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向云脖颈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块上,疼得他眼前一黑,耳畔一阵嗡鸣,险些昏了过去。
他眼前那死寂般的黑暗持续良久才散,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原来落在了一片干草堆上。
那草垛看上去有些许年头,枯黄成一片,被裴向云压折了好几根。
他低吟一声,伸手摸了下脖颈,摸到了一手的湿热。
居然是摔出血了。
裴向云当自己命大福大,从那么高的地方好运地跌进这处洞窟中,而非直接摔在山脚下。
他小心地将那捆一直护在怀里的药草调整了下位置,撑着石壁慢慢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一头栽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真狠。
裴向云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刚将身子探出洞口,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呜呜」声。
他警觉地转过头,短匕已在手里出鞘,低声道:“什么人?”
那「呜呜」声似乎停了片刻,而后变得比先前还大。
“说话,什么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裴向云俯身捡起一块脚边的石头,试探着向洞窟中扔了去。
石块磕在地上,发出「咔哒」的轻响,继而滚进了一片黑暗中。
依旧没人答话。
他站在洞口有些进退两难,一方面惦记着老师的伤,另一方面又好奇那洞中发出声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正踟蹰不前,一簇黑影倏地「呼啦啦」从洞窟里飞了出来。
裴向云被方才那直冲着脸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此刻下意识地去躲,待它们飞出洞口时才发现原来是蝙蝠。
没有受到惊吓,蝙蝠怕是不会主动从洞窟中飞出来的。
裴向云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扶着石壁慢慢向洞窟中走去。
他刚开始以为这只是一处很浅的洞穴,多半是天然石窟,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心惊——
洞壁上被凿出了孔穴,上面还残留着烧得只剩一截的木棍,棍头呈黑炭状,应当是最近留下的。
这洞中居然经常有人来么?
是谁会来这样一个地处悬崖峭壁的岩洞中?
裴向云将短匕护在胸腹前,一双比旁人都好用的眼睛适应了现下的昏暗,慢慢在一片漆黑中游弋,寻找先前发出「呜呜」声响的人或野兽。
“有人么?”他试探道,“没人我就走了。”
似乎听见了他这句话,先前发出声响的东西更激动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多了些许歇斯底里的意味。
是在求救吗?
裴向云慢慢向前探着路,忽地踢到了一块比别处柔软的物事。
而几乎是下一刻,那「呜呜」声又响了起来,比方才离得近了许多。
裴向云在身上摸了摸,居然摸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带上的火折子。
他将火折子擦燃,点亮一方暗室,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是踢在了一个人身上。
而那人被踢了竟没反抗,依旧躺在原处,没半分声息。
这是死了吗?
裴向云从旁边石壁上的孔穴中随便拾了根木棍,将遮住那人脸的蒙面挑开,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双目圆睁,瞳孔涣散。
死人……
他蹙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便看见那死人身边的一口麻袋动了动,又发出了「呜呜」声。
裴向云目光一凝,跨过横亘在中间的那死人,用短匕将麻袋割开。
里面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了出来,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厉鬼。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将身子背过来对着裴向云,亮出手上捆着的绳索。
裴向云却不买他的账,伸手将他嘴上的封条撕了下来。
那封条怕是在那人脸上粘了许久,被硬撕下来的感觉十分不好受,让那人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你是谁?”裴向云问道,“又为何会在这里?”
“你帮我把手解开。”
裴向云冷笑:“你让我帮就帮?万一你要对我不利呢?”
那人气息凝滞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苦笑:“恩人,你觉得以我现在的状况,有力气对你不利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
裴向云话说到一半,看见那张脸时忽地怔住了。
那人是为了挣脱开手上的绳索才将身子转过来,看见裴向云一脸痴相地看着自己,心头猛地一跳:“说不定我什么?”
裴向云好似没听见他的问题,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顿了下,“我叫江……”
“江书辞……”
裴向云慢慢靠近他:“你叫江书辞对不对?”
江书辞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了,有些不悦地蹙眉:“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为何还要问我?”
裴向云鼻尖猛地一酸,舔了舔唇,手中短匕起落间便将他手腕上的绳索割断了。
江书辞活动着被捆缚许久的手腕,轻轻吸了一口气,抬眸便看见那怪人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登时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没事……”裴向云勉强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何止是想起了故人。
他几乎都要忘了上辈子那段在定西王府中发疯的日子。
那会儿江懿决绝地借着他的手自刎,让裴向云先是消沉了几年,继而魔怔了似的让手下人开始找寻与江懿长相相似的人,说不准就能找到老师的转世。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江懿已经再次投胎转世为人了,只要自己坚持找便总有一天能找得到,一年找不到便找十年,二十年,找到自己也入了土为止。
可那到底还是他自欺欺人的大梦一场。
裴向云紧紧咬着舌尖,吞咽下酿了两世的苦涩,亦压制住看见江书辞的脸后升腾而起的烦躁之意。
江书辞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撑着石壁站起身拔腿便往外冲,却被人拦了下来。
“我刚救了你,你便想跑?”
或许是受了先前记忆的影响,裴向云面上阴沉一片,像是要吃人一样:“我方才问你话呢,你是何人,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江书辞面上露出些许焦急,低声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我……”
他蓦地痛哼一声,手腕被人紧紧扣住,整个人被按在了石壁上。
江书辞那张精致的小脸被石块剐出了两三道血痕,骂骂咧咧地要从他魔爪下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问你话呢……”裴向云低声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再将你绑回去。”
江书辞眼见着挣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放开我,你轻一点,弄疼我了。”
他侧过脸向裴向云瞪去,双眸泛着红,似乎真的被裴向云给欺负疼了。
裴向云正巧撞上了那双含情目,怔忪了下。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双眼睛真的和江懿太像了。
可江懿又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哪怕是上辈子被他那样囚禁欺侮,他的老师也从未有过这种摇尾乞怜的模样,反而带着一股子狠戾,每时每刻都想拖着他一起去死。
裴向云回过神来,心中蓦地有些庆幸。
好在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动摇他对老师的那份执着,哪怕是眼前这个和江懿长得有五六分相像的人也不行。
总归还是差了很多。
裴向云说不出哪里差了,但总执拗地觉得其他人永远不及老师的十分之一好。
他安下心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装可怜没用。”
江书辞咬着唇,愤恨地瞪了他半晌,最后终于屈服了:“那我告诉你,你放开我成吗?”
裴向云对此的回答是稍微松了松桎梏着他的手。
江书辞见这人实在软硬不吃,只好放下博取他同情的想法:“你是从城登县来的吗?”
裴向云挑眉,回了他一个字:“嗯……”
“看着你像外乡人,是途径这里的商旅吗?”江书辞继续追问。
裴向云又紧了紧箍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瞥了眼不远处洞口外的天色,心中多了几分急躁:“谁让你问我问题了?少废话。”
“你听我一句劝,若你是商旅便快些走吧,趁天没亮之前就走……”江书辞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在这儿待的时间久了没好处的,你听我一句劝。”
“若我不听呢?”
裴向云虽然总被老师骂作「蠢货」,但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的,死死守着江懿朝廷命官的身份,默认了自己是商旅:“为什么要我走?”
“这城登县的县令不是什么好人……”江书辞又被往那石壁上压了压,脸颊被石块尖剐得生疼,“他会……唔!”
他痛呼一声,几滴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继而便控制不住地闷声哭了起来。
裴向云拧着眉看他哭,越看越心烦:“别哭了,有什么可哭的?”
“我也不想哭,但是好疼啊……”
江书辞就这样被他按在石壁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那县令不是好人,他鸠占鹊巢将我老师关了起来,生死未卜。我走投无路,你又为何救了我又这样对我?倒不如直接让我死在这儿,真的好疼啊。”
裴向云被他哭得心烦,松开禁锢他的手:“你别哭了,我带你出去行不行?”
江书辞抬起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看向他,似乎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
裴向云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忽然觉得在汉人眼里,面前这人应当算得上个娇弱可怜的美人。
可他偏生就不喜欢这样的。
若江懿也如他一般娇弱可欺,动辄掉掉眼泪,自己怕是也早就腻味了。
断然不会像现在一般,足足痴迷执着了两世,哪怕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要黏在那人身边。
作者有话说:
狗子:造孽啊qwq;
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62章
“你答应带我出去,不骗我……”江书辞警惕地看着他,“你发誓……”
裴向云实在被他闹得不耐烦,直接将他往洞外搡去。
江书辞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下,委委屈屈地抬头看他:“我不敢往下爬。”
“你不敢爬?”
裴向云压着火气瞪他:“你若是不敢爬,那便一直留在此处好了。”
“别……”
江书辞又拽住了他的衣袖,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看着他:“你……你背我好不好?”
“我背你?”
裴向云险些要被他气笑了。
他对江书辞固有的印象便是上辈子那个唯唯诺诺跪在自己身前的青年,全然没料到这人的脸皮居然有这么厚:“你想得到是美。”
裴向云说完,率先拽过那半截尚完好的藤蔓,小心地踩着石壁上的落脚点缓缓攀了下去。
他后颈的伤仍隐隐作痛,强撑着从山崖慢慢落到了地面上,抬头看去时只看见江书辞仍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中。
裴向云等了他一会儿后终于没了耐心,转身便走,刚走了两步便察觉到自己的腿似乎不太灵便。
怕是方才摔的。
他在一处农户家的墙根坐下,借着从窗纸中透出来的些许光亮将衣袍撩开,果然在腿上看见了一道有些狰狞的伤口。
那一下摔得确实不轻。
裴向云不敢多想其他身上还未发现的伤口,踉跄着站起来便继续往县令府赶,想要趁着天还没亮回去。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便响起一人的声音:“你刚刚为什么不等我?”
裴向云不理他,加快了脚步。
江书辞小跑着追上他,嘴里絮叨个不停:“你不等我,我走错路了怎么办?”
“我为何要等你?”
裴向云的声音中没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情绪:“既然已经帮你将捆缚手脚的绳索解开了,那我便没有义务再带你出来,你是生是死都再与我无关。”
“可——”
“别再跟着我了……”裴向云低声道,“小心我杀了你。”
他说这句话时放慢了脚步回头,直直地看向江书辞。
江书辞撞上他眸中的冷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才相信眼前的人怕是真的不会对自己有半分怜悯之心,甚至先前说的要自己命也并非虚言。
“可我老师被人关起来了,我没有别的家人……”江书辞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我还能去哪呢?原本只有老师疼我,现在我连老师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却不偏不倚地戳在了裴向云的心窝上。
自己似乎也……只有老师一个亲人。
裴向云垂眸,犹豫半晌后问道:“你的老师是被穆宏才关起来的吗?”
江书辞见他愿意理自己,霎时大喜过望,连忙道:“就是他,老师失踪前来拜访过他,可自打那会儿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我上下求索无门,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实在走投无路了。”
裴向云一时无话,半晌后才道:“跟着我走吧。”
他稍微放慢了步子,似乎在特意等着江书辞。
江书辞生怕他反悔,连忙快步跟了上来:“恩公,你真是外面来的商旅吗?做什么生意要经过城登县?”
裴向云缄默不语。
他潜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应该随意暴露老师的身份,可自己又对汉人知之甚少,若是说谎怕是要被江书辞看出来,不知会惹上什么其他的麻烦。
“你话真多……”裴向云低声道,“小心我不带你回去了。”
江书辞见好就收,乖乖闭了嘴跟在他身后。
天尽头慢慢泛起了鱼肚白,一抹橙红色的霞光在苍白与夜幕的交汇处氤氲开,照得这片尚处于寂静中的人家也亮堂了起来。
江书辞看着路边的紧闭大门的商铺,心中疑云窦生:“你要带我去哪?”
“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
裴向云头也不回地答道,甚至还加快了步子:“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要带你去哪?”
江书辞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带我来县令府?你是不是要告发我?你难道是穆宏才派来的人?”
裴向云懒得理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撑着院墙翻进了县令府。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漠的眸子落在江书辞身上:“我带你出来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你再这么多问题,我不介意将你交给穆宏才。”
江书辞咬着唇站在院墙外,和他隔着墙遥遥相望,半晌后才小声说:“我以为你是好人的。”
裴向云漠然地转过身。
好人与坏人重要吗?
别人的看法都无法影响到他,他只在乎老师怎么看自己。
他刚走出去几步,准备从先前溜出来的那扇窗翻回去,却听背后响起「噗通」一声。
江书辞龇牙咧嘴地半跪在地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细密的汗,咬牙切齿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裴向云挑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去,三步并做两步上楼,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中燃着一种独特的熏香,他念想的那人正靠在床头阖着双目,似乎在养神。
江懿身上的衣服解开了一半,将已经简单处理过的伤口露在外面,看着却仍触目惊心。
裴向云鼻尖一酸,轻声唤他:“师父……”
江懿的眼睫动了动,微微睁开眼:“嗯?”
他的目光刚开有些涣散,而后落在他身上,眉心微蹙,声音有些沙哑:“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裴向云将那捧被他小心保护在怀里的药草放在桌上,听见他的话后愣了下:“什么?”
“自己照镜子看看……”江懿道,“像个讨饭的叫花子。”
裴向云面上一烫,连忙站在镜前,在铜镜模糊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原本合身的劲装不知被什么撕裂了一道口子,破麻袋一样套在身上,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可以说是相当不修边幅。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看见自己这幅尊荣后羞耻心姗姗来迟,让他不太好意思转过身去。
“磕着头了么?”江懿轻声道,“过来给我看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不了吧,太……太脏了。”
“让你过来就过来,又不听话了么?”
老师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让他不得不驱动着僵硬的四肢转过身,慢慢走了过去。
江懿没束发,发丝散乱地铺在身后,倒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慵懒,像是午后休憩刚醒般闲适。
裴向云垂眸:“师父,没什么好看的。”
“如何弄成这幅样子?”
江懿招了招手,唤狗似的:“让你过来,听不懂话么?”
裴向云眸色微黯,顺从地走了过去,在他床边单膝跪下。
江懿双眸微眯,审视的目光将他从上打量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师父……”裴向云定了定神,“大夫呢?让他快些帮您将药草敷上吧。”
“急什么?”
江懿轻声道:“说说,怎么这么狼狈?”
“我……”
裴向云轻咳一声:“或许是因为我爬石壁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
“摔着了?”
江懿重复道:“那么高的峭壁,你竟没摔死?真是命大。”
裴向云心脏似乎被一只巨手慑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师现在也仍不信任他。
他眼眶有些发涩,动了动唇,刚要开口,却听那人继续道:“伤口疼么?全是血。”
“不疼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避开了他的目光,大着胆子继续道:“为师父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哪怕……”
“哪怕丢了性命也是自愿的么?”
江懿唇角微翘,可眼中却并无笑意:“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裴向云咬着唇:“您不喜欢么?”
江懿支着脸颊,似乎要伸手去碰他的脸颊,指尖却堪堪停在离裴向云只有分毫的地方:“喜欢什么?”
裴向云被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蛊得识海昏沉成一片,忍着想向他手心蹭去的冲动,不敢看老师半敞衣襟下露出的锁骨,只能紧紧地盯着那双有些苍白的唇。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低哑:“喜欢我对你忠心。”
“我是喜欢忠心的狗,但不喜欢蠢狗。”
江懿轻声道:“下次要是死不了,就别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他说着,指尖又向前探了些许,几乎便要触到裴向云的脸颊。
“师父,别碰……”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乱,“太,太脏了。”
江懿挑眉,眸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还未说话,房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惊,心虚地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方才两人之间那莫名旖旎的气氛被骤然打破,让他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捱着怒意抬眸瞪向那闯进来的人。
“你怎么走得这样快?”江书辞的声音中满是委屈,“我险些被这县令府里的下人捉了去,到时候便将你这同伙一并供出来!”
江懿敛了眸中的笑意,目光落在那说话的少年身上,却蓦地怔了下。
若自己没感觉错的话,这少年的模样倒是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狗子:太脏惹qwq;
他老师:你也知道;
昨天有宝在评论说想看继续烧火葬场哈哈哈,没有说现在美人原谅狗子了。
只不过他还要顾及大燕和自己的计划,把狗子当刀用而已,原谅是不会这么容易原谅的,后面有的烧;
祝大家天天开心,明天见my home people
第63章
江书辞对裴向云发完牢骚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面上的表情一僵,抬眸向江懿看去,慢慢向后退了两步。
江懿拢了下衣领,淡淡道:“你们认识?”
裴向云有些心虚地垂下眸,不敢看他。
若是没有上辈子那一层关系,他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心虚。
纵然他心里只有也只会有老师一人,但前世的那些行径严格来讲终归算得上找替身了。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从未倾心于旁人,可到底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老师的情感的亵渎。
江懿一看他这幅低眉顺眼的样子便知狼崽子心里绝对有鬼,立刻撂下脸色:“裴向云,我问你话呢。”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瞪了江书辞一眼,小声道:“方才我采药的时候从山崖上摔进一个山洞里,然后发现他被捆缚在山洞中,所以将他救了下来,他一路跟着我到了这里。”
在江懿观察江书辞的时候,江书辞也在悄悄观察他,暗中心惊。
看上去是个病秧子,却能将那恶犬一样的人管教得服服帖帖么?
“既然是救下来的人,你又在怕什么?”江懿蹙眉,“明日你将人送回家去。”
“是……”
裴向云微微躬了躬身:“那明日我便……”
“我不回家。”
江书辞忽地开口道:“我的老师还被关在县令府中,我既然来了,便没想着再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带来了些许勇气:“请问你们是途径城登县的商旅吗?”
“你方才说你的老师被县令囚/禁起来了?”江懿却没回答他的问题,“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江书辞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站在原处思忖半晌,低声道:“先帝在世时,我的老师曾中过乡试的解元,志却并不在入朝为官,在城登县开了私塾,专门为那些想参加科举的孩子启蒙或答疑解惑。”
“去年水患,私塾里挤了好多家中房屋被水淹垮的孩子。他们的爹娘眼看着自己活不成了,便将孩子托付给老师。
老师原以为县令府会赈灾修缮房屋,却并未等到援救。那大雨连下了三天三夜,两个孩子染了风寒死去。老师很伤心,雨停了以后便来县令府讨个说法,可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懿指尖碾着被褥边上的细丝:“但据我所知,过去的十年里,城登县的县令一直爱民如子,乐善好施,如何成为你口中所说的模样?”
江书辞的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这确实是最不能说服外乡人的一点。
城登县当年曾是乌斯与大燕签订望凌之盟的谈判地点,其中当差的地方官员早被朝廷查得一清二楚,若是真的有人有问题,那断然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签订盟约。
这件事江书辞是知道的。
他眸中的光黯了下,自嘲道:“果然,我就不应该寄希望于他人,上次燕都来的人也是一样,只来走了个过场,官官相护罢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好官。”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的怒意更盛:“什么叫世上没有好官?你没将所有人都见过,便直接扣了帽子,如何对得起那些做实事的好官?”
江书辞眼见着没了希望,也不再怕裴向云的凶神恶煞,直接辩驳道:“那你见过很多?你倒是说说,这世上哪个是好官?”
“大燕的丞相便是好官,他……”
江懿指节抵着唇,轻咳一声:“差不多得了。”
他实在懒得听这两人幼稚的吵架,其中水准甚至不如十一二岁的张素与自己狡辩为何没做完课业。
裴向云面上蓦地一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
“没有不信你,仔细说说……”江懿看向江书辞,“你为何觉得是官官相护?”
江书辞平复了下情绪,红着眼眶道:“那朝廷的命官还未进陇州地界,便吵嚷着说自己胃里胀气,怕是马上便要不好了,让车夫在城登县外不足一里处调头回去,踏都未曾踏进来一步。”
踏都没踏进一步?
江懿眉心一动,细细将他的说辞与记忆中见过的那份奏折比对起来,发现确实有出入。
可当时却没人将这点指出来。
他将这条记下,又问道:“还有呢?”
江书辞吸了吸鼻子:“我和你讲又没有用处,你们不过是路过的商旅,又怎能帮我将老师救出来?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也不知活个什么劲。”
裴向云忍不住插嘴道:“我方才都说了,这世上也有……”
“那你见过丞相本人吗?”江书辞厉声问道,“你只不过听说而已,万一他也是那样肥头大耳,贪赃枉法的人呢?”
「肥头大耳」「贪赃枉法」本人听了也不由得眉头一皱,心中泛起些许莫名的诡异感。
江书辞本以为裴向云会继续用那样强硬的态度反驳自己,却没想到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忽然红了脸,连声音都小了很多。
“江,江丞相才没有肥头大耳……”裴向云道,“他,他特别好看,是个美人。”
江书辞快被他气笑了,刚要说话,便听床榻上那人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裴向云你也忙活了一晚上,换套衣裳歇息吧。”
裴向云立刻闭了嘴,点头应了,将沐浴的桶搬去了屏风后。
“至于你……”
江懿目光一转,把江书辞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们暂时挤在一间房里,待办完你老师的事再另做打算。”
江书辞眼中闪过几分犹豫,磨蹭着开口道:“我不用你帮忙。”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若我说我有法子将你老师救出来,你信么?”
将老师救出来?
江书辞曾试过叫上几个庄稼汉一齐砸门,却都没打得过那县令府后门外的守卫,连续几次都铩羽而归。后来想过智取,甚至连县令府都进不去,谈何找老师在哪?
