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光明顶(27)
十年时光,眨眼而过。
山西太原晋云镖局,
清晨时分,守门的弟子刚打开大门就见一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径直往这里走来,以为是前来托镖的客人,当即笑着迎上前,询问道:“这位客人可是有事相托?”
白袍男子微微露出个笑容,他长得削腮尖嘴,说话声音更是尖利刺耳,实在不像个好人。他回道:“我家小姐有件重要的物件要找人押送,也不知你们晋云镖局押不押的了?”
守门弟子爽朗一笑,并未以他相貌有异而冷眼相待,提起晋云镖局言语里满是骄傲:“这普天之下的镖局就数我们太原晋云镖局、金陵虎踞镖局、京师燕云镖局实力最强。你找上我们算是找对了!”
白袍男子也跟着一笑,只是笑容显得有些阴恻恻的。他继续道:“我这镖可是极为重要,酬金绝不会少给你们。但若是要交给你们押,整个晋云镖局中也只有你们云总镖头能够押得了!”
守门弟子跟着镖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极有眼色,看出眼前男子绝非寻常人,不但长相诡异,不像是正道人士,言语间也毫不客气。晋云镖局这么多年行走在外,难免得罪过人,也有那么几个仇家,不知他是不是来寻仇的。
守门弟子这些想法在脑里一转,当即客气道:“那请公子在门口稍等,我这就进去通报总镖头。”
白袍男子闻言脸色一变,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冷哼一声,道:“总镖头好大的架子竟叫我们小姐等,也不看他——”
“蝠王。”
一道轻柔的嗓音从旁响起,打断了白袍男子的话。那女声温婉动人,桃李初绽,也莫过于此,落入耳间说不尽的动人。
守门弟子下意识循声望去,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左前方处竟悄无声息地停了一顶轿子,抬轿子的四个白衣男人在轿子的四个角处垂首相立。
他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
眼前几人身形诡异,武功高强,他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此刻他们向他发难,他毫无生还可能。
守门弟子盯着那顶轿子。
只见轿帘一角探出一只雪白素手,指若削葱根柔若无骨,甲上的丹蔻像缀着红玛瑙,艳丽非凡。那只手执着轿帘掀起一个小角,露出半张瑰丽无双的面容,她仿若毫无察觉,徐徐望来,低语:“蝠王,云总镖头是个难得的好汉,客气一些。”
说完,她又朝这里望来,守门弟子一时间陷入了一双潋滟的眼眸里难以自拔,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她。
女子温言道:“小兄弟,那就麻烦你去向你们云总镖头通报一声了。”
守门弟子望着她,只讷讷点头。
她甫一出声,那个诡异的白袍男人霎时住口,恭敬地立到轿边。
守门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往里跑去,跨过门槛时一时不察甚至被绊了一下。
见到他走远了,韦一笑才轻声道:“教主用不着对他们这么客气,明明是我们明教有恩于他们……”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我们又不是要来与他们结怨。本身我们对他们有恩,若是因为几句话反而导致结了怨,那就不美了。”
说到此处,她错开话题,又问:“蝠王,你的寒毒如何了,这些日子是否还发作过?”
韦一笑闻言立刻感激道:“多亏教主为我疗伤,如今已基本上控制住了。”
方思阮低声道:“那就好。”
当年,她继任教主之时,便知明教人心涣散已久,短时间内难以将他们收束在手。他们当时不反对她继任教主,不过是因为她是阳顶天的女儿,沾了阳顶天的光罢了。加之,她又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乾坤大挪移,这才得到他们勉强的认可。
若她无能,时间一长,她这个教主便名存实亡。
到了那时,明教就又回到了从前一盘散沙的局面。
彭莹玉及他手下之前受她相助,从汝阳王的兵马围困中得以逃脱,对她最为忠心。她下的命令,他从不敢违背。
杨逍心高气傲,但阳教主一直是他钦佩的人,她是阳顶天的亲生女儿,他绝不会伤害她。先前,他被她的一番言语所激,再加上之前又受情伤刺激。这些年来化思念为动力,一心将所有心思放在了抵抗元军上。也算是她的支持者之一。
其余几人则呈观望状态。
尤其是白眉鹰王殷天正,他年龄最大,又脱离明教另创天鹰教已久。他虽没反对她担任明教教主,但也并没有多支持。
这些她心里倒是早有准备。
于是,她这十年间在明教之中精心布局,兼之,对手下恩威并施。
就像身边的青翼蝠王韦一笑,他因修炼寒冰绵掌出了差错,只能依靠吸食人血来缓解寒毒之苦。如若不然,则浑身筋脉便会凝结成寒霜。
那她便用乾坤大挪移为他疗伤,暂时抑制住他的寒毒。一来减轻了他的痛苦,二来不会再有无辜之人惨遭他毒手。
韦一笑本就是个至情至性的汉子,只不过这么多年饱受寒毒摧残而导致性格诡异无常。得她救助,自对她感激不已。
加之,他本就一心为明教,至此更是对她忠心耿耿。
这样一来,她就又收服一员大将。这种手段又推及到其他人身上,只要是人就肯定有弱点。时间久了,明教上下没有不服她的。
但若有人心怀鬼胎冒犯于她,她也毫不手软,杀他立威。
如今,她已将明教上下完全掌控于手中,也就只剩下天鹰教还游离在外了。
思及此,方思阮一时有些出神,她在明教悉心经营十年,难免有了些感情。原本浑浑噩噩的内心好像在此刻终于有了归处,不再漂泊无依。多年以前,她曾羡慕甚至嫉妒到想从莫声谷身上获取的东西,此刻终于拥有了。
想到莫声谷,她一时怔怔,她那时将他当作了自己的慰籍,睡了他一次就抛下了他,远走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这些年江湖上倒是没有听到过莫声谷的消息
心中百转千回,她虽骗的他团团转,但但他其实也不算吃亏啊……
这时,她的身上倚靠而来一个柔软的身体,一声稚嫩的童声在她耳边响起。她轻轻唤道:“姐姐。”
方思阮回过神来,伸手搂住她小小的身体,柔声道:“芷若,怎么了?”
