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燕王为何突然搞这一出, 还要从秦国借民春耕说起。

    前两月秦国灭韩后,惊闻这消息的五国君王们,虽暗中商议了许多计策, 但眼下,既少了昌平君那般长袖善舞的纽带人物,列国又各怀心思, 加之韩王疑似被昌平君出卖之事, 众人之间难免互相猜忌,根本谈不拢。

    如此一来,楚王力主趁机联军攻秦一事, 只能不了了之。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至少五国命运休戚相连, 君王们总还有时间关起国门来,与大臣商讨一下应对秦国之策, 尤其燕齐之远地, 怎么看都不是下一个目标。

    可前些日子, 燕国探子传回的情报, 击溃了燕王打算坐山观虎斗的盘算——赵魏两国君王, 竟背弃六国因灾星一事达成的盟约,主动派出几万人替秦国春耕去了!

    六国之中, 三晋之地离咸阳最近,秦国若要伐楚, 必先除却身后隐患, 而如今韩国已亡, 赵魏之中, 本该有一国成为恶狼口中之食,可这到嘴的食物, 眼下竟主动跑上门去讨好秦国了!

    这般之下,紧邻赵国的燕国岂非岌岌可危?

    燕王之性,本就是极擅随风倒的墙头草,去岁赵国灾星让秦国撤军带来的惊喜已烟消云散,在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慌。

    于是,他第一时间做出派太子前往咸阳的决定,一则以表燕国臣服于秦之忠心,二则,亦盼着秦王能看在与姬丹当年的情份上,对燕国高抬贵手

    为争先表达奉秦之心,他甚至来不及派人先给秦王写信说明情况,便让太子连日出发了,到时人到信也到,秦王岂不是更欢喜?

    姬丹沉重地看向燕王交给他的封泥国书,喃喃道,“父王啊,当日世人皆知嬴政仰慕韩非久矣,但他灭韩之时,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如此冷心冷肺之人,又谈何往昔情谊”

    他就这么千思百绪地枯坐了一夜,待天光渐亮之时,原本安静的道路上,却传来辚辚的车马声。

    姬丹心头一咯噔,莫非,秦国又要出兵了?

    他急忙掀开锦帘朝外望去,只见不远处驶来一支长长的骡马车队,这些车皆无顶棚,看似是载货之用,赶车之人皆着短打麻布春裳,脸上身上黑污不堪,大约是刚干完活计,对方想让骡与马缓上几口气,所以车速赶得并不快。

    姬丹正想放下车帘,在目光扫过即将擦身而过的御夫面庞时,却倏地心神一动,命自己的御者停下马车后,探出头大喊道,“劳驾壮士借光!”

    说着,便急急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伸手拦住了这辆行在最前端的马车。

    秦国御夫急忙勒住缰绳停车,茫然向面前的一身湛蓝华服的公子,秦国尚黑,达官贵人绝不会穿这等花哨之色,此人恐怕确是个异乡人。

    如此一来,后面的车队也被卡着不动了,有人在队伍后面连声催促,这名老实的中年御夫忙胡乱拱了拱手,一脸疑惑道,“不知贵人有何贵干?”

    姬丹趁机瞟了几眼空空如也的车厢,一片乌漆嘛黑,还散落了许多黑色碎屑,再结合对方一身的黑污,揣度道,这是在运炭?

    他心中骤然升起防备之心,寒冬已过,秦国怎会对炭仍有如此大的需求

    想到这里,他急忙取出钱袋,递出一块燕金,上前毫不嫌弃地拉过对方的手,将之放入其掌中,以不太熟悉的秦国官话,笑着打探道,“各位运送的可是木炭?如此多炭,是运到咸阳铁坊”

    话音未落,后面一辆骡车的年轻御夫已跳下车,一把夺过懵懂的中年御夫手中的黄金,飞快塞回姬丹手中,又扯了扯中年御夫的衣裳,面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歉意道,

    “请贵人恕罪,小的与我父从未出过咸阳,皆听不懂贵人之乡音,若您要问路问事,还有三十里便能到咸阳城中,届时自有军爷可代您解答,小的们此番还要赶路,便不耽搁您了”

    说着,他也弯腰行了个乱糟糟的礼,便拉扯着中年御夫回到车上,各自开始扬鞭吆喝着马驴前行。

    这一来,车队的速度就比先前快了不少,一个个御夫逃也似地从他身旁飞快越过,很快,在一片飞扬的黄土中,秦国这支运输队伍已驶出老远。

    姬丹掏出丝帕捂住口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头升起几分不确定:我方才所言,分明就是秦国话

    御夫这才恭声提醒道,“太子请上车吧!按王上的吩咐,今日您务必要抵达咸阳宫”

    姬丹这才面无表情回到马车上,心中依然疑惑不解,世人皆称秦法严苛,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这些运炭之人,想必夜里便开始忙活了

    可是,那些人脸上为何并无半分愁苦,反倒隐有欢喜之色?

    他并不知道,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秦国车队,待行至转弯处又渐渐放慢了速度,人马骡忙活了大半夜,此番正是遵从长官之令,趁回程慢慢行走积蓄些力气,若无姬丹突然来那一出,他们也不至于如惊弓之鸟一般逃窜。

    待车队再次停下后,负责监管此趟的年轻御夫,立刻召集众人下车围成两圈,肃色叮嘱道,“此子,定是廷尉大人所说的山东诸国探子,此番想打探我大秦煤石之事,若再遇见此等拦车问路之事,便一概托词听不懂他们的口音,二三子可记住了?”

    众人忙道,“记住了,朝廷既让我守口如瓶,我等便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笑话,我王仁慈,眼下不但采煤之人有奖励,运煤之人拉满二十趟,也能得到一石煤石之奖励,换成黍米便是好几石,如今各家壮劳力但凡有点空闲,谁不惦记着多上山挖煤运煤?

    中年御夫忙提醒道,“怒,他还给我塞了金子”

    年轻御夫眼中闪过寒光,一一看过众人,咬牙切齿道,“二三子且说说,是我大秦王上的恩惠大,还是那块金子的恩惠大?若有人收下金子泄出口风,导致煤石被五国联手抢光,届时我秦人可还能分到半块?”

    众人齐刷刷吼道,“王上的恩惠大!分不到!我等绝不吐露半字!”

    别看这些乡野庶民不识几个字,但道理他们是懂的:秦国如今有了这般爱民的王上,又有了煤石,有了高产之粮食,好日子眼看就在前头的,谁肯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收那点金子?

    老秦人呐,只想安安稳稳带着全家,跟着自己的君王过好日子!

    治粟内史在早朝上兴奋提及,咸阳郊外那两亩油菜今日便要收割了,恳请君王前去观看,嬴政欣然应下了。

    在批阅完各地呈上的加急奏章后,他便带着李斯等文臣,喊上扶苏、抱着明赫一同出了宫门。

    作为君王在心中钦定的大秦储君,扶苏身上承载着艰巨的重任,农稼之事亦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项。

    待君臣一行人下了马车,早就候在此处的治粟内史,急忙捧着一把摘下的菜荚奔来,分发给众人后,激动道,“禀王上,臣方才数了几十株油菜,最多的一株有500个荚果,最少的亦386个荚果,剩下的皆在480个荚果之间,列位请看”

    说着,他将手上那颗足有食指长的菜荚,轻轻拨开它黄灿灿的外壳,小心翼翼将细如鱼卵的荚果拨到手心里,飞快数了两遍,抬头笑得连胡子都在打颤,

    “王上,这小小一颗荚里,便足足有48粒种子啊!臣记得,去岁按王上之叮嘱播种之时,一窝土里只需埋2到3粒种子!”

    正在学算筹之法的扶苏急忙算了算,高兴道,“这般一来,岂非一株油菜,至少能产出两万多粒种子?”

    嬴政眸中泛起一阵粼粼欣喜之色,看向同样激动不已的李斯等人,笑道,“诸卿不妨拨开这些菜荚再数数。”

    明赫急忙伸长脖子看他们数油菜粒,李斯最先数完,万分珍惜地将手挪到君王面前,欢喜笑道,“王上,臣这颗菜荚有50粒!”

    王绾也慢慢将手递了过来,“王上,臣这颗有46粒”

    明赫高兴地用力拍着小手,这产值比前世外婆家的高多了,他幼时趁大人打油菜之时数过,一颗菜荚里只有二三十粒油菜籽呢,系统商城虽然有点子奇葩,但卖的东西确实不同凡响。

    这样一来,仅一株油菜就能种上好几分地,再加上春耕刚播下的花生和芝麻,秦国百姓以后还愁吃不上油?不可能!

    嬴政担心小崽将小手拍疼了,便轻轻捉住他的小手,颔首笑道,“让农人们开始收割吧。”

    众人忙将手中的油菜籽,小心放进治粟内史取出的麻布袋中,然后便站在道旁观看农人收割,极力隐忍着心中激动的农人接到命令后,飞快在地头分工忙活起来。

    有人举着镰刀埋身于高高的菜杆间,嗖嗖割起油菜,有人跟在身后把油菜分堆摆放,另一些人则抬着竹编的两米大席子,铺在空出来的地里,又把油菜杆抱来放在席上,举着长长的木棒敲打脱壳

    当然,今日两亩地就有数十名农人忙活,是治粟内史特意安排的,为了让君王能迅速完整观看收割的过程,才选择用人力来换时间。

    实际上,在一人种百亩地的秦国,秋收时节也是一家人负责抢收数百亩地,工作量非常巨大。

    饶是如此,除却关中平原有郑国渠灌溉的肥沃之地,大部分郡县一亩地的收成,远达不到一钟,所以百姓想多吃几口粮食,只能拼命种更多田地,哪怕是找豪强赁地,也能在交完税赋后,为家里多留点粮食。

    但这样一来,本就吃不饱的庶民,只能日夜操劳奔波,寿命就更短了,秦国本就不丰裕的劳动力,便会因他们的生老病死而减少

    不约而同想到这件事的嬴政与李斯君臣,便心照不宣地对上了视线。

    嬴政看着李斯,突然心有所悟:寡人近日隐有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之意,以李斯之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来,可他为何不站出来反对?

    李斯急忙收回目光,暗暗琢磨:王上恐怕又想借高产之种施行仁政了,也不知,我王究竟有没有看出我的誓死追随之心?不行,若王上以为我坚持法家之道,定会从此疏远我

    思及此,他急忙又抬头睁大双眼,好教嬴政看清他眼中的忠贞之光。

    哪知君王早已收回了目光,与他迎面对上的,是明赫那双好奇的乌溜溜大眼睛。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李斯先败下阵来,明赫这才跟着收回了目光,暗道,“没想到李斯这职场老油条,也有童心未泯的一面,竟对我一个宝宝暗送秋波”

    李斯差点脚下一滑,急忙朝嬴政看去:王上,臣真没有觊觎九公子啊!

    嬴政与王绾等人却猜测着,老油条是何物?又老又油的条子?老痞子?

    嬴政摸了摸小崽长出寸许头发的小脑袋,吾儿误会李斯了,他向来谨言慎行,方才恐怕是想看寡人

    人多力量大,菜籽很快便装进了箩筐中,治粟内史让人抬来大秤杆一称,十钟,这两亩地中收获了足足十钟菜籽,这意味着,一亩便能产出五钟之巨!

    君臣们俱是欢喜不已,若今岁种下那些仙界之种,也能有这等高产之力,那大秦岂非还要再修上更多粮仓?那将是何等从未有过的煌煌盛世!

    亲眼看着油菜籽装入麻袋、等待今岁冬日播种的君臣们,满怀着对秋收的憧憬离开了郊外,各自赶着回去完成政务。

    嬴政带着扶苏与小崽回到宫门,刚踏下马车,就听见一道有些浮夸的声音传来,“阿政,你总算回来了!”

    明赫不满地扒拉着身子望去,谁啊,没大没小的,竟敢这么称呼我家大大?

    扶苏看向迎面走来的陌生华服青年,也暗暗蹙了蹙眉头,咸阳城中,君王身前,除了祖母与曾祖母,世间还有何人能直呼我父王之名?无礼至极!

    嬴政却抱着明赫快步上前,面露惊喜道,“丹,你怎来咸阳了?”

    第52章

    姬丹闻言心中一咯噔, 忙看了看宫门左右的侍卫,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无奈苦笑道, “此事说来话长”

    嬴政乍见数年未见之幼时好友,心中自是十分高兴,眼下见对方似有难言之隐, 便豪爽笑道, “无妨,你先随寡人进宫再说。”

    扶苏见此人与父王竟是友人,忙乖巧伸手主动接过明赫, 抱着小崽亦步亦趋跟在大人身后,嬴政毫无架子地与姬丹并肩而行, 说说笑笑迈步朝宫道走去。

    明赫在扶苏怀里却不安分地伸长脖子,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姬丹的背影, 心急如焚地暗道, “他叫丹?这人是我知道的那个燕国太子丹吗?”

    扶苏情不自禁看了看对方的湛蓝色华服, 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虽不知父王当年在赵国为质之详情, 却父王说过,燕国溯源循宗, 本是周文王长子召公姬奭之封地,燕国于乱世分出后, 姬姓公族认为周王室火德气数已尽, 便寻来高人推演, 得出“燕临北海, 天赋水德”之命数,崇尚燕地浩渺烟波之蓝, 此人身上所穿的,确是燕国王族服饰。

    嬴政听着小崽这心声,脚步不由微微一滞,再想到先前明赫对昌平君和张苍的预言,眸中有幽邃之光一闪而过——小崽竟也知道丹?

    那么,丹对寡人而言,究竟是张苍,还是熊启?

    想到这里,他有意提醒小崽几分,便笑着对姬丹感慨道,“丹呐,当年你我同在邯郸为质,同被赵人欺辱,寡人此生,只与你一人,算得上是刎颈之交”

    姬丹闻言,心头万分的屈辱与不甘再次哗啦啦涌起——

    是啊,当年你我同在邯郸为质,那时的我是燕国太子,而你,是被父亲抛弃的秦国野种。

    可今日,你是一呼百应的强秦之王,而我?是依然要前往异乡为质的燕国太子!

    你明明样样不如我,偏生运气比我好许多,得了个短命的父王,这才捡了漏子,可恨

    他努力压下心间快溢出来的嫉恨,强撑着露出翩翩笑容,“是啊,我与阿政当年在邯郸一别,细细算来,也有十多年未见了”

    话音未落,明赫却“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奋力挣脱扶苏的怀抱,挥舞着两只短手朝前方嬴政的背影扑去。

    嬴政一听,立刻转身,大步来到急得不行的扶苏身前,伸出沉稳的手臂,一把接过挂着泪珠的小崽,为他轻轻擦拭眼泪后,拍着后背安抚道,“明赫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些饿了?”

    明赫伸出两手紧紧搂住父王的肩膀,口中虽停下了哭嚎,泪汪汪的眼睛却满含警惕地、盯着转身望来的姬丹,心中嘀咕道,“父王,我不饿,我是故意哭的,因为我不想你跟那个坏人走在一起,燕国太子丹,是一个非常伪善的小人”

    嬴政面上不动声色,一颗心却渐渐沉落下去,小崽定不会骗自己一时又不免升起几分自嘲:如此说来,寡人果然亲友之缘皆浅薄。

    扶苏闻言,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忍不住抬眼朝姬丹看去,这位与父王共度幼时难关的燕国太子,真的是伪君子么?

    却见姬丹笑着走来,细细打量了几眼正盯着自己看的幼崽,又撇头若有所思,看了看仪态端方的扶苏,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着扶苏问道,“阿政,他是?”

    嬴政笑道,“此乃寡人之长子扶苏。”

    自幼接受周礼熏陶的扶苏,便大大方方上前两步,朝姬丹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姬丹叹道,“扶苏果然彬彬有礼,有乃父当年之风范。”

    说着,他又伸手摸了摸明赫圆嘟嘟的小脸,促狭道,“这俩孩子样貌不像,想来并非是同母所生阿政啊,周礼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子’,没想到你身为一国之君,竟会这般宠溺稚子,想必此子之母深得你心,莫非你打算要立她为后?让我猜猜,此人究竟是多情貌美之赵女,还是多姿细腰之楚女”

    这话说得,前半句隐有挑拨两孩子兄弟感情之意,而后半句,已堪称十分轻佻了。

    真乃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扶苏——你虽是秦国的长公子,但你父王不但溺爱幼子,还将立他的母亲为后,如此一来,你这长公子的处境,将十分尴尬哦

    经历先前诸多磨练的扶苏,早已不像从前那般单纯,在父亲半年多的刻意训练下,对探察人心一事大有长进。

    眼下,他自然也察觉到姬丹言语间的挑拨之意,不由得暗道,小九心声所言果然不假,当初熊启也是这般,喜欢有意无意说些挑拨之言,可恨!

    连扶苏都能听出他的弦外音,嬴政自然早听出来了,他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眉头,再者,他并不喜谈论这等风月之言,何况是在孩子面前

    尴尬的氛围中,他正想打断对方的话头,一旁的蒙恬已肃色道,“王上,此处日头有些大,九公子恐是被晒哭了,请王上早些进宫吧。”

    嬴政点点头,抱着幼崽就大步往前走,姬丹跟在一旁,边走还边笑着来摸明赫的脸墩。

    明赫毫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啪”地一下用力打在他手上,没礼貌!

    扶苏与蒙恬暗道打得好,嬴政假装没看见,继续与姬丹谈笑风生往前走去。

    姬丹面上并不恼怒,心中反倒暗喜:看来,嬴政对这崽子护得很紧啊!如此甚好,待本太子打探出他的母亲究竟是何人,必能伺机挑拨一番,我就不信有了储君之争,这秦国后院还烧不起来

    当年,晋献公为立宠妃骊姬所生的奚齐为世子,逼死长子申生,引发晋国混乱多年;

    赵武灵王因改立宠妃吴娃之子为君,引来一代英主饿死沙丘,赵国实力从此一落千丈;

    若秦国朝堂,也因嬴政宠幼废长而起风波,这天下局势,必会因我姬丹而扭转!

    想到这里,他又将暗藏野心的目光,投向嬴政怀中的稚子身上,笑得更愉悦了:未料本公子来这咸阳一趟,竟因你这小东西而收获颇丰

    明赫扭头,正好看见对方算计的目光,心头怒火一下蹭蹭升了起来,嘀嘀咕咕道,

    “按理说,太子丹确实会入秦为质,但他本该在灭韩之前来,而不是现在这说明,我的到来,始终还是改变了原来的历史轨迹,所以,我一定不能放松警惕!这人一看就心术不正,跟那个熊启有得一比!我得让父王离他远点如果这回,他不是逃回燕国才派荆轲来刺杀父王,而是直接在秦国,就开始谋划刺杀一事呢?如果他下毒呢?不行,今天我要立刻托梦告诉父王,真讨厌这伪君子,整天假惺惺的”

    这一回,随着他的心声响起,姬丹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荆轲来到咸阳宫献舆图刺君的画面,迅速出现在几人脑海之中,嬴政堂堂一代君王,竟被追得满殿奔跑!

    蒙恬看得心中愤懑不已,我王对他百般礼遇,他竟派人刺杀我王?狗贼也!这样想着,他急忙往前多跨了疾步,按住腰间之剑紧紧跟在君王身后。

    嬴政平静待画面离去后,飞快总结出几点关键信息:

    第一,姬丹此番来咸阳,是被燕王先斩后奏、派来秦国当质子的;

    第二,姬丹并不甘心,日后会寻机逃回燕国;

    第三,姬丹对此事怀恨在心,有杀他之意。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两分,心中升腾起几分茫茫天地间,唯自己一人踏雪而行的孤寂之感——

    预言中那个嬴政,活得究竟是有多寂寥?

