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接机团”里都是跟阮晓露关系密切的兄弟姐妹。骤然听到阮小二这么一句大实话, 笑归笑,但笑过以后,难免有那心思细腻的, 已经开始犯了替人尴尬的病症,脚趾抓地, 指甲抠手, 只恐阮姑娘面子上挂不住,难以收场。
于是有人开始欲盖弥彰。童猛大声道:“说的啥啊?没听见啊!”
阮晓露觉得脸蛋发热, 深呼 吸,咳嗽一声。
她又没做亏心事, 怕啥呀!该钻土里的是阮老二。
“俺为啥不嫁?”她环顾四周, 大声问, “俺不是舍不得离开大伙吗?你们舍得俺走吗?”
八卦群众大乐, 轰然叫道:
“当然舍不得姑娘!”
“没你, 俺在山上没法过日子!”
“你不知道, 你走这几个月, 物流快乱套了!戴宗到处抓壮丁帮忙!抓了我好几次!”
“不是说大话, 要是你走,俺也跟你走!”
……
尴尬之情无影无踪。众人剖白心迹,热火朝天, 看得梁红玉等新人惊讶不已,掩口笑个不止。
这土匪寨子可真有趣!
阮晓露朝大伙鞠躬, 然后静静看着阮小二。
阮小二还懊糟呢,冷不丁得到这么个答案,更是茫然, 抬头看看李俊。
原本以为是姓李的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现在一说, 变成妹子勾着人家却不肯嫁,渣人却在我身边。
李俊上前,肩膀擦着他肩膀,低声道:“她没意见,我没意见,你有意见?”
阮小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没有。”
李俊朝旁边几个人拱手,朗声道:“六姑娘家门渊源,为人不落俗套,在寨子里口碑载道。属意她的,想来非我一人。得她垂青,是我荣幸。我们共渡许多艰险,清白磊落,诸位朋友都看在眼里……”
他看一眼阮晓露,仿佛在问:这么说行吗?
见她专心听着,脸上红润带笑意,想必是比较满意,于是继续道:“今儿这事,大家一笑便罢。回得山去,还请莫要大肆宣扬,免得让寨主觉得咱们因私废公,耽搁正事。我还听说贵寨有位纪律委员……”
大家纷纷露出“我懂的”笑容,七嘴八舌道:“你放心!绝对不让他知道。”
只有鲁智深唱反调,笑道:“贪嗔爱憎,人之常情,瞒他个鸟!他敢做文章,洒家揍得他屁股开花!”
可见“纪律委员”一职,不招人待见之至。
李俊这话说得熨帖,把小六姑娘捧得高高的,而且说她“家门渊源”,等于同时夸了阮家兄弟,更是夸了梁山。众梁山头领都觉与有荣焉。
再说,大伙可还都记得去年李俊拜山,砸在桌上那些闪瞎人眼的金银珠宝。这几个月里,梁山大兴土木,大伙的宿舍都翻新了一遍,路也修了,伙食也改善了。虽说大家都是江湖豪杰,不在乎这点臭钱,但毕竟福利砸到自己头上,饮水思源,对李俊也就印象颇佳。经常有人向军师打听,这李帮主什么时候能再来做客。
他不过是瞧上俺们寨子里姑娘,又不是要强取豪夺,何必跟他过不去?
一场狗血八卦,让他轻轻放下。大伙调侃几句,也就乐呵呵的散了。
只有史进到处问:“咱们山上怎么还有纪律委员啊?……”
……
阮晓露来到阮小二跟前,笑道:“二哥。”
阮小二自知理亏,东张西望,阮小七跑到不知哪去,想必是不肯跟他一起背这个锅。
“俺,俺怕你被人骗嘛……”他给自己找补,“俺是你哥,总不能不管你呀。”
因为自己心浮气躁,不光差点打一场无谓之架,而且还不小心把小六的悄悄话给广播出来,让那么多人听见。他觉得小姑娘家面皮薄,如今肯定恨死他了。
“喏,去啊。”他朝远处一顶军帐努努嘴,“找他玩儿去吧。”
阮晓露却没走,丢给他一条棍,笑道:“喽啰说,那边有个崖,可以看冰挂。只是路陡,我不敢一个人去。”
阮小二喜上眉梢:“你不生气啦?”
“我……”
阮晓露当然想拎着他的领子跟他上课,我的私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再瞎掺和,我就不理你们几个憨货……
可她反过来想,兄弟们的私事她也没少掺和呀。先前小七酗酒发酒疯,她怕哪天波及自己,于是设计让他节制改正;小五好赌,她嫌不健康,于是话赶话,逼他立誓戒了,至今没复发。
阮小二今儿丢人现眼,出发点也是关心她,怕她吃亏。他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哥哥。她在山上浪了好几年,他没怎么管束过。
有至亲骨肉关心着,那感觉大抵还是温暖的。又忽然想到答里孛公主,出门一趟回来,哥哥也死了,母亲也没了,就剩自己孤零零一个。
而她再怎么胡来,身后永远有个家。娘也活得有滋有味,兄弟们也一直活蹦乱跳……
就有点说不出话,嘴角抽抽。
“呜呜,谢谢你们来接我……”
阮小二吓一大跳,大掌盖住她脑门:“发烧了?咋又哭又笑的呢?刚才不是挺威风的吗?”
他千里迢迢过来接人,以为小六会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几个月吃尽了苦头;不曾想,小六清减是清减了一点点,但精神头丝毫不差,而且隐隐是整个逃亡小队的头脑。听前头兄弟们讲,不仅顾大嫂和凌振跟着她跑,李俊也听她的,宋江居然也听她的,满口都是什么,要没有阮六姑娘,今番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自从他们哥仨把她拽进江湖,她成长得飞快,干什么事都稳,谁见了谁服气,都叫一声女侠;但回到他身边,依旧是那个会撒娇会耍赖的小妹子。
阮小二百感交集,哄着她:“以后不管你了,爱咋咋地,爱嫁人嫁人,爱留家里留家里,俺都不管了。反正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俺就管接你回家……”
他一把扛起妹子,放在肩膀上骑大马,一手绰起那棍子,大摇大摆地走起来:“带你去看冰挂!妹儿,带路!”
*
当天中午,又有李立、石勇,带着二百喽啰,听闻消息,赶来会合。当下差一队小喽啰先回山寨报喜,剩下的摆开宴席,临时的寨子里大吹大擂,来了一次庆功小聚义。
此次北行,纯属计划之外。也没能将我梁山之威扬遍北国,也没能将宵小恶人尽皆诛灭。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军火单子,也没带回什么意外之财。可谓去得狼狈,回得慌张。
但如此险恶之局,江湖罕见。跑过这么远的江湖豪客,绿林中一只手数得过来。能平安回来就是凯旋,就值得喝一顿庆功酒。
武松先带人斟酒,敬李俊、顾大嫂:“此次变故,六妹已对我说了备细。她和宋大哥、孙提辖、凌统制误上官船,驶往番邦。两位奋不顾身,出海救援,以致失陷异国,九死一生——足见义气深厚。我敬你们一杯。”
尤其是李俊,他并非梁山成员,却依旧抛下自己帮派事务,踏上生死未卜之旅,还损了一艘船,只为支援梁山伙伴。在绿林规矩里,这就叫义薄云天,忠心赤胆,值得一个江湖最高礼遇——纳头便拜。
武松话音落毕,一圈喽啰齐齐起立。
阮小二阮小七也跟着起来。私事放一边,李俊这一次相援,做得真是漂亮地道。倘若没他当机立断,开船追上,小六此时不知在哪个海岛上捞鱼呢。
李俊赶紧也站起:“分内之事,弟兄们休要见外。”
尽管他一日疲累,不太想跟这帮山东人客气,但既然还没退出江湖,这规矩该守还是得守。于是大家亲亲热热,拜了一圈,原本就是生死之交的关系,此时又焊死了三分。
这时候宋江入席。宋江因为拽了绊马索,肌肉拉伤,扯了块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吊着手臂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伙哗然:“宋大哥英勇杀敌,真不愧是呼保义及时雨,好个男子汉!”
宋江马上成了新的全场焦点。在座的梁山头领原本带兵出征,只知道是接阮姑娘和同伴们回寨,谁也没想到宋江居然也在她的冒险小队里。众头领要么听过宋江的名声,要么与他很久没见,今日意外相遇,都是惊喜万分,围着宋江嘘寒问暖。
不过“纳头便拜”的就少了。都知道宋大哥虽然心向绿林,到底是朝廷的人。大伙一群悍匪,平生张口骂蔡京闭口骂高俅,要拜“蔡京门人”,心理上还是有点障碍。
好在宋江也不计较,看着一群新老朋友,旧日豪情涌上心头,泪光点点。
“今日见到这么多兄弟,宋江死而无憾!……”
“宋大哥!”蹭功小能手石勇热情相邀,“这次到梁山住下,就别回去了吧!免得在 大官手底下受气!自从上次村店一别,也两三年了,兄弟们都想你得紧……”
要是能把宋江请到梁山入伙,他这次能拿八个甲等功!
几个憨货喽啰鼓掌起哄。
却没注意,旁边李立、李俊、童威、童猛,都没附和,都是笑而不语,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宋大哥不会给他立功机会的。浔阳江上早就见识过了。宁肯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不肯跟张顺走。
果然,石勇话音未落,宋江就如屁股扎针,蹭地站了起来,眼里的泪也收了回去,严词拒绝:“非是我不爱弟兄们,实是此次北行,探得无数要紧消息,都需要尽快呈报朝廷。事关国家安危和百姓福祉,宋江不敢拖延,打算尽快启程回京。还要烦请诸位兄弟回报晁天王,今番不能去拜见,实在遗憾,期待日后相见……”
众头领无言以对。宋江搬出“百姓福祉”来,倘若对此置若罔闻,白当一场好汉。
但还是要客气两句:“那也回山寨休养安歇几日,再让寨主拨调人马,护送你去东京。否则这一路上也不太平,宋大哥身负重担,更不能平白冒险。”
宋江推辞不过,只能打哈哈。
史进与各位新伙伴都叙礼完毕,笑道:“兄弟以前在少华山落草,如今在大寨入伙。初来乍到,未曾建尺寸之功,因此主动请缨,来走这一趟。幸而不辱使命,没让那番兵加害于你们——嗳,好旺的炭火。”
史进生得挺周正,就是有点怕热,动不动就要脱赤膊。此时酒过三巡,他又嫌热,脱了上衣,又露出后背九条龙,前后左右敬了一圈酒,把这九条龙全方位地秀了一下。
阮晓露跟着大家干了一杯酒,笑道:“热烈欢迎。”
心里嘟囔:史进好好在少华山当山大王,何故搬家?白天没来得及问。
第 182 章
九纹龙史进跟鲁智深是老相识, 也算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过去她也多次听说过他的名字——逢年过节,梁山跟各路□□绿林互相道贺送礼, 总少不了少华山那几个人。
宋江跟她想到一块,也笑着问:“史大郎, 听说你在少华山当大寨主, 做下不少英雄事迹。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梁山?你那几位伙伴也一起来么?”
史进端着酒,面孔微微一红, 笑道:“只有我一个。朱武、杨春、陈达三位大哥,说是故土难移, 依旧在少华山勾当。他们也支持我出个远门, 闯荡一番。”
宋江点点头。看来不是梁山挖人墙角, 是人家主动跳槽。
绿林集团互通有无, 交换新鲜血液, 有利于江湖生态健康发展。
阮晓露先前已经见过史进的武功, 一招一式都颇有章法, 显然得名师真传。不过实战经验还有点生涩, 看来在少华山做大王时,没遇到过太棘手的敌人。
她猜测,想必是追求卓越, 自我要求严格,希望在更大的平台上提升自己。
鲁智深笑呵呵道:“去年入秋, 洒家想念史进兄弟,就约着武二郎,一齐去少华山串门, 顺便请他来咱们断金亭打打擂,快活几日。到了彼处, 却听说史大郎因路见不平,吃了官司,监在华州府。洒家跟二郎就顺带劫了个牢,把他带回梁山,避避风头。谁知他来了梁山,就赖着不肯走,去了封信回老家,说要在这入伙——洒家觉着挺好!省得史阿哥一身本事,在那穷乡僻壤埋没人!”
宋江听鲁智深公然贬低少华山,连忙端水:“吾师这话岔了。朱武、陈达、杨春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义气好汉,虽没有做下梁山这般家业,却也让附近官军闻风丧胆。”
鲁智深呵呵笑:“洒家没说错啊。那几个厚道是厚道,就是做事磨磨唧唧,不是爽快人。换了洒家,洒家也不跟他们睡一块。”
莫说少华山三人组不在场。就算他们在,鲁智深也要畅所欲言,该埋汰就埋汰。
武松悄声评论:“好像他们几人愿意跟你睡一块似的。”
大师怒道:“谁说的?谁不愿跟洒家睡一块?”
揪着旁边人,一个个问过去:“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你也不愿意?……”
得到一连串的“愿意”,鲁智深心满意足,翘脚喝酒。
被鲁智深这么一打岔,话头过去,也就没人再追问史进为何坚决跳槽。
当下一群豪杰,两两讲礼已罢,把盏已遍,尽兴大醉。
*
次日,众人带着兵马,分拨开拔。新朋旧友,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数日,早来到济州地界。
柳色新新,草色青青,在马蹄上留下浅浅的草叶香气。
官道上横着一队官兵,簇拥着一顶软轿,傲慢地挡住了一众人马的去路。
“泼贼!”史进初来梁山,争功心切,当即撕了衣裳,提枪要冲,“敢挡爷爷去路……”
“慢!”阮小二阮小七同时拦住,“是太守!小六!”
阮晓露纵马出列。
去岁一整个冬天,她见识了凶悍残忍的女真战士,见识了装备精良的契丹骑兵。如今再次见到大宋官兵,看着他们那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模样,顿觉无比亲切。
梁山兵马这次北上接人,排面甚大,定然是提前报备了济州太守。多半是吴用出的面。
她嘱咐兄弟:“我和宋大哥、孙提辖留下。你们先回寨。”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梁山众人熟练地分流,面善的靠前,生得凶的靠后,非梁山编制的生人夹在中间,走得整整齐齐,隔着轿子朝张叔夜打了招呼。
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过官军阵容,往那茫茫水泊而去。
只有史进、梁红玉两个新入伙的,互相看看,风中凌乱。
“咱们是来落草的对吧?”
……
*
咣当一声,张叔夜手里的茶盏掉在轿子地面,渗出一摊茶水。
“本官不听玩笑话!”
“千真万确,”宋江低声通报,“大人也许觉得难以置信。但蔡太师手令在此,小人等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辗转回国,所叙之事,不敢有半分虚言。还请太守大人莫要轻心对待。”
“张老伯,”阮晓露在旁边帮腔,“不是我吹牛,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你不是平时老念叨蔡太师不干好事吗?给你个机会,恶心恶心他。”
张叔夜一招手,官兵围住三人。
“去衙里说。”
张叔夜身为地方官,虽然学富五车、见识广博,但自从执掌济州府以来,一直是听候调令,朝廷让他干啥他干啥,从来没机会参与国家政策,也不曾掌握朝政最新动向。顶多是偶尔上个奏折,提出一些注定无法实行的民生举措建议。
今日骤然听宋江说什么“海上之盟”,着实消化了好一阵子。
“天子要打仗?要撕掉澶渊之盟?这、这不是背信弃义吗……”
“要去跟辽东的番人结盟?能拿回燕云十六州?”
“朝廷里没有反对的?都被蔡太师和童枢密打压了?”
“派出个使团,两眼一抹黑,去找女真人?知道该去哪儿吗?”
“你俩就是使团成员?其他人呢?”
张叔夜一边问一遍摇头。
宋江和孙立各自亮出身份文书和军牌兵牌,又有蔡京手令、答里孛公主手令、以及几根幸免于难的辽东野山参……不由张叔夜不信。
“说来话长。”宋江叹气,“原本小可也只想为国尽忠,以为此举真的能收复燕云、扬我国威。但谁知,那赵良嗣在半途暴露了狼子野心,原来他投降是假,实际上意图制造战乱,削弱我大宋国力,趁机谋取私利——当时大海茫茫,只有我们这一艘船只,也别无上官约束。小人护国心切,与那赵良嗣争执起来,他激动之余,心疾发作,失足落水而死。”
早在刚从旅顺口上岸时,阮晓露就对宋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跟他达成了一致,商量好了统一的说辞。倘若以后有幸挣扎回国,不论对谁,说的都是这个版本:赵良嗣是奸细。他自己落水死的。
没人对此负责。
张叔夜听得微微动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江的眼睛。
反正赵良嗣人已死了,真相到底什么样,这几个人说了算。
但宋江坦然地看着太守,眼里没有半分心虚,摆明了忠心为国,大义凛然。
张叔夜放弃追查真相,问:“后来你们怎么办了?”
宋江提气,刚要答,张叔夜却注意到另一件事,严肃问道:“等等,阮姑娘,你一介……一个平民妇女,又为什么在那船上?”
阮晓露也早有准备,苦笑摊手:“我和几个朋友,因着一点江湖事务,溜到那船上,打算借个官军腰牌。谁知糊里糊涂就开船了。”
不能让张叔夜知道自己这三人都事先认识。务必让宋江孙立清清白白,最大程度地争取张叔夜的信任。
张叔夜怒斥:“胡闹!”
阮晓露可怜巴拉:“俺知道错了,但是俺也将功赎罪了。当时那船上差点哗变,是俺们几个江湖朋友保护了宋大人,穿越风暴,一路开到辽东的。”
其实那哗变就是她搞的。
宋江和孙立双双给她背书:“阮姑娘心存忠义,与我等萍水相逢,便即托付性命,真侠女也!”
张叔夜眉头紧锁,看着阮姑娘那一脸无辜相,不知是该表扬还是该批评。
无论如何,她带着这两个军官小吏找上门来,他张叔夜已经无法置身事外,这滩浑水不蹚也得蹚。
“你们为何不去东京蔡太师、或者登州府衙复命,却要来找本官?”
宋江道:“太守容禀。小人登陆辽东之时,心里就想,虽然那赵良嗣不安好心,但此行耗费国家资源,也不能白来一趟。正巧此时遇上了巡逻的女真骑兵,因着言语不通,意图加害使团——还是这位阮姑娘出力解决了误会,让双方化敌为友——小人窃思,百闻不如一见。不如顺势去女真腹地,隐瞒身份,探一探他们的真面目,日后汇报朝廷,也是珍贵情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双手呈上。
张叔夜翻开,眼尾眯起来。
这是官员小吏常用的那种毛边记事本,上头拉拉杂杂,有时用毛笔,有时用木炭,写着无数片段笔记。有些纸张上洇着水,有些地方蹭了灰。有些字迹工整,想是闲暇时从容落笔;有些则潦草万分,当是着急赶路时所写……
但无论字迹如何,一张张纸的右上角,都按顺序编写着日期地点,无一疏漏。
扣上本子,只见封面上写着:《北行漫记》。
——郓城宋江作。
“这是小人在辽东所见所闻。阮姑娘和其他朋友也帮着记过一些。”宋江实话实说,“那赵良嗣从未与女真人有过接触,而今小人在彼居住月余,与那女真部族多有交流。那女真酋长虽然颇有能耐见识,但其野性使然,部族习俗仍于禽兽无异。人与人之间关系不是亲戚就是主奴,族人皆是贪婪狡猾,残忍嗜杀,反复无常,且十分觊觎我中国文化物力。小人与同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又许诺买卖土货,方才获得他们些许信任,得以放还中国。路上艰难险阻,更不必说,好几次险些无法回来……”
张叔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一目十行地翻了翻,就看到辽阳府发生的各种人道主义灾难,不觉皱眉。
打仗的地方,有点惨剧太正常不过,他自己也上过战场,不是酸书生;年轻时也曾出使辽国,自认为很熟悉游牧民族的落后之处。
然而宋江所记那些惨剧的程度、以及其背后的野蛮奴隶制逻辑,还是超乎张叔夜一个官宦世家子弟的认知。
譬如,一女同嫁祖孙三代,在兄弟之间转手来去;所有奴隶脸上刺字,动辄砍手砍脚;以赈灾吸引饥民,然后全部活埋;掳掠的女童送入帐中淫乐,三日后全变成尸首丢出来;占领区的汉儿更是贱民中的贱民,强迫剃头辫发不说,稍有过错就会被贬为奴隶……
有些是宋江及同伴亲眼见的,有些是听闻当地百姓说的。总之,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张叔夜无言良久,才道:“让本官把这本笔记交给朝廷?”
“太守深明大义,廉洁奉公,以民为先,宋江仰慕已久。”宋江诚恳道,“宋江斗胆,请太守上奏朝廷,女真人狼子野心,与之结盟,并非明智之举。若能说服朝廷,太守便是力挽狂澜的国之英雄……”
张叔夜笑道:“那足下便更是国之英雄了。”
宋江伸手抹眼角:“不敢。”
第 183 章
宋江的心思很明朗:想当国家功臣不假, 然而他想为国分忧、发光发热的心,也是真的。如果鱼和熊掌可以兼得,让他无痛尽忠, 名利兼收,那是最好不过。
张叔夜再问:“所以你不敢去找蔡太师复命, 因为没能完成他交的任务?怕他责罚?”
“个人得失, 算得什么?”宋江慌忙再拜,“蔡太师对小人有知遇之恩, 这个小人不敢否认。然而兹事体大,小人当以国家为重。”
他不用多说, 张叔夜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宋江是奉蔡京之命出差, 但在出差途中, 不仅既定的任务交了白卷, 而且对蔡京的决策多有怀疑, 斟酌之下, 决定站到蔡京的对立面, 用这本《北行漫记》来打蔡老板的脸。
瞧你急躁冒进, 昏庸无能,好大喜功……差点把国家给坑了!
对宋江来说,蔡京虽然提携他, 但从庙堂到江湖,谁不知道蔡京是人人唾弃的大奸臣。宋江出门在外, 自报家门之时,尽管旁人极尽谄媚,他自己也经常觉得抬不起头。而且蔡京权势滔天, 手下走狗无数,他宋江再有能耐, 也无法在蔡京手下飞黄腾达。
如果能趁此机会跟蔡京切割,不仅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名声,更能进入更广阔的仕途……
张叔夜冷冷道:“下官只是地方太守。”
宋江笑道:“忠义之心,不在官职大小。”
别人可能不知道,然而宋江心里门清,张叔夜正是因为弹劾蔡京,才从京师下放到地方。以至于碰上梁山这么个硬茬。
剿不掉,只能怀柔。
没政绩,升不回去。
宋江又笑道:“太守放心,这‘联金灭辽’之策,在朝堂上争议颇大,不少有见地的朝臣都对此持否定态度,只是迫于蔡太师、童枢密的威势,未能反对到底。小人这本笔记呈上去,不敢说能够一锤定音,至少也能扭转局势,避免蔡、童等人一言蔽日……”
这话意在暗示,朝廷上党争不断,小人今日前来投奔,正是送给您一个反击蔡京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连带着整肃一下朝纲,打击一下奸臣集团的气焰。
就看张叔夜敢不敢收留他。
但张叔夜也十分谨慎,没接这话茬,笑道:“哦?你所说那些‘有见地的朝臣’,都指的是谁啊?”
宋江被问倒了,“这……”
他只是个小抄书的,连宫门都没进去过,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俩当官的开始打太极,阮晓露在旁边听得打呵欠。
“哦对了,”宋江连忙收起挑拨党争的心思,补充道,“那女真人对我大宋虽不了解,然而口口声声,似已将中国视作囊中之物。以小人之观察,眼下辽金虽然暂时停战,但不出十年,辽国必灭。到时北方边境如何太平?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宋江斗胆,请太守将此意传至庙堂。否则我便自己去闯宫拦轿,死而无憾!……”
张叔夜挥挥手:“那倒不至于。”
知道你忧国忧民了,在本官面前也不必用力过猛。
他又转向孙立,询问了一些辽东风俗之类。孙立跟随大部队在旅顺口修船,一个月里,也跟当地人有所接触,听了不少真真假假的传闻。张叔夜事无巨细的听了半天,锁眉沉思。
阮晓露有点坐立不安。太守这里哪哪都好,就是每次拜访都喝一肚子茶。她想举手告退,又怕打断张叔夜思路,只能忍着。
“阮姑娘。”张叔夜突然问她,“照你所言,你是误上官船,途中听闻变故,决定站在宋府干、孙提辖这一边——我不是要夸你。我问你,为何做此决策?于你们山寨有何好处?”
阮晓露顿了顿,还没答话,宋江抢先道:“她得九天玄女托梦!告诉她女真人不是好东西!”
