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目送着秦军的队伍在尘土飞扬中离去, 心间不免涌起些许伤感。
当年,自己这支张氏先祖由赵国迁居韩国之时,前路一片渺茫, 是韩国五代先王之赏识,才让祖辈在韩国站稳了脚跟,堪称于张氏一族有伯乐之恩…
可当他转头, 看向满脸期待目送秦军的百姓时, 那些伤感,又渐渐化为了释怀。
当今韩王昏聩至此,如今失去的, 又仅仅是梁城一城之民心?
罢了,君贤则民少祸, 若让承了秦王大恩的百姓来选,他们自然更愿做秦人吧。
只可怜, 如今战事一起, 不知有多少韩国士卒, 将丧生于秦军刀剑之下
但他不知晓的是, 蒙武带着军队一离开梁城, 便按照君王的吩咐,便寻了妥善之处安营扎寨, 静待宁腾的消息传来。
而另一边,韩王其实早就接到了五万秦军前往梁城的消息, 他还特意派出心腹姬槐亲自去打探消息, 哪知, 姬槐并未亲自前往。
他担心, 万一地动再次来袭,若是撤退不及, 便要同那些贱民一道葬身梁城,索性在离开新郑后,乔装躲在城外别苑饮酒作乐,又派出自己的心腹换上他的衣袍,前往梁城打探。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也没料到,自己派出的心腹其实也在城外躲了几日,待估摸往返时日差不多之时,才来到别苑向他胡乱禀告:
不但梁城人全死在了地动之中,城中断壁颓垣处也四散着秦军的尸体,想必亦是赶上了第二趟地动啦!
他粗略数了数,秦军至少死了好几万。
翘首等到姬槐喜滋滋传回消息的韩王,顿时高兴地歇了让韩军整队迎战的消息——这自投罗网的秦军,实在来得妙极啊。
届时,他们的死亡,反而更可让韩国向天下人证明:梁城百姓遭此噩运,皆因秦王豪夺此城而导致;而秦军罔顾人命趁乱攻韩、却葬身于梁城地动之事,愈发能证明秦王无德,触怒天颜!
是以,当他如今再次听到秦军前往阳翟的消息后,甚至都懒得搭理了,暗道,就秦军剩下那几千散兵游勇,我新郑有几万兵卒,一人一口唾沫亦能将之淹死,寡人又何惧之有?
再者,秦人若要攻打新郑,便要先过南阳郡那关,宁腾性子虽较真了些,才能却是有的,新郑可高枕无忧矣。
韩国如今只需以逸待劳,等着风波过后,垂手笑看秦国迎来六国汹涌之仇视民意即可。
正如昌平君所言,如此一来,秦亡之日,便是嬴氏一族永无翻身之时。
这样一想,韩王不由得生出许多从前不敢有的妄念。
眼下,除了赵国以外,韩国是为灭秦做出最大功劳之国,那么待六国重分天下之时,韩国岂能再做赵国之藩国?
以韩国之功劳,理应分到秦国一半之土地,届时再迁都咸阳,函谷关便成为庇护韩国王宫之天险。
他越想越激动,还特意下了一道诏书:近日寡人有疾,早朝暂免,任何人不得进宫,亦不得往宫中传递消息,违者杀无赦。
这下,他只留下姬槐宿于宫中,二人绞尽脑汁密谋,到时该如何才能从赵王手中,多瓜分些秦国之城池
也正因如此,当两日后南阳郡传出那则令人颤栗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飞遍韩国之时,却未能飞进新郑的王宫之中。
朝廷百官也实在无计可施,他们数趟去求见君王询问真相,都被拦在了宫门之外,而侍卫宫人亦无人愿冒险,为他们将消息传给君王。
而从南阳郡所传让韩国众人惶恐难安的消息是——他们的君王发到郡中春耕的菽种,乃是熟豆!
为表坦荡,南阳郡假守宁腾还下令,将郡中粮种立即分发至各县,县尉们则开仓将菽种摆于县衙门口,任由百姓们亲自查看究竟是生种还是熟豆。
一时之间,豪强和郡中各地百姓,亦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各地郡衙询问,恐慌的情绪在持续往各处蔓延。
各地郡守难免有些疑心,眼下并未到开仓发粮种之时,那南郡宁腾为何会早早开仓?这般诡异之举,恐是宁腾本有反韩之心,才故意将菽种煮熟来引发民众恐慌。
因而,面对郡中百姓愤怒的质疑和殷切的眼神,郡守们一边派人往都城传信,一边派守备军将百姓驱逐回去。
然则,粮种一事,关乎百姓一年之生计,对家无余粮的庶民来说,更关系到一家人生死存亡,在没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前,他们岂是能被武力驱赶得尽的?一时,各地民众与军卒冲突不断。
这般在寒风中僵持了两日,终有一位正直的陈姓郡守于心不忍,擅自下令提前打开本郡之粮仓,当众取出菽种亲自查验,并命士卒挨个传给民众观看。
当众人看到色泽并无异常的菽豆之时,终于放下心来,纷纷跪下笑郡守致谢。
然而,陈郡守为彻底打消南郡流言之隐患,顺势揭发宁腾之居心叵测,他并没有在展示结束后命人将菽豆收起来,而是含笑让百姓起身,接着拣出一颗放进口中。
可待他嚼碎之后,面上的笑容开始渐渐消失了,百姓们的心也再次跟着提起来。
待他面上笑容褪尽,阴沉着脸命士卒接连打开第九袋菽种,随机取出第九颗菽豆嚼碎咽下之时,百姓们的脸上已再无半分血色——郡守这般做派,分明意味着,这菽豆真是熟的!
陈郡守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呼吸都有几分艰难,他抬眼望向面前乌压压一片紧张期待的百姓们,心中大恸不已。
转眼便是春耕之时,若非宁腾突然捅出此事,待吾郡之民,将这熟种辛劳种下再发现,悔之晚矣。
若换成良田千亩之秦赵,即便长到抽苗之际才发现种子有问题,亦有法子补种其他晚些收获的主粮,可我韩国本就位于贫瘠之山地,若错过二三月菽豆与小麦播种之时令,便再也种不活旁的主粮了!
可话说回来,眼下提前发现粮种有问题,就有办法免除百姓饥荒之苦了吗?
也没有!
按今王改革的收粮之法,每岁各郡收来的税粮,除留下足够供养郡县官吏与士卒一旬之口粮外,其余皆要悉数运往新郑上交。待下旬将至,君王才会将各地所需之口粮,下发至各郡粮仓,而粮种则在十二月腊祭过后发放。
而列国为了尽量提高粮食产量,每岁所备之粮种,皆是百姓从一粒粒种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颗粒最饱满的上品,连晾晒与保管之法亦与口粮大不相同。
眼下,即便郡中粮仓有足够多的口粮来替换这熟种,那些被挑拣剩下的口粮,种下去亦至少减产过半。
更何况,郡中只剩一月之口粮,离数万石粮种之数相去甚远,他与这城中万民,又能从何处寻得足够的粮种?
苍天呐,又有哪国的君王,会昏聩到以熟种自灭一国之民的地步?
思及此,陈郡守顿觉头痛欲裂,大呼一声“昏君误国矣”后,便一边安抚百姓,一边下令将本郡粮种也是熟种之事传至各郡,以让同僚尽早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两个大郡同时出现熟种一事迅速传遍各地,其他郡守这才慌慌张张开仓验粮——果然,都是熟菽!
这下,熟种一事在韩国传得沸沸扬扬,农人们大哭一场后,纷纷丢下耘田耕地的活计,回家扛起木棒与扁担朝郡县衙门冲去,既然发熟种,我们还准备春耕做甚?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随着快马加鞭赶往新郑、恳求君王发放新种的官吏无功而返,各郡县官员为安抚汹涌的民意,只好发文号召各乡县豪强,将家中粮食捐出来应急春耕,如此一来,到时哪怕只能收获三四成,亦能平息民众之怨气。
但地头蛇豪强,从来不是这般好说话的冤大头。再者,韩国土地肥力不足,粮食收成乃列国之中最低的,一个乡里,能拿出千石之粮的豪强亦屈指可数,还想让他们补出数万石粮食来播种?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长官们的再三催促下,豪强们索性心一横,昏君,你要害我倾家荡产,我便让你坐不成王位!
于是,他们反过来为乡民每户提供一两石粮食后,便出资提供锄头镰刀等铁具,怂恿乡民朝新郑王宫冲去——王宫里肯定有大批粮种!(1)
如此一来,一些农人留下跟郡县官吏硬抗,另一些则义愤填膺往新郑冲去。
至此,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间,韩国竟成为史上第一个爆发民众起义的国家。
各地郡县长官,均对仿若人间消失了的韩王恼恨至极:无耻昏君,分明是你发的熟种,竟要吾等来背负万民之怒火,简直可恶至极。
正在一团乱哄哄之时,对韩国王室彻底死心的张良,早暗中派出家臣奔赴各地,将韩王假意献城、与秦军义薄云天、拯救梁城灾民之事宣扬了出去。
事到如今,他对韩国王室那点剩余的情义早已灰飞烟灭,当此之时,他认为,应该让韩民主动归附秦国,以此减少韩民士卒之伤亡。
正在韩民对韩王愈发恨得咬牙切齿、对秦军印象骤然改观之际,南阳郡又适时传出了另一个消息——
假守宁腾为给百姓寻一条生路,不惜背负叛君之骂名,亲自前去拦截前往阳翟的秦将蒙武,在得到秦国不杀一降民和赠数万石粮种的承诺后,带着南郡数万之民,反韩投秦了!
这消息一出,登时让原本万念俱灰的韩国众人,生出了无限希望——是啊,秦王既如此仁善,秦国亦如此富庶,我们为何不学南阳郡之人主动投靠秦国?如此一来,秦王定也会赠我们粮种的。
亡国叛君?众人如今根本无暇在意这微不足道的问题,只要投降了,秦军就不会杀他们,算什么亡国?至于他们的君王,究竟是韩王还是秦王,姓赵还是姓嬴,又有什么干系?
百姓只在意能不能顺利春耕,能不能顺利活下去。
于是,待蒙武的军队“终于”抵达阳翟之时,郡守早已欢天喜地、守在大开的城门迎接,城中站满了捧着箪食壶浆热情迎接秦军的百姓,他们的喜气洋洋的表情,如同在迎接凯旋归来的王师,满脸的振奋和仰慕。
当阳翟也得到蒙武许诺的赠粮消息传来,各地郡守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有粮种了!毕竟,众人往日纵是再惧怕秦国,亦不能否认其强大的实力,眼下,它解决韩国举国之粮种根本不成问题。
郡守们开始日日与满城百姓一起,眼巴巴站在城门口候着,盼着,只盼秦军快快来“攻打”自己这座城池。
而冲往新郑的农人半路听到消息后,亦快速把他们此行的目标,从“抢粮种”转变为“活捉韩王献与秦王”。
民愤民愤。
世人皆言,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可当成千上万的匹夫似这般含怒而发之时,便是一支再不容任何人忽视的破城利刃!
二月二十一,韩王终于跟姬槐商量出几条可以瓜分到更多秦国城池的妙计,待他神清气爽命人打开宫门,准备在百官面前显摆一通之时,宫外骤然冲进乌泱泱的农人!
他们举着铁锄镰刀,将宫中侍卫扑倒在地后,高喊着“活捉昏君”往宫中冲去。
乍然听侍卫奏禀此事的韩王怒不可遏,“大胆!宫外数万守卫,竟拦不住一群贱民?”
侍卫忙嗫嚅道,“王上,宫外守卫全全去投奔秦军了!”
韩王猛地一抖身子,什么?他怒道,“为何不来禀报寡人?速去传众臣与宗亲前来王宫护驾!”
侍卫又一言难尽地看向他,禀道,“王上,您当日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宫,亦不许递信,所以小人不敢进殿禀告…还有,大人们也投奔秦军了宗亲们早跑光了…”
说完,侍卫竟也麻利地一溜烟跑了,仿佛面前暴跳如雷的,根本不是他的君王。
韩王登时吓得面白如纸,寡人不过数日未早朝,这韩国究竟是怎么了?
姬槐见状,忙主动请缨道,“王上,臣愿携剑,前往宫门为王上驱赶贱民。”
韩王感动不已,忙哆嗦着手,取下随身配剑赠与他,许诺此事平息后,定会赏他韩相之位。
说完,他则在殿中四处奔跑,急急寻找着藏身之处。
姬槐一出殿门,便见宫人侍卫四处乱窜,急忙拖一名落单的侍卫到隐蔽处,挥剑杀了对方,脱下他的衣物换上,急急往宫门逃去,韩相之位再好,也不及命宝贵。
韩王想来想去,最后寻来他特意命人打造的黄金大恭桶,将它费力提到寝宫帷帐之后,便抖抖索索躲了进去,得亏他身材瘦小,倒是刚刚装得下,他想着,此藏身处足够出乎意料,料想那些贱民定找不到。
他边盼着姬槐带回好消息,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寡人的守卫和大臣们,这是疯了吗?好好的,怎会被几千秦军吓破了胆?
还没等他想明白,很快,闯进寝宫的农人便直扑金光闪闪的恭桶,顺手将他拎了出来——笑话,虽然他们不敢在秦军眼皮子底下胡乱哄抢,但金灿灿的恭桶近在眼前,谁不想抢回去换钱!
接着,农人们掏出带着牛粪味的绳索,将韩王五花大绑起来,拎着恭桶,推着他往殿外走去。
韩王浑身抖个不停,边走边哀声恳求道,“寡人是汝等之君父啊,安敢如此虐待寡人?”
身后一个暴脾气的农人闻言,顿时怒从心生,狠狠一脚踢在他臀上,
“昏君!害死梁城万人之时,你怎不说你是君父?为我等发放熟种之时,你怎不说你是君父?呸,我等即刻便能当上秦人,秦人的君父自然是秦王,与你有何干系?”
另一堆农人忙上前将他扶起,齐声朝他责怪道,“小心些,你怎的这般莽撞?若将这昏君摔死了,我等拿甚向蒙将军交差?昏君是秦王之战利品,岂能任由我等将他摔死?若秦王一怒之下不肯收你做秦人,莫要连累我等”
说着,众人絮絮叨叨拉着韩王朝宫外走去,行至宫门时,韩王惊恐地看见姬槐毫无生机躺在地上,身上正插着自己赠他那把配剑。
如此一来,秦军未费一兵一卒,而尽得韩国之城池与人心,蒙武带着张良、押着韩王离开新郑那日,韩国民众带着对粮种的期盼,纷纷上街夹道欢送他们离去,韩国亡。
接着,秦王发下诏令:设韩国旧地为颍川郡,韩国旧民仍居其间,任命内史宁腾为颍川郡守,今岁颍川郡粮种皆由秦国朝廷供与。
秦王果然言出必行,与印玺一道送来的,还有数十万石优质的菽种与麦种,颍川众人怀着对秦王的无上感激,终于安心地开始了春耕。
同一时间,被押送往咸阳的韩王安,一路上听着秦军绵绵不绝的嘲讽,终于想明白了一事:赵王赠与他的高产菽种,果真是煮熟了的!
他心头顿时涌起无尽的仇恨——当日,若无昌平君在一旁推波助澜,寡人又岂会以十万石韩国之菽种,与赵王换那六十万石赵国之熟种?尔等贼子竟敢害我!
在咸阳游街结束后,韩王便被蒙武押进了章台宫,当他看向殿中威仪不凡的秦王时,便知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他要用那贼子的性命,换取一个蛰伏的机会,待秦灭之时,再重振旗鼓报仇雪恨。
思及此,他再也顾不上曾是一国之君的体面,噗通跪趴于地,以臣服的姿态俯首,哭喊道,“臣安拜见秦王,请秦王饶臣一命呐!臣…臣要告发昌平君之阴谋,以助秦王清除逆臣!”
嬴政眸中飞快闪过一道异色,抱着明赫缓缓走向韩王,高大的身躯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声音清冷而自信,“哦?不知寡人的昌平君何处得罪韩王了?”
明赫拍着肉乎乎的小短手,看向地上如丧家之犬的韩王,暗道,“嚯,真不巧,我父王早就知道昌平君是叛徒了,韩王,别耽误我们秦国开庆功大会!”
第42章
韩王见秦王似乎不信自己之言, 急忙匍匐至嬴政脚下,仰头急切道,“秦王误会了, 臣与昌平君并无半分恩怨!只是,臣往日知晓些诸国之密谋,又素来对秦王仰慕不已, 如今既有缘到了咸阳, 能亲见秦王之尊颜,又岂敢再隐瞒真相,坐视奸臣误君误国?是以, 臣愿亲自揭发昌平君之叛秦行径!”
蒙武见他伸手要去抱君王之腿,登时怒喝道, “大胆!休得对我王无礼!”
韩王吓得急忙收回手,又跪着后退几步, 眼巴巴看着秦王。
嬴政居高临下审视他片刻, 意味深长道, “韩王这是想以计, 离间我秦国君臣?尔莫非不知晓, 昌平君之母乃我大秦公主,他的身上, 流有一半秦人血脉,岂会叛我秦国?”
韩王一听急了, 忙提醒道, “秦王勿忘了, 他身上亦有一半楚人之血脉啊!”
嬴政心中冷笑, 面上却佯怒道,“放肆, 昌平君对我大秦一片忠心,岂容你这外人诋毁?当年嫪毐叛变,若无昌平君率先赶来相助,寡人恐已是刀下游魂!韩王,你今日百般挑唆我君臣之谊,莫非以为,如此便能寻得复韩之机?”
明赫闻言,急忙笑嘻嘻探起脑袋吧唧了他一口,父王样样都好,连演技都出神入化!
韩王闻言一时却更急了,他虽有心蛰伏,却不愿被秦王早早看出这份野心,急忙举起手指发誓道,
“请秦王明鉴啊,臣如今已是秦国阶下之囚,在秦王之巍巍威仪面前,臣深知自己德不配位,以致天怒人怨,绝不敢再生出半分复韩之心!”
说到这里,他又趁机暗示道,“不过,若是秦王能看在臣为秦国揪出奸臣的份上,赐臣一块小小封地,让臣能以藩王之体面度此余生,臣定感激不尽”
明赫一听这话,急忙扭过脑袋去瞪他,你差点害得韩国百姓遭遇□□,还想做藩王?
我父王的案头,近日可堆满了颍川各地送来的奏章,据说韩国旧地百姓们再三前往郡县请愿,都盼着父王能早日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昏君呢。
这时,系统出声提醒道,“宿主,韩王在说谎,你要提醒秦始皇别信他!你还记得史书上,昌平君在郢陈反秦那事吗?我刷题的时候看到过,秦始皇他一开始根本不想杀韩王,还让他去郢陈肴山居住,郢陈虽然是楚国的故都,但跟秦国和韩国边境都接壤,韩王趁机暗中拉拢韩国贵族,煽动民众在新郑爆发叛乱!也正因为这样,秦始皇才会派出昌平君去安抚民众,镇守郢陈,赐死韩王,他没想到的是,后来昌平君也叛变了”(1)
明赫听完,只觉得一些以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开始渐渐明朗了起来,暗道,“哼,原来是这样!”
蒙武状似无意看了一眼蒙恬,他前些日子忙着监管煤场,许久未进宫,出征前听蒙恬告知才知晓,暗中襄助大秦的并非甚仙女,而是九公子。
怪不得当日他们能听见九公子之心声,原来他是神呐。
嬴政低头贴了贴怀中小崽软软的脸墩,暗笑,这崽子一天天的,这副凡世之躯明明只有几个月大小,倒比寡人还操心。
可是,待他听完明赫接下来的一连串心声后,面色渐渐冷肃起来,怪不得,寡人先前在小崽所说的“史书”中,会派遣本该避嫌的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郢陈,原来是这般缘由。
看来,昌平君为了这一天,果然处心积虑谋划了多年。
他略一思索,便飞快在脑中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自己并非嗜杀之人,若按照本意,待灭了六国之后,是定然不会屠杀六国君王贵族的,昌平君得他信任多年,岂会窥不透君心?
那么,在群臣商议如何该处置被俘的韩王之时,昌平君定会以方便监管为由,一力劝服自己,将对方送去秦楚韩三国交界处的郢陈。
如此一来,既能方便韩王联络韩楚两国的反秦势力,又能在韩王的谋划暴露后,保证昌平君顺理成章地接管此地。
毕竟,当事态发展到万民叛乱之时,若派秦国人前去,恐怕只会加剧韩楚故地民众的不满,而这位流着先楚王血脉的楚国公子,便在这个最好的时机,成为秦国众臣之中,最合适的人选。
真乃一箭双雕之连环计——打前锋的韩王若是成功了,昌平君自然会继续留在咸阳宫,当一个“忠心”的秦臣;韩王若不成功,昌平君便能亲自前往,掌控反秦势力,在秦国毫不设防之时,给予秦军致命一击!
