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第一次来禅院家是这种情况。
早纪坐在窗边吃水果。
已经快要天黑了,日本的夏天依旧燥热滚烫得能把人烤成干尸。她看着窗外发呆,看到天上雪白的云团很慢地在眼前移动,慢得就像因为这场谈话而被无限放慢的钟表。
怎么还没聊完。
这一年,仙台地震、星浆体同化失败的天元逐渐开始有了异变成咒灵的趋势、诅咒师和咒灵蠢蠢欲动,咒术界逐渐开始对未来感到力不从心。
要参加这场御三家会谈的原本只有被家仆三跪九叩才请动的五条悟一个人,早纪既不想听老家伙们唠嗑,也不在邀请列表,只想和小孩一起拼乐高。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会在禅院家无聊到长草的。”
小少爷朝外走一步退三步,一直从门口退到她的身边,问:“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
表情真诚、语气甜腻,像是在说“要不要跟我约会”。
伏黑惠沉默着看了看五条悟,又扭头看了看早纪,懂事地从后者手里抽走了乐高的说明书。
于是现状就变成了他们两个人一起在禅院家长草。
五条悟也在发呆,只有对面聊到“把十种影法术的继承人养成普通人实在是太可惜了”之类的话题,才会稍微提起点精神来应付几句。
“那么喜欢小孩就自己再生一个呗,反正老爷子你儿子女儿一箩筐,再多一个也不嫌多啦。”
“传宗接代这种事更适合年轻人吧,五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儿子都会走路了。”
“不要,家里已经养了两个了,再养的话哪有时间过二人世界嘛。”
他头也不抬,翘着二郎腿折纸飞机:“喜欢催生也是年纪大了的表现诶,劝你趁老年痴呆前赶紧定好下一任家主,不然禅院家一塌糊涂了可怎么办啊。”
禅院老爷子闻言摸着胡子哈哈大笑,听不出到底有没有生气。
类似你来我往的垃圾话隔几分钟就得来上一轮,早纪在一旁装聋作哑,主要的任务是负责接收那些造型千奇百怪的纸飞机,然后把它们一架一架往窗外丢,和五条悟打赌哪一架能飞得更远。
赌输第十三次以后,她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在用咒力作弊,悄悄篡改了纸飞机的飞行轨迹。
“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作弊吧。”
被怀疑的人很嚣张地掀起唇角,笑盈盈地说明明是她太不聪明太没有眼力见了。
热风呼啦啦地卷起第十四架纸飞机,它在渐暗的深蓝色天空下歪歪扭扭划出一条曲线,落在侍女的手边,对方弯下腰想捡,然后——
和室的门突然被用力撞开了。
门外的声音熙熙攘攘,有个墨绿色头发的小孩闯进来,胡乱抓住离她最近的那个人的衣袖。
“真希、真希不见了!”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请救救我姐姐!她被咒灵抓走了——”
*
真依和真希常去后山半山腰的神社。
那地方早在她们出生前已经废弃了,连究竟是供奉什么神都无从知晓。姐妹俩都不信这个,只是觉得比起乱糟糟的禅院家,还是在荒凉的神社庭院里比较清净自在。
前几天才下过一场大雨,无人清扫的山路泥泞潮湿,在两人准备下山回家的时候,真希突然毫无征兆地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去了。
真依没来得及抓住她,透过无数杂乱的枯枝灌木,她只能看到一条显然是属于咒灵的长长尾巴。
双胞胎在禅院家是不详的象征,更别说真希是没有咒力的、无人问津的“废人”。所以走丢了也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去通报也只会用“家主现在很忙”来打发她。
搞不好惹怒家主会被打,可是眼看天就要黑了,真希可能真的会死在外面的。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熟悉的冰冷视线从上方落在头顶,有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没拦住她的侍女浑身一颤,先她一步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
先前喷发出的勇气和决心随这“咚”的一声戛然而止,真依浑身一僵,发热的大脑迅速冷却,抽噎着把脑袋埋得更低。
“家主大人,我……”
“好夸张哦,你们禅院家的家主大人应该不吃人吧?”