    活着时,兄弟要为权势杀他,母亲要助情人杀他,友人要为灭秦杀他

    待死后,最信任的宦官负他,最宠爱的幼子负他,最信重的大臣也负他

    他暗叹一口气,低头温柔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那点子悲凉的情绪,便迅速随着春风被吹散了——寡人如今有了小崽,一切都会不同了,连扶苏如今也大有长进

    这时,悄悄嘀咕完的明赫,也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摸上嬴政的脸,熟练地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传来的奶声奶气童声,在这一刻充满了护爹的霸气,“反正,现在有我嬴明赫在,没人能伤害我父王一根头发!”

    扶苏也急忙上前,牢牢牵住父王的衣角,装出一副与明赫争夺父爱的不满模样,嚷着“儿臣也要父王牵”,顺势挤走了与嬴政并肩而行的姬丹。

    嬴政欣慰地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往前走去,姬丹瞧此情景,愈发惊喜不已,只觉得这趟没白来。

    几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回到了章台宫主殿。

    姬丹见嬴政抱着那孩子登上殿阶,竟坐到比寻常案桌高出数尺的案前,并非跪坐,而是垂足而坐!

    他急忙移开目光,暗暗鄙夷,当年在赵国为质之时,嬴政尚知几分礼仪,如今当了君王倒越发粗鄙起来了,真不愧是穿黑色之服的蛮夷。

    无论心中如何暗潮涌动,嬴政面上依然和煦如初,笑问道,“不知丹今日前往咸阳,究竟所为何事?”

    姬丹神色一僵,他这一路想了许多种法子,终究无法隐瞒此番前来秦国为阶下囚的真相,犹豫了一瞬,终是取出国书。

    他虽知按照列国惯例,臣子与外臣呈交之物,皆会由专门负责的官员转交君王。

    但他自恃与嬴政关系非同一般,想借机保留最后的自尊,好教秦国人知晓,自己即便是质子,也是无人能随意欺辱的质子。

    恐怕届时,嬴政还会主动为他遮掩此事,少说也能赐个宽宅府邸,再送他一群家臣美姬,如此一来,在秦国谋事也方便许多

    这样想着,他便捧着国书迈步朝殿上走去,想上前亲自递给嬴政,蒙恬却闪身挡住了他的路,客气笑道,“有劳姬公子,但依秦国之律,群臣呈与我王一应物品,皆由在下转交。”

    说着,便展开两手,恭敬等着接收这份国书——笑话,此贼既会收买刺客寻刺我王,还想在我秦国要甚颜面?

    明明蒙恬的姿态和话语都礼貌至极,但姬丹听着这话,却很不对味——群臣?我与嬴政自幼一同长大,又岂能以臣子之礼侍他?

    他下意识握紧了封装国书的竹筒,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蒙恬不卑不亢道,“在下内史蒙恬。”

    他又问,“你可知我是何人?”

    蒙恬按住心中的嫌恶,恭声道,“您乃燕国太子。”

    姬丹点点头,指着殿上垂首逗弄稚子的嬴政道,声音陡然升高,“可我除了是燕国太子,还是你秦国君王之故友!你岂能让本太子以秦臣之礼事秦君?”

    饶扶苏性子再好,眼下也很想揍他一顿,一个要杀我父王的故人,还敢扯着父王的大旗作筏子?真真无耻之尤!

    蒙恬将拳头握得嘎吱响,恨不得将这无耻之徒扔出殿外去,但眼下王上不发作,他也只能跟着演戏,便假装犹豫请示道,“王上”

    嬴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依然笑眯眯看着对方,“无妨,丹既是寡人之故友,确不能遵循朝堂之礼,传上来吧。”

    姬丹立刻瞟了蒙恬一眼,趾高气昂来到殿上,亲自将国书递到嬴政面前。

    明赫急忙让系统兑了一个有效期一时辰的“百毒不侵”道具,悄悄扔给了嬴政,然后冷冷乜向姬丹,管你打什么鬼主意,休想得逞!

    于是,他张开两只胖嘟嘟的手臂,紧紧抓住父王的胳膊,不让他去接对方的东西。

    当个质子都这么神气,惯得你!

    嬴政只觉得心中流过一阵暖意,吾儿才这般小,便会维护父王了,生子当如明赫啊!

    他毫不费力腾出一手来接过国书,蒙恬急忙上前道,“王上,您抱着九公子不便拆封泥,请让臣来效劳!”

    嬴政便从善如流地,将国书又递到蒙恬手中。

    姬丹见状,顿时涌起一阵被怠慢的不悦,还有浓浓的身为秦国质子之不安,脸色渐渐涨红起来——按周礼,嬴政若真将自己当成好友,便应当双手接过国书,亲自拆泥!

    好,你今朝得势竟如此狂妄,往后,便休怪我无情

    蒙恬三两下拆开后,重新将竹筒内的绢帛捧到君王面前,“王上”

    嬴政假意双臂被重新扑上来的明赫箍得太紧,无法脱身,无奈道,“罢了,小儿顽劣,你念与寡人听便是。”

    说着,歉意地朝姬丹笑了笑。

    姬丹闻言,脸上的红晕开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嬴政方才口口声声与我叙旧日情谊,眼下,竟要让人当堂念出这质子国书,连半分颜面都不留与我!

    蒙恬飞快看了他一眼,淡淡笑着挪步站回殿中,运足体内丹田之气,声如洪钟地念道,“臣燕国姬喜敬呈秦王:听闻秦国近日所向披靡勇夺韩地、俘虏韩王,臣喜不自胜,特恭贺秦王喜得新城,臣欢喜之心无以言表,特送臣子姬丹入秦为质,以供秦王驱使遣用,谨以表臣对秦王之仰慕,对秦国之忠心,臣喜再拜之”

    姬丹听着这字字句句,脸上早已一时红一时白,面色十分精彩,这声音如此之大,连殿外的侍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明赫笑嘻嘻看着他,挥舞着手咯咯笑个不停,让你在蒙恬面前耍威风,活该!

    正襟危坐的扶苏突然站起身来,脸上布满了孩童天真无邪的疑惑,“父王,儿臣近日在跟着太傅学周礼,眼下却有几分不解:既然君王是太子之父,那君王之权便该重于太子之权。可为何,燕王在信中自称是您的臣子,燕国太子却说他是您的故友,而非您的臣子难道在燕国,太子之权要重于君王之权么?”

    蒙恬一听,恨不得给长公子击个掌,问得好,问得太妙了!

    若姬丹承认太子之权远不及君王,便要收起那得势小人的模样,老老实实在秦国以质子之身生活;

    若姬丹想厚颜求几分殊遇,便正好验证了长公子之言:在燕国,君王之权不如太子,所以才会出现“燕王要恭敬向秦王称臣,而燕太子却能与秦王称兄道弟”的场面!

    这话,若传到那位薄情至极的燕王耳中,呵呵

    如此一来,姬丹岂敢再以昔日情谊逼迫王上?

    姬丹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心头不由得猛地一颤,抬眼狠狠瞪着扶苏,但扶苏却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仿佛方才他说的话,确实是稚子无心之言

    他又将目光投向正咧着嘴、用力拍着手掌的明赫,心中愤怒不已——这秦国王室之子,怎的一个个跟傻子一般,毫无眼色!

    嬴政抱着明赫起身,无奈看了看扶苏,又一脸真诚看着姬丹,叹道,“唉,吾儿言之有理!寡人竟不知你此番前来,是为了质秦一事,若燕王先发出国书,寡人倒可劝他免了此事但眼下人与信皆已送到,若再将你遣返燕国,恐怕处境有些难为”

    姬丹心中苦涩不已,未料我那父王,竟对嬴政如此奴颜屈膝,口口声声“臣”不离口,若我在秦国妄自尊大,来日回了燕国,何止是“有些”难为?

    所谓太子,在君王面前亦不过是臣子,若敢僭越于君王之上,便是自寻死路。

    眼下,君父尚对嬴政毕恭毕敬,他岂敢再以对方名讳相称?再者,燕王既将他送了出来,又怎许他扭头回去?

    思及此,他只得勉力扬起笑脸,终于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揖礼,奋力解释道,“外臣多年未见秦王,方才欣喜之下,难免有些失礼,还请秦王恕罪!臣之心意与我父一般无二,臣自愿质与秦国,还请秦王收留!”

    嬴政一听,神色愈发真挚了,“寡人方才本想着,你我乃患难之交,寡人岂能让你当日在赵国所吃之苦,又在我秦国再吃一趟?但扶苏此言倒提醒了寡人:燕王既然对我秦国自称为臣,我若厚待了你,待日后你返回蓟城,恐怕”

    这一刻,姬丹心中升起对他那父亲的无限恨意,又见嬴政多少对自己还有点情谊,一时又恨又庆幸,涩声道,“还请秦王按寻常规制安置外臣,切莫为了你我情分,坏了邦交礼仪。”

    嬴政这才点头,“如此,只得委屈你了。”便转头吩咐道,“蒙恬,将燕国太子带至质馆安歇。”

    “喏!”蒙恬边带着姬丹出殿,边思索着:我定要为他选最“宽敞明亮”的房间,安排最“温和细心”的奴仆,想必王上很乐意看到这恶贼被“妥善照顾”

    嬴政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姬丹这颗棋子,燕王既然送出来了,寡人总不能辜负他的美意,派刺客来杀寡人?呵!

    邯郸龙台宫,收到燕国探子来信的赵王,气咻咻扔下了绢帛,“那姬喜真乃无耻小人,背信弃义!如此关键之机,他竟敢暗自派太子前往秦国为质,着实愚不可及!”

    刚刚赶来传信的郭开忙安抚道,“王上息怒,臣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天师今日又占了一卦,观那灾星近日气焰极盛,断言秦国覆灭之机恐将至,故而,您无须介怀姬喜这般小人之举,大不了到时,将燕国一起灭了便是”

    赵王闻言顿时转怒为喜,抚掌道,“相国与天师,真乃寡人之福星也!”

    第53章

    正在赵王与郭开因天师之卦而洋洋自得之际, 魏国朝堂却因黑石一事吵了起来。

    准确说来,是长安君魏无知,跟魏王父子二人吵了起来。

    此事, 还要从他前些日子收到的探子密报说起。

    当日他劝说赵王撤民无果、反被赶出邯郸城后,一路反复回想秦国大量挖采黑石一事,终究隐隐不安, 于是一回到大梁城, 便立刻又派出数名探子前往秦魏边境,命他们以魏国王族之通商符传,乔装成商贩混入庶民之中打探消息。

    怎奈秦人谨遵法令, 口风格外严实,他在大梁望眼欲穿等了足足一个多月, 终于收到一个探子送回的消息,就这, 还是对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靠着与魏地旧民攀附五服亲缘打探来的。

    果然, 那黑石并非普通石头, 而是能当成柴薪燃烧的宝贝金石, 而且它的火温和时效都远胜于柴薪!

    魏无知抖着手看完密报,将随信送来的小包袱拆开, 取出一块黑石点燃试验后,匆匆出门进宫求见君王。

    他如此这般介绍完黑石之功用后, 便苦口婆心劝道,

    “王上, 有了这黑石, 秦人便可用此物来冶炼铁器,其制铁技艺与速度必将大幅提升, 秦军威势必将大增!依臣之见,秦国迟早会对列国挨个下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拖到它有尖刀利刃之时,不如听取楚王之意,五国联盟一举攻秦”

    正在给儿子发“仙丹”的魏王闻言,不由转头阴恻恻盯着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气,“长痛不如短痛?怎么,听你这话之意,是认为我魏国早些亡国更好么?”

    魏无知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改口道,“请王上恕罪,是臣失言了,臣之意乃是,若五国趁秦不备,联手发兵函谷关”

    魏王用力拂袖,面上带着怒气道,“无知啊,你莫不是想借机提醒寡人,魏无忌当年率我魏国大军联合五国抗秦之功?那你可知晓,秦国当年打完长平之战,为何要头一个拿我魏国来开刀,嗯?”

    太子魏假忍着窒息的痛苦吞下丹药后,拍了几句诸如“此仙丹果然味美香甜”的马屁,便转头拿眼瞥着魏无知,快速接过话头,“父王,此事儿臣知道!秦国当日伐魏,乃是报当年出兵救赵之仇,我魏国,实乃无妄之灾啊!”

    魏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正是如此!若非魏无忌背叛先王,擅自盗兵符发兵救赵,秦国又岂会将这罪孽,算在我魏国头上?无知啊,你祖父后来虽回魏国挂帅驱秦,但我魏国已足够厚待你这一脉,往日之事一笔勾销,你往后无须再在寡人面前,暗示魏无忌之功绩”

    魏无知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解释什么,在魏国公族宗室眼中,他祖父已是盖棺定论的叛国之人,解释又有何用?

    比起言辞略委婉几分的君王叔父,身为同辈人的魏假就没这么大度了,他冷笑道,“魏无知,你如今能得一个封君之位,已是我父王莫大的宽容和恩赐,合该收心养性,安安分分待在府中,当个富贵闲人,岂可再三干涉朝堂之事?”

    魏无知行礼道,“王上,太子,臣绝无半分弄权之心,只是如今见我魏国社稷危在旦夕,着实担忧不已”

    魏王冷眼乜着他,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与魏无忌果然一脉相承,连长他人志气之言都一般无二,不必再说了!”

    他着实不想见这背叛过宗族之人的后代,隔三差五来自己眼前晃荡,烦心!

    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后,秦国一缓过气来,立刻对魏国发起报复,先王这才惊觉,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抗秦。

    他只得捏着鼻子,放下身段,派人请回流亡赵国的信陵君,承诺既往不咎当年之事,以盼信陵君能重振魏军气势,救下魏国。

    信陵君坚持认为秦国一路东出之后,必将生出吞并诸国之意,于是趁此机会,利用其在列国之名望,再晓之以利益,联合列国数十万大军,再黄河以南击退蒙骜之军,并乘胜追击至函谷关——他声称想借这次抗秦之机,一举灭掉秦国。

    想到这里,魏王又冷哼了一声,魏无忌此举,分明是以危言耸听之言,来掩饰他叛族之大罪,借此自提身价,如今十多年过去了,魏国不还好端端存活着么?

    魏无知此刻也在想这事,但角度却与魏王截然不同。

    当时正值秦王嬴政登基之时,秦国内部飘摇、诸国闻风丧胆的白起已死、秦军又被逼回函谷关内——若五国联军继续推进战线,未尝不能灭了秦国。

    可惜,先王终究不肯再信信陵君,在间者的挑拨之下将他召回魏国,换了他人前去接手大军,也正因如此,列国纷纷以此找理由退了兵

    距离灭秦最近的一次机会,就此灰飞烟灭,而信陵君为彻底打消君王之疑虑、保全子孙之富贵,从此便再不过问国事,彻底沉湎于酒色之中,直到几年后郁郁而终。

    魏无知想到祖父离世前,声声悲呼的‘灭秦,灭秦方可永绝后患”一事,心中的犹疑重新坚定起来,纵王上百般不待见我,我亦当尽忠臣之责!

    他取出一块黑石双手奉上,痛心疾首道,“王上,臣方才已试过,此物确能燃烧,且时长比柴薪还多上两倍不止,秦国有此利器,必会用来大量冶铁制造兵器!臣恳请王上即刻联络列国,尽快发兵攻秦,同时将此事告知列国君王,以做好应对之策”

    魏王顿时眼睛一亮,忙命人将黑石接来,欣喜观察着,“这石头果能燃烧,且有柴薪两倍之力?”

    魏无知暗松一口气,我王终于注意到我今日进宫要说的重点了。

    他恭声道,“确实如此!王上可命人一试,不过,需以少许干草引燃。”

    魏王这才对他露出一分笑意,迫不及待命人拿去殿外一试。

    等了半晌,宫人欢喜进殿回禀,“王上,这石头真能点燃!”

    魏王父子一听,竟丝毫不顾半分仪态,急匆匆飞奔跑去殿外查看,魏无知默默跟在身后,暗道:如此一来,王上定能意识到此物之威力,秦国有此物,正如虎添翼,抗秦一事迫在眉睫!

    魏王看着那被烧得半红之黑石,不由狂喜从心来,抚须大笑不止,“哈哈哈,今日之事,真乃天助寡人成就大道也!有无根之黑石燃于丹炉之中,何愁天师不能为寡人炼出长生之丹?来人,速去将张天师请来!”

    天师曾告诉过他,只凭借这凡间柴薪之火,丹炉只能炼出强身健体与飞升之丹药,若要炼制长生之丹则火力不足,除非能寻到无根之真火。

    从前实在是没得选,魏王才只能将死后无穷之哀荣,寄托在丹药得道成仙一事上。

    但世人谁不贪恋红尘?比起百年后飞升未知的仙界,他更想得到一款长生之药,从此便能不老不死,永享人间君王之尊。

    没想到今日,他果真得到了这炼制长生丹药之火!

    柴薪伐于树枝,所燃者自是有根之火,而这石头却是死物,岂非正是天赐的无根真火?

    真乃天助大魏也!

    魏无知惊得微微晃了晃身子,失望地激动开口道,“王上,臣方才说过,据前些日子派出的探子来报,秦国在各地大肆挖采了许多黑石,若它用此…”

    魏假早已飞快盘算了一通,闻对方之言却愈发惊喜,忙道,“原来这就是秦王大肆出动人手挖采的金矿,怪不得父王,若我魏国也能挖出黑石,便能高价售给北边那些乌孙人和匈奴人,如此一来,能为我大魏换回金银牛犊无数!”

    嘿嘿,本太子的獒犬,便能源源吃到新鲜的北地嫩牛了!

    魏王抚须笑道,“吾儿聪慧,此计甚好!寡人即刻下令,让各地郡县将采黑石一事,视为魏国今岁头等要事!”

    说着,他便兴冲冲折身回殿中,命人研墨亲自拟采石诏书。

    魏无知实在忍无可忍,疾步追上去,大声劝道,“王上,错了!当务之急不是采石,而是攻秦呐!”

    魏王没好气地抬起头来,黑着脸道,“怎么,这漫山遍野的黑石,只有秦国采得,我魏国就采不得了?你莫不是被秦人收买了?”

    魏无知满脸通红怒道,“王上,纵当日我大父叛君救赵,亦是出于襄助姊妹之心,他我魏国子孙,岂是能被他国以金钱利益笼络之人”

    魏王厌恶地挥挥手,“给寡人闭嘴!”

    魏无知如同充耳不闻,继续扬声道,“这黑石虽好,眼下却非采石之机,秦国从去岁猝然退军之际,便已暗中着手挖取黑石,到如今,仓库之中不知已堆满凡几,又不知已炼出多少铁器,若不趁秦国尚未装配到位之时,率先发难除去这隐患,列国日后必将一一被其蚕食!”

    “臣愿自请为使前往列国,以说服诸侯们携手攻秦,待列国合谋灭了秦国,王上自可安心挖采黑石”

    魏王咬牙写完诏书,气得举起毛笔一下掷在他脸上,乌鸦嘴!若对方不是魏无忌之孙,他都能当场下令,把这乌鸦嘴拖去砍了!

    他怒气冲冲道,“你这混账东西,你一日不咒我魏国便不得安生么?强秦横行百年,尚未能灭我魏国,如果便是五国再次联手,又岂能在朝夕间灭了强秦?如此一来,待诸国僵持数十年,国中再无人能征召采黑石,寡人长生之计又待如何?滚!回去面壁思过半月,半年不准再踏进宫中!”

    魏假在一旁轻蔑看了一眼魏无知,幸灾乐祸道,“父王所言极是!这黑石,秦国既然能轻易挖到,便意味它的开采难度极低,而产量又极高,只是先前众人皆不识此物,才未在意罢了。”

    说到这里,他指着魏无知厉声道,“如此唾手可得宝物的大好机会,你竟想劝父王放下黑石,先去攻秦?呵呵,本太子还想为父王夺下秦国境内的黑石呢,以我魏国今日之力,能做到吗?哼,与其镇日好高骛远,不如先将魏国境内能挖的统统挖到手,灭秦一事,自当徐徐图之…你还不快滚!”