也就是今天跟着裴向云,他这一直死读书的脑筋才转了个弯,意识到原来是可以找地方翻/墙进去的。
江书辞循规蹈矩了十几年,怕是所有欠下的离经叛道全用在了今晚。
但眼前这人说能帮他将老师救出来,他自然是不信的。
这人虽生得好看,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一身软骨头,病歪歪地靠在榻上,如何都不像是能拗得过县令的人。
江懿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也没继续追问,只柔声道:“方才听说你是被从山洞中救出来的?难受许久了吧,这屋中有毯子和备用的被褥,你拿来铺在地上,将就好好休息休息。”
裴向云简单地用凉水将自己身上的血污与灰尘洗净,刚从屏风后转出来便听见了老师如此温柔的一句话。
他心中泛起些许异样的酸,越看江书辞越不顺眼。
如此这般没有脑子的人,当时自己是怎样觉得他与老师像的?
当真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差得太远。
听着老师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那江书辞神色间仍有抗拒之意,裴向云不由得沉声道:“劝你见好就收,少不识抬举,对你够好了。”
江书辞还未出口的话被憋进了肚子里。
他抬眸看了眼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含着委屈钻去了屏风后面。
待看不见他了,裴向云心中的酸意这才平复了下来。
“你又发什么疯?”江懿轻声道,“让你说话了么?”
裴向云敛了眉眼间的冷意,乖顺地站在床边:“没有……”
他说完,忍不住问道:“师父,那大夫什么时候来帮你包扎伤口?学生怕……”
“天大亮便来了。”
江懿粗略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将那脏如麻袋般的衣服换掉了,于是道:“坐……”
裴向云愣了下:“坐……我坐哪?”
“听不懂话么?”
江懿微微眯起眼,扬起下巴点了点身侧的位置:“这儿,坐。”
裴向云受宠若惊地在床沿坐下,将手放在腿上,不知老师要和自己谈什么。
依着从前的经验,若江懿真的生了很大的气,在教训自己之前就会像现在一样平静,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越平静,他挨的训便越狠。
“你怎么看这件事?”
江懿肩上的创口又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疼了起来,他将衣领重新敞开,不让那创口被闷在布料下。
裴向云连忙将目光避开,心跳得和打鼓一样:“我……我方才站在边上看的。”
江懿衣服解了一半,听见他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恨不能一脚将这蠢货踹下床去,没好气道:“谁问你这个了?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帮忙?”
“我想不想?”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蠢到了,脸上有些发烫:“学生……学生见他有些可怜,其实是想帮帮他的。”
“嗯?”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慵懒:“若我说不想暴露身份,更何况我还有伤在身,本来就已经耽误了回燕都的时间,准备休整好了便离开城登县,你愿意么?”
作者有话说:
看见有人觉得狗子上辈子是找替身,我下午没睡醒的时候逼逼赖赖了一大堆,现在在作话再贴一遍;
首先我个人很讨厌替身梗,甚至写过一本渣攻找了个替身充当自己的白月光,后来被受和白月光制裁得身败名裂的文;
然后就是在第二十五章25%左右我写的很清楚,狗子的住处都是皇兄的眼线,没人愿听他说话,大家都很怕他,那天正好是他老师走的第十年,他很难受,只想找个人聊聊,魔怔到看见江书辞的眼睛很像老师,以为是老师的转世来找自己了。
他也对江书辞说过「所以你不是他」,老师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外表长得多么相像,狗子是绝对能分得清的;
最后就是狗子和江书辞没亲没抱没拉手贴贴,先把人家恐吓一顿后又深情讲述自己对老师的爱慕和悔恨,讲完说很好谢谢你听我怀念我的爱人但是你不是他真扫兴滚吧,哪家渣攻这么找替身啊喂!
综上所述就是我接受你们骂狗子无情残忍讨人嫌,甚至接受骂我。
但是我完全不可以接受狗子对老师的爱被质疑,真的会很难受qwq;
就酱,今天评论发小红包吧,截止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让大家看见我逼逼赖赖一大堆影响心情了,显得我超幼稚,抱歉qwq
第64章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依着自己对老师的理解,江懿是绝不会对这样的事袖手旁观的,更不会因为「耽误时间」这样的理由漠视他人的苦难。
江懿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回答,又道:“是没听懂么?”
“我听懂了。”
裴向云踟蹰半晌,小声道:“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江懿道,“本来就要趁着年关前回去,现下看来若再管他的事,怕是要再迟些日子回燕都,那样便太耽搁办事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学生自然是要听老师的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学生觉得江书辞太可怜了。”
裴向云像是生怕自己的话被他打断,不敢停顿,语速很快地继续道:“他说他家里没有别人,只有老师算得上自己的亲人。如今他的老师下落不明,连去哪找人都不知道,未免太可怜了。”
江懿轻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裴向云细细辨着他语气中的情绪,不知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如果师父不愿管,那我也不管了。”
“不要总是说我……”江懿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模样十分漫不经心,“我在问你,说真心话。”
“我……”
裴向云一咬牙,撩了衣服在床边「噗通」一声跪下了。
江懿挑眉,等着听他要跪着说什么。
“学生斗胆顶撞师父……”裴向云垂下头,撑着地的手莫名有些发抖,“学生实在过意不去,想帮他一下。”
他跪了半晌,也没等到江懿说话,悄悄抬眼,便看见那人指节抵在唇下,一双好看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突然跪下……”江懿道,“是在威胁我吗?”
裴向云喉咙里一哽:“不是的,我怎么敢威胁师父。”
“真的只是因为看他可怜,所以想帮他?”江懿轻笑,“平素怎么不见你这么善良?”
分明他没说什么重话,可裴向云就是觉得仿佛有千斤重的山压在了自己的脊骨上。
“为什么觉得他可怜啊,说来听听。”
江懿不指望他说什么忧国忧民的论调,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两辈子他甚少见着自己这逆徒如此意愿强烈地要去帮什么人。
方才江懿第一眼看见江书辞,心中便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对裴向云将他带回来这件事毫无意外。
因为那人与自己长得确实有五六分相似。
他上辈子还不知道狼崽子是个看脸的,现下唯一的想法竟是觉得很稀奇。
裴向云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十分有可能因为这张脸动了恻隐之心。
江懿想到这儿,微妙的有几分不爽。
上辈子他那么执着地将自己拘在身边,也是因为自己这张脸么?
裴向云低声道:“其实我是在想,如果是师父被无故关起来了,我应当也会这样焦急。”
或许会比现在还焦急。
“如果是师父也遭遇这样的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裴向云道,“我无法想象若是您被关起来了,我会有多难过。若是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又会有多绝望。我或许能知道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他老师明明是为了救人而来,却被关押起来,多让人寒心。”
他等了半晌也未等来那人说话,心中的慌张更甚,声音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师父如果觉得被我冒犯了,就请责罚我吧,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但我是真心想帮江书辞的。”
他说着将衣袖挽了起来,十分轻车熟路地摊开手掌递到江懿面前。
江懿垂眸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学生,叹息一声:“行了,不打你,起来吧。”
裴向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却见那人眼中似乎染了些许笑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起身又坐回了床沿:“那师父以为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
江懿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因为他那张脸。”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江懿到底还是注意到了。
他慌张的神色没躲过老师的审视:“你紧张什么?方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不是,我没有骗你……”裴向云急促道,“我……我要是骗了你,我被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
江懿扬起眉,嗤笑一声松开了手。
脸颊上那片微凉骤然撤开,让他心中蓦地有些失落。
“谁稀罕你发的誓……”江懿慢条斯理道,“让我发现你骗我,亲手要了你的命。”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做所有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这么听我的话,方才怎么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
“我……”
江懿觑着裴向云似是又紧张起来,收了作弄他的心思:“和你开玩笑的,这事必须要管,我疑心那县令绝对不简单,城登县绝对要深查。”
裴向云眨了眨眼:“开玩笑的?那……”
“江书辞他老师要救,县令也要抓……”江懿难掩面上的疲惫,掩唇打了个哈欠,“只是想听听你如何看这件事罢了,这么紧张作甚。”
原来这也是在试自己。
“这样共情很好……”江懿的声音小了些,“以后多这样想想再做事,免得今儿揍了这个,明儿揍了那个,跟个乡野莽夫似的,丢人。”
裴向云掩住愈发温柔的目光,轻声道:“知道了,师父。”
“去歇着吧。”
江懿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低声道:“天亮了有的忙呢。”
——
大夫在大约巳时的时候来了,将那草药研磨后敷在江懿的伤口上,而后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裴向云原本在一边打了个地铺,委委屈屈地伸不直腿,蜷缩着刚睡了没多久便听见身旁有响声。
或许是因为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他本就睡得不踏实,听见响动后立刻睁开眼从被褥上弹坐起来,和那大夫看了个对眼。
大夫怕他怕得紧,被这虎狼般凶恶的目光看了一眼便吓得不住发抖,险些拿不稳手上的药钵。
江懿眸中含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裴向云这才不情不愿地又躺了回去,可目光却一直流连在江懿身上。
大夫在他的审视中战战兢兢为江懿包扎好了伤口,正准备提着布包溜之大吉,却被江懿喊住:“老先生,您等等。”
他摸出一锭碎银塞进大夫手里。
大夫慌忙道:“不过举手,举手之劳,这位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让你拿着便拿着……”裴向云冷声道,“真磨蹭……”
大夫本来就怕他,这会儿只能强买强卖似的将那锭碎银收了,夹着布包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江懿蹙眉看他:“我昨晚与你说了什么都忘了么?”
裴向云动作一顿,有些不服气道:“师父明明是好意,他为什么拒绝?”
“所有人都有拒绝别人的权利……”江懿慢慢下了床,觉得肩上的伤比前一日好受多了,“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裴向云将满腹的不悦咽下,嘟囔道:“学生现在便明白了。”
江懿还未说话,江书辞便拉开门从隔间中走了出来,面色苍白中带着些许疲惫。
他浅浅地与江懿行了个礼:“昨夜打扰先生了,我这便离开。”
“昨夜我与你说过会帮你把老师救出来。”
江懿依着习惯要去摸瓷杯喝茶,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在县令府而不是陇西,于是将手轻轻放在桌上。
他刚放下手,一个瓷杯便从旁边被推了过来。
“师……子明,是要喝茶么?”
裴向云刚想依着习惯喊他师父,一想到现在不能暴露江懿的身份,十分别扭地半路改了口,自己先红了半张脸。
江懿淡淡地「嗯」了一声,抿了口茶水:“昨日忘记问了,你为何会被关在那处山洞中?”
“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县令府找人……”江书辞道,“就在不久前的几天,照旧没有人理会我,我本以为会如从前那般一无所获地回去,却不料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人从背后打晕,再一醒来就身处那座山洞中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清楚那个山洞中有什么,是么?”江懿若有所思地垂眸,指尖轻轻叩在桌上,“今日裴向云跟着你回那山洞中再仔细查探一下,既然答应过你,那不将你老师救出来我便不走,这样你可放心了?”
江书辞咬着唇杵在原处半晌,忽地跪下了。
江懿蹙眉:“跪天跪地,跪父母师长,你现下跪我作甚?起来。”
“若先生真的能将老师救回来,我愿舍弃一切报答先生……”江书辞有些哽咽,“哪怕……哪怕以身相许,我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越看他这幅样子越有火气:“但我不……”
江懿没理会那句「以身相许」,微微侧眸看向他:“你有什么异议吗?”
裴向云撞上他的目光,后半句话立刻咽了回去:“没有……”
江书辞现在全然死马当活马医。
他一方面觉得眼前这人离谱得很,完全不能信任,另一方面又揣了些许渺茫的希望。
万一呢?
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这两人真的能将老师解救出来呢?
燕人商贾确有人好男风,家中会豢养小倌,那自己用这条贱命作为报答也并非不行。
他忧心忡忡地回隔间收拾东西,裴向云却将脸垮了下来。
“我不想与他去……”裴向云低声道,“我和他一起去了,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
江懿有些费解地看了他一眼:“李佑川还在呢,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我……”
裴向云支吾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只是不想与江书辞一起。”
江懿觉得他实在好笑:“不想和江书辞一起?是你将人带回来的。”
“是他跟着我硬要回来的。”
裴向云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分,有些委屈:“又不是我要把他带回来的。”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对他的态度这样矛盾,一会儿不愿意结伴出行,一会儿又来求我帮他把老师救出来。”
江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从前就算对张素有过敌意,也不过是因为我那会儿未收你做学生。怎么,你先前认识江书辞?还是他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缩了缩,揪住了衣角的布料。
老师的洞察力确乎惊人,基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件事和盘托出,只能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着不顺眼吧。”
江懿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先前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谈,关于你似乎……似乎有断袖之癖这件事。”
裴向云心中凛然一惊:“什么?我不是……”
“还不是?”
江懿磨了磨牙,想起这小混账先前所做的事便生气:“连续两次,你告诉我你不是?”
裴向云确实不是断袖。
不过是只对眼前的人有欲/望罢了。
“其实大燕并不古板,朝中也有一两不好女色的为官之人……”江懿道,“我的意思是看江书辞这人不错,是个读书人,想来也好相处。他方才说自己承了恩情,愿以身相许,你若是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不如……”
作者有话说:
别忘了留言有小红包,晚安
第65章
江懿虽然没将话说完,可话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裴向云大惊,几乎立刻反驳道:“绝无可能!”
江懿挑眉:“你态度为何这样激动?不过随口提一句,不愿意就算了。”
裴向云动了动唇,语调生硬道:“师父,我不会喜欢他的。”
“不喜欢便不喜欢……”江懿无所谓道,“他马上也快收拾好出来了,快些去吧。”
裴向云向门外走了几步,有些犹豫地回头:“师父,你注意安全。”
江懿有些不耐地「嗯」了一声。
待江书辞也离开屋子后,他的脸色这才慢慢冷了下来。
猛地遇见一个与自己长相五六分相似的人,江懿不可能不多疑。
这世上确实有可能存在着容貌相仿的人,可总不至于有如此巧合,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裴向云给带了回来。
而裴向云的态度也不对劲。
江懿自诩对这个逆徒还是有些许了解的,知道他虽然性格差,但这一世在他的管教下已不似从前那般会随便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
这倒是奇了怪了。
他兀自思索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敲了几下。
“江大人,昨儿休息的可好?”穆宏才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下官记挂着大人,这会儿想着来问问大人是否有招待不周?”
江懿起身将门打开,看见了一张谄媚的脸。
他无端想起前一夜江书辞口中所谓的「肥头大耳」,神色一僵:“谢谢穆县令的关心,休息得尚可。”
“您满意就好,您满意就好。”
穆宏才的笑将脸上的肉挤作一团,显得格外油滑。
他本就比江懿矮,如今在门口踮着脚向里头张望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昨日与江大人一起的那小兄弟呢?”
江懿和善地笑了笑:“他年岁小,闲不下来,到了新地方后跑出去玩了,穆县令找他有事?”
“不是不是……”穆宏才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今早下人与我说,前一夜晚上似有窃贼潜入府中,往大人住的客房这边来了,想问问大人有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
窃贼?
估摸着是那两人被旁人看见了,只不过没看得十分仔细,这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江懿不动声色道:“未曾见过,昨夜舟车劳顿,很早便歇下了。”
他说完,十分适宜地换了副体贴的神情:“是丢了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寻找吗?”
穆县令连忙摇头:“不用劳烦江大人,没丢什么东西,只是怕窃贼惊扰了贵客,这才特意来问问。”
“穆县令原来是为了这事来的……”江懿道,“还有其他的事么?”
穆宏才听出他话中赶客的意味,连忙道:“其实是下官实在想为江大人洗尘接风,擅自筹备了晚宴,想请您今晚来把酒言欢的。”
他说完,似乎想起了前一日江懿是如何拒绝自己的,补充道:“江大人不必担心,绝对是在宵禁前布置的宴席,断然不会再出现上次的事情了。”
“可我明日便要走了……”江懿道,“不太方便吧,以后还有机会。”
穆宏才「啧」了一声,有些急切道:“那不是明日才走吗?江大人平日事务繁忙,好不容易得了闲,若不休息一下,顺便领略城登县的美食美酒,岂不是太遗憾了?”
江懿沉吟半晌,似乎被他的提议吸引了:“既然穆县令如此热情,我也盛情难却,只是这洗尘接风宴在何时何处?”
穆宏才见他答应了,喜出望外:“今日酉时下官会让下人来带您去的,您不用挂心。”
“可以带其他人么?”江懿问道,“随我同来的那小兄弟,还有我的……”
穆宏才面露难色:“江大人,咱城登县是个小县城,经费拮据,只能好好招待您一人,到时您也不必担心冷清,下官定陪您好好喝尽兴了,您看如何?”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点头应了:“客随主便,那就听穆县令的安排。”
两人其乐融融地又说了些客套话,穆宏才便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待房门关上,江懿面上温和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晚这「洗尘接风」宴八成是个鸿门宴,甚至明面上拒绝自己带其他人赴约。
可明知这是鸿门宴,江懿也不得不走一遭。
他眉眼间具是冷意,思索半晌后转身去了李佑川住的那间屋子。
——
临近酉时,外头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裴向云与江书辞还未从外面回来,八成是在山洞中遇见了什么可疑的物事。
江懿不太担心裴向云会出什么事。这狼崽子的力气与胆识都异于常人,哪怕是一对多也鲜少落了下风。
能打扛打得很,确实是一把相当趁手的好刀。
他将衣服穿戴整齐,在房中留了张字条告知裴向云自己的去向,而后把几封重要的文书随身带好。刚收拾妥帖,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门外站着个小厮,看见他后微微行了一礼。
江懿跟在他身后下楼,却并未走前些日子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而是绕过正堂,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过道中。
这处过道仿佛夹在两堵墙之间的缝隙,十分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
两侧墙上零星立着几个放蜡烛的铜盏,做成兽首的样子,青铜的眼眸被烛光映红,隐隐透着些许凶意。
这条走廊未免过于隐蔽了。
江懿还未开口问那小厮要带自己去何处,眼前却倏地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小却精致的暗室。
穆宏才穿了一身深红色的袍子,广袖上用金纹线绣了只咆哮的虎头,见人来了,爽朗地笑道:“江大人,这地方您可满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将这暗室环视一周:“没想到贵府还有这处宝地,当真算得上是别有洞天。”
“当大官的人讲话就是不一样。”
穆宏才搓着手笑了笑,向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微微鞠了一躬退后,一个面上蒙着薄纱的女人从他身后走上前,笑着行了一礼。
雕花木门在那个女子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江懿蹙眉看向穆宏才:“穆县令这是何意?”
“说了不会让江大人太冷清,这是下官一些小小的诚意……”穆宏才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美酒配美人,当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事。”
江懿抬手接过酒盏,道了声谢。桌上摆着的烛盏被那女子点燃,终于照亮了这昏沉的小室。
这座小室不大,摆了这张实木桌后最多能容下七八个人,如今室中仅有三人,倒显得开阔了不少。
江懿坐在桌边的主座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那菩萨不知用什么石头雕刻而成,纹理间隐隐透着玉般的光泽。
整座塑像与成年男子差不多高,右手拿净瓶,左手扶着柳枝,双目微阖,慈悲地俯瞰众生万物。
右手拿净瓶?
江懿有些疑惑,甚至于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菩萨不是左手拿净瓶么?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穆宏才又开口道:“江大人,这酒入口甘醇,保准让你回味无穷。”
这是在催他喝酒了。
“我酒量一般……”江懿笑道,“怕会醉得太快,扫了穆县令的兴致。”
穆宏才摆摆手:“哪里的话,江大人愿与下官同桌喝酒,下官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扫兴呢?”
江懿看着他这态度,知道自己是非喝酒不可了。
他抬手端起酒杯抵在唇边,宽大的袖袍遮在手前,恰巧挡住了杯子。
酒液从唇边流下,在衣服的布料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江懿向穆县令亮了下杯底:“一杯足矣,多了真的承受不住。”
“哪里的话。”
穆宏才不顾他的劝阻,又将那酒杯满上了。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不快。
这穆宏才真是胆大包天。
看起来今日发现裴向云不在后他是一点都不想装了,明摆着要将自己灌醉了不做好事。
旁边那站着的女子也并非来做美人灯的,添菜端酒十分殷切。
只不过她布的菜江懿一口没动罢了。
“江大人,是饭菜不合您口味吗?”穆宏才道,“没怎么见您动筷子,您要是不满意就提,下官要他们重新做。”
“别折腾下人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抬眸看向他:“我在燕都时便早有耳闻,说穆县令年纪轻轻便是进士出身,不愿在燕都为官,而是回了自己的家乡做县令。”
穆宏才愣了下,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件事:“江大人谬赞,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何与江大人相比?”
“穆县令太过自谦,如何算不上青年才俊?”江懿道,“光喝酒倒也无趣,我们两人确乎有些冷清了,穆县令可愿以行酒令助助兴??”
“什么?”
穆宏才抹了抹额头,笑容有些勉强:“江大人方才说……”
“我说穆县令是否愿行酒令助助兴。”
江懿善解人意道:“兴许是我刚刚说的声音太小,穆县令没听清。”
穆宏才干咳两声:“既然是下官邀江大人来赴宴,那下官自然奉陪到底。”
江懿主动将酒杯往女子手旁推了推,示意她将酒斟满:“此处空间太小,不方便行通令,我与穆县令行雅令可好?”
穆宏才此时方才明白他刚刚忽然提起自己的进士出身是什么意思,登时细密的冷汗布满了额头。
“江大人,下官忽然……”
“哦?”
江懿支着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在烛光下显得水波潋滟:“穆县令不会是怕输,要食言了?”