女童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生得一副秀丽的模样,容颜清丽非常,她正是彭莹玉弟子周子旺的亲生女儿周芷若。
多年前,她在袁州救下以周子旺为首的这一支起义军,后来她当上明教教主,周子旺也就跟从着他的师父一起投靠到她麾下。起义事务繁多,他就把自己的女眷便也安置在光明顶附近住下,再后来他的女儿周芷若便出生了。
方思阮一次与彭莹玉商议要事时,不经意间看到了约莫五、六岁的周芷若,见她冰雪可爱、乖巧聪颖,不由心生喜爱,就经常将她带在身边,传授给她一些基本功夫。
在那一刻,她忽而理解了前一世师父捡她回雪岭的举动了。
周芷若年龄小,在轿子里眯了一会儿,现在刚睡醒,揉了揉眼睛,开口问道:“姐姐,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回道:“芷若,你爹爹驻扎在汉水,你娘也已经跟了过去。稍后,我便托一位叔叔将你护送过去,与你爹娘团聚。”
“姐姐,你不一起去吗?”
正说着,方才那位报信的守门弟子跑了出来,请他们进去。
方思阮牵着周芷若的手从轿中走出,韦一笑立在她身旁,护着她们朝里走去。
一路到达晋云镖局的款客厅了,晋云镖局总镖头云鹤早已在厅内等候着了。
云鹤端坐于主位之上,掀开杯盖撇去浮沫,啜饮了一口茶,听到有人进来,不急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去,微微惊讶,想不到委托人竟是个如此美貌且年轻的女子。
三人当中,女童暂且不说,他观另外二人步态轻盈,显然是武功不俗。那么,两位武功高手有什么要委托给他的呢?
本能的,他感到了自己即将要惹上一桩麻烦事。
云鹤站起身拱手相迎,开门见山道:“不知姑娘有何事相托?”
方思阮环视四周,默默不语。
云鹤看出她的意思,向一旁挥了挥手。那个守门弟子见状退出大厅,且极有眼色地为他们阖上了门。
云鹤又请几人坐下,倒上茶。
方思阮牵着周芷若坐到一侧的椅子上,周芷若由她抱着,顺势坐在了她的膝头。韦一笑则立在她身侧。
晋云镖局总镖头云鹤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眼含精光。
方思阮这时才开了口,客气道:“早就听闻太原晋云镖局的云总镖头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鹤淡淡一笑,谦逊道:“姑娘过誉了,云某不过只是个押镖的,担不起姑娘这么高的赞誉。”
方思阮从身上取出个小匣子,置于桌上,缓缓推过去,说:“我这一趟镖倒也简单。只消将此物送到武当派。另外,就是顺便将我身边这个小女孩送到汉水边他爹爹那儿,这就算完成了。”
云鹤扫了一眼桌上的那个匣子,不语。
方思阮摆了摆手,韦一笑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道:“酬金在这。”
云鹤坐在主位屹然不动,半晌,他垂下眼,若有所思,对眼前的财物毫不动心,只淡淡道:“姑娘这单,云某接不了,请另寻他人吧!”
方思阮早就猜测到了他的反应,并不吃惊,露出一个微笑,缓缓说着:“看来是我们的诚意不够……”
云鹤仍旧没有动摇心意。
他开口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姑娘,你们是明教中人。我不知你们是怎么找上我的,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何要找我。总之,这个镖,我们晋云镖局是不会接的。您请回吧。”
云鹤向她们一摆手,示意三人离开。
他平日里押镖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在他们一进门时就已然猜出她们的身份。
明教人尚白,平日里大多穿白衣,更何况,进来的男子面貌特征怎么看都与传言中的青翼蝠王韦一笑相似。
再联想到前些年,明教迎回了前任阳顶天教主的女儿,推举她担任了新一任明教教主。看青翼蝠王韦一笑对眼前女人的态度,便可猜到她的身份了。
他晋云镖局一座小庙,怎么容得下明教教主这一尊大佛?
云鹤看方思阮年纪尚轻,过往明教所犯下的恶也算不到她身上。
再说这些年明教在她手下,确实有所收敛。他在她面前称作一声“明教”,而非“魔教”,已经算是客气了。
“且慢——”方思阮并未动气,对他的反应如有所料,从怀里掏出了封信递过去,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云总镖头,你先不要急。你先瞧一眼这封信,再下结论不晚。”
云鹤有些惊讶,他话都说到此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微微皱起眉,带着些许的好奇,接过那封信,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这是一封加盟名单以及一份筹划书。
云鹤看着看着,双眉紧皱起来,执信的手微微抖动。
方思阮暼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道:“云总镖头,不知我的诚意够不够?”
云鹤闻言倏然站起身,当即在她面前拜下。
方思阮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拜,方才施施然地放下茶杯,托起膝上周芷若,站起身,虚虚扶起云鹤,说道:“云总镖头,何必客气,你我同是抗击鞑子,本是相同阵营,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云鹤呆愣了一瞬,带回过神后,伸出右手啪啪啪地打了自己十几个巴掌,他下手极重,面上霎时红肿起来。
方思阮见他没有停手的打算,继续打着自己,立刻拦住他。
云鹤心潮澎湃:“是云某气量狭小,过于计较门派之别。我云家一家老小以及名单上一干人等的性命全都靠阳教主相救,救命之恩实在不知该如何相报。”
所有人只知她是阳顶天的女儿,却不知她的姓名,所以都称她一声“阳教主”。
方思阮回道:“我们也是凑巧。蝠王潜入太原府中时,恰巧听到太原府知府与你们当中的那个叛徒秘密见面商议,要上报朝廷,请朝廷派兵马前来剿灭你们起义军。太原府知府先前杀死了个我们中的兄弟,我们本就打算刺杀太原府知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蝠王将他二人都杀了,又将这加盟名单和筹划书取了回来。”
云鹤又是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太原府知府不是暴毙而亡,而是被你们杀了。”
他立时又向站在一旁的韦一笑拜了一拜。
韦一笑侧过身体,没受这礼,挑了挑眉,说道:“都说我们明教是魔教,对我们喊打喊杀。但真有事的时候,出卖你们的可是你们认为的自己人,救你们的反而是我们魔教中人。”
云鹤被他说的羞愧难当,面色时白时红,变幻无穷。
方思阮见差不多了,补充了一句:“云总镖头,抗元之事一人莫及,须群策其力,才有可能成功。你我志向一致,何不携手共同抗元呢?”