    有了以黑石换牛羊的源源进项,他便能打造出一个有数千只獒犬的威猛军团,灭秦?到时堪称轻而易举,何必急在一时?

    魏无知听着这些鬼话,心中急得不行,还想再苦苦劝谏,却被魏王命人架着赶了出去,他气恼至极,不甘心地骂着“昏君误国”,直到被彻底拖出殿外。

    魏假看着魏王黑沉沉的面色,忙做了个手势,暗示道,“父王,要不要儿臣将他”

    魏王冷冷横了他一眼,“前几年,有三千门客的吕不韦被熊启设计除去后,各地门客冒着灭族之危险,踊跃赶往咸阳,盗其尸身埋于北邙山!魏无忌能以声名召集列国出兵伐秦,你莫不是以为,他的名声还不及吕不韦?身为君者,当权衡利弊,若杀了魏无知,不但会令公族不满,还将引来山东诸国游侠之报复,又何苦来哉?”

    这一刻,他想到即将实现的长生大计,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既然寡人能永存于世,我魏国,立这太子又有何用?

    很快,魏国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挖采黑石行动,接着,潜伏在魏国的探子,迅速将黑石可燃一事传回国内,列国各地山野之间挤满了人。

    众人数趟无功而返,各国君王却以秦国为先例,认准了此物在山间弯腰便能挖到,气恼之下杀了好几拨人以儆效尤,一时人心惶惶

    这消息传到秦国之时,嬴政正在操心明赫的新床。

    随着这小家伙能熟练翻身后,他怀着满腔“要早点成为大孩子帮父王”的愿望,天天趴着软乎乎的小身体,主动锻炼胳膊支撑力量,如今,他已提前解锁一项婴儿大运动能力——爬行。

    这样一来,扶苏的大床,就装不下这雄心勃勃的小家伙了。

    因为前几日,在睡梦中也不忘吭哧吭哧练习爬行的明赫,最后爬过了扶苏这个障碍物,吧唧一声脸朝地砸在地上,在剧痛的嚎啕大哭中醒来。

    这下可好,扶苏也被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在留夜的油灯里一看,心中悚然大惊,我阿弟呢?

    待他顺着哭声往地下一看,天爷呐!

    一时小的哭,大的摸着他额头的肿包,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可怜的扶苏,虽担当了大半年的长兄如父之职,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成人,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怎又不吓得六神无主?

    其实跟着他们一起哭的还有系统,只不过其他人不知道罢了。

    倒也不是系统故意不救明赫,而是他的出厂设置里,只有宿主遭遇突发生命危机时刻,才能启动紧急救援装置——譬如,明赫降生差点被赵王淹死之时。

    最后,还是宫人冒死赶去章台宫,惊动君王半夜赶来后,才哄停了抱头痛哭的两个崽子。

    纵是夏无且赶来为明赫抹了些草药汁,他额头上的大包也并未消去,嬴政心疼得当晚便将小崽抱回章台宫与自己同眠。

    不幸的是,待心疼不已的老父亲实在捱不住睡着后,脸上还挂着泪珠的明赫,再一次迷迷糊糊爬行起来——梦中的他,正兴冲冲奋力绕过面前的大山,眼看终于要抓到父王递来的肉饼之时,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

    嬴政猝然惊醒,猛地翻身从地上一把捞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崽之时,差点化身为后世怼天怼地的带娃家长——这地砖,着实可恨,害我儿多矣!

    次日,他便召来身兼数职的五黑,以一个溺爱幼子的老父亲身份,罕见地下达了一个他自认为颇不讲理的“极速达”任务:五日内,造出一张集美观、牢固、宽敞、四周围栏达五尺多的婴童床。

    无他法,小崽不能再摔了!

    艺高人胆大的五黑暗暗揣度了一下,若是今日回去,便着实备人伐木刨光,倒也来得及,王上这要求并不过分。

    只是,九公子不过稚儿,要做这般高的围栏做甚?

    他迟疑道,“王上,若这围栏便要达五尺之高,那这床的宽与长该造多大?”

    嬴政合计了一番,小崽既然喜欢爬,便让他尽情爬个痛快,温声道,“便按长十三尺,宽十三尺来造吧。”

    五黑脑中很快出现这尺寸做出来的样式,实在忍不住了,只得提醒道,“王上,便是寻常成人,亦无须如此宽阔之床,臣以为,九公子至多只需五尺”

    嬴政头疼地摆摆手,“此事你不懂,速去准备吧。”

    五黑只得一头雾水地揣着任务离去了。

    他并不知晓,嬴政今日早早将明赫带去后宫询问,这才知晓,婴童会翻身后,确极易摔下床,便欣然将明赫放入云夫人殿中的旧婴童床上,本想着先让他凑合几日,待打造出新的小床便将明赫放上去。

    但在扶苏忧心忡忡的提醒下,他还是决定让这小家伙先试试,看看这围栏究竟能不能挡住小崽。

    “奉命翻床”的明赫得到指令后,立刻两手紧紧抓住围栏,一腿奋力跨出了出去,但他清醒之时始终有安全意识,表演完成后,在围观的秦宫夫人们花容失色的惊叫中,又乖巧地将腿回了婴童床中。

    夫人们看得又惊又喜,连声对着嬴政夸赞:小九这孩子确实非同凡响,她们从未见过才六个多月便如此聪慧的孩童。

    嬴政看到这里却明白了:自家这小仙童崽子,精力之充沛与其他孩子全然不同。故而,这寻常婴童睡的围栏小床,给他睡仍是极悬呐!

    在命人撬掉扶苏寝殿的地砖与派人通宵守着小崽之间,他选择第三个答案:遇事不决,找五黑。

    第54章

    接下来, 在等待新床的几日里,嬴政果断拒绝了来自后宫各殿的踊跃暗示,尽职尽责地担当着一名老父亲的角色, 每到小崽入睡时分,他就亲自充当护崽使者,耐心地一趟趟将梦中乱爬的小崽抱回“封地”, 所以幸福的明赫再也没摔下床过。

    好在, 宣太后为秦国王族改良的强健基因,在接连遗漏两代秦国君王后,终于隔代遗传到了嬴政身上——与他的曾祖父昭襄王一样, 这位年轻的君王虽然自幼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素质却极好。

    若非后来日夜不休操劳国事, 导致他三十多岁就被拖垮了身子,这位心性坚韧的君王, 也不会怀着对大秦未来的无比担忧, 走到了渴望长生而痴迷寻觅丹药的地步。

    不过, 这都是史书记载的后话了, 眼下的嬴政十分身强力壮, 纵是他这几日拿着《五蠹》坐在床头,半睡半醒地为小家伙守夜, 待白日起来之时仍是神采奕奕,毫无半分疲色。

    虽然这样, 明赫总归还是深感惭愧, 都怪自己半夜不乖乱爬, 给父王添了乱!所以这几日, 他在睡前,都会努力把两只小手手紧紧地交叉绞在一起, 自我安慰这样就能老实睡觉了,如果他能开口说话,甚至想劝父王把他的手捆起来

    五日之约很快到来,这天,章台宫正殿刚散完早朝,五黑就领着匠人们驾着马车,紧赶慢赶来到了宫门前,待卸下众人合力完成的新床架和围栏零部件后,便分工抬着往宫道走去,待行至半途歇脚之时,引来了不少退朝大臣的围观。

    他们停下脚步边观察,边八卦地交头接耳道——

    “这难道是床?也太大了些吧?且这纹饰并非君王之规制,也不知是哪位夫人,竟敢在咸阳宫中逾矩”

    “可宫中近日,并未新进不守礼之夫人呐”

    隗状拧着眉头看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听着大臣们的窃窃私语,他立刻转身低斥道,“放肆!这等混账之言,尔等也说得出口?我王年轻有为,岂是周幽王那等,为博女子欢心而乱了规矩之昏君?”

    说着,他便扭头堆笑,客气上前询问道,“敢问五黑子,此床究竟是为何人所制?”

    若放在从前,他们这些公卿贵族,是不屑与匠人攀谈的——五黑虽是秦墨钜子,还在秦国少府任职,连君王亦要尊敬称他一声“五黑子”,但在这时代,正经的文臣武将,或是饱读诗书的学术大家,与他们眼中折腾“奇技淫巧之术”的匠人,终究隔着厚厚的阶层壁垒。

    但众所周知,如今王上对少府竟格外重视起来,还开先例设下匠人学室,大臣们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王上有抬举匠人之意?恐怕来日的朝堂上,五黑这种身穿短打布衣、低人一等的臣子,也能与他们获得平起平坐的地位。

    于是,大臣们也纷纷附和着隗状的行动,客气与匠人攀谈起来。

    让他们失望的是,经墨家调.教出来的匠人,终究都是只专注于技艺的讷口少言之人,任大臣怎么问,他们都只是羞涩地笑笑。

    而五黑虽性子耿直,毕竟也秦国朝堂待了这么多年,倒也咂摸出几分生存之道——匠人学室若要在秦国长长久久地开办下去,便绝不能得罪同僚,不然,人家总能寻到给你穿小鞋的时机。

    况且,王上出于爱子之心,光明正大为稚子造一张大床,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机密或丢人之事。

    于是,他也对隗状等人行礼笑道,“回隗丞相,这是王上命我等为九公子赶制的婴童床,眼下正要运去东殿拼装。”

    众臣一听,不由咋舌不已——九九公子?!

    这半岁大的婴孩,竟要睡一张比君王寝宫还宽敞的床,王上对这幼子的恩宠,不得了啊!

    有大臣已经在酝酿要如何劝谏了,如此一来,岂非有废长立幼之嫌等等,王上好像这数月来,与长公子的相处也多了许多,这眼下究竟又是何意?果然君心深不可测啊!

    而知晓明赫“仙人”身份的隗状王绾等人,一听这床的主人是九公子,立刻生出一股豪气:怪不得,原来是我大秦仙童.挥金如土.赠粮善人.九公子要睡的床,他年纪虽小,贡献却大,人家堂堂仙界之神,不要我大秦的封地与金银,无非就想多占点睡觉的地盘,怎的了?王上他乐意!

    想到这里,隗状忙对五黑真诚笑道,“既如此,还请五黑子早些去忙碌,我等便不打扰了。”

    五黑这才笑着与众人告别,带着匠人们重新扛起床架往东殿走去。

    待他们到来时,扶苏正带着逃学来看热闹的将闾等人,早已站成一排乖巧等候在殿中,在宫人的引领下,五黑等人径直将东西扛到宽阔的寝宫之中,开始快速拼装起床板与围栏来。

    明赫看着这造型别致、原木色、无油漆胶水的环保大床,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是父王送给他的,嬴明赫有自己的床了!

    扶苏几日未与明赫一同入睡,实在想念得紧,眼下正抱着小崽舍不得撒手,他眉开眼笑指着匠人拼起来的巨大床架,亲昵道,“往后啊,小九再也不担心会摔下床了。”

    说着,他又有些遗憾道,“不过这回工期太紧,这床没来得及髹漆,木色未经修饰,着实有些美中不足”

    子高亦附和道,“是啊,若髹了漆上去,这床便称得上是美轮美奂了。”

    其实,古代家具并非都是原木色,早在春秋时期,列国就有了各种纹饰精美的漆器制品,匠人们割开漆树的树皮,收集到朱红色的漆液,再经过过滤、晾晒、细滤等步骤,就能得到色固持久的漆。

    其中,位于江汉平原的楚国,因产大量生漆树而尤擅漆器,秦国如今的制漆制胎技艺,便是从楚国传来的,但秦人崇尚庄严端重之风,其漆器造型远不如楚国奇异瑰丽。(1)

    可贵人们并不介意,反倒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髹漆的木器总会更绚丽几分,且有防腐防蛀之功效。

    而眼下明赫这大床,之所以保留木头的本色,还真不是五黑疏忽了,而是嬴政特意叮嘱的。

    这会儿,热爱刷题的系统也在悄悄给明赫科普,“宿主,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不让五黑给这床涂漆吗?”

    明赫正想说因为环保,就听系统又道,“这漆树,又被古人叫做‘咬人树’,因为它含有高浓度漆酸,如果沾到皮肤上,会引起全身溃疡中毒,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别小看这点皮肤病,严重起来也会致人死亡的这东西要经过晾晒除味,才能正常使用。可现在工期只有五天,秦始皇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你的安全,只能放弃涂漆了”

    明赫听得感动不已,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日理万机的始皇大大,这么事无巨细的关心就是他前世的亲生父母,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何以报父恩,唯有迈开步伐囤粮养猪建设统一大秦!

    他暗暗决定,既然这漆这么危险,回头得尽快给采漆制漆的匠人、准备一套防护工作套装,以减少他们在工作中受伤的机会,眼下条件有限,但简易的至少能倒腾出来。

    这样想着,他就笑嘻嘻伸出小手,胡乱揉了揉扶苏的脸蛋,扭头认真看匠人们干活。

    他前世听过故宫宫殿榫卯结构抗震的传言,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这精巧的构件组合,见匠人们凭借灵活的双手,不用半个螺丝铁钉,就将七零八落的零部件拼成了床架,暗暗惊叹不已。

    系统急忙抓住机会为他科普,“宿主你看,这榫与卯的各部位长短厚薄不同,被挤压时会产生一定范围的变形,所以这些框架都是带有轻微弹性的,它真的可以抗震哦!”

    明赫忙追问道,“真的可以抗震?我一直故宫抗震只是个传言呢。”

    系统立刻骄傲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唐山那场7.8级大地震,23秒内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但是离震中仅有150公里的故宫,却没有因为经历500多年的风雨而被震垮!英国电视台做过使用榫卯与斗拱结构的故宫1:5模型的测试,它可以承受10.1级地震而不坍塌,所以经历200多场地震却分毫无损我们华夏老祖先的智慧,是领先时代几千年的,所以遗传了炎黄血脉的你,绝对不能妄自菲薄!”

    妈呀,系统这一套一套的,直把明赫听得心中热血滚烫翻转个不停,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以前玩游戏得到队友科普过一个冷知识:9.5级地震的威力,相当于200万吨□□瞬间爆炸现场!想想看,故宫在测试中承受的10.1级又是个什么水平?这榫卯结构的精巧,太令人震撼了!

    他伸出两手抱肩,悄悄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又在脑海中问道,“眼下,可是比我原来的世界早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啊,五黑他们就能把榫卯结构整明白了,智商比我高多了,不过我很高兴秦国有这么强悍的助力咦,统子,你压根不是人类,怎么要说‘我们华夏’这种词?”

    系统骄傲挺起了它并不存在的小胸膛,一脸的自豪,“宿主,因为读史使人明智呀,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我是华夏后人造出的系统,所以,按照遗传学来说,华夏也是我的祖国”

    明赫惊呆了,系统也有遗传学?好的,爱国的统子好样的!

    系统仍在兴奋地滔滔不绝,“而且榫卯结构的历史,远不止两千多年,我刷的题里说过,根据20世纪70年代考古学家的考据,在河姆渡遗址就已经发现方榫和圆榫的使用”

    明赫高兴得边流口水,边用力拍着小手,胖乎乎的小腿也用力蹬了起来,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了!想下去跑它个五千米,表达自己身为炎黄子孙的自豪之情

    扶苏捉住他的小手手,逗道,“阿弟这般欢喜大床呀?阿兄能借宿一晚吗?”

    将闾凑在五黑身旁看了半晌,闻言回头高兴道,“阿兄,我也想借宿一晚!”

    这般大的床,他这辈子可是这一回见到!

    阴嫚也牵着妹妹阳姝从匠人身侧走来,眼神热烈道,“阿兄,我与阿妹也想借宿一晚!”

    明赫热烈地拍着小手,咧着只有一颗牙齿的小嘴,咿咿哇哇地喊着,表达着他的欢迎——好!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数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张接近3米乘以3米的大床拼接好了。

    为小崽操碎心的嬴政,不但让五黑将这床做得矮一些,还给尚衣局下发了一个加急任务——为这张大床准备被褥床品及围栏软罩,如此一来,他便无须忧心小崽会被围栏磕到了。

    待五黑装好三面封闭、一面可上闩锁住的围栏后,宫人急忙抱来定制的几床被褥铺好,再覆上印着兰草纹样的床单,又将围栏软罩套好,一张舒适柔软、散发着春日阳光青草香的超级大床,就出炉啦!

    扶苏迫不及待打开围栏,将小崽放了进去,明赫马上撒开腿丫子快活地爬起来,终于初步实现爬行自由啦!

    但扶苏兄妹几人站在围栏处,却看得有些恍惚,这张大床之辽阔,愈发将小小的明赫,衬托得像一个摆在床上的黑玉枕头

    系统也忍不住惊叹道,“宿主,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人类霸总文里的‘他从五百米的大床上起来,披上一件迤逦三千里的真丝睡袍,拿起混合宇宙音波的手提电话,命令管家开直升飞机来接他去盥洗室’”

    明赫脑补了一下场面,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边笑边爬到扶苏几人面前,一脸真诚地用力拍着面前的床铺,邀请这些眼巴巴想体验大床的小朋友上来。

    待嬴政与留下的李斯议完国事,已近午膳之时,等他匆匆在蒙恬和卫尉的陪同下赶来东殿,一个孩子都没见着。

    待问过宫人后,他才满脸不敢置信地踱到寝殿,推开围栏一看:很好,偌大的床上,并排躺着大大小小的八只崽,都睡得正香呢!

    他抚了抚额角,俊朗的脸上露出满满的无奈:此刻已日上三竿,我嬴氏好儿女竟逃学睡觉,头疼!

    姬丹今日本想进宫与嬴政“联络感情”,他在宫门外正准备找侍卫通融放行之时,正好听见走出宫门的大臣们在窃窃讨论,立刻躲在墙角竖耳听了半晌,眼珠一转改了主意,回身上了马车,吩咐道,“去甘泉宫。”

    甘泉宫位于咸阳宫西北面,依托甘泉山而建,此地不但风景绝佳,还是与谷口齐名的秦国北部军事要地。

    这个在秦国惠文王时期营建的宫殿,曾住过赫赫威名的宣太后,而它如今的主人,正是秦王生母,赵太后。

    姬丹在宫人的带领下,穿过百花斗艳的大花园,跨过长长的回廊,来到正殿之中,捧着本要献给嬴政的美玉,一脸惊喜地俯身叩拜,随口乱绉道,“外臣姬丹前来秦国为质,今日才来拜见太后,是臣失礼了!此乃姬氏文王传于子孙之玉,有姜尚公召四十九位大巫祈福凝结之无穷福泽,定能保太后顺遂安康!”

    在甘泉宫沉颓许久的赵太后,乍见故人拜访,自是万分欣喜,忙命人将他扶起。

    她接过宫人呈上的美玉,细细打量了一番姬丹,笑道,“丹呐,一晃多年过去,你也长这般大了,样貌倒没长变…你既来了秦国就勿再见外,还如从前那般唤本宫为从母即可,在本宫眼里,你与政儿情同兄弟,自然也算是本宫的子侄。”

    姬丹忙感动抬袖,拭去硬挤出来的眼泪,哽咽道,“多谢太从母,从母不但容颜毫无半分衰减,便是这维护晚辈之心,亦不曾衰减半分!丹生母早逝,当年质赵之时,能得到您如温暖和煦之关爱,真乃此生有幸”

    赵太后闻言,眼中的欢喜却渐渐暗了下去,叹气道,“维护晚辈之心未变,你果真是这般想的?可在政儿心中,本宫却无半分慈爱”

    “不,从母是世间最好的母亲,当年之事,丹在燕国亦听闻了几分,着实是阿政不懂事,非要杀了那两位昆弟”,姬丹“难以自控”地嚷道,下一瞬,似又因冒犯君王之言而惴惴不安,急忙跪下嗫嚅请罪道,“丹一时失言,还望从母勿要放在心上”

    赵太后却激动快步下殿,亲手扶起他,放手含泪道,“你果真是这般想的吗,丹?”

