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裴向云自己犯浑行,但若是被老师直白地点出,脸皮倒是变得相当薄。
他支吾着拒绝道:“不了吧,太……”
“太怎么样?”
江懿挑眉:“上辈子再欺师灭祖的事你都做了,我也什么都见过,你说太如何?”
裴向云撑着手臂起身想离他远些,可刚动了一下,背上的伤便刺痛起来,让他腰上一塌,又无力地趴了回去。
江懿垂眸看着趴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种「扳回一城」的快感。
先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很憋屈,如今再次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拿捏着裴向云的喜怒悲欢,这才多了些踏实的感觉。
“可这不一样。”
裴向云听他又将上辈子的事翻出来说,面红耳赤道:“上辈子是我做的事对不起你,是我不要脸也不顾及你的感受,现在不会了。”
江懿颔首:“那所以呢?哪里难受?”
裴向云听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有些痛苦地于胸腔中低吟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为何老师如此反常。
怕是在报复自己先前一时冲动的冒犯。
他想通了这点,正欲将态度放软讨江懿欢心,背上却骤然一凉,继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让他心中那点旖旎的念头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挣扎了下,拽着床褥便要逃走。
江懿轻叹一声:“我没力气按着你,自觉点回来好好上药。”
裴向云咬着牙,又将身子挪了回去,可当那药膏触上伤口时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挣脱,一来二去药膏基本全滑到床上了,伤口依旧因为被雨水泡过而往外渗着血。
江懿眯着眼,声音冷了下来:“大晚上自己作,然后跑来我这儿折腾我,能耐了你裴向云。没让你滚出去你应该跪着谢我,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裴向云死死地咬着唇,已然咬出了血,这会儿声音有些颤抖:“好……”
他未曾想过那土火药威力竟巨大如斯,哪怕仅仅是承受了爆炸后的气浪,也足以让他创口连带着五脏六腑一同火辣辣地疼着,其程度甚至不亚于上次被活活烧死。
或许因为上次他在火中时已几乎失去了大半知觉,而此时却是清醒地受着痛,于是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师父,对不起……”他轻声道,“要么你别管我了吧。”
江懿看了他半晌,有些无奈道:“听话,待你好好上完药,我考虑帮你解决下你别的难受的地方,你看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蓦地落在裴向云耳中,却在他心口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向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正如何你也亏不了,答应我么?”
裴向云撞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被蛊惑了般轻轻点了点头。
“那说好了……”江懿道,“不许躲,不许反抗,但凡躲一下这个约定就不作数了,你能做得到吗?”
这就好像给拉磨的驴面前吊了根萝卜一样。
哪怕明知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如梦幻泡影的海市蜃楼一般,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念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在萝卜后面跑,哪怕跑死都无所谓。
裴向云额上汗如雨下,双手几乎要将被褥抠出一个洞来,却生生地将自己钉在了原处,不敢动一下。
上药上得很顺利,江懿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背上的伤口又覆上一层药膏,继而换了新的未被雨水浸湿的细布。
裴向云虚脱般终于将紧绷许久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歪着头倒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唇齿间全是血迹。
咬得还挺用力。
江懿用帕子在他唇上抹了下,将血迹擦干净,继而丢到了一边废弃的细布上。
裴向云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师父,你答应我了的。”
江懿愣了下:“嗯?”
“你先前说只要我听话,你就……”
似乎这话说得他很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就……”
“我就什么?”
江懿轻笑一声:“想得美,我说了只是考虑一下,有问题自己解决。”
他说着起身,将那满是血迹的细布和帕子裹在一起要丢出去,却听裴向云轻声道:“知道了……”
依旧没有半分怨言,很乖。
江懿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恶劣。
分明没办法给裴向云他想要的东西,却仍忍不住沉溺于掌控住旁人的五感,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裴向云的底线。
底线会在何处呢?
自己要做到如何过分的程度,才会让裴向云彻底熄了对他的念想,正经为自己的人生找点事情做?
“裴向云,恨我吗?”
狼崽子显然又难过又失落,整个人软塌塌地趴在床上,负气似的将头扭到看不见他的另一边,闻言似乎想将头转过来,又好像觉得这样太没骨气,于是也只轻轻动了下,摇了摇头。
“我耍你,骗你,对你不好……”江懿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偏要这么做,还不恨我吗?”
不恨,不悔,不怨,这是当年求签时他在青灯古佛前发的愿。
裴向云的指节动了动,蜷紧了半晌又松开,还是摇摇头。
倔死了……
江懿有些头疼地叹息一声,将那染着血的细布收拾了丢去外头,回来时透过床上的幔帘看着床上依旧老老实实趴着的人,估摸着对方已经没了那方面的想法了。
任谁被这样泼了冷水都很难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
可裴向云如此执着倒是让他觉得很难办。
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裴向云是条疯狗,而唯一能制住他的缰绳却捏在自己手中。如果依着关雁归的话自己真的会死,那将来裴向云因此而失控该怎么办?
江懿方才独自在营帐中考量半晌,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却是让这逆徒恨自己。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更好过。
可裴向云却偏生要与他唱反调,哪怕自己这样不近人情地戏耍他捉弄他,他也是「不恨」的。
蠢狗……
江懿将外袍搭在一边的椅子上,伸手挑开帐帘,就见狼崽子迅速地将头扭去了另一边,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
“别闹了……”
江懿掩唇闷咳了几声:“快睡吧……”
裴向云舌尖抵着下颚,半晌低声道:“难受,睡不着。”
还难受?
江懿不信他说的话,侧身在他身边躺下,敏锐地察觉到狼崽子呼吸骤然滞了下,继而慢慢向离他远的地方挪去。
“再挪掉下去了。”
江懿看着狼崽子留给自己的带着委屈的后脑勺,半晌无奈地轻叹一声:“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裴向云背上有伤,要么侧躺要么趴着,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后费了不少力气将身子转了过来,侧躺着抬眸看向他。
江懿伸手,指腹从他眉眼间划过,轻声道:“一转眼真的长大了……上辈子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个年岁的你。”
兴许是他的语气过于反常,裴向云心中无缘「咯噔」了一下。
确实如此,上辈子这会儿的老师已经自刎而死了。
他舔了舔唇,试探道:“师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对吗?”
很长时间么?
江懿笑了下,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
“可我已经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就不会一直黏着我不放……”江懿微微阖眼,“都没点自己的事做,天天还像个小孩一样跟在我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可我就想跟着你。”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松散的衣领上,喉间蓦地一紧,连忙将视线移开,心中有些发虚。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江懿眯着眼,似乎十分苦恼:“那你到时候怎么办?嗯?”
不在了?
裴向云看着他,慢慢琢磨着这三个字,声音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惶恐:“你要去哪?”
江懿看着他这幅模样,再一次按捺下将实情告诉他的想法,囫囵道:“嗯……万一往后你做了将军,要你像张老将军一样守在陇西,而我在燕都呢?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我一直在陇西等你啊。”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你若是不想来,那我休沐时便回去找你,我没关系的。”
还真是无可救药。
江懿长叹一声,知道眼下是和裴向云说不明白了。
可看着他这执着的态度,如果自己哪天真的毒发身亡,这狼崽子估计能直接崩溃寻死了。
“师父……”
裴向云轻轻唤他,语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师父,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江懿却答非所问:“眼下还难受着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倏地发烫,不知说「难受」还是「不难受」。
“要帮忙吗?”江懿问道,“说话……”
“我……”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可唇舌仍然发干:“要的……”
那人似乎哼笑了一声,轻轻挣开了他的桎梏,手沿着他的胸腹向下,带着火似的一路燎原。
到底还是在为这陪了自己两世的学生心软,到底还是一面理智地要断了他的念想,一面又不忍看他委屈和迷茫。
人啊……
佛说:“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倘若他真能勘破,便也不必在此踟蹰良久。
“只破例这一次。”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仅仅只能给你眼下的欢愉而已。”
裴向云低/喘一声,面上染了几分殷红,却大逆不道地抬手揉过他的唇,声音低哑:“那我便好好活在当下。”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不黏糊何时黏糊(沉重)
第142章
灯火昏黄,忽明忽灭地在帐帘上闪烁着,勉强映出来一人侧卧的影子。
裴向云双唇微颤,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抬眸望向身侧的人,却撞入一双漂亮的眼中。
宛如星河溅落红尘,亦或是他曾在烈焰中见过的一山桃花灼灼。
“师父……”他心中具是饱胀的满足感,禁不住低声地唤着对方,“师父……”
江懿单手支颐,神情闲适,像是午后春睡刚被一帘雨声惊醒,让人全然无法想象他另一只手究竟在做什么。
裴向云难捱自己心中的情愫,撑着胳膊起身要去吻他,却被人挡在了半路。
“只说要帮你,没说还可以做别的。”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与裴向云被烧灼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裴向云却仍不依不饶地想与他亲近,他索性抽手离开,任狼崽子被不上不下地卡着,抬起一双满是水汽的眸子看向自己。
“听话……”江懿道,“别得寸进尺。”
裴向云似是委屈地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侧卧了回去,带着几分赌气般地向老师身前靠了又靠,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胸口,唇齿间时不时溢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江懿垂眸看着他,有些好奇道:“真的这么舒服么?”
裴向云抿着唇小声说:“师父若是想,学生也可以……”
“你看我想吗?”
江懿的眸色仍清醒而冷冽,似乎并未被身侧的人带动着一同染上那殷红。
裴向云有些不服气,昏了头地探手去摸索,却发现那人确实没有半分念想。
“早说了对你没那个心思……”江懿轻笑,“这回还不信么?”
裴向云咬着唇,一双眼中依旧满是不信:“或许是师父现在不想,但往后……唔!”
江懿挑眉,捏了捏他:“说话小心点,少惹我。”
裴向云被人拿捏了弱点,只能对老师言听计从,心里憋着一股气儿,却并未如他所愿坚持太久。
他闷哼一声,本能地要往江懿身上蹭去,却被人虚虚一拦。
江懿慢条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将手指擦净,顺势帮他也清理了,瞥了一眼身旁将头埋进被褥里的人,嗤笑一声:“小孩……”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
江懿用另一只手探进被褥,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扳起来:“不是小孩这么快?”
裴向云脸涨得通红,趁人不备翻身将老师困住,不依不饶地吻上了那双唇,心中的喜悦膨胀般地溢了出来。
老师那原本执笔翻书的手方才沾上了自己的气息,也只沾上过自己的气息。
这回并非先前那雷声大雨声小的吻,而是实打实长驱直入,吻得江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带着眼尾也多了几分薄红,愠怒地眯着看向这逆徒。
裴向云蓦地愣了下,眉眼间忽地多了几分笑意:“原来师父喜欢这样。”
江懿拧着眉,咬牙切齿道:“孽畜,滚下去。”
裴向云却搂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师父,我很欢喜。”
他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目光投向一边摇曳的灯火,心中没来由地一片安宁。
老师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在他耳膜上,极大地抚慰了他心中的不安。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应当正在府中,如困兽般不敢去看老师的棺椁,似乎只要如此欺骗自己,老师就还没有那样决绝地离开。
江懿见推不开他,索性也不再费力气,手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欢喜什么?”
“上辈子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我后来每天过不下去的时候便给你写信。我的字本来就写得不好,偏生越往后越拿不稳笔,生怕你看不懂我写了什么,花在写信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写之前是醒着的,写一半睡着了,待醒来继续写完,每年都烧给你。”
他说完后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你收到了吗?”
“没有。”
江懿看着他眸中的神采熄了几分,继续道:“都写什么了?”
写燕都的雪,江南的雨,错过的桃花。他赤脚走在田垄上,侧眸将月光投下的影子看做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一切到底还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成那副德行并不委屈,谁也不怪,只怪自己。
裴向云说着,眼眶又酸涩了起来,低声恳求道:“师父,这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不想再如游魂般孑孓于世间,不想华发早生,三四十岁便心死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想待老师好,想长伴君侧,不再承受生离死别之苦。
“可人总归是会死的。”
江懿抬眸看向帐顶,慢慢道:“诸行无常,生老病死本就是逃不开的命数,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我就和师父一起死。”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这世间没有你,我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江懿原本想稍微规劝他将生死之事看开,却不料自己这逆徒偏执得厉害,只能轻叹一声:“糊涂……”
“师父,你怎么了?”
裴向云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没底,空落落地挂在陡峭悬崖上一般,似乎下一刻便会坠下去万劫不复。
今夜江懿待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往后那尸山血海,战火弥天都是少年某个春夜魇住自己的梦,待梦醒了,一切还似寻常模样。
“没怎么……”
江懿觉得自己属实算得上无情。
如果换个人得知自己死期将至,估摸着在裴向云如此的执着下早就妥协地接受了他的喜欢,而非如他一般满心只记挂着还未实现的宏图大业。
就连眼下待裴向云好,也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心,有几分算计,亦或又有些许怜悯。
如果现在不给些甜头将这逆徒稳住,不知告诉他察觉不对劲后会出什么乱子。
他的精力太少了,也只堪堪够给大燕一个河清海晏,容不得多分出去半点私心。
江懿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他:“滚下去,热死了,你还睡不睡?”