云鹤陷入了沉默,犹豫不决。
方思阮不欲逼急了他,又说:“我这有一事还须云总镖头相助。”
云鹤立刻回道:“云某受阳教主你恩惠,不敢推辞,自当竭尽全力。”
方思阮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刚才所提到的押镖之事。也不瞒你了,送给武当的那匣子里装的是我们从西域寻来的黑玉断续膏,能治疗俞三侠的被大力金刚指所伤的四肢。就像云总镖头一样”
她说道此处之时停顿了一下,又是一笑,负手从他身前绕过,继续道:
“外人对我们明教多有误解,若是我们自己送去,他们该产生更大的怀疑了。至于这孩子她的父母居住在汉水畔,我们手头另有要事,没有时间送她回去,就麻烦云总镖头你再送一下了。”
让云鹤与明教同气连枝,一同反元,他一时半刻还下不了决定。
但只是押着一趟镖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救了他一家老小以及一众起义人士的性命,就算免费为他们押上成千上百镖,又有什么关系?
云鹤当即连声应允。
方思阮将报酬交给他之时,他低头推辞着:“云某无以为报,只是走这一趟,怎么能受阳教主的钱财。”
方思阮反手塞进他的怀里,脚下一跃,与他拉开距离,朗声道:“云总镖头就收下吧。这钱也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一起抗元的兄弟的。起义之事,也要消耗不少钱财。”
云鹤闻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这时再看方思阮已是完全不同的目光了,满心的惭愧。
说都说到这了,他没有再推拒,只问了一句:“若是武当派问起委托人是谁,我又该如何回答。”
方思阮微微一怔,眼前忽然浮现出莫声谷的模样,垂眸,轻声道:“不必叫他们知道是谁送去。等到了时机,他们自会知晓。”
她又蹲下身体,摸了摸周芷若的发鬓,嘱咐道:“芷若,你这一路就好好听云叔叔的话,他会将你安全送到你爹娘身边的。”
周芷若乖巧地回了一个“好”字,她自幼就比同龄人懂事,刚才大人们聊天,她也不插嘴吵闹,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
云鹤受了方思阮委托,当即召集手下弟子准备行李,打点完一切后准备第二日便从太原出发先前往武当,后再送周芷若到汉水。
方思阮令韦一笑带着周芷若回去轿中等候。不多时,韦一笑折返回来,手里抱着个木盒子,交至云鹤手里。
云鹤一愣,疑惑道:“这是……”
韦一笑道:“云总镖头,你且先打开看一眼。”
云鹤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微微睁大了眼。
木盒内赫然一颗带血的人头,黑发凌乱散开披着面,脸上尽是血污。乍一眼,根本认不出是谁。
云鹤细细辨别,越瞧越是熟悉,这正是当日向官府举报他们起义的叛徒的首级。认出是他的首级后,心中不由得一阵畅快。
韦一笑看他神色,也跟着一笑:“这就是那叛徒的首级。至于太原府知府的首级就不能交给你了,我们要拿去祭拜我们牺牲的兄弟。”
云鹤感激不已,又怎么会有不满。
聊完后,方思阮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云鹤平素为人仗义,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他先前联络了两地的豪杰,歃血为盟,一起起义反抗元廷。
但起义前昔却被一叛徒暗中偷走了结盟名单和筹划书。于是,起义的大事不但被搁置下来,而且还差点导致全军覆没。
但他既能号召得了两地群雄起义,就能号召第二次。若是能将他拉拢而来,就等于拉拢到了这两地的群雄,晋、陕两地则能被收拢进明教范围内。
他此次愿意前往汉水,周子旺那边就有办法使他自愿加入。
第二日一早临行前,方思阮又将周芷若又送了过来。
……
十年春秋,武当山依旧云雾缭绕。
失踪多年的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总算再次在江湖上露面。他流落冰火岛将近十年,最近乘着自己搭建的木筏,历经月余的时光,终于带着自己的妻子殷素素和儿子张无忌回到了中原。
又恰逢恩师张三丰百岁生日之际,获知张翠山的消息,武当派上下欣喜异常。
云鹤带着周芷若前往武当派,一路上自是也听到了这个信息。当初,少林寺僧人指认张翠山为龙门镖局惨案的凶手。少林高僧的证言,大家自然相信。
天下镖局为一家,云鹤自是趁机要亲自问上一问张翠山的消息。
既然已经到了武当,他就向前来接待的宋远桥问起了张翠山。
自从张翠山回来的消息传出后,先后已经好几拨人马来到武当派询问,都被宋远桥一一挡回。云鹤问起此事时,他也以相同原因搪塞回去。
云鹤心知他们故意隐瞒,心里不大高兴,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
莫声谷一直是个直脾气,这些年沉默了许多,但牵扯到自己的五哥张翠山,当即刺了一句回去:“我五哥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是绝对不会做出屠杀别人满门的事情。”
云鹤冷冷笑道:“有少林寺的高僧作证,难道此事还有假?”
莫声谷回他:“我们武当派绝不会行包庇之事,此事这么大,怎么能只听少林寺一人之言?”
几个来回下来,双方心里都不痛快。
云鹤思及自己这次来到武当派是为了替阳教主送黑玉断续膏给俞三侠,而非为了自己出气,于是强忍下这一口气,拂袖离开。
他刚离开,张翠山便出现在了大厅内。其实,他到达武当已有一会儿,妻子已经带着无忌前去休息。
见过三哥之后,他独自转到这里,听到几个师兄弟帮他说话,忍不住心怀愧意,却又不能现身,以免为武当派带来更大的麻烦。
等到云鹤起身离开,他才绕过屏风,与几个师兄弟相见。
十载未见,师兄弟几人与他相见都激动不已。
“五弟!”