嘴里被塞了一口很甜的芒果,所以哭声和想认错的话也跟着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属于谁的衣袖被她死死攥在手里,衣服的主人蹲下来,耐心地擦掉她的眼泪。
“走吧。”
她牵起她的手晃了晃。
“去救你姐姐。”
*
就算什么都看不见,真希也知道是咒灵搞得鬼。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是很深的靛蓝色,山峰在视线里变成黑色的剪影,高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体力透支殆尽,肺部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像是要烧起来,风刃从身后歪七扭八地擦过脸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喉间尝到了干涩的铁锈味。
身后传来巨木倒塌的轰隆巨响,吓得她头也不敢回,凭直觉和本能朝前胡乱逃窜,还忙里偷闲、十分乐观地想,还好掉下来的是自己。
如果是真依的话,肯定已经吓坏了。
咒灵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
紧绷的肌肉比意识更早到达极限,阴冷的气息紧密贴着脸颊不依不饶缠上来,抓住她栽倒的那一刻死死拽住她的脚踝,用力把她抛上高空。
月亮好圆。
天空在眼前放大又缩小,下坠的失重感带动心跳和耳鸣震耳欲聋,响亮到极限后又瞬间完全静止。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里,她开始向阿拉丁神灯许愿。
该死的禅院家,该死的咒力,下辈子她一定要逆袭成为强大的咒术师,让那群没有人性的家伙刮目相看。
……
……
怎么好像听到真依的哭声了。
风倒灌进眼睛,花白的视线很慢地尝试聚焦,然后她看到花。
叫不出名字的、色泽艳丽的紫色花朵凭空在空气里盛开,她动了动冰冷僵硬的手指,发现自己在发抖。
在摔向地面前,有谁把她抱起来。
身上平白多出了一件外套,湿漉漉的刘海被撩到一旁,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和手臂上那个多出来的皮卡丘创口贴对视,又移开视线。
没见过。不是禅院家的人。
有花落在她的指尖,无声地融化成碎屑。她小声说谢谢,嗓子痛得像是被雷劈过,声带艰难地拉扯出声音。
“……你是谁?”
“是你妹妹找来的阿拉丁神灯。”
“阿拉丁神灯不是蓝色皮肤的男人吗?”
“刻板印象真害人啊。”
她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不是向阿拉丁神灯许愿了吗?我听到了哦,想要成为强大咒术师的愿望这辈子就会实现了。”
骗人。
真希望进她的眼睛。
温和的、感慨的、亲切的,是阳光洒在叶片上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总觉得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很奇怪,那有过几面之缘的远房小姨也是这样看她儿子的。
……她还活着。
一想到这里,冻结的血液开始哗啦啦地回温,心脏因为巨大的后怕跳动得越来越快,快到让她觉得头晕。
呼吸很重,身体上下哪里都火辣辣的痛,铺天盖地的疲惫感潮水一样淹住口鼻,她耷拉着脑袋,无意识收紧了圈在她脖子上汗涔涔的手,听到对方发出很轻的一声笑。
“睡吧。”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已经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就到家了。”
怀抱很温暖,声音很好听,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
她把脑袋靠在她的颈窝,安心地闭上眼。
*
早纪决定等回到正常时间线了以后,想个办法把那些反对禅院真希成为家主的老家伙们悄悄处理了。
不悄悄也行。
*
就算是废弃的荒山,好歹也是禅院家的地盘,所以盘旋在半山腰的不是什么高级的咒灵,也没有造成严重伤亡的能力。
幸好不是什么高级的咒灵。
晚上八点,早纪一手抱着真希,一手牵着真依往山下走。
年仅十岁的禅院真希缩在外套里,把脑袋很乖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受了不少不严重的皮外伤,正因为体力透支而陷入昏睡,发丝和平缓的呼吸打在她的脖子上,稍微有点痒。
真依已经冷静下来了。再三确认姐姐没有问题以后,她睁着一双哭肿的大眼睛,说了今天的第五遍“谢谢你”。
“当咒术师的话……”
她抽抽鼻子:“当咒术师的话,会很辛苦吗?”
