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词微睡不着。
她不是什么认床的人,相反的,她倒还挺能适应艰苦环境:前两天在山上,崎岖泥地又硬又潮,她垫上睡垫照样睡得香甜。
可今天……
数不清是第几次翻身,孟词微将自己窝在床边一角,大半个身子都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扇迎着小院的窗子。
此时雨还未停,但有着要下颓的趋势。雨声淅淅沥沥,扯出的雨丝要断不断的。
睡前,孟词微重新调整了一下窗户锁扣,两扇窗叶合得严严实实,泄不进半点潮湿。
黑云似乎散了,月光白净,毫无遮挡地透过窗玻璃洒进来,在木地板上投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窗:四四方方的窗框被拉长变了形,里头框着的是婆娑树影,乘着风沙沙招摇。
一阵一阵的,没什么规律。
孟词微盯着那枝头最上方的一片枯叶影,数它何时会被风带下来。
数着数着,眼睛发酸,脑子里也不得闲。
——她在复盘今晚。
短短几个小时内,遇见的事情怪,遇见的人也怪。
先是大暴雨把她逼下了山,再是山体滑坡封路,现在入住一家老板失踪了的旅店……孟词微伸手,去摸床缝地上立着的背包。帆布布料有些粗糙,她手指无意识描摹包中物体四四方方的形状,脑中浮现那几个旅客的脸。
开着外地车、眼神很讨厌的陌生大哥,隔壁奇奇怪怪的带小孩旅客,和路老板不太对付的逃课少年……
还有,路老板。
想到这,孟词微下意识攥紧背包布料,她有些不安。
直觉告诉她,这个路老板应该还藏着一些事,他今晚那个故事,其实少了一个很关键的部分。
忆起方才在底下,她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孟词微轻蹙着眉,如今有些懊恼——她该问问的。毕竟比起八杆子打不着的老刘,她更好奇路老板本人。
她想问他:“你呢?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旁观者?还是参与者?”
这话或许还能有个更直白的问法。
“路老板怎么证明……那个大客户不是你呢?”
……
枯叶影在第十五分钟的时候落了。
孟词微眨了眨眼,看着它摇摇飘下枝头,坠入窗框下面的黑影中。
早该落的。
她这期间一直盯着它解闷,就见那片枯叶伶仃晃动,仅凭叶头细枝勾在树梢,颤颤巍巍的,像蚕丝接悬在她心尖。
等得人心慌。
要落就痛快落,要挂在树上就稳稳挂着,虽然结局一好一坏,但总比在这风雨中飘摇,欲落不落的样子来得爽快、干利。
了去睡前一桩心愿,孟词微翻了个身,找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多管闲事就多管闲事吧,孟词微闭了眼,酝酿着睡意。
明天醒来,一定要找个机会,把没问出口的那些问题都问了。
情况特殊,心安为上。
-
雨终于停了,在后半夜。
路老板抬眼看窗外:他住的这间屋子窗户开向后院,正正好好能见院中全貌。
角落里,那盏挂灯或许因着老旧,又淋了雨,如今失了序,扑闪两下。
那点微弱的光在夜色中倒是挺显眼,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外加一层玻璃,还能映在他面上,折叠出明暗交织的阴影。
沉默着移开视线,路老板低头,拉高了外套拉链到顶,转身,开门走出。
没了雨声奏鸣,室内安静得过分。他刻意压着脚步,没发出半点声响。
轻推开相临着的那扇门,直通向后院。
秋雨下一场冷一分。
凌晨空气里浓重的水汽都似接了冰,被风卷着扑面而来,带着寒意。
水泥地上积了不少雨水,眼下正顺着一高一低的地势向左侧墙根流去,顺着围墙开的小口向外排着。
一路踏着水渍,路老板径直走向那盏挂灯下方。
地窖口被地门封着,上面挂一串婴儿手臂粗的锁链。
他弯腰,伸手扯晃着那道紧扣的锁,动作间,锁链碰撞轻响,但无半点松动。
看来没人动过,孟小姐那时应该没进后院……
路老板直起身,没多在意地甩去手上沾着的雨水。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转身,目测一下身旁围墙的高度。路老板向后撤步,一个借力,单手撑着墙头翻过。
整个过程只消两三秒,落地时稳稳踏着围墙外泥地,没发出半点声音。
后院围墙外面是近乎垂直的山坡,路老板贴着墙根走,借围墙挡下的阴影一路行至前门。
从门前山道上山是最快的路。
他打算上山,最好在日出之前赶回来。
路过主楼那侧时,他抬头看去,楼上开向前院的窗户都已经熄了灯,只留侧面楼道声控灯还在忽闪着。
灯下没人。
这个时间,旅客基本都已经睡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避免走前院比较好。
脚下路变得宽敞,接近旅店门前时,路老板猝然停下来,凝神去听……
好像,还有人没睡。
——有细微声响,从院子里传出。
还未来得及向后撤步。
老化的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
门开了。
“路老板?”女人半边身子挡在门前,笑着看他站定的阴影处,“这是……跟我玩假寐呢?”