“五哥!”
莫声谷激动地喊了一声:“五哥!”
张翠山眼含泪意,与他们一一执手。他目光一一扫过五人,只觉十年未见大家都没怎么变过。
视线落在莫声谷身上的时候,他一顿。十年前他离开时,莫声谷还是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郎,如今再见却是成熟了不少,满脸的胡髯,眉宇之间更是一直萦绕着一股愁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一见过后才落座,说起刚才云鹤的事。
张松溪说起云鹤,倒是语带赞赏。说到他先前带领陕、晋二地义士起义对抗元廷之时,在场师兄弟都忍不住说上一个“好”字。
莫声谷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对他心生敬佩,霍然站起身,向他们说道:“我刚才言语之上对他多有不敬,趁他还未下山,先去和他道个歉。”
他向来是个直爽性子,一事归一事,云鹤对五哥张翠山言语间多有不敬,他看不惯。但云鹤抗元心志坚,又实在是令他佩服,顿时后悔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太重。
张翠山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七弟他变得深沉了很多。”
其余五人闻言不约而同面面相觑,神色奇怪。
师兄弟从小就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只一个表情就让张翠山察觉到不对劲之处,似是有难言之隐。
张翠山当即关心地询问:“我不在的这年里,七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阵沉默过后,俞莲舟斟酌着措辞:
“具体发生何事,我们其实也不清楚。问七弟,七弟也不肯说。只知道大约十年前,就在你失去消息的不久之后,他为了探寻你的行踪下了趟山,后来回来就不太对劲了。
据看到他的童子说,他回来之时已烧得昏倒在马上,失去了意识。好在马儿识途,一路驮着他回到武当。童子看到他后,急忙赶来通知了我们。我们将他背回房间,烧了好多天才清醒过来,这期间嘴里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消沉了很久或许是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人吧……”
殷梨亭补充说道:“后来七弟就一直未下过山,醉心于练剑。我们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了。五哥,你稍后也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起这些。”
张翠山听后不禁默然。
虽然几个师兄弟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有所猜测。他们几个师兄弟当中,只有大师兄和他娶妻生子,其他人都是单身,他们或许没有过这种体会。
七弟,他大约是受到情伤了吧
十年前,七弟还只是个少年郎。转眼间,他也有了自己的情思。
他忍不住想起殷素素,她的身份、立场,龙门镖局上下又是遭她毒手。先前在冰火岛时,他们还可以暂时忘却了这一切,如今回到了中原却是必须要面对了。
此刻,重逢之喜淡却了一些,他不由地多添了一丝愁绪。
张翠山正黯然神伤时,忽听外间传来莫声谷的一声大吼。
他们五人对视一眼,急忙往外赶去。
到了场上,才看到晋云镖局的云鹤云总镖头将一个小女孩护在身后,莫声谷使出一招龙抓手,直直地抓向他的胳膊。
云鹤怎么会任他动手,当即回手,刚才听他们言辞上维护张翠山,心里已有诸多不满,但念及阳教主所托,不便与他们发生冲突。
但莫声谷却追出来,还想要对一个小女孩出手,这时心里也涌上一股怒气:“莫七侠,你这是何意?”
张翠山等人也看不明白,明明七弟刚才说要出去向云鹤道歉,转眼之间,怎么就打了起来。
宋远桥最先反应过来,几步一踏,冲进两人之间,一把钳制住莫声谷的手腕,大声道:“七弟,你究竟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和云总镖头道歉的吗?”
莫声谷回过神,看清楚眼前大师兄的脸,眼眶蓦地一热,恍恍惚惚地说:“大师兄,我只是有一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这个孩子”
他冷静下来,宋远桥才放开了他,但看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转过身,替他向云鹤道歉。想着刚才莫声谷恳求的眼神,终是不忍,迟疑着开口:“云总镖头,是否可以让我师弟向这个女孩问几句话?”
云鹤面露不忿之色,正要回绝他,带着周芷若下山,身后的衣服被扯了几下。他一愣,回过神,蹲下身温柔问她:“芷若,怎么了?是不是被吓到了?”
周芷若镇静自若,秀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恐,没有受到刚才那番争执的影响。
她轻声说:“云叔叔,这位叔叔有什么要问我的就让他问吧?”
云鹤见她开口了,于是也不再拦着了。
莫声谷小心翼翼的来到她面前,蹲到她面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芷若,你是叫芷若吗?你可以告诉我你衣袖上这个红印是怎么来的吗?”
他指着她右袖的袖口处。
周芷若抬起自己的右手,黄色的衣袖上印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看上去像某种小动物的爪印,“你是说这个吗?”
莫声谷恍然地眨了下眼:“对,对对。”
恍惚之中,阔真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她依偎在他怀里,温存之时,她倏尔露出一个调皮的笑颜,呼吸拂过他的颈间,说:“我给你敲个我的印章。你是我的了。”
下一秒,他的心口一凉,一个红色的小小掌印浮现在他胸前。
周芷若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章,解释道:“是这玉章不小心印到我袖口上了。”
“这枚玉章是谁给你的?”
莫声谷屏住了呼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飘散在风中。
忽然,眼前的阔真脸色一变,冷冷地对他开口:“七哥,我就要成婚啦!到时我和他会生上一双儿女。说不定将来你有一天还会见到我的孩子,也不知你认不认得出?”
周芷若看他情绪激动,面色苍白,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回他这个问题。难道他与姐姐有仇?
莫声谷怔怔地望着周芷若的脸,像是要从她的脸上寻出阔真的踪迹。这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倒的确有几分像阔真。
她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会是阔真的女儿吗?
阔真,阔真……
她如今还好吗?
等等,八九岁。他与阔真分开了约有十年。
他们分开前有过肌肤之亲,若是她那时腹中有了他的孩儿,生下来也差不多要有那么大。
“告诉叔叔,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一个问题没有涉及到方思阮,周芷若便跟他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莫声谷细细推算着,眼睛蓦然一亮。
“你为何来到武当?”
