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纪在北海道度过了漫长的十二年。
她在这里变强,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变成一个和小时候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藤川早纪”。
她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寂静的墓地无声开出大片的鲜花,将藏在尽头的咒灵无声吞没。
颜色浓烈的花瓣随风一直飘落过来,在掌心轻飘飘地挠了一下。
“还有多少?”
她回头。
北海道临时分配给她的辅助监督兢兢业业地鞠躬:“还有十只。”
“我已经打算回东京了。”她叹气:“我不觉得北海道的咒术师打不过这种级别的对手,用任务数量留我在这里是不现实的。”
“但是上面的大人说,东京已经有五条先生了,不需要那么多特级。您真的不考虑回来吗?北海道更需要您……”
听不下去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还得追溯到几个小时前,在两人准备离开西野的实验室之前,他认真严肃地给她塞了厚厚一叠纸。
“这是这边这两个月来没人能解决的咒灵。”他拍拍她的肩膀:“麻烦你了,特级。”
早纪:“……?”
按照这叠任务的厚度,哪怕她现在开始一刻不停歇地为祓除咒灵奔走,至少也得花上三四天的时间。
她把纸拍回他脸上,没有丝毫留恋地要离开这个乌糟糟的是非之地:“我耳朵很痛,你刚刚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下次不许再说了。”
结果西野扭头去求了另一尊大佛。
另一尊大佛在沙发上高高地翘起二郎腿,心情很好地翻了翻资料,一口应下了。
“哎呀,这边的咒术师也太没用了……没有你之前他们都是怎么活的,靠每个月给咒灵上供来祈求平安吗?”
“是的,让他们继续上供就好,你不用——”
“我不接的话,最后这些任务还是得丢给你吧?”五条悟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算啦,伟大的五条悟好人当到底,帮你处理了——啊,你看起来感动得要哭了,需要纸巾擦擦眼泪吗?”
咒术师到哪儿都是打工的命,最后那叠任务被两个人五五分,各自分开行动了。
“……就算这样,今天应该也完不成的。”她思索了一下:“你晚上打算住哪?”
五条悟也跟着思索了一下:“说无处可去的话会有善良的佐保姬收留我吗?”
五条家主“无处可去”的可能性比歌姬逆袭成攻击型咒术师的概率还要再低一万倍,她抬起头,看了他好半晌,才从实验室的某个抽屉里翻出自己家的备用钥匙递给他。
“没有佐保姬,只有简陋的平民公寓,五条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屈尊将就一下。”
“如果没有北菓楼的泡芙可能很难将就哦?”完全不客气地把钥匙拿走了。
“好的,我会买回来的。”
天快要黑了。余晖和夜晚交替时特有的普蓝色从天空的一角蔓延开来,沉沉地向四周扩散。
窗外的景色飞速后撤,她靠在汽车柔软的后座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可以麻烦你等下买一些生活用品送去我家吗?比如牙刷和毛巾之类的?”
年轻的辅助监督连连点头:“可以,请交给我。”
“还有睡衣,要男士的……我不知道一米九需要什么型号,也麻烦你做参谋了。”
“……藤川小姐,我还单身。”
“是吗?那你好好加油。”
*
小坂太太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敏锐地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敲响了隔壁的门,她本想好心地提醒对方,那家的主人暂时不在家——
结果她那已经快三个月没回来的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个没见过的白发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接过了这些东西。
咦。
她好奇地瞪大了眼,出声问:“你是早纪的……男朋友吗?”
“你好,”男人闻言抬起漆黑的墨镜,露出一点明亮的蓝色眼睛,礼貌地和她问好:“我是哦。”
“早纪在家吗?”
