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内疚
山，对于生长在平原的孩子来说，究竟还是有些意象化了。
苏州也有山，大大小小像狮子、穹窿、虎丘、灵岩......只是相比水来说，这些山总是略显逊色的。
所以当两位跨越千百年却又只能算是生长在同一片地壤上的孩子，在历经差点错过高铁、又险些走错路、最终峰回路转得见张家界‘庐山真面目’时，都暂时忘却了那辗转奔波的辛苦，被眼前所见震撼了。
陆怀还好些，她虽也没有亲眼见过，却也从小在各种影视作品中见识过，雪山或瀑布，戈壁或沙漠，不算稀奇。可即便如此，当深处其间时，依旧为所见巧夺天工的群山叠峦啧啧称奇。
李玉娴则更就不必说了。她自小连府门都鲜少有出的，去达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舜湖外祖家，沿途乘船坐轿，视野到底是窄的，如今见这此前未见的盛景，似乎整个人都被夺取了心魂，失了言，红了眼。
她虽不多愁，却是个善感之人，陆怀知道。
所以她也没有太多打扰李玉娴，李玉娴不说要休息，她就一直陪着她走走看看，她要问点什么，或翻看旅游手册或在网上查阅资料，再不济就牵着她去偷听导游解说，反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别的都好，就是没想到旅游旺季都过去了，人还是这么多。”走了太多路，人早已疲乏至极，好不容易寻得一个坐处，陆怀就赶紧拉着李玉娴坐下，喝点水吃点零食补充能量。
“人多也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多少也是长点见闻。”李玉娴比自己更会来汗，这会儿已经鬓边挂汗，脸颊晕红了，陆怀总觉得她喘一口气都跟林妹妹似的要晕过去。
“快喝点水吧！”陆怀将她早先买给自己的小电风扇取下，挂到她脖子上，好给她降降温。
“我不热，你用着。”还未戴上，人已经开口婉拒。
“青天白日的说鬼话，你热不热我看不出来么？”
李玉娴自知说话可信度不高，抿了抿唇不再拒绝，而是接了水过来喝。
“大小姐，之前没发现啊，现在怎么感觉你弱不禁风的......这才爬了多少路，已经累成这样了？”
“......”
嘴上如此说，陆怀终归还是不忍心，又从包里拿出小扇子来给她扇风：“门票上可说了，这景点能玩四天呢，我们现在可是半天都还没玩完呢哦。”
李玉娴将手里的旺旺雪饼吃得那叫一个斯文且目光游离，不敢应陆怀的话，看来是心虚了。
“还好这景点人性化，有登山车还有缆车，下午我们还是别勉强自己的腿了，老老实实坐车吧。”
身边的李玉娴冷叹了口气，又将身子歪了下来，一如在高铁上一样。
“怎么了？”
李玉娴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而这种不对劲......似乎是从出门后就隐约开始了。
陆怀不知怎么形容，就好像她一直处于一种很两极的状态中，一方面能感觉得到，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期待，对经历未曾经过的虽有惊慌却也兴趣十足。
可另一方面，她又有些蔫蔫的，时不时的会在自己面前展现出畏缩的一面，会想要牵手，会想要依靠，甚至会想要被抱......一开始陆怀觉得她可能就是无法适应一下子接触太多新东西以至于没有安全感，但仔细观察之后，又好像不是这么简单的情况。
“真的很累吗？”陆怀手中的扇子替她扇着风，另一只空手来不及为自己揩汗就用手背替李玉娴擦拭：“要是累，我们下午就不玩了，回酒店睡觉好不好？”
确实睡不好也是一个原因。
陆怀本身就有些认床，虽然她自己家是做民宿的，但本人却非常抗拒在外面住民宿或酒店，她不喜欢出门旅游的一大原因也在于此，她在外面睡不好觉，总觉得玩一趟下来身体就跟被掏空了似的。
而她没想到李玉娴也是这种体质，昨晚互道晚安却没有睡的时候，身旁的气息一听也是没有睡着的。
所以这么一想，这人当初刚来自己家的时候，想来也是夜夜失眠。
“不必，我只是想在你身上靠一会儿。”
陆怀没料想她会这么说，既有些诧异又有些得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粘人的一面呢？娇娇的。”
李玉娴保持着倚靠姿势，哼笑：“只因我有个好老师罢了。”
“什么呀！”
什么意思，意思是都跟她学的是吧？
这个答案，她陆怀可不认，她又没有娇娇的......