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个不停,云鹤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替周芷若回答了:“有人托我将她带到她爹爹那里。”
莫声谷的身形一晃。他身边的张翠山正要伸手扶他,却被他闪开,只见他红着眼,双目含泪地抱住了周芷若,声音颤抖:“好孩子!芷若,我就是你爹啊!”
恍若凭空劈下了一道惊雷,惊得林间群鸟飞起。
在场人莫不怔在了原地,连云鹤都哑然失声。
周芷若惊愕地眨着眼睛。
第28章 光明顶(28)
莫声谷搂着怀里的女孩,心里百味陈杂。一时欣喜万分,阔真她愿意为他生下女儿,心中应该还是有他一席之位的。但只要想到自己与她分别十年之久,一时又陷入悲苦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他松开怀里的女孩,捧住她的小脑袋,右手往她乌黑的发鬓上抚摸去,不由心生万分怜爱。这是阔真和他的女儿啊。
这次再往她脸蛋上看去,有了新发现,她不止那双眼睛像阔真,鼻子还有几分像他。
他越看越欣喜,只觉女儿处处都像阔真,身上又有他的影子,一时间怜爱不已。等回过神来,却看到周芷若神情呆呆的,似是被他的举动惊吓到,慌忙轻柔地安慰她道:“芷若,是爹吓到了你了吧!你不要害怕。”
周芷若回过神,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我爹是”
她本来想说自己的爹是周子旺,可是周子旺如今已是明教当中的一个小头目,小有名气。
她随方思阮一路从光明顶来到太原,见得多了,知道其他门派对待明教是何种态度,不欲惹麻烦。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周芷若顿住,只肯定地对莫声谷说道:“总之,你不是我爹。”
莫声谷闻言神色怔怔,当年他寻遍襄阳府都不见阔真踪迹且她留下的那封信里字字述尽了要与他断绝之意。
他疑心她自己回到了大都。于是,他也快马加鞭赶回了大都,潜入达鲁花赤府邸,始终寻她无果,于是就捉住了府中的一个奴仆,从他口中得知阔真几天前已嫁了人。
他霎时间宛若晴天霹雳,万念俱灰之下孤身回到了武当。
从此,莫声谷不敢再打听阔真的消息,徒惹伤心,也不再下山。是以这么久以来竟不知道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女儿。
这十年,他都不曾抚养过芷若。她不认他,对他有怨,都是正常的。
此刻,莫声谷只以为周芷若口中的爹是指阔真后来嫁的丈夫。
他满怀着歉意,柔声道:“芷若,爹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些年没有照顾过你。你原谅我吧,爹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说到此处,莫声谷稍稍停顿了一下,犹豫再三,忍不住问出这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娘她这些年还好吗?”
周芷若:“”
她已不想去解释了。
那玉章是姐姐送于她的,她不知姐姐与莫声谷之间究竟有何过往。但姐姐是她们明教教主,身份重要。若她一言有失,导致姐姐身份被戳穿,就不好了。
多说多错。
周芷若索性不再辩解,只等着姐姐来亲自和莫声谷说了。
还没等周芷若回答,身后便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七弟”,莫声谷一把抱起周芷若,站起身往后看去。
几个师兄站作一排,神色不一。这其中,大师兄宋远桥神色最为难看,刚才说话的正是他,只见他铁青着一张脸,眼睛牢牢盯着他,厉声道:“七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三丰收殷梨亭与莫声谷为徒之时年事已高,加之又经常闭关修行。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人可以说几乎是宋远桥一手带大。
宋远桥自认为了解自己小师弟的性子,他一向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毁了人家姑娘清白的事情,甚至都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难怪难怪……
十年前,七弟回山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宋远桥恍然大悟。
莫声谷心虚地垂下眼,讷讷不言,只是抱着周芷若的手更紧了。
宋远桥板着一张脸,对他说道:“你且跟我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当他眼睛扫至他怀里的一脸迷惘的周芷若时,神色稍缓,放轻了语气,向身侧的殷梨亭道:“六弟,你照顾好芷若”
云鹤神色古怪,听完了全程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见莫声谷依依不舍地将周芷若交给殷梨亭忙上前制止,连他先前一直追问的张翠山此时就在他的眼前都顾不上了。
周芷若是阳教主委托给他的,怎么能让武当派夺去?
但云鹤刚伸出手,一只精壮的胳臂就从一旁横过来,正落在他的肘关节上,往下一压,一绕,顺势握住了他的小臂,不动声色地制止住他上前。
云鹤一愣,望去,是武当张四侠张松溪,他一向寡言少语,从不会多管闲事。
张松溪与他对上眼神,又朝他一笑,客客气气道:“云总镖头,赶了这么久的路,路程遥远,这一路辛苦了,不如留在我武当歇息上几日。”
张松溪半是强迫地带着云鹤去到客房,请他安置下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等云鹤反应过来是,他已经在客房里坐了下来,童子打水进来给他洗手洗脸。
另一头,莫声谷正在受宋远桥“拷问”。长兄如父。在宋远桥面前,莫声谷没有隐瞒,将十年前和阔真发生过的事情在师兄们面前一一如实说来。
出了那么一件大事,等张翠山回到卧房时,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张无忌这几天跟着他们奔波赶路,一路劳累,早就在殷素素的照顾下入睡了。
他先是走到床边,看着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儿子,心头一阵柔软,他们九死一生离开冰火岛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张翠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殷素素本是个雷厉风行、敢做敢认的女子,但自从嫁予张翠山后,因爱生怯,唯恐她间接导致俞三侠终身残疾的事情暴露。尤其是这一次回到武当派之后,便越来越担忧害怕,就怕被认出。
张翠山和几个师兄弟团聚,独自一人去了那么久迟迟不归。她等得心乱如麻,可见丈夫回来看到她时也没透露出异色,一颗心又暂时落回了原处。
殷素素忍不住问:“五哥,你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张翠山叹了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与她说来。
他心有戚戚然,对莫声谷感同身受。
没想到七弟的处境竟与他相仿。
七弟他爱上一个蒙古贵族小姐,自己则爱上了天鹰教的“妖女”。
想到此,他瞅了一眼正为无忌掖被角的殷素素,眼里闪过出一抹温柔之色。但自己比七弟幸运一些,虽说经历了一番挫折,但最终与素素修成了正果。可七弟的阔真姑娘却另嫁他人,只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张翠山一时感叹道:“我们师兄弟几人的情路都有些坎坷……”
殷素素睨了他一眼,不解道:“也就七弟和你坎坷有些罢了,难道还有其他人?”