韩王见嬴政听完自己一番“忠心”之言,竟半晌未开口,不由得愈发恐慌忐忑起来,心中闪过许多杂乱的念头:
莫非秦王被灾星吞噬气运后,脑子确实已不大灵光,还真信昌平君那贼子忠心耿耿不对,若是如此,那我韩国为何又莫名被他灭了等等,他莫非是铁了心要杀我,不行,我要尽快抛出筹码
想到这里,他飞快地提高声调道,“秦王,昌平君确是狼子野心之贼人啊!秦国文信侯吕不韦,便是他联合列国君王以计逼死的!这般一来,六国就四处宣扬您过河拆桥、妒贤嫉能之名,盼着再无六国人才涌入秦国再者,吕不韦一死,吾他们便能利用安插在秦宫之中的吕不韦女儿,从后宫布局而起,伺机将秦国朝堂这潭水彻底搅浑”
话音未落,只听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赵离?”
蒙武又惊诧看了蒙恬一眼,离夫人?这又是何事,怎的从未听这小子提起过?
韩王茫然抬起头,“啊?对,对,正是那赵国找来的女子!”
明赫也抬头去摸了摸父王俊逸的脸庞,恍然大悟,原来是离夫人,怪不得她前言不对后语的,又一副恨极了父王的样子
嬴政目光复杂看向韩王,文信侯,已许久未曾有人,敢在寡人面前提起他了。
他缓缓道,“可据寡人所知,吕不韦膝下诸子,并无女儿,再者,吕不韦与赵离并不相识”
韩王忙道,“您有所不知,吕不韦当年护送秦国先君逃离邯郸之时,他府中一位貌美歌姬已有了身孕此事,前些年被赵相郭开无意间发现,待昌平君从赵王处知晓后,便利用赵太后为您从母国选姬嫔之机,将那歌姬所生之女改头换面,谎称是赵国商户之女,送进了咸阳宫是以,吕不韦虽不知他有一女,此女却知其父是吕不韦。”
嬴政细细回忆了一番,又问道,“如此说来,尔等莫非以为,寡人会被妇人之美色蛊惑,以致昏庸亡国?”
韩王忙拼命摇头,“并非如此!因秦国有芈太后掌权之先例,昌平君便打算撺掇那心怀仇恨的女子、伺机谋取秦国王后之位,再扶持她的孩子为秦国太子,任由那女子将对嬴氏一族之仇恨、耳濡目染传承给那孩子,如此一来,即便吾不,即便他们之弱秦谋划全盘皆输,秦国最终仍会灭掉六国,亦能在那女子与那孩子身上,留下一丝灭亡秦国之希翼”
韩王这话着实说得不明不白,但明赫结合历史上发生的一切,竟然很快就听懂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胡亥,哼,仇恨?也许吧。
反正他有一种直觉,即便没有离夫人这层关系,胡亥也是个天生坏种,换了正常小孩,谁会一见面,就嘴上笑嘻嘻地把别人的脸抓出血?
不过,没想到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昌平君,竟会利用身处秦国朝堂的近水楼台之便,早早煞费苦心设下一个个连环局。
可他皱起小眉头再细想,不对啊,扶苏的母亲是楚国公主,又是正夫人,即便父王要立后,又怎么可能轮得到离夫人来做王后?
嬴政亦再次想到神画中,那令他屡屡回想便觉肝肠寸断的画面,轻轻阖上了双眼掩饰眸中怒火。
莫非胡亥屠兄杀姊之骇人癫狂,竟是应在了此处?
但据他那日的试探,胡亥小小年纪,便能为太子之位出卖其亲生母亲,足以窥见其残忍之天性,反不如赵离这棋子,对其父尚有一片濡慕之心
罢了,总归世上再无此人,寡人此生必尽心竭力,绝不再让大秦步入那般境地!
想到这里,他压下起伏的心绪,倏地睁眼,淡淡问出另一个明赫根本没注意到的问题,“但赵离进宫之时,吕不韦乃我大秦独揽大权的相国,连寡人亦要惧他三分,彼时,她对我嬴氏之恨意又从何而来?”
韩王忙谄媚道,“秦王有所不知,郭开寻到那歌姬母女后,其母因数年操劳累垮了身子,很快便去了,正在那女子悲痛之时,昌平君安排‘知情人’告诉她,若非庄襄王当年拿剑逼吕不韦护他离赵,她的母亲便不会过得这般辛苦,她亦不会尚在腹中便失去父亲是以,那女子心中先埋下了痛恨秦国王族的种子,这才进的宫”
嬴政缓缓点点头,想到离夫人对“父亲”极深的执念,接过他的话头,若有所思道,“但想来,这般旧怨在她心中,远不能与吕不韦这活着的父亲相提并论,所以吕不韦必须死。”
明赫越听越迷糊,韩王却猛地抬头,神情夸张附和道,“秦王真乃盖世英明之君!确实如此,那女子进宫后,见吕不韦在秦国呼风唤雨过得极好,竟渐失复仇之心昌平君岂会容她成一招废棋?便散发‘嫪毐之子比秦王更贤’之传言,挑拨那假宦官生出日益膨胀之野心,又在事发当晚,派人将那女子乔装接出宫,与吕不韦相认所以,接到诏令的吕不韦顺利被拖住了脚程,而做足准备的昌平君,则能第一时间赶去救驾”
韩王越说越兴奋,恨不得一口气将当日六国君王与昌平君的密谋,统统告诉秦王,昌平君当日是何其趾高气昂,每想出一计,便递出密信与吾等细细炫耀,呸!
赵迁,昌平君,尔等奸诈小人,且给寡人等着!
他继续滔滔不绝道,“后来,秦王您果然因吕不韦之姗姗来迟生疑,派人细查之下,查出他与嫪毐勾结的‘证据’,如此一来,昌平君不但一举除去两大盘踞秦国朝堂之势力,亦成为您的救命恩人,成功取代吕不韦,成为秦国最得君王信任重用之人”
“但他见秦王顾念旧情,只将吕不韦贬回封地而不忍杀之,便又使出一个毒计”
嬴政扶着明赫后背的手,情不自禁加重了些许力度,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这一计,便是让六国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前往列国任相,是也不是?”(2)
韩王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按照昌平君之计划,若六国齐齐相邀吕不韦为相,您必会万分震怒,愈发认为他果然不忠于秦,进而怒而杀之。哪知秦王之心胸宽阔至此,您竟只下诏责骂了他一通,仍旧不欲杀之,还下令将吕不韦全家迁至巴蜀!昌平君愤怒之下,只得又生一计,他暗中让人给吕不韦传话,假称秦王表面大度,实际要灭他满门,不如主动了断为家人求条生路”
“如此一来,吕不韦本就因六国挂相之事被逼得惶惶不安,便信了那贼人之言,连夜喝下毒酒自戕,昌平君又命人四处告知其门客家臣,称他乃被秦王逼死,一时之间,秦王残暴、吕不韦冤枉之流言传遍秦国,想来,您这才耐心丧尽忍无可忍,雷霆处置了那些门客家臣”
嬴政想起那位如师如父、亦如敌如对手的文信侯,心间不免涌起几丝怆然。
蜀道虽难行,巴蜀之地却有比关中更肥沃之千里平原,绝无缺粮之患,昔年长平之战秦赵粮草皆乏,我大秦正是得来蜀中运粮,解了燃眉之急——身为大权在握的君王,若要杀个臣子,寻个“相国擅自专权不敬君王”的由头便能灭他满门,又何必让他举家迁至富庶之地,安度晚年?
寡人又岂会因吕不韦之狂骄,而忘却昔日他于秦国之贡献?昭襄王不杀范雎口中“天下人只识穰侯,不识秦王”的魏冉,寡人同样不愿杀吕不韦。
昌平君此计,堪称杀人诛心!
他看了一眼韩王,颔首道,“如此一来,赵离必将桩桩件件皆算在寡人头上,倒能遂了那贼子之意。”
明赫听得怒火嗖嗖往上直窜,咬着嘴巴气愤不已,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隐情,该死的昌平君,后世史书上逼死功臣吕不韦的骂名,可全让始皇大大背了!
但是,世人却没有想过,以我父王的性子,他若想杀谁,便会像杀嫪毐一样,痛痛快快地下旨杀了,还有功夫跟对方来来回回绕弯?
他如果是为了名声而惺惺作态之人,还能被后世有心人找出那么多“证据”,称为暴君?
吕不韦,确确实实是被六国逼死的!
一旁的蒙恬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将那昌平君抓来碎尸万段,四代秦君的信任,反倒为那贼子在秦国布局提供了便利
嬴政看着神情愈发兴奋的韩王,目光灼灼问道,“寡人不解的是,若这般诸事真出于昌平君之谋划,寡人的正夫人,既是楚国之公主,亦是昌平君之侄女,他为何要费如此之周折舍近求远?”
“这”,韩王急忙蹙眉思索着,可又不是他设下的计策,如何知晓其中缘由?
“本宫知道是为何!”,随着一道女声的响起,宫人扶着华阳太后慢慢走进殿来。
嬴政大惊不已,急忙将明赫递给蒙恬,大步亲自去搀扶,柔声道,“外面风大,祖母怎进宫来了?往后您吩咐人来说一声,吾派人前去接您”
华阳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沉沉看向韩王,打断了嬴政话头,“好孩子,此番你不声不响灭了韩国,今日蒙武又将韩王押来咸阳城绕了一圈,本宫这是特意赶来章台宫为你庆贺,我还有样礼物,要送与你。”
说着,在嬴政不解的目光下,她拍了拍手,华阳宫的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还用麻袋套着脑袋的人进来。
韩王见状不,由得略微挺直了身子,还好,寡人的境遇再狼狈,也总比这家伙好上几分,不算太过丢人。
待侍卫走近,华阳太后红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一脚踢在那人膝盖上,颤抖着揭开麻袋,指着他怒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还不速速跪下!”
第43章
随着她将此人头上的麻袋揭开, 往日儒雅清贵的昌平君,就这般狼狈不堪地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明赫一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华阳太后和昌平君,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华阳太后怎会把他给绑来了?昌平君眼下可是秦国右相呢
嬴政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便想到了方才那问题的答案。
他平静看了一眼昌平君后,便转头看向满脸怒气、抱着明赫准备上前的蒙恬, 头疼地抬袖将他挥退下去, 莫再将寡人的小崽当成刀剑来劈!
韩王眼中立刻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贼子,你也有今日!
他正想趁机继续揭发昌平君的种种谋划, 却被嬴政突然瞥来的淡淡眼神,震得一时不敢再开口。
若换了往日, 他定会纳闷反问一句“秦王看寡人做甚?”,但如今阶下囚的身份, 竟让他为数不多的脑力开始转动起来, 飞快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秦王想让我闭嘴。
华阳太后转头看向嬴政, 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抖个不停, “政儿, 此贼子想逃离秦国,被本宫派在城外蹲守的侍卫给抓回来了, 这便是本宫要赠与你的礼物!”
嬴政忙为华阳太后抚背顺气,侍卫则在他的示意下, 将塞在昌平君嘴里的一大团麻布取了出来。
昌平君骤然咳嗽了几声后, 这才不疾不徐下跪后, 看向嬴政, 摇首苦笑道,“请王上明鉴, 今日太后着实是冤枉臣了啊!王上委臣以重任,臣待大秦之心日月可鉴,又岂会在此普天同庆之际逃离秦国?臣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呐”
说着,他目光状似无意地缓缓左移,待对上蒙恬怀中稚子好奇的清澈大眼睛之时,眸色便暗了几分。
他此番归秦才发现,这一趟讨城,依然只有自己带着城池回到咸阳,纲成君只得到赵王打发的几十车菽豆,昌文君得到齐王赠送的几十车海盐,齐赵之昏君竟敢再次食言,让他置于危险之境地!
待他伺机与城中权贵们试探周旋几回后,便警惕地察觉不对,而他在得到派去打听的人回禀的消息后,心中愈发焦躁难安——秦国如今一切都不对劲。
若说,嬴政下诏用五黑折腾出来的高桌高椅、取代流传千百年的坐席,勉强称得上是他心血来潮,那咸阳城风靡的男女平角裤,又从何而来?
豪贵之家为何要撤掉金餐具,更换粗鄙之陶器?那些朝廷免费帮庶民搭建的、权贵纷纷跟风的火炕,那些火炕中熊熊燃烧的黑石,又是从何而来?
直到这时,一种超出他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一时想不出对策的无力感,才如同山间浓雾一般,迅速铺散蔓延而来。
昌平君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之时,只觉后背冒出一身冷汗——这些凭空冒出来的、当今诸国皆不曾听闻的新物件,竟全部悄悄出现于自己出使六国期间!
换而言之,他竟然每一次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了。
若再往深处一想,岂非意味着,君王不再信任他,这才特意将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认并非愚钝之人,若是如此,他应该早早就察觉到的。
如此一来,他花了半月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复盘,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苏抱回宫那灾星身上。
无论是秦国诸多新物件的出现,还是桓猗突然撤军,胡亥母子这条线突然作废,嬴政突然让他们出使六国空口讨城,全发生在灾星来到秦国之后!
而他,也是在灾星到来后,才浑然不觉地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和警惕,竟将嬴政的种种反常之举,视为被吞噬气运后的“昏庸癫狂”!
赵王愚蠢不堪,以致误我大计,该死!
想到这里,他对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却有晦色一闪而过。
明赫被他这表情看得有点发慌,急忙伸出小手搂紧了蒙恬,昌平君你礼貌吗?好渗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来之时,对方已收回视线,又一脸无奈地看向华阳太后,解释道,
“臣实在惶恐,不知何事无意得罪了太后,竟要劳烦您这般劳心劳力,此乃臣不周之过,还望太后能明示一二!”
明赫闻言暗道,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深,怪不得历史上,他能在秦国朝堂蛰伏多年,一举成功背刺秦军。
华阳太后满脸怒容正要开口,嬴政却拍了拍她仍在发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说来,不知爱卿暗中出城是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脸为难道,“王上,此事与九公子身世有关,还请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闪,竟从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筹备猪羊之物,明日,寡人带上群臣,亲去大营与将士们庆功,你且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告诉他们,此番我大秦未损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赏!”
蒙武惊喜万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将士们谢过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军功制,战场之上要斩首杀敌才能有赏,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与王上之神策,灭韩一战竟未有刀剑之狭路相逢,如此一来,岂非将士们白跑了一趟?
虽则,近几月采煤之事,让大伙都用奖励之煤,换到了不少半两钱,众人虽猜到灭韩之后并无功可封,亦格外顾念王上之恩德,无一人因无赏而松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赏!这下大伙还不定多高兴,吾王真乃世间最为慷慨之君呐
想到这里,他忙喜滋滋告退离去,急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将士们。
嬴政又命人为昌平君松绑,又悄声吩咐了蒙恬几句,蒙恬神色一凛,疾步抱着拼命往后伸脑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时,殿中只剩下摸不清状况的韩王和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见嬴政被昌平君三言两语就哄得信以为真,气得脸色发白,政儿这般聪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个人!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赌气上殿往君王案桌右侧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劝本宫,任你这所谓表叔说得再天花乱坠,本宫也不会走!待这贼子说完,本宫也有话要说!”
嬴政笑着上前安抚道,“方才,祖母一踏进章台宫,吾便觉殿中暖和了几分,祖母若也要出去,岂非要留政儿在此处冻僵?”
华阳太后这才嗔笑着歇了几分怒气,又忧心忡忡拉过他的手背连着拍了两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几眼,叹道,“政儿啊,本宫虽与嬴氏并无血缘之亲,但在本宫心中,你便是嫡亲的孙儿,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这贼子此番返回咸阳之日,本宫便派人盯着他,他今日”
昌平君顿时心中一凛,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实乃情有可原!自长公子捡回九公子后,臣见王上几番派出暗卫皆无功而返,不免忧心不已,这才暗中托往日相识的游侠诸儿多番打听,今日未至鸡鸣时分,臣接到游侠亲至城外之讯,这才来不及禀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惊闻九公子之身世,正准备回宫禀告向王上请罪之时,却被突然扑出的侍卫捆了起来”
华阳太后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须带上满满数十车金银珍器往城外跑?”
韩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对方也淡淡向他看来,他霎时又懂了:还是要继续闭嘴。
昌平君轻叹一声,“世人皆知,昔年齐魏赵强大之时,孟尝君、信陵君与平原君皆仗义疏财,竞相礼贤下士,动辄一掷千金酬谢列国之人,颇有为国求贤而轻财之意,臣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国游侠面前,为我强秦造求贤之声势,这才拉来几十车珍器重宝,打算赠与对方”
韩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烂他的嘴,几十车?呸,哪国公卿会为求贤而倾家荡产?寡人当日,便是被他这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给骗惨了。
嬴政负手静静听了一瞬,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吾儿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重万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赵国游侠托人四处打听,方知晓九公子竟是赵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实为灾星降世,他出现于秦国,实乃赵王祸水西引之毒计”
韩国灭亡一事传来之时,他便万分确信那所谓的灾星,实则是秦国气运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时对他生出的防备,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于是,他决定效仿他父亲当年之举——跑为上策!
在暗中筹备转移财物逃离秦国之时,他亦做好了第二手准备:若逃亡之时被秦人追上,便抛出灾星身世之事来转移视线。
华阳太后猛地起身,“什么?小九岂会是赵王之子?还是个灾星?熊启,你休要胡言乱语挑拨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却更喜了几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当真,此子实在留不得,还请王上速速解决这隐患!”
嬴政上前扶着华阳太后重新坐下,这才反问道,“此事可有凭证?”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绢帛,呈给君王道,“请王上明鉴,此事乃那游侠买通赵相郭开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过绢帛,却笑了,“不过是市井游侠哄骗悬赏之言,又岂能当真?爱卿确是多虑了,明赫是极好的孩子。”
寡人耐着性子陪你演这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让扶苏好好看看,他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算计。
凡事不破则不立,吾儿扶苏,这一遭彻识人心之诡异多变后,必将如寡人当年那般,迎来脱胎换骨之蜕变。
华阳太后也接过绢帛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一道并无赵王印玺之信,人人皆可写,如何能证明小九是赵王之子?荒唐!”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
若说上回亲眼见昌平君讨回城池,他只有满心的失望和愤怒,那么这次亲耳听见昌平君将明赫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愤怒以外,还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后果。
因为父王前些日子告诉他,身为秦国长公子,若想扛起与生俱来的重担,就必须要学会窥透人心之善恶深浅。
他不想辜负父王的厚望,此刻正在学着认真推测: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觉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则是已察觉到明赫的不寻常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明赫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伤心——即使他实际是小仙童,也不会喜欢被亲生父母抛弃。
扶苏将怀中已长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紧了几分,想到那日秋风中命悬一线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别担心,父王早就知晓此事了,他会一直一直很爱你的哦,我也是,你赵国的坏父王不要你,我们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这般维护那崽子,莫非已窥出他能为秦国带来好气运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时逃不掉,那就必须让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为赵国毒计的“果子”,让他每每见到此子,便心生不悦!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与赵王确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赵国之阴谋”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便十分不喜,脸色也淡了下来,所谓近朱则赤,寡人一手养大的仙界小崽子,岂会与赵迁那鼠辈有七分相似?吾观铜镜之中,吾儿明赫分明与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这般口无遮拦。
他估摸着扶苏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无心思与昌平君继续周旋,便冷声道,“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岂能以此来断定血缘?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昌平君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岂不是可以继续助秦国兵不血刃,一举灭掉列国?
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为何有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头亦是大震,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遗风,当年,是臣坚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阶,面上依然噙着笑意,“如此说来,表叔当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将昌文君也绊住,再晚上半个时辰姗姗来迟,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偿所愿。”
昌平君轻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臣纵有悔亦晚矣!”
嬴政轻蹙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与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来之残羹冷炙,臣实在食之难安呐!”