“怎么会。”
穆宏才避开他的目光,歇了离席的想法:“说了要陪江大人尽兴,那自然是要尽兴的。”
“如此甚好……”江懿道,“那便行飞花令吧,这个简单,穆县令觉得如何?”
穆宏才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点头附和。
江懿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没注意到他面上的慌张与坐立难安,慢条斯理道:“今日摆了酒席,那就取酒一字作为题目,穆县令先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
第66章
穆宏才清了清嗓子:“那下官便献丑了。东坡居士的「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江懿轻声道,“请……”
穆宏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双小眼眯成条缝,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猛地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江懿目光落在一边放着的酒瓶上。
桌上摆了两个酒瓶,其中一个似乎用了类似釉下彩的烧制方式,染了一层淡青色的花纹,而另一个则是素净的白瓷瓶,其上没有任何花纹。
一边候着的女子用彩釉给江懿倒酒,而给穆宏才倒的却是那白瓷瓶中的。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带着些许歉意地向穆宏才笑了下:“穆县令感觉可好?”
穆宏才涨红了一张脸,半晌后摆摆手,强撑道:“哪里的话,愿赌服输。”
“那我们继续?”
江懿装作没听见他心里打的算盘,笑容里仍带着几分人畜无害:“若穆县令不喜欢,那我们便换其他的。”
其他的?
穆宏才听见这三个字时心中骤然发凉。
应付个飞花令都应付不来,谈何再玩其他的?说不准连题目都听不明白。
他干咳几声,定了定神,望向对面坐着的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毕竟从未见过真人,这少年丞相的名号其中究竟几分假几分真,谁也说不准。伤仲永的故事人人知晓,万一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呢?
穆宏才放在桌下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心中痛骂那个负责接头的人没将情况说明白。
更何况那人强调以拉拢为主,不许他轻易对江懿动手,不然他早就将这文弱书生趁着月黑风高给埋了。
“穆县令?”
带着笑意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猛地抬头:“啊?”
“该你了。”
江懿向后靠了靠,一半的面容隐在了阴影后,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穆宏才心中猛地一凛。
眼前的人似乎没了方才温温柔柔笑着的平易近人,多了几分久居上位者的气质,看得他愈发心虚和紧张,想要跪下认错的冲动。
穆宏才硬着头皮又起了个头,不出意外地再次折戟于第三个回合。
他十分主动地将面前倒满的酒灌了下去,而后抹了把自己额上的汗珠,勉强笑了下:“江大人,下官身体有些不适,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
江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静静地看着他慌张逃出去的背影。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再多试了。
除非是换了个脑子,不然穆宏才一个进士出身不可能连三句飞花令都对不明白。
那么这是换了个人?
他把玩着小巧的瓷杯,眉心微蹙。
若穆县令被人暗中掉包了,那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背后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江懿兀自思索着,身旁忽地落下一片阴影。
他抬头,看见那一直安静在旁边布菜的姑娘对着自己笑了下:“大人,可需再添酒?”
“不必了……”江懿淡淡道,“若没什么事你便也去歇着,不必再于此处候着了。”
这女子会被穆宏才一同留在暗室中,定然身份不一般。
江懿说完便站起身,向门边走去,按了按门把手,毫无意外地发现门被锁了。
他眸色一沉,还未转身,一处温软便贴上了他的后背。
那女子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大人,你今夜没瞧妾身一眼,让妾身好生委屈。”
江懿身子一僵,几乎咬牙切齿道:“放开我……”
那女子非但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般挽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吹着气:“早耳闻江大人年少有为,妾身仰慕许久,不知今夜可有机会与大人共度良宵?”
她对自己的这番攻势相当有信心。
没有多少正常男人真的会坐怀不乱,尤其是在那酒里有药的情况下。
那药性非常大,基本难以让人保持理智,很快便会成为只会被欲/念支配的野兽。
她这样想着,手上动作愈发殷切,却未发现江懿的双眸依然清明。
女子将人从门口推搡回椅子上,娇笑着将他的衣领撩开:“大人,妾身可有机会与你共度良宵?”
江懿狭长的双目微眯,扣住了她的手腕,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味,十分用力。
女子惊呼一声,秀气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吃痛地稍弯下腰:“大人你,你这是——”
“谁要你这样做的?”江懿低声道,“告诉我,是穆宏才么?”
女子咬着唇,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江懿冷不防撞上她的目光,却莫名从那哀怨中品出了一丝杀意。
他心中警铃大作,扣着那女子的手腕,身子向后一仰,只觉得一抹冰凉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那女子终于卸了柔弱的伪装,目光渐冷,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
那短刃通体淡金色,做成了蛇的模样,后半部分镯子似的缠在她手腕上,将衣袖垂下来后便如不起眼的普通首饰般,全然看不出是柄用来暗杀的利刃。
江懿心中对今夜鸿门宴的猜测中了十之八/九。
起先穆宏才那样殷勤地劝酒,间接告诉他这酒中有问题。
他悄悄将酒倒掉,为了以防万一连桌上的菜都没动几口,原本是为了拖延时间与穆宏才行酒令,却无意间试出了他不对劲的地方。
若自己方才毫无防备地喝酒吃了东西,那此刻应当正好药性发作,与眼前女子在这暗室中做出什么事来,无异于给人递了现成的把柄。
手段真是下作。
江懿心中暗骂穆宏才,侧身躲到了椅子后。
先前发现他没中那酒中的毒时,女子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现下两刀竟没将这文官结果掉,让她更惊讶了。
她眸中划过一道厉色,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姿轻盈地从那实木椅子上跃过,反手将刀向江懿刺去。
刀刃半途被人格挡住,女子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抬眸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微怔了片刻,这才看清那格挡住自己刀刃的竟是一柄折扇。
刀刃慢慢在那折扇的木制扇柄上剐出一道细细的白痕,她眸中掠过一道惊讶,毫不犹豫地再次发力,试图将这看似精致的折扇拦腰斩断。
可那折扇只被刀刃划出一道白痕,却全然不能再伤那扇柄分毫。
女子彻底冷下脸色,骤然撤刀后退了几步。
她原本以为这年轻的文官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仅能垂死挣扎片刻,却不料自己退了,那文官却直接欺身而上,手中折扇不偏不倚地向她蒙着面的面纱挑来。
女子第一次慌了神,下意识地要躲闪,却快不过那折扇。
面纱飘然而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容颜。
鼻骨高挑,衬得眼窝十分深邃,带着些许番邦人的凶气。
江懿了然:“乌斯人……”
那女子被人揭了面纱,似乎彻底慌了阵脚,不管不顾地向江懿扑了过来。
两人在这暗室仅有的空隙中辗转腾挪,衣袍带起的劲风将幽幽燃着的蜡烛吹熄,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那女子眼前骤然陷入黑暗,心神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面前的物事,却无端摸了个空。
她心中暗道不妙,径直化臂为肘,向身后击去,听见了一道细微的闷哼。
终于伤到那人了吗?
原本以为一个汉人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罢了,收拾他甚至不需要动武,仅用美色便能轻松解决问题,而现下自己却不得不暗中佩服这人的难缠与矫健的身手。
她心中发狠,那短刃骤然长了几寸,向身后的位置刺去。
温热的液体溅在手背上,女子心中一喜,刚转过身,后颈上却忽地袭来一阵剧痛。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踉跄几步扑倒在了地上。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颤着手将一边的蜡烛重新点燃。
烛火再次照亮整间暗室,他垂眸看着地上昏倒的乌斯女子,心中暗暗后怕。
考虑到穆宏才说不准会让人搜身,他特意没带任何防身的利器,只随身带了陆绎风给自己的这柄折扇。
折扇的扇柄看上去是木制的,但其中却裹着沉银,拿上去比一般的折扇重了不少。
他指尖按在那女子的脖颈上片刻,确认人还活着后才长舒一口气,右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血珠慢慢从指尖滴在地上。
方才那女子一刀确乎刺伤了他的手臂,但却是他故意为之。
人在长时间的缠斗后难免会开始焦虑,尤其起先觉得会是自己必胜的局面,拖得越久,心情越烦躁,而此时若能伤到对方,无论是什么人都会下意识地放松片刻。
江懿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眉头微蹙,俯下身将那女子手上造型奇特的刀取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如缠蛇一样的后半部分上竟刻着一个花纹。
烛光太暗,那花纹又过于隐蔽,他看了片刻未看出来画的是什么,正准备将那刀刃收起来以后仔细研究,忽地听见身侧响起了轻微的「咔哒」声。
江懿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度紧绷,顺手将那柄刀取了出来,警惕地看向周围。
那「咔哒」声响了一下后便再没停下,细细密密地继续响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尊菩萨塑像上。
声音似乎是从菩萨像后传出来的。
江懿捏着刀柄,还未想出什么对策,便见那菩萨像左手的柳枝忽地慢慢扬了起来。
菩萨像缓缓向旁边移动而去,露出了后面一处黝黑的甬道。
作者有话说:
爬了爬了,祝大家假期愉快;
我舍友邀请我明天去爬山,我真是深感荣幸;
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可以浅浅提出来,看见好的建议会给红包qwq
第67章
江懿先是只看见了那菩萨塑像后幽深的甬道,紧接着甬道的洞口便跌跌撞撞爬出来一个人。
他想也没想,趁着那人没反应过来,径直将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低声道:“别动……”
那人刚想反抗,听见他的声音后骤然停了动作,试探着小心翼翼道:“师,师父?”
江懿愣了下,慢慢将刀从他脖颈前移开。
那人抬头,烛火照亮了他的脸。
裴向云不知又去哪个泥潭里打了滚,再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会从这儿出来?”江懿低声道,“不是让你去查那山洞了么?”
裴向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还未来得及高兴,目光便落在他拿着刀刃的手上:“师父,你为何用左手拿刀?”
江懿指尖僵了下,若无其事道:“问你话呢,你如何从这儿出来?”
裴向云却抿着唇不语,扣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右臂抬了起来,看着那沾在袖口的血迹,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谁伤的你?”
“我……”
“谁伤了你?”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几近低吼,“我去杀了他。”
江懿拧着眉:“你又发什么疯?”
“师父,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眸中一片猩红,手上的力气愈发大了起来。江懿痛哼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裴向云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控,眸中的血色褪去大半,有些手足无措地将老师的手松开:“我,我方才不知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懿觉得自己的腕骨要被这孽徒生生捏碎了。
他轻轻揉着方才被箍疼的地方,冷声道:“畜生……”
裴向云自知理亏,垂下头任他骂自己。
江懿实在没了力气,拽过旁边一把方才混战中幸存的椅子坐下:“你们发现了什么?”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似乎十分不愿移开:“我和江书辞一同回了那山崖的石洞中,发现后面居然并非实心的石壁,而是分了三条岔路。”
“三条?”
江懿瞥了眼那紧锁的门,问道:“都分别通向哪里的?”
“我们只探查了其中两条……”裴向云道,“其中一条通向一座暗室,江书辞的师父便被关在里面,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江懿颔首,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似乎是这个发现实在太震撼人心,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许波动:“那个人和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
和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
江懿轻轻扬起眉,发现如今这种种不寻常的迹象怕是对上了。
这城登县的县令差不多是被狸猫换了太子。
“师父,我不明白他为何与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裴向云的语气急促,“你今日见到穆宏才了么?”
江懿轻嗤一声:“所以说你蠢。”
裴向云莫名挨了个「蠢」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懿懒得和他解释,抬了抬下巴:“继续……”
“然后我与江书辞带着他们两人原路折返,却发现他们二人的身体实在太差了,不能从我们攀上来的藤蔓下去。”
裴向云悄悄看了他一眼:“我们便索性走了另一条暗道,就……来了这里。我方才在墙后发现了一处旋钮,转动便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墙壁会随着机关移动,通向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顿了顿,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担忧:“师父,你的伤真不要紧吗?”
江懿没理会他的话,向倒在地上的那乌斯女子歪了下头:“看看她,认识么?”
裴向云依言将那女子的头正了过来,端详片刻后低声道:“不认识,乌斯人吗?”
“嗯……”江懿垂眸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人,“穆宏才给我安排的刺客。”
还是个做了两手准备的刺客。
裴向云眸色一冷,刚要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忽地顿住了:“师父,她是死了吗?”
江懿蹙眉:“死了?”
他方才分明是收了力度的,就是怕这刺客出了什么意外,问不出话来。
裴向云将指腹抵在她鼻前半晌,确定道:“没气了……”
他说完,刚要起身,却看见那刺客的眼皮似乎动了下。
几乎刻在骨子里的直觉立刻发出了警告,裴向云想也没想,径直将身边人护在了怀里,紧紧地盯着那刺客的眼睛。
一条细长的黑影从刺客眼窝里钻了出来,试探着扬起头,似乎在寻找周围是否有能让它容身的第二个地方。
裴向云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熟悉得很。
那个陇西的风雪夜中,死掉的野猪眼中便也钻出了这样的虫子。
他几乎一瞬间额上便冷汗涔涔,待那只蛊虫试探着爬到地上时,他忽地伸腿将那虫子狠狠碾死了。
江懿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你做什么?”
“师父,这刺客眼窝里爬出来了蛊虫……”裴向云低声道,“我……我将那虫子踩死了。”
江懿刚要说什么,便发觉狼崽子似乎在抱着自己发抖。
“你在发抖吗?”他问,“在害怕?”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有些干哑:“没有……”
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钻进自己手臂的蛊虫。
若某一天他也死了,那蛊虫会不会也从自己眼窝中爬出来?
他会不会因为被蛊虫控制,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动手?
裴向云不敢多想,几乎一想起来,恐惧便怪物似的氤氲在自己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
江懿见他许久没说话,罕见地语气中多了几分温柔,拍了拍他的胳膊:“踩死便踩死了,放开我,没什么好怕的。”
裴向云慢慢松了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方才你说了一半……”江懿把话题扯了回来,“江书辞和你们救下来那两人呢?”
裴向云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让他们等在甬道中,待我确定没有危险后再出来。”
江懿撑着桌子起身:“带我去见他们,我有话问那穆县令。”
姑且称把他锁在这里的穆县令为「假」县令,这假县令的算计不言而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喝了酒,不发生点什么简直对不住那些个写话本子的。
招式可谓又老又俗套。
江懿在心中暗暗冷笑,那假县令有贼心却没脑子,全然没想到自己的计谋被人一眼看了个透。
既然他打的是这主意,那不到第二日大概便不会开门的,不如他现在自己找找别的出路。
裴向云刚要搀他,却被人拨开了手。
“把她背上……”江懿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免得第二日他来诬陷我杀人。”
裴向云动作顿了下,似乎有些不情愿。
估摸着是被那只蛊虫吓着了。
江懿有些不耐烦地蹙眉:“你看着我作甚?还要我教你怎么背人么?”
裴向云垂眸,蹲下身慢慢将那乌斯女子背在了背上。
江懿率先进了那菩萨像后的甬道里,可还未走几步,便听见前方传来了急促脚步声。
他凝神站定,刀刃从袖中滑到了掌中,眯着眼看那一点摇晃的光亮越来越近。
江书辞手里擎着一根火折子,披头散发地从甬道另一端跑了过来,瞧见江懿时骤然减缓了脚步,堪堪在离他不远处稳住了身形。
或许是因为裴向云这样凶神恶煞的人在江懿面前乖顺得像条狗,他竟畏惧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更多些。
江书辞磕磕巴巴道:“先,先生。”
江懿挑眉:“你怎么跑得这么快?裴向云不是要你在甬道里等他吗?”
“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想快些来告诉裴兄。”江书辞勉强稳住呼吸,语气有些急切。
裴兄……
江懿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站着的人,目光中满是意味深长。
前一日还相看两厌,现在便是裴兄了。
裴向云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主动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条甬道又分了另一个岔路出来……”江书辞给两人比比划划,“我方才总觉得将老师安置在甬道中不妥当,原本寻摸着看看山洞中的第三条暗道有没有可能通向县令府外面,却没想到这甬道中竟还有一个岔路。”
江懿听了他的话,心中冒出了一个词——
狡兔三窟……
江书辞继续小声道:“我便背着老师进了那条岔路,走到路尽头时发现墙上镶着一枚旋钮。我试着旋了一下那旋钮,墙壁竟往里打开了,那里面是一间书房,我看着像是县令的书房,连忙背着老师回到甬道中,将那墙壁重新恢复到了原处。”
江懿缓缓摩挲着那柄刀的刀身,半晌后道:“告诉我去书房的路线。”
江书辞大惊:“可那是县令的书房!”
“无妨……”江懿低声道,“告诉我……”
今夜他不得已赴了这场鸿门宴,歪打正着诈出那假县令的破绽,让对方恼羞成怒离席,将自己与乌斯刺客同留一室,看着是不拿捏住自己的把柄便不罢休。
而就算握住了把柄,也断然无法不在意江懿或许已识破他身份这件事,第一选择自然是与那幕后之人取得联系,接着将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悉数转移。
江懿现在担心两件事。
其一是假县令将证据转移,其二是幕后之人觉得这枚棋子不稳妥,将他提前灭口。
好在自己来之前已经将事情与李佑川安排妥当,多少算得上一条后路。
江书辞觉得这人八成是疯了。
“先生,不如我们回去从长计议……”他低声道,“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来不及了。”
假县令今天敢来请他赴宴,便是做足了准备。成则把江懿拉下水,被把柄胁迫着和他们登上同一艘贼船。
败则灭口或连夜跑路,都十分有可能。万一明日江懿休整得差不多了要走,那他们的准备便全都付诸东流。
这分明是在强迫他与「他们」第一次于明面上较量一番。
江懿轻声道:“我自有安排,你带着你的老师走吧。保护好你们找到的那个穆宏才,他很重要。”
“我……”
江书辞咬着唇,似乎还想再劝他,可在原地踟蹰半晌,终究转头走了。
两人沉默地向江书辞所指的位置走了一会儿,江懿忽然开口:“裴向云……”
裴向云许久未听他如此平静地喊自己名字,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你不问我做了什么安排吗?”
“不问……”裴向云道,“师父怎样做定然都有师父的道理。”
“是么?”
江懿的声音很小,似乎轻轻笑了下:“若我说对这个计划成功的把握只有五成,剩下五成的可能性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城登县呢?”
裴向云舔了舔唇,没有回答。
“你后悔还来得及……”他的老师轻声道,“现在转身离开,不必陪我送死。我死了你便自由了,这个选择不好吗?”
“师父。”
裴向云眸中情绪暗涌,声音低得吓人:“我说过,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也会陪你做任何事。”
“真的么?”
江懿在那旋钮前站定,将手按在上面,轻轻向旁边转了下。
在机关转动的「咔哒」声中,裴向云听见那人道:“我以为我死了,你会很高兴呢。”
他怎会高兴?
上辈子老师死后,他浑浑噩噩如一缕为天地所不容的游魂,整整魔怔了十年,重活一世后恨不能用命护住江懿平安喜乐一生。
若是今夜真的突逢巨变,哪怕是死在一起……
自然是最坏的情况中最好的结局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分析局势评估我方与敌方实力差距;
狗子:师父馋馋 贴贴qwq
第68章
通向书房的暗门在机关的作用下缓缓旋开,尘土扑面而来。
江懿用袖袍掩住口鼻,抬眸向那间屋中看去。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下来,仅有三两分微弱的月光透了进来,照在靠在窗下的一张桌子上。
裴向云自从进了这间书房后便一直紧绷着神经,此刻看见没人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师父,那县令不在。”
“一会儿便来了。”
江懿断定假县令不会放下这一屋子的线索,无论是要跑路还是要被除掉,他和幕后的人不可能不回书房把证据转移或销毁。
他借着月色将那雕花木桌上的簿子翻开,发现那是个厚账本。
账本似乎用了有一段时间,前面半本被人翻得页脚卷起了毛边。
江懿从前往后找去,停在了其中的一页。
前面记的账无论是汉字还是数字都写的工工整整,唯独这一页和前面有些许出入。
那些汉字的最后的一捺看着是要飞扬起来,却被人生生在半路压了下去,学着和前面字迹一样服帖,却显得和整个字割裂开来,十分违和。
江懿挑眉,又顺着这页往后翻了翻,发现自此往后一两页的字迹还带着几分这种「飞扬」的意味,可过了约莫十来页后,便彻底与前面半本的字迹一模一样了。
他翻回那字迹开始有变化的一页,细此次地查看起记的到底是什么账来。
“洪文九年,陇州水患,城登县收到赈灾善款……银锭……用于修缮百姓房屋……”
这写的是城登县水患赈灾款的去向么?
江懿眸色渐沉,试图辨认那些被人故意涂黑的字据,却遗憾地发现根本看不清楚。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那账本合上,预备着往后好好研究一下,正要去看桌上的其他文书,却听裴向云低呼一声:“师父……”
“怎么了?”
江懿转过身,看见狼崽子站在书柜前,愣愣地半张着嘴,无端多了几分傻气。
他挑眉,踱到书柜前,却被一道反光晃了下眼睛。
裴向云手中拿着几本书,咽了口唾沫:“师父,是金子啊。”
江懿蹙眉向书柜中看去,发现裴向云将那几本书掏开的缝隙中隐约闪着淡金色的光。
他伸手将旁边的书也扒开,隐在书卷后的东西终于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面用金砖堆砌起来的墙,被人整整齐齐一块块地码在书柜之中,外面用书卷做掩饰,平时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师父……”裴向云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概是这辈子都没看见过这么多钱,“我……这些金子都是真的吗?”
江懿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随意取下一块金砖,对着月光仔细查看了片刻,发现在背面有一处浮雕似的图案。
那像是什么野兽的头像,正长大了嘴咆哮着。
和那乌斯刺客刀身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江懿心下了然,慢慢将那金砖放了回去:“这不是大燕国库里的金砖。”
裴向云没听懂:“什么?”