张翠山轻声又道:“还有六弟。”
殷素素惊讶道:“六弟?”
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我与你相遇前,六弟去过一趟峨眉。他回来后就时常望着远处怔怔出神,我们几个师兄弟自然去追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峨眉派遇见了一位方师妹。见过之后,就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后来就托了师父前去峨眉提亲。”
殷素素感到有些奇怪,武当派与峨眉派一向交好,门当户对,结成这门亲事也算是锦上添花了。但她达到武当之后,只听说大师兄宋远桥成了婚,其他几人均是独身,想必是这门亲事最后是没结成了。
她好奇地问:“那后来为何这亲事没成?”
张翠山又叹了一口气,搂住殷素素的肩:“灭绝师太心里原也是极为属意这桩婚事的。但后来听闻那方师妹下山后就不知所终,可能是出了意外,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殷素素惊讶地“啊”了一声,突然想到一事,追问道:“你刚才说的方师妹可是金瓜锤方评的女儿?”
峨眉灭绝师太亲传弟子中姓方的就只有一人。
张翠山回道:“不错。”
殷素素从他怀里抬起头,与张翠山对视了一眼,从他眼里看到了几分沉痛之色。
他们这些年与金毛狮王谢逊一起流落到冰火岛上,那么多年朝夕相处之下,化敌为友,后来无忌更是认了他作义父。
他们离开冰火岛前,谢逊亲口向他们道出了秘密,前些年江湖上那几桩大案都是他为逼成昆现身所犯下。
金瓜锤方评一家也是他亲手所杀,如今唯一幸存的女儿也可能遭遇不测。
殷素素了解自己丈夫的性格,他定是为自己义兄所犯下的错事而感到愧疚。
她当即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听你说,七弟家的芷若与无忌的年龄相仿,明日我就带着无忌前去与她做伴。你们武当上下都是男子,她一个小女孩也不方便。七弟第一次当父亲,定有许多考虑不到的地方。”
张翠山反手牵住她,温言道:“那就麻烦你了。”
……
云鹤想不到原本一桩简简单单的差事,竟横生变故。他多次向武当七侠提出辞行,想带着周芷若离开。谁知他们都推诿着挽留他,要让他再多住上几日。几日下来,衣、食、住,面面俱到,偏偏拦着他,不肯放他离开。
准确来说,他走可以,但芷若不能跟他一起走。
莫声谷认定了周芷若是他的女儿,他的师兄们虽也觉得他行事不妥,但他郁郁十年,好不容易有了点笑颜,实在不忍他骨肉分离,自是护短帮他。
偏偏周芷若的真实身份又不便讲与他们听。
云鹤连声叹气,只能飞鸽传书,将此处发生的情况告知阳教主。
他不由得心想,武当派名贯天下,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武林的表率,但其门下弟子张翠山屠杀龙门镖局满门,莫声谷更是做出这种事来……
倒是明教阳教主心怀天下,一心驱除鞑虏,复我汉人江山,且又不计前嫌地救了他们一干人等性命,更是送上财帛以助抗元,这是何等宽广的胸襟!
他先前一直多有门派之别,现在才知是自己狭隘了。
方思阮收到信时,也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般发展。芷若在他武当,如今只能由她亲自走上这一趟了,跟莫声谷要人了。
她十年前以峨眉弟子的身份见过宋远桥、张翠山和殷梨亭三人,若是她在他们面前露脸,定然会被认出。
方思阮以面纱遮面,赶到武当之时,宋远桥等人正聚在俞岱岩的卧房里为他用黑玉断续膏疗伤。他听到童子前来通报,刚想出去,便被俞莲舟拦住。
他摇了摇头,说道:“大哥,这感情上的事情就让七弟自己去解决吧。”
宋远桥凝神思索片刻,停下脚步,说:“也好。这黑玉断续膏是她寻来的。待她离开前,我再亲自去向她道谢。”
方思阮独自一人立在莫声谷的卧房里,等着他到来。她摘下面纱,环顾四周,惊讶地这房间的布置竟与她在达鲁花赤家中的卧房一模一样,细致到窗边摆着的一尊冰裂纹的瓷瓶,里面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支木芙蓉。
墙面上一道虚影轻晃,她徐徐回过身。“砰”的一声,有人夺门而入,他双目赤红,到了她跟前,才蓦然止住了步伐,深深凝视她。
流光易逝,茫茫回顾,已是物是人非。
莫声谷用眼睛在她脸上细细描摹着,瑰姿玮态不减当年,只是美得更加迫人,唇间那抹胭脂鲜亮夺目。
在这一刹那,他心神剧动,满腔思念无法宣之于口,最后只化作嘴里的两个字。
他轻声喊道:
“阔真。”
第29章 光明顶(29)
莫声谷未见她时,心心念念地想要知道她离开自己的理由,但阔真来到他面前时,他却反而觉得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此刻,她又回到他身边。
即便,只是短暂的片刻。
方思阮见他明明面上是欣喜的,足下却踌躇不定,迟迟不敢靠近她,她露出一个极为甜蜜的笑容,款款走近到他身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七哥。”
她这一声“七哥”又令莫声谷倏然间觉得仿若冲破时间的阻隔,他们又回到了往昔,忍不住默默出神。直至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一只雪白滑腻的柔荑轻轻一触,他方回过神来,衣袖微拂,手臂朝身后缩去,避闪开来。
她已是别人的妻。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阔真站在他面前,置身于在他的卧房之内,遥遥相望间。往事风卷云涌,仿若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受了伤无意间躲入她闺房。这段相处时光,这十年间他反复回忆惦念。
物是人非。
到了此刻,他无法再回避这个事实。
方思阮不想他会避开自己,惊讶,又唤了他一声:“七哥。”
这次,她的声音大了一些。
她看他的神情怔仲,疑惑地问:“你是还在怪我不辞而别吗?”