裴向云依言小心地从他身上离开,动作忽地顿了下,又趁人不备在老师唇上吻了下去。
他发现老师似乎很喜欢被自己亲吻。
哪怕是先前自己陷入旖旎时江懿仍冷静自持,可方才他吻着老师的唇时,却仍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身子骤然紧绷,变得格外紧张。
江懿好像有些恼羞成怒,又毫不客气地赏了他脸颊一巴掌。
裴向云倒也不甚介意,揩了油便跑,餍足地赖在老师身边,将手轻轻搭在那人窄瘦的腰上。
两人之间难得有如此温存的时刻,伴着帘外春雨,倒让人琢磨出了些许「缱绻」的感觉。
裴向云定然是没睡的,心跳得快而急促,紧紧地贴在他手臂上,连带着他也跟着睡不着,想将手抽走,却发现狼崽子抱得很紧。
“裴向云……”他低声道,“松手,热。”
“热么?”
逆徒不依不饶地又贴着他近了几分:“可是今日分明下了雨,应当冷了的。学生在陇西满打满算也待了两辈子,不至于摸不清陇西的天气。”
这是明摆着要和他对着呛。
江懿「啧」了一声:“你就算这样黏着我,我也不会给你想要的,你能不能别……”
“给不了就给不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带着笑:“师父先前说只能给学生眼下的欢愉,那学生便专心享受眼下,这有什么不好?将现在活通透了,往后也不会想起来觉得后悔吧。”
江懿有些诧异地于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料到这话居然是裴向云说出来的。
“死过一次后就什么都不怕了……”裴向云小声道,“只要还能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的。”
真的有这么喜欢吗?
江懿沉默半晌,轻声问他:“你在陇西好好待着,把将军安排你的事情都好好做了,知道吗?”
裴向云蹭着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你是校尉了,平日少冲动,待下面的人好些……”江懿眯着眼,一条条地与他讲着,“恩威并施懂吗?我还指望你往后当个将军,把陇西好生守着。”
裴向云的呼吸骤然一窒:“师父,你别说了。”
“嗯?”
江懿偏了偏头,目光柔软:“怎么不让我说了?”
裴向云喉间发紧,被什么哽住了似的:“你上辈子也是这样。”
上辈子你自刎前也待我很好有求必应,也是这般交代后事一样交代我要好好活着。
而那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温情回忆,竟成了往后十年中我最难以忘却的梦魇。
可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样说着,好像马上要离开我了一样。”
“马上离开你?”
江懿似乎困意上涌,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倒不会,陇西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完了才能回燕都……估摸最少要三四个月?说不准。”
他不是这个意思。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看向他:“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帐帘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月光从云层后照在地面上,氤氲进营帐之中,让帐中勉强多了几分光影。
裴向云的眼睛很亮,带着急切与惶恐,紧紧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消失一样:“要是出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帮你的,你别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好不好?”
天真……
连自己的事都没拾掇明白,还想着要帮他分忧么?
江懿忽地舒展眉眼笑了,抬手将指腹轻轻按在他唇上:“没事,真的。”
“别想别问,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狗子被美美算计的一天;
安利黄黄的歌《故事里的人》真的超好听啊啊啊我爆哭qwq
第143章
裴向云原本以为那一夜自己算得上开了个小荤,往后便能与老师有更多的亲密接触,却发现事情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江懿似乎比原先更忙了,每日天没亮便披着晨露与月色出门,而晚上才满身倦意地回来,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疲惫,不知去做了什么。
他有心要陪老师一起,可张戎却开始手把手教他如何统率军队,如何安抚民心,要他好好与管辖的轻骑队伍与士兵相处,切莫分心。
裴向云记得那晚老师叮嘱自己的话,于是歇了黏着江懿的心思,安分地听将军的话,认真带着轻骑队每日巡逻布防,试图替老师分忧。
他以为自己也算是成熟了几分,按捺不住与江懿邀功的心思。
可每日晚上在江懿帐外等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甚至于几次他都等得昏昏欲睡,那人才披着件斗篷回来。
江懿第一次看见他等在帐外时有些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裴向云揉了揉眼,对他露出一个笑:“等你回来。”
江懿垂眸,面上似乎多了几分无奈:“不必等我,你白天不是很累么?晚上不去休息,还有精力等在这里?”
只是想见你一面罢了。
裴向云腿有些麻了。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没事……”他摸了摸鼻子,“左右我也无事,就想在这儿等你回来。”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道:“回去歇息吧。”
裴向云见他待自己与先前无异,心中多了几分失落,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师父你注意休息,脸色看着不大好。”
他抬手欲与他亲近些许,可伸到半路却又改变了主意。
老师最近忙得厉害,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是否会让他觉得困扰?
裴向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究是理智将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转身正欲离开,额上却忽地覆了一抹柔软。
江懿双眸微弯,轻轻揉了他的头:“知道你想说什么,听话。”
裴向云愣在原地,半晌才于唇齿间挤出了一个「嗯」。
“等我忙完了有事情和你说……”江懿轻声道,“往后不必这样等我,你自己也休息不好。”
纵然那人的手离开了他的额头,可裴向云仍觉得那微凉的柔软停留在自己的额上,让他一时间欣喜得手足无措。
“好……”
裴向云堪堪克制住了能与老师更亲密的想法,舔了舔唇:“师父你……”
“我没事……”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倦色,显得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回去休息吧,将军不是说明日带你去巡防涧边么?”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恍然发觉这几个月来对方的身形拔节般地长高了不少,隐隐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
“那我不打搅师父,先回去了。”
裴向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看见老师面上的倦意时又忍了回去。
还有很多日子,不急于一时。
那一晚后他回去认真思考了老师说的话,下定决心不能让那人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不愿将重要的事情与自己一同分担。
于是他试着把情绪牢牢压在心底,待思念终于露了个头时才按捺不住地寻了过来。
江懿原本以为他还会再与自己磨蹭一会儿,却未想到狼崽子答应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惊讶:“嗯?这么听话?”
“先前学生也是听师父话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已经能帮你做很多事了。”
他又看了眼老师,咬着牙转过身,生怕自己离开的意志不够坚定一样向自己的营帐跑去。
待跑回自己营帐前前,他下意识地回头,于夜幕中看见那道瘦削颀长的身影好像还静静地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背影。
——
江懿把该处理的事悉数处理完毕后,陇西已先一步迈入了冬天。
他再一次去地牢中看关雁归时,那人已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面容干瘪蜡黄,与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校尉判若两人。
江懿在他的囚笼前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这阶下囚,轻声道:“如何?你还是不愿说么?”
纵然他看淡生死,却不保证洪文帝能如自己一样看得开。基于这一点,他还是得试着问问关雁归解药的事。
关雁归的喉管中发出骇人的抽气声,看着江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甚好……”
江懿语气淡淡:“那便等过几日我回燕都,亲自去询问你姐妹吧。”
一句「姐妹」落入关雁归耳中,让他行将就木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回光返照似的弹了起来,枯枝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栏杆。
“这是怎么了?”
江懿慢条斯理道:“你好在意自己那燕都的姐妹。”
“我……不……”
关雁归于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继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无妨,本来就没想在你这儿听见什么答案……”江懿知道如何不见血地折磨他,“想来你那姐妹应当比你更愿意告诉我些东西。”
“你等不到的。”
关雁归的声音沙哑得骇人:“等你回了燕都,那狗皇帝早已毒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斯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大燕的朝廷。”
他闷咳两声,忽地刺耳地笑了起来。
江懿也舒展了眉眼,轻声问他:“真的吗?”
关雁归的笑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面容精致的昔日友人。
“关校尉还是少些关心我们大燕的事……”江懿柔声道,“先想想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他说完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袖袍,不再和关雁归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地牢。
今日冬至,陇西军营中走动的人却少。
江懿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士兵:“你们裴校尉在哪?”
那士兵认出了他,先行了个礼,而后道:“裴校尉说今日冬至,要带着大家包饺子煮汤圆热闹热闹。”
江懿听着觉得有稀奇,循着那个士兵的说法找去他们包饺子的营帐,站在帐帘外看了许久,直到有士兵发现自己。
“江大人来了!”
那士兵讶异地喊了一声,继而将整个营帐的视线全吸引了过来。
包括他们坐在主座上的裴校尉。
裴向云蓦地抬眸,与那人的目光于半空中相撞,径直让他平静许久的心中再度掀起惊涛骇浪。
他手上全是面粉,甚至脸上也被今日大着胆子的下官抹了几分白。
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有些滑稽,他忽地有些窘迫地避开了江懿的视线,低声道:“你们先包着,我去和师父说几句话。”
今年的新兵或许不敢和他闹,但与他相识许久的倒是胆子大,玩笑顺便就开上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时候你们说裴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喏,他最怕的人这不就来了。”
裴向云听见了他们的玩笑,故作气恼,眼中却带着笑意:“这怎能算怕?这是尊师重道,你们没有师父不懂的。”
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心虚,干咳了几声快步穿过起哄的士兵们,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江懿正望着远方出神,听见地上的积雪被人踩得「咯吱」响,刚要回头,却被人从身后忽地环住腰抱了个满怀。
裴向云的鼻尖蹭着他的衣物,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许多话哽在喉间,却半句也说不出。
江懿颈侧被他蹭得发痒,低声道:“松手,帐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裴向云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一双眼却仍紧紧地黏在老师身上,声音发涩,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两人并肩慢慢走在雪地上,江懿轻声道:“可我见你现在过得很好。”
“他们敬慕你,亲近你,愿意做你的朋友……”他慢慢地说着,“我还听将军说你前些日子刚去附近村子剿了匪?不错。”
裴向云点点头,动了动唇:“可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与老师足足三个月没怎么见面,偶尔只能收着那人于字条留下的只言片语,虚影一样让他抓不住,久而久之便用忙碌将这份难捱的思念深深藏在心里。
没见着人时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老师自己临了很多字帖,字进步了不少,连续几次巡防时捉回了乌斯的轻骑兵,还让四五个村子免于被山匪侵扰……
可眼下见了面,能说出口的不过一句「我好想你」。
裴向云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截木棍:“我和他们学了吹这个……你要听吗?”
他忐忑地瞥了那人一眼,没听见拒绝的话语,于是壮着胆子将那木棍横在唇边。
江懿这才发现那是根粗制滥造的木制短笛。
陇西军营中确乎有这种不知如何流传下来的习惯。士兵们平日娱乐的东西很少,没事时就琢磨着做这些小玩意儿,一人传一人,慢慢的整个军营便都会了。
裴向云似乎有些紧张,起先几个音调不稳,往后倒是愈发顺利起来,竟真吹出一首勉强听得出来的小调。
待他吹完一曲,江懿挑眉:“很耳熟,从哪学的?”
“今年有新兵是江南人,我跟他学的。”
似乎「江南人」三个字说出来,一切心思都不言而喻了。
裴向云面上发烫,欲盖弥彰道:“只是碰巧,碰巧他识音律,并非我……”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侧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你眼下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笑意:“笨死了……”
裴向云愈发面红耳赤,刚要为自己挣回来几分颜面,却听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
“长大了……”江懿揉了下他的头,“终于不再气我,知道哄我开心了。”
裴向云鼻尖蓦地一酸,却听他继续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好好守着陇西,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务必准点来,有些许那什么(赛博点烟.jpg);
推推宝贝基友的古耽-《我钓了仙界最强两位》by夏从灵,文案↓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攻第一个字怎么读orz;
对于迫在眉睫的任务,系统让于承星想找个人双修。
整个修真界拥有纯灵之体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魔尊坙邪,一个是仙尊风逐雪。
找谁都得死。
豁出去了,脸皮也不要了,但这个魔尊太纯情了吧——
还没等把人吃到,于承星就被魔尊杀了。
淦,他就知道修魔的怎么会是好人,这个王八羔子,老子要复仇虐渣!!
这次他重生变成了乾元派弟子。
系统:宿主你振作起来啊,用你的合欢宗的本事,快点拿下仙尊!!
于承星:我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做,就是说点好听话,没想到仙尊一个劲贴上来。
而且,这人有点眼熟……
等他积极回应的时候,仙尊大人却在一个人生闷气。
于承星:这人怕不是有毛病?越说爱他,他越生气。
系统:你不如再积极点?
……
坙邪跟风逐雪是一个人,但世人不知道,于承星更不知道。
当初于承星哭着说喜欢身为魔尊坙邪的自己。
一转头重生了又对着身为仙尊风逐雪的自己甜言蜜语。
偏偏他做错事在先,舍不得打,舍不骂,只能自己生闷气。
而不知道自己早就掉马甲的于承星还在各种献殷情。
转头竟然被魔尊堵上了门。
坙邪:我错了,我爱你。
于承星:不,我已经喜欢上仙尊。
坙邪想了想点头说:也成。
于是把人抱回洞府,不日成婚。
第144章
明日便走了?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吗?”
江懿颔首:“先前来陇西时,燕都并未太平,这次回去,我想……”
他轻咳一声:“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你好好守在陇西,别让我失望。”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这次不带我回去吗?”
“带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个人能处理的事。”
裴向云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哽得他难受。
他沉默半晌后轻声道:“知道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江懿怔了下,却并未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这些日子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从前,心悸与头疼的症状越来越明显,显然慢慢与关雁归所说的毒发症状相吻合。
还有机会回陇西吗?
江懿不清楚。
但他只能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想法子将裴向云稳在陇西,这样自己在清洗燕都时才能安心,不必担忧腹背受敌。
“或许吧,这个说不好……”他慢条斯理道,“问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垂眸,紧紧攥着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来的木笛:“我会想你。”
“为何想我?”
