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丸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位特级咒术师爆发的对战远超大脑所能计算和接受的极限,他身前半透明的屏障接二连三遭受到不知道来自哪一方的冲击波,变得越来越稀薄,颤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一样。

    大概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藤川早纪的领域不知道为什么碎了。

    最外层的“帐”和他眼前的防护罩同时碎掉。双方陷入术式熔断期,打得越发血腥暴力,几乎是拳拳到肉,每一下都带出新鲜的血液,蜿蜒着流到他的脚边,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被“帐”隔绝的信号重新恢复正常,作为全场唯一还能使用咒力的人,他找不到能帮助藤川早纪的时机,但反应很快地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

    那头还在打。

    羂索笑她:“你想好遗言了吗?”

    早纪也笑:“这么自信?”

    她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眼睛里金色的火光熄灭了,露出原本碧绿的瞳色,野兽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炘】的反噬开始的下一秒,他敏锐地抓住她气息不稳的瞬间,一拳打碎她的肩胛骨。

    “在领域里靠术式都没杀死我,你难道指望在体术上赢我吗?”他扭动了一下变形痉挛的手指:“不过你还挺有本事的,值得嘉奖……要不等你死了把你的身体换给我吧?”

    血从额头上往下坠,把半边视线染得通红。她呼吸不畅,自废墟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项链。

    蓝色的宝石安静地躺在那里,反射出零星微弱的光泽。

    她趔趄了一下:“谁要用体术赢你了?”

    “咔嚓”一声,漂亮的蓝宝石在她血淋淋的掌心里碎了。

    不属于她、不属于羂索、也不属于机械丸的咒力在瞬间呼啸着腾升而起,没有了“帐”的掩盖,强大的吸引力搅动一切,再汹涌澎湃地直冲云霄,变成一场明亮的白日焰火。

    ——没有现在十分之一的强度,但毋庸置疑,那是五条悟的【苍】。

    这股蓝色的能量波无差别轰炸整片战场,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山自内而外开始溃烂,相邻的山头接连被余波扫射着炸成石块,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变成更小的碎石。

    羂索似有难以置信,脸色剧烈变化了起来。在被这股能量打中之前,没有丝毫犹豫,他扭头从山顶一跃而下。

    清晨的日光穿过云层和薄雾洒在逐步崩塌的岚山上,藤川早纪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拦他,也没有说话。等他喊她的时候,才好似回过神来,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如同整个人被抽干那样毫无征兆地向下倒去。

    与幸吉瞳孔一缩,下意识要去接,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稳稳地将她抱进怀里。

    他愣了愣,视线顺着那只大手向上,看到五条悟冰冷的蓝色眼睛。

    *

    六点十七分,东京高校的气压低得像是世界毁灭了一样。

    与幸吉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代完,咽了口唾沫,看向一旁的男人。

    他的傀儡全部安装了自动记录的功能,五条悟坐在医务室门外的台阶上,沉默地看完了录像,对他说的话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也揣测不出在想什么,只有唇角绷成一条直线,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情好的样子。

    时间太早了,他还没来得及换上教师制服,有不属于他的血沾在外套上,干涸了以后留下一团不明显的深褐色痕迹。

    清晨的雾笼住远处的山峰,隐约透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一尾薄薄的日光细碎地投射在脚边,在屋檐下变成一条不太分明的明暗交界线。

    眼罩被拉开又弹回去,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你惹出了超——级了不起的大动静啊,机器人同学。”

    “抱歉,五条先生,我……”

    “我本来不觉得‘我的情报被出卖了’这件事值得生气,毕竟这种事还蛮常见的,如果我什么都要斤斤计较的话,大概会过劳死的吧?”

    他打断他的话。

    “连特级咒术师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有什么把握敢说自己能好好解决这件事啊?京都高校的教育水平果然跟你们那个校长老头光秃秃的脑子一样一塌糊涂。”

    少年不敢接话。

    打破现状的是身后的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硝子从里面走出来,神情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样了?”

    “还没醒。情况不太好,断了好几根骨头,需要一点时间康复,但已经没事了。”

    她把血淋淋的手套丢进垃圾桶,侧身让出一点位置:“你要进去看看她吗?”

    “迟点吧,现在有别的事等着我做。”

    五条悟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点。他顺着她的动作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走,跟我去一趟总监会。”

    “我吗?”

    “那不然呢?把你刚刚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原模原样给那群烂橘子重复一遍。”

    他站起来,弯下腰来打量了他一眼。他比他高出太多了,成年男人的身形带着阴影压下来,有一瞬间与幸吉无意识绷直了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地嗅到一点危险的气息。

    “……我会死吗?”