阮晓露:“……”
您真信了?
她点点头,模棱两可地道:“我人在江湖,消息比你们当官的灵通些,以前便听说过北方女真生番的一些传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一开始就觉得那赵良嗣不可信 。然后……”
她大大方方一笑:“许你们忧国忧民,不许我们忠肝义胆?再说,要是真把女真人放进中原,谁最受罪?还不是俺们老百姓!——那个典故怎么说来着?国家是一艘大船,俺们小民就是船上乘客。有人要凿船,难道干看着?”
张叔夜笑了,让人给她满上茶。
阮晓露脸色扭曲一瞬间。我能不喝吗?
“但听宋府干方才所言,”张叔夜撩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犀利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许诺买卖土产,方才取得女真信任,得以脱身——你还说你们山寨没从中得到好处?你既然认为女真是恶人,与恶人做买卖赚钱,不过是逐利而行,又算什么忧国忧民?”
阮晓露咬着嘴唇,无比的想上厕所。
这老爷子记性挺灵光的嘛!
不过往好了想,张叔夜越是盘诘她,越说明他对这个情报上心,这才问得事无巨细,避免让她一个女土匪牵着鼻子走。倘若他对此事压根不关心,现在早就送客了。
“恶人的钱更要赚啦,何必帮他们省?”她天真无邪地一笑,“想不想知道俺们卖的啥?”
张叔夜呷一口茶,“讲。”
阮晓露心一横,凑近了去,朝张叔夜耳边说一个字。
然后飞速溜走,抓一个小厮:“去茅厕!带路!”
……
旋风转一圈回来,小客室里气氛完全冰冻。张叔夜面前的茶盏已经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横眉立目,火眼金睛地瞪着她,恨不得当场就唤左右拿下。
这还幸亏她“尿遁”了几分钟,给了老爷子时间消化怒火。
宋江急得直摞手:“贤妹啊,你……”
想说“你怎么连这些都招啊”,又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百分百必须和张叔夜站在同一立场,赶紧悬崖勒马,改口:“……你们悄悄买卖食盐,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呀!起码我可以帮你们把个关呀!”
阮晓露端起盏茶,一饮而尽,笑道:“第一,我那朋友不是梁山好汉,俺们梁山也从来没掺和贩私盐,您大可放心;第二,俺那朋友所在的州府,没有官府榷盐制度,所以他也不能算犯法,顶多算擦边,只要没把盐卖到济州来,您就不用头疼。至于他到底栖身何处,您知道了也没用。”
张叔夜依旧瞪着她,眼里的火气消了三分。
这姑娘说话大喘气。先把他气得魂都没了,然后再告诉他,梁山没参与贩私盐,犯罪分子的老巢也不在济州府——反倒让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糟糕。
别的州府,他可管不着。只要不在济州境内作妖就行。
他冷冷道:“你交游还挺广泛。”
阮晓露欣然接受夸奖,心想,我还认识契丹公主呢。
不过卖大炮这事儿就先不说了。八字还没一撇,答里孛是死是活,眼下都不得而知。
而卖盐的事,如果朝廷真的重视宋江的报告,开始着手调查金国底细,那么“女真人和大宋民间私商买卖食盐”迟早捅出来。与其藏藏掖掖被别人发现,不如自己先大方承认,以后不至于陷入被动。
“第三,”她压低声音,道,“女真缺盐,倘若到处买不到,他们又占了那么多盐场,迟早琢磨出来自己生产制作。到那时,他们地多人少,食盐富余,岂不是更有钱招兵买马,威胁北方。甚至反过来走私到咱们大宋。到那时,整个山东,包括济州,都得受波及。”
想得未免太远了些。大金国若是真能产业升级,做到反向走私食盐,保守估计也得二十年。前提是那一帮完颜壮壮都长了脑子。
但不妨碍她危言耸听,把此事和张叔夜的政绩挂钩,上升到经济民生的高度。
张叔夜忍不住拧了眉头。这个小丫头无法无天,在山寨里算是锻炼出来了,比初见他时要聪明许多。
一番陈述,虽然不乏幼稚,但也颇有政治远见。
大宋私盐贩子遍地跑。往生番地面卖点私盐,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还不如山里的草寇让他操心。
张叔夜沉思良久,最后道:“我愿意帮你们这个忙。但我现在只是一小小太守,如今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凭我一人之言,怕是无法顺利……”
宋江黯然。张叔夜跟他初次见面,敢当着他一个蔡京府干的面说出什么“谗佞专权,闭塞贤路”,说明已经对他倾注了十分的信任。
他忍不住看一眼阮晓露,神色十分复杂。
阮晓露才不跟宋江眉来眼去,故作委屈,直接说:“宋大哥别这么看我,这是我能给你介绍的最大的官了……”
宋江差点跳起来。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我绝不是嫌太守您官小!
张叔夜呵呵大笑:“无妨,本官也经常纳闷,为什么会蹉跎在这里。”
大家都明白,即便宋江手里有笔记有真相,要想撼动蔡京童贯一拍脑门、撺掇皇帝搞出来的馊主意,张叔夜的咖位还是小了些。
阮晓露眼看大家发愁,忽然脑海中想起一段似曾相识的剧情:平行水浒世界里,宋江为了运作招安,苦于见不到皇帝,于是找了——
“李师师!”她骤然兴奋,“找她啊!”
一句话结束讨论。张叔夜、宋江、孙立均是全身一震,万分惊讶地看着她。
孙立:“姑娘怎知……”
张叔夜率先回过神:“这是你的哪位江湖朋友,本官不认识。”
宋江也道貌岸然:“没听说过。”
孙立附和:“听起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阮晓露:“……”
好了,知道你们都听说过李师师艳名了。别装了。
张叔夜摇头微笑。
从她一个女土匪口中听到花魁李师师的名字,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惊讶,然后本能地欲盖弥彰,否认自己知道此人。但马上又转念,自己又没真的和那个烟花女子有甚首尾,何必心虚。
“姑娘说笑。”张叔夜坦然道,“国家大事,怎能诉诸偏门。”
阮晓露讪讪。她也马上意识到,宋江为了招安而结识李师师时,身份是梁山贼寇,跟同样属于三教九流的东京花魁暗中联络,走个后门,是正常操作。
然而像张叔夜这种朝廷命官,要办点朝廷公事,若是居然求助于一介风尘女子,传出去受人诟病。且不说“不信任体制”的大帽子,光流言蜚语就能让他丢乌纱帽,回去种地。
再说,平行世界里的梁山好汉之所以能搭上李师师,多才多艺的大美人燕青功不可没。而如今,才艺在哪里,美人在哪里,燕青又在哪里?
张叔夜道:“殿前太尉宿元景,为人敦良忠直,仁慈宽厚,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若能得他支持,于天子前早晚题奏,此事便有七分把握。只是本官身为太守,地方官与京官暗中联络,定然引人猜忌——宋府干,你在东京公干多时,可有见到宿太尉的门路?”
宋江摇摇头。这宿元景既是个好官,那必然跟蔡京不对付,他哪有面见的机会?
孙立更没有了。他连东京城都没去过。
“你们回去寻寻门路。”张叔夜看看外面天色,道,“本官也想想办法。此事急不得。我也不便久留你们。大家各自努力便是。”
宋江给他画大饼,他也不敢轻信。暗自忖度,还是要托心腹去动静探探风向。万一朝廷上是个一边倒,他也不能稀里糊涂去撞南墙。
第 184 章
三人只能告退。
“慢, ”张叔夜又问宋江孙立,“你们两位,从辽东远道而归, 又不能回各自衙门复命,可有暂歇之处?”
阮晓露抢着说:“有有, 他们可以……”
“不能去你们那!”张叔夜忽然暴躁, “平白给他们留把柄么?让有心人瞧见,他们说的话, 还有半分能传到东京城?”
改日若是宋江他们能有幸面圣,却让有心人查出曾经暂居草寇山寨, 那一下子丧失所有公信力, 功败垂成。
阮晓露发愁:“那……”
宋江却连忙点头, 眼中闪过如释重负之色:“太守说得是。烦请阮姑娘给我们寻个合适的歇脚之处。倘若太守传召, 也好及时赶到。”
本来就不想去梁山, 这下终于有正当理由了!
知宋江者, 太守也!太守谓谁?鄱阳张叔夜也!
千恩万谢, 告别了太守。
临出门, 张叔夜叫住阮晓露,最后嘱咐一句。
“等你回去,给你们那军师——姓什么来着?给他带个话。就说本官……”
阮晓露还在洗耳恭听, 张叔夜 笑道:“不用多说,他们会明白的。”
阮晓露:“……”
俺出差这小半年, 你们背着俺都在干什么??——
离开府衙,已是午后。阮晓露带着宋江孙立,城里转了几圈。
“嗯, 这个客店……”
跟李小二两口子打了招呼,嚯, 这生意越做越大,客店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而且好像还看到几个梁山喽啰的面孔,正在搬货上货。
这个客店已经众所周知的涉黑。况且人多眼杂,不适合让宋江避嫌。
只好再转两条街。远远看到街上停着几辆板车,车上装着丝绸布帛,正准备往外运。
听人议论,这街上开着家纺织作坊,里头十几个手巧娘子,生意可好哩。
阮晓露兴冲冲敲响作坊的门。
几个衣着朴素的民间妇女正聚在一起,讨论最新的织样。
“锦儿,你好哇!贞娘姐姐,好久不见!我回来了!张老伯,您身体安健!周娘子,精神头真好!——哎对,有两个房客,借宝地住一阵子,行吗?……房钱当然照给!客气什么,我来我来……”——
城里有人好办事。阮晓露没费多大功夫,就给宋江孙立找到了安身之处。张贞娘买下产权的小作坊日益兴旺,吸引了好几个附近的孤寡妇女,除了供给梁山,还有专门的布商上来收货。张教头也就顺势在作坊里当了个保安,平时坐在门口当吉祥物,偶尔打发一下流氓混混。
但保安生活也挺无聊,周围莺莺燕燕,都是年轻女子,也不好跟她们多交往。女婿偶尔来陪他喝顿酒,张教头不愿占小两口的时间,每次都喝不尽兴,赶紧打发他跟女儿去腻歪。
张教头时刻想,要是能有几个兄弟伙伴陪他喝喝酒,下下棋,钓钓鱼,那生活该多完美。
所以听说阮姑娘要给两位官人寻临时宿处,张教头一叠声答应,还不肯收房费,跟她推了八个回合——
忙碌一天,走到朱贵酒店,日头已经偏西。酒店里陈设布置都没变,阮晓露拣了个自己最爱的座头,要了酒菜,犹豫要不要住一夜。
朱贵却压根没上菜,笑道:“姑娘快回山去吧!大家在酒席上专等呢!”
阮晓露惊讶:“等我?这都多久了?”
想起久违的湖景小院,也是归心似箭,不吃饭了,喜洋洋的来到码头,找到自己的专属改装风帆游艇。朱贵吸取教训,她的小游艇停泊之时,让人定时盯着,还给加了三把大锁,确保谁来了都劫不走这船。
码头上早等了何成和几个小头目,见了她,齐齐声喏:“专等姑娘归寨!”
呵,排面。
阮晓露笑道:“我哥哥派你们来的?”
何成胸脯挺得高高,昂然道:“好教姑娘得知,俺如今在积分赛里排到了地煞第六十九,如今是堂堂正正的梁山好汉,水军校尉,手下一百个喽啰,都听俺指挥!”
阮晓露大乐:“转正了?”
何成是根正苗红的土匪秧子,十几岁上就跟着杜迁宋万上山造反。在原先的山寨人事体系中,一日为喽啰,终身为喽啰,混不到“梁山好汉”的编制。
但自从断金亭开了积分赛场,并且在阮晓露的推波助澜之下,女眷、喽啰等非编制人员也可自由参赛。何成虽然没正经学过武功,但打架经验极其丰富,凭自己的能力打到了地煞,在“天大地大拳头最大”的梁山逻辑中,自然而然可以跟其余头领平起平坐。
他托人写了一个申请,军师按流程审核了半个月,何成就成了正式的“梁山好汉”,可以顶着这个名头闯荡江湖,吓煞绿林宵小。
何成怀里摸出一袋酸菜,放嘴里嚼。他这毛病一直没改,紧张兴奋的时候,嘴里总喜欢嚼东西。
何成腼腆笑道:“姑娘放心,俺保证不骄不躁,往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阮晓露当然恭敬不如从命,就势往舱里一躺:“何头领!给俺开船!”
众喽啰哈哈大笑。
她窝在小船舱里,听着外头水声,懒懒散散的检查橱柜,丢掉几包过期零食。
不知歇了多久,正半睡半醒,突然一声炮响,小船晃三晃。
阮晓露大惊,急急奔出,却见身边两侧排满战船,船上旌旗招展。左边几艘船上坐着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右边几艘船上是张横、张顺,各自朝她拱手。
“阅兵式啊?”阮晓露乐得眉飞色舞,朝两边用力挥手,“同志们好!”
她一下子看出来了,这船上一群喽啰,有不少都是当初“海上之盟”那艘平海军战船上的水手,想必回到山东以后,惧怕衙门治罪,只能投奔梁山。他们带回了孟康的造船技术,把梁山水寨的几艘战船都升级了一下。
何成忍笑告诉她:“这一个月来,凡是有人上山回山,头领们都得把这几艘新船拉来露个脸,给点震撼。这几艘船也着实好用。有那郓州官兵指民为盗,乡亲们跑到水泊里避难,官兵追来,看到咱这几艘战船,没有敢进来硬碰硬的,哈哈!”
阮晓露看着那锃亮的漆,结实的船木,还有包铁的船头,大为震撼:“船是好船,哪来的经费?”
何成放轻声:“你忘了?那日李俊大哥来山上点兵求救,带来的一兜子珠宝,总不能闲着啊。”
阮晓露赶紧把嘴张得再大些,做出叹为观止的表情。
三阮二张大为得意,呵呵大笑。
到了岸边,只听得擂鼓吹笛,一群人推推搡搡的迎在金沙滩上。
聚义厅里开着接风酒席,已经酒过三巡,吃得差不多。听说阮姑娘回来了,不少人撇下大席,下山来等她。
远远一看,梁红玉,顾大嫂,李瑞兰,齐秀兰,花小妹,孙二娘……一群女眷集体离席,跑到金沙滩来消食。
顾大嫂的声音叫道:“让一让,让一让!——咦,我大伯呢?宋公明呢?”
有嘴快的喽啰跟她说明情况,说这两位都有公务在身,眼下留在济州府。大家也只能表示遗憾。反正不少人在迎接的路上,已经跟宋江孙立叙过旧了,只不过少了个正式道别。唯一遗憾的可能就是晁天王,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小老弟,阴错阳差,始终见不到。
“宋大哥想得周到,给咱寨主写了个信,捎了点礼物。”阮晓露笑着道,“回头我交给晁大哥。”
齐秀兰抱着个小酒缸,举给她看,大叫:“最新的配方!刚出窖!好不容易抢回一坛,快快,否则让他们喝光了!
阮晓露道:“一起一起!”
众女推开喽啰,嘻嘻哈哈的分酒。
阮晓露有一肚子话想问大家。看到花小妹,就想问跑腿的业务运转如何。又看看李瑞兰,想问她这段日子有没有挨欺负……但看大伙都兴致高昂,她也就暂且收起好奇,改日再说正事,先乐呵乐呵再说。
忽然又看到旁边一个熟人。她飞奔过去。
“扈三娘!你咋在这?”
端过去一碗酒。扈三娘矜持地抿嘴一笑,没接,淡淡道:“护送一批货,刚交割完,一会儿就走。”
阮晓露看到她身后一排牛车,一辆辆装得满满,就知道梁山跟扈家庄的贸易规模又扩大了,摇摇头,装模作样地感叹:“这帮败家男人!——不包括你哥。替我问他好!”
第 185 章
扈三娘不愿在山寨里过夜, 在交割单上签字画押,叫来小喽啰:“烦请调一艘船,送我出泊子。”
这姑娘还是如此高冷。跟梁山上一帮女匪也玩不到一块去。
阮晓露灵机一动, 大声说:“我去辽东逛了两个月,山川河水、风土人情, 都与山东迥异, 教人大开眼界。”
然后招呼孙二娘她们:“想听故事的,明儿个晨练完毕, 在我这吃早点。”
众人轰然叫好。
扈三娘待要迈上小船,又犹豫, 回头问她:“你去了哪?”
阮晓露轻声反问:“祝家那父子, 没有再来找麻烦吧?”
“江湖上再无消息。”扈三娘淡漠地回了一句, “我问你呢, 你去哪了?”
阮晓露笑着催她:“也没什么, 女真人契丹人渤海人高丽人, 我都见过了, 也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没什么稀罕的——快快, 天要黑了,要走赶紧。”
扈三娘一双凤眼微垂, 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在梁山大军杀来之前,她一辈 子没出过独龙冈。此后,也不过是扈家庄和梁山两点一线。听了无数波澜壮阔的江湖传说, 可是自己脚下所行,也不过区区几百里路。
她想, 以自己的本事,哪里去不得,什么事做不得?
何成使个眼色。一个伶俐喽啰凑上前:“扈姑娘,天黑了,给您备个客房?”
*
几颗星斗布上天。阮晓露这趟回山旅程还没走完,还在金沙滩耽搁。一群女将欢声笑语,围着她说个没完。
“各位各位,”她瞅个空,赶紧说,“陪俺去聚义厅见老大。”
上三关的道路居然全部整修了一下,铺了石板,冬雪化尽也不嫌泥泞。不用说,也是李俊去年贡献的工程款。
到得关下,已有不少头领聚在一起,都喝得半醉,叫道:“妹子,姑娘,好久不见啊!”
此时聚义厅里酒席已经到了尾声,厅里已经一片狼藉。大家干脆都出来散步消食。听说阮姑娘回来了,顺便迎她一迎。
有几个头领大概出山公办,大部分人都在。
公孙胜酒后乘兴,正在给史进算卦,点着他的脑门念念有词;林冲、杨志、花荣,这三个聚在一起聊得正投入,大概是在吐槽体制内;树下吹牛的是刘唐、白胜、杜迁、宋万、罗泰;吕方、郭盛跟旁人打了招呼,照例举着方天画戟回去值夜;鲁智深和武松双双喝醉,已经练了起来。三五个小喽啰劝架,说要打去断金亭否则扣军功,但哪里分得开,又怕波及自己,只能远远躲开……
李忠和周通提着打包的剩饭,探头探脑地从厅里溜出来;马麟和乐和带着“梁山文工团”,手里拿着胡琴唢呐,跟新上山的教坊歌女们围坐一圈,好像是在交换曲艺演奏心得,谈得热火朝天;萧让举着支笔,大概在为他的武侠巨著采风,正在向栾廷玉请教一招武功;栾廷玉稍微比划了一下,旁边路过的金大坚一个踉跄,手里刚做好的假古董摔在地上。
“你赔,你赔!”
张横张顺两兄弟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乱走。这俩人在陆地上远不如在水里灵活。
见到阮晓露,张顺大着舌头道:“改日来我们鸭嘴滩,教你大开眼界!”
不等她回话,两人又歪歪斜斜地走了。
两个猎户,装束一样,扛着个狼尸从林中走来。众人见了,轰然喝彩:“好个解家兄弟,照你们这捕猎猛兽的速度,黑风口小路马上就能开放了!”
解珍解宝初到梁山之时,浑身带伤,包成粽子;短短数月,不仅痊愈,而且承包了山上的猛兽管控工作,让大家的活动范围增加了三五成,成了山寨的拓荒功臣。
他俩笑呵呵冲大伙招手。
远远一棵树下,石秀一动不动地立着,抱着胳膊,锐利的眼神扫过全场,好像一对高清监控摄像头。
孔明孔亮正商议待会悄悄赌一场,猛然看见石秀,双双闭嘴,贴墙根溜走。
石秀忽然看见阮晓露上得关来,身边围着一群女眷。眼神马上扫到她身边,有意无意地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又瞄向别处。
山上女流越来越多,弄得纪律委员石秀烦不胜烦。他想,要不是自己天天爱岗敬业地盯着,肯定出乱子。
梁红玉在阮晓露身边,朝石秀努努嘴,低声道:“我们几个姐妹自从上山来,这人就对我们没好脸色……”
阮晓露瞬间火冒三丈:“哦?”
“……可有一次,有个新投奔的喽啰对我的姐妹动手动脚,恰让他全程瞧见。我那姐妹只晓得尖叫。他跳出来,把那喽啰揍个半死,剥光了吊在树上。第二天就通报全山,赶了出去。”
阮晓露失笑:“然后依旧对你们没好脸色?”
梁红玉惊讶:“你怎么知道?——对了,还有一次,瑞兰姑娘出来托人买颜料……”
她目光逡巡,想找李瑞兰确认一些细节,却发现李瑞兰不见了。关上关下热闹得紧,她却不知何时遁了。
梁红玉不以为意,接着道:“反正我不怕他……”
两人正窃窃私语,只见晁盖喝得脸膛发红,大步从聚义厅里跨出来。
“咱们女中豪杰回来啦!”
朗朗的声音在夜幕中一扫,众人立刻将目光聚来,大声欢呼。
眼下梁山女眷激增,厉害的女将也多了不少,每个人都被老大哥夸过“女中豪杰”,这个称呼不免有些贬值。但阮六姑娘作为一代目“女中豪杰”,跟大家同甘共苦这么多年,地位还是无可撼动。
晁盖亲自给她把了接风酒。
阮晓露谢了,按梁山规矩一饮而尽。
“大哥大哥,我不累,都在酒里了,”她生怕还要再喝,赶紧抢过晁盖话头,总结陈词,“蒙你们惦念,这次出去,大大小小的事儿太多,明天我再一一汇报。只有一件事,今天得先跟您讲。宋大哥……”
先简略地说了一下,宋江和自己一同北上,深入女真腹地,获得珍贵情报若干,得赶紧呈给朝廷,让国家小心防范这帮崛起中的猛兽。眼下已经搭上太守张叔夜的线,被太守留下,不能回山探望诸位兄弟。
“宋大哥眼圈都红了,说他特别想来看你们,但还是要以国家为重……”
她从怀里抽出个小信封,递给吴用。
“……只能修书一封,聊表思念之情。改天开会的时候,照例给大伙宣读。”
晁盖一愣,“啊这……客房都给他留好了……”
当段景住来到梁山报讯,提到宋江也在冒险小队之中时,晁盖激动得不能自已,问了一连串问题:宋公明气色可好?胖了瘦了?可曾提到俺们梁山?……
吴用却似早就料到,接过那信,收进袖子,摇着扇子,安慰老大哥:“他有公务在身,身不由己。你看就算咱们落草为寇,也不能无所不为,何况宋大哥一个吃皇粮的?能写封信,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这信咱们可千万收好,莫要给宋押司留把柄。”
晁盖想想也是。放眼看着周围众兄弟放浪形骸,愈发觉得这梁山真是可爱,自己落草真是落对了。
“对了,”吴用又笑道:“柴大官人的贺年礼刚刚送到,就放在厅里。寨主不让他送太贵重的东西,都是些吃食玩意儿,但也人人有份。明儿让小六姑娘首当其冲,第一个挑。”
这么一打岔,晁盖才转悲为喜,笑道:“方才酒席你没赶上,来人!再整一桌!”
“别别,”阮晓露赶紧说,“别续摊了,让大伙回去歇着吧。我回去陪娘。”
晁老大性子直犟,缺什么不能缺排场。为了迎她一个,非得让这满山醉汉再回去灌酒。还好阮姑娘灵活变通,否则这酒得吃到半夜去。
忽然斜刺里撞来一个光膀子小帅哥,一路告罪,来到阮晓露跟前。
“姑娘!”史进风风火火的问,“看见瑞兰了么?”
阮晓露打量他好一阵,才慢慢道:“天冷,你披个衣服?”