“没事……”江懿道,“把书放回去,等他自己回来。”
——
穆宏才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他本来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在陇州城外设局,原本以为能轻松地将这所谓的「少年丞相」解决掉,却没想到人全须全尾地来了城登县。
那位大人神通广大,知道大燕丞相要这个时候从陇西回燕都述职,或许也预料到了他的第一道拦截不会成功,给了他第二个锦囊,写的便是今晚他摆的这一桌酒菜。
穆宏才从未与这少年丞相打交道,但看着江懿年轻得很,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么神,酒席刚开始时没将他放在眼里,可喝了两杯后却发现事情好像变得有些不对劲。
酒中的药是给畜生用来催/情的,江懿喝了酒后药性却迟迟不发作,让他心里有些慌。
而让他更慌的便是那人提出要与他行酒令,三两下就被人诈出了破绽,他只能暂时从暗室中离开,将门反锁上,启用了第三个锦囊。
便是那位大人叮嘱他万不得已不能用的那条计策。
穆宏才额上一直蒙着一层冷汗,写了一张字条绑在信鸽的脚上,在后院的窝棚里踱了半天的步子,这才琢磨出些许不对劲来。
如今他能锦衣玉食,离不开那位大人的暗中打点。
如今他办事不利,那位大人往后会不会不再给这些好处了?
不,不止是好处。
说不定自己的命都没了。
穆宏才一想到这儿,登时坐不住了,拔腿便往县令府中跑。
他必须将那些关键的证据都收起来,这样好与那位大人谈谈条件,说不准能换得一线生机。
穆宏才这样想着,从腰间取下两把造型奇特的钥匙。他将其中一把插/入锁孔中拧了半圈,而后又换了另一把拧了后半圈。
机关声轻轻响起,那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雕花木门缓缓向后滑去,露出一条缝隙。
穆宏才将门推开,疾步走进了书房,却忽地听见一道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穆县令,本官等你等得好苦。”
这道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可落在穆宏才耳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让他心中猛地一紧,险些腿软着跪在地上。
桌上的汽灯被人点燃,昏黄的灯慢慢在整间书房中氤氲开,照亮了桌旁人的脸。
江懿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沿,那双好看的眸子落在穆宏才脸上:“穆县令说了要与我把酒言欢,可半路人却没了。我在那暗室中等待良久却没等到你回来,心里急得很,这才擅自出来找你。穆县令不会介意吧?”
穆宏才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下,下官确实是有要事在身,这才半路离席。江大人若是介意,下官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下官……”
“什么要事?”
江懿饶有兴味地支着脸颊,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像是在和他聊家常:“给乌斯人通风报信吗?”
穆宏才一张胖脸倏地变得煞白。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可声音却仍是谄媚的:“江大人在说什么呢?下官一直清正廉洁,又怎会与乌斯人私下勾结呢?”
江懿挑眉不语,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慢慢走上前,将什么东西丢到了穆宏才面前。
那东西「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慢慢滚到了穆宏才脚前。穆宏才慢慢低头,正好撞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这双眼生前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现在全然失了生机,如两枚毫无生气的琉璃珠般镶在眼眶中。
“这,这……”
“这是方才穆县令安排在宴席上为我们倒酒的侍女……”江懿道,“看着很眼熟吧?穆县令不会现在又要与我说,她是混进县令府的细作,你根本不知情吧?”
穆宏才好不容易想出的说辞被人慢条斯理地捅破,脸色已然由苍白转为铁青色,一双肥腻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眼睛满屋子乱瞟,不知要落在什么地方。
江懿把他这幅惶恐的样子尽收眼底,身子向椅背上靠去,捏了捏眉心:“方才我擅自查看了穆县令的账本,发现了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
“这账本在洪文九年六月前的字迹隽秀工整,如活字印刷版模具的大字般赏心悦目,可偏偏写水患这一篇的字迹忽地多了几分狂草之意……”
江懿把手旁放着的账本向前推了推,翻开了先前做记号的那一页,“其中撇捺都带着草书龙蛇腾跃之感,但运笔之人有意收敛狂放之意,导致了这些字的结构变得不伦不类,直到洪文九年十月,字迹才慢慢变得与六月之前一样,这又是为什么?”
穆宏才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低声道:“江大人什么意思?难道不许下官厌恶了楷书,开始仿着张长史的草书么?”
“方才酒席上穆县令对不出诗句,姑且算得上是许久未读诗书生疏了。而这变了字迹的账本,或许如穆县令所言是在修习张长史的草书……”
江懿淡淡道,“那请问在县令府中为何修了三条暗道,这暗道之中又为何藏着另一个与穆县令长相完全相似的人?”
若说先前穆宏才还只是惊慌,待江懿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他才是真真正正一颗心直接跌落到了谷底之中。
他额上汗如雨下,连带着在这数九寒冬之中后衣领都湿了一片。
那三条暗道是按照那位大人给的图纸修建的,也正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纵然发生了是不可预测的事,穆宏才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靠着这三条暗道化险为夷。
他是怎么知道的?
穆宏才看向江懿的目光中满是惊惧,还未说话,便听那人道:“别急,穆县令书房中的这一堵金砖砌成的墙,我为官多年也从未见过,如今才算真的长见识了。”
似乎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一样,裴向云掂了惦方才在屋中找到的一柄长刀,猛地向那书柜劈去。
看似结实的木柜在刀锋下四分五裂,木屑碎了一地。书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露出了后面那堵金砖堆砌起来的墙。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69章
穆宏才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定格住了谄媚。
他舔了舔唇,声音中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江大人,既然你都已经发现了,那下官便要仔细与你说说理。”
江懿扬起眉,准备听他如何狡辩。
“不瞒江大人,下官确实与乌斯人有联系,只不过并非您想的那般简单……”穆宏才道,“如今乱世将至,下官也想讨个活命的去处。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样的蝼蚁尚且如此,更何况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呢?”
江懿眸色冷了下来,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嗯……”
穆宏才见他愿听自己说话,心中的紧张感慢慢少了几分,放缓了语气:“不若这样,江大人与身后这位小兄弟,下官看着都是能成大事的人。与下官联系的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能算出江大人您会在这个时候经过城登县,怕是也能算出这个朝廷的命数。”
知道他来城登县的时间?
江懿心中暗暗冷笑。
这哪是算的,这分明是在自己身边潜伏许久探听出来的情报。
穆宏才不知道面前坐着的人已经将自己的老底猜了个七七八八,还在殷切地拉拢他:“江大人,您想想看,皇帝让您常年待在陇西,这不明摆着要架空丞相么?这样的官做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换个明主,也不算明珠暗投。您看着这金砖砌成的墙,便是那位大人给我的报酬。只要您想,一定得的比我还多。”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折扇,轻声道:“穆宏才,你可知你今日做了什么?”
穆宏才愣了下,不知他什么意思。
“先是在陇州城外设伏,企图暗算朝廷命官,现在又公然行贿……”江懿将折扇向桌上猛地一拍,“你好大胆子!”
那折扇本就比一般扇子重,眼下被人重重拍在桌上,像惊堂木般擂在穆宏才心上。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先前那些或懒散或玩世不恭的伪装悉数消失:“你囚/禁原本的城登县令,玩了好一手狸猫换太子。养私兵,贪污受贿,私吞朝廷拨款,让百姓置身水火之中,你竟一点不问心有愧,还要在这里劝我择木而栖吗?”
穆宏才脸上谄媚的表情慢慢消失。
“江大人,你果然是块硬骨头。”
他冷笑一声,似乎知道这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不枉那位大人重重布置,到底还是被你看穿了。”
江懿的呼吸有些急促。
穆宏才方才说的那些话很熟悉。
上辈子自己被裴向云囚禁在府中时,大抵也说过类似的事。
他会不知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他会不想活下来吗?
可自己上辈子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诲,所耳濡目染的礼义廉耻却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江懿平复了下方才有些激动的情绪,冷声道:“你如今不再负隅顽抗,把与你接头的人说出来,与我回燕都一同坦白罪行,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留我一条命?”
穆宏才讥讽地干笑了两声,平素那佝偻的肥厚后背似乎也慢慢能挺直了:“江大人,我在城登县半年,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金砖铸屋,私兵护卫,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要我跟你回燕都,我又过得什么日子?”
他喘了几口气,低声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么?你清高,你两袖清风,你耐得住寂寞,我不行。您是活菩萨,我这种凡夫俗子见了得磕个响呢。”
“你怎么说话呢?”裴向云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放尊重些。”
“那你是要顽抗到底么?”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可想明白了。”
穆宏才道:“今日你在这儿等我,怕是本就没觉得我能老老实实认罪吧?”
他指了指门外,目光中露出几分狰狞:“你既然知道我养私兵,那也能想得到现在你走不掉了吧?我手中有一枚信哨,只要我吹响,那些私兵便会立刻来这儿将你杀了,尸骨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裴向云听见他这话,方才因为老师被冒犯而起的盛怒似被泼了盆冷水。
他现在才知道先前老师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若这假县令真的养了私兵,那绝非自己如今能手无寸铁便硬闯出去的。
更何况还要护着老师。
他垂在江懿身侧的手下意识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的皮肉中。
曾听江书辞说过,这些私兵的实力较比正常家丁护卫要高出不少,哪怕是三五结伴的庄稼汉也要忌惮不少。
裴向云有信心拿着一柄割猪草的镰刀灭了一队七人的乌斯轻骑,如今却没了信心能打一县令府的私兵。
如果自己能扛得住这些私兵的攻势,护着老师逃出去,哪怕他死在刀枪棍棒之下也是好的。
如果……
他的手背上忽地覆上一层暖意。
裴向云骤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江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与焦虑,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动作十分隐蔽地捏了捏。
裴向云只听见自己耳畔「轰」地响了一声,继而热浪从耳垂一直蔓延到了两边的脸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烫熟了。
这温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懿只安抚似的捏了他的手几下,便将那暖意抽走了。
裴向云心里的烦躁忽地平复了。
有了方才那瞬间的柔情,哪怕下一刻为了江懿而抱虎枕蛟,他也万死不辞。
“江大人,你这是愚忠……”穆宏才全然没看见面前这两人的小动作,“你平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当真是真心错付,明珠暗投!”
江懿淡淡道:“我需要你教我如何做事么?”
穆宏才只道他临死前嘴硬,正要再讽刺几句,却听那人慢条斯理道:“算算时间,我的人也差不多到了。”
“你的人?”
穆宏才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下,旋即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据我所知,你未从陇西带出来一兵一卒,唯独你身后站着的这位,一个贴身小厮,一个随行马夫,哪里有「你的人」?”
“有没有可能,我说的便是这小厮?”
江懿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带了些许怜悯的笑:“我一早便知道城登县有问题,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明面上我并未带一兵一卒,可你看见的就是真相吗?我会蠢到只身涉险,不安排任何接应吗?”
“在我与你说话的时候,陇西军已经被我那小厮带到了县令府外,就等着将你抓回燕都受审。估摸着时间,怕是已经在外面恭候多时了。”
穆宏才这会儿彻底变了脸色。
他想也没想,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隔着破晓的雾色看去,果真在离县令府的地方看见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
那些人身批黑甲,队列整齐,无声地站在雾霭之中,遥遥望向县令府。
“你私通敌国,贪污受贿,不顾生民死活,桩桩皆是死罪。”
江懿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冷冽:“如今燕军已到,休要再负隅顽抗。”
穆宏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中混沌成一片,那上一刻尚存的胸有成竹溃不成军,根本忘了「信哨」这回事,只知道自己输了个彻底。
“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
他仓惶地抬头,方才的讥讽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恐惧:“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那位大人的计划天衣无缝,怎可能……怎可能……”
“我是如何知道的?”
江懿轻笑一声:“你也配问吗?”
穆宏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从未见过老师这个样子。
上辈子自己一直在陇西军营中,从未有机会一睹老师于别处的风采。
他听人说大燕的少年丞相足智多谋,能言巧辩,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却总是没机会真正地领略过老师如何舌战群儒,如何辩驳于朝廷之上,不费一兵一卒便收拢了人心。
后来大燕国破,江懿疲于和自己周旋,再也不似从前般意气风发。
裴向云舔了舔唇,再一次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所爱的人。
很强大,冷静又理智,世间少有人可以如他一般有这样的才能。
他一人站在那里,便抵得上千军万马。
自己上辈子固执地将老师拘禁于身边,对这样本性恣意的人来说,是否让他痛不欲生呢?
那样自以为是的爱,对老师来说真的算是爱吗?
县令府外隐隐响起叫嚷声,想来是燕军与那些县令养的私兵交上手了。
那些私兵虽然平日跋扈专横,可陇西军来得突然,很多人都尚在睡梦之中便被刀架了脖子。
裴向云心跳得莫名越来越快,面上发烫,试图转移话题:“师父,你何时通知的陇西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江懿瞥了他一眼:“单纯……”
单纯?
裴向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问题自己应该知道吗?
江懿却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将桌上先前记下有用的文书都收到了一起,准备带回燕都。
他垂眸看着那文书上的文字,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一时间竟未察觉旁边瘫软在地上的人正慢慢爬了起来。
穆宏才手伸进怀中,面上闪过一丝狰狞。
既然事已至此,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是一个「死」,倒不如拉上一个垫背的。
凭什么他江懿能高高在上地审判旁人,自己就得是那个做人家陪衬的丑角?
他越想越气,发了狠似的冲江懿扑来,怀中匕首脱鞘而出,径直刺向江懿的脖颈。
裴向云原本正痴痴地看着老师挺拔的背影,看见穆宏才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后心中蓦地一紧,继而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上。
“师父!”
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纵身扑过去,将那人紧紧地护在怀中,翻滚着倒在地上。
刀刃狠狠刺入皮肤中,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裴向云没忍住疼痛至极的闷哼声,眼前骤然一黑。
作者有话说:
只有狗子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晚上还有啵啵啵;
我想改个big eye的名字,在「魔法少女鹿酱」和「一头帅气逼人的老鹿」里面艰难选择
第70章
江懿几乎在裴向云扑过来的瞬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袖中的那柄短刀滑到掌中,毫不留情地对着穆宏才的右手而去。
短刀径直刺穿了穆宏才的掌心,他痛苦地嚎叫一声,匕首「叮当」落在了地上。
“裴向云……”江懿低声道,“裴向云!”
往日狼崽子若是办成了什么事,定要明里暗里和自己邀个功,那双深邃的黑眸会溢满了祈求的神色,显得格外委屈。
可现在裴向云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息声格外粗重痛苦,但一句话也未说。
江懿心中一紧,向他背上的伤口碰去,沾了一手狰狞的血色。
“裴向云……”
他的声音中多了几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
裴向云的胸腔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而后撕心裂肺地闷咳起来,淤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师父……”
他的声音嘶哑,可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懿,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像是在和什么剧烈地抗衡着:“师父,我……”
江懿起身将那柄匕首从穆宏才身前踢开,低声道:“别说话……”
“我……我得说,我必须要说。”
裴向云现下却执拗得很,非要带着那可怖的喘息声将话说完。
他的手紧紧地扯着江懿的衣袖,唇角向外慢慢溢着血:“师父……对不起,以前是我太任性自私了,是我的错,你别出事……求你,千万别有事……”
江懿蹙眉:“你在说什么?”
“我……”
裴向云忽地痛苦地闭上眼,五官皱了起来,身子下意识地要蜷成一团,似乎这样便能少难受一些。
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
分明被人伤到的是胸口,可太阳穴却一直「突突」地跳着,针扎一样细密地又酸又疼。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又呕出一口黑血,靠在江懿怀中不住地颤抖着。
好痛啊……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想法让他无比恐惧,鼻尖一酸,近乎仓惶地落了泪。
裴向云想过自己或许会死在陇西的战场上,或许会作为被铲除的异己死在乌斯地牢中,却从未想过会以如此草率的方式死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地界。
当真可笑……
“别说话了……”江懿低声道,“撑住,一会儿带你去找大夫。”
他说着抬起头,眸中染上一层冷意,静静地看向穆宏才。
穆宏才捧着那只受伤的手在地上蛆虫般扭来扭去,将脸上的伪装悉数蹭掉了,露出了与「穆宏才」多了几分差别的真实面容来。
江懿端详了他半晌,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轻轻踩上了穆宏才那只受了伤的手。
穆宏才的手原本正悄悄要往怀中探去,像是要去摸他那枚信哨,此刻杀猪似的哭嚎起来,趴在地上给江懿「砰砰」磕了两个头:“江大人,江大人,是我鬼迷心窍,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疼,疼啊!”
江懿轻笑了一声,听在穆宏才耳中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方才想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江懿拽着穆宏才披散下来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和自己对视,“现在想起来求饶了?”
穆宏才长着嘴,声音都喊哑了:“我……”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江懿看着那张肥肿的脸,眉眼间的寒意更甚:“若是他死了,你也跟着陪葬。”
穆宏才原本正和脱了水的鱼般大张着嘴喘气,听见他这话后却扭曲着五官笑了起来。
“江大人……”他用嘶哑的声音道,“原来你也并非真的无欲无求,我就说……难怪,难怪啊。”
江懿拽着他的头发向后扳去:“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告诉我你身后到底是谁。”
穆宏才的脖子向后弯曲了一个巨大的弧度,让他觉得喉管要被生生折断了:“那……那少年也是乌斯人,你却,却将他留在身边,你若没有揣着别的心思,又怎会容他好好活着?”
江懿心中蓦地一紧,决心不再和他废话:“你背后的人是谁?说话!”
穆宏才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疯癫地大笑了起来:“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我……”
他的双目蓦地瞪大,眼珠向上翻,眼白处布满了红血丝。
“我,我……”
穆宏才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右眼越睁越大,模样十分骇人。江懿迟疑半晌,松开了拽着他头发的手。
男人肥胖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涎水从大张着的嘴中流出,一条纤细的黑影缓缓从他眼窝中探出头来。
又是蛊虫……
江懿心中一沉,手起刀落将那蛊虫斩断,再去探穆宏才的鼻息,发现他已然没气了。
这也是被蛊虫控制的人。
刀刃上的血滴在地上,江懿缓缓直起身,眸中多了几分冷峻。
那个「大人」究竟是谁?
裴向云忽地在身后囫囵咳喘了一会儿,他这才将思绪收拢回来,正要去看看那狼崽子伤势如何,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李佑川踉跄着冲了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江懿,登时长舒一口气:“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无妨……”江懿道,“大夫来了吗?”
“来了。”
李佑川愣了下,旋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少爷你是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手臂上那处伤口已经结了痂,想来是不算严重的。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我受伤,是裴向云。他伤得很重,需要尽快处理。”
李佑川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身后,低声道:“少爷,大夫在楼下呢,剩下的人都去将那些私兵控制住了,裴向云他……”
江懿了然:“我背他下去。”
他说着便转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将狼崽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少年的发育基本成型,长手长脚的,骨架又大,着实算不上好背。
江懿肩上那处被箭矢破开的创口还没好利索,蓦地痛了下。
他微蹙着眉,一步步将裴向云从书房中背了出去。
昔日精力旺盛的狼崽子此刻安静得不像话,倒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们两人间……似乎也许久未曾这样宁和地相处过了。
江懿微微有些失神,不知怎的又从尘封的记忆中寻出了一段陈年往事。
那会儿也是如此般的寒冬,陇西地面上雪化作的水结了冰,踩在上面滑得很。
他答应了要送临村私塾的夫子自己誊抄的《道德经》,于是带着狼崽子一同去了。
那日天黑得早,两人回来时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马不巧又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自己向着黑夜深处跑去。
他的头磕在一处冰凌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只能听见一向稳重的少年伏在身边惊慌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江懿原本以为师徒二人时运不济,只能被这不通情面的风雪生生困死,可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陇西营帐之中,手还被人紧紧握着。
他侧过脸,便看见裴向云趴在自己床边睡着了,却还拽着他的手不放,似乎生怕老师消失一样。
后来江懿听军营的人说,那夜是裴向云将自己背回来的。
八里开外的雪原,少年全凭一口气死撑着,到了军营时才彻底脱了力,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纵然平日军营中的人对他颇有微词,可此刻却七手八脚地将人从雪地中架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眼睫上全是小冰碴子,险些将上下眼皮粘起来,嘴唇冻得发紫,手指僵硬如木棍般不能屈伸,让人疑心敲一下便能断做两节。
可他背上的江懿手被焐在怀里一路,仍是温热的。除了额上磕到的那块伤以外,全身上下晚好如初。
燕兵七手八脚地要给裴向云烧水暖身子,可他分明已神志不清,却仍挣扎着要说什么话。
一个燕兵凑近了听,才听清他在说:“老师受伤了,别让他有事,求你们。”
江懿从未问过他这八里路的雪原,他是如何背着自己一步步走回来的。
人声的嘈杂骤然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天边新生的朝阳。
江懿把裴向云从背上放下来,想让他平躺在垫子上以免压到伤口,袖子却忽地一紧。
他垂眸,发现狼崽子的手蜷缩起来,堪堪勾住了他的衣角,好像在无声地恳求自己别走。
不知裴向云在昏迷中看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着,眼角还挂着泪痕,想来那梦怕是并不美妙。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手从衣袖上拨开。
他并非恩将仇报的人,虽然确确实实地恨着这个学生,可却一点也不希望他是为了救自己而死的。
“裴向云,我不喜欢你为救我丢了命……”江懿轻声道,“你要是就这样死了,会有别人代替你的位置,你难道不怕吗?”