江懿拢了拢衣领,望向身后不远处那间灯火通明的营帐:“你如今不是过得挺好么?他们愿意亲近你,你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孤独。往后若是立了功,还能加官进爵,前途应当是不错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云依旧固执:“我愿意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想加官进爵,赢取功名,只是因为……”
因为你想我这样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么?”
江懿眯起眼,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么?先前见圣上对你青眼有加,说不准会将公主赐婚于你,从前也并非没有让将军当驸马的先例,你——”
他的话忽地顿住,有些讶异地看向这大逆不道敢来捂自己嘴的学生。
“这个我也不要。”
裴向云轻轻将覆在他唇上的手松开:“师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都是年少时的孺慕之情罢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无异于凌迟,慢慢道:“待你再长大些便知道对我的感情并非喜欢,也并非爱,不过因为我带你长大,你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错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说到这儿,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下,变得有些轻:“那时你便知道加官进爵很好,娶一个心悦的女子也很好,眼下这般执着确实幼稚。”
裴向云的呼吸变得急促,眉眼间沉沉似压了阴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着那人将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这是怎么回事?”
江懿不明就里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满眸的沉郁:“嗯?”
“我每次看见你时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发烫……”他的声音很低,“你现在告诉我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错觉,是吗?”
那目光实在过于灼人,烫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视他,只避开了狼崽子的注视,低声道:“当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吗?”
裴向云扣着他手腕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委屈:“两辈子,我只将你一个人揣在心尖上,你现在却告诉我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闹,是吗?”
“你想甩开我,你不要我了,对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这样说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云眸中的沉郁中掺杂着惊慌与恐惧,似乎上一世被人丢下的梦魇再次死灰复燃般地追了上来,叫嚣着要将他拖进那名为「绝望」的深渊。
江懿被迫感受着男人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却更像顺着手腕的血脉一路延伸至胸腹间,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没错。”
他轻叹一声,还未继续说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泪。
裴向云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将眼泪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滚落。
他松开了江懿的手,满腔难过与委屈似乎再也没法抑制住,决堤般翻涌上来:“我本来都想好了,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来陇西。每日你带我习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场跑马。等春天来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这是我离那些好梦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着他,全然未料到裴向云竟将两人往后的日子都规划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云似乎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狼狈可笑,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对不起,是我冒犯师父了,往后我不再……”
他的话蓦地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身子蓦地僵在原处。
江懿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抬眸时嘴角带着几丝苦笑:“蠢货……”
裴向云似乎被这个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没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
江懿叹息着低语:“我本来都计划好的,你可真是……”
计划好了今夜便与裴向云断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后他与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会,也没机会管了。
左右不过一个拒绝,到底还是没能狠得下心来。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说裴向云,还是在说自己。
分明两人往后没有未来,分明能将裴向云从这着了魔似的火坑中规划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经狠下心来踩碎裴向云一颗真心,最后却仍是心软了。
“师父,我……”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苦涩,再抬眸时神色已无异,轻轻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云一双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放在何处,想上去将人揽在怀里,却又生怕冒犯了老师,属实是进退两难。
两人间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时,裴向云才醒过神来:“师父,下雪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样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云心中急切,却不知该说什么让老师解释方才的举动:“师父,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我不在陇西的时候,你要听将军的话,切勿冲动行事,万事小心,拿不准的便写信寄去燕都,知道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还有……”
江懿屈起指节抵在唇上:“办事仔细些,三思后行,别得罪人。哪怕来陇西的钦差大臣如何讨厌,也不能冲着他发脾气,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云「嗯」了一声,终于还是伸手将他搂在怀中,唇摩挲着他的脖颈:“还有呢?”
“上次忘了与你说,我让渝州一个铁匠打了把银枪……”江懿任由他抱着,“过几日应当就好了,你记得去取。”
环在他腰上的手蓦地紧了几分。
裴向云深吸了几口气,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没了。”
两人如今贴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错,于一片冷意中氤氲开几分暖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却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剩这么一个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费时间了。”
他察觉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继而愈发炽热而急促起来:“师父,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江懿「啧」了一声,眯起狭长的双眼:“装什么,你难道不想吗?”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中,无异于一点火星在心头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带着几分理性,只小心地搂着那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寝帐中。
待帐帘被放下,克制了许久的吻终于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帐中灯火昏黄,裴向云抬眸向老师看去,只瞥见了那尾洇红的眼角。
他觉得有些渴,试了几次才堪堪发出声音:“师父,可以吗?”
江懿靠在床头,探手捏着他的下巴:“若我说不可以,你停得下来吗?”
裴向云俨然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却仍点了点头:“师父不愿意,学生不会逾矩。”
“这种时候还喊什么师父。”
江懿听着他这样喊自己便觉得别扭:“你……”
“那我喊什么?”
裴向云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师父让我喊什么便喊什么。”
江懿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直喊得他耳侧发麻:“得了便宜卖乖。”
裴向云笑了下:“只想待你好,你说的我都听。”
两人发丝纠缠,让江懿于恍惚间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么?
何以长生,如何长生?
他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心跳有些急促,让人凭空多了几分溺毙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等一下。”
裴向云面上分明情愫汹涌,却仍听话应了一声。
“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江懿稳了稳声调,“你若答应了,我……”
他刻意没说后半句话。
裴向云轻轻点了下头。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往后我要你做的事,绝不许你反对,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着他的手背,头脑罕见地多了些灵光:“可万一你想伤害自己,或是……”
“绝不会是过分的事。”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循循善诱:“今夜之后你便完全属于我,权听我调遣,你可愿意?”
“只要不是伤害你的事,我都愿意。”
裴向云牵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克制的笑:“我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江懿眯起眼:“你发誓……”
裴向云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老师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却忽地来了要他发誓的兴致。
可方才答应老师会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裴向云纵然心中存疑,却仍抬手发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主动在自己那逆徒唇边落下一个吻,成功地将裴向云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师父,我这里没有脂膏。”
裴向云的声音很小,脸上通红一片,窘迫道:“你会受伤的,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真的吗?”
裴向云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江懿的声音呢喃似的轻,掺杂了几分蛊惑之意,“来吧,别着急。”
“有关系……”
裴向云小心地抚着他的眉眼,声音中多了几分愧疚:“上辈子那次,我也没准备脂膏。那会儿我糊涂混账,让你受了伤,对不起。”
江懿微微侧着头,任由他亲吻自己,藏在暗中的双眸却不似他所说的话那般热情。
反而是清明与冷静占了更多。
裴向云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依旧絮絮道:“你明日还要赶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账了。”
江懿轻叹一声:“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
裴向云态度相当坚决:“若伤了你,我才会后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掺杂了几分复杂:“你真的会后悔的。”
可裴向云却固执地要待他温柔,圈地般将人烙上自己细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时才蓦地顿住,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条红绳。
他轻咳了一声,心中的欣喜无法言喻地膨胀起来:“师父一直都带着这平安扣吗?”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声,到底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废话忒多。”
夜风骤然拂过,将帐帘吹动,掀出几分波浪状的样式。
裴向云将人搂在怀中,看着老师露出的一点发红耳尖,笑着将吻落在那人的疤痕处。
“上次便告诉师父舒服得很,师父还不信……”裴向云将手擦净了,抚在他的耳尖上,察觉到怀中人蓦地瑟缩了一下,“眼下师父觉得如何呢?”
“也就那样吧,有什么可舒服的。”
江懿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可以,有些气恼地转过身:“睡了……”
裴向云眸中藏着笑,低声道:“待下次准备好了,绝不让师父失望,师父可同意?”
“随你。”
那人的声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云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师父其实也是心悦我的吧,是吗?”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却只听见江懿趋于平稳的呼吸声,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锦被给人盖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去,准备将自己难受许久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时,江懿慢慢于黑暗中睁开眼,方才的情动早已销声匿迹。
演戏而已……
谁不会演,谁演不出?
蠢货……
被算计了还乐颠颠地帮人数钱。
江懿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却觉得眼眶酸涩得很。
连一句「心悦你」都讨不到,欢/好也是被施舍的,却仍执着地要对他好。
甚至连他有意蛊惑,摆在面前的床笫之欢也不要,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弄伤他。
他如此想着,觉得裴向云又傻又可怜,活该捧着一颗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骗,眼角却蓦地落下一滴温热的泪。
这样傻却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间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知道真相之后,依着逆徒的性子应当是会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轻松多了。
作者有话说:
上辈子的狗子:强制囚禁;
这辈子的狗子:QAQ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
第145章
“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谢必安坐在江懿对面,手杖轻轻敲着地面。
这白无常在他江懿启程离开陇西时忽地出现在了马车上,起先将他吓了一跳。可对方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地坐了良久,这会儿才憋出来第一句话。
江懿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书,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你算计来算计去,连自己也不放过……”谢必安叹息一声,“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么想的,应该会哭得很难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冷:“没想到谢七爷还有偷听人床脚的癖好。”
“哪有……”
谢必安轻咳一声:“不过是在下昨夜突发奇想要来与你告别,不小心听见了……而已……”
他摩挲着手杖,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畅谈的事情,于是十分机灵地换了个话题:“只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举为何意?”
此举为何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活了两辈子,他完全清楚裴向云是个怎样的人。哪怕蛊虫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却依旧有刻在习惯中的固执与极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怀疑裴向云会就此再次走进偏执的魔障中,最好的结果也是直接崩溃,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稳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条没了缰绳就发癫疯跑咬人的狗。
“为了将他拴住,老老实实地替我做事……”江懿轻声道,“我在燕都离陇西甚远,有许多事并非我第一时间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裴向云可控。”
只要裴向云暂时可控,就足够他完成很多计划。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尾:“刚开始你是想要把他推开的,后来为何改变了主意?”
江懿目光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若想要裴向云不因为自己的事被牵动情绪,其实有两种方法。
其一便是彻底绝了狼崽子对自己的念想,让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后的心思,好生在陇西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为了他」而活着。
江懿起先也是试过的,却发现裴向云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紧。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种方法。
“无限度地满足他的愿望,无论是多么过分的要求,让他对你的爱意更甚……”谢必安道,“甚至是那种事……你这是给了他希望又送他绝望。”
“我问过他,他说不后悔的。”
江懿轻笑一声:“我向他确认过很多次,他都说自己不后悔。他不后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如果不这样做,他估计会胡思乱想,然后跟着我到燕都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他跟来燕都就彻底没用了,我要把他稳在陇西,给他一个看得到却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面前,就能让他毫无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卖命……两次甚至算不上欢/好的晚上,换一条比先前更忠心的狗,这不划算吗?”
谢必安看着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于感情一事上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
“他自己要剖开真心给我看,这也能怪我?更何况我从未接受过他的心悦与喜欢,也从未亲口承认同样倾心于他,什么两情相悦都是他自己想的,这也与我有关系吗?”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没将裴向云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发身亡的消息消息传到陇西时,至少要两三个月。那会儿尘埃落定,他没处去恨也没人供他发疯。
我再托人将自己亲笔写的遗愿交给他,就能换他后半辈子所有忠心,至少护陇西无忧,百姓可以免于战火。”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断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好好在陇西做他的校尉,纵然也会痛苦,但不会尝了甜头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眯着眼望向窗外,“可这是他自己选的,放着坦途不走,却非要走那条坎坷的路,我劝不住,那便由着他。”
谢必安轻咳一声,缓缓站起身,诚心诚意道:“江大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江懿向后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该后悔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算计这么多确实累得很,没空也没力气配那小孩儿玩情情爱爱的游戏。他最好恨我一辈子,长久的恨才能撑着他活下去。”
谢必安眸中划过一丝窃笑,面上却仍正经严肃:“江大人,其实在下这次来是与你郑重告别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么?”
“地府对于这个世界的监管已经彻底结束,往后你不会再见着我们两个讨人嫌的阴差了……”谢必安向他行了一礼,“在下自认为看得比寻常人更长远些,秉着多年交情,真心实意提醒您一句——”
穿着白袍的阴差眯着那双丹凤眼笑了下,慢慢从江懿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江大人,你真的会后悔的。”
江懿拧着眉看向谢必安消失的地方:“说什么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云闹得太晚,眼下头脑昏沉,方才又强打着精神和谢必安聊了许久,这会儿困意上涌,不知不觉间伴着微微点颠簸的马车沉入睡梦之中。
——
裴向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却只余一掌冰凉。
昨夜睡在他怀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连床褥都收拾得整齐,与他这边的凌乱泾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着床头坐了片刻,忽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一边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赌气似的将那人叠好的锦被拆散,试图在其中找寻让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来,也不愿与他说句「再见」,总是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把他一个人抛在身后。
裴向云想起上次两人于渝州城告别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几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过的地方赖够了,这才缓缓起身下床,刚把衣服穿戴整齐出去,便看见昨夜一同在营帐中包过饺子的两个士兵结伴从帐前经过,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那士兵见了他,行礼道:“裴校尉……”
裴向云轻咳一声:“嗯,早。”
对方眨了眨眼,忽地觉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却犹豫着不好说出来。
于是换了个话题:“昨夜裴校尉没回来与兄弟们一同包饺子,好几个新兵问属下您去了哪里,属下实在没法回答他们,就……”
昨夜去了哪里?
昨夜险些与你们江大人共赴云雨去了。
裴向云想到这儿,脸上开始发烫,却仍维系着最后几分颜面:“昨夜老师身体不适,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歇下,没什么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晨江大人离开陇西时说在营帐中给您留了东西,要属下碰见您时告诉您一声,怪属下记性差,险些给忘了!”