刚才算卦的时候还穿着呢。
史进讪讪:“方才饮酒污了,我、我这就去换——对了,看见瑞兰了么?刚才还在呀。”
阮晓露和身边人互相看看,齐声道:“没注意呀。”
史进懊糟,转身离开。
阮晓露远远看着他背影。好像知道他为啥要跳槽梁山了。
有石秀盯着,他整不出坏事儿,不用担心。
况且那九条龙的大花背也确实挺好看,寨子里一抹亮色。热烈欢迎。
第 186 章
阮晓露在关下转一圈, 跟山上的熟人都见了一遍,叙了八百遍别来之情。
因为刚才已经跟女眷们喝了一轮,此时虽不敢畅饮, 但依旧有点飘然上头,脸蛋红通通, 寒风一吹, 格外的热气腾腾。
值夜头领前来收摊,一个个点人数。眼下正值初春, 梁山上还在实行“冬令时”,每晚都要点名巡路, 且实行宵禁, 以防有醉鬼倒在地上冻死。
马麟带领“梁山文工团”, 咿咿呀呀, 在厅外奏响了《阳关曲》。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酒终席散之际,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爽快离开, 经常是两两捉对, 相互拜别,客气客气着,又喝了起来。值夜喽啰也没精力一个个提醒。有时候酒席散了好久, 还有头领在外面游荡,大大增加了值夜人员的工作量。
直到几位专业教坊歌伎上山, 给一群糙汉出了个主意:散席的时候,固定演奏一首离别歌曲。大家 听得多了,自然形成习惯, 听到这首歌,就会不知不觉生出离开之意。
文工团积极纳谏。如是几次, 效果卓著。
丝竹之声响彻山林。一时间,喝酒的、聊天的、吹牛的、客套的、吵架的、横着躺的、竖着站的……众头领自觉抬屁股走人。
阮晓露还没形成这个条件反射,眼看大家跟自己擦身而过,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是梁山版的《难忘今宵》……
她哈哈大笑,也随大流,飞跑下山。
“娘!我回来啦!”
吃酒席哪比得上家人重要。不差聚义厅里那一顿。
二五七她都已经见过,就不去他们宿舍捣乱了;提着灯,踏着碎草小路,转过一个弯,湖景小院里灯光闪亮,阮婆婆还没睡。
阮晓露嘴角咧到耳根,轻手轻脚走到门前,耳朵贴上去一听——
“大娘,真的够了,不要了,我们是回江州,又不是去西天取经,穿不得这么多鞋子……”
阮婆婆的声音:“多带点,又不占分量!你们几个孩子老实巴交,出门容易让人欺负,穿双好鞋,跑得快些。”
阮晓露一推门,只见阮婆婆坐在榻上,童威童猛各在左右,一人怀里捧了一堆鞋。老婆婆眼神不太好,鞋底子纳得里出外进,但又厚又结实,除了丑,没啥缺点。
“童二哥,”她哈哈大笑,“你给俺娘灌了什么迷魂药,她说你老实巴交?”
是没见过他们捅官军屁股,还是没见过他们拧官军脑袋?
——还真没见过。初冬时节,童威童猛得梁山军团帮助,从登州越狱,被带回梁山养伤。当时俩人奄奄一息,瘦得脱形,连坐都坐不起来,吃饭都要人喂,谁看了都说一句惨。
两人在水寨安歇休养,跟阮婆婆低头不见抬头见。阮婆婆触景生情,看到他俩的惨样,就想起自己几个不省心的儿子,万一哪日江湖上失手,怕是也得变成这德性。
继而又想,这两个姓童的孩子,他们爹娘得多心疼啊。
所以闲时就去瞧瞧他俩,指挥喽啰来回伺候。喽啰给煎药,她怕两人嫌苦,一人塞一颗糖,其实两兄弟什么苦没吃过,那药早就咕咚灌下去了;山上冬天下大雪,他俩没见过,大惊小怪打雪仗,被三阮笑话,阮婆婆不由分说拉偏架,把儿子们训了一顿;她自己给三个儿子补衣服做鞋,也顺带给这两个“小可怜”捎一份。
倒把童威童猛感动得猛汉落泪,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老娘。
如今,两兄弟生命力旺盛,在梁山多吃多练,肌肉一块块全长回来,甚至比原先更壮实。但阮婆婆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根深蒂固,依旧定格在“弱小可怜又无助”。
阮晓露在旁边使劲憋笑。童威童猛悄悄回头,朝她呲牙咧嘴,满脸都写着威胁:敢揭露我们真面目,以后再也不理你!
阮婆婆忽见小六进门,老眼闪泪光,当即忘掉身边的两个小可怜,一把抱住亲骨肉:“俺的乖女!又长高了啊!”
阮晓露眼睛发酸,借着酒意,大声笑道:“您以为俺几岁啊?还能长啊?”
阮婆婆:“快来,俺给你裁了几件冬衣,赶紧试试,否则天暖,穿不上了。”
阮晓露忽然余光瞥见小桌上一叠炸鱼干。李俊看着她笑。
“来得正好。”李俊道,“令堂念着你的炸小鱼儿,我按她讲的方法给做了一盘,她说味道不对。”
阮晓露大乐:“哟,你也有挨嫌弃的时候。”
抓起个小鱼干尝了尝,入口酥软,人间美味。
她给出诊断:“炸之前要泡酒。”
李俊:“泡了啊。”
“要泡那种酸得不能喝的村醪。”阮晓露一本正经道,“那味道才有灵魂。”
想当年初上梁山,阮婆婆带了一船咸鱼干,吃不完,怕浪费。阮晓露灵机一动,用酒腌一腌,下锅一炸,就成了水寨里的招牌美食。晁盖没事溜达到水寨,每次都带一大包回去,没等到山顶就全吃光。
但那时候齐秀兰还没上山,山寨派几个笨喽啰酿酒,味道跟过期陈醋不相上下。难以入口,但用来腌咸鱼正好。
如今梁山上还哪里去找那么差劲的酒。而且物流通畅,伙食丰富了,集市上的零嘴随便买,大家也不那么需要她的炸小鱼了。
阮婆婆怀旧,念叨一句。李俊拿齐秀兰的佳酿泡小鱼,阮婆婆一吃,可不是味道不对吗。
阮晓露看着李俊二童:“你们没去聚义厅吃席?”
童威笑道:“去了上半场,喝不过你们山东好汉!我要是留在那,早就躺桌子底下了!幸而得你几位兄弟掩护,偷偷的跑下来,不至于出丑丢人。”
李俊道:“我这两兄弟在山上养伤时,多得婆婆照顾。今日特来相谢。”
说着,长身起立,朝阮婆婆拜了两拜。
威猛兄弟嘴上叫着:“已经磕过头了!”
但是大哥叙礼,他俩也不好意思干看着,只能跟在后头再拜一遍,看得阮婆婆呵呵大笑。
阮晓露给老娘倒杯茶,又质问:“二哥五哥七哥呢?怎么他们不来陪你?”
阮婆婆一挥手,“我给赶出去了!喝点酒就聒噪,吵得我耳朵疼!”
再看看眼前这仨南方小伙伴,想起来教训闺女:“你也是,学学人家,又不乱吵吵,说话口音也雅致,又懂事……”
阮婆婆第一次见到李俊的时候,还以为是新招来的喽啰。但老太太没糊涂到家,接触多了,自然消除了误解,知道他和两个“小可怜”都是南方客人,跟小二小五小七都并肩作过战,手下硬得很。
但具体如何心狠手辣,如何杀人不眨眼,阮婆婆也没亲眼见。只知道他们在自己跟前讲文明有礼貌,被自己三个糙儿子一衬,更是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怪道说江南水土好,养出来这样的五好青年。
阮婆婆夸了一遭,摸着童威童猛的大脑袋,忽然关心:“你们两个,说媳妇了没有哇?”
两人苦着脸,异口同声道:“大娘开玩笑。我们这种不成器的玩意儿,哪敢随便成家?有了老小,就有后顾之忧,打的时候不敢拼命,逃的时候不敢走远,一朝身有不测,全家跟着饿死……”
童威看着李俊,大声道:“——对吧,大哥?我们刚入行,你就是这么敲打我们的!说干咱们这行,注定就是个孤魂野鬼……”
他说得挺凄惨,却但不知为何,语气里隐隐带着点揶揄。
童猛也似乎悟到什么,眨眨眼,意志坚定地补充道:“大哥以身作则,谆谆教诲,小弟记忆犹新,从不敢忘。”
李俊无言半晌,冷冷道:“我那是为了让你们放宽心。总不能说没人瞧得上你俩,多伤人呐。”
威猛兄弟差点气哭:“小六姑娘,梁山还招人吗?”
阮晓露一直在听热闹,猛然自己被点名,“啊”了一声,啐道:“我娘随便一问,你们啰不啰嗦。”
接着有意无意,哼小曲儿: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威猛兄弟双双虎躯一震。在山上待久了,也形成了条件反射。
赶紧催李俊:“大娘要歇了。收拾桌子,咱们先告辞。她母女俩也得说说话。”
小房间终于清净。阮晓露伺候老娘洗漱更衣,躺到榻上,免不得床边又絮叨半天,把自己这几个月的冒险经历,报喜不报忧地讲了一通。把那晶莹剔透的北国风光,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听得老婆婆心旷神怡,问这问那,最后笑着合眼睡熟。
阮晓露提个灯,摸出老娘卧房,到了前院,一个黝黑的影子徘徊在侧,月光照出个高大的淡影。
“嘿,孤魂野鬼,”她低声招呼,“还没走?”
李俊弯眸,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也不客气,轻轻一跳,直接坐他胳膊上,顿时高出一截,神气活现。
院墙之外,水面上月光流淌。
听得他说:“我们几个都是没娘的孩子。往日兄弟们聚得再热闹,散了以后,该吃该睡,没心没肺,一如往常。今儿在你这里,倒似一个真的家一般。即便走了,以后也会念着。”
阮晓露嗤笑:“我娘就是瞧你们新鲜。等时间久了,就跟我那三兄弟一样,天天被她瞧不顺眼,全身上下都是缺点。我也一样,今儿久别重逢,母慈子孝。等过几个月你再看,照样处处挨嫌弃。”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俊想说什么,终是一笑置之:“你也有挨嫌弃的时候。”
第 187 章
“明天就走。我让童 家兄弟先去打包行李。”李俊左手担个大活人, 面不改色气不喘,右手提起个小包袱,边带着她往外走, 边道,“不过, 众位头领必定挽留, 拉锯三五个回合,估计明日午后才能走成。大约也没工夫单独跟你告别。所以……”
“这么快?”阮晓露这下吃了一惊, “不多待几日?”
李俊笑道:“你忘了,我得向辽东供盐, 偷不得懒。开春是盐场收获季节。我得盯着, 否则沙门岛新来那些劳力, 就算一个个都肯乖乖干活, 到底也是生手, 有的是操心的地方。”
阮晓露无言以对, “那……对了, 那辽东输入的战马, 梁山收购,这事儿跟老大哥说了吗?他们点头了吗?”
李俊道:“价格谈好了。不用惦记。”
阮晓露惊奇不已:“就今天谈的?就刚才?”
她是张叔夜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但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
领导们平时走流程、讲排场, 想给聚义厅门口修个台阶都的批示好几天;今儿买起北地骏马,居然一反常态, 这效率空前绝后。
可见马莎拉蒂让人着迷,到哪都是硬通货。
她闭上眼,脑海里做了个场景模拟:一边是李俊童威童猛, 梁山的大金主、大客户,虽然号称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 但得罪他们绝对没好下场。登州之乱就是血淋淋例子。
一边是梁山领导,晁盖居左,雄姿英发;吴用在右,笑里藏刀。蒋敬捧着算盘虎视眈眈,李忠周通分立两侧,随时准备一唱一和的杀价……
这都没打起来,说明梁山的精神文明建设颇有成效。
李俊道:“最后敲定的是……”
“慢,”阮晓露扬手打断,“不用告诉我知道。太少了我过意不去,太多了我饶不了你。”
李俊无言半晌,最后轻轻笑起来。
“你还会过意不去呀?”
阮晓露顾左右而言他:“你来了两次,还没在山上逛逛呢。”
李俊:“现在?”
阮晓露:“……”
你听见后山狼嚎了吗?
灵机一动,跳下地,朝他招招手,直奔门外的独家小码头。解开一艘小渔船。
李俊接过棹,跟着她轻快跃上去。
天和水一般黑,水中天上各有一轮月。偶尔有大鱼蹿上水面,搅散水面上的苍穹,搅出一片碎金。
深夜摇船游荡,大大违反水寨安全守则。但反正两个都是熟手,月色又明,贴岸缓缓行进,比走路还顺畅。
阮晓露给他指:“那边是水寨的关卡,你每次进出泊子都会经过。这一片,芦苇荡过去,是俺们水寨的鱼苗保护区。再往东五里,有一条瀑布,是断金亭下来的水,夏天可漂亮。……诶?”
话音未落,小船拦腰撞上个麻绳,猛烈地晃了一晃。李俊迅速低下重心,握紧船橹,一个刹车漂移——
阮晓露拍手:“好!——啊呀!”
哗啦啦,水溅一身,好歹船没翻。
好在春寒料峭,穿的衣裳多,只湿了外层。她狼狈地脱下湿衣,拧出一把水。
李俊脱下自己外套,丢给她,一边笑她:“自己的山寨不认路。这水道明明封了。”
阮晓露委屈:“以前是通的呀!他们没告诉我!”
她不甘心,指挥李俊,又谨慎地将小船摇近了些。只见芦苇丛中,隐约拉了个渔网编的栅栏,一把铁锁露出水面。前头竖个牌子。借着月光一看,牌子上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水深危险,游人止步”。
“咱这儿改景区了?”阮晓露大奇,“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哇。”
李俊猜测:“怕拜山的客人乱走,出了事故讹你们?”
“也没那么多拜山的呀。一人派俩喽啰盯着,绰绰有余。”阮晓露道,“怪哉。”
乘兴而来旅个游,景区关门使人愁。
虽然前头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景色,但阮晓露不服气,竹蒿拨开那渔网栅栏,小船贴着麻绳边,艺高人胆大地用力一撑,滑行冲卡。
到了对面,只见岸边挖出个方方正正的大坑,一直延伸到水边。旁边地上胡乱堆着罗盘、铲子、铁锹等工具。树枝上还晾着个旧道袍,辟邪似的迎风招展。
李俊失笑:“你说那公孙道人从上山就开始修法阵,怎么还没消停?”
“基本上全山都挖遍了。长生不老药的渣渣都没寻到。”阮晓露忍笑,“大集体嘛,总得有那么个人,整天不干实事,又总是显得很忙。”
既然是法阵工地,那就不破坏了,免得明儿被道长碎嘴唠叨。于是摇船回转。
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的哨卡描出一条曲折上山的路。微腥的风抚过她的脸颊。阮晓露回到这久违的去处,悠然自适,不觉轻声哼歌。
李俊静静听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冷不丁道:“你不恼我?”
“嗯?”阮晓露没反应过来,“你又干啥坏事儿了?”
“我说我明日就告辞。”李俊慢慢说,深刻的眉眼在夜色里显得柔和,“可能会从此忙上好一阵子。以前没做过那么大笔买卖,不知何时能脱身。”
阮晓露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其实不过数月之前,总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在蓬莱海滨,李俊向她表态,等时机合适,就洗手不干,到梁山脚下做个闲人,陪她左右。
他说,不会让你等太久。
阮晓露笑了:“你要是不接这单子,惹恼了女真祖宗,咱们不一定能回来。所以你别无选择——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我倒不知,你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阮晓露从他语气里听出点不悦的意思,想了想,道:“又不是从此见不到了。”
李俊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走。”
船橹斜切入水,发出单调的声音。阮晓露琢磨半天他的话,终于有点明白,欠身过去,向他讨教:“我需要保证点什么吗?”
李俊垂眼看她,目光凝住许久,看得她有点脸热,才微微笑道:“干我们这行,有今天没明天,何必滥做许诺。”
小船碰到另一个码头边缘。阮晓露指指一条亮着灯火的小路,“从这往上,就是客馆后院。去吧。”
李俊站起身,踏上码头,却没离开。
“不用怕。”阮晓露道,“这路看着偏僻,其实转弯就是哨卡,没有野兽……”
李俊忽地回身,一把抓住她手腕。隔着一层袖子,感到他掌心火热。
“阮姑娘,”他放低声音说,“你才是害怕。”
阮晓露仰头表示不服:“我在自个家里,快活得很……”
“你害怕俗世不容你,轻狂冒险的日子到头,只能守着一方草庐,看江中船来船往,日日种菜。”
阮晓露仿佛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击了一下,脑海里画面飞快回溯,想到第一次跟着盐帮前去救援海沙村,顺江而下时,那个看守江边据点的老妪。
“是我们前前……前帮主的夫人,”一个小弟告诉她,“据说当时也是浔阳江里一号人物……”
浔阳江后浪推前浪。当年乘风踏浪的一号女匪,如今守着一畦菜地,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大当家。
当时,阮晓露在那菜地里发呆,感伤了一小会儿,以为无人注意。
却不知,其实有人留意到了,并且记到现在。
阮晓露感觉眼里进了点寒气,低声问,“那个婆婆还健在?”
“人还好,”李俊点点头,“耳朵听不见了。”
她默然,伸出双手。李俊揽住她一拢,让她头靠在自己胸前。待要再用力,她跳回船里。
“你也怕得要命。”阮晓露撩开碎发,不甘示弱地说,“李帮主超然物外,整日念叨金盆洗手,干上最后一票就收手。其实你也不知收手以后到底该干什么。你害怕无所事事,湮没于江湖,害怕手里没刀,任人宰割。”
李俊侧头看她一眼,压着腔调道:“这是揭短大会么?”
阮晓露笑道:“除了你,也没人觉得这是个短处……”
岸上忽然亮起一道光。巡夜喽啰挥动手里火把,马马虎虎地在岸边照了一照。
阮晓露马上作势虚一声,让他假装一棵大树,自己一动不动,躲在李俊身子的阴影里。
让人瞧见私会男人她不怕。但水寨一姐知法犯法,带头违反水军安全守则,若是让人抓到,转日全山通报批评,才是最丢脸的。
火光移开。她轻出口气。
“领情。”李俊放开她手腕,给她理平袖 口,“那么告辞了。”
阮晓露忽道:“等等。”
他立刻住步,“嗯?”
“你回去以后,还请帮个忙,”阮晓露正色道,“在江南绿林里牵个头,把咱们在北边的见闻传一传,敲打敲打那些只顾眼下的呆瓜。万一以后出点天下大乱的事,江湖上不能措手不及。等我见了寨主军师他们,也会危言耸听一下。”
整个世界依然坐在一个高压锅上。虽然凭着她和冒险小队的一通极限操作,以及一点点运气,促成了辽金议和,算是给这高压锅暂时放了一点气。但还远远没到天下太平的程度。宋江还不知能不能面圣,他们豁出命去搜集的珍贵情报,不知能有多少人侧耳一听。
万一日后有人添柴加火,该炸的还是得炸。
阮晓露在梁山学到一条最基本的江湖保命常识,就是永远不能丧失警惕。岁月静好当然求之不得,但不管江湖上多么太平,始终要做好干架的准备。
李俊见她说得严肃,道:“自当从命。”
第 188 章
次日, 聚义厅里大吹大擂,送别李俊、童威、童猛三人。果如李俊所料,那酒喝了足足两个时辰。阮晓露还没轮到跟李俊等人敬酒道别, 自己先趴下了,让三兄弟弄到外头吹风醒酒。
酒过三巡, 一众好汉七倒八歪, 又哭又笑,那依依不舍的劲头, 恨不得组个旅游团,全体都跟着李俊去江南观光。文工团演奏了三次《阳关曲》, 才把大家都轰了出去。
威猛兄弟在梁山养伤数月, 跟山上头领喽啰都混了个脸熟, 结交了不少意气相投的兄弟。更是在断金亭擂台上连番炫技, 不仅帮助水寨取得了三次流动红旗, 自己也取得了地煞第三十二、地煞第三十三的优异名次——当然是作为“梁山之友”, 不占山上的排位。
而且大家都知道, 他们是伤好了以后才开始打擂的。顾忌选手身体状况, 主裁判林冲还限制了他们的参赛场次,最多三天一场,不许透支体力。若非如此, 如果他们以巅峰状态,再在山上留三五个月, 那排名还能继续上升。
只可惜李俊一场都没打过——倒是有不少人想找他练一场,可惜没这个机会。李俊两次上山,都行色匆匆, 只过一夜,谈了事就离开。而且这两夜也过得神出鬼没, 不知他在哪歇的脚。
他的名字也写在“梁山之友”的那片粉板上,后头的名次是个空白。
童威看不下去,粗枝大叶地建议:“我大哥肯定比我们强,就先排我前头呗。”
三五个梁山头领围上来,给他上了一场公平竞技的课:“没比赛,就没积分。没积分,不能操纵名次。这是阮姑娘定下的规矩,要说理找她去。”
童威:“嘿嘿。”
两兄弟最后各自提着大包袱(里头装着阮婆婆送的鞋),拜谢晁盖以及登州救援小组,感谢山寨的收留照顾。晁盖欲送金银盘缠,几人坚辞不受,说回到揭阳岭自有人接应。
临别,吴用悄悄附耳李俊:“北地骏马,有多少送来多少,我等专望。”
李俊笑答:“就怕贵寨没那么多金银。”
所有头领洒泪相送——
除了一个凌振。
凌振自从回山,就专心投入科研工作。社交活动一概不参加,谁去拜访都吃闭门羹。他管花小妹要回了在登州火器营抢来的原料工具,又连番开条子,管铁匠铺要这要那,一天之内,材料已经堆满了一整个宿舍。
晁盖苦口婆心,去找他谈话:“兄弟,知道你受了那个辽国公主委托,要给她造出最先进的火炮。如此重托,自然不可怠慢。可你也亲口说了,那公主遭人陷害,已经被打成叛贼,身边只有几十个民间壮士护卫……”
言外之意,甲方生死未卜,音讯全无,你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啊。
山上糙汉数千,自晁盖以下,对国际政治的了解仅限于坊市里听听戏曲说书。在晁盖的认知里,“辽国公主”也不过是个有点钱的女中豪杰。至于她的国家跟大金大宋的恩怨情仇,不是他操心的事。
凌振窝在一堆烟药铁锭里,目光坚定,看着老大哥:“那公主智勇双全,必定会化险为夷,小弟会时时关注那边动向,大哥勿要担忧。再说,大丈夫一诺千金,尽人事以听天命。就算听不到她消息,我也不能辜负她嘱托。公主就算不测,我也要把火炮送到她坟前!”
他虽是工匠,却有一股子倔脾气。谁欣赏他的技术,他就倾心以报。
晁盖一怔,朝他竖大拇指:“好好,你这是古人之风,真英雄也!”
大家是梁山好汉,又不是唯利是图的奸商。赚钱是次要的,这“一诺千金”可算说到他的心里去。
于是传令,给凌统制行一切方便。他的工作周围半里内严禁烟火,谁都不许抱怨噪音。
有一次公孙胜下到水边去勘探法阵地点,出野外一整天。风尘仆仆回来一看,自己的丹房被凌振占了,门口挂个牌子“请勿打扰”。
道长上山以后,骂街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天骂了一个上午。
随后几个狗腿喽啰闻声而来,殷勤献计:“这厮敢得罪道长,俺们去给他丢出来!”
反正凌振也没什么反抗能力,这马屁拍得稳赚不赔。
公孙胜斜眼看了看这几人,冷笑一声,拂尘一扫,把他们全都赶走。自己不说话,背着手,甩着袖,翩然而去——
阮晓露回山休整了两三日,重拾日常,每天绕山跑步。如今梁山不差钱,山上大路都修得宽敞平坦,有些易积水的地方还铺了石板,跑起越野来让人心神愉悦,既不用担心受伤,也不像以前那么费鞋。
她跑着跑着,就发现公孙胜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悬崖徘徊——崖边架了栏杆,防止拜山游人失足。所以道长应该只是在看风景。
阮晓露朝他打招呼:“道长!你晒黑啦!”
“有家难回啊。”公孙胜朝她稽首,无奈地笑笑,“你一去经年,想煞为师也。”
公孙胜一直想收她为徒,阮晓露一直爱答不理,觉得他就是缺个帮忙挖法阵的道童。
但今日,她和道长空前共情,脱口就道:“谁敢让你有家难回??”
公孙胜长叹一声。
阮晓露想起这阵子听说的传闻:凌振正在建设新的大型军火实验室,奈何不能一蹴而就。在完工之前,一直“借用”公孙胜的丹房。
没想到这厮六亲不认,鸠占鹊巢到这个地步,让公孙胜无事可做,天天出来晒太阳!
好好一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短短几天,脸上黑了两个色号,成了魔教大反派。
“太不像话了!”阮晓露声讨,“你支楞起来啊!把他赶出去啊!”