“且我见你也乐在其中，就想着多来几次，我舒服，你也高兴。”
陆怀：“......我、我什么时候乐在其中了......”
“啊...原来并未乐在其中，看来是我会错意了。”陆怀这么说，李玉娴也全无失落之意，而是将身子摆正，继续将话说得四平八稳：“我们可要接着走？”
陆怀：“......”
“你不休息啦？”陆怀还有一种欢喜落空之感。
“水也喝了，饼也吃了，乖乖也靠了，我又好了。”李玉娴站起身，笑说：“且这余下的风景还有如此之多，我们得加把劲了，不然呀，连阿爹阿婆都能把我们甩后面了。”
“好吧。”
真要走起来，别看李玉娴那弱柳扶风的，毅力倒是比自己更好，一路拿着刚学会没多久的手机相机左拍右拍，就是陆怀不愿意入镜，也央着哄着让她挤进阿姨阿叔阿爹阿婆中摆姿势。
这倒是学得挺快，才半天就完美融入中老年旅游团了......
等能吃上饭的时候，饭点早已过了，近乎是爬着到了游客基地，李玉娴见到了‘肯德基’，赶紧拉了陆怀进去吹空调。
肯德基算是老朋友了，在家的时候陆怀带她去店里吃过几次，点外卖也点过，如今在外乡见到，反而觉得亲切。
其实和所有孩子一样，在人生的第一次吃到炸鸡汉堡和碳酸饮料时都会轻易迷上，李玉娴也挺喜欢的，甚至相比咖啡，冰可乐这种甜甜的、带有气泡的水更让她觉得新奇和喜欢。
“你想吃什么，我请客。”李玉娴颇有一种回到‘快乐老家’的姿态，自信举出手机。
“好啊，那你在手机上点吧。”
李玉娴反应了一会儿，讪讪道：“不是去前面点了付钱就好么？”
陆怀暗笑：“也可以，但那边人太多了，不如在手机上点好下单，这样等好了就可以直接过去拿了。”
“你教我。”
“好啊。”
这种复杂的流程到底还是为难她了，陆怀哼笑着，教她操作，选定套餐，最终下单：“学会了？”
“嗯......”
“吃完这顿，我们再转转就回酒店吧，都很累了，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坐天门山的缆车。”
“嗯，都听你的。”
简单吃过饭，稍作休息后两人就坐上车开启回程。
然对别人来说，无需走路返回已然是十分贴心的服务，对李玉娴来说是一段比走路爬上还难受的路程——
车上人多，虽有空调但到底闭塞，味道复杂，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看她忍得难受，陆怀心里也跟着难受。直到抵达终点站，李玉娴下车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陆怀的愧疚到了极点，竟萌生出了一种为什么要花钱带李玉娴出来找罪受的心思......
“为什么这么难受......”
这是第一次李玉娴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痛苦，这让陆怀笃定她这会儿一定是难受到了极点才说出来的，毕竟如果她能忍得住一定会忍，轻松的话挂在嘴边，绝不愿让人瞧出她的脆弱来，可这会儿......
“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到酒店了。”陆怀揽着她，将她按在自己膝上，对着出租车司机也忍不住叮嘱：“叔叔，你开稳一点快一点可以吗？”
“哎哟，妹陀，这边是景区，车流量肯定是大的，我已经尽量给你们开稳了......”司机大哥也是看着这车况也是无奈：“你们悠着点儿啊，可不能吐哥车里哦！”
陆怀叹了口气，又暗怨自己没能订到离景区更近一点的酒店。
熬了十几分钟，两人终于抵达酒店，李玉娴又吐了一次，感觉呕得胆水都要出来，陆怀给她拍完背又准备衣物洗漱用具，好让她冲个清爽的澡先睡下。
许是陆怀的表情实在太凝重，后躺到床上的李玉娴倒是又安慰起来：“没事了，就难受了那一小阵，现在好多了，就是可惜吃进去的肯德基，都吐了出来......”