老师留了东西给自己?
裴向云一扫方才的幽怨与难过,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谢过了那传话的士兵,加快脚步向那人的营帐而去。
帐中无人,只余帐帘在秋末的料峭寒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裴向云撩起帐帘,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见那人仍在桌案前执卷,一双漂亮的眼睛半阖,慵懒闲适,听见声响后抬眸向他瞥来一眼。
寒风扑在他颈后,将他的思绪生生拽了回来,再一抬眼,又只看见了一室空荡。
裴向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失落,抓心挠肝地想着老师,发现经了昨晚的旖旎之后自己愈发地想与那人待在一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面找到了一张卷起来的画轴。
那画轴的质地坚韧,泛着淡淡的白玉色泽,看上去便价格不菲。裴向云指尖落在那道打着结的绸带上,将那副画轴小心地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过了陇西秋末冬初的寒寂,蓦地绽开一捧春意。
裴向云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柔,再将纸卷继续展开,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间伶仃立着一个人,银冠将墨发高束,露出锋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劲装于花丛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谁,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带着笑意与温柔。
画的是……自己啊。
裴向云的心猛地于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又仔细看去,发现这幅画与上辈子到底还是不大相同。
上辈子江懿画的是少年时的自己,而眼前这画中人却是现在的自己。
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自己到底……
裴向云手不稳,慌乱间将一边放着的几本书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随着这摞书静静地滚落于旁边。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这应当是十五皇子送给老师的那柄折扇,平时老师宝贝得很,甚至日日不离手,怎会将它落在陇西?
裴向云紧接着将那几本书捡起来粗略一翻,方才看见画时的喜悦与激动被泼了冷水一样骤然平复下来。
都是老师平时打发时间反复看的几本书,上面甚至还有那人写的批注。
他将书放下,迅速地把那张桌案仔细地翻找了一通,结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么东西也没带走。
与其说是走得匆忙,不如说是老师将所有东西连同这幅画一起托付给了自己。
是很快就会回来,还是说……
他再也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流泪狗狗头.jpg
第146章
尚书府中灯火幽微,烛光摇曳,于坐在主座的人脸庞上忽明忽暗,却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个身穿长袍束发的年轻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已经按照父亲的意思去置办丧事,还请父亲明日一同与那丧仪师傅敲定最后的流程。”
宋玉修眯起眼,缓缓颔首:“你下去吧。”
那年轻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慢条斯理地揽了袖袍,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便从旁响起:“你这样做相当不妥。”
宋玉修侧眸向阴影处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圆润的人身上,冷笑了一声:“大人有何高见?”
那人听宋玉修喊自己为「大人」,便知他动了气,却仍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眼下情况特殊,你这样高调铺张,说不准会酿成什么后果,你就算不为自己的名节考虑,也,也要为了……”
“名节?”
宋玉修有些怪异地笑了下:“名节于我而言,还有什么用处吗?”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也没了再说出来的兴致,只冷哼了一声。
名节……
宋玉修抚着手指上的那枚扳指,声音中不无讥讽:“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觉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禄,对犯人动私刑的时候又怎的不想着你自己的名节?”
烛光「扑」地一跳,「噼啪」一声爆了个火花,倏地映亮了一边那人的脸。
那是张圆滚的胖脸,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挤作两条缝,手中捏着串佛珠,慢慢摩挲着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宫人在此处,定然会认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闻名的大内太监福玉泽。
“你从来都如此,不顾大业,独独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泽用他那把尖声尖气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错娘娘怪罪起来,要我如何替你圆这个谎?”
“你替我圆谎?”
宋玉修冷笑:“你当然能站在贵妃一边对我颐指气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给我娘办三次丧礼,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我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万一出岔子连累到我怎么办?”
福玉泽被他一通话气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后终于沉下脸,将佛珠往怀中一揣,怒气冲冲地起了身:“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声音低沉,“我不知有什么好担心的。老母颠沛流离半生,还未享什么福气又染了病去世,我为她身后办个风光的葬礼又有什么错?”
福玉泽却再没说话,只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宋玉修眸色中阴晴不定,半晌将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发出「啪嚓」一道脆响。
候在外头的人听见屋中的响动差不多消失了,这才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老爷,马车备好了,方才有人来说是洪文帝请您去宫中一趟。”
宋雨泽摩挲着扳指的动作顿了下,声音阴沉:“何人传的消息?”
“是个内侍。”
那下人顿了下,低声道:“或许是关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么,也知道若主子得势,自己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鸡犬升天,于是大着胆子添了后头那句话。
宋玉修阴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继续道:“思怡还好吗?”
下人恭顺道:“小姐在屋中已经歇下了,老爷放心。”
“仔细看着她些……”宋玉修冷声道,“前几个月妄图翻出院墙去见丞相,当时就应该打断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应着,额上却蓦地覆了一层冷汗。
宋玉修最后看了他一眼,唇边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都知道,稍微收敛些,把分内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下人又向他磕了个头,不敢再自作聪明地多说,却听自己那喜怒无常的主子话锋一转:“丧仪要准备的事都准备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准备齐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声:“不是说不合适吗?我偏要办,风风光光地办,办他三场丧礼,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虽然没过风光的日子,但总归有个记得他的好儿子。”
——
皇宫中内侍的步履匆匆,面色沉沉,甚至连平日偷懒讲讲闲话的兴致都没有,眼下只顾着快些离开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苍白着脸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宣贵妃。
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一半,皆静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面前。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道:“听闻太医说,陛下今日龙体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着唇咳喘了两声,嗓音沙哑,对自己身体的情况避而不谈:“夜已深,众爱卿可有要事?”
“臣等认为,趁着陛下仍清醒着,不若将遗诏先立了,前朝并非没有乱党趁君主病重闹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着刑部尚书道,“眼下国都局势动荡,外敌强劲,大燕不可一日无主,恳请陛下三思。”
他说着俯下身,状若忠心地磕了个头,可眼中却满是嘲讽。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贵妃又在后宫专宠,其余家中有权势的妃嫔被冷落许久,连带着她们背后站着的世家都开始思忖继续拥护洪文帝是否正确。
这便是他们要的结果。
众叛亲离,整日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纵然百姓尚蒙在鼓里,但朝堂之上已然颇有微词。
洪文帝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放肆,朕眼下还未缠绵病榻,尚能走能动,你们便敢要朕拟遗诏么?”
宋玉修面色不改,只当他是在苟延残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却还贪着这把椅子不让位置,看来看去,这皇帝不过也与普通人一样罢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钱与权利,否则就会泯然众人,再也没了先前的优待与好日子过。
宋玉修越想越觉得好笑。
只因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时摆寿宴,死时办国丧。
而自己清贫了足足十多年,带着老母讨生活,挑灯夜读,只为谋求一个好前途,能让老母不再看着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泽碰巧搭上了宣贵妃这条线,他不知还要在底层碌碌无为多久,甚至连眼下这般给老母一场风光的丧礼都不可能。
“宋爱卿……”
宋玉修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臣在……”
“往后朕不愿再听你说起这件事……”洪文帝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若再让朕听见,你这尚书也不用当了。”
自然不必再当。
只要帮着宣贵妃完成大业,自己就是开国元勋,就是当朝阁老,说不准能做个丞相。
至于江懿?
宋玉修抑制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诩光风霁月,可却古板不知变通,不识好歹地拒绝了他们的邀请,那便活该与洪文帝一起死。
他们一行人今夜来的目的便是劝洪文帝早立遗诏,可若是洪文帝不愿,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那储君变成宣贵妃的生的皇子。
那几人暗中对视一眼,知道还未到最终撕破脸的时候,于是见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等不便继续叨扰,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没什么力气与他们周旋,摆了摆手要他们走,又开口道:“宣儿,你与他们一同去。”
宣贵妃一直在旁边做一个好看的花瓶,蓦地听见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踟蹰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会儿……”洪文帝说话间掺杂着抑制不住的闷咳,“你且回去歇着,朕一会儿便去陪你。”
宣贵妃咬着唇,眸中隐隐盈着泪,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眼那几个神色不定的朝臣,终究还是讲话咽了回去。
她提着裙摆起身,与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御书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静。
那原本坐在桌案后神色疲惫的「洪文帝」忽地没了先前那虚弱而恼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将书柜的门拉开。
那放着无数书本的柜子居然只是个摆设,里面设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听见外头御书房中人在说什么。
而在这暗室中竟坐着一个和「洪文帝」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礼:“陛下……”
“平身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会记得你的功劳。”
那假皇帝连忙道:“替陛下分忧乃是草民该做的。”
洪文帝没再与他说话,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人:“江爱卿听了他们的话,心中可有想法了吗?”
江懿正眯着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给自己下毒,于是弄了个替身来。这样一来自己便安全了许多,也能撑到他将陇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为,他们最多不过七天便会有动作……”江懿轻声道,“待熬过去便好了,届时方才那些人一个不能留,连带九族一同抄斩。”
他在渝州和陇西疲于奔命,甚至连裴向云都险些丢了性命,不是为了让这些蛀虫勾结外人毁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渐冷:“只是陛下要狠得下心来处理宣贵妃,先前臣也说过,她与臣在陇西抓到的细作有血缘关系,决不能心软。”
洪文帝沉默半晌,叹息一声:“朕明白……”
一道啜泣声从侧旁响起,那个假洪文帝这才发觉原来暗室中还有第三个人。
“臣女知罪,还请陛下宽恕臣女……”那女声带着哭腔道,“臣女没想做乱臣贼子,也绝无谋反之意,求陛下明鉴!”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宋尚书死罪难免,但他的女儿倒是醒悟得很及时。若没有她在燕都为臣搜罗情报,臣也不能在陇西便掌握了这些反贼的一举一动。”
洪文帝却没再多说,只道:“江爱卿面色不好,想来是这几日过于劳累,尽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着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斗胆多言。”
“若这次危机能平安度过,还望陛下往后励精图治,千万不要让百姓寒心,让朝臣失望。”
作者有话说:
狗子暂时下线的一天——
鉴于下周可能正文完结,来问问想看啥番外(浅浅偷个懒.jpg)
第147章
腊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连续阴沉了几日后终于下起雪来,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来了。
宫女们手中端着瓷盘,步履匆匆地走在宫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坐在宫墙上,似乎也不怕冷,与白雪融为一体,雕塑似的立着,一双蓝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镶在脸上,没有半分狸奴该有的机灵劲。
它那双眼睛动了动,落在躲在宫墙下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宫女身上。
“听说了吗?陛下似乎……”
另一个连忙捂住她的嘴:“这可不能随便说,被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姐姐你听说过吗?”那个起先开始说话的宫女声音中带着哭腔,“说不准我们都要去给圣上陪葬,我刚进宫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湮没于风雪之中,只余下残缺的只言片语落在那狸奴的耳中。
雪白的狸奴一双琉璃眼中仍满是平静与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寝殿中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额上点着一抹红的女子正坐在龙榻边,手中端着一只花纹繁琐的瓷碗,垂眸柔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年轻的天子面色发暗,微微睁开眼,还未说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听闻陛下今儿醒了,咱家心系着陛下龙体康健,如何不能让咱家进去?”
洪文帝眉心动了下,低哑着声音道:“宣儿,是谁?”
宣贵妃美目中掠过一丝惊慌,半晌才道:“臣妾听着兴许是福公公。”
“朕也许久未曾见过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几分,“他如今年岁也大了,身子可还好么?让他进来吧。”
宣贵妃眉心轻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温柔:“怎么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抚她额上的花钿,半路却因为没了力气而垂了下去,继而沉闷地咳喘了起来。
“无妨……”宣贵妃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既然陛下想见他,那臣妾喊他进来便是。”
她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的矮柜上,拢了衣袖起身,去将福玉泽带了进来。
老太监一脸横肉,看上去气色却比龙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着向洪文帝行了一礼:“听闻今日陛下身体大好,咱家这是来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虚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确实觉得身子舒服了不少,过了这个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泽的眸中闪过一道不易被察觉的阴毒之意,继而若无其事地瞥向一边矮柜上放着的药碗:“今儿陛下的药怎的还未喝?”
宣贵妃咬着唇,轻声道:“方才正要侍候着陛下喝药,却不想福公公忽然来了,这才耽搁了。”
“这可耽搁不得……”福玉泽眯起他那双狭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将药侍候着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贵妃涂了丹蔻的手指蓦地揪紧了衣摆,继而慢慢松开,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皱。
“这汤药已经凉了……”宣贵妃看向洪文帝,声音中似乎带着恳求,“待臣妾拿去御膳房再热一下……再热一下拿回来给陛下,好吗?”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听你的。”
宣贵妃如获大赦,一改先前的优雅沉静,猛地端起药碗便要离开,却听福玉泽阴阳道:“宣贵妃为何这么在乎汤药的冷热?”
宣贵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层冷汗,眼睫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福玉泽捋着手中的拂尘,慢慢踱到她面前:“陛下的病可耽搁不得,若是耽搁了,你付得起责任吗?”
洪文帝撑着身子坐起来,犹疑不定地看着起了争执的两人。
“福公公,本宫……”
宣贵妃微微阖眼,面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泽似乎无视了她的纠结与犹豫,冷笑一声,径直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的碗。
“你这是……”
洪文帝刚开口,便被福玉泽打断了。
“陛下,将药喝了。”
福玉泽的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面色狰狞可怖,似乎手中端着的并非药碗,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谁许你这样和朕说话?”