作者有话说:
他开始懂了他开始了!
泻药,名字这个东西我觉得你们比我会起多了
第71章
裴向云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他先是头疼欲裂,而后坠入一片无尽的虚无之中,于黑暗中飘浮良久,双脚才慢慢踏在了实地上。
似乎是梦见了陇西。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抬眸便看见了那个自己最想见的人。
他心头一喜,下意识地要跑过去,却蓦地发现老师身边站着另一个人。
老师与那人言笑晏晏,神色亲密,俨然关系匪浅的密友。
裴向云心头如遭雷击,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怔怔地看着老师与那人越走越近,却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老师身边的人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子明,这人来路不明,又混了乌斯的血,将来怕是要成个祸害。”
裴向云下意识地要反驳,可却发现自己的嘴像被用针线缝上了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他又气又急,拼了命地去挠自己的双唇,试图将臆想中封住自己嘴的绳线撕开,可一切却只是徒劳。
他的老师面无表情地听完那人说话,轻轻颔首,凭空抽出一把长刀,径直向他的心口刺来。
贯穿伤带来的剧痛让裴向云瞪大了双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颤抖地伸出手,渴望抓住那人飘然远去的衣角。
不要走……
我已经在学着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已经在学着如何收敛原先的任性了,你为什么还不肯看我一眼?
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选择别人?
好想将老师囚在身边,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只能听自己一个人说话,要别人再也抢不走他。
好想……
扭曲怪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他心中的暴虐与烦躁更甚,恨不能将眼前一切撕碎,把那心心念念之人吞吃入腹,这样他们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在一起……吗?
裴向云痉挛的手垂落在地,只觉得心窝那处创口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着血,似乎很快就能将身体里的血全都流干。
流干了,自己就死了。
死了也好……
反正江懿不会看他一眼,反正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换来那人的赞誉。
裴向云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影影绰绰地糊在不远处,看不分明。
“裴向云。”
“裴向云!”
他的眼皮抖了下,似乎想要睁开,却实在没有睁开的力气。
“裴向云,我不喜欢你为救我丢了命。”
谁在说话?
周遭那些让他杀了所有人的扭曲的声音与说话的人声混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那人声到底属于谁。
裴向云烦躁地拧起眉,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似的黏在一起。
“裴向云……”
“你要是就这样死了,我会去养别的狗取代你的位置。”
“全天下习武的人那么多,比你听话的人那么多,我又不是非你不可,随便谁都能代替你成为我的刀。”
“你不怕吗?若是怕了就快些醒来,我没耐心等你太久。”
是老师吗?
他近乎惶恐地向旁人确认,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其他奇诡的声响。
老师在等着自己吗?
如同沉暮的黑夜中骤然亮起一道光似的,裴向云生生将那些吵嚷着要他杀人的声音驱散,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拼了命地向那处光亮跑去。
快些,再快些。
老师在等着自己。
若太慢了,老师便要去找别人了。
裴向云努力地说服着自己,将那大声叫嚷惑乱他心智的声音抛在身后,咬牙忍着太阳穴的钝痛拼命向前奔去。
他骤然从那抽象悬浮的梦中惊醒,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着,下意识地便要撑着床坐起身,可后背却蓦地一疼,让他腰身一软又躺了回去。
房门被人打开,李佑川端着装了热水的盆进来,看见他后惊喜道:“裴小兄弟,你醒了?正巧我端了热水来给你擦身子,你醒着也好办些。”
裴向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有些失落。
不是老师……
那老师呢?
是等的时间太久,去找别人了吗?
他几乎是一想到这个可能便当即胆寒起来,不敢再细思其中的可能性,忍着背上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从床上下去,却直接摔在了地上。
李佑川被他这不要命一样的动作吓了一跳,将盆往旁边一搁:“裴小兄弟,你背上的伤刚包扎上,千万动不得,一动伤口便要裂开了。”
“我……”
裴向云疼得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双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吐出了一个字。
“你,你怎么了?”李佑川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僵立在原处,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你要做什么你和我说,别作践你自己,少爷昨晚守着你守到……”
裴向云听见他提到江懿,猛地抬头,眸中闪过摄人的光,断断续续道:“老师,老师怎么了?我想见他,我……”
李佑川快急哭了,越急话越说不利索:“少爷他……”
房中隔间的门被打开,江懿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捏了捏眉心:“在闹什么?”
“少爷你来得正好!”
李佑川如获大赦,连忙三两步远离了裴向云:“裴小兄弟方才醒了,非得要去找你。我想着你熬了一晚上刚歇下,不好再将你喊起来,正左右为难呢。”
江懿目光落在裴向云背上,看见包扎用的细布上隐隐透出几块殷红,便知是这狼崽子刚刚发疯又将伤口挣开了。
“你先出去吧……”他低声对李佑川道,“我和他谈谈。”
李佑川如获大赦,撩了衣袍便从房中三两步跑了出去,随手为那别扭的师徒俩关上了门。
眼下屋中一片安静,裴向云忽然没了方才那股莽劲,有些局促不安地低声道:“师父……”
江懿瞥了他一眼:“回去躺着。”
裴向云咬牙撑着地爬了起来,连续几次想爬到床上,但都因为肩上的伤被牵动,总让他使不上力。
他有些委屈地侧过头,却见老师走去将窗推开,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江懿听见身后的声音消失了,回头便看见狼崽子半边身子趴在床沿上,似乎有些尴尬。
“怎么了?”他问,“不是让你上去么?”
“我……”
裴向云吞吞吐吐道:“我腰用不上力,上不去。”
江懿杵在原地与他对视半晌,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轻咳一声:“伤的又不是腰,你再试试。”
裴向云眸中的光亮倏地灭了下去。
他刚咬着牙撑住床沿,便听见身后那人似乎轻叹了一声,接着一双手便扶上了他的腰。
裴向云骤然僵硬得浑身不敢动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你愣着干什么?”江懿的声音中似乎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滚上去……”
裴向云从善如流地在他的帮助下滚了上去。
江懿掸了掸衣袖:“你方才急着找我做什么?”
找你……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裴向云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没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学生想问问老师……”他轻声道,“老师是如何在短短半天时间里将陇西军调过来的?”
江懿听了他这个问题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按照狼崽子以往的德行,怕是根本不关心这些策略与战术,甚至能不能听得懂都是问题。
“先前我与你讲过《三十六计》中的「空城计」,你可还有印象?”
江懿从旁边拽了把椅子坐下,看着裴向云眼中的迷茫便知这狼崽子昏了两天怕是将什么都给忘了。
他微微眯起眼,冷声道:“回了燕都将《三十六计》默三遍给我。”
裴向云自知理亏,乖顺地应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陇西军……”江懿道,“都是假的。”
裴向云有些不解:“可我分明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江懿反问他:“你只看见了黑暗和晨雾中县令府外站了上千人,却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师父你说他们是陇西军啊。”
裴向云越听越不明白,不知老师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懿看着他迷惘的表情,舌尖抵着后槽牙平息了些许火气:“我说是什么,你便信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得信啊……”
“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江懿撂下脸色起身:“你和那假县令一样蠢。”
裴向云慌忙拽住他的衣袖:“师父我错了,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教教我吧。”
江懿垂眸,看着少年披在身上的被子微微滑下些许,露出裹着细布的上半身。
到底他还是替自己挨了一刀。
江懿对伤员比平日宽容了些,没好气道:“我那是唬他的。要是让他知道我身边一个能用的兵都没有,他早将我捉去杀了。”
“那些陇西军是我让李佑川去找的庄稼汉,给他们些许碎银作为报酬,约定破晓时穿上斗笠与蓑衣,带着割草用的镰刀站在离县令府稍远些的地方演一出戏。
那假县令本就心虚没底气,听我说陇西军到了,又看见这大军压境般的场面,哪有心思核实真假,他和那些私兵自然不攻而破。这下你可懂了?”
裴向云脑海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原来「空城计」是这个意思。
或许是因为自己根本不精通这些谋略,所以便觉得老师能在短短半天内想到这些格外不可思议。
江懿蹙眉看着这逆徒一脸痴傻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问完了么?问完了我走了。”
裴向云回过神来,忽地喊住他:“师父……”
“还有什么事?”
江懿愈发觉得近来裴向云和先前相比越来越放肆,寻摸着往后还要再严加管教些。
“我……”
裴向云干咳了几声,面上有些发烫,支吾道:“方才李兄说是要进来为我擦身子的,但你把他赶走了,我这……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晚上好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又要早八辣(骂骂咧咧)
第72章
江懿真没想到李佑川是进来给裴向云擦身子的,不然他打死都不会让李佑川离开。
他眯起眼看了裴向云半晌,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向云原本以为自己足以靠先前的表现向江懿邀功,虽然肯定不会让老师短时间内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但至少……
至少会对自己温柔些。
他大着胆子说出方才那句话,撞上江懿那双隐约带着警告之意的眸子后霎时便怂了。
“没什么……”裴向云小声说,“一会儿李兄来帮我就好。”
还算识相……
也不知是小孩长大了,还是近来自己愈发少地对他动怒,狼崽子明显变得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什么话都敢说。
江懿淡淡道:“歇了那些没用的心思吧。”
裴向云咬着唇,一双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师父,我……我昏迷的这些日子,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他生怕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时候把那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抖了出去。
江懿挑眉:“没有……”
“那……”
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裴向云的声音越来越小:“师父你有没有担心过我?就……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他吞吞/吐吐地将一句话说完,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江懿站在门口撞上那双眼眸,无端想起很久之前曾见过的小狗。
他思索半晌,垂眸低声道:“没有……”
裴向云眼中的希冀瞬间熄灭了。
他舔了舔唇,只觉得心中好像空了一块似的:“真的一点都没有吗?”
江懿避开他那双瞬间没了神采的眼眸:“没有,你别问了。”
他将门在身后关上,深吸了一口气。
真的没担心过吗?
其实是有的。
上辈子他从未见过这逆徒如此虚弱的模样,虚弱到让他不得不想到了一种可能——
裴向云如果撑不过去,或许真的要死。
江懿曾坐在床边看着狼崽子苍白的脸,思索自己心中到底在矛盾些什么。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可若是裴向云就这样死掉,他却又是不情愿的。
或许是不情愿丢掉一只好不容易被驯化的狗,又或许是觉得除了自己谁都没资格结束裴向云的性命。
他就在这样的纠结与矛盾中度过了几天,最终也没想通这件事。
但至少不能被裴向云看出来自己偶尔的心软。
这狼崽子惯好蹬鼻子上脸,若被他抓住机会,先前一切疏远与冷漠就都付诸东流了。
“少爷……”
江懿从思绪中回过神,看见李佑川小心翼翼地趴在一边的柱子后看着自己。
“谈完了……”江懿道,“你进去吧。”
李佑川在柱子边犹豫了一会儿:“少爷,我想问你个事。”
“问……”
“少爷,你是不是不喜欢小裴兄弟啊?”
李佑川问完便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似乎太多事了。
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陪在江懿身边,自家少爷也不把他当下人相处,可他却依旧恪守着身份之间的那道界限,从不逾矩。
“我是觉得小裴兄弟他挺可怜的……”李佑川索性继续碎碎道,“少爷你别嫌阿川啰嗦,每次我去见着小裴兄弟,他都一直在看着你呢。这次受伤也是,好像是盼着你来,你能来他可高兴了。”
“所以呢?”
江懿微微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佑川先前以为江懿讨厌裴向云是因为他弄伤了张素,可后来江懿收了裴向云做学生,看上去像是冰释前嫌了,但如今再一仔细琢磨,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他想不太明白,为什么少爷一边讨厌着裴向云,又一边要收他做学生。
“阿川想说……小裴兄弟看着不像坏人,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少爷的。”
李佑川人单纯,将裴向云那隐晦的目光看作是学生对老师的敬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喜欢」二字。
江懿捏了捏眉心:“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
他轻叹一声:“不是讨厌,是还有其他的原因,这你不用管了。我这样对他他也乐意,你不用太可怜他,他没那么单纯。”
李佑川动了动唇,觉得少爷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他刚想再说什么,一道声音从走廊另一端响起:“先生……”
江懿抬眸看去,只见江书辞从拐角处走了过来。
他在两人面前站定:“先生,前些日子没见你,裴兄的伤势可好转了?”
“好很多了。”
江懿抚着手中的折扇:“你找我有事?”
“不是我,是我老师。”
江书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为先生并不能帮我将老师救出来,或许言语上多有冲撞,还请先生海涵。”
“无妨……”江懿道,“你那会儿心系老师安危,情绪不好是正常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不必觉得抱歉。”
听见他说不在意时,江书辞悄悄松了口气:“只是我不明白,先生不是商旅吗?为何会与陇州驻军有联系?”
先前在县令府下站着恐吓假县令的确乎是拿钱演戏的庄稼汉,可要制住这一县令府豢养的私兵,光靠空城计可不行。
陇州驻军离此处有十里开外,江懿修书一封,用信鸽传去了陇州。
陇州的州牧听说丞相显然在自己所辖地界出事,吓得险些亲自骑着一匹马杀过来,好在被下属及时劝住。
他立刻调了一队百人精锐连夜来了城登县,协助将那些假县令的私兵悉数控制起来押往陇州候审。
江书辞起先并不知道这些人是陇州驻军,无意间看见领队之人的腰牌时吓了一跳,一打听才知道是江懿修书与陇州州牧借了兵来。
他心中实在好奇,这会儿终于借着机会问了出来。
旁边听着的李佑川有些疑惑:“商旅?可少爷分明是……”
江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暂且不提,你来找我便是问这个的?”
江书辞见他不愿说,很有眼力见地换了话题:“老师和穆县令的身体已调养过来,十分想见一见救命恩人,于是遣我来请先生和裴兄过去,老师要亲自道谢。”
“裴向云现在身体不便,我随你去就是了。”
江懿说完,俯身叮嘱了李佑川两句后跟着江书辞向楼下走去。
江书辞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先前只觉得眼前人生得极好,但看上去又太年轻,不像常年奔波的商旅。
自从大燕与乌斯交恶以来,便再也没有像原先那样多的年轻人独自行商了。
老商人知道走哪些捷径能躲得过乌斯人的盘查或劫掠,年轻一辈要跟着多走几趟才能大抵学个明白。
所以像江懿这样的年轻人真的很少见。
更何况他们的马车上并没有什么货物,这才是最让人生疑的。
江书辞兀自在脑袋里想着这些事,一个没留神脚下趔趄了下,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一只手从侧旁伸过来,稳稳地将他扶住。
江书辞险些大头朝下顺着楼梯滚下去,这会儿吓得满头大汗,后怕不已。
“想什么呢?”身旁的人似乎轻笑一声,“看着点路。”
江书辞脸上骤然变得滚烫,磕磕巴巴道:“谢,谢谢先生。”
江懿松开手:“你上次说你的老师是乡试的解元出身?”
江书辞连忙应了:“是的……”
“他若继续殿试,前途怕是无量……”江懿慢条斯理道,“可惜,朝廷少了个好官。”
江书辞心中一紧,几乎立刻道:“老师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
“从前未曾有过,现在未必没有。”
江懿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扇窗上,轻声道:“在经历了这些事后,他不能不对自己的选择产生质疑。或许这几日他也对你提起过,只是你不愿当真。”
江书辞蓦地愣住了。
他说的确实没错。
老师被救出来后过了一天才恢复精力,却一直打不起精神来。
江书辞以为他是被假县令折磨得心里留了阴影,特意找了个时间去宽慰他,却听老师问自己:“辞儿,为师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他从未听过老师的声音这样痛苦:“老师为何这样说?”
“这世道艰险,恶徒当差。城登县这样重要的县镇尚如此,我不敢想象若是其他地方也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灾难。”
一生良善的人此刻满面愁容:“我年轻时非但未替国分忧,还年少轻狂,觉得为官者俗不可耐,现在想来若我能当个一官半职,是否身处水火之中的百姓就会少一些?”
那一晚上江书辞都没睡安稳。
江懿见他许久没说话,便知道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其实这并不是你老师的错。旁人贪赃枉法,又为何要将错误归咎于自己身上?”江懿轻声道,“更何况那人并非大燕的官员,而是个假冒的。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心系天下的好官,不必如此悲观。”
“我不信……”
江书辞低声道:“上次来城登县的那两人也是朝廷命官,可什么正经事都没做便走了,他们也算好官吗?我看燕都的官也一样烂,说不准丞相就带头贪污腐败,亏空国库。”
江懿挑眉,觉得有些好笑:“是么?”
江书辞伸手敲了敲门,而后将门推:“为何不是?”
屋中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辞儿?”
“老师。”
江书辞规规矩矩地向屋中人行了个礼:“学生将那位姓江的先生请来了。”
正坐在桌前与自己手谈的中年男人抬头,看见江懿时蓦地一愣,旋即声音有些颤抖:“辞儿,他确实姓江么?”
江书辞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而后便看见老师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三两步走到江懿身前,竟「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十分激动:“草民韩景真见过丞相大人。”
作者有话说:
江书辞:瞳孔地震.jpg;
马上双更一个月了,摸摸头发,一片清凉(bushi);
破案了,明天早上八点是要起来做核酸,再见了这个美丽的世界我真的不想早上八点起来打咩!!
第73章
韩景真看上去不过不惑年岁,身材瘦削,面色有些发黄,眼中满是血丝,俨然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江懿有些无奈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快些起来。”
江书辞怔忪地站在一旁,不知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了,他怎么会是……”
“见了丞相大人为何不拜?”韩景真道,“休要冒犯江大人。”
江书辞虽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既然老师这样说,他便也撩了衣袍,稀里糊涂地要跪下。
江懿有些头疼道:“不必拘泥这些礼数,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快些起来吧。”
他说着搀起韩景真的手臂,将人扶起来坐回椅子上。
韩景真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江大人,您救了草民两次,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江懿起先并未想起韩景真是谁,如此听他一说后才从慢慢记起了些许被遗忘的事。
那会儿大概是自己某次从燕都回陇西,半路借宿于一村中,夜里听见有人大声呼救。
他披了衣服出去查看,发现是一群村民要将一个男子生生活埋致死。
若是没看见便没看见,但既然被江懿看见了,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他喊来随行护卫将那些暴民镇压下来,问带头的人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将男子活埋。
那领头人说这男子参加乡试,却偷了同乡的考卷与自己的调换,丢了乡亲们的脸。
可那男子一直大声喊冤,江懿疑心这其中有蹊跷,第二日便启程去寻了州牧,要将乡试考卷拿出来给他一一审阅,通过对比字迹果然发现了问题。
原来那男子和同乡是竞争对手,同乡担心自己落榜,故意使了手段,栽赃陷害,险些让他丢了性命。
那心思歹毒的同乡还未来得及逃跑便被捉了,江懿急着回陇西,没去见那捡了一条命的男子一面,自然不知道自己救了谁。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后,江懿道:“我记得你当年成绩不错。”
韩景真苦笑了下:“是我没有大抱负,偏安一隅,没能去做个好官。”
“话不能这么说。”
江懿支着脸颊,放缓了语气:“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生就算在城登县这样的小地方,也教书育人,诲人不倦,亦忧国忧民,怎能说没有抱负呢?”
韩景真将心头的酸涩咽下去,一度无言。
江书辞站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怪不得那晚自己说气话时,裴向云对「丞相」格外维护。
他当时还觉得是裴向云年岁小太天真,没见识过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
却没想到这一直被自己以为是商旅的年轻人居然就是大燕的丞相。
也对……
早听闻有人说大燕丞相少时便十分有才华,被圣上亲自点作状元,后一手推进了与乌斯的「望凌之盟」,可谓年少有为。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让他觉得那些个当官的都是肥头大耳之流,未曾想过江懿会这样年轻。
还生得如此好看。
江书辞这会儿想起自己先前的种种轻视,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能直面假县令不落下风,以「空城计」退敌后迅速调来了陇州驻军,如何想也不会是个普通人。
韩景真对这件事的执念很深,或许不仅因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甬道中许久,更因为那些在暴雨中染了伤寒死去的孩子。
他原本的精神状态不算很好,甚至可以说偏执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显然好几日没睡过觉了。江懿此番前来,看上去是随意聊了会儿天,实则在暗暗开导着韩景真。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有人选择居高位,清正廉洁,造福一方人民。有人选择远庙堂,无拘无束,自在恣意一生。
可居高位者不必苛责远庙堂者,远庙堂者不必鄙夷入仕途者。
不过是两种不一样的选择,并没有孰对孰错之分。只要无愧于自己和他人,便没有谁能随意评判他人的人生。
江懿所能做的便是消除些许韩景真心中的愧疚感,至于剩下的,便只能由他自己想明白了。
——
将假县令一事彻底解决后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三,马上便要到了小年。
按照原本的计划赶路,如果不出这一档子事,这会儿他们应当已经离燕都不远了。
裴向云的伤确实有些严重。先前在陇西时动辄被江懿打骂,留下的伤口不日便能好个七七八八,这回却实打实地在床上躺了五天才慢慢能下地走动。
而这段时间江懿却基本没去看他。
他知道老师有很多事要忙,也有很多线索要去核实和调查,却依旧很失落。
既然老师不来,那自己就去找他。
裴向云能下地行走的第二日便去寻江懿,却看见那人正和江书辞一起。
其实仔细来看,两人的样貌倒是能比对出些许的不一样来。
或许因为久居上位,江懿自身便带着一股矜贵之气,是江书辞未曾拥有的。
裴向云正疑惑他们为何会待在一起,便看见江书辞殷切地捧着一本书,抬头看向他的老师。
那眼中的敬慕之情是自己再熟悉不过了。
自己上辈子,这辈子,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老师。
他耳畔「嗡」地响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扶着墙踉跄而去,一双眼睛带着怒意瞪向江书辞。
江书辞本就怕他,如今见他像个活阎王一样气势汹汹而来,吓得手上动作哆嗦了下,险些将书掉在地上。
而另一只手却稳稳地帮他将书扶住了。
江懿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地瞥了裴向云一眼,继而垂眸看向书上的内容,轻声给江书辞讲解起那拗口的篇目来。
裴向云站在旁边听着,目光却一直流连在江懿轻轻搭在江书辞手背的手上。
他想起那晚在县令府书房之中,老师也是这样牵住了自己的手。
原本以为是给自己一人的特殊待遇,却未曾想是人人都有的。
裴向云心中酸涩发紧,恨不能将那碍眼之人的手抽走,却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这暴虐的情绪。
老师不会喜欢的。
本来就不讨人喜欢,不能再让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差了。
裴向云眸中氤氲着难以掩饰的失落,背上开始结痂的伤口似乎又麻痒了起来。
他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肩,有些想打道回府。
如今这样站在这儿,倒显得他像个多余的。
江书辞的问题终于讲解完了,他礼貌地抱着书向江懿鞠了一躬:“谢谢江大人。”
“去吧……”江懿道,“你很用心,假以时日,成就定要高于你的老师。”
江书辞似乎没想到会听见这样高的评价,脸颊染了一层薄红,又低声道了句谢,而后匆匆离开,背影透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裴向云面色不虞地走近了几步:“师父……”
江懿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打量了他片刻:“伤好了,又有精力发疯了吗?”