华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斥道,“熊启,当年你祖父为讨好秦国,主动将你父送来为质,后来他又凭借黄歇之谋逃离秦国,昭襄王怜惜你母子二人无人可依,这才让你小小年纪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从无一人负过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国登上大位,便从此绝口不提要接你母子归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国?”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后此言差矣!您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质子之苦,又岂懂我父之难处?他那时即便开口了,嬴稷那老贼便愿放我母子归楚么”
“熊启,休要放肆!”,嬴政罕见地在人前动了怒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纵便晚年受人挑拨负了武安君,亦未曾负过你熊启半分!你此生受尽昭襄王庇护,享尽嬴氏王族之尊荣,竟敢在寡人面前对昭襄王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双手,漫不经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该知晓的,臣若不胆大,又岂敢在这咸阳城中、秦王眼下,设下这一环又一环之计策?可惜啊,赵王愚蠢不堪坏我大计”
华阳太后含怒指着他,“熊启,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断她的话,“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国考烈王之嫡长子,而非秦国昭襄王之外孙!若无嬴稷那老贼步步紧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带着我与母亲回到楚国,届时,我熊启绝非区区一个秦国昌平君,而是楚国之太子,来日之楚王!是他,亲手毁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韩王见状,忙往无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几步,边隔岸观火,边暗暗祈祷,“快打起来,尔等快打起来,最好两个一起去死如此一来,寡人也算一日而灭两大当世之枭雄了哈哈哈对了,韩非在秦国做郡守,没准寡人还能在他的扶持下,在这咸阳宫原地称王,也算是一报嬴政灭我韩国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极致之时,反会愈发地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昌平君,并不言语。
华阳太后却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笑着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着昌平君,“楚国之太子?呵呵!熊启,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当楚国太子的,并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寿春后纳李园之妹诞下的熊悍呐!他宁愿顶着无子的名声,宁愿立一个身世存疑的婴孩当太子,都不肯要你这长子”(1)
华阳太后这番话,终于击溃昌平君竭力维持的体面,他平生最难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亲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当年楚国坊间隐有传闻——熊悍并非楚王之子,而是黄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义无反顾将李园之妹立为王后,将她的孩子立为太子,仿佛彻底忘了秦国那对母子。
数年来,昌平君虽然时时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爱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终究如一根长长的利刺扎在了他心中,让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他面色扭曲地红着眼,怒看向华阳太后,“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却是秦国公主所生,父王自会亲疏有别此事亦是嬴稷老贼之过!”
嬴政面无波澜站在一旁,负手不语,暗暗思忖着该将昌平君车裂,还是腰斩于市。
竖子无需再费口舌,若无我秦国之公主,世间又岂会有你熊启降生?
昌平君却再次厉声道,“华阳太后,你是我楚国威王之女孙,身为楚人却背弃母国,这般尽心尽力当秦国的太后,又有何道义来指责我?”
华阳太后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气得直喘大气,眼下听完这话,倒气笑了,
“熊启,本宫与你之境遇可谓截然不同!以周礼而论,男子称氏而女子称姓,可我父虽是威王之子,却要与姑母一同称芈姓,楚国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劳是在秦国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赏的,秦国对我父之恩远胜楚国,本宫为何要学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报效于薄情寡义的楚国?”
昌平君疾言厉色,还待再指责华阳太后叛国,却听见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芈绾合谋,而要费尽心思布下赵离这颗棋子?”
偏殿的扶苏急忙竖起了耳朵,芈绾,是他母亲的名字。
此言一出,华阳太后便觉心头一痛,猝然用力抓紧宫人的手臂,凄声道,
“政儿,你有所不知,芈绾虽是楚国公主,却未得到过熊悍的喜爱,她与本宫说过许多回,在咸阳宫这几年,是她活得最适意之时她万分珍惜当下之时光,又岂会为了帮扶楚王而亲手毁掉秦国?再者,芈绾看似柔弱,实则性子执拗,熊启恐怕说破天、亦无法说服她为虎作伥”
嬴政忙上前扶着她安慰道,“哀伤易伤身,祖母须注意些身子。”
昌平君冷冷勾了勾唇角,嬴政却倏地将目光射向他,“所以,你早在十年前,便试探出芈绾绝不会与你同谋,这才安排了赵离这条线,还设计害死赵离腹中胎儿,栽赃给芈绾”
隔壁的扶苏抬起袖袍,把眼泪硬生生挡了回去,我绝不信阿母会杀离夫人的孩子!
昌平君却仰头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臣害死赵离腹中之子?王上啊,您莫非还不知晓,那孩子是赵离自己寻人配药流掉的?可笑她来到咸阳宫后,见吕不韦位高权重,竟斗志丧尽,擅自滑胎您看呐,后来嫪毐叛变了,吕不韦也死了,既助臣除去最大的绊脚石,又重新让赵离燃起复仇之志可惜,胡亥生得晚了些”
嬴政凝视着他,缓缓开口,“而后来,你见寡人已将灭六国之事提上日程,便认为立后一事,也将势在必行,故而设计让赵离除去芈绾,为她日后成为秦国王后铺路,再以此为把柄,将她母子二人牢牢操纵在你手中?”
扶苏闻言,只觉得心脏都漏了一拍,灵魂仿佛出窍停滞了半瞬,才缓缓反应过来,阿母,我阿母竟是昌平君指使离夫人害的
韩王此刻,突然后知后觉生出了一丝不妙之感:秦王为何要毫不顾忌当着我的面,将他秦国后宫之丑事全捅了出来?
他暗暗揣测,难道秦王一朝被蛇咬,便不肯再任用那等奸滑之徒,打算除掉昌平君后,竟打算让老实忠厚的寡人来当这秦国右相,这才骤然将我视为心腹?
不行,寡人虽然打算蛰伏起来复国,但并不想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当臣子,我得寻个时机委婉劝劝嬴政
昌平君漫不经心道,“她既是熊悍之女,臣又岂能信得过她?再者,芈绾此人心慈手软,怎配与秦王并肩而立?秦国王后之位,还是让位给赵离更妥”
华阳太后狠狠看着他,泪水簌簌而下,牙齿咯吱作响道,
“你这贼子!本宫在扶苏搬离到东殿那日,才听从前侍奉芈绾的宫人暗中前来禀报,原来她发作之日,离夫人借胡亥突发喘疾危在旦夕为由,将夏无且等一干医士全请了去,那时政儿你又去了蓝田大营巡视,扶苏哭着去请云夫人,待云夫人将医士请来之时,芈绾那好孩子已经去了正因如此,本宫才会心生警惕,带人大搜芈绾宫殿,在暗格中,发现了楚国宫闱奸妃专用之君影草,那时,本宫便断定,此事不但与赵离有关,还有熊启的手笔!”
嬴政迅速想起,当日他虽因此事训斥赵离,却以为胡亥那时喘疾发作乃无奈之巧合又那段时日自己国事繁忙,无暇抽身宽慰因丧母而郁郁寡欢的扶苏,竟安排昌平君多陪伴他
如今看来,非但只是芈绾的性命,连扶苏的心思,亦早在昌平君的算计之中。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昌平君听见华阳太后这话,猛然抬头看向她,目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原来你早察觉此事与赵离有关,这才将她母子二人暴露于王上视线之中但你从未在楚国王宫生活过,又如何知晓君影草香料一事?”
华阳太后接过嬴政递来的丝绢,拭了拭泪,冷笑道,“本宫不但知它有毒,还知道必须搭配羊乳饮用,才会与血相融没想到你贪心不足,前脚害完芈绾,后脚竟又给华阳宫送来此香料,本宫怎可辜负你的心意?便顺势以身为饵,在焚香之时喝下羊乳”
“以政儿的孝心,必会亲自前来探望,到那时,只需设法让政儿发现香料有异,再将此事引到赵离身上,你自然会伺机而动没想到扶苏那孩子,竟先一步闻出香料是芈绾所喜爱的此番阴差阳错,竟让那母子二人再也走不出宜春宫,这便是报应”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灌进殿中,韩王最先举目朝殿门望去,只见寒光一闪,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快成一道残影闯进殿来。
只不过倏忽之间,昌平君震怒的声音传来,“扶苏,你要做甚?你安敢刺我!”
他急忙抬眼望去,只见在急急追来的侍卫身前,那个被唤作“扶苏”的十来岁孩子,正手执一把长剑,剑锋直直要刺向昌平君!
韩王吓得急忙往角落又爬了几步,秦人果然野蛮凶残,连半大的孩子亦敢杀人,太可怕!
昌平君迅速朝殿外冲去,却被持剑的卫尉团团逼了回来。
华阳太后见状心如刀割,哭着上前抱住扶苏道,“乖孙呐,何苦要脏了你的手,此等贼子,让人拖去凌迟便可”
嬴政却跃身上前,制服试图挣扎的昌平君,单手将他反扭着拽至扶苏面前,一把夺过扶苏手中之剑,反手飞快刺了进去。
扶苏急忙大喊道,“父王手下留情,勿要杀他!”
昌平君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扶苏对我仍有几分孺慕之心
却见扶苏从华阳太后怀中挣脱出来,来到嬴政面前,仰头大声道,“父王,他害死了儿臣的阿母,请父王允许儿臣亲手了结他!”
说完,便噗通跪下叩首恳求,昌平君闻言,登时猝然色变。
嬴政料到扶苏经此一事,定会迅速成长蜕变,却着实未料,他竟敢持剑杀昌平君!
他沉声道,“可你小小年纪,如何能”
扶苏抬首,眼神无比坚定,“父王,儿臣本可在阿母的庇护下,再多做几年纯真小儿,可熊启害我没了母亲,儿臣只好快一些成长,今日,十岁的我敢手刃杀母之仇人,来日,我大秦何愁无嬴氏猛将,亲自披甲赶走四方夷敌!”
华阳太后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昌平君,孽畜,你把我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儿,竟逼成这般模样!
嬴政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且先起来,此事你不后悔?”
扶苏从善如流起身,“儿臣绝不后悔!”
嬴政点点头,到底还是担心此事会给扶苏留下阴影,便将剑柄递到扶苏手中,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剑锋再推进几寸,柔声道,“要这般运力”
原来,扶苏方才骤然听闻,母亲竟是死在了昌平君的算计里,更可恨的是,从她进了秦宫开始,对方就早早设好了她必死的结局,岂能不肝肠寸断?
而杀母之元凶,却还在章台宫安然无恙,胸膛那团挥之不去的怒火,让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亲手杀了他,为阿母报仇!
即便会让父王不喜,即便被贬为庶人,即便世人皆称公子扶苏心狠手辣,吾亦无悔矣!
身为人子,若不能手刃仇人,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苟活于世又有何用?
所以,他将明赫递给蒙恬后跑出偏殿,飞快夺下殿外一名侍卫的配剑,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刺了这一剑,可惜刺歪了
此刻,得到嬴政允许的他,只觉得胸中涌起源源的勇气,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昌平君深吸一口气,忍痛露出往日那般温和的笑容,用蛊惑的语气道,“扶苏啊,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楚幽王已逝,我乃你母亲在这世间血缘最亲之人,若她知晓你”
话还未说完,扶苏便在嬴政的辅力下,飞快抽出再刺进去,眼中虽有泪珠在打转,但他的声音,却比往日更响亮了几分,
“闭嘴,你这奸贼,我阿母在这世间的血缘至亲,是我!我才是她最亲的人!若她泉下有知只会十分高兴,因为,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不再被你蒙蔽!”
随着汩汩鲜血的涌出,昌平君痛得面色渐渐惨白起来,他边握住剑刃试图拔它出来,边急促喘着粗气道,“扶苏你莫要听信他人挑拨赵离你阿母是离夫人所害啊王上,救我”
他痛得蜷缩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扶苏,又抬高眼看向更加高大的嬴政,这一刻,父子二人的面容在他眼中渐渐重叠,他竟恍惚从扶苏的脸上,看到与嬴政如出一辙的神态!
当剑刃的寒光再次映入他眼中时,昌平君头一遭感到胆寒心惊,他预感到,自己这回真要死了!
在大脑陷入混沌状态的一刻,他在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剑,为了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为了逃过一劫的二十万秦军”之言时,便噗通倒在了地上。
韩王早吓得捂住了双眼,秦人实在太过彪悍,我要回韩国,我不想再待在秦国
扶苏看着晕厥过去的昌平君,茫然看向被嬴政用力握住剑柄、堪堪停在半空的剑刃,疑惑道,“父王?”
华阳太后急忙扑上来抱住扶苏,哭得涕泪连连,“我苦命的孙儿啊,这无妄之灾都是熊启造的孽啊”
嬴政一手将大半剑柄握在手中,一手摸了摸他的苍白的脸色,柔声道,“吾儿今日刺出这一剑,已足够勇敢,你母亲在地下定会欣慰万分,可是,你当真想让他这般轻易死去吗?他作下如此多罪孽,害了如此多人命,若悄然死在这章台宫,岂非太过轻松?世人对此毫不知情,日后,恐怕还会将滥杀之名泼在你身上,你母亲,会愿意你为这样一个奸贼,搭上自己的名声吗?”
扶苏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滚落下来,他慢慢放开手中的剑柄,慢慢道,“父王说得对,他该受尽秦国万民之唾骂而死,如此一来,便是万民帮我一起报了这仇。”
嬴政点点头,让华阳太后将扶苏带回东殿歇息后,便命人将昌平君戴上枷锁送往城中游街,亲手写下昌平君之罪名,派人即刻传往各郡县。
办完这一切,他搁下毛笔,走向恨不得钻进墙中的韩王。
韩王抖索着身子道,“秦秦王,臣臣此番虽有为秦国锄奸之大功,但臣才疏学浅,着实不适合当秦国之丞相,请秦王另寻高明”
嬴政脚步一滞,丞相?他倒真敢想啊!
他笑了笑,“寡人打算遣你去个好地方。”
一个韩国万民为你求来的好地方。
第45章
昌平君浑浑噩噩中做了一场梦, 一场他筹划半生的美梦。
梦中的他耐心布局多年,终于寻得时机与韩王那蠢货里应外合,利用新郑韩国王族叛变一事, 如愿被嬴政派往郢陈故都就职抚慰楚韩旧民,从此天高任鸟飞!
后来,他与项燕合力大败李信大军, 又在楚王负刍被俘后, 被项燕推举为新任楚王
“楚王!本公子终于是楚王了”,随着他心中极速涌起的万千惊喜,意识终于悠悠被唤醒, 可登基的场景,却迅速化为青烟飘散
他虽暂时无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 不受身躯束缚的心念,却伴着疑惑缓缓升起:此时究竟是何时?我又究竟在何处?这到底是地府之下, 还是寿春王宫?
被扶苏刺死的噩梦回楚国即位的美梦究竟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随着意识缓慢的恢复, 他耳边似乎传来一阵人声?
很快, 耳旁的人声渐渐愈发鼎沸喧嚣起来, 他心头登时大喜不已,只想尽快睁开眼看看这楚宫盛况——此乃新君登基大典, 绝不会错!
他曾接连亲历嬴异人父子的登基大典,对这万民同贺的场景印象格外深刻。
不, 今日是寡人的登基大典, 岂能再沉睡下去, 让百官与子民失望?不!
想到这里, 昌平君拼尽全力运行丹田之气,猛地撑开了眼, 一阵亮光骤然映入眼中,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又迅速堆起笑容,想如千百次设想的那样,展臂向众人示意,却发现——两只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急忙向左边手臂看去,沉重的木枷锁!他又不敢置信地扭头朝右侧手臂看去终于,待看清自己身处囚车之时,待胸口的剧痛再次清晰传来,他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这时,耳边嘈杂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呸!叛国贼,不要脸!”
“就是!吃我秦国的,用我秦国的,老秦王还封他做大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昌平君颤抖着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果然,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寿春王宫,没有什么百官跪贺、万民同庆的场面,这里是咸阳街上,道旁站满的,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秦人!
这些秦人的眼中,腾腾冒着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火焰!
他又看了一下胸膛的剑伤,暗暗升起一丝侥幸——扶苏啊,一辈子都是扶不起的软泥,嘴上说得再激烈,事到临头竟也不忍将那一剑刺下,如此甚好
突然,道旁有个屠夫指着他大喊,“这狗贼果然在装死!大伙快看,他醒了”
一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往囚车挤,在更杂乱的谩骂诅咒声中,众人离囚车越来越近,不断有人捡来烂树皮和泥土朝他砸去。
烂鸡蛋烂菜叶是不可能有的,这年头别说老百姓不舍得把鸡蛋和蔬菜放烂,便是路上捡来的枯树枝,也只有百姓庆贺韩国被灭之时才舍得砸给韩王,叛国贼?配不上大伙用枯树枝砸!
此趟负责押送昌平君的,是卫戍咸阳治安的中尉军,见状,中尉们忙齐刷刷横戟上前,大声喝道,
“此人乃朝廷重犯,尔等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百姓这才不甘心地推搡着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有胆大的屠夫冒着被砍头的罪命,大声吼道,“军爷,你们怎的还护上他了?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勾结六国贼子害秦国、害咱们大王,不就是想毁了我老秦人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这种没良心的狗东西,就该咱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淹死!”
百姓们闻言,胆气也跟着重新涌上来,纷纷再次推着往前挤向囚车,大喊道,“就是!我老秦人盼了几代人,好不容易盼来这般好的大王,盼来这般有嚼头的日子,若不是大王此番灭了韩国,韩王才将这狗贼的谋划全招出来,这满肚子坏水的狗贼,保不准就成功了!到那时,六国君王岂会对我老秦人这般好,岂会拿我等当人看,岂会不杀尽尔等?”
众人边嚷着,四面站在前排的人忙趁乱,接过后面的人递来的泥块石块朝囚车扔去,昌平君的伤口难免被砸中,一时重新渗出鲜血。
他见面前的中尉军根本招架不住那么多暴.民,便忍痛暗暗运了一番气,声厉色荏大喝道,
“还不快快住手!本公子眼下虽不再是你秦国右相,却永远是老秦王的外孙,是秦国公主之子,亦是当今秦王的表叔,尔等卑贱庶民,岂敢对本公子动手!”
他见那群如蝼蚁的贱民被此话镇住,果然迟疑地缓缓后退,停下了扔砸的动作,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嬴政杀他的诏令还没下来,一切皆有转机——至少,宫中还有个不忍对他下死手的扶苏。
如此一来,本公子又岂能死在这群贱民手中?
想到这里,他决定趁热打铁,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便露出倨傲神情道,“尔等贱民又岂知我王族之礼仪?按周礼,即便本公子有罪,秦王亦不能以晚辈之身下令杀我,否则,他便会被列国君臣视为不孝不悌之异类,这也是老秦王不杀其舅父穰侯与华阳君之故”
“非但如此,待本公子寿终正寝之时,秦王还要恭恭敬敬将我葬于北邙山之中秦王尚且如此,尔等安敢对本公子不敬”
中尉士卒闻言,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长官,听父辈所言,昭襄王当年确实未杀四贵,只将他们赶回封地,莫非王上此番未下诏诛杀昌平君真有王族周礼缘故?
中尉长官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祖辈父辈皆为秦国上战场拼过命,他并非王族之人,同样不知对方口中所谓“王族礼仪”之真伪,只觉得这话听来十分刺耳。
北邙山?你这厮也配!
便沉着脸怒斥道,“熊启,噤声!身为叛我秦国贼子,你何来的颜面说这番话?”
百姓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若真将那狗贼砸出个好歹,王上岂非会被我等拖累名声?
可想到王上遭此背叛,还要忍气吞声为那狗东西立墓供奉?呸,王上凭甚要忍此屈辱,他们不服!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诸位可知,北邙山是埋葬何人之地?”
众人急忙回头去看,见一长相俊朗的华服锦衣青年挤在人群之中,忙边问边自发地让出一条窄道来,招呼那青年快到前排来站。
青年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在下这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便跻身来到前排,意味深长打量着囚车中的人。
昌平君看清此人面貌,登时愣住了,竟是那日在韩宫见到的张良!
他想到这些贱民说的韩王招供之言,下意识升起几分警惕,此人出现在此,究竟心怀何意?
张良笑了笑,并不拆穿他这惑众之谎言,反而转身看向民众,顺着这话题,继续滔滔不绝道,“当年周公旦为镇抚殷商王公旧臣,便选了南临洛水、北靠郏山的祥瑞之地,营建出一个可与镐京媲美的繁华洛邑供他们居住,后来周幽王死于骊山脚下,周平王迁都洛邑后,便将此山改称邙山,其中,位于大秦三川郡这一段,便是北邙山”
“此地龙气充沛,拥山环水,实乃上上之灵穴宝地,自周王室以来,能安葬于北邙山者,无一不是安邦镇国之君王与良将”
这下莫说是中尉军,连不懂什么王族纠葛的百姓亦不满起来,既然北邙山是如此贵重之地,这狗贼有何资格埋骨其间!