“暂且不在,迟点会回来的。”
虽然用“漂亮”来形容小伙子不太合适,但阅人无数的大脑下意识只能蹦出这样肤浅的形容词。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小坂太太罕见地感觉到了呼吸一滞。
原来是真的吗?她还以为那是早纪为了制止她们给她介绍对象而胡乱说出来的借口呢——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独来独往,别说男人,连戒指都没一枚,很难相信她真的不是单身。
可怜的八木家的小子,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守望自己的心上人,痴情得连她一个局外人都要被感动了。结果没等到喜欢的人垂怜,反而等来了对方口中真正的“男朋友”。
估计今晚又能在哪个酒吧看到他买醉了。
对方“欸”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弯起唇角:“所以我不在的时候,出现了很多的情敌吗?”
“有危机感啦?哈哈,像早纪那样的小姑娘应该到哪儿都会受欢迎的吧?”小坂太太也笑起来:“一直给她介绍对象,一直都被拒绝——她肯定很喜欢你,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和哪个异性有什么接触,只有八木孜孜不倦地坚持追求了她好几年。”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觉得至少从长相上来说,八木的希望完全被扼杀在基因里了。
“我听说你一直在国外出差?回来了就好。当警察太危险了,大家都担心早纪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呢,之前经常三更半夜浑身是血的回来,吓死人了……”
“经常?”
“是啊,医院的常客呢,也不知道北海道的警局都养着什么闲人,要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天天奔波……不过这几年好像不怎么受伤了。”
是因为学会反转术式了吧。
藤川早纪远比看起来固执,她说要离开,就真的能做到狠心离开;她想要变强,就真的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变强。她一个人走得跌跌撞撞,一直到今天,他好像才模糊看到一点她藏在身后的血淋淋的脚印。
有点失败,她从来不跟他说这些。
她以前很喜欢热闹。不仅仅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她的房间也热闹过了头:型号各异的玩偶在沙发和床铺上垒成小山、奇形怪状的摆件堆满书桌、零食和饮料塞满柜子和冰箱、连墙上都贴满了她和大家的照片……
本来就不大的学生宿舍看起来更加拥挤了。
十七岁的五条悟委屈地蜷起无处安放的长腿,坐在娃娃堆里对此表示过质疑,对方却无辜地反问他:“这样才比较温馨、比较有家的感觉吧?”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觉得她当年的观点实在太正确了。
她的公寓空空荡荡,除却最基础的家具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搞不好学校里随便找间不住人的学生宿舍都比这看起来有烟火气。
小坂太太絮絮叨叨又说了点什么,朝他丢了一包饺子。
“喏,给你们的,我家老头子刚包的。早纪才刚回来,家里肯定又是什么食物都没有吧?”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藤川早纪的影子,才小声说:“不知道你尝过没有,她做饭有点难吃诶……也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我有时候会担心她食物中毒……”
饺子鼓鼓囊囊的被塞进食品袋里,他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发出感同身受的声音:“是啊,超级难吃,简直是生化武器级别的……您费心了,我会看好她的。”
制造出生化武器的人在北菓楼的店铺前打了个喷嚏。
*
札幌今晚有烟火祭。
已经快到祭典开始的时间了,几簇鲜艳的橙黄色光芒,随风星星点点地摇曳,将半边夜色烘得暖融融的。
这里本就人口密集,一到节日和活动的时候,就变得更加热闹。
早纪提着一大袋北菓楼的甜品朝身边看去。不断有十六七岁的女孩说笑着和她擦肩而过,要是身边有男伴的话,笑容就会多出点青涩的腼腆。眼睛亮晶晶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一朵又一朵正值花季的漂亮小玫瑰。
上一次看烟花……有点久远了,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年纪。
到处都是上赶着参加烟火祭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慢悠悠地逆行,努力地避免被卷入热闹的人海。
一不留神,有个女孩被推搡着迎面撞了上来。
戴在脸上的猫咪面具“咔哒”一声掉在地上,在即将被过路人踩住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弯下腰来替对方捞起了那只面具。
“你没事吗?”
女孩大概只有七八岁,她扎着两根小辫子,站起来的时候勉强够到藤川早纪的腰。大概是被撞得愣了神,她捂着额头,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个扶住她的大姐姐,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灯光在她流畅的肩颈线上虚虚镀了一层金边,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仙、仙女姐姐!谢谢仙女姐姐!”