公孙胜面露为难之色。
阮晓露助人为乐之心骤起,“我去跟他聊聊。”
公孙胜忙拦住:“凌统制忠人之事,也是为山寨创收,贫道以为,还是要让着他些儿。也有人想帮贫道说话,贫道都拦回去了。”
阮晓露惊讶。道长在山上修炼几年,真是越来越佛系。
但她还是要指出:“你那丹炉精细脆弱,只适合小规模炼点的仙丹,要是拿来试验烟药,只怕不够皮实……”
当然她放心凌振。甲仗库待过的工匠,安全素养肯定是顶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算做不出成绩,也绝不能把政府机关给炸了。
但是……
话音未落,只听半山腰传来轰隆一声,一团火光炸开来。
阮晓露大惊失色,赶紧抓住个巡路喽啰,让他上去了解情况。
不多时,小喽啰垂头丧气地回报:“凌振大哥试验烟药,出了事故。人没事,道长的丹炉毁了。”
阮晓露脸色一黑。怕什么来什么。回想当年,她和花小妹不小心弄坏公孙胜的初代丹炉,道长一副要吃人的凶样,心有余悸。
赶紧安抚公孙胜:“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可以再造,回头给您造新的……”
却见道长没太大反应,反而唇边隐隐似有笑容。
阮晓露想,不会是气傻了吧?
公孙胜微微一笑,一张图纸递到她手上。
图纸里头,规规整整包着三张军功券。
“正好贫道的丹炉也需要升级换代,既然有女施主保证,那贫道就不客气了。别人办事我不放心,还望姑娘亲力亲为。”
阮晓露:“……”
公孙胜悄然离开,留她一个人凌乱。
好哇,图纸都准备好了,你是故意放任凌振赖在里头的吧??——
没的说,开始干活。
其实现在的物流跑腿工作,已经有多人分工胜任。花小妹和戴宗牵头,何成和罗泰帮忙。在她离山出差之前,已经有二十几个全职喽啰,另有二三十个人兼职。按照阮晓露摸索制定的工作流程,估算难度、设定期限、分派任务、总结复盘、反馈报销……运转得有模有样。
但公孙胜作为山中元老,还是不太信任这些“跑腿二代”,非要在山道上截阮晓露,让她亲力亲为。
阮晓露展开图纸,略略看了下道长的需求,然后下山,往“梁山物流”办事处,正好视察一下工作。
在她出差之际,物流小队的几个首脑依旧在她的院子里办公,只不过隔开了前院,不会打扰后头阮婆婆休息。
阮晓露归来后,陪老娘陪了几天,给各位亲友讲述“辽东见闻”一百遍。等她终于讲腻了的时候,一群物流工作人员请她过去,开了个小席,欢迎阮姑娘回到岗位。
阮晓露看看眼圈青黑的花小妹,又看看瘦削清减的戴宗,再看看后头几个面有菜色的喽啰,想起路上众人抱怨的,梁山物流运转不畅,戴宗到处抓壮丁……
尤其是戴宗,顶个堪比大熊猫的黑眼圈,原本就清瘦的面孔,眼下更是两颊凹陷,纵然鬓间簪了花,也藏不住颓态。
“咳咳,”她忍笑,“俺不在的时候,看来大家都过得游刃有余呀。”
花小妹率先甩锅,指着戴宗:“我从登州回来的时候,这人已经左支右绌,待办的事情堆到天花板去了。”
戴宗忙道:“我没有!其实……”
“好啦,不就是缺人吗?我看人还比以前少了,天冷,山上兄弟怕是也都懒散了。”阮晓露笑着打断,“明儿我去申请扩招,再招他百八十个小弟,分一下你们的重担。”
梁山虽是大厂,但也是有原则的大厂,不会随便压榨人。给山上办事,效率充其量排在第二位,集体凝聚力才是最要紧的。
她不想一上来就听手下人互相告状。没了她,“物流”运转得虽然磕磕绊绊,好歹没掉链子,那就值得一个表扬。
至于大家为什么累成这样……
那就把锅往外甩,归咎于“人手不足”。反正不是自己人的问题。
她翻看这段时间的工作日志——同伴们根据她设计的表格,每项工作都中规中矩地做了记录。就算偶尔有人忘记,事后也会有别的笔迹补上。
直到她回山之前一个月左后,工作记录开始有跳脱疏漏,说明大家开始力不从心。
不过,基本上所有的委托都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所幸寨子里伙伴们十分厚道,大约也知道,没有阮姑娘的物流工作不能期许太多,所以没有给差评的。
第 189 章
在阮晓露出差在外这段时间, 物流小队远赴江南安道全医馆,帮晁盖寻来了痛风特效药,颇有成效, 老大哥如今已经可以跟着巡山小队绕山健走,最高记录是三十里地;又远赴梁红玉的家乡, 从大牢里劫出了她获罪的父母, 安置在山上家眷宿舍;还给蒋敬找来几本绝版算术课本;给乐和寻来一大本失传曲谱;给解珍解宝定做了一对精钢猎叉;
还帮石秀跑过一次河南,打探他结义大哥杨雄的去向——当初杨雄和石秀潜逃江湖, 同时被祝家庄捕获,杨雄因为身负杀妻命案, 当天就被祝彪解送官府, 换了赏钱。而石秀被关在牢里, 跟阮家姐弟做了狱友, 从此搭上梁山这趟车, 一直逍遥法外。
此后石秀一直惦念自己的结义兄弟, 上山已久, 诸事安定, 请人寻访。
不过,戴宗找到杨雄之时,他已上下打点, 获释出狱,不想再跟江湖有瓜葛, 如今在老家安心种地。
“我亲眼见的,他在家里修了个灵堂,供着他死掉的老婆。”戴宗跟大伙八卦, “他那老婆是他杀的不是?听说死的挺惨?——那供桌上琳琅满目,我看是他心里有鬼, 良心不安。”
杨雄本是个普通人,只因跟石秀交往,性格也被带得极端起来。碰上老婆出轨,本来原谅或者休妻就完了的事儿,偏偏石秀在旁边煽风点火,激得他怒而杀人,东窗事发,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如今他和石秀分道扬镳,回首往事,估计也颇为后悔,因此供奉亡妻,怕她回来找他。
阮晓露唏嘘一声。石秀还惦念着这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大哥。人家大哥不定心里怎么骂他呢。
“然后呢?……咦?”
她又翻到一页新东西,新奇不已:“有人娶媳妇?托你们筹办酒席?沈盼盼是谁?王馨奴又是谁?”
花小妹笑道:“跟着梁姑娘住过来的那些教坊司姐妹,没爹没娘,无依无靠,也不嫌咱们这儿兄弟粗鲁,说比官场上那些伪君子强多了。”
随着女眷接二连三的上山,山寨的性别比从“逆天”降到了“悬殊”。单身男女碰在一起,难免有擦出火花的时候。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再密集的男德培训班也浇不灭那火花。
上个月,林冲手下首席刺儿头罗泰梗着脖子闯进校场,说他跟沈盼盼姑娘两情相悦,烦请林教头做个媒。
此事引起全山大哗。首先是以阮婆婆、雷横老娘、施恩奶奶、孔明孔亮姨婆等为首的老年妇联团,闲了多日总算有事,立马对罗泰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人品审查,发现他除了模样丑点,情商低点,脾气倔点,文化逊点,身上案底有点多以外,没什么原则性的缺点。而且多年来严格遵守寨规,从来没对女眷有过无礼——非要吹毛求疵,就是当年阮晓露刚上山时,曾经对她耍大牌,没拿正眼瞧人。但马上也被她教训了,道了歉。
然后再询问女方及其他教坊伙伴,得知确实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没有威胁逼迫。沈盼盼姑娘做得一手好菜,是去孙二娘酒店帮厨的时候,跟巡山二队的罗泰相熟的。
那当然要送去祝福,不能棒打鸳鸯。
领导们自然更是支持。兄弟们一个个组建小家,军心稳定,山寨欣欣向荣,越来越像外头的正常社会。
男女两边都父母双亡。择时辰烧个香,通知一声就行了。也都没什么积蓄,彩礼是两把大刀,嫁妆是一管竹笙。圣手书生萧让一边感慨这不合礼节、那不合礼节,一边帮俩人写了婚书。
然后罗泰拿出多年来攒的军功券,请人跑腿,搞了点花红锦缎,聚义厅里整了个席——用的还是以前阮晓露讨来的柴进家的宴饮菜单——吹吹打打一番,就算成了。
“这是你回来之前半个月的事儿。”花小妹道,“给他俩各放了两天假。”
阮晓露问:“我回来以后也见过他俩,咋没看出来呢?”
花小妹:“罗大哥不愿显得特殊,让他娘子每日照常去孙二娘那里打下手。”
当年白胜、齐秀兰两口子上山,白胜仗着是已婚人士,每天使唤老婆伺候这伺候那,不仅成功拉到全山单身汉的仇恨,更是把秀兰大姐逼得兔子咬人,在阮晓露的暗中帮助下,把白胜揍得下不来床,开了梁山尊重妇女寨规之始。
罗泰是山上老人,对此事全程围观。前车之鉴血淋淋,肯定不敢让新婚妻子在家里专门伺候自己。
阮晓露笑道:“那我还要补份子钱吗?”
花小妹伸懒腰:“反正我没便宜他。你随意。”
另一个祖坟冒烟、娶到媳妇的好汉是步军将校金眼彪施恩。他落草前原本就是个小牢头,形象也不差,也懂人情世故,更兼有武松罩着,因此在山上人缘颇好。新上山的教坊王姑娘寂寞想家,施恩路过,安慰两句,两人因此熟稔,但还没到情投意合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聚义厅例会,石秀寒着个脸,把施恩提溜出来,细数他私会歌女的罪状一二三四,请领导责罚。
王馨奴蹭的站起来说,要罚一起罚!
……
后来,直到两人的谢媒酒送到石秀宿舍,石秀也没弄清楚,为啥王姑娘那天要跟着站出来。
“你回山前两天,他俩办了酒。”花小妹颇有八卦天赋,日期事件记得清清楚楚,又说,“梁红玉敲打他们,但凡对她姐妹有半分不好,等着挨她的刀。 说得特别礼貌,但是哈哈,施恩脸都白了——对了,她还请咱们几个来得久的女眷互相照应着,别让她的姐妹挨欺负。”
戴宗听到这,终于忍不住,抱怨一句:“我们男人有那么坏吗?好像整天不干别的,只想着欺负人似的。”
阮晓露笑道:“又没说你,你慌什么?”
戴宗嘴硬:“我没慌。”
阮晓露不接茬,低头专心,翻完了这几个月的工作日志。
大家群策群力,算是达到了她心目中的及格线。
其中,花小妹的业绩鹤立鸡群,办成的委托数量几乎是其余人的两倍。
花小妹眼睛晶亮,等待表扬。
阮晓露笑着看她:“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花小妹板着脸:“说的什么话!当然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早在当时“物流”改组,几个选手进行抽签竞赛的时候,花小妹的几个任务就完成得又快又好,大大超过她寻常的水准,跟阮晓露并列第一。
幸而阮晓露超额完成委托,把其他选手未能解决的难题也一并处理,才压了花小妹一头,得了个当之无愧的冠军。
那时候,所有人都出乎意料,觉得花小妹莫不是有外援。
但花小妹坚决不承认,也就罢了。阮晓露也不多问。她只要业绩,不插手下属们的工作方法。
直到今日,花小妹的工作效率依然一马当先。阮晓露那一点久远的疑问又浮上心头,试探了一句,花小妹依旧不松口。
阮晓露笑笑,不再追问。
“做得不错。回头我向老大哥申请,给大家休几天假。”阮晓露笑眯眯,甩出公孙胜的丹炉图纸,“不过休假之前,还有个单子,你们谁去办一下……”
一众伙伴对她怒目而视。
道长亲手交给你的单子,你转眼塞给我们!
阮晓露依旧笑容和煦:“让俺看看你们的能耐,我不在时的工作方法,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改善流程、去向军师要资源嘛。”
她不准备大包大揽。毕竟一开始揽下物流的工作,是为了让这破山寨稍微能够宜居一点儿,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或者争权夺利。
别人抢她功劳,夺她成果,当然要给自己讨还公道;但如果她设计的这个体系,能在旁人的联手之下自行运转,遵守她的规则和逻辑,让她乐见其成——那么她完全可以放手,把胜利果实公平分配给更多的人。
戴宗和花小妹接过图纸,和众心腹围拢一圈,先按流程将任务定性:“这些材料,这些、这些,都是要跑外地去找的。这些符水药水,明确说明要去蓟州罗真人处讨取。既是个赶路活计,当然要让神行太保负责。等戴院长回来,再由花二小姐出面,去市镇里找匠人,或是找金大坚……”
戴宗揉揉发红的双眼,中气不足地说:“包在我身上……”
没说完一句话,忽然摇摇晃晃,好像泄了气的球,又好像被拔了电源一般,闭眼倒趴在办公桌上,一动不动。
阮晓露大惊失色,刚要叫找大夫,听那戴宗呼吸均匀,竟然打起鼾来。
她跟手下小妹小弟互相望望。一个小弟道:“戴院长休息没时没点,有时白天就呼呼大睡,也不去开会,被寨主点名批评过好几次——俺叫醒他?”
阮晓露忙摆手:“不用不用,来几个人把他抬宿舍。要是有点名,帮他请假。”
喽啰把戴宗抬走,粗手粗脚,动静颇大。戴宗好像离魂了一样,一点没被弄醒。
阮晓露看着窗外飞过的白云。她好像知道戴宗“日行八百里”的秘密了。
之前好奇,问过几次,戴宗都把话题岔了出去,摆明了吃饭的本事不外泄。
现在回想起来,戴宗的日程安排,确实跟寻常人略有不同。旁人出任务回山,要么在朱贵酒店住一夜,清早回寨子报到;要么风尘仆仆一路紧赶,赶在天黑之前上船。因此每日清晨傍晚,是两个交通小高峰。
戴宗却不一样,回山的时刻十分随机,有时是凌晨,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天黑,有时是午夜……
她问手下:“戴宗白天睡觉,是不是都在出差回山之后?”
花小妹哼一声道:“可不是!人家修炼神行之法,可厉害了,回来之后可不是得好好休息,当然不用理会咱们这些凡人。”
阮晓露又问:“他‘日行八百里’的时候,都去哪里打尖住宿?”
小弟们纷纷道:“戴院长都是一个人出长差,没带过别人,我们不知道。”
阮晓露想了想,翻开工作账簿——蒋敬帮忙设计的表格,一目了然,绝无赘烦,只要认得一二三四就能看懂——手指轻点,找到戴宗的工作记录。
先前没在意,这人的工作习惯可真是有趣。外出三天,回山必定休假一天;外出十天,回山至少躺平三天……
但因为他“日行八百里”,效率超常,跑长途用时是寻常人的几分之一。折算下来,也是业绩斐然。
比较之下,花小妹经常是手头一个单子还没做完,就接着下一个单子,三天两头连轴转,堪称大宋996,梁山好员工。
至于房饭钱,戴宗的报销数目也少于人均值——为了开源节流,吴用提出倡议,节省使用公款达到一定数目,可获军功券。因此众人有充分的动机为山寨省钱。
阮晓露皱眉凝思。
花小妹迫不及待道:“丹炉的事包在我身上,别找他了!”
干物流跑腿虽然辛苦,但是福利多多,办成一桩事,就有军功拿。花小妹坚决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不,”阮晓露道,“我有另一件事给你。”
花小妹无语。小六还真有点大姐大的谱了。怎么她手里尽是些不曾流入市场的独家委托?
“拿来!”
阮晓露:“这单子不写在纸面上,我说给你,你记住便可。”
花小妹大感兴趣,凑过头:“什么啊,神秘兮兮的……”
“当朝殿前太尉宿元景,我需要找一条见到他的门路。”阮晓露轻声道,“不能走偏门,不能让无关之人知晓。这算我的私人委托。如果你能做到,经费额度没有上限,花多少钱都可以。”
费用不必担心,宋江和张叔夜应该能给报销。
花小妹睁大杏眼:“谁?”
确认了半天,才把“宿元景”的名字念对。又愣神许久,问:“你要找他干嘛?”
阮晓露耸肩:“先完成这个。如果有下一步委托,你自然会慢慢清楚。”
趁这个机会,测试一下花小妹的能力极限。看看她到底是天选锦鲤,还是背后有高人相助。
她心里叹口气。两个得力下属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她这领导当得如同侦探。
花小妹没多犹豫,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哎,那个大官叫什么来着?”
阮晓露深呼吸,在门口驻足数秒,还是耐心答了。
“宿元景。”
还是得派个人盯着。她想,办不到没关系,可不能让她搞出事故来。
第 190 章
三天后, 小喽啰前来报知,戴宗醒了。
阮晓露拎点鸡蛋,前去拜访。
戴宗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顶着个鸡窝头,窘迫地出门迎接, 让小喽啰给她烧茶。
“你说你来就来嘛, 带什么东西……”
戴宗睡了三天三夜,此时盹还没醒透, 说话说得语无伦次,走起路来险些撞墙。
阮晓露忽然想到, 当年海沙村之役过后, 她从江南返回梁山, 不巧梁山让张叔夜率军偷家。她自告奋勇, 潜入寨子里探声息, 发现小黑屋里捆着一个人——这就是她和戴宗第一次见面。
现在她回想起来, 当时戴宗也是在稻草堆里呼呼大睡, 宛如一个睡美人。直到她冲到身边, 才猛然惊醒。
跟现在倒是挺相似。
“我听说,每个人打娘胎出来,生理条件各不相同。”阮晓露开门见山, 微笑着接过一盏茶,“就譬如睡觉, 有人一天睡三个时辰,一整天神采奕奕;有的人一天五六个时辰赖在床上,照样无精打采。”
“而有的人天赋异禀, 随时可以倒头大睡,睡上几天几夜;而需要的时候, 又可以连日保持清醒,一鼓作气地领先于人……”
戴宗恹恹地看着她,半晌,才带着一副认栽的表情,说道:“神行太保名不副实,在江湖上揭发出去,姑娘盛名更进一步。”
“说什么呀?”阮晓露觉得好笑,“不就是个睡眠调休,多厉害的天赋,我想要还没有呢。”
他能连 日保持清醒,因此可以日夜不休地赶路,赢得“神行太保”的美誉。旁人不知就里,只道他有什么法术;但相应的,每次透支精神以后,都要补足睡眠,才能回复正常状态。
以前戴宗在江州做押牢节级,常例是值班满二十四个时辰,然后休息一整天。旁人都难以坚持,只有他,因为有这么个天赋,每次值班都效率超群,以致被上级过于赏识。同僚都一步步升迁,而他因为干得太好,始终留在同一个岗位上。
导致他心思浮动,无心本职,开始交往绿林人物,最后干脆请假去帮揭阳三霸送信,最后阴差阳错,留在梁山当了个跑腿。
戴宗苦笑道:“我说我生来如此,别人道我是怪物。说我会道术妖法,倒有人追捧。”
阮晓露给他定心:“没事儿,我帮你瞒着。”
虽然她觉得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换成自己有这等能耐,肯定嚷嚷得全山都知道;但还是尊重戴宗的意愿。既然他曾经因此多受歧视,那就说明,当前的人们对他这种特殊体质,接受程度还不太高。
但阮晓露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事。
“最近很忙?”她问,“连轴转多久了?”
戴宗遮遮掩掩,把“睡眠调休”的本事瞒了好几年。每次结束任务回山,都会找个借口请假,自己偷偷补觉。
直到这一次,他连补觉都来不及,直接在集体会议上强行关机,才让阮晓露看出蹊跷。
戴宗见她看破自己的小秘密,犹豫片刻,也不瞒她:“自你走后,物流人手一直不足,让军师抽调了大半。我只能加班加点……”
说着,一个大呵欠,又有电量不足的趋势。
阮晓露赶紧告辞:“你接着睡。我走啦!”
走之前,不忘把公孙胜的丹炉说明书摆在他床边,让他醒了就开工——
阮晓露坐在卵石滩上,望着一泊好水,凝眸沉思。
居家数日,终于慢慢找回工作状态。而“梁山物流”眼下的状态,绝对算不上正常。
回山路上,就听说众头领抱怨,物流工作开展得磕磕绊绊。不仅花小妹天天加班,戴宗甚至到处“抓壮丁”,让身负其他责任的头领喽啰来干兼职,才能满足全山寨的需求。
而戴宗自己并未偷闲躲静,而是比以往更卖力地干活,甚至发生了当众“关机”的事故。
今天她总算问出了原因:原来大部分得力人手,都被军师抽调走了!
至于去干什么,戴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悄悄告诫她:“军师有言,是为了山寨发展,是不得已之事,让咱们别到处乱说。”
阮晓露轻轻揉脑袋。再联想到自己离开这几个月,山上大兴土木,快速基建,路也平了,房也高了,悬崖也装上栅栏了,解家猎户兄弟坐镇后山,野兽伤人也少了……
阮晓露猛一个大激灵:“不会是要招安了吧?”
——不会不会。如果真招安,肯定要弃了梁山,全体投军做官。不至于反而积极建设山寨,白白花钱。
而且她回山多日,没听到任何相关传言。以她的人际关系,不至于所有人都只瞒她一个。
胡思乱想不如嘴皮一碰。她决定去找吴用问问——
“学究好!——哟,蒋大哥,你也在,今儿是我运气好。”
军师的草庐里,摆着一壶茶,几叠点心。而且赶上了蒋敬十天一次的“出关”。蒋敬坐在吴用身边,两个文职人员肩并肩,奋笔疾书,是梁山上不多见的文化盛况。
几个月不见,蒋敬的发际线似乎又往后移了一点点,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但是精神抖擞,眼珠转得飞快,顾盼间神采飞扬,好像正在解国际难题的大教授。
“小姑娘!”大教授朝她招手,笑眯眯暖洋洋,“又去干大事了!让我看看,游历一圈,脑瓜有没有进步!正好这里有个题,我考考你……”
枯燥的落草生活并没有磨灭蒋敬的出题瘾。蒋敬由衷觉得,这姑娘又活泼又能处,又热情又乐于助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读书太少。督促她不骄不躁、提升智力,是他义不容辞的任务。
阮晓露笑道:“您说。”
蒋敬清了清嗓子:“冬去春来,万物复生。据我观察,山上蒲草每日生长速度是前一天的一半;水中芦苇每日生长速度是前一天的两倍。而在我观察之第一日,蒲草的长度是芦苇的三倍——我考考你,何时蒲草和芦苇一样长?”
还没等阮晓露答,又说:“这是个极容易的题,只要不是傻瓜,动动脑子就能解出。不许偷懒哦。”
阮晓露压根没思考,假装为难:“我不会。军师帮帮忙。您足智多谋,神机妙算,答案肯定信手拈来。”
吴用正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热闹,闻言直接定住。
“这、这个嘛……”
你考小姑娘可以,别把我一起考倒了啊!
还“只要不是傻瓜”!
他狐狸眼转转,忽然想起什么:“啊对,还有正事没办完,咱们切莫游手好闲,还是得专心……”
不料蒋敬却丝毫没接收到这个暗示,反而道:“军师,你给她点提示,也是可以的。”
吴用:“……”
还好吴用身边的喽啰都是伶俐人,赶紧过来解围:“蒋教授,你不是要开算学班吗?这题留着晚上小测用,现在公布答案,大家都知道了,多没意思啊。”
蒋敬想想也是,呵呵一笑,复盯住桌上一堆表格,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计算。
“咳咳,小生在和蒋教授讨论一些山寨财政问题。”吴用朝阮晓露拱拱手,笑道,“你先前汇报的北国见闻,我跟晁寨主都充分重视,正待进一步讨论。姑娘且请回,若有疑问,小生自会不耻下问。下次来之前烦请通报一声。”
阮晓露才不管他手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往对面凳子上一坐,开门见山地问:“山上有什么大事儿,要如此大修大整?咦,客馆要建新的?还要新建两个食堂?咦咦咦?……”
她伸长脖子,看到蒋敬铺在桌子上的收支明细,惊讶得舌头打结。
吴用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钱粮收支,山寨大事,是什么人都能随便看的吗!
但转念一想,她大摇大摆看了又怎样,按军规处罚吗?
阮姑娘出差几个月,历尽艰险磨难,终于辗转南归,将我梁山之名播撒域外。回来床还没睡热,肉还没长回来,就让她去罚站、罚做苦役——且不说她兄弟会不会把他半夜堵在后山,吴用自己都觉得太不近情理。
军令如山,但还是要讲人情味。
既然拉不下脸罚她,那单单批评也显得没分量,不如装没看见。
军师一番深谋远虑,阮晓露压根不领情。依旧不依不饶地质问:“还有,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那些跑腿专家,都哪去了?你借调几个人可以,可不能借了不还哪。”
蒋敬先忍不住了:“军师开始想征用你们整个物流部门,只是花二小姐坚决不肯,说山上大伙需求不能落下,闹了几次,才作罢,改为借调人力的。”
吴用赔笑:“既然姑娘回来主持工作,雷厉风行,想必物流工作的压力也会减轻许多……”
言外之意,也就不要追究我抽调你的人马啦。
阮晓露:“扯淡!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为何还瞒着俺们底下兄弟姐妹?是以为俺们不懂,还是以为俺们不会配合?”