裴向云目光一黯:“我没有……”
“你没有?”
江懿冷笑一声:“那方才谁像是要杀人一样跑过来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小声道:“你都没来看过我。”
“知道你死不了,还需要去看么?”
江懿避开他那过于失望和消沉的目光:“养好伤就行了,我去不去重要吗?”
“所以你一直和江书辞待在一起吗?”
裴向云觉得自己怕是疯了,才会这样质问江懿:“你不去看我,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吗?”
江懿觉得裴向云好像疯病又犯了。
他懒得再纠结狼崽子这奇怪的逻辑,冷下脸道:“你要是就为了这个来浪费我时间,不如回去躺着,明日便要动身了,别耽误我的事。”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他,一直揣在怀中的手动了下,似乎想掏什么东西出来。
江懿看见了他的小动作:“还有事吗?”
裴向云眼眶微红,轻声道:“原本是有的。”
“这些天养病的时候,学生闲来无事,用红线和其他东西编了条平安扣。”
少年的手似乎轻轻发着抖,从怀中摸出一条造型简单的红绳。
“小时候我爹给我说,用红线金线还有其他的东西编成平安扣送给别人,能替那人挡灾……”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我编了五天才编好,虽然不好看,但学生确实是想编出来送给师父的。”
所谓「其他的东西」,是他的一缕头发。
在父亲的故事中,若取自己的一缕头发编进红线与金丝,做成平安扣送给心爱之人,这辈子便能替他将灾祸悉数挡下来,反噬在送平安扣的人身上。
但他并未告诉江懿。
他不想江懿听后觉得像是乌斯的邪术,从而对自己的抵触更甚。
江懿垂眸看着那条平安扣,心中某个地方蓦地被什么触动了下,面上却依旧毫无波澜。
裴向云见他不说话,心中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声音中多了些许哽咽:“我知道我编的丑,我也不讨你喜欢,所以刚才就不想送给你了,省得你看着也烦。”
他说完后顿了顿,径直转过身去,鼻音很重,赌气似的道:“不打扰师父,学生走了。”
裴向云说走就走,咬着牙头也不回,眼泪却无声地从眼角落了下来。
可没走几步,他便听见那人无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么?”
“我说过我不想要了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呜呜呜师父连小礼物都不愿意收但是对别人那么温柔呜呜呜我是不是彻底凉掉了;
江美人:啧真麻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
第74章
江懿见他还杵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了。
不该心软的。
他动了动唇,刚要说算了,便看见少年转过身,一双黑亮的眼中再次满是期待。
罢了。
江懿在心中暗叹一声,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给我吧……”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平安扣递了过去,轻声道:“师父,要我帮你戴上吗?”
“不用了。”
江懿接过那条红绳金丝编成的平安扣:“回去收拾下东西,明日我们要回燕都了。”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目光一直往他手上瞟,似乎在暗示什么。
可江懿偏就不想迎合他。
似乎见老师并没有将那平安扣戴上的意思,裴向云唇角微微向下垮了垮,却没再表现出方才的委屈与失望。
不能强求……
若换成上辈子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怕是已经强扣着那人的手腕将平安扣给系上,完全不在乎老师怎么想,只在乎能不能让自己顺心高兴。
属实是太混账了。
裴向云压在心头的躁动,舔了舔唇,最后看了江懿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向屋中走去。
他们满打满算在城登县停留了十天。那个真的穆宏才感谢江懿将他从暗道中救了出来,说什么都要再留他几天好好答谢一番,却被人婉拒了。
那日穆宏才将人请到自己屋中想手谈一局,聊着天时再次提起了这件事。
“穆县令与其谢我,不如韩夫子与他的学生……”江懿叩着手中的黑子,“若没有他们二人,我也不会这么快将城登县中的事查清。”
穆宏才行了一礼,嘴里称是。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江大人,下官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那人要大费周章地假冒下官呢?”
“城登县地处陇西与陇州的交界处。”
江懿拧着眉看向那棋盘上的黑白子,发现自己果然不太擅长与人对弈:“他将城登县控制住,修建通向外面的暗道,届时乌斯人可从那暗道中潜入县中,与陇西正面交锋的乌斯军里应外合包夹,应当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穆宏才恍然大悟,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江懿瞅着那黑白两色棋子的走向,看不出对面白子的破绽,知道自己怕是要输了。
他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捏着枚黑子轻轻叩在棋盘边缘,琢磨了半晌后道:“穆县令可还存着当年签订望凌之盟时的卷宗?”
穆宏才细细想了一会儿后道:“应当是有的,大人需要吗?要的话我差人去找出来。”
江懿颔首,眯着眼将手里捏了半天的黑子随意落了下去。
其实有件事他没和穆宏才说。
前几日自己整理假县令的文书时,发现其中有一封信函,上面简短地写了一行字,意思大抵是在城登县遇见了一个与大燕丞相样貌非常相像的人。
回信之人似乎是用左手写字,墨渍被袖子抹得糊了半页纸,勉强能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
幕后之人要他利用好那容貌相似的人,如果拉拢不成,便可以考虑狸猫换太子,把丞相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
当真是好大胆子。
怪不得前些日子江书辞带人去县令府闹事没被抓,而江懿到城登县的前一天便被人敲晕了绑去山洞之中。
真敢想……
江懿都不得不佩服这帮人的脑子与胆量。
穆宏才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他听说这位丞相十分有才华,于是将人请来手谈一局讨人欢心也算是好的,只是……
没料到丞相大人似乎并不是很精通棋术。
江懿轻叹一声,觉得有些头疼,正要投子认输,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敲门的人将门推开,恭恭敬敬道:“师父,穆大人。”
穆宏才抬眸,发现是那个跟在江懿身边的少年,连忙起身:“受不得,受不得这一声大人。”
裴向云向他行了一礼,目光落在背对着让自己坐着的人身上,看见那人修长的手指正摆弄着一枚黑子。
黑子衬得他的皮肤更显瓷白,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轻声道:“穆大人是在与师父手谈吗?”
穆宏才笑了下:“闲来无事,随便下下。”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半晌,碰了碰那人,小声道:“师父……”
江懿「嗯」了一声,意思自己在听。
“立二拆三……”裴向云又压了压声音,“听我的……”
穆宏才干咳了两声:“裴小兄弟,观棋不语真君子。”
裴向云抬眸,眼中难得多了几分笑意:“方才穆大人说是随便下的。”
他刚刚进门瞥了一眼棋局,便知道自家老师又开始乱下一气了。
上辈子江懿死后,裴向云将关于他的一切都烧了,烧完又开始后悔,却再也没什么能思念那人的东西。
陪在身边的老奴见他实在可怜,便提议说王爷可以试着做些那人愿意做的事,如此说不定能想起与那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裴向云听后便开始钻研棋谱。他想着老师最不善棋术,若自己学会了,等老师回来还可以陪他下下棋。
可死去的人要怎么回来呢?
“这位小兄弟看着器宇轩昂,应当不是一般人……”穆宏才道,“下官可否问江大人,他是何人?”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垂眸道:“是我学生。”
穆宏才恍然:“怪不得,当真英雄出少年。”
裴向云原本以为他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眼下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与老师相比差了很多,平日没少挨老师的责罚,我不太成器的。”
“那是江大人对你要求严格。”
穆宏才卯足了劲要拍一拍这马屁:“都说爱之深责之切,江大人对你越是责罚,便说明对你的期望越高。”
裴向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真的吗?”
江懿眯起眼,将手中黑子丢进棋篓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你来到底是做什么的?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裴向云连忙道,“车夫和马车都等在门外。”
江懿拂袖起身:“多谢穆县令这几日的款待,往后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请尽快与陇州州牧或是我联系。”
穆宏才将两人一路送到了门外,便看见了一些候在门口等着的平民百姓。
他们住了十天,足以这些人将事实夸张成七八种版本传播出去。
于是在平民百姓的眼里,眼前这年轻男子是大燕的丞相,将图谋不轨混入城登县的人绳之以法。而后面那少年则将他们唯一私塾的夫子救了出来,是大善人。
江懿走得很快,先一步登上了马车,而跟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却被乡亲们堵在了马车下,怀中被塞了各种东西。
有今早刚烙的烧饼,有母鸡下的蛋,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瓜果蔬菜。
裴向云怀里满得抱不住,不知为何这些乡亲们为何如此热情,满头大汗道:“不,不必,我……”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人声之中。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喊他「大英雄」「青天大老爷」,眼中满是敬仰。
这是裴向云第一次从旁人眼中看见这样的情绪。
纵然上辈子他带领乌斯军队打赢了一场又一场仗,却从未有人真心仰慕他,反而避他如蛇蝎,生怕躲得晚了便被他迁怒杀了。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他,叫过他「英雄」。
裴向云招架无能,直到被一个羞红了脸的姑娘抛了张帕子后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将乡亲们送的东西放在地上,而后拔腿向马车上跑去。
李佑川在马车上围观了全程,笑得肚子疼:“小裴兄弟慢些,慢些,小心摔了。”
裴向云等马车慢慢开起来才彻底松了口气。
“城登县的乡亲们还真是热情。”李佑川道,“看得出是被那假县令欺压太久了。”
这何止是热情。
简直有些热情得过头。
江懿翻了一页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或许不懂什么谋略计策,但一定懂哪个官对他们好,哪个官对他们不好。”
裴向云应了一声,目光在江懿露出袖子的右手腕上流连了片刻,有些失望。
老师没戴自己为他编的平安扣。
他垂眸,面上多了几分失落,却听那人道:“当英雄的感觉怎么样?”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道:“我不是英雄,师父才是解决事情的人。”
江懿轻笑一声:“倒是乖觉。”
他懒散地向后靠去,将手中的书合上:“但是你救了江书辞没错。若不是你将他从山洞中带回来,我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发现那假县令的异样。他们说你是英雄,倒也没说错。”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便听他继续道:“这些百姓最会记着你的好。你方才也看到了,若是谁有恩于他们,他们一定会加倍报答你。
不是说为了这报答去帮助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大都单纯善良,身为陇西军营的一员,才更应该去保护他们,这你可懂了?”
老师这是……在点他吗?
裴向云蓦地想起自己上辈子与老师那解不开的心结,似乎也是因为他不理解为何老师要那样护着大燕的子民。
他抬眸看向那双好看的眼睛,心中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啵」地一声破开,暖流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好像懂了……”裴向云诚实道,“但又好像没懂,师父等我自己想想,想通了再来与你说,可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确实没指望他立刻开窍:“随便你……”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在窗边,左手的袖袍因为动作被撩起来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裴向云看见那白皙手腕上似乎系了一条明晃晃的红绳。
作者有话说:
新一卷……糖和刀都要来了——
磨刀霍霍向狗子(?)
第75章
燕都虽然有宵禁的规矩,但新年时却放宽了限制不扫大家的兴,容许百姓们在灯会游玩到深夜。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去时,恰好是腊月二十八的傍晚。
裴向云上辈子也不算从未来过燕都。
他是带着乌斯军来的,带着铁蹄与战火碾在这片土地之上,只听见了燕人的哭泣哀嚎。
而现在燕都刚下过一场大雪,映着火红的灯笼,显出几分节日的喜庆来。
马车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府邸之前,江懿率先下去了,李佑川紧随其后。
“小裴兄弟?”
李佑川发现人没跟上,又回头撩开帘子,有些奇怪道:“别愣着,来呀。”
裴向云没心没肺了一路,这会儿倒品出几分「近乡情更怯」来,执拗着不愿下去。
“我自己去找客栈住吧……”他低声道,“我又不是……师父的家人。”
从小时他爹便告诉他,新年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路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临到老师的家门前,他却死活不愿意进去。
这一路以来裴向云并没有闲着,反而真的认真地思考过江懿提点自己的那几句话,而后好像懵懂地找到了上辈子两人为何到死都无法和解的原因。
李佑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催促道:“快些呀,一会儿要被对联贴在门外了。”
他说着拽住裴向云的手臂,将人往车下拉去。
裴向云被他拽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险些一头撞在府外的树干上,后怕地退了几步,抬眸便看见江懿站在台阶上,眸中多了些许的不耐。
“进不进来?”那人的声音很冷,“不进来就在外头搭个窝住得了。”
裴向云听他的语调是生气了,连忙不敢再继续纠结,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
这处府邸并不算大,至少较比城登县那看上去称得上「气势磅礴」的县令府来说,似乎还稍微逊色了不少,可其中布置却十分风雅,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气息。
府邸门口候着几个家仆,手脚麻利地接过他们的行李,拿去送到房间中去了。
江懿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下,还未说话,便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府中响起:“你还知道回来?”
他眉头一蹙,似是有些无奈地回道:“路上有事,稍微耽搁了些日子。”
“耽搁了些日子。”
说话的那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愠怒:“有什么事要你耽搁这么久?”
江懿不言语,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捧着暖手。
裴向云和李佑川垂着头站在一起,悄悄抬眼向那男人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生了张一看便正气凌然的脸,浓眉大眼,此刻脸上却满是不快。
他冷哼一声:“让你去陇西是要你去锻炼些许日子,差不多便回来了,你见哪里的丞相天天扎在边疆?”
江懿抬眸看他,声音却仍淡淡的:“让我去陇西的是你,现如今要我回来的也是你,你还想要我做什么?明日我将天上月亮摘下来给你可好?”
男人听了他的话,骤然气得怒发冲冠,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会儿才勉强捱下火气,决计不再与他讲话,将注意力转到了剩下两人身上。
“你是何人?”他仔细打量着裴向云,“怎的像是生了副……”
“我学生……”
江懿打断他的后半句话,抿了口热茶:“陇西捡的。”
裴向云连忙向他行了一礼:“师公好……”
男人又打量了他一番,冷哼一声,手中转着两个玉球道:“前些日子宋家又上门来提亲了,你也不算小,正是适婚的年岁。过几日他们要在府中设宴,你去一趟,与宋家小姐见个面,最好把婚事定下来。”
江懿放茶杯的动作顿了下,轻叹一声:“知道了……”
男人这回没被他用话噎着,颇为满意地捏着玉球转去了屏风后面,似是回屋了。
待他回去,方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小厮家仆们这才敢继续动作,好像都松了口气。
李佑川见裴向云面色不好,以为他是被男人吓着了,十分贴心给他介绍道:“那是少爷的父亲,当朝圣上的老师。”
裴向云「嗯」了一声,心思却全在江懿身上。
“老爷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当年先帝走得早,太子年岁又比他的几个哥哥小,皇位人人觊觎。
老爷一人力排众议,扶持了他登基,而后主动辞去这帝师的官位,只在燕都做个闲散之人……”
李佑川还在他耳边念叨,“人们都说老爷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目光长远,当真一心向着圣上。”
“他平素就对少爷要求严格,两人不对付是正常的,你不必担心。”
裴向云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絮叨得有些烦了,勉强敷衍地又「嗯」了一声。
可他满心都想着方才江懿父亲说的话。
最好把婚事定下来。
上辈子自己也曾想过,若老师成家了,那自己是不是又没人疼爱,又要变成孤苦伶仃一人。
他那时不比现在,这样话是可以随意与江懿说的。江懿听后笑他想太多,并许诺即便成了家,也不会不管他。
可老师是否想过,自己在意的从来不是成亲后会不会管他,而是老师要不要成亲呢?
裴向云前世未曾跟老师一同回过燕都,现在想来当年江懿回来后应当也推了不少上门提亲的人,这才到死都没成亲。
这辈子还会如此吗?
裴向云心里没有底。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小厮的指引被带去了一处厢房中,回过神时,小厮已将这处府邸的大致结构介绍了一遍,正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裴向云定了定神:“谢谢,我知道了。”
那小厮临走时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这年轻人看着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可表情却一直呆愣愣的,是听不懂中原话吗?
裴向云不知别人如何在心里想自己,将房门关上,慢慢打量起眼前的房间来。
这应当是一间闲置已久的卧房,其中家具上满是灰尘,似乎没来得及打扫,只给他换了套全新的被褥。
他将桌上的灰尘扫净,把江懿写的字帖整整齐齐在桌上放好,而后将披风与外衣脱了下来,准备一会儿换套新的。
裴向云刚把上衣脱下来,门便被人打开了。
江懿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换衣服,愣了一下,而后带着几分愠怒道:“你这么着急换衣服做甚?”
“我……”
裴向云也没想到师父会直接进来,一时间窘迫得很,手脚不知该往哪放,局促地站在原处。
但是,分明是老师先不敲门进房里的呀……
他也就敢想想,断然是不敢直接问出来的。
江懿靠在门框上:“快点换……”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师父,你有事吗?”
“我没事来找你做什么?”江懿似乎对他的问题很奇怪,“别傻愣着了。”
裴向云捏着单衣,支吾半晌道:“你这样看着我,我不太好意思。”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江懿要被他气笑了:“你又不是女人,你害羞什么?”
裴向云咬着牙,竭尽全力压住越跳越快的心脏,在江懿毫不避讳的目光下将衣服套在了身上。
许久未曾有过的念头再次蠢蠢欲动地冒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深吸一口气,欲盖弥彰地将上衣向下拽了拽,试图掩盖住那处已然不平静的突兀。
江懿盯着狼崽子打量半晌,不得不承认乌斯的血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确实是上天的馈赠。
乌斯人天性奔放好战,有着燕人所没有的强健体魄,个个都是习武的好手,纵然裴向云是个混血,也并没有掩盖住这骨子里的野性血脉。
狼崽子如今也已快十七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风雪夜可怜巴巴趴在门口求自己收留他的孩子了。
连着两世看着这逆徒长大成人,第一世他溺爱裴向云,这一世他严加管教,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曾浸润在裴向云眸中的不近人情似乎有在慢慢变少。
江懿想起从前的事,方才有些烦躁的心情平和了些许,看着裴向云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头抬起来……”他淡淡道,“我又没骂你。”
裴向云微微抬了抬头,整个人却仍显得有些卑微:“师父从前说,要低着头与你说话的。”
江懿挑眉:“你记得倒是清楚。”
裴向云听不明白他这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十分聪明地没继续说话,乖顺地站在那人面前。
“你在燕都的这几日便住在这间屋子里……”江懿道,“我在你隔壁,有事去直接找我就行。今晚早点休息,明日要带你出去。”
裴向云蓦地想起方才自己师公说的话,心中一紧,有些仓惶道:“师父是要去见……见那个女子吗?”
江懿愣了下:“什么女子?”
“就师公说的,那个上门来提亲的女子。”
裴向云不敢看他,目光在地上乱瞟,生怕被人看出自己那点小心思:“学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轻笑了一声。
他轻轻捏着裴向云的下巴,强迫着人将头抬了起来:“这么关心她作甚?”
裴向云脸颊莫名开始发烫,喉舌干燥,心跳得越来越快。
“你这么关心她,是在催我给你找个师娘么?”江懿慢条斯理道,“那你说说,喜欢我找什么样的师娘?”
作者有话说:
来辣——
第76章
裴向云蓦地离他太近,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一双眼睛更是四处乱瞟,不敢落在他脸上。
江懿挑眉:“问你话呢,想我给你找什么样的师娘?”
裴向云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
钳住他下巴的指尖松开,那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我……”
裴向云哪敢说自己是什么意思,讪讪地垂眸:“是学生逾矩了。”
“还记得我先前说什么了吗?”