“这么晚了?要去哪啊?不如带我一起,嗯?”
……
头疼。
路老板没有半分被抓包的窘迫,他面色不改,信步从墙角阴影走出,在她身前几步停下。
“槐山豪居”那点红色亮光照进两人之间的空隙。
他盯着不知何时下楼的孟词微,语气淡然:“怎么没去睡觉?”
“睡不着,有件事情想确定一下,”孟词微直直望向他眼底,“路老板怎么没去睡?”
“想确定什么事?”
“你先回答我。”
“……睡不着,出来散步。”
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有些沉默:鬼信,散步不走前院,偏偏从墙角绕出来。
孟词微笑笑,面上接受这个理由。
她走近一步,纤细的侧身挡住那点光晕,两人之间暗下来:“老刘失踪,和你有关吗?当时,你在哪?”
路老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出一个安全距离:“为什么想问这个?”
“想知道路老板是好人还是坏人。”
“重要吗?”
孟词微点头,语气认真:“重要。”
她为了这件事,在床上翻了无数个身都没睡着。
又一次被窗外隐隐的声响惊起,她起身查看,只发现是风吹叶动。
小院外面就是山地,种不少槐树,槐山也就因此得名。
槐树叶子在晚风带动下,摩擦,翻响,簌簌落下。
夜晚,槐树影像招展着四肢的精怪,手拉着手,骨节扭曲着织成一张漏风的大网,重重困住这家旅店。
孟词微贴着玻璃向院中看,依旧安静,四下无人。
等等。
远处,围墙外圈。她揉揉眼,重新朝那处看去。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缓缓移动,身形高挑修长……有点眼熟。
-
思绪回正,孟词微看着眼前的男人,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老刘失踪和你有关吗?”
路老板垂着眼不作声,似是在思考怎么回答。
她静静等着。
半晌,方听他开口:“没有关系。”
“我是接到了他失踪的消息才赶过来的。”
“消息是从谁那里知道的?”
“审犯人呢?”路老板轻笑,“他从山下商户那里订了货,货送到人却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商户就把电话就打到我这来了。”
说话间,他神色自若,姿态也放松许多,抱臂斜倚着围墙,随意又懒散,仿佛真的将这当作一次闲聊。
孟词微接着追问:“为什么会打到你这里来,你是安县本地人?和山下商户很熟吗?你……”
伸出手,食指在她唇前虚挡,路老板封停了她未结束的话。
“只能再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要接着这样问吗?”
一秒,两秒,三秒。
两人沉默着对视。
路老板收回手。
孟词微调整呼吸,接着开口:“那好,我换个问题。”
“……路老板单身吗?”
“……”
气氛比之方才更加沉闷。
“孟小姐,”良久,路老板才找回自己声音,“我想你应该清楚,我们今晚才刚认识。”
“很晚了,不用浪费时间在这里互相套话。我知道,你心中对我保持怀疑,这很正常,”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说的,句句属实。”
孟词微没有应声,静等他的下文。
“这里,你今天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人,你都要保持警惕,包括我,”路老板越过她,伸手去推她身侧的门,“就聊到这吧,这次是真的要去睡了。”
孟词微侧身让步。
两人擦肩。
“我相信你。”孟词微叫住他。
路老板转头,晚风又起。
她顺在耳边的发丝被风微微带起,气流在两人身边盘旋,有几根头发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肩侧。
孟词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希望路老板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孟小姐,有句劝告,”路老板抬手,将她发丝挽回耳边,顺势凑近了,低声说道,“往后这段时间应该会比较危险。”
“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