吴用:“姑娘言重了。等时机成熟,小生自然会下发通知……”
啪!阮晓露一巴掌拍桌上,震翻两个茶盏,茶水流一桌子。
蒋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抢救他的文件。
吴用忙站起来,抖落沾湿的衣襟,低声抱怨:“出去一趟,怎么脾气还大了呢?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加亮先生,”门口忽然传来晁盖的声音,“一开始我告诫你不要外传,是怕不懂事的兄弟会错意,无端猜测,生出事来。小六姑娘是女中豪杰,又明白事理,既然她问起,那也不必瞒着。等时机合适,也要告知全山兄弟,免得让人觉得我们专横独断,坏了义气。”
寨主声如洪钟,面带微笑,大步进来。
阮晓露跳起来,笑道:“还是老大哥最好!臭秀才就知道欺负俺!”
就是要踩一捧一。否则这吴学究仗着自己有文化,越来越喜欢故弄玄虚,不把底下大老粗放 在眼里。
吴用从善如流地微笑,马上改口:“谨遵大哥之命。”
小喽啰收拾地面,拉来几把干净交椅。
晁盖一屁股坐上去,翘个二郎腿,挥挥手,示意喽啰退出。
蒋敬一瞧,似乎没自己的事了。搓搓耳朵,在头疼发作之前告辞,回去闭关。
“是这样的。”晁盖道,“你走之后,约莫十一月末里,咱们山寨兄弟,险些和官军一场大战。”
第 191 章
阮晓露张口结舌:“真的?是济州府?是他们来攻水泊, 还是咱们去挑衅府衙?”
前几天刚见过张叔夜,他跟没事人似的啊?
晁盖笑道:“你不在山上,自然猜不到事情原委。原是那太守张叔夜派人来传话, 说咱们山寨日益兴旺,周边百姓也少受宵小盗贼侵害, 说咱们一心向善, 是侠盗、义贼……反正好话不要钱,说了一箩筐。最后露出狐狸尾巴, 说他可以向朝廷呈奏,将我们梁山大军招安, 为国所用……”
阮晓露越听越心惊, 小声说:“咱没答应吧?”
这张大人真是锲而不舍, 几乎每隔几个月都要试探一下, 然后跟梁山闹个不欢而散。双方隔着水泊呲几天牙, 然后重新回到那微妙的官匪平衡之中。
“几位性急的兄弟, 包括你家七郎, 险些把那传话的小吏给撕了。”吴用摇着扇子, 笑道,“还好小生力挽狂澜,才让他悬崖勒马, 回头是岸……”
晁盖粗着嗓门道:“咱们在这水泊里自由自在,虽然外头有个州府压着, 但也没碍着咱们兄弟快活聚义。凭什么去给朝廷当狗腿子,拿咱们的大好一生,去给他们的乌纱帽镶金?这道理, 大伙还是都懂。”
阮晓露点点头。没有宋江的梁山,“招安”思想并非主流。
不过也得益于梁山和济州府的互不侵犯, 让山寨人员能够通过一些相对和平的方式安居乐业,社会危害程度和祝家庄这种乡勇武装不相上下。就算偶尔犯个法,也都是刑期较短的轻罪。官府权衡执法成本,通常也就不追究。
如果像平行水浒里那样,为了喂饱山上兵马,不得已去攻打城池,搬运府库,惊动朝廷,引来一波波官军征讨,不得不招兵买马,天天备战,月月死人……
那么寨子里居民的心态,定然会很不一样。
她道:“那张大人定然不会轻易打退堂鼓,多半会苦口婆心的劝。”
晁盖老脸微微一红,道:“他怎么会有好态度!当时就拉下脸,说咱们家业越做越大,不给国家做贡献便罢,还只会给他添乱……”
这倒是真的。梁山好汉不再随意打家劫舍,灭门绝户之类的案件确实少了。但草寇下山,肯定不是去积德行善的。难免有喝酒闹事、当街斗殴、口出狂言、偷偷赌博赖账、以致引发民间习武之潮流,带坏本地青少年……
人不是机器。纵然有寨规在上,也无法百分之百的约束。
日积月累之下,对张叔夜来说,确实也烦不胜烦,因此才时时想要把这群问题生“收归国有”,觉得他们经过了几年的“驯化”,应该会懂点事了吧?
但晁盖和大多数头领才不这么想。他觉得,俺们已经够让步了,爪子獠牙都收了八分,只是偶尔挠挠人,你还不满意?
吴用幽幽接话:“寨主当时就拍着胸脯反驳,说我们梁山好汉豪侠仗义、除暴安良,怎么能说不给国家做贡献?就算不当那劳什子狗官,俺们也能为民做事,天地昭昭!”
吴用学晁盖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文弱的脸上骤现豪杰之相。
阮晓露听到这,又看到晁盖那追悔莫及的眼神,心里一咯噔。
完球,老大哥上套了。
吴用叹气:“张大人当时就哈哈大笑,说:‘好!那你们就为济州府做点事。做得好了,抵了以往添的乱子,本官自然相信你们是真正的仁侠,以后也不会拿招安的事来煞风景。做得不好……’”
他改学张叔夜语气,脸色一变,官腔十足。
阮晓露敲着自己太阳穴,问:“当时谁在场?谁知道这事?”
“那太守亲临水泊,是阮二郎带人摇船接应。他对此也知晓一些。”吴用如实道,“商讨时,厅里只有寨主,小生我,公孙道长,还有林教头,杨制使,花将军。”
除了三位领导,其余都是曾经的体制内人员,不会见到官员就拔刀,因此请来相陪。
阮晓露又略微回忆,林冲杨志花荣都没有参加“饱和式接机”,回山这几日,也确实少见他们的身影,想必是任务繁重,已经开始忙了。
阮晓露总算明白:“其实张大人根本不指望能把咱们给招安。他只是借题发挥,话里设了个圈套,让咱寨主答应,免费给他打工……”
说着咬牙切齿。这不是欺负人吗!
晁盖一辈子读过的书,大概不如张叔夜一天读的多,如何跟他玩心眼?当时在场这几个人,也只有吴用脑子比较快,也许料到不妥,但一时没能拦住老大哥冲动发言,于是只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应了这桩差事。
难怪前几天见到张叔夜的时候,这老伯神神叨叨地对她说,“等你回去,给你们那军师带个话……不用多说,他会知道的……”
原来是在催进度。
因为寨主被太守牵着鼻子走,许诺帮官府做事,所以吴用自觉脸上无光,才不肯爽快通报山上兄弟,只能令几个知情人先悄悄行动起来,开始筹备。
阮晓露开导晁盖:“不管是为谁做事,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不违咱们侠义本色,干就是了嘛!——话说,到底啥事?他一个太守手下的人都不能胜任,非要咱们来?”
吴用竖一个指头,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一件事来——
话说故宋时节,虽然朝廷重文轻武,但民间颇有尚武之风。不少人以习武为业。逢年过节之际,或是热闹街市之中,常有相扑、打擂、使枪棒之流。乡里有民兵团练,富户有护卫家丁,还有专门的军户子弟……这其中,堕落到占山为王的绿林草寇的,只是一小部分。
有习武之人,就有交流切磋,就有武林大会。山东地方比较出名的“武林大会”,就是每三年一次,于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在泰安州举行的相扑争交大赛。这个赛事相当正规,有官府监管治安,有富户赞助彩头,每年吸引何止千万人。这些人从全国涌来泰安州,打尖、住宿、喝酒、娱乐,乃至受伤挂彩之后寻医问药,都大大带动了当地买卖活动,成为泰安州的一大财政收入来源。
上一届争交大赛已经是三年之前。那时候梁山还过着捉襟见肘的穷日子,跟官府势同水火,自然也没人想不开,跑到几百里外去付费打架——山上的架还不够打,官军还揍不过来呢。
不过再之前的赛事,倒是有人参加过。六年前,青面兽杨志就在争交擂台上露过脸。只可惜这赛事比的是相扑,并非杨志所长,因此他纵有天下罕见的杨家枪法,还是让专业相扑选手给掀翻,饮恨止步十强。
铁棒栾廷玉在加盟梁山之前,也参加过争交比赛,仗着自己块头巨大、粉碎力强,进了前三甲。当时就被祝家庄看中,请去做了护院总教头。
有武功赛事,就容易有冲动争斗,就容易发生意外事故。三年前的上一次比赛,由于泰安州当时那届领导班子能力欠缺,未能维持良好秩序,导致后来的擂台赛变成了一通大乱斗,死伤甚多。消息传到中央,相关官员免职,上头命令泰安州停办争交大赛,反思补过。
“况且,”吴用简略叙述完毕,忽然绽开笑容,接着道,“长年赞助泰安州争交比赛的富户,近来家境衰败,停了资助。泰安州遭了一年的旱,府库中空穴来风,也承办不起这么大一场赛事。”
阮晓露见军师笑得贼,问道:“哪个富户这么豪阔,有钱花不完,还赞助武林大会?”
必定是有利可图吧?
晁盖抢着道:“你道是谁?祝家庄祝朝奉,以前一直是争交比赛的最大金主!哈哈哈哈哈!”
阮晓露:“……”
嚯,果然没少搜刮民脂民膏。梁山揍他是揍对了!
吴用:“既然泰安州 停办武林赛事,民间又有踊跃需求……”
阮晓露抢着道:“其他州府就都开始争夺这个机会?”
吴用笑道:“哪有这么简单。子曰,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事儿办的好了,地方上脸面有光、财源广进,可若办得不好,便如那泰安州一样,惹出乱子,地方官也难辞其咎呀。”
明白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敢乱接。
敢接这桩大项目的勇士,必不是一般人。
阮晓露小声道:“咱们济州太守,可不是一般人哪。”
吴用叹口气:“因为咱们梁山是北方江湖老大,咱们出面办擂台赛,江湖人士都得给咱面子,肯定不敢乱惹事。太守这招棋,端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十分高明。”
阮晓露附和两句,觉得不对劲。这不是把梁山当治安大队使嘛!
几句话,忽悠得他们给官府免费打工,帮张叔夜刷政绩。
办好了,荣誉和流量全归济州府。出了事,都是俺们背锅。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更要命的是,经费哪来?总不至于官府还给土匪拨款吧?
晁盖愤愤的道:“那官老儿知道咱们接收了祝家庄的财赋,如今手头银钱宽裕。还说什么,以前是那祝家出钱,现在还是出祝家的钱,公平合理……”
阮晓露气得差点又摔茶盏:“糟老头子坏滴很,那天我就不该对他那么客气!”
吴用苦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这活儿不接不行啊。”
从张叔夜的角度,他既想承办争交大赛,提升地方名气和自身名望,又不愿因全国江湖武人涌入济州,增加辖境内的治安风险。
正好,他的州府境内有这么一窝土匪,剿不灭,收不服,但是也并非穷凶极恶,甚至有那么点子莽撞可爱。跟官兵关系不是太僵,但他又不想让他们日子过得太好……
把“承办赛事、接纳游客”的任务外包给梁山。要是这帮土匪不识抬举,一旦出事,锅都在他们身上。张叔夜就有理由追责,轻则打压,重则清剿,而且师出有名,各界都会拍手称快。
要是他们识大体,会办事,那更好。日后在江湖上一传,梁山就成了“配合官府、承办公益”的民间典型,虽然不曾招安,但也大大削弱了山寨的黑恶性质,把梁山往奉公守法的无害化道路上推了一小步。
横竖都是济州府受益。一箭双雕。
而梁山这边,寨主已经被太守套路,拍胸脯答应承办。其余人若是敢掀桌不干,则要和官府彻底翻脸。双方重新回到当年那种你死我活的对峙状态。
大家已经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能下山买东西、探亲友、扶危济困,能有限地融入社会,不用枕戈待旦,不必时刻担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捕盗官船。
所谓由奢入俭难。现在和官府闹翻,代价太大。
阮晓露听得海量信息,难以消化,沉思半晌。
莫说梁山方面别无选择,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也会选择配合。
张叔夜以为自己在一步步收服梁山。殊不知,他越是“怀柔”,同时也是向江湖势力一步步妥协。
以后双方利益纠葛,谁也离不开谁。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那争交比赛,来的是全天下的江湖豪客,其中肯定有涉案在逃人员。官府难道不会趁机撒网,以大赛为诱饵,把这些人一网打尽?要是那样,咱梁山可成了官府狗腿子,以后没法做人。”
晁盖立刻道:“这倒不必担忧。那太守向我们保证,不会趁此机会大肆搜捕、惊扰百姓。我还是相信他的人品。我也问了底下兄弟,以前泰安州举办争交大赛时,也有不少嫌疑人员图那利物,冒险参赛。只要不当场偷抢斗殴,官军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这么多百姓聚集一堂,他们最怕的就是出乱子。”
阮晓露点头,觉得有道理。官府也懂得变通。抓通缉犯是业绩,但比业绩更要紧的是稳定。就算是身有案底之人,在大赛举办期间,只要低调行事,不刻意舞到官军面前,官军也懒得管他。
“况且,”晁盖见阮晓露不言语,以为她心生畏惧,想办法鼓励道,“你不是说,那北方鞑掳肆虐,要来掳掠中原么?趁着这争交赛,咱们也能多识得一些江湖好汉,多招点志同道合的兄弟,充实山寨实力呀。”
阮晓露苦笑。山寨现在这个规模,已经让张叔夜如坐针毡,想法子给大伙找麻烦事干。再“扩招”,他老人家淡定得起来吗?
不过,确实可以趁这个机会,给江湖同道们敲敲警钟……
晁盖没给她太多时间思考,站起来,拍拍她肩膀。
“好啦,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争交,能难得住咱们梁山万千豪杰!咱们自己不是也办擂台赛么!——不管怎么样,先把地方准备好,路先修起来,客馆建起来,擂台扩建一下,到时不能让人家看我寨子寒酸!对了,你手下那些得力喽啰,征用他们,也是为了采买工程材料、支援山寨建设。你也别有怨言。如果需要人手,水寨喽啰,尽可调度!”
阮晓露:“等等……”
好吧,争交比赛是市级工程项目,她的日常物流工作自当为其让路,这她没意见,可是……
“大哥,俺也想帮忙办比赛!什么时候开赛?还有多少时间?”
听领导所叙,这个三年一次的争交比赛,规模大,人数多,全山东都有人参加,不就相当于现代的省级摔跤锦标赛嘛!
她运动员出身,见猎心喜,绝对不能置身事外啊!
她软磨硬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吩咐!”
晁盖却笑道:“这事是你出差在外时揽下来的,并非你责任所在。老哥哥们就算忙得没觉睡,也不能平白把你拉来干活儿啊!否则让人家看了,说我们欺负小妹妹,把你当长工使唤,我不要面子的啊?”
一片好意,阮晓露不领情:“不不不,我是真想干这个活!”
晁盖不由分说:“赛事定在端午前后,祭拜神主之日,时间充裕得很——你也够忙了,这事也不用你过问,山上林教头、杨制使、花将军他们都是武林高手,自然知道该如何筹办比赛。我已让他们全程负责此事。我和军师也会全程监督。你呀,就安安心心等着看热闹吧!”
第 192 章
轻风吹, 水波皱,湖边嫩柳成排。那柳树下面,一个胸肌壮汉横眉立目, 气势汹汹地挥着拳头。
“就是不能圈这里!”阮小七瞪着一双牛眼,鬓间黄花摇曳生姿, “这儿是俺们养殖鱼苗的水域!截断了, 鱼苗都长不成!我看你下半年吃什么!”
杨志青眼青面,带着几个喽啰, 也不甘示弱:“如今山上又不缺这几百条鱼。争交大赛是山上大事,洒家既然负责, 寨主说了, 弟兄们都要给洒家行方便。”
不由分说, 就让喽啰上前插桩圈地。
“梁山为济州府承办争交比赛”之事, 尽管是几位领导的单方面决定, 但也没法永远瞒过所有人。于是吴用请了一些人缘好、能说会道的山寨成员——以阮小六姑娘为首——有意无意放出口风, 又择时进行宣讲, 把这件事通知到全体成员的耳朵里。当然, 措辞很小心,不提梁山和官府的约定,只是说, 此事是山寨作为北方绿林老大的责任所在,请大家务必配合。
但这满山刺儿头, 如何肯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公益活动而乖乖“配合”。想看摔跤比赛,山上天天都有,水平肯定比外头阿猫阿狗高。领导们真是闲的没事干。
因此, 消息宣布以来,遇到不少阻力。
阮小七抄起鱼叉:“我管你这劳什子比赛!你敢动俺水寨, 俺给你淹个七进七出!”
后头几个光膀子喽啰齐声呐喊。
杨志身边喽啰都知道水寨这群龙王的厉害,被阮小七喷得不敢吱声,一个个走得远远的。
杨志哼了一声,慢慢挽袖子。
“去年那一场,没打痛快是吧?”
阮小七冷笑:“那是俺让着你。”
两人各自摆开架势。刚要抡胳膊,旁边踱来一个春光明媚大姑娘,不偏不倚,刚好溜达到四条胳膊中间。
“早!练啥项目呢?”
两人大惊,手忙脚乱地收力。阮晓露顺势抬手一架,扛住了两只大力金刚掌, 绽出微笑。
阮小七慌忙捉住她胳膊:“打疼你没有?你咋走路不看路呢?”
这时候,几个小喽啰才急急忙忙跑来劝架:“杨制使!跟山上兄弟放对打架,是要扣军功的呀!你怎么又忘了?”
马后炮好放。但众喽啰可万万不敢像阮姑娘那样,直接上去肉身劝架。一方面是阮姑娘确实艺高人胆大,两个爷们也都是高手,反应极其敏捷,没冲她打出全力;另一方面,杨志自从负责了争交大赛,在山上横冲直撞,到处树敌,喽啰们可不敢承接头领大哥的怒火。
杨志铁青着脸,道:“我们勘探过了,从金沙滩西南五里,直到断金亭东西三里,这一片山头平整,适合容纳山外游人。时间紧,任务急,先圈起来,再造些客房宿处,几个月未必够用。姑娘,你劝劝你的兄弟。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别惦记他那点破鱼苗……”
一句话重新激怒阮小七:“你再说一遍?”
阮晓露拍拍小七后背,轻声道:“你先回去。我保证不让他动你的鱼。”
阮小七朝杨志瞪了几眼,气冲冲往水里一跳,不见了。
然后,阮晓露拦住几个着手插桩的喽啰。
“杨制使,”她含笑问,“‘圈地’这事,是谁批准的?”
杨志看她一眼,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是跟林教头他们一起商量的,寨主军师也批准了。要让全山东的武林人士过来比赛,山上客馆住不下,兄弟们都是火爆性子,也多半会跟这些陌生人起冲突,因此最好是划一片专门的地方,供客人们打尖休息。到比赛那日,断金亭校场空出来,再派些兄弟去维持秩序,就行了……”
阮晓露认真听着。
杨志见她没发表意见,只道她表示认可。解释完毕,就不客气地道:“所以麻烦姑娘去做做七郎的工作。这片地,洒家是非圈不可,都是为了山寨大局,你让他懂事一点!”
阮晓露没动。
杨志焦躁:“怎么?”
刚上山那会儿,因着丢生辰纲的倒霉前科,杨志在寨子里人见人笑,几乎成了小丑。他越是暴怒揍人,别人对他意见越大。最后气得他钻牛角尖,找到阮晓露的跑腿摊子,打算让她给阮氏三雄下蒙汗药,恶心恶心这几个宵小。
阮姑娘没跟着他发疯。小小臊了他一场之后,还是不计前嫌地出面说合,给他攒了个局,让他有机会走上校场,堂堂正正地一展风采。喽啰们见了正宗的杨家枪法,尽皆赞服。以前那些冤家也都对他心悦诚服,不再找茬。
杨志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因着这件事,他对阮姑娘一直心存感激。
今日她拦着他圈地,换了别人,早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杨志却依旧在耐心跟她掰扯,自觉仁至义尽。
“杨制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实诚。”她道,“为了一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任务,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最后,事儿没办好,所有埋怨都落你头上。”
杨志脸色扭曲一瞬,想到当年押送生辰纲的那一场旅程。他越是尽职尽责,手下伙伴越是怨声载道,最后全都跟他翻脸……
他忍不住叹口气,摸摸脸上那搭青记。
他就是这么一板一眼的性子,改不了啊!
“姑娘,”杨志严肃道,“我知道你热心,但这事儿是寨主交代下的,洒家和林教头、花将军,三个人完全可以胜任,再加上军师指点,办这点事儿绰绰有余。就不用你多操心了。”
阮晓露笑道:“我跟你们争这功劳干嘛?费力不讨好,等着跟全山兄弟吵架么?”
她当然想争这个功。论大型体育赛事,山上有几个比她更熟悉?那日光听晁盖描述一番,她心里已经描绘了无数美妙画面。要让她置身事外,她嘴上答应了,身体可不答应。
当然她也知道,在梁山的集体主义逻辑中,“义气”是第一要紧之事。跟兄弟争功,损耗义气,极不可取。有些新来的喽啰不懂事,为了抢一桩功劳,而对同伴恶言相向、拒绝援手、甚至暗中使绊子,被发现了,轻则挨罚,重则滚蛋,没的商量。
作为功勋卓著的梁山老人,阮晓露还不至于这么没品。
梁山另一个逻辑,就是“你行你上”。如果她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比杨志等人更能胜任大赛筹备工作,当然可以向领导申请替代。但组织统筹能力又不像武功,没有一个可衡量的标准,不好自卖自夸。
而反过来,如果杨志等人确实能办出一场完美比赛,那她也只能退居二线,没资格指指点点。
问题是,杨志行吗?
他的枪法也许可以独步天下,但论办事能力……
不是她翻旧账,但他连个镖都押不好啊!
杨志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神仙,想了想,平心静气地问:“我做得哪里不妥,还请姑娘赐教。”
阮晓露立刻道:“你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那我直说啦。依我看,这片鱼塘最好留着。到了端午时节,鱼苗刚好能长成三五斤大小,适合捕捞。你们有没有预估过,这一场争交大赛,山上会来多少游客?——按照上届泰安州比赛的情况,一万游客是保守估计。今年换了地方,百姓人生地不熟,也许不会来那么多;就算打个对折,来五千人,不说别的,伙食就是大问题。当然可以让他们都自带干粮,但如果能就近捕捞,让游人吃一顿新鲜,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你回去问问军师,这笔钱躺着就能赚,要白白放弃么?”
她不藏私,诚恳分享自己的想法。
杨志听了,半晌无言。
他也多少吸取了生辰纲的教训,知道做事不能刚愎自用,尤其是对方占理的情况下。
他干巴巴地道:“那、那洒家去跟他们商量下。”
顿了顿,又给自己找补:“刚开始动手筹备,还没计划这些吃喝拉撒的事。”
言外之意,不是我想不到,是还没开始关注呢。
“说到吃喝拉撒,”阮晓露忽然眼睛一亮,低声补充:“到时候山上来几千一万游客,垃圾丢到哪,茅厕修几个?——可不能让他们随地大小便啊,否则俺第一个不干。”
赛事主办方管理混乱,再加上观众素质良莠不齐,以致场地里垃圾满地、物料乱堆、秩序一片混乱……这种情况她以前可见得多了,绝对不能在梁山上发生。
杨志抬头,望着满山荒野,无来由的头疼,耳朵嗡嗡。
这他确实没想到……
“好,洒家都去反映一下。谢了啊!”
阮晓露跟他道别:“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商量!如果要找跑腿,直接找我。争交大赛的事,给你们最高优先级!”——
阮晓露玩了一会水,看看太阳,跑步回到“梁山物流”办事处。
花小妹和戴宗分别接了她的特殊委托,眼下在外奔波。此时院子里黑压压一片脑袋。四五十个小喽啰盘腿坐在地上,有的闲聊,有的打瞌睡,有的摸摸她放在墙根的那些土制哑铃,小心大胆地举起来试一试。
在院子一角,还有十几个年龄各异的女眷,坐在小桌椅上闲聊。她们跟喽啰之间,泾渭分明地隔了数尺。
听得门响,大家齐齐起立:“阮姑娘!”