    姬丹憨厚的圆脸上满是真诚,“自是如此,子女蒙恩于父母,天生便有亏欠,又岂能因一时之私怨伤透父母之心?”

    说着,他又故作惊诧睁大眼道,“莫非,阿政如今还不肯与您和好?”

    赵太后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缓缓掩泪,避开这话题不答,“若政儿有你这般通情达理,该有多好”

    姬丹眸光一闪,忙劝道,“从母,我虽非您之亲子,亦实在不忍让您这般煎熬,母子乃至亲情缘,岂能有隔夜之仇?阿政既这般固执,您何不让他的枕边人来劝解一番?”

    赵太后放下丝帕,满脸不解道,“枕边人?”

    依政儿那孩子宵衣旰食忙于政务之心性,咸阳宫中又何来能吹枕边风的女子?若是那堆破竹简能开口,兴许倒能替她分辩两分

    姬丹忙趁热打铁道,“我来咸阳数日,听了些宫中传言,人人皆说九公子极为受宠对了,今日,阿政还命人给那孩子打了一张十三尺宽的大床,竟远超周礼规定的诸侯君王规制,放眼六国,可有君王会宠溺幼子至此?您看呐,常言道子凭母贵,足见其母在阿政心中是何等不同,从母,若您能将他的母亲笼络过来”

    赵太后看着他,眼泪也不擦了,神色却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让本宫去拉拢那孩子的母亲?”

    姬丹殷勤笑道,“正是,当年信陵君笼络魏王之如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十万大军,可见枕头风之威力!您与阿政这点误会,如有宠姬襄助,定能早日解开”

    如此一来,本公子也能借着赵太后的名义,趁机见到那秦国宠姬,待往后再徐徐笼络她,何愁大事不成?

    他正打着一肚子如意算盘,却见赵太后幽幽叹气转身回殿上去,边走边感慨道,“若真如你所说这般容易就好了。可你让本宫上哪儿去找那孩子的生母去?”

    姬丹愕然道,“从母,您这话又是何意?莫非这其中还有何隐情不成?”

    “唉,若非知晓你刚来我秦国不久,不知这其间缘由,本宫险些要以为,你这是存心来消遣本宫了!”赵太后在嬴政命人为她打造的扶手椅上慢慢坐下。

    嬴明赫?她想到有关这孩子之事就糟心!

    政儿平日随意宠着他便罢了,竟还为他打这般大的床,竟还超过君王规制,这是想把嬴氏江山,拱手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吗?

    姬丹忙又跪了下来,“请从母息怒,丹若有何处说得不对,还请从母不嫌我驽钝,也好教我知晓个中缘由!”

    赵太后淡淡笑了笑,“此事,本宫也不妨告诉你。我大秦宫中人人皆知,那所谓的大秦九公子,不过是被扶苏捡回的弃婴罢了,父母皆不详!”

    而她那长子,宁将满腔感情付诸于一个弃婴身上,也不肯与她这做母亲的消解昔日之隔阂,何其可悲!

    姬丹隐隐想到什么,不由得心头一惊,失声大喊出来,“弃婴?”

    第55章

    他自觉失态, 忙又找补道,“请从母勿怪,丹只是万万没想到, 阿政竟会收养弃婴,还对这孩子如此看重看来,他真的很在意扶苏啊。”

    赵太后冷哼一声, 接过宫人递来的温热羊乳, 慢慢喝着,她实在不想谈论半句关于嬴明赫之事。

    姬丹虽已看出对方之意,但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 面上仍是一脸好心地劝道,“可若是扶苏接连捡回弃婴, 阿政又来者不拒地收养,那秦国王族之血脉岂非会混淆”

    赵太后捧着玉盏的手一顿, 不喜道, “如今只捡这一个, 行事向来妥帖的政儿就一再为了他逾矩, 宫中被那小东西闹得不安生, 若再多捡几个回来还了得?你放心,本宫自会看着政儿的”

    政儿若再胡收什么野孩子, 大不了到时她以混淆嬴氏血脉的名头,找公族老庶长闹上几回, 定将他们统统扔出咸阳宫。

    殊不知, 她数月来听着嬴政对明赫百般宠溺的宫中传闻, 一颗心饱受煎熬, 为何长子会变成今日这般?他对一个捡来的野东西尚有百般情份,为何偏就容不下那两个兄弟?那是与他出自同一个母亲的血脉相连之人呐

    正因如此, 她觉得嬴明赫那小东西,抢走了本属于她那两个孩子的一切,自是百般看不上他。

    姬丹嘴上讷讷附和着,垂首掩住眸中狂喜的光芒,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据六国当日的筹划,赵国那灾星正是在昌平君的设局下,被秦国长公子扶苏亲自捡回了宫中。

    如今,秦宫之中只有这一个捡来的婴孩,不是那灾星又是何人?

    他原以为,按照寻常君王的性子,自家既不缺继承王位的儿子,再怎样也不可能对一个捡来的孩子有多好,没想到,嬴政竟失心疯一般,对那灾星如此宠溺备至!

    想到这里,他差点憋不住当场生生笑了出来,为不让赵太后生疑,便赶紧假咳一声抬袖掩饰,原来这灾星还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往日我倒小瞧了那小东西!

    看来韩国被秦吞并一事,确实不能怪灾星失灵,定是熊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惹的乱子

    但他转念再一想,喜悦顿时消去了大半,若果真如此,那秦国挖黑石一事又是何故?

    姬丹思来想去,灾星之事恐怕还有些疑点,得找赵王问个究竟而嬴政的后宫,也总得给他添些乱子,自己心头这口气才顺得下去。

    于是,他又抬起头,一脸掏心置腹地劝道,“从母,听闻阿政的正夫人去岁已过世您何不趁着这机会,往阿政宫中添些新人,一则能借此缓和些母子关系,二则也能多个人帮您递递话。”

    赵离那不中用的废物,白白折了六国多年的谋算,着实可恶,这回,本太子定要为嬴政送个“好”的。

    赵太后却放下玉盏,心不在焉地感慨道,“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细,连这等细枝末节之事,都能为本宫考虑周全,难怪本宫那时一见便十分喜欢你,若你是个女子便好了,本宫这辈子啊,就缺个贴心的女儿”

    这话听得姬丹立马火气嗖嗖直窜,忍,我还是得忍

    他用力握紧发颤的拳头,蠢妇,蠢妇!竟敢将本太子比作妇人,秦人欺人太甚!

    嬴政,你且等着!

    他努力吸了几口气,捏着嗓子遗憾道,“可惜丹福薄,只求来生能做从母之女”

    赵太后闻言登时一喜,又细细打量他又白又圆的脸庞,“好,好!你这模样是本宫最喜欢的公主,喜庆,有福气”

    姬丹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忍了又忍几息气,这才开口转移话题道,“从母,那为阿政选姬嫔一事,要不”

    赵太后脸上笑容一凝,不由得想起了双双惨死的胡亥母子,叹道,“本宫从前倒为他选过女子进宫,可后来罢了罢了,他既不喜本宫为他挑选的女子,便随他去吧。”

    其实细细算来,这些年在宫中多是她照拂赵离,连后来她被赶去雍地,赵离亦未能找到机会为她求情——就凭政儿长大后那冷心冷肺的模样,又哪轮得到女子来吹枕头风?

    既如此,她何必费力不讨好去折腾此事?

    姬丹却不甘心地再劝道,“太后,世间好女如云,从前那位未必合阿政的心意,您若选一位绝色佳人,阿政又岂会不对她动心?到时有这女子在中间斡旋,阿政定会理解您的一片苦心”

    按他原本的打算,本想塞个燕国王族贵女给赵太后的,但眼下对方对送美人一事兴致不高,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又换了个角度劝便道,“世人皆说赵女多情貌美,赵国又是您的母国,不若为阿政选个赵女,如此定能为您助益良多”

    赵太后听这话不免有几分心动,是啊,赵离虽美,但若不是政儿喜欢的女子类型呢?当年,华阳夫人能独占盛宠,正因她有先秦王痴迷的倾城容色,如此便能与宣太后互相照应,若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绝色的助力

    但她仔细想了想,又摇首道,“本宫已离故地多年,如今亲友故交尽散,便是有心再为政儿寻个美貌的赵女,亦是鞭长莫及,先前那趟尚有熊启帮忙打点,可惜如今”

    姬丹忙道,“从母,您是赵国人,赵国王室便是您的母族啊!不若,您暗中写上一封信,我寻人交给赵王,托他为阿政寻一位倾城佳人”

    赵太后身边的宫人闻言,面色顿时一变,她陪伴太后多年,自是知晓她只有满腔儿女情长,不但无甚城府,胸中亦无半分韬略

    纵便是她一个宫人都知晓:身为秦国太后,绝不能与赵国君王扯上干系。

    再者,王上虽恼太后当年之事,可他终究是大气的君王,这些年对甘泉宫的一应吃穿用度并无半分亏待,太后若真听了这燕国太子之言行事,岂不是要将王上对她剩下那点孝心,彻底折腾个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这忠心的宫人当即顾不得礼仪跪下劝道,“太后请三思,您切不可暗中与赵王有来往啊!兹事体大,王上若是知晓,定会雷霆大怒”

    姬丹眼中厉色一闪,这甘泉宫中,倒也并非个个都是蠢货

    他马上扮出一副为赵太后打抱不平之色,怒斥道,“大胆贱婢!从母与本太子谈话之时,岂有你插嘴的份?你平日,就是以这般大不敬的态度来伺候太后的吗?再者,太后不过为了秦王写封信给赵王,这有甚男女大防要防备的?太后在你等眼中便是那般不堪之人么?”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他通过偷换宫人的概念,直接将对方说的“秦国太后与赵王暗中来往”的国事,扭曲成她质疑太后与赵王有见不得人的私事!

    满殿宫人一听这话,急忙跪下请罪。

    赵太后平日倒也不喜刁难下人,但她这一生大的污点正是“男女大防”四字,此刻听了姬丹之言,立刻便怀疑这宫人是故意在人前嘲讽她,遂怒道,“本宫不过托赵王为政儿寻个貌美女子,这又是何等不得了的大事,值得你这般编排?来人,将她带下去勒死!今日之事,若传半句到你们王上耳中,本宫定不轻饶!”

    宫人们忙心惊胆跳地应承着,几名侍卫进来,往那忠心护主而惨遭厄运的宫人口中塞了一团麻布,拖着她往外走去。

    如此一来,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赵太后,倒被激起一股逆反之心,她立刻命人研墨,亲手写了一封信给赵王,在姬丹的建议下,她还盖上了秦国太后印玺,以示郑重之意。

    接下来,待姬丹好不容易寻到个合适时机,派人暗中将信送到赵国时,已是六月中旬。

    随赵太后这封信一同送到赵王手中的,还有姬丹的信。

    赵王盯着这两封信看了许久,将它们交给郭开,眉头紧蹙道,“此事相国怎么看?”

    郭开一目十行看完绢帛之言,举着姬丹的信,压低声音道,“王上,眼下列国皆因秦国黑石一事,对我赵国灾星产生了怀疑,如此一来,便是秦国来日因灾星而亡,列国恐怕亦要食言,不肯将功劳算在我赵国头上”

    近日因黑石一事,诸国君王接连派人送来愤怒的质问迷信,赵王虽然一个都没回复,但其实心中难免也对灾星一事产生了动摇。

    赵王谨慎左右看了看,悄声道,“可为何那孽障一去秦国,他们便发现了黑石之机密,然后就史无前例地退了兵,这不正意味着,是他助秦国寻到了黑石么?莫非,天师之卦果真有误”

    郭开身为因献计灾星祸水东引,而获得君王盛赞的功臣,可不想承认这么个乌龙的结果,如此一来,王上赏他的数千邑封地,又怎能名正言顺继续握在手里?

    思及此,他忙抛出冥思苦想数日的“真相”,劝道,

    “王上,天师神通广大,此生未占错一卦啊!臣日夜思索真相,发现事情定然是这样的:原本以秦国的气运,它不但能发现黑石,还能打败我赵军,一举夺下宜安城,再长驱直入连夺数城。正因那灾星及时进了咸阳宫,秦国虽堪堪踩着节点寻到了黑石,却因气运猝然被侵蚀,战事才会连连不利啊,可见秦败之事并非李牧之功”

    赵王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顺着这思路想了又想,顿时转忧为喜,“爱卿所言极是!如此说来,实际是秦国寻黑石之因在前,再因我赵国灾星的横空出世,才强行逆转了它数半之气运,不然,列国岂能坐享今日之安稳!寡人能得相国,足矣!”

    郭开抚须谦虚道,“臣能在赵国尽些绵薄之力,全仰仗王上之慧眼英明啊!如此,王上不妨将这实情告知列国君王,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困扰赵王数日的烦忧终于迎刃而解,他的心头松快下来,这才有心思关心赵太后那封信,面带嘲讽道,“这赵姬之蠢,真是多年未变啊,她竟不怕寡人为她儿子寻个蛇蝎美人进宫,一刀砍下他的人头,哈哈哈!”

    郭开笑得眉开眼笑道,“虽说以秦国律法之严苛,想寻到能兼具美貌与刺秦勇气的女子,着实不易,但这总归是个好时机,如此一来,王上至少能趁机再送条眼线进秦宫”

    但他想到一事,不由得顿下了话头,眼下,莫说寻个又美又能杀人的女子难,便仅仅是寻个绝色佳人,都有些麻烦”

    为何?因为赵王迁贪图美色之嗜好,比起他的父王还要胜过几分。

    他登基不过数年,已命人在赵国各地搜罗过数趟国中佳丽,如今想再找出能迷惑秦王的姝色女子,着实不容易。

    赵王得意道,“世间最美的姜姬已在寡人宫中,秦王能得到的不过是些残花败柳罢了,你便命人慢慢去物色吧,此事也不急,切记要寻个才貌兼备的,赵离那种只有脸蛋的蠢货就不必寻来了。”

    以他喜新厌旧的性子,若不是看来看去,满宫几百佳丽谁也比不上姜姬之美,早在她诞下灾星那一刻,就会被他迁怒随手杀掉了。

    郭开苦哈哈应下后,又拿着手中的绢帛提醒道,“王上,臣以为那姬丹之信您不必回他,此子着实猖狂,一颗被燕王再三抛弃的废棋而言,也敢写信来质问王上!”

    赵王冷笑道,“寡人平生最恨燕人背信弃义,岂会理他这区区质子?待寡人灭了秦国,第一个就要拿燕国开刀,以报当年姬喜背刺我赵国之仇!”

    让赵王耿耿于怀的仇,正是姬丹的父亲姬喜即位四年后发生的。

    那时,姬喜见秦国老魔头昭襄王去世,便主动想与赵国合盟攻秦报仇,便派出相国栗腹携带五百金,前去为赵王贺酒并签下盟约,承诺互通关卡,燕赵从此如兄弟之国,合力攻秦后平方秦国之地。(1)

    哪知栗腹一回到燕国,便兴冲冲向燕王禀告,说赵国前些年长平一战大败后,国中青壮尽亡于秦军手下,邯郸城中如今只剩些老弱病残,若能趁机攻下赵国,占领它大片平原沃土之地,燕国便能一洗被齐国欺辱之苦!

    姬喜一听无比狂喜,还有这好事?比起攻打硬骨头秦国来说,自然是赵国这软柿子好捏!他当下便想发兵攻赵,但朝中贤臣将渠哭着再三劝阻,说燕国前脚与赵结盟,后脚背信弃义之举,于占卜之道大为不详,此番征战必败无疑!

    有偌大个唾手可得的赵国摆在眼前,燕王哪还顾得上这个?他一脚狠狠踢开将渠后,命人率领五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前去攻打赵国。

    别说,燕相栗腹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燕国一出兵赵国马上完蛋的,所以为了抢占功劳,还兴冲冲请缨担任了主将之职。

    但他忘了,赵国如今虽人丁凋零,却有老将廉颇镇守,更有因长平一战失去亲人,而满腔仇恨的数万士卒百姓。

    兵法有云:哀兵必胜。

    何谓哀兵?身逢绝处、无路可退之亡命徒也!

    这回若再败,赵人就要面临亡国之危了,赵将廉颇和乐乘憋着一口气,领着八万赵人奔赴战场分头迎战,廉颇不但斩了栗腹,还乘胜追出五百里,带着杀红了眼的赵人直入燕境,围攻了燕国的都城蓟城,燕国差点被打灭国。

    最后,此战以赵国指定将渠出来任相、姬喜割让五城求和而告终,但燕国“趁赵国病,想要赵国命”的举动,让赵人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郭开见赵王提起燕国便怒气腾腾,不由暗暗盘算着,“待秋收一过,我赵国至少能多得数十万石粮食,堪称粮仓充裕。而秦国的气运,约摸至多撑到来年就要吞噬殆尽了如此说来,燕国被灭之日将近,本相倒要趁早寻个时机,问燕王想不想得个苟活之机”

    想到即将有千斤黄金入袋,他笑得眯起了眼睛

    在赵国这对君臣各有盘算的时候,章台宫的这对秦国君臣却在推心置腹。

    李斯在君王遣散宫人那一刻,便意识到今天的谈话不寻常,他脑中迅速闪过无数种猜测,往日冷静的清癯面容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待蒙恬最后走出去阖上殿门,年轻的君王便渊渟岳峙立于殿上,负手看着他,声音清朗而明快,

    “李斯,寡人当日许诺过你,待你将土豆种植出来,便将个中缘由告诉你。不过,既然你也能听到明赫之心声,想必此事你早已知晓。”

    李斯听着君王明快的语气,不由暗松一口气,忙跪拜道,“臣不敢欺瞒王上,前些日子臣确已猜出,助我大秦之仙人正是九公子,还请王上恕罪!”

    自从他揣测出君王有改行儒家之道的心思后,一颗心就时常悬在半空之中。

    他担心自己这刻着法家烙印的身份,加之在神画中曾背叛君王的黑历史,或许会在来日的秦国朝堂上,变成一颗被悄悄边缘化的弃子。

    而王上,也从未就此事给过他半分暗示。

    君不问则臣不可答,他总不能突然发了疯去告诉王上:不管您要改行何种治国之道,我李斯都会牢牢跟随您,永远不与您唱反调!

    笑话,他素日悄悄揣摩君心行事是一回事,毕竟这事没摆到明面上,若是揣摩后还巴巴地跑去告诉君王:我知道您接下来想改行儒家之道

    简直是自寻死路。

    正因李斯十分清醒又理智,眼前的困境才让他有苦难言,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每日奔波在朝堂、官署与煤场之间,希翼以这般为朝廷鞠躬尽瘁无怨无悔的形象,能在尘埃落定之时,换来君王的几分怜惜。

    毕竟,他侍奉的这位王上,实在算得上有情有义之人。

    虽然当日仙界神画,确实预言了他能登上秦国左丞相之位,可那时的王上,并不知秦国后来之事,故而仍是极重法家之术的王上,他自可高枕无忧。

    如今因九公子的到来,秦国已在许多人看不见的地方,步步皆在悄然改变呐!

    也不知,王上今日究竟要跟他说些什么?

    嬴政今日心情似乎极好,他笑着走到李斯面前,伸出有力的手亲自将他扶起,“爱卿快起来,这点小事何须请罪?”

    李斯忙受宠若惊道,“王上待臣如此宽容,臣惶恐啊”

    嬴政将手上的竹简递给李斯,眸中光波如繁星,笑道,“你且先看看这道奏章。”

    李斯忙双手接过,心中感激不已,廷尉虽也位高权重,但在秦国的官僚体系中,此职位主管司法,并无监察百官、查看奏章之权。

    待他将竹简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秦篆,一下愣住了,这是韩非写的?