    “哈?想靠死亡逃避责任吗?那也太便宜你了,至少得活到一百岁好好为你干的蠢事收拾烂摊子,才算没有辜负某个费大力气把你救回来的笨蛋吧。”

    他“啪”的一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过惩罚肯定是逃不掉的,别指望他们跟我一样善良大度。”

    *

    早纪感觉自己在做梦,但不确定。

    按照前十几年能记住的做梦内容来看,“五条悟”出现在梦里的频率低达百分之零——可是今年已经是2018年了,除了做梦,她应该见不到十七岁的五条悟才对。

    确认关系以后,五条悟偶尔会带她一起出任务——大部分时候是她坐在一旁当拉拉队,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不慎被波及到,发生一点意外。

    比如现在。

    没怎么控制好力道的【苍】卷起小风暴,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像是衣架上摇摇欲坠的毛巾那样,被挂在距离地面大概三十米的杆子上了。

    就说了要好好处理危楼啊!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杆子啊!?

    尚且还不会飞的罪魁祸首站在地上跟她喊话:“你跳下来嘛,我接着你——”

    “……我恐高!!!”

    十七岁的早纪在风中凌乱,从这个高度往下看去,地面一片模糊,男朋友变成丁点小的雪白圆点。她勉力勇敢地瞥了一眼,又头皮发麻地闭上了眼。

    该死的虹龙,该死的夏油杰,早晚有一天把你们打包捆在一起当烟花一起放了。

    她在心里大声咆哮。

    “那你召唤根藤蔓什么的把你自己捆下来?”

    “太高了,我控制不了这样的。”

    “那你跳下来。”

    “我害怕。”

    “害怕什么嘛!你有最强的男朋友在下面接着你,难道还会让你受伤吗!?”

    “明明就是最强的男朋友害得我面临现在这个状况的!”

    两个人隔着大概六层楼的距离大声喊了一会儿话,围绕着“你跳下来”和“我不要”反复争论了几个回合,最终五条悟忍无可忍,从指尖弹出一点咒力,“嘭”的一下把挂着女友的那根杆子打断了。

    没有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风在耳边叫嚣着翻卷,失重感统治每一根神经,四周的景色变成模糊的色块,她尖叫着高速向下坠落——

    然后“扑通”一声掉入蓝色的海洋。

    少年的臂膀足够有力,轻而易举地将她稳稳捞进怀里,又往上抛了抛。

    喧闹的风声安静下来,心脏在胸口砰砰作响,看不见的蝴蝶呼啦啦地飞起来,她在那双被笑意浸润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到融化的极地冰川、雨过初晴的明亮天空、还有太阳底下的贝加尔湖畔。

    他摇头晃脑,露出一个得意的灿烂微笑:“都说了会接住你的,拜托,对我有点信心吧!”

    “……会接住我很多很多次吗?”声音还有点抖。

    “很多很多次哦,不管多少次都会好好接住你的。”

    ……

    声音远去了,她睁开眼,好一会儿意识才缓慢回笼。

    是传统的日式和室。窗外树影婆娑,和纸糊在名贵的木质窗架上,只薄薄透进来一层朦胧又柔和的暖光,在灯芯草做的叠席上变成纵横交错的不规则光斑。

    看起来不像在学校。

    和不属于自己的月白色浴衣对视了几眼,她挣扎着从软得不像话的被褥里爬起来。

    反转术式能够治疗伤口,可是痛感切实存在。脚底和地面接触的时候,关节激烈地抗议起来,以至于她膝盖一软,一时间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

    居然打成这个样子——!她大概有个五六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下次见面不把那个该死的冒牌货手撕成面包屑都难解心头之恨。

    她拉开门。

    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的漂亮庭院里,风和落叶柔软地扑来,她拢了拢被吹开的领口,顺着栽满波斯菊的石子路往深处走,看到小溪顺着假山汇入池塘。锦鲤甩动艳丽的尾巴在池水里游动,她蹲下来,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小鱼就被惊扰到一样四散游走,变成一串串浮动的色块。

    池边的惊鹿蓄满了水,“咚”的一下发出清脆的响。

    ……好安逸啊,有点不想动了。

    *

    虽然从小过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金贵的五条少爷姑且保持着对世界理智的认知,知道大部分东西都无法“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所以他也很少刻意在人事上倾注太多的情感。

    直到十七岁的五条悟意识到了他在喜欢一个人,于是藤川早纪被他自负又自信地圈进了“永远”的范畴里——情窦初开的笨蛋高中情侣,聊天的时候偶尔会嚣张地规划和想象有彼此的未来,比如以后想要有一个怎样的家、怎样的婚礼、养什么品种的猫咪。

    比起接吻,藤川早纪似乎更喜欢拥抱。她曾千百次地向他扑来,把自己完全埋进他的怀里,像是阳光底下最雀跃的那只金色小鸟。

    然后她就不见了。

    哪怕她现在穿着他选的衣服、坐在他家的庭院里,他仍然有一种对方随时都会飞走的奇怪错觉。

    “我躺了很久吗?”小鸟问。

    “快一天了。”他走到她身边去:“你错过了很多事哦?”