昌平君顿时涌起一阵恐慌,暗道,此贼子想坏我大事
他心念急转间,厉声斥道,“张良,你一介韩国忠臣之后,做甚来我秦国胡言乱语!”
众人一听张良是韩国人,面色顿时冷淡了几分,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良却抱拳笑道,“良虽是韩人,却分得清是非善恶,此番秦军救我韩国灾民,秦国又为韩地万民慷慨赠种,我韩人从此便是秦人,又岂敢不时时惦记秦王之大恩?”
他见众人面色好看了几分,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世人皆赞老秦人爱憎分明,各位可甘心让这等逆臣贼子安然活到古稀之年,再被葬入此赫赫风水宝地”
话音未落,人声再次鼎沸起来,“不甘心!他该立刻被恶鬼撕去啃掉!”
“这狗贼有甚资格葬我秦国的风水宝地?呸!”
“可恨!我王仁善,却要白白忍这狗贼数十年,真乃人善被人欺啊,可恨!”
张良见被昌平君压制下去的民愤已再次起来,便展开双臂以手势安抚众人,待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此人虽是秦王之表叔,却并非诸位之表叔”
昌平君心头大惊,此人要借刀杀人!
他怒喊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子既是秦王之表叔,尔等岂敢不敬不重”
张良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诸国之君臣,虽可指名道姓责骂一国之君,却不能责骂一国之众民”
中尉军长官顿时心中一亮,招了一名士卒过来,朝他耳语了几句,士卒急忙欢喜地挤出人群。
百姓们却你看我,我看你,此话究竟是何意?
方才那大胆的屠夫再次嚷起来,“嗐,你这韩人磨磨蹭蹭的,要说何话直说便是!这姓熊的狗贼虽是大王的表叔,但我等冬日多番蒙受大王的好处,岂能不报恩你就直说有甚法子罢!”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外侧想起,“我知道了!若按着狗贼的说法,大王若杀他,便要被山东之国、借机编排大王不敬尊长,大王若不杀他,便要忍气吞声善待这狗东西如此一来,何不让我等替大王解决这狗贼?这狗贼是大王的尊长,又非我等之尊长,山东列国还能骂我秦人不敬尊长不成?嘿嘿,我等壮举,却是为国除害啊”
屠夫眼睛一亮,粗声道,“是也!商君之法要求我等不得有违法乱国之举,但没要求我等不能敬君爱国哇,如此岂不正好?”
在昌平君声嘶竭力的谩骂声中,前排的百姓举起手中的家伙就卖力砸去,而后排的百姓则兴高采烈地,弯腰捡起更多石块泥块递上前,他们高兴啊,总算能为世间最好的大王做点事了!
溜出去脱了甲胄的士卒趁机悄悄穿好,回到“奋力”阻拦民众的中尉军队伍中。
张良最后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昌平君,悄悄离开了人群。
此人方才有一句倒是不假,若秦王亲自下令杀他,山东五国必将趁机散播秦王残暴之流言,我此番顺势除去此人,既是报秦王之恩,亦是报韩国被他挑唆亡国之仇,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着铺天盖地的石块接连砸来,昌平君在浑身剧痛的气息奄奄之际,终于不甘心地确认了一件事:他快死了。
他没死在扶苏手上,却即将死在这群贱民的手中!
在黑暗彻底笼罩他的神志之前,他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没想到,我跟胡亥的结局竟然一样,都是被活活砸死啊
待傍晚时分,消息传到章台宫后,嬴政对此早有预料,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抱着明赫的扶苏,颔首下令道,“扔去乱葬岗吧。”
他特意观察了一瞬,扶苏听完蒙恬说到“熊启已死于百姓之手”时,眼中刹那间便迸射出灼灼的亮光。
暗道,想必吾儿经此一遭,必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哄骗,此乃一国之储君必备之心志。可怜芈绾命运多舛,不能亲眼看着这深爱她的孩子长大
蒙恬应答后,又迟疑道,“可百姓们信了熊启自称会被葬于北邙山之言,担心您会下令将他埋入那风水宝地,让他来世享尽后福,便当场一把火连人带车烧干净了…中尉此刻正在殿外请罪,还有,百姓当街纵火行凶之事王上可要依律治罪”
嬴政暗暗感慨,中尉乃都城卫戍之精锐,岂会真拦不住手无寸铁之庶民?看来,这便是熊启作恶多端,引来人心向背啊。
无论是韩国百姓开门献城,还是秦国百姓当街锄奸,皆是小崽一直强调的民心,原本,一民之心虽如星星之火,众民之心却可来势汹汹,燎原万里。
早已醒来的明赫,已将今日之事约摸听了个大概,闻言急忙伸出小短手,学着父王的样子,探起身子去薅扶苏的头发安慰他。
暗道,“能把我们性子最温和的扶苏逼到要杀人,可见熊启有多过分。不过,眼下熊启落得个扬灰挫骨的下场,扶苏应该能放下了吧?希望他能赶快解开这心结呀”
扶苏此刻确实心情大好,他身为相信来世和地府的古人,亦十分在意亡者身后之事。
这时期王公贵族死后,家人会为他们准备许多殉葬品一同埋于地下,以祈求到了地府能继续保持生活水准,同时能有点趁手之物贿赂地府神仙,来世能投个好胎,这就是所谓“事死如事生”。
即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朝廷也准许其家属捡拾其尸骨掩埋,可见古人对入土为安深入骨髓的执念。
扶苏执着于要杀掉昌平君,也是因为时人相信,人若遭遇横死,便会不瞑目,永世不能入轮回。
而他早先以为凶手离夫人已死,母亲可以安心前往来世,才释然了此事,如今知晓背后真相后,是一定要为母亲除去昌平君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转世。
而在古人看来,如昌平君这般尸身被烧得灰飞烟灭,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永世磨难的。
如此一来,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自然卸了下来。
他抚了抚被小家伙毫无章法、乱薅一气的头发,心情极好地往明赫的小脸蛋上,左右各香了一口,暗道,“你放心呀小九,眼下熊启永世不得超生,我阿母却大仇得报,定能顺利入轮回了,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学离夫人那般,一辈子带着仇恨生活?我还有世上最好的父王和最好的阿弟你呢”
明赫见扶苏终于露出笑脸,不由得也放心跟着咯咯笑起来,高兴得站在扶苏身上蹦个不停。
他乍然听闻扶苏持剑刺人之时,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生怕因为自己的到来,提前揭开了昌平君的阴谋、大大又顺藤摸瓜查出那么多隐秘之事,反让扶苏因仇恨而黑化。
很好,眼前的扶苏还是以前那个善良可爱的扶苏,咸阳百姓这“火葬”之法真乃神来之笔,劳动人民的智慧和魄力果然是强大的!
这般想着,他也往扶苏左右脸颊各吧唧了几口,心情快乐得像荡秋千一样,悄悄呐喊着,“好开心!扶苏没变黑,扶苏还是父王的好大儿,还是我们的好阿兄,剧情没走崩,我果然是福星哈哈哈”
扶苏虽然听不懂他这话是何意,但也高兴地起身抱着明赫玩闹起来,小福星阿弟,你最可爱了!
嬴政挑了挑眉,他方才与明赫一样,料到熊启葬身火海定能让扶苏放下此事,但没料到,扶苏竟会立刻就被小崽哄得高兴起来。
看着两个开始咯咯哒哒笑个不停的孩子,他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暗叹,这普天之下啊,能精准拿捏扶苏心情的,恐怕只有这个整日嘀嘀咕咕的小崽。
蒙恬见状,也终于放下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头,他今日,是真的很担心长公子一怒之下,做出出格之举啊
嬴政心情大好之下,对他笑道,“我老秦人路遇贼人而诛之,正合我秦律,又何罪之有?熊启这等佞臣,寡人本也是要下令诛杀的。你来拟诏,赏中尉军明日加餐两百头羊,再为咸阳城中百姓,每户发上陶簋碗具六副、铁锄一把,以表彰他们一腔忠君爱国之心。”
蒙恬喜道,“喏。”
扶苏忙捉住明赫继续薅他头发的小手,抱着他来到父王身旁,认真地请求道,“父王,儿臣也想替阿母答谢咸阳百姓,他们帮了儿臣一个大忙!我想拿出私库银钱,为他们每户赠上几只鸡鹅,太傅说过,鸡鹅不用喂粮食也能养活。”
嬴政抬手为他顺了顺凌乱的发丝,温和笑道,
“吾儿果然懂事了许多,你既要替母行孝,寡人便命廪牺令去筹办此事,王宫禽苑便有许多鸡鹅。若私库不够,寡人替你补上。蒙恬,将扶苏赏的鸡鹅也一道颁发下去。”
扶苏忙喜道,“多谢父王!”
蒙恬高高兴兴便研墨,边提醒道,“长公子,臣之祖母亦会在后院养鸡,故而知晓几分,这家禽若只吃蛋吃肉,几趟就造没了,要选上公鸡混着养,母鸡才会孵出小鸡,如此,城中百姓才会源源有蛋肉吃!”
扶苏高兴道,“好,那我便赠他们公母鸡鹅各一对!”
明赫一脸慈爱地薅着他的头顶,暗自嘀咕道,“好有爱心的扶苏小朋友啊,我也要努力为大秦发家致富了,不过,还不知道这回灭韩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呢”
扶苏一言难尽地轻轻捉住他的小手,张开嘴“嗷呜”一声,假装要把这胖乎乎的小手吃下去,明赫急忙配合地哈哈大笑不止。
嬴政看得欢喜,忍不住摸了摸明赫肉嘟嘟的小脸,又接过他在怀中细细打量了一番,暗道,“寡人的小崽,确乎越长大越与寡人相似,与那赵王何干?”
这般想着,便心情愉悦地低头亲了亲怀中小人儿的额头,引来小崽马上激动地送上一滩口水印
第二日,原本忐忑担心着要被处罚的咸阳众人,竟因“路遇贼人而诛”之律,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君王奖赏,一时满城皆在喜气洋洋奔走相告。
多年的战乱,列国底层百姓都活得十分不易,许多庶民家中,碗具缺几个大口也舍不得换新的,更别提多买一把铁锄了,除了家中最身强力壮的顶梁柱有铁锄,妇孺老弱皆是用石锄干活,而饭都吃不饱的时代,谁又有余钱去买鸡鹅?
可他们仁善的君王,今日却为他们发来崭新的陶器和昂贵的铁锄——
汉子们扛着锄头拎着陶器回家,一路上交口赞道,“便是上古那些尧舜君王,也不会比我大秦的王上更好了!”
妇人们宝贝地捧着沉甸甸的鸡鹅,喜滋滋地憧憬着,“那是自然,王上教子有方啊!长公子从无骄矜之色,今日还特意为我等赏下鸡鹅,今年,我们也能吃上几口蛋肉了,待母鸡孵出小鸡,母鹅孵出小鹅,我们就有三只鸡鹅了”
另一人纠正道,“不对,至少有六只”
欢声笑语洒满咸阳的街道的千家万户之时,韩王却在侍卫的押送下,哭丧着脸踏上了返韩的路程。
他原以为自己此番立下的大功,便是不做秦国丞相,也能另得一份重任,哪知道,秦王为他安排的新职务——竟是去梁城服劳役,当刑徒!
第45章
深夜暮色深沉, 倒春寒依然冰冷刺骨,接连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的李斯,正和长子李由一道坐在回府的厚毡马车上。
李由如今与蒙毅一同在将作少府任职, 分管咸阳城外不同的煤场,每日天不亮便要赶去当值,也只有这下值的路上, 才能与父亲说些府中朝中之事。
今夜, 二人说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灭韩与昌平君叛国之事。
别看李斯素日算盘打得精明,实则口风极牢, 但凡君王不曾公开宣布的消息,他都会守口如瓶, 即便在家人面前也不会泄出半分——除非得到君王的准许。
是以,昌平君有叛秦之心一事, 李斯虽早已借助明赫的心声知晓, 李由却毫不知情, 这会儿正翻来覆去的疑惑呢,
“阿父, 昌平君五年前还对大秦忠心耿耿,那场叛乱他还为王上挡着一箭, 这怎会突然就叛秦了?莫不是他前往六国出使之时,被那些人灌了迷魂汤?”
李斯听闻昌平君被焚于市后, 并无多大狂喜, 从他知晓对方有叛秦之举那刻开始, 便将之视为必死之人了。
眼下见长子之城府, 比起蒙恬那小子还是要逊色两分,他不免叹气道,
“莫说堂堂秦国右相,即便是为父前去出使山东列国,君王们都要恭敬款待,轻易不敢得罪,你可知这是为何?”
李由立刻接道,“自然是因为,秦国实力乃诸侯中最强者!”
李斯笑道,“既然如此,诸侯又能以何物,给他这位极人臣的秦相灌迷魂汤?”
李由却犹豫着压低嗓音道,“可若是他担心,保不住这秦国相位呢?儿先前读楚国策论,有‘代代秦王负秦相’之言,细想之下不觉骇然,卫鞅死于惠文王之手,张仪老死故国之乡,魏冉被迫回到封地,范雎与吕不韦亦是”
李斯眼中闪过一道怒光,压低声音,怒吼道,“闭嘴!此等不堪谬论,不过是六国学子为离间秦国君臣而传,你岂能无脑当真?卫鞅固然是殉道者,但其余众人,皆有盘根错节之因果,又岂能以结局而一以概之?”
他暗叹道,在那神画预言里,君王病重离世之时,自己也安稳当着秦国的左丞相,可见他李斯遇到的这位秦王,更是史无前例的重情重义之人。
他见李由嘴上唯唯诺诺,实则神情并不服气,便沉声道,“你可知冯毋择与冯去疾身为韩将冯亭后人,又未为国立功,为何能身居秦国朝堂之高位?”
李由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首道,“儿不知这些老家伙之事。”
李斯瞪他,“那你可知冯亭是何人?又做过何事?”
李由眼睛一亮,“这我知道!三十年前,秦国攻韩之际,野王城郡守招架不住降了秦,就在相邻的上党十七城也即将被秦国收入囊中之时,郡守冯亭却将上党拱手献与赵国,从此叛韩,得赵王封他为华阳君后来长平之战爆发,冯亭战死长平”
李斯紧追不舍,“既然如此,冯氏不但于秦国无功,还有助赵伐秦之劣迹,为何却能一门两子皆居秦国九卿之爵?”
李由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挠了挠头,茫然看向李斯,“儿还是不知。”
李斯倾身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且问你,当年冯亭献城与赵之时,赵国朝堂是何态度?”
李由急忙捡起史书内容,干脆利落道,“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皆惊喜不已,认为即便出动百万大军,亦难攻下一城,如今能空手而得十七城,实在是天降的好事。”(1)
李斯点点头,“还有呢?”
李由又道,“可平阳君却不赞同,他认为无缘无故的利益是祸害,秦国兵强马壮又有农耕之利,若赵国接下此城,便是公然与秦国为敌。”(2)
在车中幽暗的青铜脂烛灯中,李斯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那么,你若站在赵国之立场,会选何人之计?”
李由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先接收上党,再命良将廉颇坚守防御,坚决不中秦人的离间计,如此一来,白起再厉害也冲不破廉颇的防线”
李斯闻言轻叹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能四处征伐赶匈奴,你这小子只能凭着为父的几分薄面,守着咸阳边上的三川郡
子不肖父也!
他恨铁不成钢地“奖励”了李由一颗爆炒栗子,提醒道,“当此之时,秦国有雄心万里的昭襄王,有谋计百出的范雎,有以一敌万的白起,有远胜列国的耕牛铁铧,如此强敌若要攻韩,明智之人只会退避三舍,以免烈火灼身,岂会主动凑上去?”
“再者,以赵王之多疑心性,不是今日用赵括换下廉颇,便是明日用李括换下廉颇,总归是抵不过白起的,又岂能为守上党之城池,而奉上赵国之土地?”
李由吃痛地揉着脑袋,忙道,“阿父,我懂了”
李斯总算欣慰抚须而笑,“孺子可教”
话音未落,却听李由问道,“阿父,不是在讨论冯氏之事么,怎的又绕到赵国去了,此事跟冯氏有何干系?”
李斯无语望向车顶,老夫今日总算明白,神画中,王上将长公子罚去上郡监军时的心情了——苍天呐,为何吾儿不类我!
他估摸着这会儿也快到府中了,夜深了,他老人家想早点歇息了,今日实在懒得再枉费心神提点这小子,便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飞快道,
“你且仔细听着:当时,上党原郡守靳黈,本力主与秦军决一生死,但韩桓惠王暗中派阳城君前去笼络范雎,承诺要将上党献与秦国,哪知靳黈不从,韩王这才怒而换了冯亭为郡守,那冯亭上任不过一月,便暗中派人前去承诺赵王,愿将城献与赵国”(3)
“世间岂有这般凑巧之事?故而,按范雎的计策,秦国真正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弱小的韩国,而是更具威胁的赵国!冯亭虽是韩将,却早已被秦国收买,献城一事是假,为秦国寻得名正言顺伐赵之机是真!”
李由大惊追问道,“既是如此,冯亭为何要为赵国战死沙场?”
李斯冷笑道,“冯亭一死,便成了赵国眼中为国死战之忠臣,也成了秦国眼中为国忍辱之忠臣,如此一来,不论是他迁去赵国的子孙,还是留在上党成为秦人的子孙,皆可世世为侯,享尽人间富贵。”(4)
他又想到预言之中,冯去疾父子一人身居右丞相高位,另一人则是大将军,感慨地总结道,
“所以,你看冯氏一族的境遇,只要他们对秦国忠心耿耿,不惹出什么幺蛾子,王上便能终身不负昭襄王许给冯亭的诺言,让他一族在秦国世代享受公卿之尊荣!如此君王,又岂是六国学子所谓‘代代秦王负秦相’之人?你往后,休得再看那些妖言惑众之恶书!老夫此生入秦,早已孤注一掷,唯有忠君爱国方能保我李氏不倒。”
李由恍然大悟,这才点头如蒜,“阿父我知道了”
他又疑惑道,“阿父,你不懂占卜相面之术,又怎知王上终身不会负冯氏一族?”
御者“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轻声唤道,“廷尉大人,到了。”
李斯头也不回打开车门朝院内踏去,没好气地大吼道,“自然是仙人给老夫托的梦!”
气死人也,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要问!
其实,随着昌平君的落幕,他心中也暗暗升起一丝遗憾:如此一来,朝中便空出一个右丞相之位,隗状接上去后,又会是何人来接任左丞相一职?
他虽位列九卿之高位,却非板上钉钉的顺位人选——秦国三公之文臣,除却丞相,还有御史大夫。
而如今,御史大夫有冯去疾与王绾二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想到这里,李斯颇暗道,与其让这两个老滑头上去,不如让韩非上去,后者与他尚有几分交情,算得上是半个同党。
想到韩非,他边走边蹙起了眉头,以王上对他的信重赏识,一个丞相之位本是逃不掉的,究竟是何缘故,王上才舍得让韩非前往阳武郡?
回到书房,他掬起一捧备好的冷水抹了抹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的同时,脑海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仁政?
王上如今隐有变法之心,莫非是要用韩非这支利箭,暗中试行改弦更张之策?
可是,韩非为人执拗,必会坚守“法不畏权贵”之道,又岂肯行儒家“刑不上大夫”之术?
他擦干脸上的水珠,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此事若宗亲不愿为、群臣不敢为、韩非不肯为,我李斯必会紧紧追随于王上身后!
果然不出李斯所料,第二日早朝之上,君王便公布了新的官职变动:
昌平君因勾结六国叛秦,褫夺在秦一切官职爵位,并夷三族;隗状升任右丞相,王绾升任左丞相,张良任长公子东殿太傅,张苍改任将作少府丞。
实则,嬴政从明赫心声中得知张良有大才后,便一直惦记着,昨日召见,见他果然谈吐不俗,确有运筹之才,便许以御史大夫之位,力邀张良为秦国效力。
怎奈对方百般推辞,直言自己于朝堂无寸功,不敢忝居三公高位,言语之间,竟有想归颍川故地隐居之意。
以嬴政爱才如渴的性子,岂能任由这等人才沦落于山野之间?
