了多认两个字,他才不来……他才不来!

    周自言和宋卫风还未回来,几大书院的学子也只能折磨这些小孩。

    他们也不想的,可科举书上写的东西,整个镇上只有他们能解释。

    与他们关系不错的叶朗,便成了书院学子和春六巷之间的桥梁,每天奔来跑去,像信鸽一样传话。

    短短几天,就瘦了好几斤。

    书院学子平时还要在书院上课,但只要到了休沐日,不管书院有多远,都会跑到春六巷,来听几位小秀才讲课。

    虽然他们年纪是比这些小秀才大,可人家有功名啊!

    他们就算有年纪又怎么样?他们没有功名啊!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本着‘考秀才’这个朴素的愿望,这些书院学子全都压下心中的别扭感,抱着书来蹭课,上小班。

    这下,宋豆丁他们的压力更大了。

    因为这些人时常会带书院的题目来找他们做,也会把他们说过的话带回书院去。

    久而久之,宋豆丁他们与各大书院的夫子们也有了交流,实在是……太为难他们几个孩子了。

    可周夫子不在,他们作为周夫子的学生,不能退缩。

    既然别人都找到家门口了,他们也要撑起场面,不让别人看轻。

    几个孩子互相加油鼓劲,一人一天,愣是真的撑起来了。

    所以,等周自言和宋卫风回到春六巷时,春六巷俨然已经变成另一家民间小书院。

    午后日头渐小时,巷子里的街坊们就会搬着自家板凳出来,做工,聊天。

    顺便听空地上的小课堂,哪怕听不懂,听在耳中也心里舒坦。

    宋豆丁他们吃过午饭,嘴巴一抹,便夹着笔墨纸砚来到巷子空地里,把书一摊,架起小夫子的范儿,接着讲昨天剩下的内容。

    而底下,则不规矩地坐了许多人。

    有穿着开裆裤,还在吃手手的小娃娃;有带着围帽,身穿罗裙的姑娘,也有束起长发,不施粉黛的女学生;女学生旁边,坐着几个凑在一起翻阅书籍的哥儿学子,面上似乎带了许多忧愁,好像没听懂。

    在他们身后,似乎更为年长一些的读书郎,或坐,或站,手上皆握着一卷书,时不时拿笔记一下。

    整个地方鸦雀无声,唯有台上讲课的小夫子声,与穿林打叶之声相和。

    台下有人举手,朗声道:“宋小秀才,我这儿还有一道题,是课上夫子留下的策论题。”

    “书院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其章,人材与兴实。可咱们现在的书院,并不能全部兼顾,那么这种情形下,三者孰为最急策?”

    “这个……”宋豆丁一下被问住了,这道题,周夫子也没讲过呀!

    宋豆丁朝台下扔去求救的目光,可其他小孩也不懂呀!

    几个孩子欲哭无泪,他们还只是孩子,这些人竟然直接把书院夫子的策论题拿出来问,是否太看得起他们了?!

    周夫子你在哪呀!快回来救徒弟!

    台下众人听完题目,皆开始细细思索,想到难处,还会与身旁不认识的同窗共同商讨。

    管他是哪个书院的,管他是否读书人,此刻只要有自己的想法,便能拿出来讲一讲。

    不过他们还是更想知道台上那几个小秀才会有什么见解。

    周自言等人在旁边听了好一会,林范集背手站立,一边点头一边思索,“这三样,似乎平分秋色……这道题有点意思。”

    “林老先生,台上那几个孩子,都是周大哥的学生。”宋卫风小声道。

    “哦?原来就是他们?小小年纪便考中了秀才是吗?”林范集再看那几个小夫子,眼中满是欣慰之意,“不错,不错啊,孩童之龄已有他师之姿,周小子总算做了一件人事。”

    宋卫风双手揣袖,不解道:“林老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还太小呢。”

    其他人一听宋豆丁他们的年纪,都会觉得秀才功名是在开玩笑。

    怎么林老先生就信了呢?

    林范集笑了一下,“奇才之所以是奇才,那便是不同寻常人一样。所以偶尔做出一点不一样的事情,不是很好理解么?”

    “……林老先生,其实您也很欣赏周大哥吧。”宋卫风现在和林范集亲近许多,也敢开玩笑了。

    林范集摆摆手,“欣赏谈不上,还是比较厌烦的。

    “哼,当心我这几个小朋友把你那些徒弟都比下去。”周自言放下自己手里的行李,缓步走过去,帮宋豆丁解围,“天下国家不可胜数,存亡不一,择至大事,必须度其本质、以为急。三者不可偏废。”

    宋豆丁看到周自言,立马扑过去,熟练地抱住腿,“夫子,你回来啦!”

    “回来了。”周自言这次回来的时候没有提前告诉家中人,所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具体哪一天抵达马鸣沟。

    今次解元就在面前,台下所有读书人齐齐站起来,拱手作揖,同声道:“周解元。”

    “无需如此,无需如此。”周自言让大家都坐下,拍拍宋豆丁的脑瓜,“不过一月多不见,你们就成为小夫子了?”

    “什么呀,好多地方都不懂。”宋豆丁撅起嘴,觉得自己这个秀才还有好多不知道的东西,做的忒没用。

    “好了,你们这个年纪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周自言拿过宋豆丁手上的典籍,撩袍坐下,“诸位说到哪里了?”

    方才提问的那人又站了起来,“请解元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我确实也有一些想法,诸位请听。”周自言握着书卷,缓缓而谈,“大庆子民力之勤,地产物之博,当各学其道……”

    宋豆丁等人急忙找到自己的小板凳,还有纸笔,奋笔疾书,争取全部记下。

    台下读书人也撑起脖子,耐心听着。

    林范集听了两句,拍拍宋卫风的肩膀,“他这一讲起来估计要好一会,老夫与你先去放东西。然后带我转一转这附近可行?”

    “行的。”林范集这么请求了,宋卫风怎么会拒绝。

    两个人与车夫一起卸下东西,宋家文秀带着其他人一样一样清点入库。

    有文秀在,宋卫风放心许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邀林范集去吉庆街小逛一圈。

    文秀怕两个人买东西拿不过来,便让宋家两个小厮一起跟着。

    林范集慢慢悠悠跟在宋卫风身旁,听他说马鸣沟的一切。

    大到朝廷官职,小到街边乞丐,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林范集。

    “确实安宁。”

    这是林范集看过吉庆街后,说的第一句话。

    在他看来,南边小镇能有现在这样祥和的氛围,确实安宁。

    得到林范集这样一句评判,宋卫风极为高兴。

    就好像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被陛下看到了一样。

    另一边,周自言总算说完那道策论题。

    刚去宋家讨口水喝,就看到宋家小厮急匆匆跑过来,“周、周夫子,林老先生和少爷,不小心冲撞了一辆马车,叫人扣下了!”

    “……”周自言一口茶直接喷出来,“你说谁被扣住了?!”

    在这个小地方,林范集要是出点什么事情,不等三炷香,边军便能直接带兵把这里全围住!

    到时候钟知县就可以带着一众衙门官员,负荆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