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九日,东京。
“你想把机械丸调去北海道?”
歌姬思考了一下:“可是他还在监察期,连评审一级术师的流程都停了,上面的人……”
“悟已经去总监会协商了。”
早纪给她倒了一杯茶:“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北海道咒灵很多,又缺少优秀的咒术师,他正好可以去那里历练一段时间。”
距离羂索原定的“封印五条悟计划”仅剩两天,涩谷仍然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奇怪的风声——当时在岚山有留下他使用咒力的痕迹,遗憾的是,这点痕迹很快就因为外力的刻意干扰被隐藏得严严实实。对方对此大概信手拈来,哪怕是六眼也很难再根据这个继续追踪他的位置。
“马上就是万圣节了,虽然不知道对手会不会按时进行他们的计划,但投球机同学泄露了这么重要的情报,留在这里未必安全。”她把文件往前推,直视少年的眼睛:“除此之外,请他去那边的确有点私心……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你能有什么事?”
“关于机械发明的事啦,我有个搞研究的朋友需要帮手。”
“……会有危险吗?”
“以他的本事,绝对不会。”
歌姬扭头去看一直安静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你怎么想?”
那是一纸薄薄的推荐信,推荐人那一栏上签了五条悟和藤川早纪的名字——由两位特级咒术师联名推荐的文件分量有点太重了,简直可以被定义成是某种从天而降的巨大奖励。与幸吉愣了好半天,不知道该不该接。
制造纯靠大脑就能驱动的傀儡师复杂的工程,藤川早纪当时在岚山顶上好像只是随口一提,那之后就再也没说起过这个话题了。
……所谓“机械发明”指的大概就是这件事吧。
五条悟推门进来的时候,与幸吉正眉头紧锁,和那张推荐信沉默地对视。
早纪抬起头看他:“已经搞定了吗?”
“那当然啦,烂橘子啰里八嗦一大堆——虽然我也没怎么听就是了。”他坐到她身边,自然地搂住她:“机器人同学呢?愿意去北海道吗?”
“你离她远点。”歌姬拧起眉,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抱自己老婆也是不被允许的吗?好过分哦。”五条悟不松手。
“还没结婚乱喊什么老婆!”
“明明临门一脚了诶,等下就去区役所登记。”
“不行,她等下跟我去逛街。”
“那明天。”
“明天也跟我去逛街。”
“就差把‘嫉妒’这个词写在脸上了,歌姬,拿出身为老师的气度来嘛。”
“闭嘴!给我对前辈尊重一点!”
……
两个人一左一右扯着早纪的手臂来回摇晃,她夹在正中间,熟练屏蔽了双方你来我往的垃圾话,朝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的少年促狭地眨眨眼:“在做出决定之前,你不打算把东西拿出来给悟看看吗?”
于是歌姬和五条悟停止拌嘴,目光齐刷刷落到他的身上。
外面现在在下雨,水声沥沥地打在屋外木质的台阶上,再坠入少年的瞳孔里,激起一圈不平静的动荡涟漪。
与幸吉登时露出一个像是作弊被抓了个现行那样不自在的古怪表情。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推荐信被抠出几层皱痕,在师长们疑惑的注视下,他绷直了嘴角,姿势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在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郑重地、严肃地、认真地开口道:“……关于之前提到过的事。”
咒力在指尖跳跃,他挥了挥手,停留在屋外的小机器人叽叽咕咕转动起来,带着一叠厚厚的纸推到男人的面前,在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风把最上面的几张纸刮得呼啦啦飞起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隐约能看到渗透到背面的墨痕和密密麻麻的工整字迹。
他说:“这是三千六百五十份检讨,五条先生,请过目。”
五条悟:“?”
*
今天的雨不是很大,雾气蒙蒙,把屋外的景色笼罩在薄薄的水汽里。
与幸吉的三千六百五十份检讨每一份都不完全一样,词藻丰富、语序通畅、情感真挚,不难看出京都高校的国文教育水平相当不错。
早纪快速翻看了几张,“封印”、“涩谷”、“特级咒灵”几个词被反复提及,她看在眼里,隐隐感到不安。
“关于羂索……”
“五条老师!!藤川老师!!!”