还有心情开玩笑。
陆怀是一点都笑不出来：“那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叫外卖到酒店里来，都吐完了，待会儿就该饿了。”
李玉娴只不过是想逗陆怀开心，其实一点胃口都无，哪里还要吃东西：“不用，我不饿。”
“你是不是昨天坐车就已经特别难受了......”只是昨天没有吐罢了，所以李玉娴说她好了她也就信了，搞不好那什么好了也是装得，就是想不让自己担心。
“没有啊。”
“别骗我。”
李玉娴耷了耷眉：“未曾骗你，与今日相比，昨日的还能忍受......”
陆怀低头眨着眼，试图把红了的眼眶藏起来，可一开口又出卖了她：“我也是真的傻，你说没事就真以为没事，都不知道你老是在装，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再让你适应适应的，就这么把你带出来，又是飞机高铁公交车出租车的，你的身体哪里能受得了......”
“怎么好这么想呢？”李玉娴察觉到了，立时撑起身子要过来摸陆怀的脸：“能与你出来，是让我最高兴的事了，就是要受点小磨小难，也是值得的。”
陆怀瘪着嘴，泪已经点到膝上。
“怎么哭了呀......”李玉娴捞了一把陆怀的泪，心疼溢于言表：“不哭不哭。”
“都是我不好，今天我们就应该好好在酒店休息的，我们又不要当什么特种兵，这么赶来赶去的有什么意义。我应该早点看出来你不舒服的，应该就不要相信你那些没事没事的鬼话，就应该直接原路返回，什么风景都不比你的身体重要。”陆怀恨恨地揩了自己的眼泪。
甚至着急忙慌的都没有想到去买晕车药，甚至还去跟她吃肯德基这种明显就会增加肠胃负担的油腻食物......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不体贴、不细心！
“怎么就都归咎于你自己身上了，又不是......”
陆怀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将还要来安慰自己的李玉娴轻推倒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你别管我了，好好休息，我就是心里难受，等一会儿就好了。”
李玉娴被她按着，也不好再起身，只道：“你哭了，我怎么好不管你呢？”
“我就是爱哭，情绪上来了，不哭一下不行的。”
李玉娴顿了顿，叹了口气：“小花猫，那你也去洗一洗，我们一起睡好么？你也累了。”
陆怀也是个敏感又负责的孩子啊。
李玉娴本觉得没什么，却没有想到陆怀竟已经内疚至斯，不由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直等到陆怀也洗好了澡，带着微湿的水汽香味依到自己身边时，李玉娴侧身半搂住了她：“让我听听这只小猫哭好了没有呢？”
这家伙在洗澡的时候肯定还是哭了的，否则眼睛不会这么红。
“哭好了。”
“嗯。”李玉娴微微一叹：“我也好多了。”
“真的吗？”人更往自己这边依了些，声音也闷闷的。
“真的啊。”
“我叫了外卖，买了晕车药和晕车贴来。”
“哇，好快呀。”李玉娴的语气，显然带着一股奖励意味，哄孩子的那种。
“太慢了。”可陆怀依旧情绪有些低落：“我早该准备好这些的，偏又让你遭了罪才补救，太晚了。”
果然，还是在内疚的。
“可是我觉得你已然很是了不起，为此行做了那么多准备，想到的那么周至，每个时间点做什么也安排得很是恰当，在我眼里，就像是......”李玉娴顿住。
“什么？”
李玉娴摆了摆眉，苦恼着想了想，最终选择放弃，只能形容道：“就是那个长得很是奇怪的蓝色圆头猫，有个百宝箱的......”
“哆啦a梦。”
“是。”
陆怀脸上终于开始有笑意了。
“班上有个孩子，每次上课都要跟我来说她有多么喜欢那只猫，唔，好像说是什么......能够穿越时空，还能给你任何想要的来自未来的东西呢，好厉害。”
“是的。”嘴角也终于漾起了。
“那你也喜欢多......”
“哆啦a梦。”
“好，你也喜欢哆啦a梦吗？”
陆怀点头。
“今天开始，我也喜欢了。”
“哆啦a梦比我厉害多了。”
“可是它没有你好看。”
“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