正在他心念急转之时,扶苏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谁料竟对张良一见如故,扶苏不但大方地把明赫“分享”给对方抱,还破天荒跟他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嬴政一见计上心来,顺势以扶苏如今缺一位太傅为由,诚邀张良留下,并以公卿之爵,赠他咸阳府邸并田地。
如此一来,张良看着扶苏满脸期待的表情,果然许下了一年之约。
他此番拒绝在秦国为官,乃是担心自己身为韩相之后,难免惹来秦国朝臣不满,加之他自幼体弱,注重养生之余不免淡泊名利,着实无意卷入朝堂功名之争枉费心神。
但这位纯真诚挚的秦国长公子生母已逝,秦王又有巍巍明君之相,想来东殿太傅一职勾心斗角甚少,倒可暂且一试。
而原本被征召为御史、掌管四方文书的张苍,因对五黑制造的水磨大感兴趣,昨日在张良走后,竟主动寻到君王,恳请辞去御史之职,自愿降职前往匠人学室为师,借机研习墨家实用之术。
嬴政平生第一回 遇到这般落拓不羁的大臣,原本正在犹豫。
哪知扶苏怀中的明赫得知对方是张苍之时,便开始嘀咕个不停,
“怎么办呐,父王会同意吗?这可是重文轻理的古代啊,匠人的地位又那么低他可是编出涉及几何代数的《九章算术》张苍啊,张苍虽然博览群书,但他真正的兴趣根本不是文学,而是理工科!如果能让他的理论知识、跟墨家的理工实践结合起来,华夏的科学技术说不定能提前迈出大大的一步”
能与最善工匠之技艺的秦墨合作多年,可见秦国君王本就不是一味重文的迂腐之人,明赫此话自然更让嬴政心中一动,于是,他顺水推舟假意拒绝了张苍几回,最后“拗不过对方的坚持,勉为其难同意了”。
待傍晚时分批阅完两百斤奏章后,嬴政便如约带着百官,前往蓝田大营为灭韩的将士们庆功。
无论韩王安何等庸碌无为,张良对祖辈效力多年的韩国确有感情,不忍前去参加这样一场灭韩的盛宴,便寻了要打理府邸的托词婉拒,嬴政并非多疑苛责之君,自然理解他的复杂心情,欣然应允。
军营庆功宴在露天大坝举行,嬴政担心这乍暖还寒时候,明赫一同参加会受凉,便将他交给了留在东殿温习课业的扶苏。
今日,咸阳宫内外皆是一片欢天喜地,可到了夜间,明赫捱到扶苏睡着后,却苦恼地睁开了眼,皱起小眉头呼唤系统,
“统子,现在收到我的奖励了吗?韩国都灭了半个月了,庆功宴今天也举办了,按理来说奖励早该发给我了吧?秦国这回无一人伤亡,按规则功劳最后会算到我头上吧,他们这是要赖账吗?现在秦国要多养韩国近百万人口,只靠这点被动获取的善意值,来兑换各种种子,远远不够啊,怎么办我要疯了!”
早把余额和储物室,翻来覆去检查了千百遍的系统,急忙回复道,“真的没收到啊宿主,你这半个月收到的3000多万善意值,是各地百姓们对秦始皇和官员们的感激转化来的,已经全兑换成小麦种和棉花种了,现在余额没有增加,储物室的物品也没有增加不过宿主你别着急,我问过同事了,他们说通常十天内奖励就会到账,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保证肯定是会发的,系统规则是在诚信友善和谐的基础上”
明赫用力朝空中蹬着愈发有力的小腿,气愤挥舞着小手道,“啊,诚信的系统规则当然会言出必行,奖励是一定会发的,不过现在发也是发,等一百年后发也是发,等一千年再发下来,还可以撒在我的坟头养草喂牛呢系统规则,快发奖励,我要奖励”
这时,一道仿佛来自天外的女声,突然在明赫和系统耳中响起,“系统规则已接到您激活兑换奖励的指令,请选择您想获取的奖励类型”
明赫这才反应过来:这奖励,竟然需要手动激活才发放!如果我没有阴差阳错激活它,岂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到奖励?系统规则确实很“诚信”呐
女声仍在继续,“本题为单选,系统规则将根据您的选项,随机掉落该范畴内的奖励物资——A.衣食住行B.国防军事C.科学技术D.海洋与航天”
不等她说完,一人一统就毫不犹豫抢着点了A,自古民以食为天,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共识!
在古代农业社会的大前提下,如果不能彻底老百姓解决最基本的吃饭问题,整再多高大上的工业基建项目,其实都无法真正被实施。
因为一切劳动,最终都需要人力去完成,而人体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如果不能及时补充足够的食物能量,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只能眼睁睁被强大的劳动强度活活拖垮身子,这也是古代平均寿命非常低的主要原因。
想到这里,明赫决定等会要先托梦提醒嬴政:眼下大伙还吃不饱,挖煤的人们又无法像农人,时不时还有个农闲时节,所以要暂时停下挖煤的步伐,让全国挖煤工先痛快歇上一月半月。
这时,随着“嘀”一声后,女声继续道,“您已选了A项衣食住行,请稍后,即将为您准备奖励物资”
第46章
第47章
于是, 一人一统满怀期待地等了约摸十分钟,又等了十分钟
可乌龙的是,接下来那道女声再也没有响起。
明赫刚刚因惊喜而升起的满腔喜悦, 便在这静寂的等待中,渐渐沉落了下去,这是个什么状况?
他又等了十多分钟, 索性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 一动不动躺着装睡,这会儿心中已十分怀疑:我期待了许久的开疆拓土大奖励,到底真的存在吗?哪个正经的奖励会有这么多套路?
算了, 他悄悄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无所得的心理准备, 也许,这只是一个来自系统规则的恶趣味玩笑, 作为一个被“它”操作一切的凡人, 还能怎么去抗议、去表达愤怒?
而且, 就算最后突然又真能得到奖励, 按系统规则这大大不靠谱的样子, 他也有理由深深怀疑——所谓的奖励,可能只是两个土豆, 或者一颗大白菜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吧!
系统此时跟他的想法一样,只觉得羞愧交加, 正躲在角落面壁, 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一言不发低低哭泣, 明赫急忙安慰他,“这跟你不是你的错, 统子,别自责了,所有你能做到的事,每回都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系统这才稍稍释怀了几分,反过来哄明赫快睡,在明赫差一点点就要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时,耳边突然再次响起那道女声,“恭喜您,已备货完毕,请接收奖励!欢迎再接再厉为秦国开疆扩土,努力挑战下一步奖励,建设美好大秦家园,再见!”
明赫猛地睁开眼,正想问系统到底是什么奖励的时候,系统疯狂的尖叫声已经在他脑中响起,“啊啊啊啊啊宿主我们发了!秦国这回发了发了发了”
明赫脑子乍然清醒起来,急忙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一看,顿时被系统规则的大手笔震惊了!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长长的一大串奖励物资,“高产全优抗病春水稻种50万斤”、“高产春糯米种30万斤”、“高产抗病春玉米种子50万斤”、“高产抗病抗伏春小麦50万斤”、“高产抗病多铃棉花种50万斤”
除此以外,还有几万斤后世常见的大白菜、茄子、胡萝卜、莴笋、西红柿、黄瓜、苹果等几十种常见的蔬菜水果种子。
也有花生、芝麻等可以榨油的种子,连辣椒、胡椒、八角、茴香、孜然、大蒜等常见的香料都有!
甚至还有一本《母猪母牛的产后护理及多胎繁衍技术》!
系统规则还贴心地在界面打上一行大字,提醒他签字:A套餐总价值100亿善意值物资已发放,以上农作物均可留种,请宿主确认并签字。
明赫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颤抖着手歪歪扭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而系统已彻底失控,正兴奋地在储物空间里奔来奔去,边查看满满当当的物资,边骄傲挺起并不存在的小胸膛,高兴喊道,“怎么样宿主,你最好的伙伴我没骗你吧?我们系统规则很讲诚信的,千年老店,口碑第一,主打一个童叟无欺!”
它越说越激动,“眼下,算上颍川郡那百来万韩国旧民,秦国人口最多也不超过七百万,这么多高产种子趁着今年春耕播种下去,等到秋收到来,秦国很多百姓都能一日吃上三餐饭了再留下这些种子继续播种,秦国就能收获更多高产作物,最慢五年之内,我们就能帮老百姓实现‘吃饱’的小目标啦!有饭有菜,顿顿吃饱!啊我真的好高兴啊宿主”
明赫也高兴地连声附和着,这么大方到失控的系统规则,是真的很令人万分惊喜啊!惊喜大礼包实至名归啊!
他已经激动得牙齿疯狂打颤,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啦!只好在心中念念有词道,“世上最慷慨最大方的系统规则,您好!对不起,刚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和感激”
等两人把沉甸甸的奖励统计完、把各种种子的种植说明书整理好,已是三更时分,明赫迫不及待利用造梦道具,进入了嬴政的“梦乡”。
身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嬴政眼下虽然真的睡着了,但他在梦境之中,亦端坐于章台宫正殿批阅奏章,“老神仙”兴冲冲出来后,待絮絮叨叨给他交待一番,便从储物室将东西全取出来,一股脑塞给了嬴政。
因为明赫从系统储物空间拎个五万斤的麦种出来,就跟提着五斤的土豆一样轻松,所以他一直以为,系统商城的东西,要比真实世界的轻几百倍
临走之时,爱操心的“老神仙”还没忘了叮嘱嬴政,要记得给煤工休假之事。
其实在古代,休假制度向来跟靠天吃饭的农人没什么关系,连官员也要等到汉朝,才开始有明文规定的“休沐”制度。
眼下莫说官员和百姓,便是嬴政自己都在坚持日日勤政,休假这个词,通常只出现在君王犒赏辛勤的大臣、或是大臣主动请假之时。
其实眼下是秦国最重要的春耕时节,各地煤场上报回家务农的士卒与庶民亦有大半,煤场之中,仅剩下刑徒和图利的商贩在继续劳作。
但明赫小崽既然提醒了,梦中的嬴政便认真将此事记了下来,今日庆功宴上,他陪将士们多喝了几杯黍米酒,加之连日的操劳,眼下十分困倦,并未再多想便继续沉睡了。
次日起床更衣后,第一时间来到正殿、准备上早朝的他,站在丹墀处,看着从殿中一直堆到殿外阶下数里之远的粮种菜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守在殿外的卫尉急忙跪下告罪,“王上,臣等半夜见这些巨物从天而降,担心是仙人所赐,故而无您之令不敢擅自做主”
而被这些种子拦在阶下的隗状等人,正远远地喜滋滋朝他喊道,“王上啊,此数十万石之仙种,可亦是仙人赠与我大秦的?”
嬴政含笑点头,他昨夜听小崽说了一大堆粮种名称,却不知数量竟有如此之巨,这护家的小崽呀!
他当下吩咐蒙恬调来大批人手车马,将这些粮种菜种全搬去咸阳新建的大粮仓之中,只留下种植说明书和猪牛护理繁衍手册。
待东西全部运走后,天光已大亮,站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的君臣们,心中却是欣喜若狂的,尤其是知晓内情的隗状几人,更暗暗决定要善待九公子。
待进殿早朝之时,嬴政便将种植说明书交与治粟内史,让他将适合春耕的种子尽快播撒下去。
治粟内史全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激动接过那一沓薄薄的纸张,脑中已经浮现出秦国今年秋天的丰收盛况。
先前的仙种,李斯种出来的土豆产量惊人,而他全程盯管那两亩油菜,亦在开花后,在枝头结出沉甸甸的细长果荚,再过一两月收获之时,亩产想必至少有两三钟。
如此一来,若这些仙种同样高产,则意味着,秦国的粮食产量,很快便会超过五国之总和,真乃天佑大秦也!
新上任的左丞相王绾,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不得不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先前的数万斤小麦与棉花仙种,已播于关中肥田之中,如今要再种下如此多种子,至少需准备数十万亩田地,但我大秦境内虽广袤,良田却只有三成,山泽荒地亦占了三成之多,眼下除却休耕之处再无闲田,若要变出数十万亩土地,便只能再分些山头来开荒”
“可如今正是春耕时节,秦国向来重农,各处并无闲人,连蓝田大营之士卒,大半亦要回乡忙活春耕再者,因近日将作少府新设匠人学室,各地涌入近千多青壮男女入学,免却他们三年劳役后,人手愈发地紧张即便先前新涌入的六国流民,亦家家户户安居于郡县忙着开荒垦地,着实再抽不出人手了”
众臣闻言,喜悦的笑容顿时一滞,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王绾此言不假啊。
如今三月春耕已开始,朝廷早已将粮种下发各地,按照往年惯例,农人们已按里正的要求将菽麦之种尽数浸泡,又因先前王上颁发的底肥之法,待种子浸泡至合适的程度,农人在播撒之前,还会再将它们外层裹上一层沤过的熟粪,这样便能多得一道肥力,多收几斗粮食。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若要在现有的田地里,以仙界粮种菜种来取代部分秦国粮种,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秦国粮种就无法再放进粮仓食用,只能白白地浪费掉。
而若要继续播撒秦国之粮种,今岁,便绝不可能得到众人期待中的高产丰收——依照他们的推测,仙种至少亩产两三钟起步啊,比秦国引以为荣的亩产一钟还要高出不少,若能尽快种下,朝廷和百姓皆能多得许多粮食。
可眼下举国庶民尚填不饱肚子,满堂公卿并非不食肉糜之庸臣,谁又能狠下心来,劝君王丢弃精挑细选的秦种,换用高产之仙种?那可是数十万石粮种啊!
日夜盼着多收点粮食的大秦官员门,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廷竟会烦恼粮种太多、土地与人手不足,而导致无法顺利耕种!
这一刻,嬴政看着满面愁容的大臣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老神仙”那句话——人口,才是列国最宝贵的资源。
拿眼下的困境来说,在数代君王的开拓下,秦国土地之广袤,是列国中仅次于楚国的存在,然而囿于粮食亩产值的低下,只能靠本国农人多种地来提高总产值。
所以在昭襄王时代,秦军占领各国城池后,皆是只收城池、不要城民。因为同样的土地,原本只需一万老秦人铆足了劲耕种,若再新增一万列国之人,还需耗费多养一万人之口粮,所以先前秦国收留六国流民时,诸侯才会觉得他在胡闹。
而现在这批陡然猛增的粮种,让他意识到:在粮食充裕高产的时期,人口越多,才能开垦出越多的土地耕种,如此一来,一个农人种出的粮食,会远远超出他留下的的口粮,堪称皆大欢喜。
故而,秦国不但要笼络民心,还要珍惜使用民力,如此,劳力才不会入不敷出,正是管子所言“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惮”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昨夜梦中小崽的嘱托,甚觉有理,若接连辛劳数月的民众累死在煤场,岂非得不偿失?
君王当即便让蒙恬拟招,下令各地郡守让煤场众人歇息半月,武将先回咸阳。
群臣目瞪口呆看向他,眼下处处都缺人,王上怎还让煤场之人歇息?
但这位年轻的君王并未在意群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转念一想,若长此以劳作几月、歇息半月之法,恐怕众人身体亦会过于损耗,届时,本就紧缺的人手,便会愈发捉襟见肘
于是,嬴政思来想去后,又颁发了一道开先河的新律法:全国各处劳力及杂役工坊,每六日歇息一日,刑徒亦然。
后来,史书上最早的保护体力劳动者单休制度,便在今日诞生。
当然,在工作狂.秦王嬴政眼中,他自己和满朝文武一样,都算不上是“劳力者”,自然无须遵循此制度。
大臣们不解君王为何在春耕人手紧缺之时,莫名下这道诏令,但李斯却愈发肯定,王上来日还会颁布更多爱民之举。
思及此,他站出来铿锵有力道,“王上,臣家中有二十名傅籍之家臣,愿将他们借与朝廷垦荒!”
王绾飞快颇有深意瞟了他一眼,也站出来道,“王上,臣家中亦有四十来名家臣,愿效仿李廷尉为国解忧之举。”
大臣们见状,纷纷站出来跟着献出家臣。
嬴政起身慢慢下殿,负手沉吟道,“只靠家臣这点人手,仍是远远不够当年攻打近邻赵魏城池之时,大秦曾返之数十万百姓,想必赵魏如今正苦于地少人多之患,既然如此,寡人打算暂问他们‘借民’,先解眼下燃眉之急,众卿以为如何?”
隗状忧心忡忡上前道,“王上,我秦国刚从六国引入流民不久,如此一来,岂非又要贴补赵魏之人许多粮食?”
李斯暗叹他迂腐,整日盘算那点粮食,便解释道,“隗丞相,若能以半年之粮,为秦国引入劳力开垦增产之荒地,堪称一本万利。只不知这韩王与魏王肯不肯借人”
素来随大流旁观而不发言的冯去疾,亦出声道,“李廷尉所言极是,流民有地为饵,自然一引便来,可眼下列国皆在春耕之时,赵魏之君岂会让百姓丢下唾手可得的收成,跑来替秦国开荒?”
王绾思索道,“再者,赵王前番以熟菽赠纲成君,已有不敬我王之意,想来定会百般寻借口,不肯借人”
嬴政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若是直言借,他们定然不肯,但若以利相诱赵魏休耕轮种,春耕愁的是有人无地,若寡人向赵魏之君提出合作,由赵魏出人,秦国出荒地与粪肥、粮种,待秋收之时,我秦国不但不收一粒税赋,还如数返还赵魏之民今岁之收成,再按此多赠他们一倍粮食,此计,他们可还会拒否?”
王绾心中大惊,王上如此笃定,莫非仙界之种,收成远不止亩产两三钟?
李斯可是亲自把两个土豆、种出几十个硕果的人,对明赫提供的仙种是信心十足的,立刻便附和道,
“王上此计着实高明!赵魏田税虽用鲁国之法,十之税一,看似比秦国低了不少,但他们繁复的税赋加起来,百姓亦要缴纳超六成之粮,如此一来,赵魏之王虽明知秦国得了垦出之地,却舍不得这大利之诱饵,甚至,为了多收税赋,他们必会派出大批民众前来秦国开荒种地”
隗状想了想,又劝道,“王上,如此我大秦便要贴上粮种与两倍之粮食啊!再者,若赵魏趁机让士卒混入其中,在各地制造混乱又当如何?”
嬴政目光湛湛看向他,“订下盟约之时,寡人自会补充以下细则:一则,他们的一应农具吃住由我秦国提供,进城之人必要搜身。二则,城门派人根据赵魏给出的通关符传,登记名册为他们临时傅籍,若有作奸犯科者,奖励秦民扭至官府依律而罚。三则,前往各乡里开荒最多、收成最高之民,秦国将以乡为划分,选出前三之户,再奖他们几石粮食。”
他如今根据煤场奖励一事,已渐悟出奖与罚的区别:若按往日商君之法,一味以未达成目标而惩罚,民众虽会完成任务,却暗有怨言;而采煤满50石奖励1石的标准,却让众人高高兴兴起早贪黑盼着多干活,非但毫无怨言,还会超出既定目标。
由此看来,奖比罚更能约束人心。
大臣们垂首暗暗盘算一番,恩威并施,算无遗策,此计确实可行!
当他们纷纷表态附和后,再看向眼前风姿华采的年轻君王时,眼中已盛满比往日更隆的敬畏。
无怪乎仙人会选我大秦之王而辅之,如此年轻便将人心拿捏得炉火纯青之君,着实世间罕见呐!