得力的物流干将,比如何成,都跟着杨志他们规划摔跤大赛去了。跟阮姑娘跑腿这几年,也没多学一招武功,也没多认几个字,除了军功和伙伴们的感谢,貌似一无所获;但潜移默化地,大家都学会了整合需求、评估价值、规范流程、记录反馈……
这些“软实力”不可小觑。离开了物流干别的,总是能把其他人甩一大截。因此当领导们抽调人手准备争交大赛时,头一个就盯上她这里。
阮晓露也没那么狭隘。物流工作锻炼人,但也不免奔波劳累,时间久了也有些枯燥。让伙伴们换换工作,轮轮岗位,也是一种调剂。她也不能永远垄断山上的顶尖人才。
自己这里人手凋零,但也不能把工作都搁下。于是向领导申请,招点临时工。
愿意到她这里来刷点军功的喽啰,每一日的跑腿帮忙,可以顶替一个时辰的训练;此外,山上的新老女眷,凡是愿意为山寨多做点贡献的,她也十分欢迎报名。
如此,招来了几十个临时 工,今天正是培训的日子。
第 193 章
临时工们大多头一次来到阮晓露的小院, 头一次看到这个传说中女子当家的后勤部门,都有点茫然。
阮晓露让新人们报数,做了个简略的自我介绍。虽然自己一次记不住这么多人, 但还是让大家报一遍名字和所属分寨。
喽啰的名字她没法都记住。但女眷都至少是个脸熟。她数着面前的女子面孔,微笑着回礼。
“王娘子, 新婚贺喜!过得习惯吗?”
“瑞兰, 你也来了?哦对,最近为了筹备争交大赛, 友谊赛都停了,你没事干了……“
“江大嫂、赵大嫂, 好久不见——不不, 不用介绍你们老公, 除非曹正大哥和金师傅也想来帮忙, 否则这里没他们事……”
梁山上风气使然, 就算是有家有室的好汉, 也绝不敢让老婆整日打理家务、伺候自己, 否则就等于拉全山光棍的仇恨, 以后谁也不带他玩。
而同样是梁山风气,不论男女,都能立功。在聚义厅受一次表彰, 一叠军功券甩出来,任谁也不敢小瞧你。
这两样风气, 自从晁盖当上老大、阮六姑娘跟着上山之后,就根深蒂固。
因此众女眷有充足的动机,出来给自己找事做。
阮晓露把新人临时工分成十人一组, 每组分配一个熟手当组长,让大家互相熟悉一下, 介绍自己的长处。
“寨子里在办大事儿,想必大家都知道。在我这里,没有大事,都是小事。办好了大事,山寨有面儿。办好了小事,兄弟姐妹们过得舒坦。……”
先东拉西扯,闲聊一会儿。新人们紧绷的面孔慢慢放松下来,少了初时的茫然,多了五分的自信。
“好。这是几个月来积压的任务。我选了一些相对简单的,大伙先拿来练练手。”
……
*
每天花半日培训新人、监督进展、答疑解惑。再跟着巡山队锻炼体质、去断金亭校场抽签比赛。剩下的时间,阮晓露在山上到处闲逛。
除了跟熟人聊天叙旧、观察山寨的新变化之外,她倒要看看,领导们不让她插手的这个“争交大赛”,交给几位武将,武艺高超的他们,到底打算如何筹备。
要是他们真的有一套呢,她见贤思齐,怎么也得从中偷师一二;要是他们干活拉胯呢,她也能从中总结教训,不能让几位大哥白忙活一场。
她骑着自己那匹黑色宝马。宝马还是那么高,还是那么乖,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但阮晓露已经见识过世界顶级的女真战马,回头再看它,就有点惊艳不起来。
不过,她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乖宝跟她投缘,就算不是天下第一,她也不会嫌弃。
这么逛了没几天,就让她撞见花荣和凌振吵架。
大约是杨志转述了她那段关于鱼塘的分析,领导们认为应该圈一块不同的地。于是花荣出面,礼貌请凌振挪个地儿。
凌振炸了公孙胜一个丹炉,终于良心发现,找了一批喽啰,开始自己手搓火器工厂。如今这工厂已经略具雏形,里头粗粗细细十几门炮管,另有毛坯、模具、量具若干。他野心勃勃,立志给答里孛公主量身定做一批最好的炮,专门克制女真骑兵的速度和重甲。
但是,随着他的摊子越铺越大,不可避免地,就铺进了“大赛圈地”的范围。
花荣苦劝他挪地方,实验造炮可以,炮火可不要波及“保护区”,更不能炸到未来的游客……
凌振畅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只当自己聋了。
花荣平素脾气好,此时也气得脸胀红。指着脚下一个木箱子,压着火气提醒:“这些东西,是舍妹冒着性命风险,替你从登州府火器营里劫来的。”
言外之意,请你懂得感恩。
谁知凌振只瞥了一眼,一根筋地回:“花二小姐那边,我已登门谢过了。谢了好几次。她都烦了,不让我再去。”
言外之意,你妹妹对我有恩,跟你没关系。
花荣深呼吸,正待找点别的理由,忽听凌振幽幽的道:“你知道么?辽国变天了。”
说得没头没尾。花荣秀眉皱成一团:“什么辽国?”
其实阮晓露等人在回山第二天,就在聚义厅里召开报告总结大会,详细汇报了北行数月的见闻,并且敦促山寨兄弟做好天下大乱的准备。领导们也都表示同意。吴用罕见的没有咬文嚼字,而是举了几个古代的例子,教育大家要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不过,大多数人毕竟没有感同身受,听他们讲了半天,也只是听个热闹,没有发散太多。
花荣疑惑片刻,思维才跟凌振同了步,迟疑问道:“跟你们有关系吗?”
阮晓露在边上旁观,这时候也忍不住插话:“说细点。”
凌振看她一眼,目光里闪过一阵异彩,笑道:“那辽国天祚帝昏庸无道,滥杀功臣,还逼死他亲儿子,弄得天怒人怨。结果让一个公主带兵逼宫,退了位,立了皇孙为新皇——也就是被逼死那个皇子的幼子。大概也就两三岁……”
花荣脱口道:“两三岁小儿,如何当得契丹皇帝?”
阮晓露一声大叫,原地翻两个跟头。
“干得好!牛掰!哈哈哈!不枉我陪她玩命一场!”
她想起辽河两岸的大雪,以及河面上那蛛网般裂缝的冰。她想象辽国都城,金砖红瓦,白塔遍地,答里孛举着宝剑,纵马闯入宫禁,段景住嗞着一头金毛,怪叫着跟在她身边……
越想越得意,虽然知道实际情况肯定没这么单纯,但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就势躺倒,在新生的草皮上滚来滚去。
“带了多少兵?打了几场仗?她那皇帝老爹是不是吓死了?朝廷里那些酒囊饭袋是不是全都滑跪?段景住是不是得封个护国大将军?哈哈!——女真人知道这事吗?迟早得知道……”
她问了一连串,忽然想到:“……诶,你怎么得到的消息?”
凌振遥遥望着远处水波,笑道:“我请了跑腿去打探啊。就你手下那些临时工,忒不中用,花了恁多工夫。其实边境都传遍了,榷场里很多辽国商铺,都已改了新的年号。来来往往的辽人,明面上不敢议论,私底下大多拍手称快。”
花荣张大嘴,不敢相信:“你请跑腿去打探这些?”
他一个蜗居水泊的土匪,拼死拼活攒了三张珍贵的军功券,不用来给自己改善生活,只换了一桩国际新闻?
阮晓露则惊讶:“你还挺着急。”
济州府并不闭塞。北国有甚大事,迟早会传到市井民间。但凌振显然等不及,宁可托人求人,主动去搜集消息。
但不管怎样,凌振的买卖这下稳了。造出的大炮有人买,迟早给山寨换来真金白银。
花容想到此节,微微傻眼,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阮晓露。
这里不能圈,那里不能圈,这大赛筹备工作第一步就迈得如此艰难。
阮晓露小心道:“其实山上兄弟姐妹,大部分对圈地一事不以为然。大家都认为,圈地挤占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且表明领导对自己的不信任。如果真的将游客和好汉隔得泾渭分明,难保不会有游客好奇过甚,偷偷溜进山寨参观;也难保不会有寨子里的人逆反心重,跑到游客区去闹事。到那时,你们如何防范?建围墙么?像监牢一样把游客关起来,派点狱卒管着?回头人家江湖上一传,咱们山寨名声还能要吗?”
花荣听得心惊胆战,连声道:“不会吧?”
但随后静心想想,她也不是危言耸听。领导们开始只考虑兄弟们性子暴躁,因此要和寻常人隔开;可真的隔开了,就能保证不起冲突了吗?
花荣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军师派我去向大伙宣传争交大赛,我这几日跟一百三十五人聊过,其中一百一十二人都不赞成圈地。就说你妹妹,她坚决不许隔开后山,说是破坏虫蚁鸟兽的栖息地。还有公孙道长,说是圈地破坏风水,影响他法阵工程的进度。还有巡山队的所有成员,几年来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跑步路线,不愿意改道。还有李忠周通,他们的宿舍好像被划在了圈地范围之内。他们联合了几十个喽啰,放出话来,除非给一千两银子安置费,否则别想让他们搬走……”
凌振叫道:“算我一个!”
阮晓露朝他一笑,坦然道:“……但我也不负责这事,只是如实向你转告一下民意。大哥们问起来,你不妨说,这调研是你自己做的。”
这是明 确告诉花荣,自己没有争功的意思,纯属尽到山寨一员的责任。
花荣听得俊脸发黑,心想,这些人平时明明懒懒散散,每天三点一线,不外乎吃、睡、练武,没见他们到处闲逛,山上大片地荒着;怎么一说圈地,一个个全都成了梁山主人翁,学会了守土有责,寸土不让,一寸土地也搂着不放?
这地圈不下去了。花荣草草和阮晓露、凌振道别,寻思回头跟其他负责人开个会——
再过两天,林冲那边的工作也遭到阻力。新晋头领何成振振有词地说,就算“圈地”是临时举措,比赛完毕,圈出的场地立刻重新开放;但万一三年以后,这大赛还落在梁山头上呢?圈地盖的那些客舍,是不是最好留下不拆,以便重新利用?长此以往,岂不是白白割让梁山一块地,堪称丧权辱寨,卖山求荣,肯定是官府的阴谋!
加上杨志、花荣那边得到的反馈,领导讨论过后,终于决定不在山上圈地了。
改为在水泊外面的石碣村、杏花村等处租赁地皮,盖些临时客舍。游人们住在泊子外面,等到争交大赛之日,进山来个一日游,就像以往有人拜山一样,能随意走走看看,跟山上好汉打个照面。只要不胡乱挑衅梁山好汉,就能胳膊腿儿齐活的回去。
这样一来,不必侵占山寨成员的生活空间。
但林冲趁着晨会宣布这事时,又有数人表示不满。有人道:“林教头,俺有不少江湖朋友都是摔角高手,到时是一定会来参加。俺要跟他们叙旧,请他们住客馆,行吗?俺出房钱!”
这话一出,不少人反对,理由不外乎不能走后门、搞特殊,否则坏了山寨兄弟义气云云。
又有人道:“在山下置地盖房,且不说咱们一群强人,有多少人会配合卖地。就算能成,也得花不少银子。只为一天的争交大赛,浪费我山寨府库钱粮,太不值当!我不同意。”
大家讨论几句,就有人质疑:“到底是谁揽下的这桩破事儿?俺不乐意!能不干吗?”
……
林冲焦头烂额。
他当过八十万禁军教头,也有相当的组织办事能力。譬如组织手下兵勇比个擂台赛、搞个阅兵式,那是信手拈来,不用别人指点。
但这一次,他面对的是满山几千刺儿头。要让大家都满意,可不是一个“组织能力”所能保证的。
林冲和蔼地告诉大家,这些问题都能得到解决。然后自己回到住处,闷闷的发愣。
愣着愣着,看到他手下的首席校霸小弟罗泰,刚从巡山队执勤归来,因着新婚,容光焕发,走路带风。
林冲眉头一皱,想起跟罗泰关系不错的一个人。
招手唤来罗泰,给他找点事做。
“去问问阮六姑娘,今日午牌后,可否有时间一叙,聊聊天。”——
午后,林冲敲响“梁山物流”的院门。
很快有喽啰来开门。林冲信步进去,刚要寒暄,吓一跳。
只见阮晓露端坐办公桌后,花荣坐她对面,桌上两盏茶,两人正聊的欢。旁边围着一圈喽啰,耳朵伸长,都听得投入。
“……对,我的意思是,既然请客人来,不能光搞个热闹,”阮晓露正说得眉飞色舞,“难得这么多江湖同道聚在一起,最好找个机会,把我们几个在北国的见闻宣传一下,让大家防患未然,多练武,勤用功,免得日后边境乱起来,咱们措手不及。朝廷不管事,咱们老百姓得支楞……”
花荣忽然抬头,笑容凝固。
“林教头?”
林冲尴尬:“你也是来跟她聊争交比赛的?”
两人刚叙上,喽啰又跑去开院门。
杨志摸着脸上青记,看着院子里这几位同事,无语凝噎。
“……你们这是第几次来?”
……
第 194 章
第二天, 林冲杨志花荣三个人,齐齐到军师府上辞职。
“我等已经尽力,不能胜任筹办比赛的工作, 这里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阮晓露被推到前头,直眉楞眼地站着。吴用跟她面面相觑。
“呃, 小生不是说了, 姑娘热心可嘉,但不必庸人自扰, 你手头的事已经很多了……”
“阮姑娘真知灼见,匠心独运, 确实是筹办比赛的最佳人选。”林冲道, “这不是她提的, 是我们几个商议过的。军师误会了。”
花荣道:“其实这几日, 我们也都一直在找她做顾问, 不敢掠人功劳, 也懒得跑来跑去, 干脆让她上, 大家都省心。”
杨志道:“阮姑娘在山上人缘好,人人都因她得过方便。她说一句话,有时候比洒家们还管用。”
说得很是谦虚礼貌, 然而人人脸上都写着:老子不伺候了!
把个吴用惊得咋舌不已。知道阮姑娘能干,但不至于你们几位响当当的资深好汉, 都比不过她一个渔家女吧??
其实论个人能耐,这三个谁也不逊。但“争交大赛”这么档子事,还真就没落在他们的长处上。
三人都是体制内出身, 虽然落草已久,但得到自由的只是身体和心灵;至于脑子里面, 那潜移默化的办事风格,还都是体制内风格:
喜欢一刀切,喜欢一切按照流程走,默认旁人都会配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十分缺乏创新。
而且最关键的是,三个人虽然都做过官,但做的都不是什么大官,还是习惯听从领导命令。而如今,让他们三人“去中心化”,以平级的身份一同协作,就都有点找不到感觉。一旦对计划做出改动——哪怕是无足轻重的微小修改——也要聚在一起开个会,确保无人有意见。来回讨论,占用许多冗余资源,脑子都不清爽。
这样做了几天,效率甚低。再加上阮晓露好心提了不少意见建议,甚至提供了无数群众意见,三人不敢怠慢,一条条总结讨论,最后进展堪比蜗牛。
如果三人真在体制内当官,也就罢了,有的是螺丝钉供他们呼来喝去;可偏偏现在是在和梁山好汉打交道。要说得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狠人无条件配合,难度有如登天。
结果,弄得人人沮丧。
直到昨天,三个人意外聚在了阮晓露的办公室,发现原来不止自己一人在请外援。
这“外援”,请个一次两次还行;人人都找她,天天来找她,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若是换几个厚脸皮流氓,可能会毫无压力地白嫖人家姑娘的脑力劳动。
但三个都是正人君子,渐觉良心不安。
一合计,干脆让她上!何必让自己当这个中间商!。
反正他们谁也不稀罕这点军功。
阮晓露也不假客气。她一个人也许能力有限,但她以前当运动员时,参加过的大型赛事数不清,已经给她堆出了相当的眼界和经验,远远超过梁山上任何一个能人异士。
她朝吴用点点头,道:“这事也不过是筹划跑腿,不需要练武打架。我脸皮厚,也不怕得罪人。让我试试,兴许能说得大家配合。不过,你们也得支持啊。”
吴用又问了几句,得知阮姑娘这几日一直在无私奉献,给他们免费出谋划策,毫无争功抢活之意;又听到三位武将亲口背书,说她点子多,主意大,是更合适的组织人选,按照“谁行谁上”的梁山逻辑,三人自当退位让贤。
军师也只好没话。三位大将都撂挑子,就让她尝试一下吧。
“姑娘若是需要任何资源,一定不要妄自菲薄,随时可以说明……”
“我只要聘用一些能干的头领,组成一个团队。”阮晓露道,“此外,我还需要两百喽啰,随时听候命令。至于金钱花销,我会定期报账。另外,给我三天时间,把物流工作交接完毕。我训练了一些临时工,其中不乏能干之人,应该能满足大家的基本生活需求。”
*
“物流”和“公益”是阮晓露一手打造的明星项目,几年来为山寨贡献良多,此时已经顺利上市,自主运营;她给自己换了个新赛道,全身心投入到争交大赛的准备工作中。
这份工作,说是她主动争取,也不尽然,她一句也没提过毛遂自荐;然而她确实从一开始就积极掺和,不为 名,不为利,纯属一腔热忱。眼下,筹备工作遇到阻力,众人自然而然,把她当成万能接盘侠。
只能说,这活儿跟她有缘,就该她干。
阮晓露在聚义厅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
“首先,我向大家保证,在我的带领下,这个‘争交大赛’的准备工作,不会圈地,不会占用大伙平日的生活资源。另外,虽然这是一项面对全体江湖人士的活动,但我会尽量让梁山从中获利,让大伙在大赛那几日,过得快活,过得舒畅。还有,大赛结束后,不会留下烂摊子,生活会尽快恢复正常。”
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就是要让大赛尽可能得到梁山土著的接纳。
阮晓露所出此言,当然也是基于她过去的经验。但凡承办大型赛事,多少会给当地居民的生活造成影响;但有经验的主办方会让这个影响降至最低,争取让居民因此而受益;如果当地老百姓觉得,这个比赛让自己的生活严重不便,没有本地人的支持,再大的赛事也热闹不起来。
阮姑娘的保证,那还是颇有分量。大伙心里对“争交大赛”的感观,终于没那么负面,先后点点头。
当然,心里还存着五分疑惑。阮姑娘放大话容易,能实现多少?
“第二,”阮晓露道,“向大家通报一下。经过我的提议、寨主和军师研究决定,‘争交大赛’的名字改一改,改成‘全国运动会’,简称全运会。”
说得众人云中雾里,轻声跟着她重复:“全——全运会。”
虽然语义陌生,好像不是书斋典籍里的词儿。但阮姑娘本人就是草莽出身,书没读几本,文章也不会作几句,自己造个词,倒是言简意赅,多念两遍,也能理解意思。
阮晓露:“对,全运会。”
天知道,当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多么的心潮澎湃。
赛事当然要办,而且要改一个上档次的名字。
根据以前泰安州争交大赛的经验,来参加比赛的,虽然大多数是山东省内的武林人士,但也会有少数远道而来的外地人。那么本着严谨认真的风格,将赛事冠以“全国”之名,表示欢迎天下英雄。
好汉们听完她的解释,当即大感兴趣:“既然是运动大会,那除了摔跤,是不是还比些别的东西?比拳法刀法吗?算排名积分吗?”
“当然可以纳入其他武术项目。不过,规则要格外严格,绝对不能见血,更不能出人命。否则不仅咱们山寨要担一个组织不力的名声,官府也更有理由给咱们找茬。”阮晓露道,“此外,咱们梁山还有不少非武术类优势项目,譬如游泳、操船、长跑、马术、举重……只要不是太小众、太危险、太烧钱,也都可以加入进来。不求样样争先,但求一展梁山风采。”
但凡举办大型综合赛事,通常会加一两样主办地区的优势项目,表示对主办方的鼓励和感谢。这是现代体育赛事的通例。
况且,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举办比赛,如果只比一个摔跤,成本太高;不如多加几个项目,钱不多花,还能争取好汉们的支持。
众好汉心潮澎湃,相顾道:“那还差不多。“
能自己亲身上场,比起圈块地让陌生人自娱自乐,可要刺激多了。
大家当即脑洞大开,七嘴八舌,列了几十样比赛项目。
“这些先不着急议定,”阮晓露笑道,“先从基础准备开始。”
众人的兴趣已经被调动起来,兴致勃勃地伸脖子听。
阮晓露道:“第三,为了使大赛顺利如期举行,以及保障我和大家伙的沟通效率,我决定,成立一个全运会筹备委员会,专门负责相关筹备工作。”
“筹委会”名誉主席是寨主大哥晁盖。主任委员是水寨的阮小六姑娘。首席顾问是军师智多星吴用,其余顾问若干,委员若干,干事若干,都是兼职,当场招聘。
“大家也知道俺的办事风格,”阮晓露开门见山,“跟我干活,辛苦是辛苦点儿,但绝对不会亏待大家,该有的功劳肯定不会少你的,受了委屈我豁出去给你撑腰。虽然没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么刺激,但也能时时有新鲜挑战,能干别人没干过的事儿,见平时见不到的人——有没有自告奋勇的兄弟姐妹,现在可以举手。”
应和者众多,但举手者寥寥。毕竟什么“全运会”不属于梁山自营业务,大家对此没什么认同感;而且不少武功高强的头领都有练兵守寨的重任,而“筹委会”的工作主要是统筹和协调,说白了也跟跑腿差不多,因此兴趣缺缺。
原先军师指派的林冲杨志花荣三人,更是对筹办大赛一事有了心理阴影,纷纷表态:“姑娘但有吩咐,我等随叫随到。至于参与组织,呵呵,那就算了……”
至于能力平庸之辈,也不好意思举手出来现眼。白胜跃跃欲试,被他老婆瞪了一眼,马上低头含胸,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么僵了一小会儿,一个人款款举起手,却是梁红玉。
“大家都谦虚。小妹初上山,没立几次功,这回总得出点儿力。”
阮晓露喜出望外:“好好,求之不得。”
平行世界中那个叱咤抗金战场的巾帼女将,现在尚处于“成长期”,虽然未见得有多么威风八面,但气质已然不同寻常。当初在海船上,就是靠她动员了一众歌伎姐妹,克服胆怯,全程参与破坏哗变。言行举止,隐约有大将风范。
有小梁当左膀右臂,她信心倍增。
阮晓露当即指定:“比赛场馆和配套设施的建设,统一由梁姑娘负责。工程部门的喽啰都归她调度。”
梁红玉面露喜色。她不过是因着和阮姑娘的交情,这才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立刻被委以重任,而且还有了“兵权”,是意外之喜。
花小妹不甘示弱,举手:“我我我。”
阮晓露静了一刻,提醒她:“物流的事忙得过来吗?”
花小妹挥拳头:“我有……不不,我可以身兼数职!”
阮晓露不愿给她的热情泼冷水,一挥手,应了。花小妹本人虽然不是什么经世奇才,但胜在有哥哥撑腰,在山寨里横行霸道,谁也不敢招惹。把花小妹招进筹委会,以后工作遇到阻力,她就是个解决纷争的大杀器。
阮晓露给她安排了一个职位:“交通、住宿、餐饮之类的合作协调,一律由花小妹负责。具体工作内容,待会开小会再议。”
花小妹美滋滋地坐了回去。
孙二娘和顾大嫂同时道:“我们在山下开着酒店,没法天天上来跟你开会,但也想凑个热闹,成不成?”
顾大嫂上山不久,除了几个熟人以外,跟孙二娘混得最熟。两人相见恨晚,每天交流黑店宰人经验,业务能力突飞猛进。
“那好办。”阮晓露笑道,“每个酒店设立‘筹委会’办事处,负责营销推广,提高赛事的知名度。有的是你们忙的。”
两位黑店老板娘互相看看。阮姑娘大词一套一套的,什么“营销”、“推广”,听不太懂,多半都是她生造的词儿。好在两位大姐都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老手,不用阮晓露多提点,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就是发江湖帖,广结人脉,招揽客人呗!好说,好说!”
李瑞兰也安静地举了一下手,随即有些胆怯,就要往回收。
阮晓露不给她犹豫的机会,伸手一指:“才女,过来!你负责给咱们梁山、以及这次‘全运会’设计个醒目的标识,绘在山上场地各处,然后制作宣传物料,送到四方酒店……”
李瑞兰脸红过耳。她算什么才女啊,顶多是个画匠。
不过在梁山环境里,能正确地握笔作画、撰写题跋,文化水平已经算是处于中上游,当得一个“才女”之名。
“梁山手信”停产,李瑞兰最近赋闲。她又没别的长处,生怕自己光吃饭不干活,被人轻侮。腼腆归腼腆,还是点点头,细声道:“我可以。”
阮晓露数数人数,笑道:“怎么都是姐妹啊?男的来几个。”
第 195 章
登时好几个人叫道:“有, 有!”