“谁许我?”
福玉泽阴恻恻地笑了下:“往后你便知道谁许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监却全然不管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着洪文帝的下巴将盛着药汤的碗抵在他的唇边,竟是要硬生生把药给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凌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让他变得格外兴奋起来,甚至呼吸也渐渐急促,脑中已然想象出这年轻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过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恳请自己不要杀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宫奴,纵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内太监,但他福玉泽到底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连家中那个酸儒兄弟都能对他颐指气使——
可马上这一切屈辱都要不复存在了。
待扶持着傀儡储君上台,待乌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开国功勋,再也没人能拿着那二两被割的肉说事!
福玉泽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药碗正欲向前倾斜,手腕上却忽地一阵剧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那本该孱弱的帝王,却发现洪文帝眉眼间的苍白和脆弱一扫而空。
方才的剧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拧了下,像是要分筋错节开他的腕骨一般,那药碗直接从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锦被上,氤氲开一片污浊。
那人微微挑眉,属于「洪文帝」的优柔寡断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冰冷。
而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帷帐后响起:“鄙人为福公公准备的这份厚礼,福公公可还满意?”
江懿从帷帐后转了出来,面上带着几分讥诮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诧的老太监。
福玉泽的身体颤抖着,嘴巴大张,直勾勾地看着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郁郁寡欢?”
江懿嗤笑一声,靠在龙榻边,语气轻松:“不比福公公谋划多年,只从陛下身边死士十人中寻了个与圣上身形最相仿的乔装几个月,属实算得上粗糙,还请见谅。”
“你都知道?”
福玉泽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这里看我,看着我……”
江懿打断他,声音慵懒:“嗯,是啊,看着你跳梁小丑一样拙劣地演戏,实际上对你们的计划了如指掌,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老太监最在乎什么,也能轻而易举的用几句话便戳中他的痛点。
福玉泽果然瞠目欲裂,连撑在地上的双手都猛地颤抖起来。他倏然回头,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贵妃夺门而逃,却被人拦住了。
那个假皇帝一言不发地挡在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短匕,正正对着福玉泽的心口。
“带宣贵妃走……”江懿轻声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没解,要活的。”
「洪文帝」点了下头,探手便向宣贵妃抓去。福玉泽想将他拦下,肩上却蓦地一痛。
他猛地回头,就见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轻丞相正牢牢扳着他的肩,唇边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贵妃落进他们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泽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贵妃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质地华贵的布料从指间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灭,听见身后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觉如何?”
江懿眯着眼看那肉虫一样趴在地上的老太监,心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恶气终于消散了些许。
谁料福玉泽似乎知道败局已定,不管不顾地从他那拂尘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剑。
江懿挑眉,长刀出鞘,与那柄短剑相撞。
福玉泽面色狰狞而扭曲,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要将那短剑扎进江懿的胸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长刀的阻拦。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泽只觉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来,短剑从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来,脖颈上已然贴上了一抹冰凉。
他终于崩溃了,再也没有先前作为大太监的从容与傲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尖锐:“别杀我,别杀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当年你杀梅晏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求你放过她的吗?”
福玉泽身子颤了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江懿忽地敛了眉眼间的冷意,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泽被自己的唾液呛得咳嗽起来,哆嗦着手去抓江懿的衣摆:“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窍,是被那妖妃蛊惑的,并非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江懿径直踩住他的手,轻声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问问你,当时你对我学生动私刑的时候,也是被逼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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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快乐……啾咪啾咪
第148章
福玉泽听着他一件件将往事翻出来,渗出的冷汗已然将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福公公,怎么不说话了?”
江懿的声音梦魇般萦绕在他耳侧,像是一条挣不开的绳索般套在他的脖颈上慢慢收束,带着浓稠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吃力地喘着气,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活活勒死一样。
他忽地想起不久前经手的一个囚犯,那人满是仇恨的眼——
你会遭报应的。
福玉泽倏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身子痉挛着想离开江懿,却忘了一只手还被人踩在脚下,痛得他又尖着嗓子哭嚎了一声。
“你勾结外贼,妄图仿制大燕的《河海图制》,甚至不惜因此杀了十五王妃……”江懿轻声道,“先前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怕,反倒是现在开始害怕了?”
“我没,没……”福玉泽的嘴唇颤抖着,分明那人根本没对他做什么,他却已然被吓得开始说起了胡话,“不是我做的,都是那妖妃逼我的,都是她——”
江懿饶有兴味地陪他继续说这些车轱辘话:“嗯?那对我学生和其他犯人动私刑呢?也是她要求的?”
福玉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便听那年轻的丞相似乎轻笑了一声:“隔了太久我都忘了,福公公当时伤的是我学生哪只手?”
“我,我……”
「铮」地一道嗡鸣在耳畔响起,让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以为江懿要砍了他的手。
可等了半晌却仍未察觉到疼痛,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左手仍完好无损地被那人踩在脚底下。
“以为我会砍了你的手?”
江懿嗤笑一声:“那我岂不是与你没有半分区别了么?”
福玉泽还未琢磨出他这话中是何意,衣领却忽地一紧。
那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单手将他拖着往寝殿外走去:“待到圣上面前,让他评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蛊惑,才干了这叛国的勾当。”
他拎着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太监跨出寝殿的门,忽地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
那响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发出的细碎声音,猛地撞进耳膜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他最熟悉不过。
江懿心头蓦地掠过一道不安,连带着揪住那老太监的手都多了几分力气。
不清楚禁卫军中是否有内鬼,他特意将宁北梅将军请了回来,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给了李佑川,应当能让禁卫军心服口服地守在宫外。
那如今这声音是从何处而来?
就在他思忖的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让福玉泽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老太监原本涕泗横流的脸上蓦地展开一个丑陋的笑:“是他们来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乌斯王也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们,我……”
江懿抽出长刀,刀锋正正地抵在他喉管处,让那不识抬举的太监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现在待我好些,过一会儿我说不定能帮你求个情。”
瞥见第一队穿着黑色轻甲的士兵出现在回廊一边时,福玉泽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锋锐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对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悯:“你真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怕死吗?”
昨夜洪文帝就已经被他劝出了宫外,眼下有死士保护,断然再无性命之忧。
而宣贵妃既然会下毒,身上八成也带着解药,方才赶在这些来路不明的士兵出现之前被带了出去。
陇西也安排裴向云守着,关雁归那个毒瘤被揪了出来,一段时间内再无后顾之忧——
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泽的脖颈上缓缓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墙上,还有闲心思将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从头回想了一遍。
算无遗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燕都的,毒发身亡或是在这儿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计划之内。
——
宫外,禁卫军黑压压站在承天门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禁卫军,半晌开口道:“后生,江相说杀我幺女的凶手就在这宫中,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着自家少爷的玉牌,面上看着镇定,可心中却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家少爷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他说如此,那还请将军千万放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梅老将军冷哼一声,连带着身下那匹绝世名驹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于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喷出一道白汽。
一道惊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肃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头,向皇宫处远远望去,果然瞥见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嚣着于寒风中翻涌而出,继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氲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寝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嘱,看着眼前骚动起来的禁卫军,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
梅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许动,若发现浑水摸鱼之人,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纵然这些禁卫军大都是来混个俸禄的富家子弟,此时也不得不憷着老将军的威严,闭了窃窃私语的嘴。
“后生,江相何在?”
稳住了禁卫军,梅老将军转而问李佑川:“这一走水,老夫担心……”
纵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却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爷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劳烦将军再与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让宫外的人进去是怕再混进细作,可眼下宫中忽地走了水,他们这些守在宫外的却对其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属实难以稳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紧了缰绳,不停地向浓烟与火光处出神地望去。
少爷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还平安?
他兀自想着,面前的禁卫军却又骚动了起来。
李佑川心中焦急,听着这些人难以管教,正要发脾气,却听身侧梅老将军的佩剑「铮」地出了鞘。
他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其他事,跟着抬眸,看见了一个于官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是一杆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银枪。
他束着的高马尾似乎因为奔波散开了些许,墨发飘扬在脸侧,却仍未遮住锋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将军,是自己人!”
梅老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爷的学生!”
李佑川从未觉得裴向云如现在般让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径直策马进火场去寻江懿,却记挂着江懿下给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宫外,眼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裴向云裹挟着一阵寒风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让那奔波多时的马踉踉跄跄地蹒跚了几步,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似乎许久未喝过水,嘴唇干裂,连声音也沙哑,开口就问道:“师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额头,低声道:“眼下情况十分复杂,我不能与你多说,只能求你进宫去找找他,他应当就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
他回头望向浓烟滚滚的皇宫,瞬间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会带他回来。”
“那你千万……”
李佑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十分粗鲁地拽下了马。
他踉跄着险些扑倒在地,看着裴向云毫不客气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继而一夹马肚,转身穿过承天门,径直奔着那被浓烟席卷的宫殿而去。
我来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红色的宫墙。昔日明亮艳丽的琉璃瓦蒙了层灰色的阴翳,随着火苗的炽烤发出「咔咔」声。
其实皇宫中是有备着灭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来的宫人们正用水桶与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试图阻挡住蔓延而来的火势。
裴向云也仅瞥了他们一眼,继而心无旁骛地策马向洪文帝的寝宫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过一遭,后来看见明火都心惊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身上。
再次看见这样熊熊的大火,他其实是怕的。
那匹马也跟着不安起来,有些焦躁地打着响鼻,脚下的步子变得犹疑不前。裴向云将烟灰吸入口鼻,呛得他喉管跟着被灼得发烫。
可他却咬着牙夹了下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被火烧过的人,知道这样会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驰中飞快向身侧扫去,每每看见踉跄跑着的人影都会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有些失望地发现他们只是面生的宫女太监。
老师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连一个见那人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险些将他逼疯了,心中横亘着一根刺一样难受。
周遭的火势小了些许,可空中仍飘着火星与烟尘,让他只能勉强半睁着眼睛,目光却倏地一顿——
他看见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那青石阶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师微微低着头,一身素白,于劲风中衣袖翻飞。
手中通体深黑的长刀正缓缓向下滴着血,周围倒着十数个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没了生机。
老师手背上多了道狭长的伤口,他却不以为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抵在唇边,舌尖缓缓舔去那渗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临。
而他自己,则是赶来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狗子终于开窍了一回√
第149章
先前那数十个士兵出现时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来宫中突然走水,他也与那十数个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将企图乱中逃跑的福玉泽制在身边。
那几个黑甲人虽然看着骇人,可功夫却算不上精湛,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泽,所以他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不过胸腹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罢了。
那时空气骤然响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啸,终于让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几分波动,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枚来势汹汹的却擦着他的手腕掠过。
碰巧将裴向云送他的那条平安扣被挑断了。
金红的绳结于半空中高高飞起,似乎于一片同样的赤色中泛着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绳结和他的指尖擦过,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闪不及,留下了胸腹间的那道伤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长刀倏地扎进地面,一缕血丝从唇边缓缓滑落。
“师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牵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临头,竟出现幻觉了吗?
不然为何自己隐隐听见了裴向云的声音。
江懿微微阖眼,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没。
而几乎微不可闻的,一阵马蹄声于耳畔响起。
江懿倏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侧望去,于长阶上和那双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云不是应该在陇西吗?
为何会……
这个念头仅出现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个有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带着薄茧,不由分说地蹭过他的脸颊,而后是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尝到了血腥气。
方才自己舔过手上的伤,原本以为那点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当裴向云吻上来时,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嚣的血腥味骤然氤氲在口鼻之间。
火舌迟疑着靠近这段青石造的台阶,而阶梯之上的两道身影却于这火海中拥吻,在眼前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风花雪月。
江懿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快速地跳着,几乎失常地撞击着胸腔。他强行分了一丝理智出来,把裴向云从身前推开。
“你不是应该在陇西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
裴向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我来接你回家。”
他挽着手上的缰绳,揽住老师的腰便要将人牵上马,却意外地被江懿挣开了。
裴向云瞪大眼睛向老师看去,却见那人捂着唇,闷咳几声后道:“先把他带出去。”
他的目光循着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见了一个圆滚肥润的太监被人塞在墙上的凹陷处里,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这个人他记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张带着讥诮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向云低声道:“不……”
“听话,这个人很重要。”
纵使江懿的声音虚弱,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那些士兵和这场火都是来灭他口的,他掌握着重要的线索……裴向云!”
裴向云回过神,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不行,我只够带一个人出去。”
这边是洪文帝的寝宫,当年砌墙时比其他地方多了几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台阶不似其他宫殿是木质的,火势到这边倒是比前面小了不少。
却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么答应我的?”
江懿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你发过誓的。”
裴向云一双黑眸映着火光,心中却掠过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师为何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百依百顺,却单单要逼着自己在床上发誓。
“你那晚是骗我的。”
裴向云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老师给自己编出来的好梦:“你根本不是自愿的,你只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对你的爱和喜欢,吊着我,让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对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将泪水憋回去:“师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欢我只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听话……”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手紧紧扣在他胳膊上:“再说就来不及了,就当帮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吗?”
裴向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答应你。”
他看着那人倏地放松下来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块似的难受,却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那会儿可对我动过心?”
“师父,说实话。”
哪怕只有一瞬,你可曾对我有过超越师生的情谊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关心这个?