嬴政满意地负手快步走回殿上,他确信,明赫小崽给的仙界之粮种,至少能亩产五钟,所以,今岁必须将其尽数播撒在秦国现有的肥田里,剩下田地再播种秦国之菽黍麦。而那些菜种与调料对土地的需求没那么多,倒也可以从宫中抽出人手,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
而等赵魏之民来到秦国后,他们开荒出来的土地上,便可播撒秦国先前发到各郡县后、被仙种取代而多出的粮种,如此一来,既能让那些因土地不足、而粮食严重短缺的赵魏之民得到些收获,亦可避免这些粮种的浪费。
而秦国看似损失了粮种与两倍之粮,实则赵魏民众的收成,是用这批面临丢弃的粮种播撒出来的,秦国只需再付出与他们收成相等的粮食,便能得到了大量新垦的土地,这便是眼前小利与身后大利之差别。
待秋收过后,便可埋粪肥田,来年春耕之时,立刻就能调集煤场众人,前去播撒仙界高产之粮种。
李斯看着君王此刻变得格外柔和的面庞,脑中却精明地闪过另一个念头:王上此番仁政之下,指不定到时还能留下不少、不肯再归赵魏之“流民”。
第47章
嬴政当即下令, 让治粟内史和太仓令负责将适合春耕的粮种与棉花种,运往各处土壤肥沃之地先播种,又派出隐宫中的隶臣, 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菜种。
待众臣离去后,他才撩起袖角亲手执笔蘸墨,命人给赵魏两国各送出一封盖了秦王印玺的结盟国书, 以示诚意。
考虑到派韩非前往阳武郡的目的, 他又特意吩咐,将这些种子给阳武也运去数万石,这才放下心来批阅各地呈上的奏章, 静等赵魏君王上钩。
午间与扶苏吃饭之时,他抱着明赫喂羊乳羹时, 突然发现小崽牙床正下方,冒出一个尖尖的小白点, 心中不由一咯噔, 准备传夏无且来查看之时, 明赫却兴奋地笑嘻嘻伸出小手摸了摸, 又用那小白点抵住陶匕, 愉快的心声随之传来,“我终于长牙啦!我马上就长成大孩子啦, 终于快能吃饭吃肉了,嘿嘿好馋啊…”
扶苏一喜, 正想放下筷子跑来看,
嬴政这才恍然惊觉, 吾儿原来长牙了?原来婴童这般小就开始长牙, 而长出的牙齿亦是这般的小…
也不怪他不太懂稚子生长之事。自他登基以来,先是列国对秦虎视眈眈, 接着国内天灾不断、朝中各派势力争权夺势,待他好不容易从吕不韦手中夺过大权,又要面临灭六国的筹谋,加之每日各郡县大小事务奏呈不断,永远有忙不完的朝政大事,废寝忘食以致和衣而眠,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身为父母之爱皆有缺失的人子,他自然无比渴望尽责做一个好父亲,可身为宵衣旰食、想终结这乱世的君王,他每日要操劳的国事实在太多,又何来更多时间关心后宫私事?故而,平日也只能尽力在物质上弥补孩子们一番。
前些年,即便扶苏身为对他意义最不同的长子,大多时候也只能十来日见到父亲一面,直到这孩子丧母后日渐消沉,君王才特准他可随时前往章台宫寻自己。
如今,正是因为明赫这意外降临的机缘,嬴政才有了数月来跟两个崽子朝夕相处的机会,他着实很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
他看着边淌口水边笑的明赫,凤目中涌起了无限欣慰,眸光在这一刻灿若星辰:寡人竟亲手将那般小的奶娃娃,养到长出第一颗牙了
与父子三人其乐融融画面不同的是,山东列国君臣这些日子以来,因秦国灭韩一事寝食难安。
在他们眼中,秦国固然是一头凶狠的野狼,但这头狼喜欢追逐撕咬群羊,即便数趟把羊咬得遍体鳞伤,也并不会真的将某只羊咬死,如此,狼与羊也算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让人不至于太过忧愁。
加之灾星一事,他们原本笃定,秦国这头狼会日渐衰老惨败,在这场逐鹿天下的对局里,攻守之势将被天道强行逆转,届时,秦国而羊而六国为环伺之群羊,定要将它咬碎连骨带皮吃得渣都不剩。
可现在,秦国既然已被灾星吞噬了气运,怎么就能不声不响地把韩国给灭了!
眼看“奄奄一息”的病狼又精神抖擞起来,还一反常态开始吃羊了,怎能不让他们提心吊胆?
正因这般,近日五国派遣密使频频奔波,君臣们都在心急如焚商量着对策:究竟该对韩国之事袖手旁观,还是要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灭了秦国?
可惜,五国虽因祸水西引而结盟,却也非铁板一块,反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国君臣难免有些质疑“灾星”一事,若它真能吞噬秦国之运道,岂会任由韩国被灭?加之左右逢源的昌平君一死,魏王暗恨被秦国白白拿去一城,便想趁机借四国之力,发兵攻秦夺回阳武县。
赵王虽惊诧灭韩之事,却在昌平君叛国的罪名传来之时,判断是这狗贼出卖了韩王,要不,怎么他前脚离开新郑,秦军后脚就跑去梁城了?他和郭开都坚信,秦国早晚会被灾星折腾光气运,韩国这事乃一场意外。
楚王也认为灾星有些用,不然先前桓猗也不会仓促退兵,此番定是韩王胆小怕事,暗中勾结秦人自卖其国,顺手把昌平君也卖了,正因如此,秦人攻城之时,韩人才会开门迎敌。他坚持四国君王应该联手,一鼓作气势如虎打进咸阳城。
至于燕齐君王,许是与秦国相距较远的缘故,面上看着虽也焦急,但每每谈及攻秦之势,便顾左右而言其他,颇有几分稳坐山中观虎斗的算计。
在他们于信中来回拉扯,还没商量出对策之时,正在大梁王宫饮酒解闷的魏王,却先一步收到了秦王命人快马送来的国书。
他虽有怂恿列国攻秦之意,却绝无单挑秦国之心,乍然以为是秦国突然下的战书:秦国灭了韩国,下一个就要灭我魏国了么?
一时只觉三魂七魄都吓得飞了出去,差点当场去世。
好在太子魏假在场,急忙放下玉杯一把扶住了他,待魏王悠悠回魂之时,却听魏假哈哈大笑,拿着拆开的国书兴奋道,“父王勿忧!赵国那灾星还是有点用处的,您看,秦王脑子确实不太好使了,竟要与我魏国结盟”
魏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结盟?他也顾不上挑儿子话中的瑕疵,急忙夺过国书,一目十行看完秦篆所书内容,暗暗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一丝冷笑,
“秦王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言,不过是想借我魏国之民前去为他开荒,算哪门子结盟?秦国粮食越多,于我魏国越不利,寡人岂会上秦王之当?”
魏假此人的爱好,在这时代显得有点“奇特”,他既不像祖父那般贪恋美色,也不像父亲这般痴迷长生。
战国之初魏国实力超强,魏武卒名动天下,那时魏王为训练公子们骑射弓马之术,特意设置了一个娱人署,以猎狗来培训魏国公子的血性和作战本领。
魏假前几年接手娱人署后,深感魏国之不振,便精挑细选几十只蹲地四尺高的大型獒犬,配出一款极其忠诚又凶猛的魏獒,还特意为它们建了一座獒宫,将全副心神寄托放在了这些獒犬身上。
这会儿,他想到那些等着大把砸银钱备肉的獒犬,忙凑过来,苦口婆心劝道,
“父王,秦王此举并非仗势欺人,您看呐,不收税赋,收成全归魏人,再赠与收成相当的粮食,依儿臣看来,这倒是一笔公平的买卖,您大度帮他一帮也未尝不可!”
“再者,若我魏国此番多派些人前去耕种,假设,秋收时节能收二十万石粮食,再算上秦国所赠的二十万石,岂非白白得了四十万石粮?届时,朝廷只按二十万石征税,剩下的二十万石直接收进国库,如此一来您就能得三十多万石粮食啊,而且,这数到时恐怕还不止”
他早就摸透了自家父王的性子,向来知晓如何才能说服他,比如眼下,举例子把这巨大收益直观摆出来,父王定然会同意的。
果然,魏王飞快在心中算了一笔账,此事若答应下来,秦国固然得到了好处,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魏国占的便宜更大。
表面看来,魏国只得到了几十万石粮食,实则粮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农具、耕牛、粪肥,桩桩件件落实下来,都得朝廷掏钱而且,那不是几石粮食,是几十万石呐!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魏国被打得土地锐减,朝廷便是舍得花钱置办农具,亦无多余的地可耕
魏假悄悄观察了一番魏王的面色,见他有松动之色,急忙又趁机加了一把火,
“父王,您近日因春耕之事烦忧不已,儿臣亦想为您分担些忧愁啊!听昨日丞相之言,我魏国如今耕地少而人口众,今年又有两成之地要休耕那帮子抱怨土地不够耕的贱民,日日跑去县衙哭嚎,实在让人烦不胜烦,如此下去,亦有碍您的长生之道哇”
“您想啊,反正是秦国管吃住、掏粮种、出本钱,既然那群贱民如此喜欢耕地,何不让他们去秦国耕个痛快?如此空手便能为朝廷挣许多税赋若再命他们一人至少垦出一百亩荒地,到时朝廷收到的粮食,定会超过三十多万石”
魏王简直越听越心动,这样看来,秦王此举,确是为魏国解了燃眉之急啊。
罢了,寡人终归是要修仙飞升之人,哪管得了百年后凡尘之事,往后诸事,就让后世儿孙自行操心去吧。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吾儿近日长进了不少,寡人甚是欣慰,这魏国的天下,将来便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待国库收上那几十万石粮食,寡人便命人取出一半,去找那乌孙国之商人,为你多换些鲜嫩牛犊如何?”
魏假登时大喜过望,急忙绕到魏王身后为他捶肩,喜滋滋承诺道,“多谢父王惦记着儿臣的魏獒!儿臣要用秦人的粮食换来的牛肉,将魏獒培养成我大魏最厉害的士卒,待秦魏两军再次于战场相逢之时,便用他们去击破秦军的行阵,打败秦军的锐气!”
魏王抚须而笑,吾儿谋略深远,如此甚好,寡人日后便可安心飞升了。
他当即下令,国中所有田地不足四十亩之户,立即将春耕事宜交与乡里统一安置,马上动身前往秦国开荒。
两日后,同样收到结盟国书的赵王,在郭开喜出望外的支持下,坚信此乃灾星再次发力,秦王才会慌不择路、想出此等赔本昏计,既然眼下有大便宜,赵国自然要占,遂下达了同样的诏令。
三月下旬,浩浩荡荡的赵魏平民抵达秦国开荒,春耕顺利进行
阳武郡也接收了两千魏国百姓前来开荒,如此一来,郡守韩非便将秦国黍菽麦种赠给他们,又将咸阳日夜兼程送来的各种高产种子,发给本地百姓浸泡裹肥后,播撒在养了一个冬季的肥田中。
作为君王派来试行新政的探路人,这数月以来,韩非在坚持法治之道的前提下,结合商鞅之法里公正的条款和君王几道仁诏的效果,在将改革内容送去咸阳、得到嬴政的支持后,待春耕一过,他便在郡中公布了几项新的奖励性律法——
首先,他改革了商鞅变法后制定的税赋:取消向成年男子征收户赋,同时将原本的泰半六成之田税,减至三成;
其次,取消轻罪重罚,比如劓鼻、刖、黥刑等肉刑。
再有,根据商君之法,秦国适龄男女若不婚嫁,不但当事人要受罚,其父母亦要被牵连,而现在,为从源头解决列国均应重视的人口问题,韩非拟定了新的条文:
郡中成年男女初次婚嫁之时,郡中奖励黍米五斗、酒一坛、鸡一只;再婚男女则奖励黍米两斗;
凡每户诞下一名婴儿,无论男女,皆可在婴儿满月当日,领取黍肉粥一簋、小猪一头,每月再发放粮食五斗为抚养费,待该婴儿长至八岁之时,还可一次性领取秦半两2000钱,多生则可多得,上不设限,孩子成年后,依然按商鞅之律分发官田。
虽说在秦国施行的商君之法中,对婚姻的约束原本就极为严厉,秦人婚嫁离合皆要到官府登记。(1)
但为防有恶男寻多女生子,借机套粮钱牟利,韩非特意补充了一个更明确的条款:凡已婚男性家暴、弃子和外遇,皆要面临斩首之刑。
如此一来,媾和生子以图盈利之事,一旦被人察觉举报,便会性命不保,但反过来,夫妇若同心协力养大生下的孩子,则能安稳获得官府的奖励。
从新律法颁布之日起,郡衙门口就络绎不绝、迎来一批批跪谢新郡守和秦王的百姓,对身无余粮的他们而言,这是眼下唯一能表达感激的方式。
减轻肉刑之事他们倒不太关心,经过数月的亲身体验,这些魏国旧民终于相信:在大小事一律有明文规定的秦法之下,确实罕有刁民。
往日阳武还属魏国之时,拦路抢劫的强盗不时出没,他们有时去旁的乡办点事,都难免要一路胆战心惊,至于家中进贼偷粮之事,更是时有发生。
但自从秦国接收此地后,韩非先是命各乡里熟背秦律乡间管理之法,接着,守备军又雷厉风行斩了几个胆大挑衅的贼匪,如此一来,阳武郡治安骤然好转,再无公然作奸犯科者。所以大伙认为,那些肉刑原本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身为奉公守法的庶民,他们最高兴的当然是减税!家家户户不但能省下数百钱户赋,还可多留三成粮食!如此一来,税赋可比魏国轻多了。
再者,时人本就讲究多子多福,当今之世,庶民大多只生两三个孩子,不是他们不想生,而是实在养不起更多孩子。
眼下,生孩子不但有钱有米有肉拿,官府还每月给这孩子发粮食,替老百姓养孩子,对有强烈生育愿望的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们的祖祖辈辈在魏国活了多少年,从未遇见过这等好事,眼下自己竟在秦国碰上了,怎能不欣喜若狂。
那些来阳武开荒的魏人知晓此事后,在万分羡慕之余,又暗暗遗憾愤恨不已:这就是我王告诉大伙的:秦法严苛、秦王残暴、秦国吃人不吐骨头?呸,欺负我等穷人未见过世面呢!
这两千魏人中大半都在嘀咕:人家秦国又发粮又减赋的,明明是大善之国唉,若当初被我王献给秦王的,是我等之城池该有多好!
这天黄昏时分,从前因供养陈平读书而家贫负债、不敢生养孩子的陈伯夫妇,也喜滋滋扛着些黍米来到郡上找陈平,告诉他:他们也准备生孩子了!
陈平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声鼓励他们多生几个。
前些日子,韩非亲自担当证婚人,还自掏财物,为陈平置办了些体面的聘礼,助他在户牖乡众人面前一改穷酸形象,风光迎娶了张氏女孙张媛。
如此一来,张氏一族在乡邻间挣足了颜面,又见陈平深得郡守大人看重,便决定顺势打蛇上棍,牢牢笼络住他!
族长张负当即便当机立断,花了万钱巨资在郡中郡衙不远处,为这对新婚夫妇置办了一套两进的宅院,这般既能让陈平搬出赁简陋的茅屋、有个体面的住处,又能让女孙安生跟在他身旁,免得夫妻分离生出些不该有的意外事端,张负还顺便在郡中为他置办了数亩良田。
说来也巧,陈平在张氏伐柯之时,虽说毫不介意张媛五嫁之身,但亦做好了与对方无甚感情的准备,哪知新婚之时一见,他当即便对貌美温婉的妻子极为钟意,而张媛亦十分倾心这容貌俊美的夫君,小两口倒把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的。
如今陈平手头阔绰了不少,在与妻子商量后,决定每月将俸禄分2石给兄嫂,以资助他们早些生两个孩儿。
哪知陈伯却坚决不同意,他将一手养大的昆弟视作亲子,如今陈平刚得了郡守文书之职,又娶了豪强之女,眼看就过上了舒心的好日子,他又怎肯对方因帮自己、被岳家看扁了去?
如今,郡守颁布了生子奖励之法,他才与妻子兴冲冲地决定生几个孩子,有官府贴补肉粮,也不愁养不活孩子了,言谈间,陈伯夫妇二人对韩非和秦王自是千恩万谢。
没说几句话,陈伯夫妇便急忙放下黍米要走,他们担心自己这低贱的穷人,留在此处会招来弟媳嫌弃,在陈平夫妇的百般挽留下,仍是坚持要回去。
张媛便给陈平使了个眼色,让他拉住陈伯,自己则匆匆回内室,取出一大包早就缝制好的新衣鞋裳,两人推来推去塞了半天,才硬塞给了陈嫂。
送走陈伯夫妇后,张媛见陈平回到院内,便罕见地露出了激动欣喜的神情,忙问他怎么了。
陈平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眼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兴奋道,“我所学为黄老之道,讲究的是君王清静无为,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可秦国施行的是法家之道,我虽投靠郡守,亦不免隐隐有些担忧”
张媛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良人虽与我身在山野,心中却有鸿鹄之志,莫非,你是担忧所学之道,不能融入秦国朝堂,进而无法得重用?”
陈平抚着她的青丝,笑道,“媛娘聪慧,此乃一忧,另有一深忧,则是秦国来日之路。即便秦王最后能一统天下,但若再施卫鞅劳民之酷法,恐怕这社稷也将坐得不稳当,届时,天下又将陷入乱世之中”
说到这里,他愈发激动起来,“可今日郡守这几条新律一出,阳武郡将有千千万万如兄嫂这般的赤贫之民,将对秦王、对秦国感恩戴德!”
张媛猜测一番后,迟疑道,“莫非,秦王欲将此法在全国推行?以秦人历代君王坚守卫鞅之法而言,这也太过不合常理了些”
陈平爽朗笑道,“这便是我高兴的缘由啊,当今之秦王,与以往之秦王、与列国之诸侯不同!他不但有睥睨四海之心,亦有体察民德之意,他想当的乃是太平盛世之君!连郡守这等韩国法家之翘楚,都肯为秦王改弦更张探行仁政之道呐,如此,秦王为社稷煊赫百世,而在秦国全面推行这爱民之新法,又有何不合常理?”
若天下之民,皆对秦王心怀感激,皆视秦君为仁善之君,这世间还有何人,能推翻秦国统一的天下?
他与秦国共进退之决心,在今日,彻底安放下来。
第48章
数日后, 第一颗牙齿终于变成方形的明赫小崽,被完成课业的扶苏兴冲冲抱去给将闾几人炫耀,兄妹几人小心翼翼哄小阿弟张开小嘴, 认真观察了半天他嘴里的小白牙,俱是兴奋不已!
明赫乖巧地保持张大嘴的动作,好让兄姊们能看得更清楚, 大家见他这样, 忍不住都揉了揉他圆乎乎的脸蛋,好乖的阿弟啊。
等看完明赫那颗可以刚冒头牙尖尖,每个孩子都很自豪:自己亲自照顾的小崽崽, 总算要长大啦,很快就能跟他们一起玩啦!
比起只顾着张嘴傻笑的阿兄们, 始终是阿姊要更细心些,在阴嫚回忆阿妹幼时饮食的提醒下, 早已忘了养育婴儿流程的云夫人, 这才恍然大悟, 命人给明赫熬了一点黍米粥。
半个时辰后, 来到这时空整整六个月的明赫, 终于吃到了第一口羊乳以外的食物。
跟民间只去掉第一层壳的糙米不同,宫中所用的, 是反复舂过好几遍的精米,这粥看起来与后世的小米粥完全一样。
甚至, 大概因为古代没有化工污染土壤的缘故, 这碗烂熬得烂乎乎的粥, 比起后世他吃过的还要更香甜几分。
他爱吃, 他早就天天眼谗父王和扶苏的吃食了!
于是,在大伙的兴高采烈围观中, 只见他一口一匕吃得飞快,嗯,还本能地用并不存在的‘两排牙齿’,将粥嚼上几口再咽下。
阴嫚刚喂完上一口,下一匕还没来得及舀来,小崽便迅速把小嘴张大成O形,眼巴巴等着阿姊再喂他一口
若是换成精细粉状辅食喂养的后世,云夫人定会因他“嚼食”这个举动而生出疑心,可这世代,婴儿做出嚼食的行为,在世人看来实在再寻常不过。
因为先秦时期,在孩子第一颗牙长好后,父母便会依从人类的生存直觉,认为孩子已经可以咀嚼食物了,通常会准备些块状食物,让他们抓着啃咬。
如此一来,既能锻炼孩子的手指抓取能力,又能锻炼他们的咀嚼和吞咽能力,而孩子也能借着食物对感官的本能诱惑,主动化身小吃货,将自己吃饱喂大。
凑巧的是,系统悄悄告诉明赫,商城的营养液只对奶娃提供生长必需的营养,在他现在长出第一颗牙后,就无法再依赖营养液维持生存需求了。
明赫闻言立刻吃得更香了,这下,就可以正大光明跟父王一起吃饭喽!
直到他把那一小陶碗粥彻底吃完,才心满意足地伸出小胖手,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品尝父王和扶苏的美味晚餐了!
果然,今日章台宫侧殿的暮食,嬴政特意命人,为他加了两道炖得格外软乎的菜:豆腐炖肥猪肉,姜丝蒸河鱼。
至于为何是肥肉而非瘦肉,其实也跟生产力有关,别说在这两千年前的秦国,即便是整个封建时代,猪牛羊的肥肉也远比瘦肉更精贵,因为肥肉油水充足,食之顺滑,能带给食材匮乏时代的人们更满足的味觉享受。
譬如,在周礼之中,便有“冬右腴,夏右鳍”的待客规则,意即:冬天鱼肚子上肥肉最多,应将鱼肚朝向客人,而夏天鱼脊之处肥肉最多,要将鱼背朝向客人。
连经济最为发达的宋朝,达官显贵们设宴之时,也“常恐其肉不肥”而怠慢了客人,所以“膏”“脂”这种词,向来是与富贵沾边的。
正因如此,柴米油盐四件事对古代底层百姓而言,油最为昂贵难得。
嬴政方才在扶苏将明赫抱回来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小崽谗了许久我大秦食物,眼下终于能吃进口中,为父甚悦!