    他飞快回过神来,快速浏览着奏章的内容,待看完最后一行字,双手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抬头看向面前笑容熠熠生辉的君王,欢喜道,

    “王上,一个不足二十万人的阳武郡,竟在短短两月之间,新增了一万多有孕之人!臣以为,这些妇人既然自愿到县衙登记造册,便是决心生下抚养长大之意啊!若我大秦各郡皆能如此,来日。王上又何愁耕地采煤人手不足”

    说着,他又细细看了一遍傅籍的内容,惊叹着赞道,“王上,韩非治国之才,果然远在臣之上也!他不但命各乡上报有意怀孕之人,还派出医士为那些造册的妇人把脉,更打算为这些女子来日诞下的婴儿傅籍,如此一来,朝廷不但能精确掌握各地人口情况,还能让魏地旧民之子孙,甫一出生便是我秦国之民,二十年后,再无人顾念他们的故国,实在是高明啊”(1)

    但他说着说着,转念一细想,又察觉到几丝异常。

    商君变法后,秦国为最大限度保障朝廷征战之粮草,便改鲁国初亩十税一之法,改为征收泰半之税——三分取其二。

    如此一来,按一个成年人授予一百亩官田来算,每户庶民所生孩子的数量也是大差不差的,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张嘴,在大伙普遍连一日两餐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没几户人家敢犯糊涂去贸然多生。

    反过来,在没有任何有效避孕措施的战国时代,诸国有很多庶民因为养不起新生婴儿,只能忍痛将他们杀死。

    因为对穷人而言,多余的新生儿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家庭又添了一个重担,婴儿分走一口粮食,其他人便只能少吃一口粮食,如此这样生下去,只会把全家都拖进饿死的深渊。

    为避免由此引发的人口损失,商君还明文规定:只有孩子出生时肢体残缺不全或有异物,父母才能杀之而不受罚;若父母因养育不起而杀死身体正常婴儿,则要按律刺面服刑。(2)

    总之,莫说难产和这种刻意杀子之事,便是父母正常愿意抚养的婴孩,也有一部分因疾病或意外而不能存活,所以,朝廷出于成本考虑,只统计年满十七岁的傅籍人口,数年之间,每年的人口数量变动并不大。

    按照惯例,五十万人之大郡,每年傅籍者至多也不过一万多人。

    而现在,区区一个魏地小郡,为何突然冒出如此多有强烈生育意愿之人?

    想到这里,李斯灵光一闪,除非

    嬴政站在一旁看着他变幻的神色,棱角分明的面庞因溢满微笑而柔和起来,他故意问道,“爱卿可有话要问寡人?”

    李斯忙把该地为何新增如此多有孕妇人的疑惑说了出来,嬴政笑道,“你可知,以韩非之经世大才,寡人为何要派他前往阳武郡,当个小小的郡守?”

    李斯听完这话,心头猛地一颤,来了,王上终于要将此事告知于我了!

    我李斯能在新政推行前参与进来,意味着王上依然将我视作心腹之臣啊!

    他激动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君王,心头长久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月兑口而出,“莫非,王上欲让韩非试行儒家之法?”

    第56章

    话音一落, 李斯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为臣者,当藏巧于拙,岂能嘴快于脑!

    他正想再次下跪请罪, 嬴政却一把扶住他,眼中仍然洒满星星点点的笑意,“寡人并不介怀爱卿有朝一日会猜出此事, 因为寡人的李廷尉本就是人中翘楚, 乃我大秦朝堂栋梁,又岂是迟钝愚笃之人?”

    李斯一听君王这话,险些掉落几滴感动出的泪花:纵便韩非来了大秦, 我在王上心中也仍有如此重之分量,真乃贤臣得遇明君之喜!

    嬴政放开他的臂膊站回原处, 快意笑道,“你可知韩非用了什么法子, 让阳武一万多户庶民决心新诞婴儿?”

    李斯结合煤场众人高涨的热情, 小心揣度道, “莫非, 是为他们发了些奖励?”

    嬴政颔首, “正是,他先前颁了几条新法, 给新生之婴儿些许钱粮补贴,后来又加了一条:凡在今岁有意生育者, 皆可到各地乡里造册, 再由里正一一上传至县衙, 如此一来, 待来年婴儿满月之时,这些产妇亦能分得三十枚鸡蛋与一石黍米。”

    李斯感慨道, “王上仁善!寻常庶民之家,便是一年也难吃到两个鸡蛋,阳武魏民必会感念王上大恩”

    他转念一想,又忙提醒道,“不过如此一来,韩非之花销用度”

    嬴政摆摆手,“阳武一应开支,皆从寡人内帑私库走,眼下除你与韩非,旁人皆不知晓。寡人已料到待变法一事若公布,定迎来公族与朝堂诸多反对之声,故而,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他仿佛刚刚猜想起此事一般,状似无意地问道,“寡人倒忘了问一句,爱卿既早已猜到寡人接下来有变法之意,那么,你可赞同大秦再变商君之法?”

    李斯闻言急忙欣喜抬首看向君王,在他早就期盼到来的这一日,无比诚挚地说出了心中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回王上,臣不敢欺瞒于您,倘若当日臣未有幸沾得王上之福气,从神画中窥见大秦后来的境况臣定会被商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桎梏,加之心中难免暗藏私利之计较,必会极力劝阻王上变法可如今,臣既已知晓后来之事,万不敢再囿于法家之牢笼,重蹈神画之覆辙,是以,为了大秦之来日泱泱长存,臣万分支持王上变法!”

    嬴政若有所思看着他,又问,“纵是寡人废商君之道,改行儒家之法,爱卿亦无半分异议?”

    李斯又诚恳拜道,“王上,臣以为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世间之法并无强弱对错之分。昔年秦国国困民穷,孝公一道求贤令引来山东良才无数,秦国最后虽选择了商君,但据臣所知,商君前两番与孝公论道皆是无功而返,直到第三趟抛出法家之霸道,方被孝公欣然接纳,何也?皆因尧舜禹之大道、周文王之王道,于孝公而言,皆是天边之云、水中之月。”

    “当此之时,秦国四面强敌,危机四伏,所求的是急功立国之法。而古之明君所缔造的盛世安民之法,如方圆百里外之甘甜清泉,听之令人神往,却解不了秦国眼前之困渴而今日之秦国乃强国,一扫六合之威势已再无变数,王上欲成大秦千秋之功业,自当改行尧舜文王之道,致力于将国强分利与民,唯有国强且民富之国,方能长盛不衰”

    他见君王含笑鼓励地看着自己,忙继续道,“正如吾师荀子所言——大业当以小事为本,小事才是速成王业之法。历来朝堂大事如征伐盟约者,最易被君臣所看到,可涉及民众温饱寒暖之小事,却最易被君臣所忽视。历朝以来,诸国之乱皆来自公卿王族,并无一人意识到,手无寸铁之庶民,亦能颠覆朝纲社稷,故而,六国归一之日,需得是我大秦新法落地之时”

    神画之中,秦国之亡,正亡在忽视了国中万千小民与小事,悲乎!

    嬴政颔首,“爱卿所言极是,看似最不起眼的小民衣食之事,正是干系一国存亡之大事。民之所欲者,唯生而已。若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则社稷必危矣。爱卿之心性通透,远胜寡人之预料,善也!”(1)

    说着,他话锋一转,清清朗朗的目光看向李斯,“但爱卿有一点倒是说错了,寡人并不欲尽废法家而全用儒家,先前让韩非前去阳武试行新法,正是出于此等考虑,儒法之道,岂非不可并存乎?”

    李斯听着这话,心头的最后一丝疑惑也随之解开,欣喜道,“如此说来,王上要儒法合一而治秦国?”

    是了,若非如此,坚守“法不阿贵”的韩非,又岂会彻底抛弃他心中之道,心甘情愿为王上筹备儒家新法?

    这样想着,他心中便涌起一阵振奋,相较于儒家而言,他更擅长法家之术,如此一来,待大秦一统天下,他自能游刃有余助力君王施行新法。

    嬴政叹道,“世间君王最惧何事?国之乱也。徒有仁善不足以治盛世之政,若要以教化为大务,还须用法度而因时制宜。商君之峻法虽已不合时宜,但依法治国之精髓不可抛!寡人欲以儒为皮,以仁政安天下之民;以法为骨,以律令除天下之奸;再济之以老庄之道,以提醒君王莫忘休养生息”(2)

    李斯听得热血沸腾,噗通跪下激动道,“王上圣明!我大秦有王道与霸道并驱而行,待王上一统四海,定能天下治而百姓安,从此万民归心于秦,大秦基业必将既寿永昌!”(3)

    嬴政负手望着殿门,欣慰感慨道,“若无仙界小崽为我大秦带来如此多助力,寡人便是想改行这王道,恐怕也难于登天啊”

    说到这里,君王却倏地停下话头,朝殿外看去,喃喃道,“寡人似乎听见吾儿明赫的声音”

    李斯竖耳听了听,正要开口说没有,殿外却传来蒙恬的声音,“禀王上,长公子带九公子求见!”

    嬴政忙欣喜朝殿门走去,朗声道,“速让他们进来。”

    寡人与吾儿果然心意相通!想来,他来此人间,本该就是寡人的孩子。

    殿门一打开,嬴政看到殿外半空被夏风揉碎的云,笑得比云还舒展的扶苏,还有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明赫。

    扶苏脱鞋抱着小家伙一跨进殿门,就兴奋大喊道,“父王,阿弟会说话了!”

    李斯一愣,当年他在上蔡老家之时,日日早早下值回家陪伴长子李由,深知婴孩成长之历程,按常理,他们约摸会在一岁多开始说话,纵便乡邻间偶有早慧之子,通常也要等到是满一岁之时。

    九公子如今不过才九个月大,怎的就会说话了?莫非仙童成长之历程,着实与凡童不同?

    嬴政闻言大喜不已,疾步迎上去接过明赫,将他面朝自己高举在半空,爽朗笑着逗道,“小崽快与父王说上几句!”

    哪有小孩不喜欢被父母举高高的?明赫这身子毕竟是个婴童,自然也不能免俗,立刻咯咯笑了起来,欢快挥舞着小手配合地大喊道,“巴巴,巴巴巴巴”

    嬴政一怔,八八?他旋即又明白过来,小崽虽来自仙界,但难免要受肉体凡胎之限制,能喊出“啊”以外的“八”,已是巨大的飞跃了。

    李斯亦明白过来,立刻夸赞道,“九公子果然聪慧,臣子李由如这般大时,还只会咿咿呀呀的。”

    嬴政又笑着将小家伙举了几回,这才抱着他往殿上走去,这时明赫失落的心声传来,“我努力自鸡成才,好想父王夸夸我呀…”

    这话,嬴政压根听不懂前半句,故而并未立刻反应过来,正在思索中,扶苏却急忙扯了扯父王的衣角,拼命眨着眼睛给他递暗示:父王,巴巴就是在喊您!

    今早扶苏练完武回去,就看到小崽躺在大床里兴奋地“巴巴巴巴”喊个不停,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仙界“阿兄”的发音,高兴地抱着小家伙荡了几圈。

    哪知过了片刻,他却听见小家伙在暗自嘀咕,“虽然喊不出父王这两个字,但爸爸也是父亲的意思,我会喊父王了,好想让他听到啊”,这才恍然大悟,急忙喜滋滋抱着明赫跑来章台宫。

    嬴政看着扶苏怪异的举动,很快便反应过来,莫非小崽说的“八八”就是父王之意?

    想到这里,他摸着小家伙的圆脑袋,柔声道,“吾儿明赫会说话了,父王好生欢喜,你跟父王说说,这‘八八’是何意呀?”

    明赫高兴地吧唧亲了嬴政一口,又拍手大声喊了起来,“巴巴sssffff”

    可惜他努力喊了好几回,也没能清晰喊出“是”和“父”这两个词,便索性不再与婴童的成长规律做斗争,在嬴政怀中腻歪了一会儿,就拼命挣扎着要下地。

    这将近七十多厘米的小家伙,如今已有十八斤重,手臂与双腿都比寻常婴孩更有力气,他一被放到大殿之上,就如同鱼儿回到了水中,手脚并用哧溜一下爬得飞快,扶苏一路在身后紧追不已,殿中响起一阵欢乐的笑声。

    这时期的古人养育婴孩,远没后世那般小心谨慎,只是遵循着代代相传的古老法则:能忍三分寒,只吃七分饱,能满地撒欢——贱养易活,是整个社会的共识。

    再者,这大殿之上,每走一拨大臣,就有宫人来擦拭地砖,绝无半分敷衍,自也不必担心卫生之事。

    蒙恬站在殿门口含笑看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若世间没有九公子,这严肃的章台宫之中,想来定不会出现这般温馨的画面,而王上的面庞之上,也不会出现如此多的笑容

    一晃来到七月,治粟内史在早朝将散之际,乐呵呵禀报了一件大事:那些被称作“棉花”的仙界植物,按照当日仙人所发之说明书,生长周期为一百天,如今已经陆续开始采摘了。

    他再三对着君王惊叹道,“王上,此物如白雪之无暇,如云朵之蓬松,老臣活了七十年,乃托了王上的福,才第一遭见识如此奇异之物,真是不枉此生呐!”

    治粟内史还告诉众人,他忍着心疼摘了一朵下来研究,它看似一团白云的构造之中,其实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丝絮状物,想来比苎麻之纺织难度会小上不少。

    在他这番神乎其神的描述之下,大臣们纷纷举目朝殿外的空中望去,连嬴政亦心驰神往——莫非天上的仙人,竟是以天边之云朵来纺织衣裳的?

    想到这里,嬴政当场便宣布退朝,带着大臣们前往郊外最近的棉田观看,但武将们兴趣不在此,比起观看作物,他们更愿赶往煤场监管,便如实禀告君王,在城外与众人分道而行。

    今日,因太傅张良应张苍之邀,带着扶苏前往西山煤场观看他所说的“新东西”,明赫便早早被抱来章台宫,躺在蒙恬怀中美美补了一觉,这会儿,正坐在君王的五马金车上边“巴巴”地喊着,边趴在车窗东张西望呢。

    嬴政已自觉把“八八”替换成了“父王”,听来十分神清气爽,他边温柔地托举着小家伙,边在心中筹划着小崽的周岁生辰——他并不知晓明赫究竟是何时出生的,但清晰地记得:扶苏将小家伙抱进宫那日,是九月二十三。故而就暗暗将这一天,当做了小崽降生于大秦的日子。

    待君臣一行浩浩荡荡下车,来到棉田道旁放眼望去,无人不恍惚产生如梦如幻的错觉:这七月盛夏炎热之时,田中竟铺满了冬日才能看到的厚实白雪!

    直到他们看清忙碌于田间采摘的农人,才欣喜地回过神来——这满田白生生的作物,不是雪,而是花,是能保障大秦冬日再无人被冻死的棉花。

    李斯细细观察半晌,见农人摘这棉花并不按顺序,而是东一朵西一朵地采摘,走过之处,枝头尤有未摘之花朵。

    他忙扭头询问治粟内史,“这仙种得来不易,农人为何不尽数摘收?”

    治粟内史接过农人递来的一朵棉花,笑道,“李廷尉有所不知,这棉花既被仙人称作‘花’,便寓意它开花成熟皆与百花相同,并不似菽麦那般粮食作物会一齐成熟,而是分批成熟,故而要前前后后忙活一两月,才能尽数摘收入仓。”

    说着,他便将此“花”传与众人观看,李斯与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惊奇不已——此花长得奇,性子亦极奇。

    明赫看着这满地丰收的棉花,打算让系统快看看脱棉籽机和弹棉机之类的到货了没,他最近特意攒着善意值没舍得花,就等着纺棉花了!

    第57章

    哪知, 他还没来得及在脑中呼喊系统,就听见对方的声音传来,

    “宿主宿主, 你知道吗,原来每个朝代的亩制是不一样的!我看到这道大题材料上说,汉初继承了秦国商鞅变法后的大亩制, 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如果折合成你们二十一世纪的亩制,相当于只有0.6916亩”

    明赫骤然听见这事,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糟了, 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

    他前世还真看过关于秦国亩制的科普,商鞅变法时, 把秦国大部分土地,改成二百四十步的大亩, 那么换算过来——秦国一大亩, 要比后世一市亩少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1)

    他立刻焦急地问道, “统子, 我知道这事, 但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完了,我给大大承诺的亩产量、是直接按说明书写的亩产来说的, 根本没转化成秦国亩制!这样一来,我们送的种子到了收获时节, 产量肯定也会跟着减少三分之一, 还能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这一刻, 明赫简直不敢去深想:秦国在收获这些棉花和粮食后, 发现产量根本没那么多,会有多失望!当初他以鸿钧老祖的名义, 可是信誓旦旦给始皇大大承诺过,这个能亩产多少、那个能亩产多少的

    作为一个前世被父母当拖油瓶踢来踢去的多余人,他的记忆深处对“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这件事,感受十分深刻。

    而现在,因为他的粗心和疏忽,很快就要让始皇大大,也体验到这份巨大的失望了

    想到这里,明赫面对眼前棉田的丰收,再也喜悦不起来,他轻轻把头放在父王肩上,听着君臣们透出兴奋和喜悦的谈话声,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系统快速边翻找着数据,边安慰道,“宿主没关系的,别太难过嘛,人力总有尽时,人类的大脑本来就很容易被各种外因干涉,可能当时穿越时空隧道,也会对你的记忆产生一些影响。而且哦,你看李斯当初拿走的那两个土豆,最后能种出47个,说明商城的种子给力,在古代产量还是很高的

    说到这里它惊呼道,“我找到了!咦不对啊,上回秦国两亩地收获了十钟油菜籽,数量是对的,没减产哟!”

    明赫闻言,顿时精神重新一振,但心中仍感不安,急忙问道,“这里的一亩地比后世少那么多,产量怎么会不变呢?”

    系统丢下一句“我去问问同事”就一溜烟跑了,等了片刻,系统回来道,“宿主,同事给了我一个放大镜。”

    明赫一头雾水,“放大镜?”这跟田亩的大小有什么关系?

    系统取出一张它先前备份的说明书,拿放大镜在上面东照西照,终于大呼道,“宿主快来看!”

    明赫急忙在脑中以意念凑到它身旁,好嘛,原来,在说明书密密麻麻的行间距里,还藏着另外几行需要放大数十倍,才能看到的小字——

    嗨,恭喜您找到这行惊喜备注的存在,偶尔体验一场心情过山车,有助于提高机体抗压能力哦!

    ps:本商城种子说明书上的亩产量,与您原来时空的亩制无关,一律自动按您当前所在时空的通用亩制来标注,也就是:当前宿主“十世大善人”获得的所有作物,全按秦国的大亩制来标准产量,请不必担心缺斤少两问题。

    待一人一统看完这备注,不由得面面相觑——如果来个有心脏病的倒霉宿主,应该迟早会被这商城吓得噶掉吧?

    不过他们马上又高兴起来:不过是虚惊一场,管它什么亩制,只要给始皇大大承诺的产量没变就行,这样老百姓也能多留几口粮食。

    明赫的自责终于消散了,却盯着备注上的产量喃喃道,“这么说起来,这些种子产量真的很惊人啊,在只有后世七分地的土地上,亩产竟然比后世还高那么多,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系统马上去翻资料,查好后提醒道,“因为这些种子,来自比宿主你的时代,还要再晚两千年的黑科技时代啊!那些顶尖华夏农学家,为穿越者研发出来的一切种子,都是为了圆你那个时代一位老人的梦”

    明赫听得一头雾水,不免疑惑道,“我那个时代一位老人的梦跟两千年后的农学家有什么关系?”

    系统把资料收起来后,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宿主啊,因为那位姓袁的老人,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禾下乘凉梦’,但华夏社会发展到黑科技时代时,已经家家户户早就远超小康水平了,大街小巷再没有一个流离失所、担心衣食的穷人。”

    “所以,华夏农学家才会转而跟我们系统规则合作,用他们黑科技时代研发出来的种子,为那些生产力落后、无法解决衣食问题的旧时代,提供一份强有力的援助,让每个时空的华夏人都有机会吃饱,不过,具体细则是由系统规则来制定的”

    明赫听着系统的滔滔不绝,不由得悄悄抬袖擦了擦眼睛,原来,是袁老的禾下乘凉梦!

