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不常来医院探望姐姐。
地板是白的、床单和被套是白的、窗帘是白的、津美纪的脸也是白的。百合花还是两个月前带来的那一束,因为藤川老师的术式,仍然鲜艳地在花瓶里盛开。
“露出这么委屈的表情,你姐姐看到了肯定会很苦恼的。”有谁这么说。
换了水的花瓶被放在床头,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他看到藤川老师的脸。
“向你保证,她很快就会醒来的。”
“……真的吗?”
“真的,我从不骗小孩。”
半个月前,五条悟曾不确定地向她提及,他觉得诅咒津美纪的或许是羂索。
“你居然也会有‘或许’的时候吗?”
“毕竟那家伙附身在别人身上就能使用别人的术式嘛——杂交的次数太多了,味道超级混乱,闻起来比停尸间还要糟糕诶。”他无奈。
距离羂索的死亡已经过了一个月,他做这些事情的目的已经不再重要。如果要说这个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他存在过的痕迹,恐怕只有高专医务室里夏油杰的那具身体。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点微薄到连六眼都无法断言的咒力标记早就该失效了。
藤川家的眼睛看不出这些,只感受到属于“伏黑津美纪”的灵魂仍然存活在躯壳里,虽然很迟缓,但绝对能称得上是“鲜活跳动”。
地板上的影子随风摇摆,先前被派出去绕着医院巡逻的鵺降落在窗外的栏杆上。它没发现什么异常,只缩起身子,从大剌剌敞开的窗户里挤进病房。
人到了冬天会莫名其妙变得情绪低迷,伏黑机械地翻看那叠已经看过很多遍的、没有任何新意的检测报告,突然小声说:
“我姐姐她……很喜欢讲大道理。”
尚且还在叛逆期的小鬼,对于那些烦人的说教不屑一顾,等到稍微成熟一点、意识到当年的思想非常幼稚的时候,已经没人在他身后啰里八嗦给他讲道理了。
善良的人承担恶人的“恶”,这个世界的公平程度就像让盲人测视力一样不可理喻。
“所以我不愿意原谅所有人,也不愿意拯救所有人。”他的语气淡淡的:“我成为咒术师,是因为我想成为能够推动‘善恶制裁’的人。我希望有更多善良的人能够享受平等,但……”
但是津美纪没有因为他的选择而苏醒。
八十八桥的特级咒灵早就被他祓除了,津美纪还是像他几个月前见到的那样,状态看起来没有好转,也没有变差。
诅咒的表现形态和施咒者的意愿息息相关,随着施咒者的死亡,“意愿”会退化,对应的诅咒也该逐渐消失才对。
……除非他祓除的不是诅咒的源头。
伏黑从小就对“自己是被抛下的”这一点有清晰的认知。名字是不分性别胡乱取的、亲生父母是不见踪迹的、好不容易有了个靠谱的姐姐,又被稀里糊涂诅咒了。
“我很担心她。”他承认。
主人的心情不好,式神也跟着受到了影响。它停在两人身边,橘褐色的蓬松羽翼耷拉着蜷成一团,难得能从龇牙咧嘴的表情里看出一点委屈。
病房里静悄悄的,当第三辆推车经过门外的走廊时,他听到一声笑。
“好难得啊,我居然能等到你的主人跟我聊这些——还以为他在这方面是动漫经典冷酷男那样的设定,到死都不愿意吐露真心的闷罐子呢。”早纪蹲下来和大鸟碎碎念。
“藤川老师,我听得到。”
“嗯嗯,我知道。”她点点头:“你觉得自己是被不被选择的吗?”
“这种程度的生活轨迹换谁都会这么想吧。”
“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我不讨厌。”
“五条老师呢?”
