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琴瑟定终身
“老臣无话可说。”他耷拉着眼角, 一副半死不活的衰颓样。
“哦?”
“无话可说……”我哼笑一声,道,“也罢, 孤倒是有不少话想要问您。例如, 当日您提议要御驾亲征, 到底是您自己的主意,还是蛮人的主意?”
“是老臣自己的主意,”他微微抬了抬眼,“不管圣上信与不信,您在位时, 臣从未生过二心。”
我对此不予置评,只又问了他一句话, “提亲征,意欲何在?”
丞相盯着手中握了大半辈子的笏板, 话语沉缓,“臣私以为, 天下需要慈悲的菩萨, 但不需要悲天悯人的圣上。”
其中的含义并不难懂。
我低低笑了一声,只觉荒谬, “您对我放柳玉宛出宫去当司育使不满, 所以想让我重回战场,以期用惨烈的场面让我意识到世间的残酷, 好叫我放弃赐钱财与人力助她收留照顾妇孺的念头?”
丞相点了点头。
“孤看您真是老了。”都老糊涂了。
“老臣知罪。”他很淡然地朝我跪了下来。
御驾亲征一向是件有危险,但危险性不算大的事情……起码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 丞相压根没料到后面的情况会发展成这样, 更没想过它会间接害我受伤失踪, 下落不明。
在闵言夜闯丞相府搜查书房并质问他的时候, 他便已清楚,与蛮人勾结的疑罪一旦生根,就算我日后能活着回来,他的下场也应该不会好到哪去了。
轻则罢免,重则……不知道哪日就会被绣衣诛杀。
故而在兆王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干脆投了兆王,借兆王之势暂保自己的安全。
只叹是一步错,步步错。
不过,他本来就年纪大了,能多活这么些天,他已挺满足了,就算今日命丧当场,也不会再有多少遗憾。
“来人,将丞相压入大牢。”
我望着相爷苍老的面容,不明白这位三朝元老年纪大了怎么会思想混沌成这样,自己葬送了那本该清闲享福的晚年生活,还落了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圣上,”容喻姿势僵硬地挪到了我面前,“父亲再三交代了,要我代他向您问安。”
“太傅的心意孤领了,礼就不受了,”我伸手扶住了他,“正好孤有事要与太傅商量,劳烦帮忙带句话。”
“圣上请讲。”
我望向殿外,轻声道,“这一场极寒害了太多人,蛮族的侵犯又让诸多无辜的百姓蒙受了灾厄,孤想在城外立下万民冢,命护国寺高僧前去诵经超度冤魂。孤想问问太傅的看法。”
“臣明白了,臣立刻便回府去与父亲说此事。”
我瞧他行动不便,随口问了一句,“要让太医过来先上点药再走吗?”
“不用,”容喻摆了摆手,狡黠一笑,“父亲许诺,只要臣做成此事,他就给我两本孤本。臣想试试苦肉计,带伤回去说不定能再讹一本。”
“……”我哑口无言。
处理完前朝之事,我先跑了一趟冷宫,确认过虞殊藏起来的那些东西保存完好,没被兆王等人发现后,我才安心地去了御书房。
刚入内,我便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单子正站在一群侍从间忙碌地指挥着,原本就瘦不伶仃的小身板在经历了数个月的折磨后更单薄了。
他转头望见我,睁着一双圆眼愣了半晌。那眼睛在他没什么肉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黑白分明,饱含疲惫,看着就叫人知道他定是受了不少的苦累。
小单子盯着我,快步跑来时不禁潸然泪下,“圣上,是您吗,您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免了他的礼,问他屋子还要多久才能收拾完。
“很快便能好,”小单子微弓着身迎我入内,“该撤的、该换的都已弄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些外间的清扫还未做。”
“不错,”我在书案前坐下,看着已经差不多恢复成原样的内殿很是满意,“一会差人去内庭,叫他们将后宫内死忠兆王的人处理掉,其余的都遣散出宫去。”
小单子问我,“那些原本就在宫里的娘娘也要走吗?”