其实众男子汉也并非对此漠不关心。但一开始犹豫太久,让梁红玉抢了先,然后看到女将越报名越多, 这“筹委会” 俨然成了娘子军,虽然觉得不太服气, 但也不好意思做那第一个冲破性别壁垒的, 免得让人觉得自己太积极,别有用心。
此时阮姑娘主动邀请, 好几个人踊跃跳出来。
史进嗓门最大:“怎么能全让娘子们受累呢!我一个顶她们仨!你们有什么难题,都来找我!”
虽然他嘴上说着“她们”、“你们”, 但目光热忱, 眼里始终看着一个人。
李瑞兰脸红, 半个身子躲到梁红玉身后。
阮晓露想了想, 欣然接受:“刚才大家不是讨论, 要增加一些比赛项目么?我听说史进兄弟从小得名师教诲, 精通十八般武艺。在少华山又当了几年寨主, 眼界宽广, 江湖威望甚高。不如派他负责选定比赛项目,制定规程和规则。诸位有何想法,随时找史大郎提议。”
史进微笑, 挺直了后背,朝大家挥挥手。
在少华山那种小地方, 哪能有如此一呼百应的时刻?每天倒是也开会,讨论的主题无非是哪个大户比较有钱,哪家的粮仓比较丰裕, 哪里的官兵是酒囊饭袋……
还是梁山好,大平台, 大手笔,一上山就能干大事。
有史进开了个头,十几个好汉争相报名:“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俺们是梁山好汉哪!急公好义,勤劳勇敢,总不能让女人家甩在后头呀!
阮晓露看看面前的人选,虽然都是力大无穷的糙汉,但似乎没几个能独当一面的,于是按照各人长处,让他们去做史进等人的下属。
乱了一阵,武松忽然发言:“赛得多了,来的人就多。到时山上聒噪拥挤,容易出事。咱们梁山也有不少江湖仇家,万一进来几个别有用心的,大家也得有所防备。”
确实,梁山承载能力有限,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欢迎所有人参加,山上迟早被人踏平。但是,为了帮张叔夜刷业绩,给济州府增加旅游收入,又不能搞得太寒酸。
阮晓表示赞同:“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必须有一位武功卓绝、心细如发、有勇有谋、明察秋毫的好汉,负责整场赛事的安保工作和风险管理,制定应急预案,保障赛事的安全和顺利进行……”
武松哈哈一笑:“是在说我吗?”
阮晓露深受感动。山上大佬性格各异,武松恃才傲物,平时对庸人爱答不理,但关键时刻,还是顾全大局,给她雪中送炭。
“谢谢二师兄!”
后头一群好汉都急了:也是在说我啊!
可惜谁也不敢跟武松叫板,只能心里呐喊一下。
武松压根觉得这不是什么艰巨任务:“我的寨子里五百人,都拿来做安保。若是到时出一条人命,我武松脑袋给你。”
众人哈哈大笑。
阮晓露慌忙道:“不用不用。万一有人比赛时突发心脏病呢。”
说着想到,日后来参赛的选手,千万要让他们提前签生死状,以防万一。
得到武松加入,“筹委会”身价倍增,吸引力大幅攀升。不少人跑到武松面前求带:“师兄,你的安保小队,带俺一个!”
阮晓露回头,瞥一眼正中交椅上的晁盖。老大哥一直在认真听讲,偶尔跟着点点头,给她背个书。
其实晁盖自己都有点眼花缭乱,听得耳朵忙不过来。他原先对“争交大赛”的那点构想,跟阮姑娘今日的筹划相比,完全大相径庭,找不出半分相似之处。
但他不得不承认,小姑娘那信马由缰的想象力,让他热血沸腾。
年轻就是好哇。
阮晓露朝老大哥一笑,继续道:“还需要一位监督员,定期对筹备工作进行评估,指出不足之处……”
石秀不声不响地举手。没人跟他争。
阮晓露补充:“只监督工作进展……”
刚想说“不监督个人作风”,随后想到,石秀本来就是山上的纪律委员,监督范围涵盖八荒四海,轮不到她安排。
耸耸肩,欣然接受他的报名。
水寨几个人有点坐不住。张顺调侃阮小七:“你不去帮帮你姐?”
阮小七啐一口:“有什么事,她吩咐一声,俺肯定干。俺不耐烦开会。”
阮小五已经趴桌上睡着了。
三兄弟性格如此,仗义得可以为知己者死,但要让他们搞什么“计划”、“筹备”,那真是比死还难。所以阮晓露压根不考虑请他们进筹委会。
不过……
阮晓露眼珠一转,锁定在一个人身上:“咱们这全运会,除了几个组织人员,还需要大量志愿者——就是义务劳动人员,负责接待游客、引导选手、管理赛事、处理纷争……因此,我需要有人负责志愿者的招募、选拔、培训和激励。这个人要有威望,但脾气要好,人缘要好,不能动不动跟人吵架……我知道这种人在山上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
她这话指向性过于明确。水寨诸人一齐大笑,把张顺推了上去。
“顺子!她点你呢!”
张顺闻言惊起,本来白皙如玉的脸,涨成大红萝卜。
“我、我……兄弟们错爱……”
他想,自己也没有刻意讨好别人呀,怎么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人气大王?
难道是因为他从水里救出的人最多?
总之,他受宠若惊,欣然接受摊派,成为志愿者总管。
他问阮晓露:“做志愿者,有什么好处没有?”
“锻炼能力,拓宽人脉,能见到无数江湖大佬,还不算好处?”阮晓露笑答,“当然,为了补偿体力消耗,志愿者的餐标会比寻常头领提升一个等级,有更多的酒肉,也会有独家纪念手信,做得好的还会有军功——具体细节,你定就好。”
张顺摩拳擦掌。
“最后,”阮晓露点点人数,觉得差不多够了,总结道,“还有一样财务管理工作,蒋教授当仁不让。他今儿不在,回头派个人去通知一下就行了,反正对他来说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她渐觉口干舌燥,看看天色,自己主持开会,居然已经开了一个时辰,比平日的例会还长。兄弟们居然还没无聊暴动,听得津津有味。
回头看看,吴用摇着羽扇,朝她一瞥,示意差不多该散了。
吴用想起当初晁盖心直口快,直接将她排除在赛事筹备的队伍之外,让她看热闹就好;再看看如今现状,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小六姑娘女中豪杰,临危受命,果然不负众望,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颇有他军师遗风,让他大为惊喜。
忧的是,她野心勃勃,工作量铺得有点太多。步子大了难免扯着蛋,日后万一周转不动,如何替她收场?万一太守不认可这些规划,又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眼下算是开了个好头。
吴用站起身,捏出个严肃的面孔,总结陈词:“寨主有令,所有山寨成员,无论有无编制、军衔高低,都要尽力配合‘筹委会’的工作。如有怠惰,军法处置。”
众人爽快应声。
*
例会散会以后,“筹委会”单独开小会,让喽啰收拾出几个交椅,围一圈,烧一壶茶水。
阮晓露正在喝茶润嗓,忽然有人轻声叫她。
“大姐!”
她一回头,史进满脸堆笑,搓着手,朝她作揖。
“大姐……”
阮晓露失笑,“你贵庚?二十五?比我还长两岁,你把我叫老了。”
史进赶紧告罪:“姑娘恕罪,我、我不会说话。”
阮晓露微笑,指指交椅:“坐?”
史进余光左右看看,鼓起勇气,低声道:“有个小事,姑娘能不能行个方便?待会开会,让我坐在瑞兰边上。”
他说得急,阮晓露一时没听清:“让你怎么着?”
史进:“让我坐在——”
喽啰叫:“姑娘!收拾好了!大哥大姐们,来坐!”
阮晓露撇下史进,匆匆过去,招呼“筹委会”入座,简单讲了两句。
史进坐在交椅上,面色不善。他不仅没跟李瑞兰相邻,反倒跟她相对两头,隔得最远!
李瑞兰身材娇小,坐在交椅上,人先陷进去一半;桌子再一挡,基本上看不见。
史进忍了又忍,忍不住提意见:“阮姑娘,我……我想换个位置,这儿不太方便听你讲话。”
“我是山东人,我还不会排座位?”阮晓露斜他一眼,“座次是根据工作性质排的。”
史进:“……”
见其他人个个正襟危坐,对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好像在说:我们都等着听阮姑娘指示呢,你算老几,还抢她话?
史进识相,赶紧收敛心思,做出认真之态。
甫一上山,就听说阮六姑娘在山上地位不同寻常。今儿算是第一次感同 身受。
阮晓露朝他点点头,望向自己的新团队,朗声开口。
“从现在起,到端午比赛日,还有三个半月时间。咱们敲定一个时间表。”
*
湖景小院办公室外,大张旗鼓地挂上了第三个牌子:
“全国运动会(山东赛区)筹备委员会”。
下面挂了大粉板,写明了筹委会成员及负责事务:
整体统筹及外联:阮小六;
场馆及配套建设:梁红玉;
赛事赛程规则制定:史进;
后勤及合作协调:花小妹;
预算及财务管理:蒋敬;
宣传物料设计与制作:李瑞兰;
安保与风险管理:武松;
监督及进展评估:石秀;
志愿者管理:张顺;
赛事宣传推广:四方酒店负责人(孙二娘、顾大嫂、朱贵、李立等);
上述成员,可以自组班子,在蒋敬给定的预算之内,尽一切方法完成自己的任务。
每五天,“筹委会”碰头,追踪事项、讨论决策,然后在聚义厅例会里通报进展,接收领导反馈。
当然,如果山寨其他成员,对“全运会”的筹备及工作有任何意见建议,随时可以找相应负责人聊天。
阮晓露在办公室里准备了新鲜瓜果、炸鱼腌肉、还有低度好酒,又请铁匠铺打造了更多更新的哑铃杠铃,堆在院子里。无论谁来访,一律邀请敞开了吃吃喝喝、举铁锻炼,让人乐不思蜀,每次盼着来开会。
漫长一天过后,她找二哥五哥撸了个铁,请小七帮忙看摊儿,脱了外衣,跳到凉飕飕的水泊里游了两圈。上岸后,热水正烧好,泡在桶里放空一会儿,然后水寨食堂送来晚饭,一家人坐一桌,吸溜一碗面,啃个大棒骨,热腾腾的钻被窝,生活无比美好。
梦里却听见轰隆轰隆的炮响,梦见重骑铁甲,风雪中血肉横飞。
“是凌振……不是真的……”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捂上耳朵。
第 196 章
小酒店的招旗被春风吹得扑棱棱响。一只黑猫在滑腻的地面上蹿上跳下。一个赤膊壮汉蹲在厨房里, 挥汗如雨地择菜。店小二奔波来去,擦不尽桌椅上的油污。
浓妆艳抹的老板娘端着一碗满满的酒,杂耍似的越过几桌客人, 胳膊一旋,轻巧地把酒碗撂在客人面前。酒液轻晃, 没洒出一滴。
“绝了!”阮晓露大声称赞, “二姐,这么几年了, 你手艺没落下啊!”
“别提了,”孙二娘顺势坐她对面, 提一提过低的抹胸, 小声说, “下药的手艺可是生疏了不少。”
来到梁山, 业务风格转变, 从“一锤子宰人”变为“可持续宰人”, “孙二娘牌蒙汗药”在江湖上日趋罕见。
偶尔小剂量用一用, 也只是放倒一些发酒疯的客人, 或是忽悠人点个高价菜,或是教训一下手脚不干净的流氓,基本上不要人命。
孙二娘嫌日子太舒坦, 最近跟顾大嫂取经,又动起了“聚赌宰人”的心思, 弄来一堆花花绿绿的赌具,打算赚他一笔。
可惜术业有专攻。孙二娘摩拳擦掌,赌场开张三天, 赔了个底儿掉。明知有人暗中出老千,就是抓不住证据, 最后只能上蒙汗药,把那几个疑似出千的都丢出去。赌具束之高阁,骰子碗拿来盛菜盛肉。
阮晓露跟孙二娘对饮,不多聊天,观察来来往往的酒客。
有客商,有百姓,有江湖武人。角落里还坐着个低调的官差,从背后看去,只看到一双招风耳。那是张叔夜手下的得力干将何涛。奉太守之命,何涛定时来梁山脚下巡查,确保这群人没有造反之举。而梁山方面对他也十分客气,“保护区”内,各处酒店都给他打五折。
(当然,何涛不见得觉得这是好事。以前官匪对立,百姓夹在中间受罪的时候,他去民间酒馆吃喝,从来都不用给钱。)
不少人吃着喝着,被中间柱子上贴的一张大布告吸引目光。
“全国——运动会?”
识字的不识字的都沉默了,不知是什么酒店噱头。
有那嘴快的,显摆自己消息灵通,抢着解释道:“泰安州那个争交大赛停办了!今年改成在梁山开办武林大会,就在今年端午!各路好汉,名动江湖的人物,都上去一展身手!赢了的有利物,输了的,能偷学几样高手绝招,也不亏!”
几个闯江湖的练家子当即感兴趣:“还有利物?”
一个机灵的店小二凑上去,指着那海报底下的另一张纸条:“当地乡绅富户,为了支持梁山的全运会,特地都助将利物来。赢得多,拿得就多。就算未能夺魁,如若功夫惊人,也能拿个参与奖。”
一个客商颇识几字,凑过去一看——
东溪村王员外,赞助粮米十石;
西溪村谢举人,赞助丝绢十匹;
杏花村张太公,赞助宝刀一口;
济州府李小二客店,赞助天字号上房免费食宿三晚;
……
林林总总,竟是个几十人名单,赞助的利物五花八门,加起来怎么也有几千贯价值。而且纸条空着一半,显然还要继续往下添。
孙二娘心不在焉的听着,朝阮晓露递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她以酒店为基站,负责“全运会”的营销推广。几天来,已经拜访了附近许多相熟的大户,说服他们赞助钱物,吸引高手前来参赛。
阮晓露问:“真是自愿赞助的啊?”
孙二娘笑道:“反正没有跟我哭穷的。”
众大户在梁山脚下战战兢兢生活多年,开始三天两头被打家劫舍,日子过得心惊肉跳;后来梁山转型,好汉们文明涉黑,大户们的日子好过许多。只要按时交保护费,容留梁山办事人员吃住,有时候估摸山寨缺钱,就跑到“梁山公益”去下个无关痛痒的委托,合理合法地给山寨送一点孝敬——就不用担心屠刀落在自己头上。梁山好汉还管他们叫老乡,一口一个大伯大娘大叔大婶,处得亲亲热热。
所以当孙二娘提出“摊派利物”,乡绅大户热烈响应,花钱消灾,那叫一个积极。
当然,也有少数人是真心主动赞助大赛。李小二深知自己能有今日,全靠梁山,因此林冲给他捎一句话,他就毫不犹豫地成为出钱资助,成为目前为止“全运会”最大赞助商。
酒店里众江湖豪客看到利物清单,忍不住艳羡。
“啧啧,东西不少哇……”
去打一场,万一赢了,江湖扬名,还能发笔横财……
有性急的问:“规则是什么?能用兵刃吗?能见血吗?”
话没问完,被妖娆的老板娘横了一眼:“什么仇什么怨,跑梁山上去大乱斗,万一死在上面,寨子还得给你出棺材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全运会’,比的都是速度、力气、水性,就算比功夫,也是点到为止,谁要敢上去公报私仇,老娘先给他踹飞喽。”
一众酒客大笑。有人道:“能被老板娘玉足一踹,死而无憾哪。”
这人口无遮拦,旁边有人脸色立变,捅捅他的后背,附耳警告两句。
——知不知道这老板娘在江湖上的名声?她再怎么骚,你都不能扰,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前面那人赶紧告罪,轻轻拍一下自己的嘴,叫来小二,自罚三杯。
孙二娘微微冷笑,饮干一碗酒。
这江湖真是一茬不如一茬。年轻后生都是银样镴枪头,被人吓唬几句就怂。老娘可是好久没剥皮了。
角落里,何涛收回目光,把手从哨棒上挪开。
刚才还以为要出事。还好这帮江湖混混知道分寸。
孙二娘悄声问阮晓露:“到底比哪些项目,定下来没有?这几日好多人问呢。”
阮晓露道:“史进和我还在商量,过一阵再通知你。不过……”
她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从脚下提起一个小褡裢。孙二娘接过,打开来,抱出一捆印刷纸,左看右看。
“这印的什么,名帖?”
“李瑞兰设计的入场券。”阮晓露得意道,“我请蒋教授计算过了。咱们梁山的断金亭赛场,看台瞬间承载力是八百人。就算加上房顶、屋檐、树杈、栅栏、旗杆,最多也只能供一千人同时观看比赛。所以,咱们每场比赛印制一千张入场券。预计会有五十场比赛,那么一共五万张入场券。观众看完相应赛事,即刻离开,不得在校场逗留。这样,就能实现游人轮动,既能让尽可能多的观众欣赏比赛,又不至于山寨爆满……”
“别说 那么多。”孙二娘笑道,“让我发给谁?”
“南来北往的绿林朋友,叫得上名的山头帮派,享誉江湖的大侠,隐居的高人,你比我清楚。”阮晓露道,“你跟顾大嫂、还有其他几个酒店分配一下,南及南蛮,北到幽燕,都送到了……”
一阵拖泥带水的脚步声。酒店大厨张青择完了菜,披个破衫,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给老婆捏肩。
“这是啥?”
孙二娘一把将他甩开:“去去去,一手的烂菜叶,别碰我。”
嫌弃一句,却还是兴冲冲的跟他解释了一下。
“阮家妹子的主意,咱们这争交大赛——哦不,全运会,不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要发入场券……”
张青搓着手上菜汁,认真听着,不时沉吟。
“怎么?”阮晓露问,“张大哥,有问题吗?”
别看张青貌不惊人,好像只会打架种菜,其实他混江湖的年份比阮晓露的年纪还长,定然能考虑到许多她想不到的因素。
孙二娘使个眼色。店小二会意,礼貌地请旁边一张桌子上的客人挪个位,又清理了附近几张空桌子,扣了凳子,表示这几张桌子恕不待客。
清空了四周外围,张青才不紧不慢地道:“妹子,你知道这江湖中人,不论本事大小,最重的是个名声面子。尤其是那心胸狭窄的,你怠慢他一次,他记仇记一辈子。譬如咱这入场券,数目有限。就算咱们面面俱到,每州每县都跑遍,也总有没发到的……”
阮晓露笑道:“这个不用担心。就算票都发出去,也不一定人人都来。就算山寨包食宿,能来一半就不错。谁整日闲着哩?所以,我多算了五成的余量。”
现代体育赛事也面临这样的问题:热门赛事一票难求,而有些冷门项目、或是时间不方便的场次,就算送出大量赠票,也免不得观众寥寥,镜头一扫,观众席门可罗雀,非常寒酸。
“我不是担心这个。”张青道,“就算他们不来,‘送票’这事本身就代表梁山对人家的重视。那些没收到票的,不管有没有参与之意,难免心生怨恨。还有,就算每个山头都发到,他们也有个攀比,谁收到的票多,谁收到的票少,比来比去,不免觉得咱们梁山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咱们办一场比赛,平白得罪无数江湖同道,岂非得不偿失?因此我心有犹豫,不知这票该不该往外发。”
孙二娘笑道:“这也担心,那也担心,你干脆担心凌振明儿个把咱山寨给炸了。”
阮晓露闭上眼,思索良久。
张青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入场券分配不公,梁山被整个江湖孤立——别人她不知道。张叔夜肯定乐于看到这个结果。
把大量入场券送给江湖上有分量的大咖,人家不一定拨冗前来;不送呢,又等于跟人家结仇。
抛开“江湖恩怨”不提,就当自己手里拿的是真正全运会入场券,该怎么发,最有效率?
第 197 章
梁山头一次举办运动会, 前无古人,江湖上会有多少人买账?
阮晓露静心思考。酒店里食客声音嘈杂,几段对话没头没尾的传到她耳中。
“……老人家, 小二说这店里羊肉卖完了。你这羊腿虽是自带,兄弟们实在馋得紧, 我们便出点钱买你的, 老人家体谅则个……”
说得挺客气,然而一听就是江湖豪客那种粗声大嗓, 中气十足,配合满脸横肉, 谅对方也不敢说个“不”字。
阮晓露耳朵一竖, 觉得这口音有点耳熟。
“嘿, 你俩!在俺们山东地界还欺负人?”她转身喝道, “最后一盘羊肉在我这, 送你们了!”
那两个硬买羊肉的, 却是赤须龙费保和卷毛虎倪云, 出身太湖的盐帮骨干。两人刚进门, 没注意酒馆里还有熟人。此时听见阮晓露声音,双双一个激灵,撇下自己桌上酒肉, 跑到阮晓露跟前唱喏。
“姑娘!好久不见!”
才知道这酒店原来是梁山属下,两人连忙又向孙二娘夫妇告罪:“第一次来, 不知贵店来头,多有冒犯。”
孙二娘大笑着挥挥手,表示不怪。那被索要羊肉的老头早一溜烟跑了。
门外停了一排大车, 车轮陷入青草,满载着货, 车厢上捆着防水油布。看那包装布袋的样式,里头是海盐无疑。
“从登州来?辛苦啦。”阮晓露笑问,“那一屋子臭钱,洗干净没有?”
费保左右看看,放低声:“答应输送梁山的盐,收获头一茬,大哥就教我们送来。都是顶呱呱的质量,你们随便查验。”
那一屋子铜钱,本来是李俊约定送给梁山的“尾款”。因着泡了水,不方便运送,经过一轮谈判,换成分批运送海盐。眼下梁山大举基建,正是消耗食盐之时,这盐来得正是时候。
“他咋不亲自来押镖?”阮晓露故作不满,拖长声音,“没诚意。”
“我家大哥押着另一批货,眼下在辽东海上。”倪云朝她作个大揖,“小弟们先代为赔罪,日后定然给姑娘补上一顿酒。”
这“另一批货”可要紧得多,搞不好连人带货都回不来。
阮晓露也无话,只能“啧”了一声:“全须全尾回来就成,别到头来还得让我去带人救命。”
“不过,李大哥人不到,有东西带给姑娘。”费保一层一层的翻包袱,“小弟们绝对不敢怠慢……”
阮晓露目不转睛,看他从包裹最里头捧出个长条形玩意,撕开外头包的布,又是一层油纸,原来是个纸匣。打开来,抽出一个卷轴,却是一副小小的风物画。但见一派茫茫大海,浪花浮动,笔触逼真而细腻,整个纸张仿佛都在随风飘动。海上却又有城郭街市,亭台楼阁,细如须发的人物浮在云烟之上,如同异界仙境。
她不明所以,颠倒看了看,“这是哪呀?怪好看的。”
纵然她艺术鉴赏能力有限,也能看出水准不凡,大概相当于一百个李瑞兰。山东民间果然藏龙卧虎。
“我们出发之前,蓬莱海上出了次海市蜃楼。”费保道,“李大哥知你没瞧过,闯到城里,围观人群里抓了个酸书生,令他绘了出来,带给你,让你看个新鲜。”
阮晓露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同情那书生两秒钟,眉花眼笑:“借花献佛,还是没诚意。”
嘴上这么说,眼睛不离那画。海市蜃楼果然是人间奇景。登州人民挺有福气。
孙二娘看着眼热:“挂我店里,添点雅致。”
“不给。”阮晓露霸道拒绝,“回头让油烟熏坏了。”
又闲话道:“你们的货倒是不愁卖。”
倪云笑道:“何止!因着成本低廉,把左近几家盐霸的生意都挤掉了,他们又打不过,不得已,都来依附。眼下我们在蓬莱的盐场又扩了三五倍,都在登州府地界内——话说,那位孙提辖怎的还不归来?等他回岗,我们也去孝敬一下。”
阮晓露笑道:“你们别把府城踏平,就是孝敬他了。”
费保两人自觉运盐送画有功,已经不客气地开吃,一盘羊肉风卷残云。
阮晓露捏着那画,忽然又看到自己褡裢里一沓入场券,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对了!可以让江湖朋友帮忙送票啊!市场调节啊!”