江懿慢慢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狠着心斩断他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我的回答不变。”
裴向云的指尖蜷缩了一瞬,唇角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苦涩:“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将福玉泽破麻袋一样横在身后,垂眸看向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遵守诺言的。”
江懿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宣告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师不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裴向云的目光似乎随着他这个动作被刺痛了下,继而带着几分决绝地转过头,策马离去。
远处传来房梁倾塌的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江懿终于耗尽最后一分强撑着的力气,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沉默地看着从两侧向中间蔓延来的火舌。
终于要结束了。
他望着被浓烟覆盖的天空,有一瞬是想过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只是一瞬罢了。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裂开似的横亘过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往外渗着血。
如果方才随着裴向云离开,他兴许还不会这般狼狈。可眼下他刚把人气走,却怀念起那人的好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泽留在这里。
福玉泽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许掌握着太多连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乌斯埋在燕都的势力甚至于发起反击,必须着手从这条线查起。
更何况他也是杀了梅晏然的凶手,合该留个活口带出去给梅老将军,算是个迟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无遗策。
江懿望着被浓烟遮住的天,喉间被烟灰呛得火辣辣地疼。
只是有些对不住裴向云。
狼崽子像是千里迢迢从陇西赶回来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没怎么休息过,却在自己这里遭了当头一棒。
怪可怜的……
但他也没办法,最好的结果就是裴向云被伤透了心,自此记恨着他,也好过独自揣着那份没结果的爱孤独终老。
若有来世呢?
若有来世……
江懿缓缓向后靠去,只觉得眼前发昏,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一样。
下辈子还是别再见了。
孽缘良多,就断在这辈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进鼻腔中的都是浓烟,呛得人心口跟着疼,疼得他眼眶跟着湿润起来,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真呛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来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究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
前些日子那白无常还说不会再造访这个位面,过一会儿怕不是又要看见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耳畔却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来人似乎很急,马蹄清脆地敲击在青石地砖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啸中格外悦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谁,可口鼻被蒙了块布似的,竭尽全力呼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却似乎于事无补。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带着热浪的吻,将些许气息渡给他,这才把他从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来。
清凉的水滴落在他脸颊上,让他微微睁开眼,于一片赤红中看见了来人的样子,倏然从原本的昏沉中醒过神来。
“裴……”
“你不要死。”
裴向云一张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可眼睛却仍锋利明亮,口吻中带着几分恳求:“我带你回家,求求你不要死。”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只不过是关乎于儿女情长的怄气罢了。可一想到老师或许会葬身火海之中,他却如何也恨不起来。
裴向云将老师护在怀中,把特意在宫外沾了水的披风裹在自己背上,而后狠狠踢了下马肚子,俯下身躲过一根被烧断的房橼。
“你不是都走了吗?”
江懿的声音很轻:“蠢货,回来做什么?万一出不去怎么办?”
“那便出不去。”
“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当做什么?”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边缘打转,裴向云没了先前的温驯,直呼老师的名字,“我与你一同死在这儿就和殉情没两样,想抛下我离开?你做梦吧,你这个……”
他顿了下,咬牙切齿道:“负心汉……”
江懿于这件事上确实是有些理亏的,所以对他的指控没有半分异议。
狼崽子在外头弄的这湿了的披风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势,他们闹不好真的要被烧死。
江懿轻咳了一声,鼻尖莫名发酸,忽然道:“你给我的平安扣断了。”
“没事,人还在就行……”裴向云的声音很低,“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一个。”
“我……”
一只掌心带着茧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别说话了。”
裴向云以手臂荡开一根烧断的木头,面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学生再与老师好好算算账。”
作者有话说:
狗子:QAQ嘤
第150章
江懿觉得他们能从火场中逃出来简直算得上奇迹。
其一是因为洪文帝从藏身的地方姗姗来迟,外头的禁卫军见了圣上,哪怕再有异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脱出来,带了一队宁北轻骑从那方巨大的景观池中抽了水来灭火。
其二是因为宫人们对宫中储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将火势拦在了半路,没让事态向彻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让裴向云少骑着马跑半个皇宫。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后背被自己学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终于冲出火场之后,那匹可怜的马终于不堪重负,腿上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搂着他摔了下去,手护在他后脑处,生怕将自家老师磕着了。
江懿恢复了几分力气,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泽呢?还活着吗?”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你关心他作甚?”
“说了他很重要……”江懿低声道,“他如何了?圣上呢?还有……”
“你什么时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云的声音发颤,手抚过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伤为何也不告诉我?你……”
他顿了下,带着怒意道:“江懿,你真讨厌。”
“唔,是吗?”
江懿不以为意道:“去帮帮忙,不用守着我,我没事。”
裴向云眸色阴沉,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堪堪忍住了将要爆发的情绪:“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和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负心汉……”
裴向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伤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似乎往后的内容有些难以启齿,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着他,忽地有些虚弱地笑了,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脸上都是灰,丑死了,蠢货。”
那还不是因为方才一路上将他护在怀里!
裴向云磨了磨牙,往周围瞥了一眼,继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师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蓦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旁人,却听自己那逆徒低声道:“师父放心,没人看见的。”
裴向云舌尖抵着后槽牙,心头翻涌的不知是怒意还是心疼,忍了许久才问道:“师父那夜当真是在算计我吗?”
“嗯。”
江懿索性也没准备继续和他装:“确实是为了算计你,让你因为我死心塌地守着陇西,守着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么?”
裴向云目光微动,轻声道:“我怎么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边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内心的想法像是让他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将目光落向别处,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着那个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本以为得知真心被践踏后,裴向云哪怕不恨自己,也断然不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却一点没想到这狼崽子脑袋竟是个一根筋的,似乎认定一个人这辈子就不松手了。
那他该如何开口和裴向云说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吗?
——
后来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听说的。
他在火场中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后来似乎发了炎,连带着他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只清醒几个时辰。
而每次醒来都会看见裴向云好像坐在自己身边。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却没什么力气张嘴说话,甚至眨眼的动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继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天,直到高烧退了,他才从这种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嗓子却渴得厉害。
眼下似乎临近傍晚,窗户开了一条缝,鸟叫声伴着冬日凛冽的风吹了进来,将屋中地龙带来的热气驱散了几分,不冷,倒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江懿还未将房中的物事观察完,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他眼睫动了动,装着还未醒来的样子,听着来人脚步声落在木制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纵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坚持要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与汤匙碰撞的清脆声音在耳畔响起,继而双唇被人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来人吻得很小心,只敢浅尝辄止,半晌后抽身离开,却不依不饶地撩开他身上的锦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茧磨得有些发痒。
江懿几乎在他吻上来时便知道是裴向云。
他几乎要忍不住睁眼,却听那逆徒在自己身边坐下,嘴里絮絮地念叨着:“师父,你怎么还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师的回应,似乎已经习惯了,继续轻声道:“方才觉得你高热退了,应该很快会醒吧。”
“我……”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先前听你说利用我,刚开始是难过的,可后来想想你似乎也并未给我什么承诺,我也没资格难过。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这样也不错。”
不错什么?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骂道。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这么……
又是一个吻落在他唇上,将他翻涌的思绪骤然打断。
裴向云的声音轻了很多:“师父,画我收到了。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来,春天就要过去了。”
过去个鬼,现在年关还没过呢,张口闭口全是谎的小骗子。
江懿在心中「啧」了一声,终于装不下去,慢慢睁开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阳刺了下。
“师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镇定的语气霎时溃不成军,带着几分颤抖地唤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声音沙哑,多日没说话,试了几次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云沉默半晌,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师父想喝水吗?”
江懿「嗯」了一声,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边。
他微微张开嘴,有几滴水从唇角滑了下去,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里。
裴向云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师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头脑还昏沉,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允许他能半靠在床头,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说什么:“什么好不好好喝?”
“没事。”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咬着牙将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时候这狼崽子没给自己喂过水,轻咳一声:“没了吗?”
裴向云眨了眨眼:“师父还想要吗?”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云的当,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这点便宜你都占?”
“没占你便宜……”裴向云见好就收,显得十分温驯乖巧,“只是单纯地问问师父而已,师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行,水放下,你滚吧。”
“别啊……”
狼崽子主动认错:“我错了,师父别赶我走。”
“当时你在宫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现在没那气势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翻旧账:“当时是我太担心你,也……太生气了。”
“生什么气?”
江懿有心快些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开了,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是因为我利用你的事吗?”
裴向云沉默半晌,踟蹰道:“其实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许更因为老师有赴死的决心,却从未告诉他,甚至误解了自己的心悦单纯是对床笫之欢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谁让他上辈子做了混账事呢?
“这样都不恨我吗?”
江懿轻叹一声,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那你说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跳了下:“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么一直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别这样讨厌我?”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额角又隐隐疼了起来。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红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听实话吗?”
裴向云还委屈着,点了点头。
江懿抬起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声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时候,我一时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们下给圣上的毒一样。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心悸头疼,甚至于四肢无力,在陇西时关雁归告诉我,我的时间应当不多了。”
他看着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骤然变为惊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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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这周末完结,希望这次真的可以完结qwq
第151章
江懿说完后设想了很多结果。
或许裴向云会崩溃地质问他,又或许会痛哭着问他是否真的没有解决的方法。
他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安抚对方的情绪,因为这个事实对于裴向云来说确实算得上残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绪似乎没什么起伏,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后「嗯」了一声。
“师父饿了吗?”
裴向云将矮桌瓷盘上另一个瓷碗端了起来:“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他说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江懿眉头微蹙,看了他半晌后将瓷碗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药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没磨碎的药渣和苦味。
裴向云适时地递来一块白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他唇边沾上的药渍擦去:“还给师父煮那种甜粥可以吗?”
“我……”
江懿想开口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师父不喜欢那个吗?”裴向云轻声问他,“那换一种口味呢?”
“不是。”
江懿叹了口气:“没事,你去吧。”
裴向云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端着瓷盘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狼崽子怎么回事?
自从裴向云在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后,他就愈发觉得这逆徒性情大变,愈发不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
原先怎么被丢在陇西就要撒娇委屈,眼下这么大的事却表现得像没事人一样?
裴向云很快煮了粥回来,依旧用瓷盘装着,旁边多了两碟小菜。
“这个没有太多的油,我问过大夫,他说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瓷盘放在床头矮柜上,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江懿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其实他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仅仅是高热了很多天,眼下手脚有些无力罢了。胸腹间那道伤大抵是被人细心处理过了,算不上疼得难以忍受。
粥还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还是冰糖。米连带着被去了核的红枣一同熬得烂熟,只不过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点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大夫说这个对你身体好,我才放的。”
倒是机灵……
知道把大夫搬出来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样。
他牵着唇角轻笑了下,倒也没太挑,默不作声地将粥慢慢喝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旧是那样炽热的,粘稠的,带着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头便知道那双黑眸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还是慌的。
以为没有对视就不会露马脚,但实际上心里慌得要死,偏偏还要学着别人做那沉着冷静的样子。
江懿心中觉得好笑,却并没拆穿裴向云那有些脆弱的伪装,将粥喝完后才慢悠悠地抬眸,发现狼崽子果然正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像是刚才恨不能将他灼穿一个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实……”
他故意开了个头,瞥见裴向云翻着书页的手骤然抖了下,这才继续道:“放枸杞也还不错。”
裴向云抬头看他:“是吗?”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裴向云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江懿叹息一声:“蠢……”
裴向云疑心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问也问不出来,只能满脸疑惑地带着瓷盘和碗从屋中离开。
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江懿正随手捡了他先前放在矮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瞥见他进屋,随口问道:“回来做什么?”
狼崽子拽过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边:“大夫说得有人在身边照顾你。”
又是大夫说。
他疑心这逆徒偷偷将大夫的话改了,却没什么证据,又垂下眼看手中的书。
裴向云沉默半晌,轻声问他:“师父,你的伤还疼吗?”
“不疼,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问问。”
听得出来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没话找话聊,江懿轻笑了一声:“有事要和我说?”
裴向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没有……”
江懿索性将那本自己早就看过的书放下,探究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看上去有心事?”
“没有心事。”
裴向云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没有那你走吧。”
江懿敛了先前眉眼间的温柔,把那本书放回了矮柜上:“乏了,想睡会儿。”
“我不走……”
裴向云倒是固执:“我在旁边守着,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着有什么用?”
“我……”
“反正也不愿意和我说实话……”他慢条斯理道,“我好像说过最恨别人骗我。”
话音刚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装的沉着冷静消失殆尽:“那,那我……”
“晚了,不想听了。”
江懿索性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静。
他心中倒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多少掺杂了几分忐忑,静静地等着对方上钩。
或许是因为心中暗自着急,裴向云没注意到他是在装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后似乎又再次动了起来。
江懿揣摩着他的举动,思索他会在做什么,身后的床褥却忽地陷了下去,继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
裴向云似乎不太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手环在他腰上,用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给这逆徒记了一笔。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时候他这样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云吻完他的侧脸,动作像是顿了下,规规矩矩地又在他身后躺好,将他整个人小心地搂在了怀里。
看上去像是坏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龙烧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缝隐隐有风透进来。
江懿眼下身体虚弱,先前躺在这里的时候便觉得难捱,现在裴向云抱着他倒是替他将寒风悉数挡住了。
狼崽子怀里很暖,让他也懒得再计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没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几分困意。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江懿本就睡得浅,缓缓从朦胧中醒来,隐约感觉肩上像是湿了一块。
狼崽子的脸贴在他背上,像是轻叹了一声,动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后开口轻声道:“怎么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醒了,惊慌失措地松开抱着他的手,连忙向后退了退,却从床沿上滚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撞上那人带着无奈的双眼。
“你……”
江懿轻叹一声,向旁边挪了挪:“滚上来……”
裴向云没料到老师会对自己发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诚惶诚恐地要爬回去,动作却蓦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脚地把外衣脱了,仅剩里面的一件单衣。
他磨蹭着躺下,却不好意思和老师盖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后,那人忍无可忍地将他塞进了另外半边锦被中。
“师父……”裴向云轻咳一声,“对不起……”
江懿被他这么一闹,暂时没了睡意,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方才在干什么?”