她握紧了自己的面具,猛地涨红了脸。
“我、我还要去看烟花,就先走了!仙女姐姐也快点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吧!再不去就要来不及了!”
女孩摇晃着两根辫子朝她鞠了一躬,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又像小耗子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
早纪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遥远的天际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在悠长的啸声过后,烟火倏然升空,群众的欢呼声海浪一样一阵接着一阵,她抬起头,在街边的橱窗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感觉到有点迷茫。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吗?
脖子空荡荡的,被风一吹后知后觉感受到一点凉意。她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戴条项链,等摸到空无一物的口袋时才发现,那条项链早就在岚山顶碎掉了。
她收回视线,绿色的咒力在掌心跳跃,将街边蹿过的低等咒灵抹除了。
*
“人类到底该怎样活”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正确答案。
早纪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多到她觉得“变强”反而是最不需要强求的事情——如果能在别人的保护下过完一生,那也是一种幸福。
虽然有点窝囊,但她曾经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老天爷就是一坨狗屎,它偏要公平,偏要你体验得到和失去、快乐和不快乐、活着和死去,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是一条完整的人生线。
嘭。
烟花在头顶绽开,变成散落的火树银花,把半边天空都笼罩在五彩斑斓的烂漫气氛里。
她没有回头,迈开腿跑起来。
嘭。
她越跑越快,将冒着欢乐气泡的祭典远远甩在身后。
光影斑驳,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看到爸爸妈妈,看到小顺,看到好多好多已经离开她身边的人。她一伸手,他们就像是脆弱的肥皂泡一样“啪”的碎掉。
她没来得及抓住他们。
嘭。
今天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缤纷的礼花明明灭灭,持续不断地点亮夜空,再噼里啪啦地碎成细小的光点。
时间线被反复拉扯,现实和过去重叠在一起,她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坐在图书馆里,一边啃着巧克力饼干,一边装模作样地告诫灰原:“没准勇敢直球才是正解”。
然后她也没抓住灰原。
弱小的东京高校二年级生可以拥有那么多的东西,多到令强大的特级咒术师感到嫉妒——这样的交换并不公平,她不喜欢,也压根没有同意。
嘭。
她推开家里的门。
五条悟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侧过头来,和她招了招手:“哟,你回来啦。”
他们不是在谈恋爱,也不是陌生人那样不相干的关系,可是如果用“久别重逢的前任”来定义的话,现在的情况又似乎过于友善暧昧了。
她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自暴自弃地憎恨这个世界,想要把自己埋进雪堆里,安安静静地等待消融在第二天升起的阳光里。
但是她还活着,生锈的时间继续朝着未来流动,从北海道一直漫无目的地流动到东京,直到在街边看到了穿着眼熟校服的钉崎野蔷薇。
于是“未来”突然变得不那么抽象了。
她看向他。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只有神子是格格不入的画卷。家里突然多了个男人并没有让她感觉到害羞,他们在少年时期有做过更亲密更越界的事情,可她现在仍然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
她其实已经看开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讲究缘分,有些东西在十二年里早就碎得稀烂,虽然面上看起来完好无损,只要凑得近点,就能看到那是无数细小碎片堆积出来的、摇摇欲坠的“完好”。
可是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她已经见过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海了,所以在那之后,所有的湖泊、小溪、河流在她心里都只能是“不过如此”。
已经渺小得快要捕捉不到的火苗突然势不可挡地沸腾起来,大片大片地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连骨肉都要跟着一起融化。如果可以,她祈求有人可以慈悲地告诉她到底该怎样才能把碎片拼凑回去,哪怕有裂痕、哪怕没办法恢复原样也没关系。
来不及的太多了,至少这一次,她不想要来不及。
嘭。
烟花在这座城市的东边绽放,她家在西边,从窗户往外看,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平静寡淡得和她过去的十二年一样。
“我们和好吧。”
她很轻地说:“我不想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