    而这梦想,在他前世看不到的地方,早就往后传承了两千年,又往前传递了两千年。

    是谁说华夏民族没有信仰的?这就是我们薪火相传的信仰啊。

    良久,待他从思绪间收回心神,急忙问系统,“统子,现在棉花已经陆续成熟了,虽然要留一部分来留种,但至少能拿出一半来纺成布料,帮我看看脱棉籽机和纺织机到货了吗?刚需,急急急!”

    系统嗖嗖点开商城界面搜索查看,高兴喊道,“宿主,有了!商城到货了黄道婆的四大发明套餐,要兑吗?但是很贵哦,一套打完折要2200万善意值,如果只兑图纸就只需120万”

    说着,它又提醒道,“宿主,你现在的善意值余额为5389万,还是兑图纸划算些。”

    明赫听完,头一回没顾得上吐槽商城的物价,反而心中惊喜万分,黄道婆?

    这位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女士,可是宋元时期了不起的工程师,她凭一己之力,拉动了整个江南地区的手工业变革,直接让宋朝棉纺织业,迈入了机械规模生产的高效时代!

    现在既然有机会一步到位,为秦国买到业界大拿的发明,再贵也得买啊,绝不会吃亏。

    他马上高兴道,“那你帮我兑一套,我让父王拿给墨家做实物样品,图纸也要买一套”

    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猛地停了下来,“等一下,四大发明?你确定商城卖的这套餐,确实是黄道婆的纺棉机器套餐吗?不会是张冠李戴打着黄道婆的名义,卖造纸术、印刷术吧?”

    虽然他真的也很想要造纸术、火药那四大发明,可他的善意值一下子买不了那么多东西。

    如此一来,事分轻重缓急,秦国眼下收获棉花晾晒后,如果不能及时纺织成布匹,等雨季到来,絮状的花朵就很容易发霉质变,就算存储得当,也极易因絮丝老化而导致布匹不耐用。

    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墨者仿造出处理棉花的一套机器,将今年收获的棉花全纺成布。

    系统忙再三读了界面的说明,确定道,“宿主,这真是黄道婆的四大发明,我念给你听哈:轧花机,可以从棉纤维中快速脱去棉籽;弓式肩挂手工弹棉机,利用敲击发出的弓弦振动,使棉花的纤维之间因蓬松而变得均匀;三锭脚踏纺纱机,使用曲轴连杆装置,可以大幅提高棉纱产量;区别于蚕麻的棉专用织布机,可纺出柔软细腻的棉布”

    明赫听得肃然起敬,他只模糊记得黄道婆“改良了纺纱机和发明了织布机”,没想到,人家直接造出了从头到尾的全套设备!

    就拿曲轴连杆来说,这可是后世汽车发动机常用的装置,想到这里,他心头又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如果当时的社会,能对手工业技术更重视、能给女性更大的自由和尊重,那么,既然有了黄道婆这位伟大的带头人,珍妮纺织机是不是也很有可能,会在华夏的土地上诞生?

    嬴政抱着幼崽刚回章台宫,张良就带着扶苏满脸喜色来求见。

    出门时衣裳整洁的两人,此刻脸上手上衣裳上,全是一团团或黑或黄的污迹,扶苏还自觉地站在了离明赫稍远一些的位置。

    嬴政疑惑不已,以张良之秉性,可不是胡闹之人,难不成他还带扶苏亲自去挖煤了?遂问道,“子房,汝等这是”

    张良温雅拜道,“请王上勿责怪长公子,是臣今日前去西山煤场之时,见到张苍造出的新煤制法,一时手痒,便忍不住拉长公子一道试了几回。”

    其实并非如此,扶苏再怎么懂事,终归也只是个孩子,看到工人们活泥捏团怎能不心动?若嬴政在场便罢了,偏偏张良性子温和,扶苏壮着胆子刚开口,他便点头同意了。

    甚至,为帮扶苏揽过责任,素来爱洁的张良也亲自下场捏了些煤饼,所以两人才会这般狼狈模样。

    他又拜道,“臣一身污迹,本该回府更衣再进宫面君,但臣受张苍紧急之托,不敢不忠人之事,还请王上恕臣不敬之罪”

    嬴政本就不甚在意臣子这些虚礼,便清朗笑道,“子房不必介怀此事,张苍托你回宫究竟所为何事?”

    张良探手从张苍赠他的小包袱里,取出一块用麻布包裹着的黑乎乎泥饼,解释道,

    “如今咸阳几处煤场,运煤后皆有许多碎末不便运输,官员们舍不得丢弃,只好堆积于旁,但此碎末遇大风则会四散而飞。张苍为物尽其用,命人将黄泥与这碎末筛细后,一道加水搅拌捏成这般的煤饼,此物经过晾晒,便可投入炉中使用,燃烧时长虽不及黑煤,却比柴薪要强上许多”

    按常理说,君王最忌官员拉帮结派,张苍公然派人请张良前去煤场,实非妥当之举。

    但他行事向来随性,此番请张良前去观看,只因二人是同一个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远支亲戚,虽然后来一支去了韩国,一支去了魏国,但细论起情分,几百年前到底曾是一家,总归要更亲近几分。

    别看张苍行事不羁,实则他对嬴政的性格把握十分准确,自有一番生存之道:这位秦国的年轻君王,跟六国那几个蠢货昏君截然不同,只要踏实为秦国办事,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人家压根没空管臣子跟谁来往——看看吧,诸国之中,还有哪个君王不爱流连后宫,每日只喜守着一堆竹简的?这样的君王,会如列国君王那般闲得发慌,整日带头在朝堂勾心斗角?非也!

    这样一来,既然他找张良只为联络亲情,又何愁会惹来君王不喜?

    而张良的想法则更简单,他在秦国当扶苏之太傅,本就过得优哉游哉,丝毫无兴致介入半分朝堂争斗,与张苍来往不过是族人相惜之情,自忖行得端坐得直,同样不惧秦王会因此生出何等之疑心。

    这时,蒙恬急忙上前,接过这块沾着煤灰的麻布,正要将之呈给君王,却听王上怀中小人儿欢喜的心声传来,

    “张苍这么快就琢磨出煤饼了,他和五黑真是天生的理工人才啊!本来这东西要到汉代才出现的,果然是一步快,步步快,哈哈哈这就是遥遥领先煤饼有了,蜂窝煤还会远吗?百姓们的幸福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好高兴”

    这下,除了暂时还听不到心声的张良,殿中几人皆在暗暗揣测——

    蒙恬:风窝煤,是风吹过的窝里挖出的煤?也不知这有何特别之处,且漫山遍野皆被风吹过,各处煤场毫无差别

    扶苏也在猜测疯窝煤到底是何物,疯掉的鸟筑的窝里藏的煤?可是煤长在地下啊

    嬴政倒是通过发音准确定位了“蜂窝煤”三字,可这也让他无比困惑:蜜蜂之窝绝不可能产煤,莫非小崽指的,是与蜂巢形状相同之煤?可世间并无那等奇怪之煤石

    他压下心中那个与真相十分接近的杂念,腾出一手接过麻布,待观察这团状的煤饼片刻后,便笑着看向张良脸上的黑污,“子房乃翩翩贵公子,今日竟为我大秦下地和煤,着实令寡人刮目相看!如此说来,以黄土混入其间也可燃烧,倒能省下些煤石,只不知,这煤末与黄土之配比如何?”

    张良心中一暖,忙行礼道,“捏煤之事实乃臣之兴致所致,王上不必在意。经张苍试验多日得出结论,若煤末太多则饼易碎,若黄土太多则火力不足,故而他今日邀约臣此番前去,乃因已调配出最佳之配比:一铁铲黄土配两铁铲煤末,再辅以少许水,便能用最少的煤末,配出火力最大之饼。这才让臣匆匆回宫,将煤饼呈给您过目。”

    嬴政的眸光蓦地亮了起来,再次打量着手中的煤饼,沉吟道,“这煤末不过是些边角碎料,便能省却三成之煤,若以黑煤磨成粉末配比,岂非还能再省上一成?”

    张良闻言不由暗赞一声,仅凭秦王不嫌弃他手中之煤饼脏污,已胜列国诸侯良多!更况乎,对方肯放下君王之颜面,为这小小一块煤饼算计成本?

    放眼天下,何人需用到这混杂泥土之煤?自非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乃是万千庶民也。

    他笑着取出另一块色泽更黑亮的煤饼,交给蒙恬道,“王上,张苍命人用铁锤将煤块砸成碎末状后,以一铲过半之煤末,混合一铲过半之黄土,得到的煤饼不但火力更足,且燃烧时长,比先前那块更持久半个时辰。”

    明赫欢喜地拍着小手,暗道,“好!这样一来,老百姓以后慢慢也能用上煤了,这东西可比烧柴省事多了。”

    嬴政命人将这两块煤饼拿到殿外点燃,果如张良所说,后者虽掺了更多黄土,燃烧之火力与时间皆胜过前者,君臣为此又讨论了一番后,张良与扶苏便告退回去更衣。

    待殿中重新安静下来,嬴政亲了亲熟睡的小崽两边圆嘟嘟的脸颊,便将他交到蒙恬手中,端坐于案桌前专注批阅起奏章来,在玄衣的衬托下,风姿疏朗的君王自有一派端肃威严之势。

    从父亲去世那年起,他就时常产生与时光逐赛的紧迫感,待前些年手握朝政大权后,这种风驰云走的观感,愈发明烈如焰——

    身为立志做明君的秦王,他想做的事情太多,而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犹如荧烛之微光,岂能如日月之辉绵绵无尽时?是以,他无比珍惜朝夕之寸光。

    虽因明赫的到来,他悄然改变了很多,但为君之道从未动摇过:君王富有四海,更当以身为则,少私寡欲以勤国政,以致天下承平。

    这时,有卫尉在门口朗声禀道,“禀王上,信使送来魏王之信!”

    嬴政笔尖一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魏王为何要给寡人写信?

    遂朗声道,“送进来。”

    卫尉急步朝殿内走来,捧着封泥的竹筒双手呈上,“请王上过目。”

    嬴政头也不抬,手上笔力如风,“拆开交给蒙恬便退下吧。”

    卫尉忙依言拆开封泥,呈给蒙恬后退出殿中,嬴政手不停笔批阅竹简,命蒙恬打开绢帛念出来。

    半晌后,待听完蒙恬所念的内容,年轻的君王终于舍得放下毛笔,转头看向一脸懵然的蒙恬,灼灼笑道,

    “他想找我秦国买煤?”

    第58章

    他已猜出魏王为何要买煤。

    列国虽知晓“黑石可燃”一事, 可他细细看过探子传回的舆图,诸侯们派人四处挖采的地方,无一处与先前宝物标出的产煤地吻合。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 历来列国寻到一处矿藏,少则也要耗上一年之功夫,岂会有秦国这般一蹴而就之运?

    而以魏王近年愈发重视丹药的性子, 他挖不到煤便会开口问秦国买煤, 也早在嬴政的预料之中。

    蒙恬一时并未看透其中关节,忙腾出手,举着绢帛呈到君王身前, “王上,魏王眼下虽提出以30石黍米之高价换煤, 却口口声称魏国国库紧张,竟妄想先运走部分煤石, 待秦国秋收之时, 再以开荒者秋收之粮来抵扣, 臣以为, 此事恐有诈”

    嬴政接过绢帛, 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非也, 魏王倒帮了我大秦一个忙。寡人允了。”

    说实话,他虽料到魏王会买煤, 却未料到对方在这信中, 竟透露出一个惊人的信息——他只肯为那些开荒之民, 留一成之粮!

    譬如, 开荒50亩者,原本约摸可得100石粮食和100石奖励, 刨去缴纳给魏王的各项杂税后,能留80石粮食,勉强可维持一年之吃穿用度。

    可若按魏王心血来潮的征收方法,那些在秦国耕耘50亩土地之庶民,最后只能留下20石粮食。

    魏王这心,可真大啊。

    说着,他伸手接过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小崽,吩咐道,“拟诏,命治粟内史统计各地魏民开荒之地,挑出一部分,折算成往年黍米之产量,再按30石换1石之法,给魏王先运一批煤过去!”

    蒙恬边研墨,边担忧道,“王上,若秋收后魏王食言,我大秦将损失不少煤石啊”

    嬴政轻笑道,“无妨,你再拟一道诏书,命各地郡守发出告示,将魏王与我秦国做的这笔买卖宣扬出去。待煤石一运出,魏王换煤一事便已坐实,若他真要食言,我大秦即便提前攻魏,便也算得上师出有名了。”

    无论怎么算,秦国都不会吃亏。

    蒙恬感觉君王的大脑着实转得太快,自己一时根本跟不上步伐,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疑惑道,“可告示一公布,魏民便能早早获悉此事,若他们心灰意冷之下,索性连那一成粮食都抛下,悄悄逃回魏国待他们逃回魏国,秦国之律便无可奈何,我大秦秋收又将缺少人手”

    嬴政放下绢帛,一手重新执起笔,摇首耐心道,“一成粮食虽少,却也有数十石之多,尔等肉食者,自然不将它放在眼中,可庶民全指望着这粮食谋生,又岂会舍得抛下?届时,魏王横征暴敛之时,我秦国却肯拿出粮食接济他们,换成你会如何想?”

    蒙恬闻言顿觉有些羞愧,以蒙氏一家三爵之俸禄,自然看不上这区区几十石粮食,可大老远赶来秦国开荒的民众,本就生活于温饱煎熬之间

    想到这里他猛地反应过来,喜道,“王上着实高明!应下魏王之请求,便是以魏王之无道残暴,来彰显我秦国之仁善爱民,若臣是那些魏民,必会想方设法留在秦国”

    嬴政在竹简上批下几个刚劲的秦篆,“正是如此。”

    这时,他怀中的明赫突然不安地扭了几下,然后,在睡梦之中大哭起来,他急忙扔下毛笔,起身抱着小家伙在殿上来回走动。

    小崽历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但凡入睡后便能睡得极沉,鲜少有中途醒来之时。而往日,他若做了噩梦,只需这般抱着稍稍走动片刻,他便会很快安静下来。

    哪知,这回明赫先是轻轻地哼哼了几声,很快又再次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嬴政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之感,轻蹙剑眉看向蒙恬,“去,速传夏无且进殿!”

    蒙恬见九公子这罕见的闹睡情况,也是担心不已,急忙“喏”了一声,丢下手中的松烟墨便阔步离去。

    嬴政忧心看向怀中,闭着双眼哭得满脸通红的明赫,一颗慈父之心随着幼崽的哭声难受不已,又试着抱他轻轻晃了片刻,仍是无用。

    这时,明赫边哇哇哭着,边无意识地挥着小手,往自己裹在丝绸斜襟里的颈部抓去,留下几道长长的红痕。

    嬴政忽然心有所悟,急忙轻轻捉住他作乱的小手,拉开薄薄的夏日衣襟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怜小崽!他原本雪白柔嫩的脖子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

    他本是泰然不惊之人,此刻心头却腾地升起一阵慌乱和怒气:在寡人统领的咸阳宫之中,竟有人想明目张胆谋害吾儿!

    稳了稳心神后,他飞快撩起小崽小小的衣角——果然,小家伙肚子上和后背上,也布满了令人心惊的红疹!

    几乎是同一瞬,他便想到了先前的香料下毒之事,眼中闪烁着被克制努力揉碎的火苗,沉声道,“卫尉,速将宫中医士,全给寡人召来!”

    “喏!”

    他反复试验后,发现只有将小崽的衣裳撩起之时,小家伙才暂时停下哭闹,愈发认定这衣裳有问题,便嗖嗖将他这两层上衣下裳一并剥来,仍在案桌之上。

    果然,除去桎梏后,打着光果果、只穿着婴儿平角裤的明赫,立刻便停下了哭声,他紧紧抓着父王的臂膊,再次乖乖睡去。

    嬴政压下心中发酵的怒意,温柔抱着浑身上下布满小红疹的小崽,继续踱来踱去轻轻摇晃安抚着。

    在等待医士的时间里,他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哪知待夏无且等人匆匆赶来,为小家伙细心诊断一番后,却得出一个他始料未及的乌龙结论——

    原来,明赫身上奇痒之红疹,并非恶疾或中毒,而是他衣物穿得过多,今日又在棉田阳光下晒了一阵,全因承受不起这酷热而生出热疹,解决之法很简单:只需少穿一件衣物、再以草药多擦身,便能在几日内痊愈。

    待挥退医士后,嬴政命蒙恬将涂好药的明赫抱去东殿,拿起小崽留在案桌上的一件小衣裳,细细翻看了半晌,眸光渐渐变得幽深锐利——

    这衣裳,乃是专供贵族之上等柔软绢丝所制,即便穿两层亦十分透气,怎会突然让人热出如此多红疹?

    此事,果真只是一场意外么?

    他当即召来暗卫,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这才重新改起奏章来

    这天黄昏时分,嬴政罕见地乘坐五马金车来到了甘泉宫,主动打破了与赵太后“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

    甘泉宫外院侍卫与宫人俱是欢喜万分:赵太后经蕲年宫一事后,如今在秦国朝堂并无半分实权,阖宫下人能安稳在此不愁吃穿地当差,仰赖的并不是太后的尊荣,而是王上的宽仁。

    王上肯与太后何解,他们往后的日子总归多了几分盼头——虽然同样是太后,但咸阳城人人皆知,只有华阳宫那位深得君王敬重的太后,才能在关键时刻有几分话语权。

    所以,宫人忙不迭地恭敬将君王迎进了正殿,根本没顾上要先禀告太后。

    嬴政缓缓踏进正殿之时,赵太后正坐在殿上,含笑欣赏着姬丹的“妙曼舞姿”。

    他看着身穿女子服饰的姬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据暗卫回禀,姬丹日日必跑来甘泉宫献“孝心”,甚至为迎合赵太后想要女儿之心,主动扮作女子…

    赵太后抬眼便看到神情端肃的嬴政走来,急忙惊喜起身道,“政儿!你总算肯来看本宫了!”

    说着,便欢喜指着因被嬴政撞破这副模样、而羞得满脸通红的姬丹,笑道,“你看,丹这孩子极有孝心,特意为本宫学了这‘绿腰’之舞,倒也多了几分天真之态”

    嬴政忍着心中不适,不置可否笑了笑,姬丹已惊喜抢着弯腰拜道,“外臣姬丹拜见秦王”

    嬴政再次轻蹙剑眉,扫了扫他圆滚的腰肢,绿腰?

    他正欲开口,赵太后已抢先喊姬丹起身道,笑道,“你这孩子,与政儿既是多年兄弟,又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快起来罢!”

    嬴政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顺着这话头,温声道,“母后所言极是,丹与寡人情分不同,不必以君臣之礼待之。”

    姬丹这才道谢起身,不免涌起几分自得:本太子牢牢笼络赵姬这步棋,果真是走对了,这天下间,又岂会真有与母亲疏离之人子?

    赵太后欣慰地看向嬴政,“政儿肯来甘泉宫,可见你果真懂事了,早知你我母子此生还有今日,本宫便不费那许多心思,为你寻”

    姬丹面色一变,忙假咳了几声暗示,这蠢妇!

    嬴政面上仍笑得很亲切,“不知母亲想为吾寻何物?”

    赵太后猛地停下话头,讪讪摆手道,“本宫,不过是想在秦国为你寻个贴心人罢了。”

    她终是有些惧怕君威日盛的长子,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曾给赵王写信之事。

    说着,她扭头吩咐宫人道,“去置办些酒菜来!”