“在……睡觉。”
“骗子……”
江懿动了动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没有!”
裴向云受了惊似的身子骤然抖了一下:“我没哭……”
“你没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后抹眼泪又是吸鼻子,真当我没听见是不是?”
裴向云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师面前已然被看了个清楚明白,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说吧,哭什么呢?”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循循善诱,手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抚上他的脸颊,意料之中地听见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没什么……”裴向云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闭上眼,和老师微微拉开距离,显出一个「敬爱」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并不想结束这场谈话,又顺着脸颊轻抚了下他的脖颈。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江懿挑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开始和我装外人?”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朵里,将他伪装的温驯恭顺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立刻被那人的话带回了陇西,嗅到漆黑营帐中耐人寻味的旖旎。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陇西不是拽着我袖子抹眼泪吗?”
江懿的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声音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偷偷一个人哭啊?长大了?”
长大了……
长大是不是就意味着和过去分别,和在意的人分别,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后漫长的几十载人生吗?
裴向云忽地鼻尖发酸,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向身侧的人,惶恐地想——
这样和老师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江懿也不避开他的目光,于昏昏夜色中和他静静地对视着,半晌才听见狼崽子颤着声音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哭,除了让你心烦外又没有用。”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体就会好吗?你就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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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狼崽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裴向云先前基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说辞。
裴向云轻轻吸了吸鼻子:“没事,你睡吧。”
“你睡得着吗?”
江懿故意问他:“我睡得浅,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云慢慢撑着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实是想这样说的,但转念又想到了两人剩下或许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再次踟蹰起来。
江懿撑着脸颊看他:“你要干什么?”
“我出去吧。”
裴向云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着便要从床上爬下去:“我不打扰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着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动作,耐着性子道:“上来睡个觉也要我请你是吗?”
裴向云披外衣的动作顿了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刚才都让你滚上来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长叹一声,“蠢死你了,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
裴向云确认了他的话中没有怪自己的意思,这才把外衣再次脱了,轻手轻脚地爬回了刚才躺着的位置。
能挡着寒风的热源再次靠了过来,江懿却没躲,任他蹭到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护在怀中。
江懿捏着这逆徒的下巴,饶有兴味道:“我没醒的时候悄悄爬上来多少次?嗯?”
“没。”
裴向云的目光有些犹疑,落在了不远处的椅背上:“我怕挤着你的伤,不上来睡的,我又不是几年前不知礼数的小孩子。”
“真的吗?”
江懿压根不信他说的话,却想着给他留三分薄面,将捏着他的手松开:“这么乖啊?那为什么刚刚一个人哭?”
“我不是说了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无端多了几分烦躁:“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你走之前还觉得我是个教不会的废物,只会委屈只会哭天天黏着你成不了大事,我……”
只是想在这或许最后的日子里给你留下好的回忆而已。
江懿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似乎将那找不到地方发泄的烦躁也一并抚平了:“好,别委屈,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柔,大抵是上辈子常听,这辈子却极少听见的,惹得裴向云眼眶泛着酸,「嗯」了一声。
江懿微微阖眼,声音很轻:“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东西……”
“生老疾病。”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记得的。”
他话音刚落,额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气道,“背错了,笨蛋。”
“不想提那个字。”
裴向云垂眸,只要再低一点头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却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老师。
江懿「啧」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滴带着几分温热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别哭了……”
他叹息一声:“圣上也中了这种毒,或许宣贵妃那里有解药呢?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说不准还有转机,不必太难过。”
“好……”
裴向云嗅着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药味,忽然问道:“你从陇西回燕都的时候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了吗?知道燕都会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险吗?”
“差不多吧……”江懿低声道,“当时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回来的,但现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准确来说,是看见狼崽子骑着马再次穿过熊熊烈焰回来找自己时,心中那种对「死亡」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谢必安所说,眼下他似乎真的对自己做过的这个决定有些后悔。
可他不太想告诉裴向云。
他轻咳一声:“问题这么多,还睡不睡觉了?”
裴向云没忍住,继续纠结他说了一半的话:“但是现在什么?”
“没什么。”
江懿决心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个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说着便微微侧过身,避开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热的目光。
半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鬓角。
“睡吧……”裴向云的声音低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真是有雄心壮志。
江懿忍住没嘲讽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说真的。”
裴向云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蹭了下他的侧脸:“师父快好起来吧,不然赶不上春天了,你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谁答应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完,半路生硬地转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记着这点破事。”
“嗯,我没出息。”
裴向云梦呓似的呢喃道:“我问过那个江南来的新兵,他说襄州顺江而下就是东江郡。那里雨天好看,能坐画舫,也可以自己划船。你若是喜欢那里,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时候……”
江懿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云双眼下明晃晃的乌青,本来惦记着问问是怎么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应当是担惊受怕着,根本没怎么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握住狼崽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摩挲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还未在自己这里得到一句肯定,却将今年连带着往后几年都规划好了,像是永远也不知何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会摇着尾巴蹭到你的身边。
蠢死了……
——
江懿连日的高热终于退了,只是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不便参与朝中事务,特许在府中静养。
他连轴转了这么久,平日也鲜少有机会休息一下,眼下乐得清闲,每日看书写字,整个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倒是裴向云忙了起来。
去年元夕夜宴时他护驾有功,又临危受命守住了渝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后生。
现在朝中接连处理乱党十余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时,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云却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并不十分在乎加官进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嘱过他,他怕是会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刚从旁协助完刑部侍郎提审福玉泽,迎面撞见几个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愿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择路地跑了,又险些在燕宫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时辰晚了不少。
他刚推门进江府,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喧闹声。
哪来的小孩?
裴向云蹙眉,匆匆应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着声音直奔后院而去。
然后便看见老师被三四个不过总角的孩子围着,正低头在石桌上写着什么。
他原本回家的喜悦倏然被冲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养伤时看见宋辰一样,许久未见的强烈危机感再次露出头来,驱使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府中,又迎面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着瓷盘上面放着茶壶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个招呼:“怎的没去找少爷?”
“他……忙,我不好打扰。”
裴向云用含糊其辞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藏住,看着眼前的娃娃脸青年,忽然问道:“李兄,你想过和我一同去陇西吗?”
李佑川愣了下:“什么?”
“我的意思是……”
裴向云斟酌了下措辞:“前些日子看你统率过禁卫军,以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如果没兴趣的话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爷的玉牌,和我没关系。”
李佑川轻咳一声:“我没什么大志向,那年是老爷将我从襄州带回来的,我便这样守着少爷就好。”
裴向云敛了眸中的神色,轻声道:“抱歉……”
他眼下还时常能回想起上辈子李佑川惨死的样子,也曾在后来漫长的十年中时常反省自己,想着这曾经一见他就带着笑的青年如果还活着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否会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道道歉的?没关系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云笑了下,没告诉他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抱歉。
他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支着脸颊看向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几人,心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战乱,没有生离死别,唯有与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处,再枯燥无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让人记一辈子。
李佑川将瓷盘上的茶壶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江懿似乎笑了下,继而抬头,恰巧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发现,慌忙扶着门框起身要走,却全然忘了身后的一道门槛,被绊得向后踉跄一步,仰倒着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们,存稿箱好坚强qwq
第153章
那些围在江懿身边的小孩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人,其中一个小孩道:“老师,他摔了!”
“看见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云一眼:“今天就到这儿,你们回家吧。”
这些小孩教养很好,纵然一个两个才堪堪与裴向云的膝弯同高,却偏生绷着脸,装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样地和江懿说了再见,而后被李佑川带着去了前院等家里人来接。
裴向云欲盖弥彰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老师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裴向云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他在门槛边踟蹰着,不知自己该过去还是不过去,正犹豫时便看见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过去。
裴向云心中先前的尴尬立刻消失,三两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江懿垂眸将纸笔收好,轻声问他:“听说今日圣上要给你封赏?”
裴向云点了点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你偏偏不要,这让人怎么想?”
“我不是为了封赏才去做这些事。”
裴向云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救驾是因为你让我去救他,守城是因为答应了你,要保护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只不过是要进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赏,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声音有些慵懒,“反正不给你也会给别人。”
“师父今日身体可还好吗?”
裴向云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去见了宫中的太医,他说有一味方子在给狗皇帝调理身体,还算好用,我将那方子讨了回来,让李兄给你去抓药回来。”
“还有呢?”
江懿听着他的汇报,忽然发现狼崽子抓重点的能力似乎强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样报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数说给自己听。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裴向云指节抵着唇,却仍掩不住唇角翘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就是……”
裴向云眼中前些日子的颓唐与惊慌被笑意冲淡了:“那太医还和我说,宣贵妃虽然没有这种毒的解药,却有一张配制解药的药方。他拿回去研读几日,若有进展会来告诉我的。”
“就一张药方让你这么开心?”江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还没个准信呢,别高兴太早,最后希望落空了你更难受。”
裴向云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声音仍带着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为你……”
他顿了下,声音慢慢变轻:“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总角小儿都比你独立。”
裴向云抬头:“师父又收新学生了吗?”
“怎么?”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计较。”
“不是……”
裴向云发现自己先前给老师留下的记忆似乎确实很差,连忙补救道:“刚开始是有些难受的,但后来想了下,师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江懿轻叩着石桌,等着他把话说完。
“师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师,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谁的夫君……”裴向云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我可以只做师父的学生,这样想我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动作顿了下:“你就非要……”
“我来吧……”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外面有些凉了,你身体不好,先回府中歇着,我将这些帮你带进去。”
他说着便端起瓷盘跨过那道绊过自己的门槛,只留给江懿一个背影。
江懿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前些日子裴向云刚知道他中了或许无解的毒时整个人骤然消沉了下去。
虽然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独处时却仍会长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么。
李佑川曾担心地和他提过几次,让他问问裴向云是否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江懿却从未和狼崽子谈过,权等他自己一个人把情绪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会陪那逆徒一辈子,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一个人去处理这些情绪,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回来。
而现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因为被洪文帝赏识有加光宗耀祖,乐得合不拢嘴了。
到底还是个蠢货。
——
第二日江懿刚醒,宫中便来了消息,说宣贵妃要见他一面。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失了势的宠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着是要来问自己如何知晓乌斯人计划的,于是从府中出门前往怀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给膳房的师傅打下手,见他出了门,举着一手面粉跑了过来:“师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进宫。”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将手中的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别折腾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现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却仍十分固执:“我陪你去。”
江懿拧着眉看他举着两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几分火气靠在门边等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便将手洗了,随便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着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转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门口的马车。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进轿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坐在他身边。
“滚对面坐着去……”江懿道,“别贴着我。”
“车里冷,学生给老师暖暖手。”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当然师父若是不冷的话,学生也是可以坐到对面的。”
江懿懒得拆穿他的伪装,支着脸颊问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陇西吗?”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胆子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对老师做点什么小动作,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师父也回去吗?”
“暂时不了。”
江懿垂眸看着那窗棂上的花纹:“燕都的事我还没处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说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着眼看向他,“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废物。”
裴向云被人一语道破心中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懒得和他聊这些没用的东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马车在路上偶尔颠簸,摇摇晃晃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又似乎朦朦胧胧地将睡未睡了。
朦胧间,身边的人似乎慢慢蹭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湿热倏然擦过他的脸颊。
江懿几乎瞬间又醒了,带着几分莫名的火气想睁眼,那人却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大着胆子再次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微微睁开眼:“有事吗?”
裴向云做坏事被人发现,红着脸从他身边躲开,讪讪道:“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承天门外,裴向云也没来得及尴尬太久。
江懿扶着厢壁走下去,回头道:“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裴向云不说话,刚要跟着他下车,却听那人继续道:“最近没和你生气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着老师那双好看的眼中确实多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几分。
“别再跟着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说完后便向宫中走去,却仍察觉了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转身,便看见裴向云依旧趴在轿厢的窗棂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敛了方才眉眼间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翘起一个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着。
只是现在那逆徒对于「此毒有解」的执念太深,已然喜气洋洋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发现那药方是假的,这毒就是无解——
这会比一开始知道真相时更难过。
不如现在便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谋个自己的营生,也好过希望破碎时的崩溃难过。
江懿如此思忖着,随那领路的小黄门向冷宫走去。
宣贵妃因着先前被圣上眷宠,眼下纵然犯了大罪,却并未被关在天牢中。
不过在冷宫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她,待要审的问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样的破衣服,瑟缩在床上,手脚用铁链拴着系在床头,一边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还湿淋淋地沾着水渍。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贵妃脸上,轻声道:“是圣上要你们克扣她的用度吗?”