她想说的话被突然推门进来的野蔷薇打断了。
和少女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群兔子,兔子大军泛滥成灾,像是大坝决堤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某处涌出来,只一眨眼就把整个房间占得满满当当。
伏黑从毛茸茸的兔子堆里探出头,“呸”了一声嘴里的兔毛,面无表情地和两人招手:“下午好,五条老师,藤川老师。”
“……下午好,惠,你没事吗?”
“那家伙在显摆自己新收服的式神呢。”野蔷薇笑嘻嘻地替对方回答。
有只兔子被五条悟揪着耳朵提起来。它在半空中挣扎着打了一套标准的军体拳,出拳的速度又快又猛,他躲过这些不痛不痒的进攻,扬着语调点评:“惠很适合荒野求生诶,在野外完——全不用担心食物问题。”
早纪第一次在一只兔子身上看到如此强烈明显的愤怒表情。
假期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自由练习的时间。野蔷薇三步并作两步从兔子堆里挤到早纪的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新闻说明天凌晨四点有流星雨,可以带我们去看吗?”
撒娇的意味有点太明显了,她和小姑娘对视了一眼,没有丝毫定力地把夜蛾制定的校规丢至脑后。
“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了哦。”
“所以才来问老师的嘛。”
她无奈地捏捏她的脸,象征性地去问高一年级名义上的负责人:“五条老师,我们想去看流星雨可以吗?”
“说不行的话会很失望吗?”
“会哦,大概会难过得掉眼泪的。”
“那压根就说不出‘不行’嘛。”
五条悟往屋外看,门外的小豆丁站了一排,混迹在兔子堆里往这里探出脑袋,期期艾艾地等待他做决定。
他被逗笑了:“云取山视野会很好吧?藤川老师不是在附近有任务吗?刚好带大家一起出去实践到凌晨四点怎么样?”
“五条老师万岁!!!!!”
*
人类是以幼年时期的自己为蓝本成长的。
打个比方,从小看数码宝贝的孩子长大大多遗憾自己没有被选召、从小热爱数理化的孩子长大有可能成为天文学家、而从小爱逃课的孩子……
正所谓死性不改,他们长大会带学生一起违反校规。
“我以前才没有逃课。”藤川早纪如是说。
“可你也没有在认真听吧?”五条悟如是说。
好吧,没法反驳,坐在教室里梦游跟逃课没什么本质区别。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她理应督促自己的学生们早点睡觉,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而不是凌晨四点背着校长偷偷摸摸地一起爬夜山。
气温不高,刚下过雨的清澈夜空蓝得发亮,能清楚地看到碎钻一样的星星一直铺到视线的尽头,直到和山下城市里闪烁的灯火重合在一起。
小孩们自发在山顶上搭好了帐篷,而后又搬出了烧烤架和音响,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许久的食材密密麻麻铺了半张桌子。
“……这些东西是怎么被你们带来的?”她瞠目结舌。
“金枪鱼蛋黄酱。”狗卷蹲下来,从伏黑脚底下黑漆漆的影子里捞出孜然粉,竖了个大拇指:“腌鱼子。”
禅院家最值钱的看家本领半路走歪,被开发成了行走的便捷储物器,不知道老头子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多喝两瓶酒。
思及此,她一拍手,灵光乍现:“把家具装进影子里是不是可以省一份搬家工人的钱?”
伏黑:“?”
他哽了哽,诚恳道:“藤川老师,你的路也走得挺歪的。”
虎杖动作熟练地给羊肉串翻了个面,羊肉滋滋冒出一点油光,被风吹出一点勾人的香味。
野蔷薇正在不远处指挥熊猫给自己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她看了一眼,大概是觉得对方摄影技术不行,又扯着嗓子去找真希帮忙了。
“这个点吃这些会不会太不健康了。”她从桌上摸了一颗草莓软糖,把糖纸剥开,又塞进五条悟的嘴里:“他们完全是来野炊的诶,校长知道了会气疯的。”
“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偶尔也该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吧。”他耸肩:“校长有在给你打电话吗?”