    姬丹忙附和道,“阿政,你许久不来,不知太后究竟有多挂念你,今日,当不醉不归”

    嬴政却顺势将话头转移到“挂念”二字上,叹道,“吾自然记得母亲之忧心,每岁换季之时,您便会亲手为扶苏几人置办几身衣裳,派人递进宫去”

    赵太后欣慰不已,笑道,“难为政儿留意到这种小事,些许衣物也谈不上贵重,不过是本宫这祖母为孙辈略尽心力罢了。”

    嬴政点点头,接着却有些遗憾道,“可惜,母亲忘了还有明赫那小子,未给他也置几身衣裳”

    赵太后闻言,忍不住飞快看了姬丹一眼,笑着解释道,“本宫置办夏衣之时并未想起明赫,只命人做了扶苏几人的罢了,你若想要,本宫下趟为他置办几身便是。”

    嬴政问到这里,心中却什么都明白了,便笑了笑,“多谢母亲挂怀。”

    很快酒菜上桌,三人真如融融亲人,屡屡举杯对饮,姬丹举起玉杯喝下黍酒,故作镇定地看向言笑晏晏的嬴政母子,心中的狂喜差点再也按不下去。

    当日他苦等许久,却压根没收到赵王的回信后,便揣测出对方对他的不屑,心中立马憋了一团火气:不就是个灾星吗,你赵国有,我燕国便没有吗?

    以赵王这番高傲的姿态,即便秦国来日被灭了,赵国也将成为下一个欺凌燕国的强国,既然如此,燕国何必跟着赵国的谋划走?

    于是,他传了密信回蓟城,托燕王为他寻找天煞孤星命格之婴童,想到嬴政对赵国灾星的百般宠爱,他还特意叮嘱了一个条件:一定要找个玉雪可爱的灾星。

    燕王本就不满赵王对诸国发号施令之态,姬丹此举正合他意,立刻派人四处寻找灾星——这诸国盟主之位,本该是燕国的!

    还别说,前些日子真在燕国辽海以东之地,找到了这么个命格凶煞、外貌可爱的婴童。

    如此一来,姬丹要实现‘燕国为灭秦立下大功“的愿意,首先就得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咸阳宫中受尽宠爱的赵国灾星。

    到时,再借着扶苏那傻小子的手,把燕国灾星送进宫中取而代之:既然赵国灾星能迷惑秦王之心智,燕国灾星自然也可以。

    至于让谁来当这站在台前杀人的傀儡?姬丹毫不犹豫选择了赵太后,因为她本就厌恶嬴明赫。

    他先将“赢明赫是赵国灾星”一事透露给对方,再拦下欣喜抓住明赫把柄、想将进宫告诉嬴政的她,以“阿政被灾星迷住了心窍,此举必会打草惊蛇,不如太后亲自为阿政秘密除去那混账”为由,谆谆引导对方在送给扶苏的衣物中,混上了两件他命人抹过燕国无色无味花草汁的丝绸小衣裳。

    此汁分量少时并不致命,只会在穿衣之人遇热出汗后,迅速融入对方身体之中,导致全身皮肤遍布红疹,痒痛难忍,若脱去这衣物养上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而若分量足够充沛之时,便完全不同了——

    一开始,它也会让人全身布满红疹,但若未能在一炷香内、以清凉解毒之草药外涂,则这汁液便会迅速进入身体内部,很快,喉咙之中也会亦布满红疹,直到因喘息困难而死去。

    所以,他第一趟未用致命之量,既是为了以防赵太后失手,又是为了麻痹嬴政——既然这红疹不过是无关紧要之热疹,对方若第二次在那小东西身上看到,还会产生警惕心吗?

    而第二趟,他会命人准备满满一木桶花草汁,将小衣裳在里面浸泡得足够久再晾干。

    不是喜欢抱那小东西出门吗?到时嬴政只要迟疑片刻召医士,他就会亲眼看着那赵国小东西死在自己怀里

    想到这里,姬丹竟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待他反应过来,急忙看向桌上,只见赵太后早已离席去歇息,而对面的嬴政,眼中早有浑浑噩噩之醉意,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这时,却听嬴政也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待我秦国秋收之后,寡人定要趁着冬日一举灭了赵国,为母亲一报当年邯郸,,,,之仇”

    说着,他又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姬丹窃喜地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原来,他想趁今冬灭了赵国?

    本太子有此筹码,何愁五国不尊我?

    因意外攫取到这“秦国机密”而大口灌酒、无比亢奋地幻想美梦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趴在桌上的嬴政早已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清醒而淡漠。

    尔一个妄想刺杀寡人,又欲谋杀吾儿的卑劣贼子,也配与寡人称兄道弟共桌而饮?

    今日前来甘泉宫,寡人不过将计就计,为尔等抛个鱼饵。

    第59章

    待嬴政“悠悠酒醒”摆驾回到宫中, 立刻给后宫下了一道诏令:即日起,咸阳宫公子公主所需之衣物吃食,只可从宫中支取, 各宫一概不准再收宫外之物。

    这道诏令,很快在后宫掀起一场无声的惊雷,夫人们或是独自细细琢磨, 或是跟心腹嘀咕一番, 心头很快便有了数:王上这道诏令,防的是赵太后。

    赵太后从雍地重回甘泉宫后,许是存了些讨好君王的心思, 三不五时地会送些孩子们的换季新衣进宫。

    让她们不解的是,王上约摸是早已知晓此事的, 但从未说过什么,今日怎的, 忽然就不许赵太后再送了?

    嬴政哪管得了旁人怎么想, 他此刻已赶来东殿, 看着打着光果果、有气无力趴在大床上, 两只小手苦恼地到处挠个不停的小崽, 一颗慈父之心倍感煎熬。

    虽说这红疹并无性命之忧,但即便大人身上长满疹子, 亦是十分痛苦之事,更何况这般小的孩童, 如何忍得过去?

    想到这里, 他便吩咐宫人多取几个冰鉴来摆在这寝宫, 又打开围栏抱起小崽坐于椅上, 让扶苏取继续为他扇凉风。

    明赫这才稍微感觉舒服了几分,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巴巴巴巴”地喊了几声,努力夹紧双腿不出洋相——扶苏为了让他更透气舒适,直接拿剪子,把他的几条平角裤剪成了开裆裤,苍天呐,九个月的婴儿也是有自尊心的!

    先前,他睡完一觉醒来后,感觉身上怎么凉嗖嗖的,待低头粗粗一看:啊,他竟被月兑光了衣物,浑身上下只剩条裤衩!

    吓得他立马举头四处张望,确认是不是又穿越到别的诡异时空去了,幸好系统及时跑出来解释一通,他才后知后觉地方发现:自己身上到处布满了红疹,痛痒无比。

    更倒霉的是,商城里内服外敷的止痒药全都断货了,明赫甚至有些怀疑,这“巧合”莫不是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毕竟,那可是恶趣味商城啊

    好在,古人虽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也深知指甲太长不利于日常生活,周礼就有“甲为筋之余,甲不敷截筋不替”的说法。

    所以他的指甲一向有宫人定期修剪,不然,眼下若按这完全无法控制的挠法,恐怕很快就能把全身挠得血肉模糊。

    扶苏边皱着眉头心疼地轻轻扇着,边抬头瞄了一眼父王,状似无意地试探道,“父王,儿臣原本还以为您今日前往甘泉宫,是想与祖母化解隔阂呢”

    嬴政凉凉看了他一眼,好小子,这就是你的长进,竟学会从寡人身上套话了?

    他不动声色道,“怎么,你认为寡人今日这诏令狠心了些?若如此,不如”

    扶苏忙道,“不不用了父王,您身为人子已做得足够好了!您今日这诏令便是极体谅祖母的,她呀,合该在甘泉宫颐养天年,怎可再为我等小辈之衣食担忧”

    他眼下简直厌恶极了那位嫡亲的祖母,若明赫今日遭这大罪,与祖母送来的衣物无关,父王为何要下这一道诏令?

    她当年辜负父王之事也就罢了,他身为遵循周礼的晚辈,并无资格去置喙长辈间的恩怨。

    可如今,祖母竟想害乖巧的明赫,让他怎能不气恼?明赫这么好的小仙童,又是何处惹到她了?

    正在扶苏焦眉愁眼地思考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个满脑子不知在想何事的祖母,不再打明赫的主意之时,却听嬴政正色道,

    “扶苏,寡人教你朝堂之术,是为让你学会辨识人心、制衡朝堂,而非以之来试探寡人”

    扶苏拿着扇子的手一抖,父父王看出来了?

    恹恹的明赫一听这话,恨担心嬴政会责备扶苏,急忙忍着身上的痛痒,紧紧抱住嬴政的手臂,恳求地仰起头“巴巴巴巴”喊着,明显变得虚弱的心声在一个劲地重复着“父王别骂扶苏”,嬴政急忙贴了贴他的脸蛋安抚。

    扶苏见小家伙这么惨了,还一心顾着维护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恸,这般好的阿弟,祖母凭什么要害他!

    他此时再也顾不上什么“晚辈不可非议长辈”的礼仪,委屈道,

    “父王,儿臣方才试探您,只因有些担心您今日前往甘泉宫,往后会与祖母重归于好,若是如此,即便您下令不准宫外再送衣物进来,祖母亦会仗着您的宽容时常进宫,儿臣根本不能时时护好小九”

    嬴政认真看着他,“你这话,莫非认为明赫这红疹,是你祖母害的?”

    扶苏大胆地对上父王的视线,坦率道,“儿臣以为正是如此,不然,您也不会下这道诏令。”

    嬴政却欣慰地点头道,“寡人前往甘泉宫,便是去查证此事,确是你祖母与姬丹合谋所为。待此事了结,寡人便会命人遣送你祖母前往雍地,以她的性子,再待在咸阳,恐怕要生出更多事端。”

    他不便在孩子面前提及更多内情,实则,从他在甘泉宫确认,是赵太后送的衣物害得小崽如此惨状之时,便暗暗做出了决定:德不配位之人,终究不会珍惜拥有的一切,以她的头脑,再配上这秦国太后之头衔,只会再三沦为他人之棋子,迟早惹出更大的事端来。让她前往雍地行宫,收回太后印玺,在侍卫的监管下彻底死心,才是对秦国最好的选择。

    他通过酒席间的只言片语,已猜出姬丹必是以小崽赵国灾星的身份,来引诱赵太后助他行事。

    可若换了一个明事理的太后骤然知晓此事,她会如何做?必是立刻来寻自己问个清楚,而不是任由旁人怂恿,不分青红皂白对稚子动手。

    一世糊涂之人,终究谁也唤不醒。

    想到这里,他又柔声道,“再有,往后你若对诸事有疑惑,只管坦荡询问寡人便可,你我是父子,而非君臣,朝堂谋术若用于家人之间,长此以往,难保不生出嫌隙猜忌。”

    他一直为神画之中扶苏接到矫诏自刎一事难以释怀,导致扶苏相信自己会下诏赐死他的,正是父子之间的隔阂。

    这一回,他不愿父子间再有猜疑。

    扶苏闻言,暗暗将姬丹列入黑名单,又急忙俯身拜道,“多谢父王,儿臣遵命!雍地行宫依山傍水,园林雅致,祖母去了那边颐养天年,定能万事称心。”

    看来父王对祖母,此番是彻底死心了,若她搬去雍地,至少再无法对明赫做些什么。

    刚趴到嬴政肩上的明赫听了这话,又茫然抬起了头,是赵太后和姬丹合谋害的我?请问他们脑子有何贵恙,我拿大捶砸他们锅了?不是,这俩人又是怎么凑一堆去的

    系统气愤的声音飞快传来,“宿主,我觉得赵姬不会无缘无故想害你,八成是姬丹怂恿她做的,不过以她的脑子,能早点离开咸阳,确实能给始皇少添很多乱子!”

    因身体不适而反应慢了几拍的明赫,慢慢开口道,“姬丹?他脑子进水了吗,无冤无仇的,要来害我一个小宝宝?”

    系统提醒道,“宿主,从史书上的姬丹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本来就智商不太够的样子”

    说到这里系统更生气了,“不行,一个个蠢货,竟敢趁着我的宿主如今只是个婴儿,就把你害得这么惨,这口气我们得争回来!”

    明赫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可赵姬是始皇大大的母亲,姬丹又在秦国为质,把谁除掉都不太合适”

    系统闻言先是一惊,除掉?这是宿主一个“十世大善人”会说出的话么?

    不过,他再瞥向明赫那全身红肿的疹子时,顿时明白了对方此刻的痛苦——任谁被人害成这副模样,都恨不得亲手解决了对方啊!

    想到这里,系统急忙又提醒道,“按照系统规则的条款,宿主是不可以杀人的哦,但请宿主放心,我会为你寻到合适的道具!”

    但这一人一统没想到的是,姬丹兴冲冲回到质馆后,就立刻放弃了更换灾星的计划。

    因为在他看来,要想引诱扶苏再捡个婴儿回宫,恐怕还得费上一大番周折——毕竟,他可不是扶苏信任的昌平君。

    与其费心费力设局,不如利用“秦国将在冬日攻赵”一事,轻松成为赵国的救命恩人。

    届时,他不但能挟恩以分利,还可以借此事得到五国的敬重,若赵王敢背信弃义,天下人的唾液都能将他淹死。

    唯一的变数在于,眼下他还不太确定:在赵国灾星的吞噬气运之下,到了冬日之时,秦国还有攻赵之实力么?

    思来想去,姬丹愉快地做出一个决定:先观望一阵再说,冬日还早着呢

    七月,秦国拉着一车车煤石,如约运往魏国,从咸阳赶往大梁的一路上,田间的秦人看到这运煤的车队,皆会忍不住嘀咕一句“幸好吾王,不是那等不顾庶民死活之昏君”。

    前些日子秦国各地郡守、县丞、里正,宣读了一道紧急诏令:因魏王临时变卦,欲用秋收九成之粮,与秦国换煤炼丹,故而,前来开荒之魏民需及早做好储粮准备。

    此诏一下,莫说那一万魏民俱是悲愤难平,便是同与他们分到各乡的赵民,亦生出惶惶不安之心,生怕赵王也与秦国达成这般荒唐的交易。

    他们拖家带口来到秦国,这数月来在田间地头勤勤恳恳开荒、种地、施肥、除草,虽然劳累,心中却充满了今年丰收的憧憬。

    如今,赵魏本就地少人多,君王又不肯将大片的王族园囿挪来开荒,庶民每户至多只能分到二三十亩地,除去六成之税赋,剩下那点粮食,再如何精打细算,也填不饱一家数口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些穷苦的底层百姓为了活下去,只好趁每年春日树木发芽换皮之时,全家偷摸着上山摘些嫩芽、剥些树皮、扯些野菜野草的,回来撕成碎片煮过晒干后,再用石臼将它们捣碎,装在麻袋中存放起来,每日熬黍米粥之时放些进去充数,如此才能堪堪熬过一年。(1)

    诚然,这个行为也是极其危险的,若被巡视山林的官吏撞到他们偷盗树皮嫩芽,当场便会被活活打死。

    正因如此,当君王勒令他们将家中田地交与乡人,迢迢赶来秦国开荒时,大伙心中不但并无怨言,反而在忐忑之中又涌起几分感激。

    秦法虽严苛,但他们是赵魏之人,本就不受秦王管束,只要踏实垦地不做作幺蛾子,秦法又能拿他们这些异乡之人奈何?

    而列国之人即使再不待见秦国,也不能否认这点——秦国土地辽阔,最不缺的就是荒地。

    所以,这些赵魏百姓来到秦国后,无比珍惜这放开膀子种地的机会,恨不得通宵达旦地把力气全使在荒地上,就盼着多垦些地,便能多留点粮,让全家能吃上几口饱饭。

    而现在,魏王竟然为了炼丹之事,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将税赋加至九成,生生打断了他们的美梦!

    俗话说穷则思变,也是到了这再活不下去的一刻,这些在秦国生活数月的赵魏之民,终于不想再为顾及母国颜面而自欺欺人——他们在本国素来听闻的“宁做六国犬,不为秦国人”这说法,是多么的可笑。

    秦法虽严苛,但秦国各乡里之官吏,亦要小心翼翼遵循这严苛之秦法行事,一切奖赏皆有律法为据,全不似赵魏官吏那般横行霸道;

    秦法虽严苛,但秦国除却律法明言的税赋,君王再不会随意加征,是以,秦人再苦,也没苦到如赵魏之民那般吃树皮的地步;

    更令他们羡慕的是,那个在赵魏被传成杀人魔头的可怕秦王,竟会关心他的子民如何度过严冬,他们在母国听都没听过的火炕,在秦国竟由官府出钱,家家户户都配上了!

    更别提秦国挖五十石煤,便可得一石的奖励政策,他们初闻之时,根本无人肯信——普天之下,哪有庶民干活还能得赏钱的?

    直到忙完春耕,有些蠢蠢欲动的赵魏之民不信邪,亲自跑去煤场挖煤,拿到奖励换来的300钱后,这事才借由他们的口,让这些赵魏百姓彻底信了。

    这般对比下来,比起仍在犹豫的赵人,许多魏人已经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秦王心善,秋收后若能设法留在秦国,往后便是秦人了,想来也能分到百亩之地,再不必忧心往后的日子。

    虽然他们今岁在秦国耕的土地多,再加上秦王的奖励,即便最后只能分得一成粮食,亦能勉强支撑着度过来年。

    可魏王心狠,若往后再将九成之税变成常态,仅凭魏国那点土地,他们只怕要活活饿死。

    这样想时,魏民们心头因九成税赋而升起的愤怒,便又悄悄消退了下去,至少,比起那些仍留在魏国那虎穴的亲戚邻人,他们该庆幸自己此刻身在秦国。

    另一边,远在大梁喜迎黑煤到来的魏王,完全不知他送去秦国的子民,已悄悄变了心。

    此刻,魏王正穿着一身织金大红宽袍,跪坐于大殿之中,认真聆听张天师“以无根石火炼长生之丹”的畅言,听到精彩处,还亲自起身为天师斟了一尊酒,痛快!

    趁张天师举尊喝酒之时,魏王急忙虔诚地问道,“天师,不知这一颗长生之丹,需以多少石黑煤才可炼成?”

    一派仙风道骨的张天师慢慢放下酒尊,一脸正气道,“王上,长生之道乃与天夺寿,炼制此丹,需耗费泰半之火力与天道争夺气机,只有待这无根之火,彻底战胜天雷之劫,方能炼出一颗长生之丹,故而据老夫初步估算,至少要用到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一个手掌,魏王大惊道,“竟要五百石之多?”

    张天师闻言冷哼一声,目不斜视道,“王上,若区区五百石黑煤便能成就长生不老之道,那这世间,岂非人人皆可逆天道而长生?”

    魏王急忙赔笑道,“对对对,是寡人看差了,这长生之丹,当以五千石黑煤”

    话还没说完,却被张天师厉声打断道,“王上,老夫已窥见你不诚之心!若你只肯出五千石黑石,老夫着实难为无米之炊,只好就此拜别!”

    说着,便起身拂袖下座,正欲白衣翩然而去,却被魏王一把拉住衣袍,苦苦哀求道,

    “天师乃寡人平生所见之世外高人,炼丹之术堪称出神入化,除了您,世间再无人能为寡人炼制出长生药!如今秦国已运来黑煤一万石,请天师看在寡人一片赤诚之心,勿弃我而去呀!”

    他先前服用张天师炼制的丹药,好几回都有飘飘欲仙之感,恍惚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故而万分信任对方。

    张天师顿下脚步,眼中有精光闪过,片刻后才悠悠叹了一口气,回头嗔怒道,“也罢,你我能于山泽间相遇,本就是天道让老夫来助魏王成就大业的。但要成功炼出一颗长生之丹,不但要黑煤五万石为君方,还需同是无根之火的黄金一万斤为佐方,不知王上可舍得?”

    魏王心中一颤,五五万石黑煤,还有黄金万斤?但他转念一想,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便忍着心头的肉痛,连声道,“全凭天师安排,寡人舍得,舍得!”