当然是很辛苦的,放眼整个宇宙,早纪甚至想不出到底还有什么行业、什么物种能活得比咒术师更加辛苦。
她反问:“你想当咒术师吗?”
“不想。”很用力地摇头了。
真依拧着手指思考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我是咒术师的话,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就能保护真希了……但是、但是我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不想当咒术师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他们说不能成为强大咒术师的人是没有价值的,没有在禅院家活下去的必要……”
又来了,又是这种话。
早纪觉得头有点痛,甚至有点想翻白眼。
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五条家都开始推动平民教育了,禅院家还玩这种早就该在明治维新之前就一把火烧掉的封建逻辑,这么多年强不过五条家是理所当然。
果然还是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吧。
情况似乎比她想象中要严重一点,她停下脚步,觉得小孩的思想教育问题不容忽视。
“‘别把那些家伙说的胡话放在心上,去勇敢追逐你想要的生活’……我很想这么说,可你还太小了,不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么鼓励你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在犯罪诶。”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
十岁的禅院真依才堪堪到她的大腿。她和她姐姐长得很像,皮肤很白,睫毛很长,琥珀似的眼睛很亮。
她只在2018年的交流会上见过这孩子一面,对方更多的时候是在和歌姬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出现在背景里,分吃一包薯片或是在聊八卦,总而言之,印象里都是和同学打打闹闹的样子。
“虽然不能给你什么就业的建议,但至少,我觉得拥有术式一定不是决定你未来的唯一条件,没有人规定会拧螺丝就必须得去造飞机,不是吗?”
“是这样吗?”
“想法和观点因人而异,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不过如果练习术式能让你在禅院家过得好一点,或许也是个不糟糕的选择。”
“可是、可是那样的话,会很痛很辛苦,我不想——”
“假装一下嘛,比如明明能跑五圈操场装作一圈就累得不行、写写笔记让别人看到自己有在很努力地学习、跟人对战自己偷偷摔一跤就认输之类的。”
真依愣了愣:“藤川小姐,您怎么这么熟练……”
“不,你误会了。”
早纪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义正言辞地纠正:“这不是熟练,这是成年人阅历丰富的证明。”
现在的温度已经没有白天那么高了,原本绷直的神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懈下来。这一秒真依没有在想怎么生产飞机,只突然发现今天的月亮很圆、星星很亮、真希平安无事,一切都比想象中好。
她听到她问:“你喜欢花吗?”
真依点点头。
下一秒,她看到有咒力在眼前跳跃了一下,变成自己手腕上一串小小的、由藤蔓和小花编织而成的手链。
“……这是什么?”
“是勇敢的小孩应有的礼物。”
“我吗?”
“当然啦。”对方像是被她逗笑了似的,弯下腰来捏捏她的脸:“你很勇敢、很漂亮、也很善良,这些都已经是很宝贵的东西了。如果没有你,你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救呢。”
下山的路很长。
山上的路灯已经不会亮了,顺着这条路往下看,能看到禅院家的轮廓,再远一点,还能看到远处城镇里星星点点的光,模糊地闪烁在夜色里。
真依怔怔地杵在原地,低下头,在小溪清澈的水面上看到自己有点无措的、红扑扑的脸。
倒影里的自己晃了晃手腕,手腕上的粉色小花也跟着晃了晃。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小心翼翼地用了点力气。
“……你是跟那个最强的五条先生订婚了吗?”
“是的。”
“所以你会嫁去五条家吗?”
“是的。”
“不可以来禅院家吗?我觉得——”
“不可以。”
藤川早纪一巴掌捂住她的嘴,笑容更深了一点:“只有这个绝对不可以。我们回神社洗个手敲敲木头辟邪吧。”
真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