“也不讨厌。”
“也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子要是说不喜欢他的话,他肯定会很难过的。”
破产和发财会选发财、死刑犯和老奶奶会选老奶奶,但如果是问鵺和浑快被炖了伏黑先救哪一个,做出选择的困难程度就大大上升了。
——虽然这个前置条件听起来怪怪的。
体型并不是很小的小鸟在她身边发出对这个比喻不满的愤懑啼叫,翅膀激烈地扇在早纪的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然后他的脸就被捏住了。
“这个世界的升级系统超级莫名其妙,需要经历很多的‘被抛下’和‘被选择’才会成为糟糕的大人,一不留神还有可能封号重开……正是因为这样,人才需要学会坚定地选择自己、学会好好爱自己哦?”
外头的阳光亮堂堂地落在她的头发上,把金色的发丝晒得几乎在发光。细碎的光点扎进伏黑的眼睛里,让他平白觉得有点晃眼。
她感慨:“这么消极的生活态度还能说出‘希望有更多善良的人能够享受平等’这种话,伏黑同学,这恰恰证明你是一个温柔的家伙呢。”
真稀奇,会夸人温柔是“姐姐”这一类角色的通病吗?
“姐姐”慢悠悠地又说:“而且悠仁没抛下你,他说联系不上你,让我问你要不要下午一起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
“《蚯蚓人4》。”
“哈?不是才看过吗?”
“这次是限时豪华重制版,3d大荧幕。”
伏黑:“……”
《蚯蚓人4》的难看程度大概非比寻常,以至于那张漂亮精致的小脸蛋一下子变得拧巴,似乎是在费劲纠结到底要怎样才能躲过这场灾难。
早纪看在眼里,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惠。”
“您又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意有所指地伸出手:“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稀里糊涂乱取的吧?”
记忆里的十二月全是奶油蛋糕的味道——五条悟的生日、圣诞、新年,十二月的节日密集,家里的冰箱没有一天看不到甜品的影子。伏黑不太喜欢甜食,但是他姐姐喜欢,尝到好吃的蛋糕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会笑成弯弯的月牙。
少年如有感应般回过头去。
伏黑津美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她躺在床上,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向上弯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声带像是生锈那样缓慢地颤动。
“惠的名字,一定是‘恩惠’的意思。”
*
今天的温度高得不像是在过冬,被阳光长时间照射的空间持续升温,难得让人觉得暖和。
就像小智打上世界联盟总冠军、小樱成功集齐所有卡牌、奇迹的世代重归于好,祈盼阖家团圆的美好结局是人之常情,是人类这个种群天生对“幸福”的渴望。
果然还是美好结局看着更让人高兴。
早纪在心底小声肯定。
伏黑津美纪是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即使是这样,鵺也依旧在第一时间被收了回去。伏黑惠坐在床边,看起来罕见地有一点不知所措。
她看向他藏在身后的手。
校服的衣角被捏得皱巴巴的,少年的背脊僵硬地挺得笔直,手背上青筋暴起,在姐姐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发颤。
不坦率果然是这个年纪的小孩的通病呢。
她佯装没看到,收回视线往门外退。在她即将踏出去之前,小姑娘小声喊住她。
“藤川……小姐?”
津美纪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水雾薄薄覆盖住她的半张脸,她抿了抿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朝她笑。
“我一直在做噩梦,”她说:“但是后来,我在梦里闻到和您身上一样的花香,然后就突然不怎么做噩梦了……对不起,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我的意思是,您应该做了什么吧?谢谢您。”
桌子上的百合晃动了一下,晶莹的水珠顺着花瓣往下滚落进花瓶,在里头溅起一束小小的水花。
滴答。
早纪打量了一下那张小脸。
生命体征很稳定,灵魂也很健康,除了有点虚弱以外,似乎的的确确成功摆脱了诅咒,已经没问题了。
大病初愈的小朋友该吃点什么?
医院的伙食不怎么好吃,等下还是打个电话麻烦新田跑一趟吧。
小孩的致谢落进耳朵里,像是被无害的小兔子挠过一样软绵绵的。她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知道吗?你弟弟很担心你哦,担心到晚上睡不着觉,偷偷摸摸在被子里抹眼泪呢。”
“藤川老师……!我才没有干这种事!”