莫声谷听她先后这两声“七哥”,一时间情绪翻涌,他忍不住阖上双眸,微微抬首,下颌颤抖了一下,缓了一缓,再次睁眼,眼中已是一派清明。
他说道:“阔真,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莫声谷忍不住低头苦笑一声:
“在今天见你之前,我……只是……还有些怅然与不解。但见到你后,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你为了和我在一起而抛弃一切,抛下自己的亲人跟我走。你是对的,阔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嫁的那个男人对你好吗?”在说到最后一句之时,莫声谷的目光忍不住流连她脸畔。
方思阮从未想过他会说上这一番话,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在莫声谷进来前的那一段等候时间,她也曾设想过他再次见到她是会是什么反应。
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她当年不辞而别?
亦或者是满心欢喜,拥她入怀?
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在意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方思若一时陷入沉默,心如雾湿了的花枝般沉甸甸下坠。已有很久了,无人像他这样关心她。
她迟迟不回答,顿时令他往不好的方向去揣测,莫声谷的神情骤然沉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气势汹汹就要去寻自己的剑,急躁地质问:“是不是他对你不好?他在意你之前和我在意芷若的存在?”
方思若见他误会了,连忙上前制止他,抱住了他,雪白的脸颊贴在他胸前,急促地说道:“没有。”
莫声谷的身体僵在了原地,呆愣道:“啊?”
方思阮心弦微动,在他胸前轻声道:“七哥,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空气间默默流动着沉郁,莫声谷没有看怀里人,心间惶惶,视线径直向前望去,落在了窗牖边,那尊冰裂纹瓷瓶里的几枝木芙蓉萎靡地盛开着,淡红的花瓣边沿染上了枯黄。
这或许已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哪怕她成婚了,又何妨?
莫声谷沉默片刻,不再说话,只伸开手臂臂,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的,下颌抵在她乌黑的云鬓之上。方思阮仰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他的下巴处留有一层青色的胡茬,摸起来有些刺手。
周芷若来到武当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没有与他太过亲近,莫声谷一时有些烦恼,芷若文静内敛,他第一次当人父亲,完全不知该如何和自己的女儿拉近关系。
唉声叹气几日,他只能拉着几个师兄询问。已经成婚生子的只有大师兄宋远桥和五师兄张翠山。
宋远桥还在气头上,面对他的询问冷冷一笑,拂袖而去。张翠山倒是想为他出主意,但他在冰火岛远离人烟已久,且他家无忌又是个男孩,他也弄不清楚小女孩的心思,一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殷梨亭跟他提出了自己的猜测,说是不是他的胡子吓到芷若,惹得她不愿与他亲近。
莫声谷不禁怔然,这十年间他一直郁结在心,倒不曾关注过自己的相貌,胡子长了也就长了,也不曾想过去剃。左右,他也见不到阔真了。
念及女儿芷若,他当下直接剃了去。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还好剃得及时,不然今日与阔真见面,顶着浓密的胡髯,那可就真是难堪了。
方思阮将脸埋在他颈间,唇间那抹鲜亮的胭脂印在了他的颈间,留下一片旖旎的红。
湿润的呼吸徐徐萦绕在他颈间,莫声谷大脑里的那根紧绷着的弦在此刻蓦然间断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就让他再放肆这一次吧!
他屏息,低下头去,薄唇向下印了过去,循着她的唇吻去,汲取她舌尖甜蜜的滋味,恍恍惚惚间大脑里一片晕眩。他十年间的相思终于有了归处,空落落的怀里又重新充实。他终于再抱到、吻到了他的阔真。
这一瞬间,阔真是属于他的。
方思阮缓缓回应着他,万般思绪揉成错杂,心里酸酸涨涨的。她想,她骗了他这么久也够了。
一吻结束。
她轻声向他道歉:“对不起。”
莫声谷脑中还是一片晕眩,不解,他喃喃地问:“什么?”
方思阮吸了一口气,冷空气涌入肺腑之中,神思清明,只感到自己的胃直直地下坠。
她开口回他:“芷若,她不是你的女儿。”
莫声谷只以为她心里舍不得女儿,改变了主意,不愿将女儿交给他扶养,兀自插嘴说着:
“你愿意把芷若送过来,我很高兴。她长得很像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爱她如珠如宝。你以后……若是想她,我就将她送过去见你。”
他呼了一口气,说道:“阔真,你把芷若留给我吧。我就只有她了。”
他心里也存这份说不得的小心思,由他扶养芷若,他总有机会再去见见她。只要亲眼看她过得好,他也就放心了。
方思阮蹙起了眉,再次开口:“七哥,芷若不是你的女儿。她是我属下周子旺的女儿,我托云总镖头是要将她送至她爹爹周子旺的身边。”
莫声谷松开了手,神情半惊半疑,不清楚阔真到底在说些什么。
什么她的属下
什么周子旺
周子旺
莫声谷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周子旺这个名字又异常的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他沉思着,好半晌,忽而瞪大了眼睛,直直向方思阮望去,眼眸里透露着不可置信。
他想起来了,周子旺正是最近抗元势头正旺的一支力量,这支力量属于明教领导。
方思阮不回不避,迎上他的视线,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根本不是 ' 阔真 ' 。我是明教第三十四任教主。”
莫声谷怔怔出神,不敢置信。
她后退了一步,远离莫声谷,微微一笑,只是笑容带了些许苦涩:
“你还记得在达鲁花赤的府邸中你骂了我一句 ' 妖女 ' 吗?我当时心里一时气不过,就编了 ' 阔真 ' 这一身份骗了你。真正的 ' 阔真 ',另有其人,她的确已经嫁人,但我不是她。”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 ' 妖女 ' 。”
“如今,我还是个魔头。你们口中的 ' 大魔头 ' 。”
“莫声谷,我们这一段姻缘今日已是结束了。”
第30章 光明顶(30)
莫声谷被这一事实震得呆立在了原地。
方思阮说完这一切后,踮起脚尖,凑近,盯着他漆黑的眼眸片刻,他毫无反应,里头清晰地倒映她的面容,她在他唇角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一触即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或许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的一个吻了。
最后,她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莫声谷的心里一片乱糟糟的,尚未消化开这个事实,但见她离开仍旧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臂,死死地盯着她。两人僵持着。他似乎是气急了,胸前不断起伏,良久,嘴唇颤抖着,厉声道:“你不能走。”
说了一句话以后,莫声谷仿佛彻底缓了过来,扼住她的手臂,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的力量,开口道:
“你不能走。你给我说清楚,我们之间的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你故意要作弄我、报复我,包括那一晚难道都是假的吗?你你对我就没有一丝的真情吗?”