    他先前一心求飞升之道,颇有几分不问世事的潇洒,故而将国中许多事都交与太子打理。

    但自从知晓黑煤可炼出长生之药后,便重新燃起对权势的渴望,心中自有一番成算——

    昔年赵武灵王是何等英姿不俗,施行胡服骑射的赵国,一跃成为东方强国,但他离世不过短短数十年,赵国便惨遭长平之巨败,从此成了落水的无毛鸡。

    而他魏国之先祖,当年又何尝不是率先启用李俚变法,魏国横扫中原,何其威风凛凛,到了后来历经几任平庸君王后,不也败落至如今之模样么?

    是以,列国之盛衰,不过与君王之贤昏息息相关耳!

    他自忖,以自己的智谋和魏国如今的实力,无论是秦国继续称霸中原,还是被赵国以灾星之计取而代之,魏国皆占不到多大便宜。

    可若他能活到六国之王尽数薨逝呢?能活到六国尽是废物儿孙之时呢?

    到时,阅人历事无数的他,便可轻而易举击败那些庸俗之辈,这中原大地之上,唯有魏国可尽情驰骋,列国,不过是他任意攫取之宝库罢了!

    与来日不可估量的收获比起来,眼下这点投入又算得了什么?他只盼着那些贱民莫在秦国偷懒,能多垦些土地,来多换些煤石。

    张天师笑着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便以要炼丹为由翩然离去,走到殿外,却碰见太子魏假搀扶着一白发苍苍之老者走来。

    自从他提出以秦地九成之粮、为魏王换取炼丹之煤一计后,便被魏假视作眼中钉,二人近日暗中屡有交锋。

    张天师瞥了一眼魏假愤恨的脸色,傲然自矜地笑了笑,继续昂首阔步往前走去。

    可惜呀,你不过是魏王可有可无的太子,而本座,是魏王奉为上宾的天师。

    魏假恨恨盯着对方的背影,恨不得将署中獒犬尽数放出,畅快连骨咽下这骗子!

    他这般愤怒,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当日秦王朝魏国借人之时,是他一力劝服魏王应下此事,当日魏王还亲口允诺,届时会拿出半数之收成,前往乌孙国给他的獒犬换牛犊。

    如今,因这骗子一颗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药,他的父王竟出尔反尔!

    想到这里,魏假的心更是痛得滴血:若按九成之粮来征税,我的心肝獒犬们,可以多得到多少新鲜美味的牛犊啊!

    一旁的唐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神色,如何猜不到太子面上之悲色,乃是为了娱人署那些獒犬而流露,并非是为魏国之民。

    便是他如今劝自己走这一趟,也是为了替那些畜生争口粮

    想到这里,亲眼看着魏国由盛转衰的唐雎不由暗叹一声:老夫虽知如此,却不能不来,若再任王上这般肆意胡为,与魏国离心的,恐不止秦地那一万之民。

    待魏王见魏假扶着唐雎进来时,面上露出笑意,欣喜道,“唐公今日怎的进宫来了?”

    说着,便亲自下殿来将他扶到席间坐下。

    整个魏国,无人不敬佩这位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的老人,因为他曾拯救魏国于危难之间。

    前几年齐楚联军悍然伐魏,眼看魏国不保之际,是唐雎不顾高龄只身赴秦,以精妙的辩才说服秦昭襄王出兵相助,解了魏国这趟大危。(2)

    唐雎与君王相对而坐,单刀直入道,“王上,臣此番不请自来,是想询问一下,您找秦国以九成之粮换煤一事,可是真的?”

    魏王一怔,“原是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劳烦您从郊外赶来?”

    唐雎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再次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果然以此为条件,才换来大梁这万石之黑煤?”

    魏王忙解释道,“寡人也不想出此下策,奈何我魏国实在寻不到那煤石”

    唐雎长叹一口气,“王上欲找秦国买多少黑煤?”

    魏王伸出五指,“不多,只需五万石。”

    魏假一听,简直要气疯了,五万石!

    以三十石黍米之高价,要换如此多黑煤,便要搭上一百五十万石黍米。

    一万庶民即便不吃不喝地开荒,也种不出这么多粮食来,这意味着,魏国还得倒从国库往外掏粮食买煤!

    他急得一直以眼色暗示唐雎,却见唐雎不慌不忙抚须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是想效仿秦王,为百姓造火炕发煤石了?”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不满道,“唐公此言诧异,寡人何至于如此昏聩糟蹋国库银粮?”

    唐雎目光如寒月一般射向他,“哦,王上认为,秦王此举乃昏君所为?”

    魏王自信笑道,“以自古先贤之治国方略而言,国之大者,唯戎与祀,君王又岂能在庶民身上挥金如土?唐公且放心,秦国气数已尽,只有我魏国才是最后的赢家。”

    唐雎摇首道,“王上骤然加征税赋至九成,必将引来举国民心不安”

    魏王已看出对方今日登殿之意,担心他长篇大论,边冷冷看了一眼魏假,边起身笑道,

    “唐公啊,您为我魏国操劳了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正当含饴弄孙之时,寡人不敢再以国事扰您清闲,请公放心,寡人自有妙计,定能一举扭转魏国之困局,眼下以九成之粮换煤,不过暂且让百姓苦上一年,只需稍稍忍一忍便过去了”

    第60章

    说着, 他便弯腰扶住唐雎的手臂,笑道,“寡人这就命人备车送您回去。”

    以魏王的性子, 本不会这般客气地对待一个臣子,哪怕他为魏国做过天大的贡献,说到底, 不也是臣子的本分么?

    而他之所以对唐雎格外温和, 乃是看在对方活到百岁高龄的份上。

    在人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时代,一个精神矍铄的百岁老人,难免让痴迷丹药的魏王多了几分敬意——用张天师的话来说, 唐雎这是与天争嬴了寿数哇。

    但他不知道的是,唐雎能活到这把年纪且神清志明, 靠的是从不执拗于回天乏力之事。

    譬如此刻,他已试探出魏王的治国底线便是没有底线, 便从善如流缓缓起身, 言辞恳切告辞道,

    “王上, 您既不愿听臣啰嗦, 待臣说完此言便即刻告退——民者,乃国之源也, 眼下韩国已灭,五国虽有盟约却是一盘散沙, 魏国若想要扛到最后, 唯有善待万民, 以民心之力与强秦对抗, 方有一线生机。人之寿数有天定,炼丹一事过于空无缥缈, 王上若执意要与秦国换五万石之煤,不如将之分些与民”

    站在一旁笑眯眯的魏假,闻言顿时面色一变,还来不及观察魏王的神色,便听对方震怒道,

    “原来,唐公竟如此看好秦王而轻视寡人?寡人原以为,你对我大魏一片赤胆忠心,没想到你心中惦记的竟是秦国!说甚寿数天定,不过是想阻拦寡人的长寿之道”

    说到这里,魏王便气腾腾抽回手臂,一把推开唐雎,“去罢,我魏国出过叛逃的卫鞅,出过背主的张仪与魏无忌,多你一个唐雎也无妨!”

    唐雎脚下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魏假忙冲上来扶住他,口中忙不迭劝道,“父王,唐公此言,并非是为秦国说话啊”

    话还没说完,魏王便怒目瞪他,斥道,“闭嘴!来人,立刻将唐雎给寡人赶出大梁,此后不许他再踏进王宫半步!”

    唐雎站稳后轻轻推开魏假的手,不慌不忙拱手拜道,“臣不敢劳烦王上兴师动众,自会走出这大梁王宫。但请王上相信,待秦军攻取大梁之日,臣定会守于城墙之上,与万千魏国士卒百姓共赴一死,绝不叛魏!”

    魏王闻言,更是气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接连猛咳起来。

    魏假急忙放开唐雎,冲上去扶魏王,被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手上,“滚!”

    唐雎微微叹了口气,颤巍巍往殿外走去全网独家文·付费整理文·吃肉文言情耽美全都有·搜索抠群把①4八衣6酒63,却听身后传来魏王变了调的咆哮声,

    “我大梁城百年来,被秦军围攻不下数十趟,他又能奈我大魏若何?你这入土半截的老东西,竟妄想与寡人的大梁同日而亡?做梦!来人,将唐雎拖下去,腰斩于市!”

    殿外的侍卫们面面相觑,看着面无惧色、一步步缓缓朝外走来的老人,头一回抗令,齐刷刷跪下来为对方求情。

    在这屡屡被强敌攻打的乱世之中,所有的魏国人都需要一个精神支柱,来寻求继续坚守的勇气。

    而无论是眼前求仙问道的魏王,还是沉迷美色的先王,都远不能胜任这样一个角色。

    自从信陵君黯然离世后,魏国就剩下唐雎这唯一的精神支柱,让这些侍卫亲手捆绑押送这老人前往闹市刑场,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魏王见殿外侍卫这般作态,更被气得怒火攻心,但他到底还有几分理智,深知众怒难犯——既然这些侍卫敢冒死公然抗令,若他果真命人将唐雎捆去闹市斩首,岂非要引发大梁民乱?

    想到这里,他便一脚将跟着求情的魏假踢出老远,怒吼道,“好,既然你要为这逆贼求情,寡人便成全你!来人,拟诏废黜魏假太子之位”

    唐雎对身后的喧嚣置若罔闻,在夕阳的余晖中一步步往丹墀下的殿阶走去,待行至最下方一阶台梯之时,他才慢慢回首往宫殿望去,喃喃道,

    “五万石煤石换一颗丹药,来年若不继续征九成之税,他该如何补上这亏空只盼魏国被攻破后,秦王能如善待韩民那般,给我魏国百姓留条生路”

    待魏国废除太子的消息,被探子传回列国之时,已是农历八月金秋,随着各种作物的陆续成熟,又一个农忙时节到来。

    在纯粹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这是一年之中最能牵动所有人心绪的大事:所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农人来年的口粮、豪强来年的开销、朝廷来年的税收,全指望着这承上启下的“秋收”来延续。

    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自然谁也没心思关心魏国那点破事——难得遇到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若不赶紧抢收庄稼,只消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这一年就彻底白搭了!

    正因如此,秦国咸阳工坊和各地煤场全部停工一月,大伙正热火朝天奔波在田间地头,高兴收割着黍米、菽豆、水稻、小麦,除了这些秦国原本就有的作物,他们还要拔花生、摘芝麻、收糯米、挖土豆

    这些从前压根没听过的新作物,让每个秦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比往年丰收更灿烂的笑容——

    秦国关中肥沃之田种植的小麦,最多不过亩产一钟,而产量更低的菽黍则只有三四石,至于其他贫瘠些的土地,产量则更低。

    可现在,这些高产种子种出来的粮食,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见证中,得到了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大丰收:土豆亩产达十钟,玉米亩产八钟,糯米亩产四钟,水稻与小麦亩产六钟,花生亩产四钟

    这意味着,秦国来年若全种上这些高产之粮,一年能得从前六七年之总数!

    如此一来,老秦人家家户户能吃饱,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教他们如何不狂喜?

    更别提还有挂在枝头红彤彤的辣椒,埋在地里的胡萝卜,七七八八种的各种“调料”

    在这令人恍惚又心跳加速的秋收盛况中,从前因畏惧秦法而讷讷寡言的秦人,这些日子也时常在干活之时攀谈几句。

    他们翻来覆去讨论的话题,无非也是同一个:等从官府领完粮食后,他们要挑上满满一筐小麦去磨粉,让全家能饱饱吃上一碗满满冒尖的手擀面!

    说到这里,他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雪白的麦粉揉成面团后,那劲道又喷香的面香味,纷纷忍不住砸吧了几下嘴,手上的动作倒半分也没落下。

    一碗清水手擀面,对无须亲自下地劳作的富户而言,自然算不上美食。

    但对这些底层百姓而言,他们从未吃过稻米饭,也想象不出精贵的水饺是何滋味,用小麦磨粉制成的清水手擀面,已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平日还只舍得吃半碗呢。

    大伙想到这般美味的吃食,来自王上特意为各地传下来的“面食食谱”,干活的速度顿时更快了——这等珍贵的食物方子,哪个大户人家不当传家宝藏着?就我大秦王上对草民最慷慨,里正宣读的食谱上,不但有面条,还有馒头包子水饺煎饼

    如此多美味,不多干活怎能吃到?

    原本一脸严肃的监田吏们,在史无前例丰收的喜悦冲击下,也难得露出了几分笑容,捧着竹简站在一旁,目如鹰隼地记录着农人们收进箩筐的粮食,与往年不同的是,很快就有一辆辆马车驶来,将这些留来做种的高产作物运往郡中粮仓。

    此事还要从嬴政颁发的一个新政说起,他考虑到今年高产种子数量不够,至少有大半田地种植的仍是秦国原本的种子,若按原本的征税之法,将对大部分百姓不公。

    故而早在春耕之时,他便下诏临时变更了征税办法:所有秦国之民,今岁田地不论何种作物,皆尽数先收入官府粮仓,官府则以每亩一钟菽麦的标准,统一计算他们的收成,再按各户种植的土地数量抵扣泰半税赋后,以足额的菽麦黍交付给百姓。

    而按许多地方原本的产量,根本达不到亩产一钟,同样是泰半之税,亩产两石和亩产一钟比起来,自然是产量更高的算法对百姓更划算。

    这道诏令,既是嬴政在继续试探朝堂的反应,也是有心给老百姓多留点口粮。

    秦国这番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让开荒的赵魏之民看得羡慕不已,许多人想留在秦国的心愈发坚定起来。

    辽阔的耕地,高产的种子,宽仁的君王,这三样叠加起来的诱惑,足以让他们义无反顾抛弃母国。

    作为小老百姓,他们固然会在战时奋力为国坚守,但缘由却很朴实:不过是担心土地和房屋被敌国夺走,往后再也没法活下去罢了。

    而现在,既然秦国能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秦王更是一位难得的仁君,那还跑回去做甚,等着被君王盘剥饿死吗?

    秋收才刚开始,这些前来开荒的男女壮劳力,在悄悄询问所在乡闾的里正,得到肯定答复后,纷纷托人给家人写去了木牍家书。

    为掩人耳目顺利将家人骗来秦国,他们甚至不惜冒着时人最在意的诅咒之危,声称“病重恐不治,欲见全家一面,速来秦国”——

    相较于对鬼神的畏惧而言,许多人还是更在意亲情。即便这诅咒来日真会将他们克死,至少,也在死前为家人寻了一条好出路。

    而有些先一步行动的魏人,早已悄悄把全家“骗”来,在得到里正的允许后,眉开眼笑地在秦国傅了籍。

    从此,他们就是真正的秦人,这茅草屋,这开垦出来的官田,均是秦国授予他们的家当,只要肯卖力干活,还愁过不上好日子么?

    当然,亦有少部分故土难离的赵民,默默开始收拾行囊,等着领到扣除税赋后的四成粮食,便随使者返回赵国。

    待秋收甫一结束,望眼欲穿的赵王与魏王派出催收的使者,便已抵达秦国,好在高效的各地秦吏,早已统计出赵魏之民的收成汇总。

    赵国两万庶民所垦之荒地为18万亩,收获黍菽43万石,算上秦国补贴的奖励,足足有86万石之多;而魏国的一万庶民则垦出8万亩荒地,收获黍菽20万石,算上秦国补贴则有40万石。

    平均亩产两三石,对肥力贫瘠的荒地而言,已堪称是大丰收,毕竟,秦国源源提供了诸多耕牛、铁具和粪肥。

    按赵魏的本意,乃是想把这些粮食先全运回去再分发,但秦国各地郡守喜提各乡报上来的“投诚”名单,怎会让自己人吃亏?

    秦吏当场便义正严词拒绝了:既然他们在我秦国土地上收获粮食,便应在秦国土地上领取。

    赵魏使出浑身解数,终是拗不过一板一眼的秦吏,只得互相“谦让”着,让对方先拿出君王的征税诏令,最后,魏使一跺脚递给了秦吏,秦国众人一看,不由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如此一来,那三万新秦人只会愈发对我秦国忠心耿耿。

    原来,魏王所说给百姓留一成,是只算他们的收成,不算奖励,如此一来,他便可独吞20万石换煤,再拿剩下的20万取其一分给百姓。

    可是即便如此,这收获的数十万石黍米,抵扣掉先前运去大梁的一万石黑煤后,也只能再换上几千石煤石,远远不够魏王炼丹所需的五万石之数

    魏使大失所望,又不敢对着秦吏发作,只能悻悻站在一旁,暗道,待回去后,吾定要如实禀告王上,狠狠惩戒那些无耻偷懒之贱民!

    而赵使拿出的诏令,亦让众人恍然明白他方才为何要“谦让”:与魏王比来,赵王算有点良心,可惜不多。

    他也按“奖励全归朝廷所有”的算法,先独吞秦国之补贴,再以收成的八成来征税。

    如此一来,86万石黍米,赵国朝廷就收走83万4千石,赵使兴奋得当场取出黄金塞给秦吏:贵国来年若还缺人手,请大人一定要为赵国多多美言几句。

    秦吏面不改色收下,命人将赵魏使者送去驿馆歇息后,便将黄金与今日之事,尽数上缴禀告于上级。

    只因秦法对地方官吏,每岁十二月皆有“上计”考核,除政绩外,廉洁奉公亦是良吏之重要考核标准,上佳者为“最”,恶劣者为“殿”,而连坐制,又有效降低了官官相护的可能性,所以秦吏并不敢贪墨此金。(1)

    在郡守的授意下,赵王也要突然征收高额税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地,那些原本盼着回乡的赵人,当日便模仿前些日子的同乡,决绝地托秦国里正写了书信送出去:已病入膏肓,速带全家来见。

    如今,秦王在为各地收成高产之民发奖励,赵王却在忙着薅他们的命,两相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当这消息传到章台宫时,身上红疹早就消退的明赫,正站在五黑为他打造的麻绳木轮学步车里,欢快地扶着木头把手推来推去。

    这些日子以来,姬丹与赵太后如同人间消失,再也没折腾什么幺蛾子。

    此事还要从系统的报复说起,为了帮明赫找回一口气,它找同事换了一些商城没有的“霉运道具”,趁着嬴政抱明赫出宫的机会,悄悄定位到这两人的身上。如此一来,只要他们迈出房门一步,便会迎来鸟屎降临、瓦片天降、连续摔跤等霉运,被折腾得快去了半条命的两人,只好选择闭门不出,一应吃喝拉撒便只在最后迈进的那间屋子进行。

    留在殿中与君王商议冬日攻伐大事的李斯,忙笑着贺道,“此番我大秦喜得十万人口,全赖王上之英明!”

    明赫忙停下来,仰起头好奇看向李斯,难道,冬天还要忽悠一波人来秦国?

    年轻的君王满怀笑意,慢慢抚着睁大眼好奇张望的幼崽脑袋,眼中闪过一丝丝了然的流光溢彩,却为让小崽听懂其中关节,明知故问道,“大秦只得三万赵魏之民,十万人口又从何而来?”

    李斯神情激动道,“王上,那三万赵魏之民既已彻底归心我大秦,定会喊上他们的家人前往秦国!”

    嬴政见小崽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这才不再打绕弯子,爽朗笑道,“是也,此番赵王得到数十万石黍米,魏王得到万石黑煤,而寡人,得到了十万活生生的劳动力!将来,他们的子孙还将在我大秦的土地上,世代繁衍出更多子孙,这便是竭泽而渔与长远之利的区别!”

    明赫顿如醍醐灌顶,急忙放开扶手,双眼亮晶晶地仰头看向嬴政,张开了小手,成功被面前英姿不俗的君王高高抱起后,甜甜喊了几声“巴巴”后,便撑起脖子把自己变高一些,往父王的额头、两边脸颊和下巴处,各深深地吧唧了一口。

    然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拍起了小手手,欢快的心声传来,“我的父王,才是这乱世之中最睿智的智者啊,他样样都好…”

    下一瞬,童音猛地变得变了调,“帕梅拉?刘畊宏?八段锦?站桩?不管动态健身还是静态养生,我都可以先学会再教他!我是爹宝男,我要帮父王克服唯一的短板,我要助他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