*
今天是什么很适合从冬眠中苏醒的日子吗。
早纪坐在会议室前的楼梯上吃橘子。
走出病房的十分钟之后,她来不及把津美纪苏醒的好消息告诉五条悟,就接到了硝子的电话,说夏油已经醒了。
“也醒了?”
“‘也’是什么意思?”
硝子的语速很快:“虽然概率很小,但是我担心五条和他打起来。为了我的生命安全考虑,你能回来看看吗?”
反转术式第一人的医术堪称神迹,在熬了两个通宵之后,她于今日一早成功把夏油杰的脑子挪回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再用“不想跟萝莉音变态机器人谈话”作为借口,有必须要解决的、目前而言最大最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了。
“你说他们能聊明白吗?”早纪问。
“哈哈,不知道呢。要是能聊明白的话,早在十二年前就聊明白了,也不用等到现在吧。”
硝子瞥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
“不过我猜,是因为夏油醒了,所以伏黑的姐姐也醒了。”
橘子酸得难以下咽,早纪不喜欢吃酸,把剩下几瓣塞进硝子的手里,又用她的袖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掌心。
“马上要圣诞节了。”她说。
“是啊,要圣诞节了……这几瓣酸橘子是你打算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吗?”
硝子也不喜欢吃酸。
浪费粮食是不好的行为,她把橘子丢到路边,喂给圆滚滚的鸽子。
属于羂索的咒力残秽已经完全被夏油杰自身原有的咒力覆盖,不足以再支撑大批量的标记,像津美纪这样陷入不明昏睡的普通人很快就能陆陆续续苏醒过来,摆脱倒霉的诅咒了。
——勉强算是功德一件,也不知道能不能稍微抵消一点那家伙干的蠢事。
这个季节已经很难在学校里找到野生动物的影子,只有零星几只格外贪心的鸽子,因为平日里被学生们喂得白白胖胖,不舍得离开。
有什么东西被强硬塞进手里,硝子回过神来,发现是一本护照。
她的护照常年被上层没收,新得完全没有使用痕迹,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原来还有这样一本证件。
反正也用不上。
护照里夹着一张短途旅行的行程单,她打开看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快速扫过航班号、酒店、出发时间,直到看到乘客那一栏印着自己的名字,目的地是——
“巴塞罗那?”
她愣了愣。
“什么意思?”
“是真正的圣诞礼物。”
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真。
硝子冷静地“哦”了一声。
“总监会不可能批准的。”
“是不批准,但是我陪你去就没问题了。”
“如果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人受伤了怎么办?”
“忧太那孩子不是也能用反转术式治愈别人吗?我已经拜托他暂时代班了。”
“真的?”
“真的啦!这可是我和悟好不容易为你争取来的!”
“……你们没有把刀架在谁的脖子上吧?”
“……我们是和平主义者,真的。”
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反而变成抽象的鬼画符——或许需要用反转术式治疗一下自己的大脑和眼睛吗?
硝子这下难得感觉思绪有点宕机了。
橘子好像太酸了,哪怕是对鸽子这样味觉不敏锐的动物来说也难以下咽。几只鸟雀只没有防备地啄了几口,很快就毫不留恋地、嫌弃地、逃跑似地扇动翅膀飞走了。
她闻声抬起头,看到它们越飞越远,直到身影扑棱棱缩小成灰白的圆点,和天空的尽头融为一体。
然后她意识到,她好像总是在做这样的动作。
高中以后她很少再收到礼物,可爱的挂坠、限量版的娃娃、最新发售的口红……往常最爱给她买礼物的家伙不在她身边了,她只能偶尔盯着那只在樱花节买来的浣熊钥匙扣发呆,思考对方到底活得好不好。
也许已经飞得很高很远了。
“谁都可以飞得很高很远。硝子,我们不是你的束缚。”那只已经飞得很高很远的小鸟这样说。
时隔十二年,它扭头朝她衔来一张远方的信笺。
信笺里是森林、草地、春天的第一片新叶,它们凿开枯燥的寒冬,迎着日光明亮地摇晃。
她笑了一下,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有点太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