他含笑抱着明赫,亲自动手给他分了些肥肉和鱼肉到碗中。
食物热腾腾的香味飘散在屋内,扶苏也喜滋滋接过宫人分好的食物,夹起一块肥肉吃得津津有味。
还别说,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赵不喜确实不喜肥肉,但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婴儿嬴明赫,此刻看着碗中的肥肉,却不争气地流下了三尺长的口水。
对好几个月没吃过一口肉菜的孩子来说,肥肉,它也是肉哇!
这般想着,不待嬴政用匕将肥肉分小一些,他怀中的小崽已情不自禁伸出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一块肥肉
嬴政与扶苏见状,皆觉得稚子十分可爱,不由笑出了声,哪知,明赫快将肥肉送进嘴里之时,却猛地停了下来,他的心声也随之传来,
“完了,差点忘了,据说古代的盐是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多苦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难题不行,我要赶快解决盐的问题”
扶苏疑惑地又咬了一口碗里的菜,不苦呀!
嬴政心中一动,莫非小崽有解决苦盐之法?
盐乃天藏之物,功用无穷,而众人一日不可缺之,实乃国之大事,正如齐桓公所言“国无海不王”,临近海盐之国,很难不富庶。
正因如此,秦国历代君王皆十分重视此事,因为秦国不临海,亦缺乏可供举国源源消耗之大盐池。
当年献公、孝公两代君王执意发动河东之战,正是为了从魏国手中夺取安邑盐池,为让秦国安民之命脉将不受他人挟制。
后来惠文王千里兴兵,占领偏远之蜀地,除了看中其间广袤的平原,亦是因为蜀地盛产井盐。
如此一来,秦国就有了两大产盐之地,可安邑之盐产量虽大,卤水中却含硝太多,杂质繁多,食之涩苦难咽,只能充作贫寒庶民食用。
故而君王所食用的,是从西陲犬戎地区所供之饴盐,此言味道甘美,并无半分苦味。(1)
他见小崽边流口水、边一脸纠结地抓着肉不敢入口,心中实在不忍,便假意尝了一口,故意放下筷子,对扶苏道,“难怪小崽不肯吃,今日这肉食似乎有些苦味。”
扶苏一脸茫然,啊?他又低头咬了一口,细细嚼着,疑惑道,“父王,此肉半点也不苦啊,饴盐并非苦盐,自然不会有苦味”
话音未落,明赫果然一把将煮得烂乎乎的肥肉塞进嘴里,用力抿了一口味道,眼睛立刻亮起来,用牙床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快乐的心声响起,“是土猪肉,好香的土猪肉味!这盐真的不苦,好香啊”
嬴政正在思索,该怎么让小崽帮忙解决秦国的苦盐问题,就听他的心声再次传来,
“不过,既然扶苏说了‘苦盐’这个词,就说明它确实存在看来这种没有苦味的盐,只有金字塔顶层的人可以享用,苦盐肯定是老百姓吃的看来我得想办法帮百姓解决盐的问题”
嬴政轻轻松了一口气,含笑低头,亲了一口怀中小崽圆嘟嘟的脸墩,暗叹道,吾这小儿满腔爱民忧民之心,为父自当效仿之
而同一时刻的赵国龙台宫,气氛就没这么温馨了。
赵王迁神色倨傲跪坐于殿上,听完二人之言,先冷漠扫了一眼李牧,又看着面前的魏无知,笑着反问道,“照公子之言,寡人该下令,将我赵国庶民召回来?”
年轻的魏无知深深拜道,“外臣正有此意,恳请赵王即刻下令撤回前往秦地开荒之民,如此一来,我王必能洞察赵王之深意,随之下令撤回我魏国之民”
李牧目光凝重看向君王,他并不敢确定这昏君会听魏无知之劝,可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搏。
赵王漫不经心听完,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公子何至于如此杞人忧天?我赵魏此番虽出了些庶民为秦国开荒,但如此一来,获益良多,寡人与魏王,皆能得巨额之粮,这世间,再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魏无知一怔,胸中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只觉失望不已:原来,这一位赵王与我王,并无甚不同,悲呼!
可他仍是再次恳切劝道,“请赵王三思啊!秦国之强,正强在粮仓充足、良田遍布,若我赵魏为秦国之小利而奴役,前去为强秦开出数十万亩良田,岂非是亲手助强敌如虎添翼?再者,外臣听坊间流言,秦国近月在各地四处开采黑石,尚不知究竟有何作用,赵魏不得不防啊”
赵王蹙起眉头,不悦道,“公子这话便有点托大了!此番我赵国派出两万之民,若一人开出五十亩之荒地,按亩产一石算,再加上秦王加倍所赠,则秋收之时,秦国将掏出两百万粮食,如此一来,寡人拱手坐于邯郸,便能收得一百二十万石税赋!如此巨大之数额,岂是小利?”
说到这里,他又兴奋地笑道,“至于那甚么黑石,想必便是秦军临阵脱逃、回去采的金矿了?呵,寡人倒正好看看,他们要如何将黑石变为金石,妙哉!”
寡人的好儿子,真乃秦国之“神助”也!
李牧无心重提那荒谬的金矿之言,他听到赵王派出的人手后,便觉心中一颤,出声确认道,“王上,您派去了两两万之民?”
赵王得意颔首,又颇为遗憾道,“是也!只可惜,我赵国也正值春耕之时,不如,寡人还能派出二十万之民,将秦国之山泽,统统为他开成天地,届时,秦国各地粮仓之存粮,将源源运来我赵国!寡人便能趁机亲征,率军陈兵函谷关,将数百万秦人困于境内,活活饿死,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而能得秦人之地”
说着,他还警惕地瞟了魏无知一眼,满脸假笑道,“不知魏王派了多少庶民前去?”
魏无知心情复杂地与李牧对视一眼,艰难道,“我王派出一万之人”
他暗暗遗憾,若早知赵王比自家王上还荒唐,此番就不来了。
赵王立马抚掌大笑,“寡人与魏王心有灵犀也!”
心中却高兴不已,那老家伙嗑多了丹药,确实不如寡人英明,我赵国,果是灭秦之当之无愧第一国
李牧暗叹一声,撩袍跪下劝道,“请王上收回成命,即刻下令召回我赵民!秦人此番大肆开垦新地,所图何者?多产粮而一举灭我诸国矣!如今有韩国前车之鉴,我赵魏又岂能助秦王称心如意?待秦人借力而大扩粮仓之时,恐是我列国危如卵石之际,臣以为”
赵王一听,气得猛一拍案桌,“李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赵国有亡国之危!韩亡之事,乃熊启借地动一事出卖之故,你莫非不知晓,这机不可失的开荒之事,乃我赵国灾星之功?若无他出力,秦王岂会白出几倍粮食与我赵魏之国?”
李牧悲怆叩首道,“王上!秦国有了地,何愁不能以数年之力,再产出超过今日数倍之粮”
赵王气咻咻跑下殿,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这武夫懂个甚?双倍,秦国是给我赵国双倍之粮!再者,待我赵魏之民一离秦,秦国来年,又何来多余的人手耕耘那些土地?秦王如何会想到,他耗费巨量之粮换来的地,实则只能闲置一旁”
李牧闻言,心头却猛地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秦国垦出荒地后,还需要足够的人手
还未等他出声,魏无知便猝然大喊道,“以粮买民,有去无回,国之将亡,悔之晚矣”
赵王登时更怒了,绕到魏无知面前,咬牙切齿指着他道,“闭嘴!你你竟是专程来我邯郸诅咒赵国的,是魏王那老东西派你来的吧?气死寡人也!若非看在信陵君的份上,寡人眼下,便会下令砍了你!滚,立刻滚出我赵国”
说着,他怒气冲冲抬袖让侍卫上前,命他们将神情癫狂的魏无知丢出宫去。
若换了旁的人,他定要不管不顾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恨,偏偏,这魏无知他却杀不得。
因为,魏无知是信陵君魏无忌之孙,而魏无忌对赵国,实有匡扶社稷之大恩!
当年,长平一战赵国惨败后,秦军乘胜围攻邯郸,赵国存亡眼看危在旦夕。
赵惠文王走投无路之下,让其弟平原君劝其夫人写信回娘家求援。
魏安厘王接到其姊的求援信后,瞻前顾后之下,还是派出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赶往邯郸,哪知秦国得知后,派出使臣到各国放话,“敢救赵国者,秦国攻下邯郸后,即刻率兵攻之!”。
如此一来,魏王害怕惹火烧身,急忙派人命晋鄙在边疆邺城原地驻扎,按兵勿动。
千钧一发之时,再三劝魏王无果的信陵君,以为魏王宠妃报杀父之仇为恩,让她偷出虎符,接着前往边境杀掉晋鄙,亲自统率十万大军前往赵国击退了秦军,因此还得罪魏王流亡于赵国多年。(2)
如此天大的恩情,赵王纵是再糊涂,亦知若杀了魏无忌之孙,必将引来赵魏满朝之不满。
他恨恨甩了一把衣袖,又踱到跪着的李牧面前,冷哼道,“你这武夫,净会给寡人惹麻烦!那魏无知居心不纯,你是如何与他勾搭上的,快快从实招来!”
李牧抬首无奈道,“王上,臣并不认识魏国公子,只是今日外出之时,见他在与司马错拉扯,这才知晓此人是信陵君之子孙,此番是想让司马错为他引荐进宫见您一面”
赵王又一脚踢到他身上,“蠢货!连司马错都知晓避开这魏国人,你倒好,巴巴将他带进宫来,当着寡人的面胡言乱语”
李牧解释道,“王上,信陵君不但对我赵国有恩,当年召集五国联军攻打秦国,一战而胜,臣对他敬仰不已,这才不忍”
赵王瞪圆眼睛道,“闭嘴!马上给寡人滚,立刻滚回雁门郡去!”
李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劝道,“王上,臣眼下不能离开邯郸呐!秦国已迈开灭六国之步伐,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边疆匈奴,而是秦国!臣须留在邯郸加速操练兵卒,演练战事,以防秦军突然来袭”
赵王冷笑道,“不必,秦国气数将尽,邯郸有司马错压阵足矣!你留下来,莫不是想今日带魏无知、明日带李无知,来我龙台宫献计气寡人?可笑你一介武夫,不过凭侥幸胜了秦军几回,竟敢野心勃勃嫉妒起相国、操心起朝廷之事?滚,今日内离开邯郸城,不然,休怪寡人拿你妻儿开刀!”
说着,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返回殿上,四名戴甲侍卫疾步上前来架起李牧,李牧又悲又怒,猛地运力甩开这几名侍卫,暗暗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臣遵命!”
用不着这些人将他送出去,他自己有腿会走!想到这里,李牧起身头也不回朝殿外走去。
可他虽然走得果断,在踏出殿门那一刻,双目之中仍是忍不住蒙上了一层悲色。
秦王深谋远虑步步紧逼,我赵王却如此荒唐做派,毫无半分警觉之心,同样是君王,为何天差地别?
百姓何辜,竟要被这昏君连累!
赵国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啊!
第49章
赵王阴森森盯着李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 暗怒不已,看来相国所言不差,这李牧, 着实心术不正呐。
一则,他借镇守雁门之机大肆收买人心,令我赵国边关之民、只知李牧而不知赵王。
二则, 先前因秦军攻打赵国之危, 朝廷才将他召回中原,可眼下秦军早已撤军,他却迟迟不提回雁门之事, 不但继续在邯郸收买人心,还妄图以秦国再次发兵之危言、掺和列国之朝政。
眼下是形势所迫, 寡人不得不忍着,待来日灭了秦国, 寡人定要除去他…
想到这里, 他又记起方才魏无知所言、秦国采黑石之事, 脸上总算重新露出了笑容——秦王果然有“先见之明”, 待秦国粮仓被赵魏搬空后, 他便可带着秦人,慢慢啃那些黑色“黄金”充饥
真乃大快人心之举!
不过他难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按秦王之狡诈, 秦国耗费如此人力挖那些破“金矿”,莫非是早为今日开荒而布局, 准备到秋收之时, 拿那些被他称作“金矿”的破石头, 来忽悠我赵魏白白出力?
为慎重起见, 他立刻唤来宫人吩咐道,“即刻派人前往秦国, 言明我赵国今岁秋收之后,只拿秦王承诺之粮食,不要任何黄金珍器,得到秦王承诺之信方可回来。”
魏王那老东西被骗便随他去了,寡人定不会上当!
在李牧一腔悲愤再次奔赴雁门之时,秦国派往各地挖煤的将领,也陆续快马加鞭赶回了咸阳。
前些日子,他们获悉秦国不战而先灭了韩国之事,在万分惊喜之余,又不免生出种种揣测,眼下回到宫中,难免想问个明白。
按理说,此番回宫,众人该先向君王叙职,说说自己所在煤场的情况,但桓猗是个急性子,起身后便急急问道,“王上,那韩国众人,究竟为何要开门献城?”
嬴政看着比往日更黝黑许多的众将,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将宁腾叛变借粮种、地动预言、韩王与昌平君的借刀杀人之计,一一说给他们知晓。
桓猗听完,恨不得将牙齿咬碎,“气煞我也!狗日的熊启,受我秦国这般多恩惠,竟敢背叛王上?我等纵便养条狗,都比他忠诚数百倍!”
隗状忙蹙眉提醒道,“桓将军,此乃朝加入 疼训Q 群吧⒈48乙流963看更多连载付费文不迷路堂之上,君王在上,岂可污言秽语”
桓猗此刻正在气头上,闻言顿时觉得隗状也颇有几分像卖国贼,遂怒目道,“我等军营武夫,自然不如尔等文绉绉的满嘴仁义道德,但我大秦武将,对王上的心是亮堂堂、干干净净的!”
隗状岂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顿时颤巍巍指着他道,“你这话说得莫非我大秦文臣,对王上之心便不亮堂了老夫侍奉四代秦王,对秦国之心,日月可鉴”
文臣们闻言倒并不介意,因为这桓猗是个直爽性子,平日里并非计较之人,唯有涉及秦国与君王之事,方可戳他命门让他蹦起三尺高,此刻,他定因熊启叛君一事怒火攻心,这才顺着隗丞相的话迁怒文臣
王翦父子与李信等人忙出来劝解了一番,无果,最后嬴政肃色批评了他几句,桓猗这才立刻歇了怒火,朝隗状和文臣们道了歉,一场风波总算歇了下来。
而诸将之中,最冷静想得最多的是王翦,身为秦国当今武将第一人,性格沉稳的他,凡事讲究个“先谋而后动”。
譬如此刻,他并未如长子王贲和桓猗那般,当真相信大巫能预测出地动。
而是第一时间,便将秦国轻松灭韩之事,想到了数月前莫名听到的稚子之声身上——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国近半年得到的反常之好处,实在太多了,甚至连君王接连下的数道诏令,都隐然有与商君之法、背道而行之深意
当然,身为智谋双全的武将,既有军功爵位制倚仗,王翦便无意掺和朝堂律法细则之事,只暗暗揣测:上古传说之中,邪者为妖,正者为仙,若果真是妖物,岂会这般好意?
他很快就猜出,暗中帮助大秦的仙人:必是九公子无疑!
一则,当日在场之人,唯有九公子是稚童;二则,他是长公子道旁捡来的,身世不明;三则,大秦的一切反常,都是从九公子进宫开始的。
如此一来,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件事:按照秦国先前的军事计划,是先灭掉赵国再攻韩,如今,既然韩国提前灭了,君王突然召他们回咸阳,是否要准备再次攻赵之事?
想到这里,他便正色道,“王上此番召臣等回宫,可是要趁着如今军心大振之际,待春耕后便要着手伐赵?”
他其实并不太倾向于立即伐赵,尤其在桓猗接连被李牧打败后,他便知晓,秦国若要伐赵成功,必须先除掉硬骨头李牧,不然,纵是出兵,亦只能落个两败俱伤。
他正想劝君王先定下计策除李牧、再行攻韩之举,桓猗却兴奋道,“伐赵好哇!王上,臣愿请缨率我秦军,再与那李牧大战八百来回,定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您!”
嬴政却摇首道,“李牧既是御匈奴之良将,杀之着实可惜。再者,眼下秦国各处人手皆不足,寡人前些日子,刚朝赵魏借了些庶民来开荒,此时不宜兴兵,伐赵一事且待明年再议。”
王翦与李信闻言,眼中皆有亮光一闪,看来,王上有收拢李牧之意?
他们的激动是有原因的,莫说这一时期,即便到了后世数千年,中原王朝的边疆,亦时常被匈奴犬戎屡屡骚扰,不胜其烦。
中原诸国打仗多是步兵出击,即便以马代步长途跋涉,到了战场之上,也要下马对打,不然很容易被对方击杀,究其根源,还要从马的稀贵说起。
马虽然与牛一样是食草动物,但马只有单胃,无法像四个胃的牛那般反刍,故而食量更大,而中原历来是农耕之地,水草本就不如塞外丰茂,到了秋冬缺乏草料的时节,只能用粮食来喂马。
所以,这年头能养得起马、学习骑射之术的,只有极少数的贵族子弟。而出身平民阶层的普通士卒,如果上马后,能保持奔驰之间不摔下马背,已称得上骑术良好。
但低头便能见牛羊马匹的草原各国却不同,那些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士卒,仗着一身娴熟的马背打仗技术,在边境抢完杀完就跑,机动性远胜过列国步兵,让中原列国无可奈何。
至于追出去击杀对方,更是可能性微乎其微、又九死一生之难事,偌大的草原无边无际,并不像中原有固定的行军大道,待骑兵一哄而往四处散开后,本就不擅骑术的中原士卒,此刻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分兵追击,被对方突然冲出来斩杀于马上;或是原路撤退,无功而返。
当年,赵武灵王施行胡服骑射,也正因为赵国与匈奴大片土地接壤,百年间多次爆发战事,故而诸国之中,赵国将士对匈奴作战最有经验。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擅长步兵作战的王翦李信,非但不担心李牧的到来会威胁自己,反倒盼着这位震得匈奴十多年不敢侵犯雁门边地的李将军早日入秦,好向他讨教训练骑兵之法——毕竟,赵国很快也会变成秦国之地,届时,秦军将直面游牧骑兵。
相比之下,桓猗倒没想这么深远,他虽然很想宰了李牧报战败之仇,但他最大的优点,是很听嬴政的话。既然王上说了不杀,那就不杀,王上说先不攻赵,那就不攻呗!
但他对借赵魏之民一事颇疑惑不解,便急忙问道,“王上,那赵王与魏王怎会这般好心,莫不是有诈?”
嬴政含笑看了李斯一眼,李斯急忙上前将此中缘由一一说来,桓猗更疑惑了,“三万之民若他们垦出土地越多,收成便能越多,届时,我秦国要贴补同等之收成,粮仓岂非要被他们搬走大半?再说,我秦国还要再耗数十万石粮种播种若赵魏再趁机攻秦王上,莫如下令,限制每人只能开垦二十亩之荒地”
李斯却笑道,“桓将军此言差矣,王上自是盼着他们多垦地,才会额外专为赵魏百姓设置收成之奖励。”
桓猗用力挠了挠脑袋,看向隗状,这老夫子竟然也不反对?莫非我听漏了什么
王翦李信等人却露出喜悦的了然之色,看来,王上定然又得到了许多粮种,天佑我巍巍大秦也!