“有的,你是不是没接他电话?”
“被发现了绝对会挨骂的诶,我才不要接。”
“我也没接。”
“不会吧早纪,你也到叛逆期了吗?”
“他肯定已经发现了,我也不想被训嘛。”
她把手机丢到一边。
一长串的未接来电在屏幕上跳动着刺眼的红点,密密麻麻的备注全部都来自同一个人——光是看这串提示都足以想象到夜蛾校长有多么暴跳如雷。
对这份危机毫不知情的几个小朋友裹着毯子窝在一起,他们看起来丝毫不觉得困,正兴致勃勃地聊前些天来找虎杖表白的那位初中同学。熊猫一边听,一边悄摸把爪子伸向烤架上的肉串。
结果动静有点太大了。
调料被打翻在地,火舌舔舐上它的皮毛,它痛苦地嚎叫一声,一伙人登时乱作一团,噼里啪啦的扑火声不绝于耳,直到某一刻突然整齐默契地安静了一瞬。
“快快快看那边——是流星雨!!!!”
“伏黑快帮我拍照……不对!快许愿!”
“多大人了,居然还信这个……”
“希望我能快点成为强大的咒术师,砸烂禅院家的破烂臭招牌。”
“鲑鱼。”
“正道说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诶……悟,早纪,你们不许愿吗?”
银亮的短线一串一串斜穿过天际,小孩们七嘴八舌吵吵闹闹的,早纪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有点高兴。
最强的乌鸦嘴功力也是一流,一个小时前刚到云取山的时候,这里真的有咒灵盘旋——乌糟糟的一团笼罩在山崖边,被想来这里安心郊游的学生们当成了出气包,三下五除二就祓除得干干净净。
勤恳、认真、再加一点天赋,最初那群在她手里节节败退的小朋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学生”成长为可靠的“咒术师同伴”了。
这是五条悟认认真真培养出来的“咒术界的未来”。
“不许愿吗?”他问。
“悟呢?没有什么愿望吗?”
“当然有啊。”
他把羊肉串喂到她嘴边:“以前的愿望大多都实现了,以后的愿望如果要指望神明大人的话,搞不好还是指望五条悟大人自力更生更有用诶。”
“比如呢?”
“比如请忙碌的藤川老师在跟歌姬逛街的百忙之中抽空在婚姻届上签字。”
“好呀,现在就签。”
她抓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距离万圣节只有一天了,与幸吉被悄悄送去了北海道,由西野暂且照应。按照原计划,她这会儿应该去总监会,跟老头们聊聊关于羂索这一仗究竟该怎么打,或者如果她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去涩谷亲眼见见到底有没有危险。
然而她现在什么也没做,像个无所事事的青春期叛逆小鬼,不仅拒接领导的电话,还半夜三更在山顶一边吃烧烤一边看流星。
“会没事的吗?”她问。
星光和远处的篝火一起倾泻下来,神子的侧脸沐浴在跳动的暖光里,看起来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弯起唇角,把她的手拢进掌心。
“会没事的。”他答。
流星雨出现的时间比新闻的预告里晚了近一个小时,临近日出,空气潮湿,自东边泛起一点微末的白,在草木的细叶上投下几缕稀薄又斑驳的幽光。
“来拍照吧?”野蔷薇提议。
“来拍照吧!”十七岁的硝子在樱花雨里举起手机。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跨过漫长的、痛苦的空白记忆,意想不到的珍贵宝藏堆叠在路的尽头,最后落到她的心脏,变成什么滚烫又柔软的东西。
一伙人歪歪扭扭地凑成一团,艰难地要挤进小小的手机镜头里。也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光里。
然后太阳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