莫声谷的眼眸里充满了希冀,仿佛只要她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所有的这一切就都能翻篇。
但这一切难道真的能就此翻篇吗?
方思阮默默想着,心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当然不能。即使明教这些年受她约束,行事风格改变了许多,但在他们这群自诩为“正派人士”的口中,他们还是不折不扣的“魔教”。
更何况,她还有她的事要去做,莫声谷又能放弃自己的立场吗?
方思阮垂眸,只回他一句:“对不起。”
“好好好。”一连几个“好”字,那抹希冀最终湮灭在他暗沉的眼眸里,莫声谷气极而笑,松开手。
方思阮不再看他,推门离去。
原本躲在草丛里的张无忌看到门被推开连忙牵起身边周芷若的小手就要跑。谁知一拉之下没拉动,他疑惑地回身望去,见周芷若站在原地不动,催促:“芷若妹妹,我们快走啊!不然就被发现了。”
周芷若想要甩开他的手:“我不走。”
一拉一扯之间已是避闪不及,方思阮已看到这两个孩子。她朝周芷若走去,伸出手:“芷若,我们走。”
张无忌见被大人发现,脸蛋一红,下意识朝声音发源地看去,一看之下,只能呆呆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他自幼出生在冰火岛,岛上只有爹爹、娘、义父和他四人,从未和外界接触过,不通世俗,不理解大人之间的区区绕绕,只知道芷若妹妹是七师叔的女儿,眼前这个容貌美极了的女人又是芷若妹妹的娘。那她和七师叔之间的关系就如他娘和他爹一样。
他来到武当派之后,几个师伯师叔都极为疼爱他。他一时对她心生亲近,但不知为何他又有些害羞,站在原地,轻轻地喊了一句:“七婶。”
方思阮听他对自己的这一声称呼后,微微一怔,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你就是无忌吧?”
无忌无忌,这个名字掀起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开始的记忆。
金毛狮王谢逊那个被成昆杀死的孩子也叫无忌。
不过,此无忌非无忌。
看来,这么多年以来,张翠山夫妇与谢逊的确在一处。
张无忌的母亲是白眉鹰王殷天正的女儿,算起来,他与她明教也颇有渊源。
张无忌红着脸应了一声,看她要带周芷若离开,心里一慌,好不容易身边有了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舍不得她离开,忍不住开口问:“七婶,你要带芷若妹妹到哪里去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方思阮回道:“无忌,我本就不是武当的人,我不会再来了。”
张无忌着急道:“那芷若妹妹”
方思阮微微一笑:“等你们长大后,若是有缘,自会遇到。”
殷素素见两个孩子跑出去玩之后久久没有回来,便出来寻孩子,寻找过程中又听童子说芷若的娘来武当了,就猜这两个孩子是不是跑到莫声谷这里来了,于是到七弟这来寻,果不其然,见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她。
“芷若,无忌。”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呼唤。
方思阮牵着芷若,转身,见一容貌妍丽的女人,作妇人打扮,向她们走来。张无忌望见她,红着双眼扑到她怀里,脸埋在她腹前,声音里带着泣意:“娘,七婶要带芷若妹妹离开武当,我再也见不到芷若妹妹了。”
原来她就是殷素素,方思阮心想。
甫一对上眼,两人心中皆一惊,心生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殷素素尚来不及细想,见她牵着芷若的手像是要离去的模样,当即握住她的手:“七弟妹,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细细看着她的脸,很快就认出了她不正是当初那个女扮男装的俊秀少年嘛,忍不住一笑,说道:“张夫人,我们要离开武当了。”
殷素素爱屋及乌,莫声谷是张翠山的师弟,那就也是她的师弟,自然想为七弟留下她们母女,但见方思阮去意甚坚,没有丝毫犹豫,见状只能从芷若处下手,温柔道:“芷若,五婶为你做了一身新衣服,你这么漂亮,穿上一定很好看。你跟五婶去我房里试试?”
忽然,房门大敞的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她要走,就让她走。”
莫声谷在屋内,对外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本来听她对无忌的那一声“七婶”没有反驳,心有触动,暗自欣喜,刚想出去找她。可还来不及抬脚,又听方思阮说她不是武当的人,不会再来之类的话,霎时大怒,心里憋着一股气无处宣泄。
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只待她不一样。
但她几次三番地诓骗于他,对他骗心又骗身
屋外殷素素还在劝着方思阮,你一言我一语地传到他的耳中,只觉得两人喋喋不休。他听得甚是恼人,就怕方思阮下一秒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再也忍不住,当即朝外吼了一声。
殷素素本想替莫声谷将方思阮和周芷若留下,谁成想他本人在这种关头还大放厥词,恨铁不成钢地卧房方向暼了一眼。
方思阮则对她微微一笑:“张夫人,多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对芷若的照顾,我们后会有期。”
她牵着芷若下了山,露过山半腰处那块矗立着的卸剑石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姐姐,你在难过吗?”周芷若突然问。
方思阮一怔,将她抱起,忍不住笑着问:“你觉得我像是难过吗?”
“像。”周芷若伸出小手抚摸上了她的眼角,“你的眼睛是难过的。每次我爹爹受伤之时,我娘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其实,莫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
方思阮听后不作声,只是加快脚步,默默抱着她下山,快到山脚之时,才轻声回她:“我送你去你爹爹哪儿。我们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