江懿懒得计较他那点小心思:“《三十六计》默三遍,年后交给我。”
他说完便转身拂袖离开,没看见裴向云骤然松懈下来的表情。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长出了一口气,将那再次蠢蠢欲动的心思收了回去。
他将门关上,定了定神,坐在桌前将烛台点亮,熟稔地铺开纸提笔,写了几行字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灯光在纸上氤氲开一片昏黄,他的笔悬在纸上些许时间,一滴墨悄然落下,在字迹上留下一块污点。
要静心,不可浮躁。
江懿用了几年时间将他身上易怒暴躁的脾性改了个七七八八,但冷不防遇见一些事,却还会搅乱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绪。
而这些事十有八/九都和江懿有关。
裴向云长叹一声,将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凝视着自己所写的第一句话。
“备周而意怠,常见则不疑。”
那字迹虽然偶见散乱,整体看来却仍工整隽秀,不知是他挨了多少戒尺换来的。
很疼,很难,但却让他有了一手与江懿相仿的字,他甘之如饴。
若上辈子,自己定是不服的,定要与老师作对到底,为的只不过是要所有人都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只是能重来一次,裴向云愿意护着老师,不舍得他收到半分伤害。
尤其是来自他的伤害。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将「老师很有可能成亲」这个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将烛火又熄了,和衣躺在床上。
他没资格干涉江懿的生活,却又生怕老师将自己丢下,孤苦伶仃于这世间。
那太可怕了。
裴向云忍不住用手摩挲着身侧的木墙,将耳朵贴上去,试着能不能听见隔壁的声音。
他屏息凝神,听见那人拖开椅子的声音,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心中的躁动竟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现在这样便很好。
自己……着实不应当那样贪心。
既然已经能站在他身后,为何还要觊觎那肩并肩的位置?
裴向云指节轻轻叩着那木墙,低声道:“师父,我不会强求了。”
“你对我再好一点,好不好?”
——
或许是江家府邸的地龙烧得太暖,裴向云久违地做了个好梦。
梦中他身处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原处隐隐能听见野兽的咆哮。
他蜷缩在一棵树下,浑身冻得发抖,眼睛被寒风吹得睁也睁不开,只觉得身上的热气在慢慢散去。
待热气全消失了,自己便会死了吧。
死了也好……
不用再挨饿挨冻,不用再忍受非议与歧视,能与爹娘团聚。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真的准备放弃,顺从地陷入那片不祥的黑暗时,一双手将他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江大人,这儿有个孩子!”
挖他出来那人大呼小叫地去禀告什么人,将意识原本已经麻木的裴向云从昏沉中唤醒。
他多了几分不耐,微微睁开眼,却径直撞上了一双带着讶异的漂亮眸子。
裴向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他冷冷地靠在树干上,看着那谪仙一样的人骑着马向自己走来,而后对他伸出一只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裴向云被冻得嘴唇干涩,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只沙哑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要将手收回去。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那只手。
“江大人,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你……”身边的人道,“要么将他带回去吧,不然要不了明早就冻死了。”
那好看的人垂眸,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温温柔柔道:“你愿意与我回去吗?愿意就点一点头。”
裴向云没有点头。
他只是又加重了些许抱住那人手的力气,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的眼睛。
“真可怜……”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裴向云心中欣喜得很,伸手便要亲近那人,可只有一片衣袖划过指间。
他仓惶地抬头,却看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裴向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擂鼓一样撞在胸膛上,片刻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口干舌燥,将昨日放在桌上的残茶悉数喝了。
冰凉的茶水漫过四肢百骸,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许。
裴向云带着几分火气地低头,瞅着一片潮湿与黏腻有些发愣。
他跟着江懿抄了小半年佛经,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要剃度出家,对情/欲的掌控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却未曾想只不过一个陈年旧梦便让自己成功地破了戒。
不应当……
这辈子老师是铁了心要疏远自己。
就算是不疏远自己,他也不应当对老师有任何非分之想。
裴向云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声,认命地换了套衣服,从后院的井中提了一桶水来,咬牙忍着寒冬冰凉的井水将衣服洗了。
此刻不过辰时,府中估摸着只有下人醒了。
裴向云在屋中坐立难安,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隔壁住着的人,团团转了半晌后披了件外衣便出了门。
门外遇见昨日给他带路的小厮,依着规矩向他行了一礼,可裴向云却当没看见似的,冷着一张脸撞入清晨的薄雾中。
那小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旋即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惹着那人哪里了,简直不可理喻。
江府的后院不算大,除了一口水井外便是一处兵器架子,旁边立着好几个草扎的人,像是用来给人习武的。
只不过搁置太久了。
自从做了江懿的学生后,裴向云便很少再去碰兵器了。
一是老师不喜欢,二是上辈子所学足够他应付眼下的状况。
他的指尖从那生了锈的刀剑上划过,没忍住抽出了一柄长/枪拿在手里,对着未散的晨雾稳稳刺出一枪。
周围没有人,裴向云原本尚有些拘谨,可越到后来越放松了下来。
那柄长/枪不比上辈子老师给自己打的那把。铁制的枪身拿起来沉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下坠之感,每次抬手要用更多的力气。
裴向云自顾自地练了几式下来,额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可心中那种郁结之感却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确实对习武是有瘾的。
许久未拿到趁手的兵器,如今只是已柄早已破旧的长/枪,都能让他珍而重之地拿在手中这么长时间。
江懿披着大氅,在不远处的廊檐下站着,看向晨雾中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若是放在从前,他应当已经去收拾狼崽子了。
但或许是因为回了燕都心情放松了些许,又或许是因为那日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递到自己手中的样子实在太过卑微,他今天忽然又不太想计较什么了。
一边的小厮恭敬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少爷……”
江懿接过茶杯,狭长的双目微眯,注视着裴向云的动作。
少年的身形挺拔,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像一张绷紧了弦的长弓,似乎正蓄势待发,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便能将致命的箭矢刺进敌人的心肺咽喉之中。
当真是把好刀。
江懿慢慢将那杯热茶喝了,茶杯搁在一旁的小桌上,拢了拢大氅,向那个正习武的背影走去。
裴向云整个早上酣畅淋漓地练了枪,只觉得浑身的经脉如同被打通了一样,血管在四肢百骸中轻轻蹦跳,叫嚣着难以言喻的舒畅。
他将手中的枪横过来,正欲以最后一招收式,斜侧面却忽地掠过一道劲风。
裴向云心中一凛,还未有清楚的判断,可身子却早已做出了相应的反应,想也不想便是一枪狠狠地刺向劲风袭来的一侧。
抢杆不知被什么缠住了,他这一过来后便没能收得回去。
裴向云想也没想,立刻一掌印了过去,下意识地抬眸,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眉眼。
他这一掌登时卸了力气,手忙脚乱地搁浅在半路,脚下却一个踉跄,手里的长/枪「叮当」砸在地上,自己却猛地向江懿怀里扑了过去。
江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跨了一步,看着那狼崽子险些正脸砸在了地上。
裴向云心中慌得很,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跪在了地上:“学生不知是师父来了,险些伤了师父,请师父责罚。”
江懿慢条斯理地捋着方才随手拿的马鞭,垂眸看着他:“只因为这个要我责罚你吗?”
作者有话说:
记住狗子说的这句话以后要考的(看热闹不嫌事大.jpg)
第77章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凉,刚刚练枪时上头的热血骤然被浇灭了。
他自然知道老师话中是什么意思。
自己确实是犯了戒。
先前明明答应过老师,没有他的允许不会再动兵器的。
方才属实是鬼迷心窍了。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自己想明白。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敢悄悄在后院练枪,那明日又敢做什么?
纵然他最近心情颇佳,但也不能纵容裴向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自己的底线。
“问你错哪了。”
江懿用马鞭的木柄挑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光是因为你要打我,我便责罚你吗?”
不知他哪句话触了裴向云的神经,狼崽子慌忙道:“我没有想打你。”
他怎么舍得呢?
“和这有关系么?”江懿淡淡道,“回答我的问题。”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低了下去:“我擅自动了兵器,违背与师父的约定,请师父责罚。”
江懿颔首:“不错,手伸出来。”
裴向云几乎一瞬间便想起了先前在陇西时挨过的打,记忆中的疼痛率先找上门来,让他身体不住地发着抖。
太疼了……
“师父,我……”
“少废话……”
江懿将那杆枪踢去一边,声音渐冷:“再多说一个字,打的就不只是手了。”
裴向云瞥了一眼那马鞭,眸中罕见地多了些许畏惧,踟蹰半晌却仍闭着眼将手掌摊开,垂下头把手伸到江懿面前:“师父,学生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江懿静默半晌,忽地轻笑了一声,将马鞭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今日便饶了你。”
裴向云似乎听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猛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师父,我……”
“明儿大年三十,今天打你太晦气……”江懿道,“这责罚先欠着,往后再补回来。”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他,轻声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了?”
江懿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微微蹙眉:“嗯?”
“先前李兄与我说爱之深责之切,师父是对学生有期盼,所以才要这样狠狠地责罚学生……”裴向云的语气很急促,“但如今师父不愿责罚我了,是我太让师父失望了吗?”
江懿有些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发现了新奇的东西:“竟也有人乐意讨别人的打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涨红了一张脸,却仍执拗地跪在地上:“师父,你还是打我吧。”
他宁可被江懿揍得遍体鳞伤,也不愿被那人冷落忽视。
这对他来说比死都难受。
江懿早上就吃了块点心喝了杯热茶,此刻胃有些疼,懒得与他继续耗着:“谁愿意打你,你要乐意这么跪着便跪着。”
他说完便转身要走,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巴掌声自身后响起。
江懿的动作瞬间顿了下,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便看见狼崽子刚刚往自己脸上掴了一巴掌。
裴向云用的手劲很大,几乎立时脸便肿了起来,一双眼却亮得很:“师父,我自己罚自己,我真的知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说完,似乎为表真心一样,忙不失迭地又给自己另一边脸来了一巴掌。
江懿有些头疼,语气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我昨晚不是与你说了今天要带你出门么?你把自己掴得像个猪头一样,出门去丢不丢人?”
裴向云见他还愿与自己说话,心中一喜,连忙道:“无妨,师父我不嫌丢人的。”
“我嫌……”
江懿彻底垮下脸拂袖而去。
裴向云倒是高兴了,抠了块积雪敷在脸上,待差不多消了肿,这才欢天喜地回了屋里。
江懿正将衣领扣上,瞥见他也没多几分好脸色,冷哼了一声:“发完疯了?”
裴向云讪讪地笑了下:“师父,别生气了。”
别生气?
说的倒是容易。
江懿如今一见他这傻狗的模样便烦得厉害,将大氅披上便向门外走去。裴向云连忙紧紧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今天燕都的太阳很好,从薄雾后露了出来,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裴向云看着身前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悄悄向前伸手,将自己手映下的影子与那人的叠在了一起。
就如同两人正牵着手一样。
他颇为遗憾地小声叹了口气,念想起上辈子与老师那些为数不多的亲密时光。
江懿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回头便见狼崽子受了惊吓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这么心虚?”
“我没……”
裴向云不可能和他说自己方才想牵他的手,顾左右而言他:“师父,你今天穿得少,不冷吗?”
在陇西时条件不好,江懿便就那么几套衣服换着穿。如今回了燕都,就算他不想,也得顾着他爹的面子好好拾掇拾掇再出门,免得被人念叨。
他今天一身月白的袍子,衣袖看上去飘逸轻盈了不少,所以显得比在陇西时穿得要薄。
可实际上是做衣服的工匠特意用相同厚度的料子做了这套衣服,本质上还是不冷的。
江懿懒得理裴向云的这些问题,敷衍地「嗯」了一声,走进了旁边的一栋小楼。
这栋小楼造型精致,从外头便能看见二楼敞开的窗后有着耸动的人影,生意似乎相当不错。
裴向云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跟在江懿身后一步步向前走,不住地打量着楼内的装潢。
一楼摆着些长凳,面朝着最前方的一处台子,上面摆着一架古琴,一个蒙着面纱的姑娘正坐在琴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眸向他看来,眉眼弯弯地笑了下。
裴向云没想到她会突然对着自己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带着上楼梯的步子都不利索了,险些栽在地上。
江懿垂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绊,绊着了。”
裴向云轻咳一声,决计不将自己被一个姑娘吓着的事告诉老师。
那给两人带路的婢女将他们带到二楼的一间厢房外便离开了,江懿将厢房的门推开,里头的喧哗声骤然扑面而来。
陆绎风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的袍子,看见江懿后笑着起身道:“好久不见,可真是想死我了。”
江懿似乎习惯了他这热情似火的招呼,眉眼间带着几分无奈:“十五爷,好久不见。”
裴向云的目光还未从十五皇子身上移开,便听见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间,继而像锅中沸腾的水一样再度吵嚷了起来。
“是江丞相!就是不知他是否还收学生。”
“真的是他!”
“十五爷真厉害,居然真能请得动这尊神仙,若是他收了我做学生,那乡试还愁么?”
“江大人,不才今年便要应试,有一篇文章夫子改不出来,您能赏脸帮小弟改一下吗?若江大人尚未有学生,小弟想……”
一瞬间,那些原本正划拳喝酒的人悉数围了过来,将裴向云生生从江懿身边挤了出去。
裴向云望着眼前多出来的这十几个人,心中莫名浮起一阵火气。
凭什么把他挤开?
自己是江懿的学生,他们又算什么东西?
兴许是这屋内也过于闷热,他心头点燃了一把无名火,将嫉妒与愤懑烧做一团。可看向被人围住的江懿时,那不满中又莫名生出几分自惭形秽。
老师那样好的人,与自己站在一起,旁人应当觉得奇怪吧。
毕竟江懿在他眼中便如那天上皎皎之月,而他裴向云却和沟里的石头别无两样,如何看都是不般配的。
眼前的人看上去个顶个比他聪明伶俐,生得又精致好看,哪怕放在身边都是养眼的。
裴向云垂眸,那些暴虐与烦闷逐渐被自卑取代。
他悄悄地从人堆后面离开,自己站在一个角落中,听着那些人口中喊着老师的名字,明里暗里要做江懿的学生。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厢房内,只觉得一切繁琐的装饰都如此的扎眼,似乎每一处都在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的格格不入。
先前与老师一同出门的喜悦被冲淡了。
若自己现在走了,江懿是不是也发现不了?
他生出这赌气一样的念头,刚准备往门口挪一挪,便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裴向云……”
裴向云蓦地抬头,便看见自家老师正蹙眉垂眸整理被挤乱的衣袖,而周围那些人也退开了些许距离,正齐齐地望向他。
一瞬间,他成了这屋子里的主角。
“小裴兄弟,这么久不见也不跟本王打个招呼?”
陆绎风靠在江懿身边,对他眨了眨眼:“小没良心的,若当时没有本王,你早被你师父丢门外了,还不快些过来,躲去哪呢?”
裴向云不敢相信方才是江懿主动喊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他脚步虚浮地慢慢向江懿走去,身旁人的低语悉数落在了耳中。
“这人是谁?看着怎么有些痴傻。”
“不会是什么乡巴佬吧?他是怎么攀上关系的?”
“长得也凶……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间攥紧,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耳畔的声音与前世自己听过的非议慢慢混杂在了一起,吵得嗡嗡作响。
这些燕人果然还是这个德行。
那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德行,真是讨人厌得很。
他真想杀……
手腕忽地被人扣住,打断了裴向云心中不断翻涌的恶意。
他茫然地抬眸,撞上了江懿的眸子。
他的老师眉眼间的情绪依旧淡淡的,对周围的人道:“对不住各位,已经收了学生,再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平白耽误了功夫,还请大家海涵。”
作者有话说:
喜提一只会自己打自己的狗酱
第78章
这群人听见江懿的话,知道人家这是很明确地拒绝了。
他们悻悻地回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不由得窃窃私语。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被江大人看上?”
“说不准是今年乡试的黑马,可得仔细着些。”
“姓裴?燕都中哪个世家姓裴?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们说了什么裴向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被人拽着胳膊在桌边落座。
众人围坐在桌旁,看着屋子中间那舞女翩然起舞,弦乐声将人说话的声音都盖住了。
陆绎风对他挤眉弄眼:“算算时间,快三年没见了,还记得本王吗?”
“见过十五皇子……”裴向云轻声道,“记得的……”
“还不错嘛。”
陆绎风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个小白眼狼。”
江懿抿了口热茶,淡淡道:“你如何知道他不是白眼狼?”
“江子明,你过分了啊。”
陆绎风手中的折扇轻轻叩着桌面:“人家小孩挺好的,怎么你就是看他不顺眼?从三年前到现在一直是这个德行,你要是真不喜欢他倒也别收他做学生啊。”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太想说话。
裴向云舔了舔唇:“师父对我要求严格是好事,我没关系的。”
“你没关系?”
陆绎风冷哼一声:“傻子,你知道那边坐着的人是谁?”
裴向云哪里知道,全身心思都在江懿身上,迷茫地摇了摇头。
“那个穿青色袍子的是刑部侍郎的侄子,红色袍子的是典客的儿子,再右边那位又是不知哪个尚书的孙子……”
陆绎风小声道,“我这么说你想明白了?”
他显然是高估了裴向云。
裴向云被捡回来后一直待在陇西,见过最大的官职便是自家老师,接着便是张戎老将军,剩下这些侍郎尚书什么的也只是听人提起过,却根本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陆绎风撞上他那双迷茫的眼睛,恨铁不成钢道:“大半个燕都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子孙子齐聚一堂了,你竟还不觉得奇怪吗?”
“他听不懂……”江懿道,“算了吧……”
“不能算了。”
陆绎风苦口婆心道:“傻子,你被你老师坑了。”
裴向云眸中神色微动:“什么?”
“江子明昨儿晚上连夜给本王写了封信,要本王想办法将这些世家公子召起来,本王便一口气儿叫来了这二十几人。”
陆绎风手欠,戳了戳他的心口:“小傻子,这些人都是奔着你老师来的。”
裴向云原本听得云里雾里,可偏生就这句话听得明明白白。
他眸中的迷茫骤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戾气。
“要么是想拉拢他,要么是想要他命……”陆绎风道,“所以这才卯足了劲往江子明身旁凑,并不是真心要从他这儿学点什么,这你可听懂了?”
裴向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江懿不无嘲讽地轻笑一声:“他听懂了才怪。”
“我听懂了。”
裴向云有些不服气地小声说:“他们都觊觎师父,我会保护你的。”
陆绎风没忍住笑了出来:“既然你说自己听懂了,那你可知道为何本王说你老师在坑你么?”
裴向云摇摇头。
“江子明当着这么多人面将你拎出来说是他的学生,这些人能不眼红吗?等他们回家了就把你家底都查一遍翻出来,绝对不会罢休的。你现在是众矢之的,特别危险,现在可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吗。
可裴向云非但不似陆绎风想象的那般生气,反而轻轻地笑了出来。
陆绎风奇道:“你笑什么?”
“他们若是将矛头都对准我,那是不是就不会为难师父了?”裴向云道,“不为难师父就好,我不怕的。”
更何况老师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欢喜得很。
陆绎风瞪了他半晌,摇了摇头:“怪哉,怪哉!”
“他连挨我打都乐意得很,你替他操什么心。”
江懿不理会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怪话,直奔主题:“我要你帮我找的东西带来了吗?”
“好歹我也是个皇子。”
陆绎风嘀嘀咕咕地从怀中摸出了几页纸递给他:“放尊重些,江子明,别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你非要见这些人,小爷我可大费周章动用人情,说是新年前要大家聚一聚才把人诓过来的。”
江懿不言语,将那几张纸仔细地收进怀中,指节叩着桌面低声道:“哪个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
“怎么,户部尚书有问题?”
陆绎风往日便瞅着这些天天在朝堂上扯皮的酸儒不顺眼,如今听说可能有八卦听,立刻兴奋了起来:“贪污受贿还是私通外敌?那老小子最近不太对劲,听说家里供了两株玉珊瑚,高调得不得了。就他那仨瓜俩枣的俸禄,干十年连夜明珠都买不起。”
还挺会猜的。
但江懿也只不过有这么个猜测,却尚未有证据能证明他的猜测,故而没立刻答话。
陆绎风微微蹙眉:“你要我给你找户部尚书与驸马都尉陈年的折子,这又是为何?”
那边的世家公子们纵然没了拜师的机会,可好不容易精心打扮出来一次倒也不能闲着,开始喝酒行起酒令来。
江懿瞥了那群少年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听说城登县的事了吗?”
“略有耳闻,但知道得不是很清楚……”陆绎风道,“到底怎么了?我皇兄前些日子旁敲侧击问我许多次,我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口中的皇兄指的是当朝太子。
大燕皇帝是个多情种,后宫佳丽无数,每个他都能叫得出名字。
而这些妃嫔新入宫时大抵都会被皇帝宠幸一两个月,然后便与其他姐妹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去宠幸新人。
如今这个宣贵妃算是时间久的,长达半年了,皇上都没再往后宫中添新人。
所幸皇上多情行事却并不荒谬,到底还是立了皇后之子为太子。
太子敦厚仁善,待这十四个兄弟姐妹甚好,时常寻人一同出游赏花吟诗喝酒,倒是帝王家难得一见的其乐融融。
江懿简明扼要地将部分经过告诉了他,隐去了些许自己的猜测。
陆绎风听后大惊:“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江懿示意他冷静:“我从城登县带回来了些许文书材料,待回去比对一下字迹,说不定便能查出那个潜藏在燕都的内鬼。”
他今日让陆绎风把人都喊来,就是想先看看这几个在他怀疑范围内的臣子是否会率先动作。
纵然这是一场存了心思的宴会,江懿到底还是没让陆绎风太过难办。
即便知道那内鬼就藏在这些人之间,他仍然表现得十分谦和好说话,甚至连带着帮了好几个人看文章。
说是看文章,实际这些人赖在他身边插科打诨,试图打探出他这次回燕都的目的,亦或是到底想站在朝堂中的哪一派。
江懿悉数将他们糊弄过去,直至最后一个拿着纸卷的人来到他面前。
那人没有将纸卷递给他,而是十分亲切道:“江大人,不知令尊可否与您提过家父曾上门提亲一事?”