“嗯,”我翻看桌上摆着的折子,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孤要遣散后宫。”
“小的明白了。”
小单子退下后匆匆往外走。他如今谨慎极了,一想到现在宫内还是一片混乱,他就不放心让别人传话,想着保险一点,还是自己去跑一趟内庭好了。
低着头下石阶时,小单子没注意到身前多了道高大的影子,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
“抱歉……”他忽而察觉了什么,仰头喃喃道,“闵大人。”
闵言低头看着他,良久后说了句,“瘦了。”
“会胖回来的。”小单子说着,眼眶有点红。
“去哪,我送你。”
他没有跟闵言客气,低声说,“去内庭。”
闵言和从前一样将他打横抱起,飞身带他向前掠去。小单子犹豫了片刻,第一回主动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泪珠从两颊接连不断地滚落。
再难熬的时候他都没有像这样将自己的脆弱表现出来过,怕遭受讥讽。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有人在关心他,他终于可以将压抑着的委屈稍稍宣泄一下了。
“帕子在怀里。”闵言听到了他的啜泣声,放慢了速度,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小单子哽咽着“嗯”了一声,摸索着从他胸前抽出了一条杏白色的丝帕,将它覆在了脸上。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闵言的耳尖已然通红,动作也僵硬了不少。
……
要在短时间内将情况完全恢复到受灾之前的状态是不可能的,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改善。
我停了一旬的早朝,每日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忙得不可开交。
在我大难不死回归,重新坐稳龙椅的消息传出去后不久,竟还发生了一件奇事。
京城北面的某座高山突然崩塌,一阵巨响之后,所有人都清晰听到了那处有龙鸣和凤啸的声音传来,连终日阴沉沉的天际也泛起了奇异的霞光。
众人皆啧啧称奇,说这是天降祥瑞之兆,还说我才是上天认定的真龙天子。
我猜测那是国师的手笔,应该另有玄机,便派了人过去探查。
果然不出所料,下面藏着一条从未发现过的矿脉,里面应当还有金乌石的存在。
因为忙不过来,与金乌石相关的事宜我悉数交给了令闻端,让他去统管。
除了开采矿脉,蛮人建造的塔楼也得整改。
他们做得太粗糙,日子久了弊端就更明显。近来京城内的天气都不大稳定。
能者多劳,我往上拔了拔令闻端的官级,让他带人去修缮京城内的塔楼,并前往周边城池建造新塔,以便分散安置城内街道上露天席地的流民。
先前与太傅提出的修筑“万民冢”的设想,在经过他的调整完善后,很快便落实了下去。
建成的当日,方丈带着护国寺内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去了,诵经超度的场面很是盛大。
我坐在马车中,遥遥望着许多顶着风雪来悼念亡人的百姓,缓缓叹了口气。
伏望来时寒霜路,血色漫漫,死别生离者不知凡几。
所幸,还有人记得逝去的那些人。
回京入城门的时候,我挑着帘子正想看看现下街上的情况有没有好一点,余光一瞥,视线却忽然被别的东西勾了过去。
那是一株生在城墙边的草,长得很高,在风里轻轻打着摆,像在和过路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似的。
它的顶部还开着一朵亮眼的小黄花。
那颜色和苜都满田的稻谷一样金黄,和过往挂在云端的烈日一般耀眼璀璨。
我眨了眨眼,轻声与它说,“再会。”
繁杂的事务推着日子飞快地往前滚,原本以为会很漫长的一个月,在不知不觉间就悄然过去了。
在护国寺内盯着罗盘情况的绣衣给闵言传来消息时,我恰好因为莫名的心烦意乱,什么都干不下去,便干脆站在殿前发呆,吹着风放空思绪。
恍然回过神,得知入口开启,我一激动,差点左脚拌右脚在门口表演了个平地摔。
“小单子,快来,”我赶紧进屋去更衣,“你说这个配哪条丝绦好看?”
“……”
一阵兵荒马乱。
约莫着一柱香后,外表简朴内里奢华的马车便停在了护国寺的侧门边上。
这车也是我精心挑的。
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离一月也算阔别。去接虞殊回宫,每个细节都要到位才行。
·
时已初冬,山谷内春景依旧。
“圣上来了。”楼弦月在忙着晒药,听见脚步声,抬头与我打了个招呼。
我问他虞殊的眼睛最近情况如何。
“差不多了,臣已备好了后续要用的药,少御回宫后只要继续用,不出半月便能好全。”
比我想的速度要快多了,我略有些惊讶。
“多谢。孤让人从库内取了些奇珍药材,一会便会有人送来。”
楼弦月无法拒绝这样的礼物,含笑朝我拱手,“草民谢圣上隆恩。”
“他现在在何处?”
“应该在桃花林那边晒太阳,”楼弦月说,“那里有树荫遮挡,光线不强,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视力的恢复。”
我颔首,沿着田间小路朝林中走去。
枝头层层叠叠的淡粉铺了半边天,虞殊正在树下藤编的长椅上躺着,阖眼小憩。
银白的长发散落逶迤,树梢落下的点点光斑缀在其上,宛若星辰。
人在景中,景似画,人也似画。
我屏住呼吸悄然上前,拾起了落在他胸口的花瓣,忍不住俯身吻去。
“唔——”
他从梦中悠然转醒,弯着眉眼,含笑将我搂了满怀。
长长的眼睫颤动,那半睁着的双眸里载满了缱绻情意,墨玉般温润的瞳神中只清晰地映了一个我,再无旁物。
于冷宫相逢后的第二年冬。
他又一次在睁开眼时,就见到了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很感慨,开文的时候跟基友说,这本估计三万字不满,谁曾想一晃就三十一万了(捂脸)。写到中后期的时候请了很多次假,有几次说加更也就加了一点,对此俺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因为从年初开始准备考研,本学期课和考试又确实很多,学业压力太大就有点顶不住了。不过,今天,现在,2024年5月11号凌晨1:39分,在还有八个小时我就要去考临床操作的时候,这个故事的主线我终于讲完了!可喜可贺!
冷宫有仙人,琴瑟定终身。虞殊和兰砚卿一定会在他们的世界里度过美满而幸福的一生!
ps:番外会不定时更(因为考试),预计这个月内更完~后面会把幻耽的坑填了,然后存稿老帝那本,或者开一些短篇。实不相瞒,俺有个宏伟的目标——存满四十万字,v后日更一万,连更一个月。(来自裸|更选手的幻想)
最后,结束啰哩巴嗦(手动闭嘴),惯例晚安啦~感谢你们对本文的阅读,祝我的宝儿们都幸福,健康,顺遂,平安!
感谢在2024-05-10 17:25:22~2024-05-11 01:5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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