一边候着的小太监身子抖了下:“奴,奴……”
“谁许你站着与我说话?”江懿冷声问他。
那小黄门本就没什么见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头说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纵然江懿一直知道这是那些宫人秘而不宣的规矩,却仍对此感到厌烦,让那小黄门取点炭来,把人打发走了。
宣贵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应当是在发着热,双眸却难得清明,半晌后轻声道:“谢谢……”
“不必谢我。”
江懿垂眸看着她:“只是觉得依着圣上的性子,怕是也会想让你走得体面些。”
宣贵妃动了动唇,一行泪潸然而下。
“当时为何不动手呢?”
江懿看着她那双依旧美艳的眸子:“分明只要将药喂给他就好,为什么不动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小朋友围观的狗子
第154章
宣贵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若现在说对洪文帝有了感情,倒显得她虚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许也算不上寻常男女之爱,更像是独身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唯一能慰藉魂灵的救命稻草。
纵然这簇稻草是虚幻的,某天会忽地抽身离开,一去不返。
又是何时萌生退意?
或许是阴雨天那年轻天子为她撑起的油纸伞,又或许是某个秉烛夜谈的晚上,那人想发设法哄她开心的话。
只能说造化弄人。
如果他们并非站在这样对立的两边,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这过去十来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刻意忽略这段时间那人的反常之处,大抵已与他阴阳两隔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一吹就散的假温柔,愚不可及。
飞蛾扑火一样,甚至一并葬送了乌斯的前途霸业,可她却说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体谅她没心情剖析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个话题:“今日你要见我说什么事?”
宣贵妃稳了稳情绪:“我想与江大人做个交易。”
江懿随手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闻言饶有兴味地挑眉:“你现在是阶下囚,竟觉得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宣贵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缩了一下,轻声道:“去年年关,江大人来御书房时被我的狸奴抓伤了,此事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懿颔首:“记得……”
“那狸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药,只有乌斯的国君有解药,不然很快我便会毒发身亡,对吗?”
江懿看着她面上仅有的血色消失殆尽,慢慢道:“是令弟亲口告诉我的。”
听见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贵妃表面上的平静与哀痛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子颤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还好吗?”
可等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结局。
关雁归不会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陇西也暴露了身份,被关起来逼供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宣贵妃失神地靠着床板,忽地轻声笑了下:“我原本以为……”
她以为自己手中捏着筹码,用这个消息保下弟弟一条性命,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这年轻的丞相算了个清楚明白。
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江懿低声道:“他什么下场,你应当已经清楚了。”
“那我的儿子呢?”
女人双眼哭得红肿,用尽力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江懿指节抵着唇:“交换消息要讲究一个对等,现在该我问你了。”
宣贵妃蓦地怔住,便听他问:“你交给太医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着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会对你的孩子有怜悯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曾威胁过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个戴罪之人……”
江懿眯起眼,循循善诱,“若你交出来的药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发身亡后你猜等着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贵妃的身子倏地开始发抖,如同秋末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颤着唇抬眸看向江懿,却见那人神情认真,像是诚恳地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而并非在诈自己的话。而眼下她穷途末路,想用所谓「筹码」要挟旁人听起来确实痴人说梦。
江懿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贵妃轻声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药材只在乌斯有,哪怕是你们拿到了药方,那味药材也很难找到。”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知道了……”
宣贵妃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未将请求说出口,只低声道:“谢谢江大人。”
门外候着的小黄门垂着头等他出来:“江大人可是要离宫?”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书房吗?”
小黄门恭顺答:“是的……”
“记得给她送些能用的炭来……”江懿冷声道,“再敢贪这些用度,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小黄门早早就听闻这丞相的事迹,只觉得眼前人虽然长得好看,说话却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将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变成了冷面无情吃人的妖怪,顺着回廊向前,转到了御书房外。
前些日子那场大火烧了寝宫和旁边三个嫔妃的寝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暂时宿在御书房中,待寝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书房门前换了个新太监,刚从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狸奴出来,看见江懿后连忙将手中的狸奴丢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监连连行礼:“刚刚咱家才瞅见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太晦气了,这便给它处理着。”
“圣上在里面吗?”江懿轻声道,“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得了江懿的几分尊敬,又是连续行了几个礼,而后敲了门进去。
江懿拢了衣袖,掩唇闷咳了几声,先前那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得虚弱,兴许熬不过眼下这几日,兴许又熬得过,谁也不知道。
或许真应了关雁归的那句话,中了这毒的人真会在未知的恐惧中结束生命。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苍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颜悦色道:“不知江爱卿伤势有好转吗?”
“多谢陛下关心……”江懿轻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继续道:“方才臣去见了宣贵妃一面,她说给太医的药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该怎么办?”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
“只是她为朕诞下一个龙子,不过刚几个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洪文帝说这话时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双眼游移着落在一边。
“一切全凭陛下自己定夺。”
江懿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纵然陛下逆着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显然心中也十分清楚这点:“朕明白,只是随便一提,爱卿不必当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窍要饶宣贵妃一命,他断然也是不会允许的,甚至会考虑找个机会将那女人处理掉。
“依着她的说法,这药方中有一味药材需从乌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点恻隐之心,继续说正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顿陇西军队,调度宁北驻军,准备向乌斯进发。”
洪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江爱卿的学生未与爱卿提过此事吗?”
学生?
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关系?
江懿心中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静静听洪文帝继续说下去。
“在宣儿……那妖女招供前,爱卿的学生便主动与朕请缨讨伐乌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塞边做赤脚医生的,认得出那方子中的药材并非能在中原寻见,于是才来与朕请缨。朕还未向你夸赞他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这事来了。”
裴向云在这里面裹什么乱?
他一个混了半边外族血的人不趁机将自己摘出去,还非要往火坑里跳吗?
江懿原本想好的计划倏然被这个消息打乱,往后洪文帝与他说了什么也记得不甚清晰,带着些许混乱离开了御书房,待坐上马车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逆徒又瞒着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作祟,几乎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担下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依旧如往常一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可真是……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懿面色阴沉地下了车,候在江府门口的李佑川瞥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带着怒意的动作停了下,勉强压下几分不快:“没有……”
“那你这,这是……”
江懿打断他的话:“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刚刚帮御膳房的师傅蒸完馒头,眼下应当在屋中,少爷你……”
江懿丢下句「谢」,径直沿着走廊向府中走去。
裴向云并未待在房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后院中拿了柄长/枪,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听见身后有响动时转过身,眸中多了几分惊喜:“师父,你回来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捱着怒意道:“裴向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说:
江江:翅膀硬了(敲敲狗头.gif)(是空心的.jpg)
第155章
裴向云原本欢喜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师父?”
他带着几分紧张地将手中的长/枪往旁边一丢,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江懿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在练枪法吗?
可这杆枪都是老师送的,难道不是默许他习武了吗?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闹得有些晚,非要和老师同睡吗?可先前也不是没这样闹过,怎么会……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江懿冷笑:“你不是说不在乎加官进爵么?怎的眼下倒是主动请缨要带兵和乌斯打仗?”
裴向云恍然,先前瞎想的可能性骤然灰飞烟灭,连忙上前几步:“师父,你听我解释。”
江懿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刚要说话,胸口忽地闷了下,继而控制不住地闷咳起来。
裴向云方才的轻松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惊慌:“师父你别生气,是学生错了,我……”
江懿面色苍白,唇齿间泛着血腥味,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将唇角的一缕血丝擦净,却被狼崽子敏锐地发觉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毫不客气地从他唇边蹭过。
“我错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懊恼和恐惧,慌张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没头绪如何与你说,学生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吓我。”
江懿其实也就刚开始听说这事儿时有些生气,眼下那股气早过了。
先前冷着脸不过是想诈他,可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或许是今日在宫外等得有点久,身体受了凉就不成了。
他瞥了裴向云一眼,决计不告诉这逆徒事实:“你是真的想气死我。”
“学生不是故意的……”裴向云低着头,整个人似乎恨不能缩进地砖缝里,“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师父说,才……”
他说着又要来扶老师,却再一次被人将手拍开。
手好凉啊……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将那人的手捞过来捂在怀里,低声道:“师父你愿意打我还是骂我都行,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打你骂你不还是我自己生气?”江懿冷冷道,“滚进来……”
他说着便进了屋中,裴向云连忙将那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长/枪也捡了起来,蔫头耷脑地跟着人进了屋子。
待重新回到氤氲着暖意的屋中,江懿先前那胸闷气短的难受劲儿才彻底过去,撑着桌案倒了杯热茶暖手,抬眸便看见裴向云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做个大号的摆件。
江懿喉间又发痒,掩唇咳了几声,那狼崽子就站不住了,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要过来,走了一半却又踟蹰不前。
拿捏也拿捏够了,他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了挂好,一身单衣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唇:“说吧,你自己考量了什么东西,竟连我也瞒着?”
不怪他生气。裴向云本来就脑袋不灵光,万一是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被什么人哄骗,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去送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位远在乌斯的君主和自家逆徒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为了统治地位除掉他也是有可能的。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眼中和那心智不成熟的孩童无异,犹豫半晌后蹭着靠近桌案,轻声道:“我说了你别笑我。”
“那你干脆别说了。”
江懿看着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又有些生气,撑着桌子就要起身走人,被狼崽子慌忙拦下。
“师父先前说除了你和关雁归,再也没有旁人知晓你中毒的事。”
裴向云舔了舔唇,逐字逐句慢慢道:“那就意味着皇帝也不清楚这件事。”
江懿颔首:“嗯……”
“而眼下狗皇帝似有重用学生的意思,可师父却也在朝中居高位。前些年师父让学生读书时,学生记得帝王最忌讳朝中臣子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担心给师父带来麻烦。”
裴向云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心中遣词造句着,试图将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说给江懿听:“学生推拒不掉皇帝的任命,不如主动请缨去为他寻那救命的药草,如此这般向他表了忠心,他是不是就会……晚些为难你?”
让那天来得更晚些,等我羽翼丰满,等我掌管权利,等我能站到和你一样的高度,你是否就不会一个人面对这些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不会日夜操劳神情憔悴?
后面这些他没说,一双眼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坚定与伺机生长的野心。
“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吗?或许学生的想法仍然很幼稚,但学生却觉得应当有几分道理。”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觉得裴向云眼下的成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狼崽子幼稚而自私的言论,却未曾想过他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倒是稀奇……
眼下洪文帝被这么吓了一次,怕是再也不敢重文轻武,抑制武将发展。
再加上六部彻查出来不少与乱党勾结之人,有罢黜有流放亦有要被问斩的,不会再暗中克扣军营的用度。
自己便就没了非要回陇西的理由。
至于天子到底对文臣抱有什么态度,未来是否会削弱他的权利亦或是进行打压,眼下都不得而知,但却并不容人乐观,裴向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裴向云也会学着自己这般思考问题,甚至以为狼崽子会蠢笨没有心眼一辈子。
裴向云见他许久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分析有什么问题,惴惴不安道:“若学生说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这么想被打骂?有什么可责罚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不算太蠢。”
裴向云眸子倏地亮了,却仍矜持道:“师父谬赞,都是师父教得好。”
“真以为我在夸你?”
江懿没好气道:“分明有其他办法解决这件事,你却非要随着圣上的意思去打仗吗?”
“可先前师父不是不鼓励议和吗?”裴向云有些迷茫,“为何现在又不让学生带兵打仗?”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这一年中陇西战事频繁,于军队与百姓来说实非易事。纵使我厌恶那些要与陇西议和的人,也不愿亲眼看着频繁的战争劳民伤财。”
他说完后顿了下,低声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懂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我当然懂师父的意思,只是先前似乎误会了些。”
江懿挑眉:“误会了什么?”
“误会……”
裴向云似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头:“以为是师父忧心学生的安危,这才如此生气。是学生自作多情了,还望师父不要介意。”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顿了下,声音微不可查地多了几分怪异:“确实是你自作多情。”
“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想请师父解惑。”
裴向云慢慢向桌案靠近,垂眸看向老师:“先前在渝州时,师父对学生的死活不闻不问,任由学生带兵守城,眼下却为学生的选择动气,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那不还是因为渝州守城至少是在大燕的土地上,这次则是直接带兵踏上乌斯的土地。更何况裴向云对乌斯的地形并不了解,万一……
江懿猛地止住思绪,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在担心我。”
裴向云一双黑眸中隐隐有光,重复道:“师父在担心我,是吗?”
他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案,身子向前探去,紧紧地盯着江懿,似乎在期待老师的回答。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
裴向云心中倏地一空,有些失落地看着他,双唇翕动着还未说话,便听那人继续道:“你上辈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需要担心你什么?不过就是……”
江懿微妙地停了下,终于不情不愿道:“不过就是觉得你不清楚对方城防布局,恐怕会吃亏而已。”
“这个师父不必担心,学生前些日子找着了一样东西,不然也不会贸然向那狗皇帝请缨出战……”
裴向云听见那人明里暗里到底还是在关心着自己,唇角微翘,“我不关心他是死是活,只是想为你做些事而已。”
“事已至此,就好好带兵打仗。”
江懿蹙眉:“还是那句话,输了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丢人。”
“那赢了呢?”
裴向云追问他:“若我赢了呢?师父可有什么奖励?”
“你赢了不是应该的事吗?怎么学着开始讲条件了?”江懿反问他,“少想这些分心的东西,把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
“多少给我个盼头,万一……”
江懿脸色微变,打断他的话:“又开始说混账话。”
“我想说,万一很顺利,我提前回来了呢?兴许赶得上与你一道去看桃花,我真的期待这个很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话说完,轻轻覆上他的手:“所以你在燕都千万好好的,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