江懿挑眉,抬眸向那人看去。
面前的人生得算是好看,面色中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你是……”
“在下是户部尚书宋玉修之子宋修……”那人浅浅向他拱了拱手,“家姐待字闺中,十分仰慕江大人的才学,一时任性要家父贸然登门提亲,先给江大人赔个不是。”
江懿垂眸,没接他的话茬,只拿过他手中的纸卷翻看了起来。
宋修面上的笑意未变,站在着不动时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
“行文思路缜密,遣词造句也风雅……”江懿淡淡道,“没什么好指教你的。”
“江大人谬赞。”
宋修接过自己的纸卷,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方才在下所说的,江大人可知晓吗?”
“知晓了。”
江懿支着脸颊,抬眸瞥了他一眼:“听说令尊准备办新年宴席,这宴席要在何日举办?”
宋修听他这么问,心下一喜,连忙道:“全看江大人什么时候空闲。”
“都说客随主便。”
江懿笑了下:“如何也不能要尚书大人随着我的意思走。”
“那待在下回去与家父商议一番,再修书送往江大人府上……”宋修道,“江大人看这样可好?”
江懿淡淡应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又行了个礼。
陆绎风在旁边小声道:“你不会其实是看上了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才要我攒这么大个局为你说媒吧?”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毫不掩饰愠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们临近午时到的酒楼,如今已过去了四个时辰,外面的天都黑了。
世家公子三两散去,江懿与陆绎风刻意走在所有人之后,而裴向云则沉默地缀在江懿身后,目光紧紧地黏在那人的背影上。
“待我去见了户部尚书,再仔细理一理其中关系……”江懿低声道,“届时你先探探陛下口风。其中几人都是他亲自点的探花榜眼,我担心会出变故。”
“放心,绝对给你办得妥当。”
陆绎风话音刚落,目光落在酒楼的门口,脚下忽地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处。
江懿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自己身侧响起。
“十五爷,你可真逍遥。”
江懿抬眸便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大步向这边走来:“公子我在家中独守空房,你来这儿喝酒听曲儿,倒是快活得很啊。”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你……
狗子:我的银行卡密码是……
狗子有银行卡吗;
没有,可可怜怜
第79章
陆绎风的身子哆嗦了下,下意识地要往江懿身后钻。
江懿冷着脸向侧旁让了让,将他揪了出来。
他如今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以为这十五皇子许久不纳妃是因为玩性大,与他那风流老爹作对,可现下来看似乎并非这么一回事。
这浓眉大眼的何时也成了个断袖?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蹙着眉看向自己这位多年好友,半晌开口道:“原来你多年不纳妃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
“你误会了。”
陆绎风垮着脸,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恶狠狠看向那小书生:“你来这里作甚?这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吗?”
“我怎的就不许来了?”
那书生站定,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转了转:“你十五爷可以来快活,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妖精勾得你大早上便往外跑。”
陆绎风低声下气道:“祖宗,我们出去说,出去说可好?”
他瞥了一眼旁边躲在帷幕或柱子后偷笑的舞女,只觉得有些颜面扫地。
那书生是个好说话的,拽着他的袖子便向酒楼外走去。
裴向云沉默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师父,十五皇子他……”
他是喜欢男人吗?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联想起这狼崽子颇为丰富的前科,愠怒道:“少问不该问的。”
裴向云欲言又止,垂眸瞥见了自家老师微红的侧脸,又将准备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出了酒楼,便看见陆绎风还在与那书生拉拉扯扯。
所幸现在天色渐晚,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不然皇室的面子怕是也一同没了。
“祖宗咱回去说行不行?”不知是否是江懿的错觉,陆绎风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卑微,“你这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那书生却不依不饶:“你堂堂一个皇子,大白天往酒楼中跑,这又成何体统?”
“我……”
陆绎风有苦说不出。
他总不能把江懿供出来,说是丞相要他帮忙设个局,只有设在酒楼里这群世家公子才肯赏脸来一趟吧?
那书生以为自己踩中了陆绎风的弱点,登时觉得自己也有理起来:“等回去我便向我爹告状,你且等着。”
“我……”
陆绎风实在遭不住,怒喝道:“江子明,你过来和他说。”
江懿蹙眉,刚要说他们的家事自己不好参与,便听十五皇子瞬间软下来的气势:“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咳,这是本王的……王妃。”
裴向云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他就说燕人也有好男风的,也是有过两个男子相爱成亲的例子,那是否说明自己和老师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江懿不知这狼崽子心里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陛下怎么会……”
陆绎风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没好气道:“他是女扮男装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那书生被人点破了伪装,瞬间泄了气,将陆绎风的袖子丢开,嘟囔道:“说出来做什么,没意思。”
“那你跟捉奸一样拽着我袖子在街上撒泼就有意思吗?”
陆绎风将被拽得乱七八糟的衣袖整理好,没好气道:“你可真是……罢了,罢了,不与你一般计较。”
江懿这时方才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些惊讶道:“这是陛下给你纳的王妃?”
陆绎风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是啊,梅晏然,宁北梅将军的掌上千金。”
他说完,又不甘心似的嘀咕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平日白送你那么多好东西了。”
梅晏然只消沉了片刻便又活络了起来,探究地看向江懿:“你便是他们所说的那个顶有名的丞相?果然看起来好年轻啊。”
江懿对她笑了下:“微臣江懿,见过十五王妃。”
“别这么见外。”
梅晏然眼睛一转,唇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能与陆绎风一同逛酒楼,想来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人。”
“你别揪着这一件事不放……”陆绎风道,“小爷来这里是有要事的,你别添乱。”
江懿轻咳一声:“十五皇子是来替我办事的,王妃若是实在气不过,责罚微臣便好。”
“那不行……”
小姑娘也不再伪装先前的男声,用原来清脆的声音道:“江丞相这么好看的人,可罚不得,本王妃看着可喜欢得紧。”
陆绎风磨了磨牙,刚要说什么,便听她抢先道:“择日不如撞日,本王妃也许久没出来了,一起去看灯会可好?”
江懿瞥了一眼站在后面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裴向云,觉得带着狼崽子在外头闲逛太久怕会出事,刚要婉拒,陆绎风却立刻赞同道:“可以可以,本王正巧闲来无事,如此甚好。”
江懿微微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如何就被人强行拉入伙了。
梅晏然这时才注意到几人身后站着个从未说话的人,探头去看裴向云,却径直撞上了他那双深邃的黑眸,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下。
裴向云原本只是看她离江懿有些近,下意识地有一种领地被无端侵/犯的感觉,待看见梅晏然往后退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应当是有些凶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姑娘。
乌斯的女子骨架较比汉人大了许多,看上去便有一种力量之美,与汉人女子的「精致」完全不搭边。纵然一身男子装扮,也能从那眉眼中觉察出几分秀气来。
江懿瞥了他一眼,似是在警告他收敛些身上的凶气。
裴向云退后一步,垂眸看向地面。
梅晏然似乎还是有些怕他,怯怯地瞥了他一眼,试探道:“这位是……”
“江子明的学生。”
陆绎风似乎这会儿也才想起来还有个「外人」在旁边,于是征询他的意见:“你是要与本王一同去灯会逛逛,还是自己回去?”
裴向云下意识地看了眼老师。
江懿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道:“你自己决定,看我作甚。”
“若师父去的话,那学生也一同去吧。”
梅晏然似乎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出来一回,兴奋得很,再加上穿着一身男装,小跑着走在三人前面,路上遇见什么摊位都要停下来看一看。
江懿这会儿逮着机会问陆绎风:“何时封的王妃,怎的也不与我说一声?”
在他印象中,上辈子陆绎风好像并没有纳这么个王妃,甚至剧情中搜寻一遍,也未找到太多关于梅晏然的戏份。
“也就去年的事,其实我俩早认识了,只不过一直没摆在明面上说罢了……”陆绎风面上满是嫌弃,“小姑娘人不大,一天天就琢磨着怎么折腾我,还忒喜欢唱戏的。不仅将那些唱戏的请进王府,还非得抓着我一同扮那些个角儿。今天陪她演杨宗保,明天陪她演陈世美,后天又是崔莺莺和张生……我说,你笑什么?”
江懿抬手掩去唇边的笑意,慢条斯理道:“我倒是觉得你好像很心悦她。”
“心悦?”
陆绎风脚下一个踉跄:“我心悦她什么?栖凰坊里那么多美人我放着不心悦,偏生心悦个疯丫头吗?”
江懿刚要说什么,便听梅晏然在前面喊道:“阿风……”
陆绎风立刻闭了嘴,向前跑了两步。
小姑娘似乎是将冰糖葫芦的糖汁沾到了手上,手忙脚乱地要将污渍擦掉。
陆绎风拧着眉,用一块帕子小心地将她嘴角的酱汁擦了,口中似乎数落着什么,可眼神却十分温柔。
不过是不自知罢了。
当局者迷,不若旁观者清。
江懿看着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下,一阵夜风从身侧掠过,让他周身忽地发寒。
抬眸望去,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像他这样伶仃站着的倒基本没有。
那么一瞬间,江懿只觉世间万物旷而悠远,自己与旁人隔了一层障壁般,如同生活在两个世间。
可这样的感觉也只有一瞬。
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被人轻轻披在他的肩上,将那夜风带来的寒意尽数驱散。
“师父,天晚风寒,注意保暖。”
裴向云低沉的声音从他耳侧响起,让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颤,几乎立刻想从站着的地方逃开。
江懿生生忍住这种逃跑的念想,轻声道:“我不冷,你自己披着吧。”
裴向云却固执得很,不肯将这披风拿走:“我也不冷。”
江懿眯起眼看向他,正欲发作,却听梅晏然在前面喊道:“江大人,你们怎么不过来呀?”
裴向云抚在他肩上的手烫了一下似的,倏地缩了回去。
江懿拢着披风,躲着什么一样快走了几步,却听那狼崽子闷不做声地又跟了上来,紧紧缀在他身后,像一条忠诚的狗。
梅晏然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东张西望着更远处的景物。
“你不要乱跑,吃东西有吃东西的样子……”陆绎风拧着眉数落她,“跑丢了谁负责?我去哪找你?”
“我丢不了,你烦死了。”
梅晏然抬眸向后望来,忽然道:“我不要你陪了,你跟江大人聊那些无趣的朝政去,我和他一起走。”
裴向云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怕着自己的小姑娘蹦跳着过来,揪住他的一只衣袖。
陆绎风的脸色瞬间黑了:“梅晏然,别闹了。”
“我没闹……”
梅晏然看也没看陆绎风一眼,拽着裴向云便走。裴向云不放心江懿,连连回头了三次。
“照顾好她……”江懿道,“注意安全。”
裴向云心里一暖,哪怕知道那句「注意安全」可能未必是给自己的。
他还未来得及再和老师多说几句话,便被小姑娘拽到了人群之中,看不见后面跟着的两人了。
梅晏然长呼了一口气,紧了紧衣领,对着裴向云笑了下:“你别紧张呀,我又不会吃人。我长得很凶吗?我觉得你比我凶多了。”
裴向云从未单独与女子接触过,双手缩在衣袖中,拘谨地瞟了她一眼。
小姑娘生得确实好看,一双大眼睛像是密东进贡来的葡萄,黑亮剔透。唇上似乎带着些小心机点了不同色的胭脂,层叠出水墨般的层叠氤氲来。
裴向云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仓促移开眸子:“这样跑出来不太好,我们还是等一等……”
“不等了,等什么等。”
梅晏然蹙起两道秀气的眉:“本王妃方才是要你来陪,等他们两个作甚。”
裴向云似乎终于觉察出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你不开心吗?”
“我不开心?”
梅晏然一边踢着地上的雪,一边嘟囔道:“我有什么可不开心的,我一个人好着呢,他逍遥快活了我也自在,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裴向云因着方才江懿一句「照顾好她」,目光就未从小姑娘身上移开,紧紧跟在她身后:“你在说十五皇子吗?”
梅晏然嘴唇微翘,沉默半晌道:“还没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啊?”
“裴向云。”
“裴向云……”梅晏然念了遍他的名字,“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裴向云不懂她为何忽然问这个问题,正纠结着如何回答,却见她眉眼间掠过一丝俏皮。
小王妃踮起脚,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谁,你骗不到我。”
“你是不是对江大人有逾越师生之情的念想?”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这么明显吗
第80章
这句话不亚于惊雷般在裴向云心头炸响。
他骤然绷紧了身子,警戒地望向梅晏然。
梅晏然见他这幅模样,便知自己说对了:“很好猜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我没有……”
“骗子……”
梅晏然撇了撇嘴:“没人喜欢骗子。”
裴向云抬眸,眼中略过一丝不太明显的冷意。
万一她将这件事告诉江懿了该怎么办?
万一……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和江大人说的……”梅晏然道,“小秘密嘛,每个人都有。”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叹服于她的剔透,便听她继续道:“其实我也有小秘密。”
她偏过头,声音很轻:“我很早很早就喜欢阿风了,他不知道,总觉得我是小孩子。”
裴向云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十五皇子妃的少女心事,不太清楚自己该如何回应,只干巴巴道:“那,那很好,喜欢挺好的。”
“嘴真笨……”
梅晏然毫不掩饰地嘲笑他:“江大人才不会喜欢嘴笨的人。”
“那师父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知不觉间裴向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方才如何坚定地说过自己不喜欢江懿,有些急切地询问道:“师父更喜欢会说话的人吗?我该如何能讨他欢心?”
梅晏然挑眉看向他,眼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怜悯:“你竟觉得江大人会有心悦的人吗?”
周围的人熙熙攘攘而过,于尚未完全暗沉下来的天色下嬉笑说闹,间或夹杂着小贩叫卖的声音,十分喧嚣。
可裴向云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慢慢沉入谷底的声音。
“难道……不会吗?”
梅晏然没有回答,看向身边卖酥糖的小摊:“我想吃这个。”
裴向云二话不说,将自己仅有的银两拿出来放在她手心中。
梅晏然称了一小袋酥糖,含糊道:“江大人嘛,我爹夸过他好多次,说他心系苍生,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是不世出的贤臣能臣。”
裴向云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所以呢?”
“你难道没有答案吗?”
梅晏然笑了:“对天下苍生多情,必对身边人薄情。江大人爱着大燕百姓,就注定几乎没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我说这个,你可懂得?”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冷了下去,机械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该料到的。
上辈子老师便是如此,因为家仇国恨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在新的王朝中苟活,最后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曾经他不懂,一门心思地恨着大燕,直到这一世重生才逐渐想明白了很多未曾想明白的事。
梅晏然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男人么,都这个样子,一旦扯上事业就特无情,还是陛下好。陛下的妃子都是顶漂亮的姐姐,尤其是宣姐姐,我每次最愿意与她一起做女红。陛下真的很宠她们,吃穿用度从不短任何人。”
裴向云看着她将最后一块酥糖塞进嘴里,问道:“你竟不奇怪吗?我与江大人本是师徒关系,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梅晏然将装酥糖的纸袋子仔细叠好,抬眸看向他,似乎他问了个很无聊的问题:“每日我在宫里,在话本子里见的东西多得很,断袖又怎么了?”
裴向云一直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莫名觉得有些开心。
“既然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我们就是朋友了。”
梅晏然对他挤了挤眼睛:“你不是中原人吧?看着不像。”
裴向云「嗯」了一声,护着小姑娘不被人群挤着:“我是混血。”
“这么厉害?”梅晏然眼中满是好奇,“我以为你会与那些洋人一样,生得金发碧眼呢,原来和中原人也这么像?”
像吗?
或许是每个看出他混血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大都忍不住在背后议论他,他从未觉得自己与中原人相像过。
梅晏然却似乎并不将他与中原人不同的长相当一回事,拽着他的袖子停在一处寺庙前。
这寺庙的位置离繁华的主街有一段距离,避开了喧嚣的灯火与人海,倒是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清幽寂静。
梅晏然跨过门口那道高高的门槛,对他招了招手:“进来呀……”
“我……”
裴向云自幼便不信这些东西。
乌斯人与汉人不同,他们信奉的是图腾,认为图腾会赐予战士们至高无上的勇气与力量。
而中原人与密东所信奉的佛教在他们眼中则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虚假神明,从来不屑一顾。
他从小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所以上辈子领军入城时没有管乌斯军将燕人的祠堂寺庙悉数付之一炬。
待老师去世,裴向云才后知后觉要找些什么心里安慰。他不去求乌斯的图腾,而是找了个被羁押的僧侣,求僧侣度了自己身上的罪孽,好死后干干净净地去见老师。
那僧侣年岁已高,被强行带到他面前,却依旧阖着眼不看他。
裴向云问他如何才能不再被困在梦魇中,如何才能找寻在意之人的转世,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只换来那老僧人一声怜悯的叹息。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乃是人生八苦中的七苦……”那僧人道,“人活在世间本就苦,施主却仍要强求所无法企及之物。贪嗔痴,此为三毒。施主执念过深,待魂归天地之时,要入阿鼻地狱,恶果已食,教老衲如何度你?”
那日裴向云发了很大的脾气,让人将这满口胡言的老僧拖下去杀了,却来不及细究自己暴怒的背后是不是无休止的恐惧。
“愣着做什么?”梅晏然见他许久没有动作,又催促道,“快些啊,一会儿他们便要歇息了。”
裴向云垂眸看着那道高高的门槛,下意识道:“我就不……”
梅晏然似乎没了耐心,拽着他的袖子便将人向庙中拉去。
裴向云被她拽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只来得及跨过门槛,不至于脸朝下摔在地上。
寺庙中静悄悄的,似乎将外界的沸反盈天彻底隔绝开来。
梅晏然先一步踩着地上青色的瓷砖向庙中走去,看见一道人影时眼前亮了下,恭恭敬敬地合掌行了一礼:“明轩大师。”
那原本正扫地的老僧抬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慢慢道:“老衲便知道王妃今日会来。”
梅晏然笑道:“我来抽最后一支签。”
那老僧将扫帚立在一旁,推开了前方大殿的木门。
“来呀……”梅晏然对裴向云招了招手,“进都进来了。”
裴向云犹豫半晌,到底还是跟着她走了进去。
殿中陈设简单,幽幽地点了四五盏莲花样的灯,橙黄色的光映亮了半尊古佛。古佛盘坐在白象上,双目微阖,慈悲地注视着这八苦人间。
梅晏然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那老僧拿着一个签筒站在她面前,将其中的木签晃了晃。
小姑娘脸上没了方才的狡黠,反而多了几分肃穆,深吸一口气抽出了其中一支木签。
老僧将那木签向灯火边递了递,眯眼看了片刻后道:“恭喜王妃,是上上签。”
梅晏然的表情瞬间灵动了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
老僧把木签放回签筒中,随即递给她一张红纸,上面好像隐约写了什么字。
似乎察觉到裴向云疑惑的目光,她笑着解释道:“自从与阿风定了婚事,我每七天便来这儿求一签。我想着求一百支上上签,待成婚时都送给他,足以佑阿风一世平安。”
裴向云不懂汉人的规矩,奇怪道:“可你已经是他的王妃了啊。”
“只是名分而已,成亲的仪式还未办……”梅晏然脸颊飞上两抹薄红,“之前是我年岁太小,等年关之后便择个良辰吉日办了。这一百支上上签我求了两年多呢,还是我运气好,不然不知道再要多久。”
汉人真怪……
裴向云兀自站在原地思索「有名分」和「办仪式」之间的关系,小姑娘却像开了话匣子,自顾自絮絮叨叨:“喜服已经挑好了,我特意选了绣着翟纹的霞帔,特别漂亮。”
她跪在蒲团上,仰头看向他:“待我成亲那天,你会来吗?”
八成是不能的。
裴向云比任何人都知道老师有多心系陇西的局势,看着梅晏然眼中的期待,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得看师父如何安排。可我们不过刚认识不到几个时辰,为何要邀我去呢?”
“不只是你,还有很多人。”
梅晏然将那张写了解签的红纸小心放进怀中:“我要凤冠霞帔,我要八抬大轿,要世间所有人知道我心悦他。”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听起来空灵而澄澈。分明年岁不大,却饱含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就好像说起来「喜欢」二字,横亘在面前世间万千艰难险阻便都不存在了。
“你呢?”梅晏然看向他,“来拜一拜吧,说不准佛祖见你诚心保佑你,让江大人心里多个位置给你呢?”
诚心么?
裴向云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有多过分,若佛祖正看着人间,怕是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了。
梅晏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道:“来都来了,这儿求姻缘可准了。”
旁边站着的老僧笑呵呵地看着她,目光宠溺,似乎对她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习以为常。
裴向云没办法,只能在蒲团上跪下,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那尊佛像。
心虚啊……
他沉默半晌,轻轻开口:“大师,若是一个人罪恶滔天,恶贯满盈,佛祖会保佑他吗?”
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他半晌,捋了捋手上的佛珠,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施主,人。”
明轩大师一直半阖的眼睛微微睁开,目光深远地看向他,似乎透过裴向云外面这层壳子,直视着他那重活第二次的沾满血腥的魂灵。
“唯佛是至善,其余众生皆为恶。生死轮回中的万物,都要被佛祖普度。你想问的可是另一个问题?”
裴向云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角:“什么问题?”
老僧定定看了他片刻,低声道:“一个人若是恶贯满盈,佛祖还会庇佑他吗?”
作者有话说:
咋讲呢;
不能剧透;
但这是戏份少的都不能算作副cp&我不写没必要的配角;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