    “……好累,让我先歇一会儿再告诉我。”

    早纪有一点头疼地捂住耳朵。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堆积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臂。

    ……下次还是不要给她穿白色的浴衣了。

    他这么想,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扒下来,摩挲了一下腕骨处显眼的伤疤。

    “好吧,那些倒胃口的事等下再说。”他没什么所谓地做出妥协:“痛吗?”

    “……什么?”

    “流了好多的血啊,早纪,明明说了想要好好活,结果一不留神还是变成快死掉的样子了……让人担心这一点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诶。”他语调平平,眼罩下的眉骨向上耸动:“而且你的体温也太低了,不冷吗?离开了我你这十几年都在过什么糟糕日子啊?”

    早纪愣了一下。

    “让你担心了吗?”

    “是啊,担心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诶。”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嗯,知道了,下次可以直接给我寄你的死亡通知证明吗?我会努力到场的。”

    结果对方还不死心地要惹怒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要跟他算账:“但是也不算亏吧?我们现在知道对手的基本信息了,知道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了,高层那几个该死的内鬼应该被投球机同学供出来了吧……哦对,他还白嫖了健康的身体,搞不好过几天就会脱单了。明明全是好消息诶,我只是受了点伤,很快就——嘶,好痛。”

    “还能感觉到痛真是太好了,还以为你已经无敌到连痛觉神经都没了呢。”

    他手上用了点力,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像是一根刺入皮肉的针,她脸色变得更白,被他桎梏住的手腕不自觉地细微颤抖了一瞬。

    “你的咒力呢?用不了了吗?”

    “是【炘】的后遗症啦,会有一段时间不能使用咒力……大概两三天?”

    “说了要给我打电话的吧?结果最后电话居然是投球机同学打给我的,你不会压根没想到要跟我求助吧?不会想要自己一个人摆平那堆烂事吧?”

    她当时的出血量实在惊人,从她湿透的衣服一直渗到他的掌心,再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落,滚烫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

    六眼明确地告诉他对方还活着,但是有一部分的大脑仍然短暂地停止了运转——因为身体是凉的,呼吸是弱的,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轻得像是巧克力上一触即碎的金箔纸,感觉随时都会撒手人寰、快速投胎进入下辈子。

    ……如果真的死掉了呢?一句话都不留给他、悄无声息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死掉了呢?

    幻想和假设没有意义,藤川早纪消失的那十二年里,他偶尔也会想到这个,然后很快就因为想象不到、也不想知道具体场景而停止思考了。

    他后来看着洇开在自己衣服上的血的时候,冷不丁真切地意识到,如果她真的要离开,不管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他或许是没办法留下她的。

    和十二年前没什么不同。

    她突然捧住他的脸,把他的眼罩扯下来。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想一个人摆平这些事情。”

    “好拼哦,今年的最佳员工奖就由你跟七海争吧。”

    “明明是因为不舍得让悟知道才这么拼的。”

    她抬起头,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侧颈。

    “当时看到那个冒牌货的时候,我就在想,无论如何都要赶在你知道之前把这件事处理掉,我不想让你难过……虽然失败了,他好像比我想象中强。”她小声说:“娇惯一点、偷懒一点、哪怕你什么事都不做,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我希望你幸福。”

    按道理来说,现在这个动作多少有一点太越界了,但把身为病号的她带回五条家修养这件事显然比“稍微凑近一点”更加越界——谁管道理啊,讲道理又不能祓除咒灵。

    “我有很认真地考虑过打不过怎么办,所以我不是把你当时送给我的项链带在身边了吗?我只是相信你、相信它能保护好我而已。”

    庭院里的惊鹿还在持续不断地发出脆响,她听了一会儿,直到竹节敲打石面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重合在一起。

    “咚”。

    “谢谢。”她的眼睛里涌上一层潮气:“你接住我了。”

    “……是吗?”

    复杂的怒火戛然而止——或许也不是怒火,而是别的什么情绪更多一点,他懒得仔细思考究竟是什么,总而言之,全都被她很好地安抚掉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他好像有点无奈,指尖从她的眼睛一直抚摸到下巴,最后撩开搭在肩头的金色头发,贴上她的脖子。

    很细,看起来一拧就断了,但是温顺地贴在他的掌心。颈动脉搏动的频率平缓而均匀,这个距离,他甚至能看到肌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

    “我都接住你了,你哭什么?”

    “饿哭的。”她吸吸鼻子,泪珠要落不落地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好饿,我想吃银座那家很贵的寿司。”

    “太夸张了,听起来我好像是个把你带来五条家挨饿受罪的坏人……走吧,现在就走。”

    “还想喝一杯芒果冰沙。”

    “那个不行,你还有伤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