众人退朝正往外走之时,见五黑兴冲冲捧着一把未开刃之剑走来,刚到殿门便激动喊道,“王上,王上!铁坊匠人经过数日反复锻炼,照着张少府丞琢磨出的法子,果然炼出了韧度更高之铁!请王上亲自过目”
嬴政心头一震,疾步下殿迎上前,大臣们亦震惊不已,急忙折身返回殿中,齐齐围观这所谓熟铁。
自春秋之时列国掌握冶铁工艺后,便将之以柴薪融烧,铸造成各种农具及少量兵器。
但囿于技术条件的限制,这时只能冶出表面粗糙而厚重、又极易生锈的生铁,虽硬却脆,远无法与后世精炼铁媲美,所以就算到了战国时期,主流的兵器依然是青铜制成。
但就算是青铜兵器,在两军短兵相接之时,亦极易折断,故而消耗极大。
原本,要等到西汉时期,人们发现煤可以燃烧、从而用来冶铁、接着发现炒钢技术后,借助空气里的氧碳化生铁里的碳,从而得到了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的“钢”。
随着这一技术的横空出世,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坚固数倍的钢化铁刀、长矛、铁铠甲开始大批量出现,为汉武帝攻打匈奴,武装出一个尖兵利器的铁甲军团。
而眼下,随着煤的燃烧功能被五黑提前解锁,有墨家强大的实践能力、又得到张苍这超级理工脑的加入,导致钢这一产物,提前出现在了战国末年的秦国。
五黑激动将钢剑举过头顶,蒙恬急忙接过,嬴政稳稳取过这把剑,它看起来比寻常铁剑更光滑许多。
他以交战时兵刃相撞的力度折了折,此剑只随着力度而弯曲,并未断裂!
他又试了几回,依然未断,便笑着将此剑递给跃跃欲试的大臣,让他们传着试一试。
他又看向五黑赞道,“此果乃上上之铁剑,汝等究竟是以何法而锻出?”
五黑兴奋道,“王上,此番机缘堪称天助大秦也!张少府丞喜好美食,尤喜王上所发食谱中各色面食,那日他下值回府饥肠辘辘,守在庖屋等吃羊肉水饺,见庖厨将麦粉和水后,再三摔打揉搓,这才得了启发”
嬴政回想了一番这剑身的柔韧,惊叹道,“原是如此!若铁身如麦团,麦粉以水而稍聚,以灌揉为紧聚,如此便麦中有筋骨,百折而不断”
李斯猛然惊呼道,“莫非,此铁乃百锻而成?”
五黑急忙敬拜解释道,“正是!吾等据张少府丞之言,将生铁以煤石加热后锻打,但所得之铁依然易断,待将其融数回后,终于寻得其间诀窍——改良窑炉的聚火性能,待其半融之时再以大火加热,反复搅拌,再以草履覆其上不停锻打在火候、搅拌趟数、锻打次数皆恰好吻合之际,便能得到此铁但此法目前仍在反复尝试中,吾等忙活数日只得出这一把剑,眼下产量极少”(1)
风采过人的君王欣然含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无妨,能寻出此法寡人已十分满意!凡事熟能生巧,汝等安心炼制便是,寡人能得五黑子与张苍双璧,实乃大秦之幸!此番,你二人于大秦有大功,寡人想赏”
五黑猝然色变,惊慌道,“王上,臣位列公卿已违背祖师之道,绝不可再贪图名利,请王上只赏张少府丞即可!”
嬴政笑眯眯拍了拍他的手安抚,“既如此,那寡人便不勉强你。蒙恬,即刻拟招,张苍于国有功,爵位升一级,官职擢为将作少府令,五黑子”
五黑一听,心头都快哭了,忙苦苦用眼神哀求道,王上,臣真不想升官进爵,真的!
嬴政笑了,“五黑子的赏赐,折算为每月2000石黍米,以他的名义为匠人学室众学子提供补贴,至于铁坊的匠人们此番亦有苦劳,每人赏200钱。”
五黑一听,差点眼泪就掉出来了,慌忙扭头在衣袍上蹭了蹭,秦国有如此重情义之君王,何愁天下一统后庶民无休养之日?
祖师爷啊,您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我们来秦国效力,唯有这位君王以战终结乱世,天下万民才能再得数百年之安稳!
秦王多番打着我的名义笼络学室之人,更是想为我墨门留下些苗子
他突然想到张苍的叮嘱,扭捏一番后,终是开口道,“王上,臣进宫时,张少府丞正忙于调试火候,他说此番您定有赏,他想要”
桓猗一听,立刻不满地嚷道,“噫!那张氏据说是阳武望族,怎这般不懂礼数,自来是君王赏何物,臣子便接何物,还有反过来的?”
此言说得五黑的黑脸,顿时变成了红脸,确实从无人主动讨要奖赏。
嬴政却抬手拦下桓猗接下来的话,笑道,“无妨,你且说说他想要何物?”
隗状见状,不免抚须揣测,莫非张苍想要老夫这右丞相之位?
不过,此人初来乍到,便能为大秦制出如此利器,老夫这位置,似乎坐得是有些不安稳了…
李斯也忍不住暗暗吐槽着,张苍算起来也是他的师弟,当年在稷下学宫之时,此人便颇有几分桀骜洒脱之性,也不知他今日到底在打何主意
五黑见众人神色各异看着自己,慌忙答道道,“他说一生唯爱美食,请王上赏他些新的食谱,还有,待大秦一统后,希望王上允他额外再参与历法制定一事”
桓猗闻言,神情复杂地砸了砸嘴,不骂吧,这厮的举动实在太荒唐,骂吧,这厮的请求,又确实算不得过分
嬴政本做好了张苍恃才自傲、提出怪异请求的准备,哪知,对方的请求如此简单,不过是一为吃食,二为大秦?
作为工作狂君王,他自然欣赏工作狂臣子,不免暗叹道,未料当日为调虎离山,而使出的“空口讨城”之计,竟让大秦得到张苍这位智力超群的全才,甚妙!
小崽为我大秦带来如此多巨变,寡人绝不辜负他的期待。
他笑道,“你去告诉张苍,寡人统统都允了。”
五黑见君王毫不介怀臣子僭越之事,这才放下心来,急忙告辞离去,他想尽快为秦国生产出更多优等之铁,以报君恩。
王翦宝贝地轻轻抚着剑身,笑眯眯道,“王上,若来日军中皆能配上此铁所制兵器,臣敢断言,我大秦一统天下之日,必将比您先前预计的,还要再早上几年。”
说着,他将剑递给了李信,向来冰块脸的李信试完后,难得豪放地笑起来,赞道,“有了此等利器,莫说为王上尽早收服列国,便是匈奴之地,我等亦敢肖想三分!”
桓猗亦狂喜道,“如此甚好,甚好!到时,我等便可将那些夷狄赶出个几百里,将雁门郡外,大片水草丰美之草原,尽数为王上收入囊中!这般一来,我大秦便有了大片养马之地,天下何人能敌”
王贲和一些文臣也急忙乐滋滋附和着,仿佛明日,大秦的军马就能打败匈奴人、呼啦啦占领整个草原。
王翦神色复杂看向他们,年轻人就是冒进呐,若要打稳妥的胜仗,又岂能只仗兵刃之利?匈奴与中原大不同,若要拿下养马之地,秦人首先便要善马、善骑
殊不知,嬴政亦有此同感,他正暗暗思忖着,“待李牧入秦后,寡人便将蒙恬丢到他身边,来日,我大秦必将训练出一支威震草原的铁甲骑兵!”
第50章
君臣们按捺住心中因“强铁”而生出的无限憧憬, 重新将心思放回眼前的政务上来。
据众将回禀,依据朝廷制定的管理之法,眼下士卒虽有大半回乡春耕, 但各处煤场也留了数千人驻守,以防有枉法之人私自窃煤生事。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此,而是运输之难, 秦墨先前为拉煤之事, 虽改良出加大货斗的敞篷大运载车,但因各郡县煤场多在山上,道路之平坦宽敞远不如咸阳周边, 很多崎岖小路甚至连骡车都无法容纳,煤只能靠人力背至山下开阔处, 再倒进等候的骡车马车中,如此一来, 不但采煤的速度慢下来, 运回的行程也慢了许多。
李斯偷偷看了一眼君王微微拧起的眉头, 暗暗揣测, 王上此刻必是想大刀阔斧修整路面, 但大秦眼下所有的困局,都明晃晃指向了同一个问题:人手不够啊!
往年, 秦国朝廷进项不多,百姓只需安安分分忙活分内之事, 农人只管操劳田地, 匠人只管忙活竹木活计, 商贩只管贩卖些朝廷允许的东西, 至多再加上征召服役一事,连刑徒也只能安安分分完成杂役之事, 谁也不能越过身份界限半步。
可从九公子来到大秦开始,一切都悄然改变了。
先是煤场要大量人手,不但把修皇陵的数十万刑徒全腾去干活,连士卒农人商贩也被奖励吸引去了,甚至他们这些文臣武将,能抽得出身的全都去了。
在这事上,朝廷和郡县官员的态度头一回变得暧昧起来:在这般重大的进项面前,管你甚么士农工商户籍,统统都可以来,只要有力气就行!
后来,由于春耕种子太多,不但秦国要全民上阵挖地播种,王上还以利相诱朝赵魏借了三万人手,这放在从前,大伙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不然惠文王、昭襄王攻城后,何必要把人口遣返回去?
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蹙起了眉头。
唉,进项少时,愁粮食太少养不活太多人,进项多时,又愁人口太少干不完太多活,真乃人生一世,必有忧患也!
明赫这小家伙可不知晓秦国君臣们甜蜜的烦恼,他被抱来吃暮食时,听嬴政给扶苏讲起张苍之事,不由得为古人的智慧惊叹不已,想必这种不容易断裂的铁,就是汉朝才会出现的钢吧?
同时,他又不免有些惋惜:不知有多少原本可以改造生产力的理工人才,因为古代朝堂这种重文机制,被迫泯然于众人之间了
他前几天刚听系统科普过:这时期没有铁锅不仅是因为铁昂贵,最主要的是冶炼技术不成熟,无法实现将铁融化成水脱模铸造,所以行军打仗之时,辎重车上装的做饭家伙也是大鼎陶锅,此物不但非常重,而且陶器在磕碰或热胀冷缩下,极易破裂。
所以,各国的士卒出征前,为防无法埋灶做饭的突发状况,都会在身上挎一个柳条编的“箪”,备些耐储放的干粮在身上。
而平民之家备得起的干粮,只有“糗”,也就是拿些小麦、菽豆、黍米等炒熟后,放在石臼里擂碎,再加点水,把粗细不一的颗粒揉搓成团,晒干后就能带在路上随时吃了。
当时,明赫还以为这干粮是后世香喷喷的炒米,但系统告诉他,“糗”其实是硬邦邦的锅巴,士卒们吃干粮时,若能得到几口热水,已是莫大的幸运
他欢喜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暗道,“这样一来,铁锅很快就能有了,不但百姓炒菜更方便,而且这样一来,行军吃饭问题也方便得多了”
随着他的心声,铁锅的样式在嬴政和扶苏脑海中出现,有后世常见的单柄家用小铁锅,也有柴火灶合用的无耳大铁锅,还有适合行军打仗的三足双耳铁锅
嬴政飞快记下这些样式,笑着喂怀中小人吃了几口鸡蛋羹,暗道,“当日吾儿刚来我大秦之时,便念叨着想吃铁锅炖大鹅,待过些时日此铁产量上来,寡人便让五黑试着打出一只铁锅,满足小崽这小小的心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家伙,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原来养崽,也别有一番蓬勃的乐趣。
喂完一小陶碗鸡蛋羹后,他原以为小崽已经饱了,哪知小人儿又倾身向前,飞快伸出一只小手,从他碗里抓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边奋力用牙床砸吧着啃,边皱着小眉头一脸不满,抱怨的心声嘀嘀咕咕传来,
“今天这羊肉着实太硬了,我咬不动,唉只能吸点汤汁了,给厨师差评我该怎么才能让父王知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半岁大的婴儿,但我的胃口真的很好啊,那一点点东西我吃不饱啊,好饿,再啃啃,呜呜呜啃不动,好饿啊”
嬴政一惊,他为小崽饮食一事,昨日还特意去后宫询问了有喂养经验的姬嫔,得知半岁大的婴孩定要清淡饮食,每餐不可多食,更不可餐餐大肉,不然极易闹腹痛。
为此,他便特意叮嘱膳厨按“老神仙”给的食谱方子,将鸡蛋搅拌后放入少许羊油与盐,蒸出来给小崽吃,满心以为这一碗便足够了,哪知,竟让小崽饿着了?
谁也不知道,世人眼中杀伐果决的君王,竟在此刻,头一回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困境:寡人究竟该命人再为小崽熬些黍米粥,还是不熬?熬?担心他撑坏了肚子,不熬?担心他饿坏了肚子
不过他的犹豫刚刚升起,就被好大儿解决了:只见宠弟狂魔扶苏,已经端起他自己还没开动的那碗蛋羹,绕过来站在桌旁,哐哐喂起明赫来!
嬴政见大的心疼得眉头紧蹙,小的吃得眉开眼笑,罢了,寡人还是不做恶人了,先传夏无且来候着吧。
万幸的是,吃了满满两陶碗蛋羹的明赫,虽然小肚鼓得把衣裳都撑起来了,但他到了夜间也依然活泼灵活,并无半分不适,章台宫育儿生疏的年轻父亲,才暗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夜里,待扶苏睡着后,明赫摸了摸自己终于吃饱的小肚子,又想到此前饭桌上的苦盐一事,急忙问奋笔疾书的系统,“统子,你有刷到关于制盐的题了吗?”
自从得到灭韩那笔大礼包后,他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起码,不必再日日盘算凑善意值买粮种了,而且每日都有些百姓的善意值源源进账,这样一来,他原以为买个制盐法再容易不过了。
哪知,系统却告诉他,因为买制盐书籍的穿越者太多,商城开启了禁购模式,根据它提交的预约登记,已经排队到五十年后去了!
明赫简直都快被气笑了,行吧,这商城不管做出任何神奇的操作,都已经不太让他吃惊了
他能做的,就是迅速把手上的善意值,全兑换成了各种物资放进储物空间备用,以免商城作妖以后又买不到。
趁此机会,系统还劝他兑换一些中药材种子,这时代虽然医者已从巫士中分离,会使用针灸、中草药等方法治病,但医者们对药草的认知毕竟十分有限,很多后世常见的药材也还没出现。
于是,明赫又囤了几千斤正在做促销的各色药材种子。
如此一来,制盐法的事,就只能把希望彻底寄托在系统身上了,明赫忍不住开启了每日三十问模式。
今天系统的沉默有点久,明赫正以为又要失望入睡之时,却听它兴奋的声音传来,“找到了,我找到了宿主!这张大题上,介绍了五步制盐法!”
明赫忙灵活滚着翻了个身,激动道,“统子,你果然是好样的!这方法适如果用于内陆盐池就更好了”
秦国并不临海,靠近咸阳的安邑盐池是湖盐。
系统骄傲提醒道,“宿主,我办事你放心呀,这个制盐法子,本身就是适合山西运城盐池的后世改良版呢”
明赫闻言大喜不已,因为他知道,这大名鼎鼎的山西运城盐池,正是秦国的河东安邑盐池!
他前世曾看过史学家的推论,山西运城盐池,为华夏文明的延续,串起了一条长长的线索——
无论黄帝与炎帝爆发的阪泉之战,还是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抢夺一样宝贵的战略资源——盐,而阪泉与涿鹿,恰好位于运城盐池附近。(1)
后来,尧定都山西平阳,舜定都山西蒲坂,禹定都山西安邑,皆是出于保卫盐池的考虑。
正因如此,舜当年视察盐池之时,才会感慨歌曰“南风兮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以表达对南风吹走池中水分的感激。
春秋时期这盐池落入晋国版图,被改名为解县盐池,再后来三家分晋,这盐池成了魏国的河东安邑盐池,直到它落入秦国之手
听完系统介绍的方法后,明赫很快就进入了嬴政的梦境,他将药材种子交给又在梦中改奏章的父王后,开始絮絮给他讲解制盐的方法,
“老夫今日御剑游至你秦国安邑盐池,见其制盐以采集卤水煎熬而成,这可不好!这般得来之盐,不但耗费柴火,而且色泽杂乱,并不能除去其中杂质,故而味苦,且有毒”
嬴政理了理纁裳起身,含笑来到“老神仙”身旁,语气十分温柔,“如此说来,还请老神仙为寡人解惑。”
明赫见到父王熟悉的表情,不由得本能地充满了幸福感,只差一点点,他就扑上去抱着父王啃了!
幸好,手才堪堪伸出一半,他瞄到一长一短的两只怪手,立刻就及时反应了过来,暗道,“不对,这是在梦里,我现在是个怪古稀奇的丑神仙,不是父王的可爱小宝宝!”
嬴政扬起嘴角温和地看着他,唔,虽不知吾儿为何喜爱扮做这番模样,但寡人只要知晓这“老神仙”是吾儿,他便怎样都是极好看的。
明赫局促地迅速收回手,为了掩饰自己这不合常理的伸手动作,他只得举着手中的破扫帚,往面前的空中神经质地挥了几下,这才轻咳一声,强行挽尊道,“咳咳此地有些热老夫先施法送些风来”
边说,边举起扫帚又认真挥了几下。
嬴政默默看了片刻他怪异的挥扫举动,忽然恍然大悟——寡人倒是忘了,近日春寒已渐散尽,莫非吾儿不肯直言,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寡人,莫要忘了为他准备几身夏衣?
想到这里,他看向“老神仙”的眼神又含上了几分叹息:小崽没个母亲在身旁照顾,扶苏那孩子纵是再懂事,今岁也不过将满十岁,又如何能事事想得这般周全?寡人便是再忙,也当抽出时间,为小崽事事再多想几分
明赫为早点逃离眼前的尴尬,急忙正色道,“罢了,老夫有个制出精盐的大概法子,过程较为繁复,你且认真记下”
“此法第一步,先挖畦建池,以咸水与淡水不同之比例,配置出盐度不同的三种卤水,将它们在不同池子间不断输送去杂待如此四到六趟过箩后,便能在七天内凝结为纯净之盐粒,待将其铲出,便大功告成”
“苦盐含硝,长期食用将会毒积体内,望秦王尽快将此法所制之盐,以苦盐之廉价售与各地之民,如此一来,不会再有百姓偷买苦盐,秦国也不会因百姓缺盐而损失劳动力”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嘀咕,“但是,古代的苦盐价格也很高,在历朝历代,盐税都是朝廷与官员牟取暴利的重头戏…对了,我看过科普,那个曹寅家里,一年光是听戏就花两三千两银子,钱又从哪里来?江宁织造府利润虽高,但朝廷管得严,根本捞不到多少油水,但他还当着巡盐御史,就有个光明正大捞外快的收入——羡余!每年仅这个进项就有十万两银子……可怜古代老百姓,活得比老黄牛还苦还累,吃穿住行,本就样样不如人,却还要样样都被有钱的贵人们算计,可恶!”
“谁又能想到,后世一包300克的食盐,只需要两三块钱就能买到呢?但是这样能让老百姓吃饱喝足的时代,国家实力反而更强大了!哼,等我想到办法提高产量后,一定要把盐变得跟后世一样物美又价廉如果大大老祖宗率先开启平价卖盐的先河,后世那些想立明君人设的君王,还好意思高价卖盐嘛…”
他嘀咕完又匆匆交代了注意事项,就离开了梦境,独留嬴政在梦中沉思不已。
自管仲当年首创“官山海”政策后,商君便在此基础上,“以一山泽之源”,将山泽所产之盐铁全部垄断,由朝廷统一经营,同时寓税于价,仅是百姓所食之苦盐,成本不过15钱,售价却高达每石103钱,成为国库税收的重要来源。
纵他天纵英才,亦无法凭空想象中千年后之景象,不由得他暗暗惊诧——小崽提到的前一个后世朝代,竟能富庶到区区一个管盐之官员,每岁便能从中牟利十万两银子的地步?那它究竟有多少人口,盐价又有多高?
而小崽说的另一个后世朝代,却反其道而行之,低价售盐与民,为何朝廷不但未崩塌,反倒还更富庶了?
梦中的他极想知晓,这朝廷既然无非依仗盐铁之暴利,那它究竟靠何等营生来收取税赋、维持国家运转的?
若秦国也能寻得此致富之路,朝廷再无税赋之忧,他也想尽早低价售盐,让利于民
五月柳絮漫天飞舞,在吹面不寒的暮春晚风中,一辆四马所驱的华贵马车,正由举着火把的御者快速驾驶着,在夜色中朝着咸阳方向奔驰而来。
车中金光闪闪的青铜油灯下,身着华丽春袍的圆脸青年,面色却阴沉如水,眼中闪过浓郁的愤恨——命运是何等不公!
昔年,我与他本是天涯落魄之人,但今日他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我,却要沦为他的阶下囚徒!
这车上之人,正是燕国太子姬丹,而他此番昼夜疾驰,正是奉了燕王之命,“自愿”前往秦国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