活动策划不是轻松活计,她单枪匹马,独力难支;就算手下有团队,也不能保证尽善尽美。
必须抓紧一切机会,借助广大群众的力量,滚雪球一般,让信息迅速扩散。
遂叫过费保倪云:“知道俺们梁山要办运动会吧?……”
孙二娘负责营销工作,早就想好几千字文案,把“全运会”吹得天花乱坠,逢人就卖安利。更是拉拢往来酒店的外地客商,如果能帮忙散布消息,一律酒水打折。
此时被阮晓露稍微一暗示,马上拾起工作状态,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至少十个项目……遍邀天下英雄……志愿者全程接待……”
两个盐帮小弟听得如痴如醉。两人在家乡也算一号人物,也打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擂台赛。但这么大规模的赛事,听也没听说过。
但费保还是很遗憾地摇摇头:“兄弟在江南案底不少,平日里行走江湖,遇上热闹州府,还得躲躲藏藏。若是真去参赛,官府必定派人在旁监督。万一有认得我的,小弟倒霉是小事,连累梁山,可是大罪过。”
阮晓露给他定心:“民不举,官不究。济州府承诺过了,大赛期间,只管维 持治安,不会主动去搜捕外地罪犯。前提是你得规规矩矩的,不能自己招事儿。你要是把‘强盗’俩字写脸上,谁也救不了你。”
费保嗤笑道:“狗官的承诺,值几个钱?”
阮晓露瞥一眼角落里的何涛。何涛吃完了酒饭,正收拾东西,准备去别处巡逻。
她故意将声音提高三分,冷冷道:“要是太守敢在俺们的全运会上随便抓人,俺们当场就反了他的,看他敢不敢试试!”
何涛打个激灵,不知听没听见,撂下几个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晓露数出一百张入场券,塞给费保。
“这是入场券,你们带回去,欢迎到时参与观看……”
费保赶紧谢了,数数入场券,又为难:“姑娘给太多了。登州地方统共就三五十个盐帮兄弟,要是都去,买卖没人做了。”
“当然不强求你们都来。”阮晓露道,“多余的券可以送给别人,赚个人情。也可以卖掉,看你们本事。”
两人再三确认,这入场券可以归盐帮自己处置,若送出去,也不算失礼,这才收了,小心揣进怀里。
“当然,不管票发出去多少,都可以放出风声,到时梁山脚下会有少量门票现场发放。”
阮晓露还是怕来的人不多。万一真有那一根筋的,因为没抢到票而放弃参赛,对梁山也是个损失。所以表面上虽然要做稀缺营销,但实际还是要留着点后手,不能把真朋友拒之门外。
头一次搞大型活动,宁可忙不过来,也不能冷冷清清。
费保等人吃完酒饭,就要告退:“要赶进泊子的船,小弟们就先走了。明日出山,再向姑娘辞别。”
阮晓露欣赏手中画卷,挥挥手,表示得空再见。
忽然,她的目光定在小画卷的落款上。海市蜃楼转瞬即逝,这书生被抓来作画,想必也完成得十分仓促,但也不忘署上自己的名字,作为被强迫劳动的最后反抗。
“密州——张择端?”
画《清明上河图》的那位?他也是山东人?
李俊这随手一抓,抓到大佬了啊?!
倪云见她神色紧张,忙道:“是你熟人?——放心,没杀,画完就放了。”
阮晓露擦擦汗,哈哈大笑。
“要是还能找到人,入场券送他一张,就当感谢费。请他来梁山采个风,我报销食宿!”
费保倪云莫名其妙,还是答应了。
阮晓露指着两人背影,把一大捆入场券分成两沓,其中一沓揣回自己褡裢里,吩咐孙二娘:
“喏,就像刚才一样。你们几个酒店负责把入场券发给附近信得过的绿林山头,”她道,“票是不记名的,送到江湖朋友手里,让他们自行处置,可送可卖——这样,自然有人会拿这票去讨好江湖大佬,或者,要是他自己不想来,别人可以问他来买。咱们没这个人力物力去决定每张票的去向,可以让人海战术帮我们办到。”
孙二娘拍大腿:“这个好!”
张青眯着一双老气横秋的眼,道:“可以先试试。”
孙二娘:“就你谨慎。给我捏肩。”
想了想,又问:“不过,你这另外一半的票,打算给谁?”
阮晓露一口喝干碗里的酒:“你们刚刚提醒我了。为了避免背上挑起江湖纷争的锅,这票,不能全让咱们梁山来发。”——
“入场券?”
张叔夜捧着一沓厚实的印刷纸,捋着胡子看了又看。
那纸面上热热闹闹,朱墨两色套印,绘着简单的山水亭台之类的风景。只有熟悉梁山的人才能看出,那上面画的是梁山断金亭,乃是山东地方最高级别演武打擂的去处。纸面左边写着“打擂有奖”,右边写着“习武光荣”,底下小字则是“济州梁山第一届全国运动会”。另有半数留白版面,细摸摸,上头有凹凸花纹。
“特意让我们寨里的师傅加了几样防伪手段,”阮晓露介绍,“您看,首先这纸张就是成本高昂的花笺纸。印刷工艺也市面少见,这里凸起,那里有暗纹,寻常作坊仿制不得……”
“等等,”张叔夜眯眼看她,“怎么争交大赛这事,也改成你负责了?你们那秀才军师呢?”
当初忽悠他们办比赛的时候,这姑娘明明不在场啊!
阮晓露笑而不语。军师指派了三员大将,没几天,齐齐甩手不干。可见你给俺们甩了多大一个难题。
“以后这事归俺管。”她简略地说,“有什么指示找我就行,比找别人方便。”
张叔夜才不管他们土匪寨子里如何分配工作,当即提出第一个质疑:“没听说以前的争交大赛还需要入场券。”
他也打听过以前泰安州是怎么办比赛的。百姓口耳相传,想去就去。先到的住客店,客店爆满了就挤柴房马厩、寺庙城洞、甚至露天一躺。争交当天,赛场外头摩肩继踵,经常有踩踏受伤的。谁想参加比赛,只要能挤过去,就能上场。
不过泰安州太守会带着兵卒在场弹压,不至于酿成太严重的事故——直到上一次。
“这次比赛场地改到梁山,俺们总不能让您带兵到场镇压。否则兄弟们先把您给镇压了。”阮晓露敞开天窗说亮话,“所以需要限制人流量。每场比赛发出一千张入场券。凡是想看热闹的,需持票进场。凡是想上场比赛的,需在票面上写明自己的姓名籍贯,参赛项目,在山门口凭票报名。俺们会派专人总结统计。”
张叔夜觉得也说得过去。每场一千看客的,比它几十场,万人左右流量,既能带来赚钱效应,又不至于失控。
“那这每场一千张票,统共几万张,打算发给谁?”
“这里是半数的入场券,各场比赛都有。”阮晓露笑道,“您自行决定去向。想让谁去到梁山看比赛,就发给谁。
张叔夜下巴掉下来:“让本官发票?”
第 198 章
阮晓露也有自己的考量。把“选择观众”的权力, 适当还回官府手中,给“全运会”增加一些正当性和合法性。
万一到时候赛场上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事件,责任也不能全扣在梁山头上。
当然, 除了流入社会的入场券,她手里还会自留少许, 以备不时之需。
张叔夜开动脑筋, 找遍自己的人际关系网,除了跟这姑娘有关的几个人, 其余的,不是书生就是官, 要票何用?
阮晓露笑盈盈:“那, 都让俺们发, 发给江湖上的狐朋狗友, 办成个乌烟瘴气的武林大会, 您放心?”
张叔夜无言以对。当然不放心了!
你们搞个暴动怎么办?!万一来几个高调造反的主儿, 我是抓还是不抓?
但是, 票全让官府来发, 也不行。谁愿意和绿林盗匪为伍?多半最后没几个到场的。最后武林大会成为官府内部团建,怪没意思的。
所以,如她计划, 官府发一半,梁山发一半, 倒是个折中的选择。
阮晓露笑道:“咋的,这点小事不见得把您难住吧?”
张叔夜沉吟片刻,拈须微笑。
他当了一辈子官, 还能被这点小事考倒?这姑娘以为衙门里都是尸位素餐的饭桶,小看他啦。
这还不好办, 摊派嘛!
让手下的公务员都行动起来,每人摊派一定数额,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这票抢手,甚至能卖钱,那就默许手下人赚点外快;要是票没人要,大不了发点米面,保准瞬间抢光光,然后这些票又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流回到江湖之上。
再联络各路州府的同僚,一人寄去几百张,热情邀请他们派出本地高手前来参赛。至于他们怎么处理这些票,就不用管了。
张叔夜迅速计划一通,觉得十拿九稳,爽快叫人把这一大包入场券收了。
他心里惦记另一件事,忽然降低声调,道:“我在河间府的友人传来讯息,说辽国那边,天寿公主发动兵变,废了那老皇帝,另立小皇帝,自己摄政,杀了一批佞臣,整顿朝纲军队……”
他小心地问:“就是和你们一道逃出辽东的那个公主?”
阮晓露眼睛发光,一个劲点头:“对对对,你别看她年纪轻轻,貌不惊人,我就知道她是个人物!”
张叔夜指节轻敲几案,不知这姑娘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没见识。
“辽国与我,百年之前曾为劲敌,侵占抢掠我国土,世仇累然。”他道,“眼下两国虽是友邦,不过是个博弈之困境,谁也打不赢谁而已。辽国孱弱,对我国并非坏事……”
“我知道。”阮晓 露道,“但辽国太弱了也不行啊。女真人轻易灭了它,得了它的土地财富,又跟咱们接壤,咱们北方百姓还有好日子过?眼下这公主给大辽续个命,既是帮她自己,也是帮咱们。有辽国在北方当屏障,咱们也有时间准备……”
张叔夜失笑。她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总之,大辽起死回生,对咱们未必是好事……”
阮晓露生怕他追究自己相助答里孛之事,大大咧咧道:“她一个弱女子,被坏人堵截追杀。俺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做人最基本的道义,难道还算叛国吗?”
张叔夜笑道:“倒不必慌张。”
作为有觉悟的统治阶级,张叔夜从心底认为,对国家负责的,是皇帝和他们这些士大夫。几个江湖草莽瞎折腾,倒还不至于扣这么大帽子。
张叔夜沉吟:“辽与女真休战,有机会休养生息、恢复国力。朝中有识之士定然会籍此机会进谏,让咱们大宋也多练练兵、整整军纪。不能让邻居比下去哇。”
他问:“上次提到,朝廷宿太尉的门路,你们用心打听了没有?”
阮晓露为难:“还没进展。”
她摊派花小妹去寻人脉,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带来奇迹,打算过个十天半月,自己再另想办法。
但张叔夜主动问起,说明他心里一直记挂这事,她心下暗喜。
把皮球踢回去:“您呢?”
“我辗转递过一个试探的折子,石沉大海。”张叔夜也不瞒她,“倒委屈那两位小宋小孙,一直蹉跎在济州,怕是要白白受一趟北行的罪。”
阮晓露心说没事。宋江不怕蹉跎。他过去三十几年蹉跎惯了。
虽然这么想不太厚道,但却是大实话。
她灵机一动,笑道:“反正老宋闲着也是闲着,我有一计,派发入场券之事可以交给他做,保证做得又快又好,不要你操心。”
张叔夜吹胡子佯怒:“你在教本官做事?”
阮晓露无辜睁大眼,继续教他做事:“咱济州是天下之中,听俺们山寨里萧秀才说,有许多文物古迹,什么刘邦啊,曹操啊,黄巢……哦不,这人当俺没说,总之遗迹众多,可惜都破败了,游客罕至,不如趁这机会开发一下,别让人一来山东就去爬泰山。还有,府城南门口的路,下雨之后一直泥泞不堪,陷车陷人。需要赶紧清理一下,免得让游客觉得咱济州府寒酸……”
“没这个钱,都去赈灾了。”张叔夜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本官可以考虑,酌情向城里富户摊派集资。比如有个开客店的东京人,姓李,听说最近生意做得挺火……”
阮晓露脸色一黑,这你都知道?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管李小二要修路修桥资金,还不是折算梁山的利润。
没办法,父母官火眼金睛,早就瞧出李小二的关系网不一般。还好李小二做事小心,热心公益,年年超额纳税,官府不至于跟他过不去。
阮晓露顺水推舟,笑道:“应该的。既然游客数量过万,山寨无法盛纳这么多人住宿,势必有人会住在州府,那李小二到时候也有好一笔横财可发——对了,您有没有亲友在州府里开客店饭店的,可以悄悄准备起来……”
张叔夜失笑,一板一眼地道:“本官是那等贪赃枉法的人吗?”
阮晓露:“这怎么叫贪赃枉法,这是合理利用信息!——唔,您怕落人口实,我明白。但到时候城里的住宿餐饮肯定爆满,俺们梁山要是也投资几个店,您也别惊讶。”
张叔夜微笑不语。
一个小姑娘能预料到的事,他能预料不到?早就拟定文件,把今年客店酒店的陪纳科配提升了三倍。若有新开业的,相关许可捐税费用也大额增加。梁山想来蹭旅游业的光,先给他们狠狠放放血。
“还有,”阮晓露还不知太守心里算盘,继续得寸进尺,道,“既然选择让俺们梁山承办运动会,俺们敞开山门欢迎各路朋友,其中也许会有那么些……嗯,比如,身上不那么清白,不愿跟官军照面的。您已经承诺,不会过分为难这些朋友,俺们都是十分领情……”
张叔夜冷笑一声。
何涛可是跟他汇报得清清楚楚。这土匪丫头大放厥词,说什么,他敢趁机收割通缉犯,他们梁山就敢当场造反,捍卫自己的江湖名声。
现在她倒客气了,客气给谁看?
张叔夜淡淡道:“历届争交大赛,皆是如此规矩。本官沿袭以前的习惯而已。你们给本官好日子过,本官自会给你们好日子过。”
阮晓露得陇望蜀:“今年情况特殊。俺需要一纸济州府令,把这个承诺落实到纸面上,让各路江湖朋友能赛个尽兴。”
最好在全运会期间,来一次“大赦”,让各路绿林豪杰都能安心行走。
张叔夜被她话赶话,架起来,觉得这个要求也没理由反驳。
“拿笔来。”
书童呈上笔墨。他略一思索。
“……为保赛事流畅,特晓喻各路参赛人员……”
阮晓露抢着道:“只要在俺山门前宣誓,严守俺梁山寨规,不惹事不闹事,官府就不会任意盘查……”
张叔夜笔尖停顿,直觉感到一个陷阱。
“你们梁山的——寨规?”
他想起第一次探访梁山,在聚义厅里“缴获”的那一本厚厚的手抄本,里面的“寨规”让他叹为观止。
“有寨规,是不是还会有私刑啊?”张叔夜脸一板,眼一瞪,“不许。”
区区一个水泊山寨,关起门来立点规矩他不管;但既然对外开放,绝对不能让他们有“可以自行立法,凌驾于国法之上”的幻觉。
“不不,不是您想的那样。不是搞剥皮抽筋、剖腹剜心那一套啦。”阮晓露忙道,“就是些小规矩,譬如不许调戏梁山妇女、不许抹黑梁山英雄、不许在校场上耍赖皮、不许阴谋暗算江湖同道……这些规矩,平日里有人拜山打擂,也都是要宣誓遵守的。日后举办运动会,谁能守俺们规矩,大家才敞开山门欢迎。这样才热闹……”
张叔夜哼了一声,依然道:“都是些公序良俗而已,用得着刻意强调?不许。”
阮晓露撇嘴。如果没有奖惩制度,谁能保证人人都会自觉遵守公序良俗?若真那样,这世上没有坏人,没有悲剧,您也早该下岗了。
张叔夜也猜到她心里转的什么念头。想了想,松口:“下次,把你们那寨规拿过来给本官过目,本官认可批准以后,才能拿给公众。”
阮晓露:“好!”
张叔夜道:“本官要办公了。你去吧!有事再汇报。”
阮晓露:“等等……”
俺刚蹬了鼻子,还没上脸呢!
“还有还有,父母官,”她乖巧笑道,“俺们这次全运会,很多比赛项目都分男女,到时候会邀请江湖上的女侠……”
张叔夜想也不想:“有伤风化!”
阮晓露:“绝对不脱衣服!”
“女子相扑”之类的比赛,在各大州县里都有举办。选手们——民间称为女飚,穿着紧身暴露,贴身缠斗,是街巷瓦市里大受欢迎的娱乐项目——当然,士大夫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过于低俗,年年提议取缔。
张叔夜瞪她一眼。小姑娘家家,“脱衣服”这种词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吗?
这要是他闺女,趁早关在家里面壁反省,三个月不许出门。
阮晓露坦然道:“有俺们寨规约束着,到时候男女分赛,不会有风化问题。江湖里也有女中豪杰,也有巾帼英雄,为何不能一起来热闹热闹?——像我这样的习武女子,您也能多瞧见几个啊。”
张叔夜一口老血。你一个就够本官受的。像你这样的,再多来几个,本官趁早告老还乡。
“我想起来了,”他笑道,“你们梁山上是有几个习武的姑娘,强身健体、保护自己,本官不反对。想卖弄本事,本官也理解。关起门来自己打个擂就好了嘛!非要凑热闹,让一众男子评头品足,有什么意思?历年的争交大赛里,也没见有女飚参加呀。”
阮晓露:“您不让女子参赛,俺又想出风头,那俺只能女扮男装,偷偷上场。到时打翻一群壮汉,让他们下不来台,整个全运会都成了笑话。”
张叔夜哈哈大笑:“你?打翻一群壮汉?”
阮晓露笑道:“做梦不犯法吧?”
胡搅蛮缠一番,她也 意识到,在“女子参赛”这个议题上,张叔夜今日是不可能松口的。她给自己搭个台阶,结束这个话题,寻思以后若有其他契机,再想办法钻空子。
她起身告辞:“这段日子会有山寨人员出来办事,可能会比以往多,可能会有生面孔,您让底下人多行方便——当然,老规矩,不给你们添麻烦。”
第 199 章
张叔夜不置可否。
这姑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提了一堆不着边际的主意,但把她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串起来,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相当成熟的构想, 让他自己都忍不住好奇,如果真的照她的想法办出一个“全国运动会”, 那画面将是多么精彩。
但表面上他还得打压一下:“记着, 你们是在帮本官做事。不是跟州府合作互助,也别想着什么双赢双收, 给自己的寨子捞好处。听到没有?”
阮晓露兔子一般,几个飞跃, 早跑远了, 也不知听没听见——
不出半个月, 江湖上传出风声, 水泊梁山要办武林大会——哦不, 全国运动会, 邀请天下英雄参加。有人已经接到了英雄帖——其实就是入场券, 营销部的成员们给它起了个尊贵上档次的名字, 让收到“英雄帖”的人都自觉高人一等,是江湖中的大腕。
有人没收到英雄帖。不过,梁山已经解释过了, 绝对不是有意轻视。原本几万张入场券,刚印出来, 就被官府截胡一半,要怪就怪那些当官的与民争利,不能怪梁山。
而且, 由于人手有限,无法将所有英雄帖发到全国各地, 只能请江湖朋友们一层层代为转达。如有不周之处,万望大家海涵。
最后,梁山方面还特别提醒,各路豪杰来参赛可以,一定别忘了安排人手守家。万一在梁山玩得开开心心,回去一看,寨子让当地官府端了、让别的帮派黑吃黑了、让喽啰卷款跑了……那只能怪自己,梁山概不负责。
山东地方的江湖好汉,半数都被搜罗到了梁山;没上梁山的,也多半拜过山,朝过圣,打过擂,自家武馆里摆着“梁山手信”手绘纨扇,没事就跟人显摆自己在梁山上的英勇风姿。
这些人自然积极响应。山东地方很快形成了“英雄帖”的二级市场,一张炒到一两银子。当然,这也是因为天下有钱人多,大家功夫水平参差不齐,未必都是想去参赛的,更多的只是想借机参观一下梁山这个绿林圣地,体验一把当梁山好汉的感觉。
以前要参观梁山,一般都得报名打擂,搭上自己的人身安全;而现在,只需入场券一张,当个观众,就能名正言顺地游览山寨,据说山上还包顿饭,还会有志愿者带人导览,避免游人迷路。
如此划算的一趟旅程,一两银子,简直如同不要钱。
不过,一张票只能看一场比赛,看完就得离开。但如果兜里有闲钱,大可收购多张入场券,连续观看多个场次,在山上待个痛快。
当然,谈钱太俗。有些小山头干脆摆开擂台赛,以梁山入场券为彩头,招揽附近闲汉混混,自己先过一把“运动会”的瘾。有些办的好的,名利双收,又结识了伙伴,成了江湖上一段佳话;有些办岔了的,招来一堆妖魔鬼怪,祸害附近百姓,最后被官兵一锅端,成了江湖笑柄。
然而,各地“市场”状况迥异。“全运会”入场券在山东河北十分抢手,但据童威童猛从江南汇报,他们收到的百来张入场券,除了盐帮自留以外,送出去的寥寥无几。盖因附近的地头蛇是方腊集团,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瞧不上土气的水泊梁山,觉得他们连公开造反也不敢,整天不务正业,客店酒店越开越多,南北买卖越做越大,烧杀抢掠的记录年年落后,还任用女人管理后勤,跟老乡打成一片——如此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温顺淡泊,简直是绿林英雄的负面典型。
他们能办出什么“武林大会”?充其量就是一群山东糙汉聚在一起,喝大酒,吹大牛,自己千里迢迢过去凑什么热闹,还平白花费盘缠。
况且,这事不仅江湖上在传。听说连那江州蔡九知府都不知从哪里拿到几张入场券,于是摊派城里富户出钱,办了个小型争交赛,选派几名当地的角抵高手,远赴济州参赛。倒是让城里热闹了两天。那蔡九知府趁机敛财收税,发了一笔小财。
——官府都掺和进来,天知道这是不是梁山联合狗官设套,把他们诱到北方,然后请君入瓮,邀功请赏 ?
所以,方腊那边完全没动静。罩在他们底下的小帮小派,自然也不敢前来。
……………………
阮晓露听了威猛兄弟托人捎来的口信,心想,一群胆小鬼。不想来就直说。
所幸,不给面子的只是少数。毕竟有泰安州的争交大赛在先,诸道州郡的相扑高手,都等着这么个三年一次脱颖而出、天下闻名的机会,早就做好了参赛的准备。今年比赛地点改成济州,也不过是换一条路走而已。有心参赛之人,早就提前搞到了入场券。
在大多数州县,“全运会”入场券席卷绿林,成为当季时尚单品。谁没弄到一张,江湖上抬不起头。
这入场券倒腾来倒腾去,“交易额”想必惊人。这钱一文都没落到梁山口袋里。
不免有人有怨言,聚义厅里开会的时候,周通遮遮掩掩地提出来,这“入场券”不应该白送,应该定价售卖,价高者得,从源头把利润锁定在梁山内部。
阮晓露还没说话,鲁智深先瞪眼:“卖卖卖,小家子气!你又不娶媳妇,整天思量攒钱!”
周通打个寒颤。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娶媳妇,就是当年在桃花山时强抢民女,结果入了洞房,美女的头发没摸到,被褥里摸到一个光头,当场五蕴皆空,无欲无求。
周通从此清心寡欲,见到鲁智深就裆下一紧。被和尚一抢白,缩缩脖子,躲了回去。
但持此想法的不止周通一个。李忠坚决捍卫他的好兄弟:“就算入场券白送,等客人来到山寨,酌情收点管理费、场地费、垃圾清理费,也无伤大雅,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一文钱不花呀。咱全山兄弟忙来忙去,总得有点收获吧?”
阮晓露等大家各抒己见完毕,才总结道:“有钱放着不赚,俺也心疼。但是这门票钱,还真不是好赚的。咱们头一次办运动会,也不知江湖上反响如何,总得投石问路一番,这点损失的门票钱,权当花钱买吆喝。再说,我派人去调查了,各路州县黑市里,入场券价格都不一样。譬如在济州是一两银子,在饮马川是一两半,在少华山那边是七百钱,在芒砀山,是五百钱。在江南,倒找钱都没人要。咱们要是统一定个价,岂不是便宜了这个、得罪了那个,还落个利欲熏心的名声。如今寨子里温饱不愁,把这利润分给江湖上的闲散人员,有利于积累山寨口碑。”
晁盖发言支持她:“蝇头小利而已。咱们斤斤计较,不是英雄本色。”
抠门二人组无言以对。
“不过,”阮晓露补充,“咱不搞强行收费,但是兜里有银子的阔少,也不能不给他们花钱的机会。餐饮、住宿——这些收入要留给济州府的老百姓,咱们也没那个人力物力,在两个月内开出一排店面来——但是卖卖水泊里的鱼,卖卖手信,这些都不费太多工夫。瑞兰姑娘负责设计各式手信,你俩得空,可以去帮她干活。” ——
散会以后,李忠周通果然去找了李瑞兰,热络地推销自己:“我们动手能力最强了,当初在桃花山,一应生活用品、日常物件,都是自己做的……现在也经常自己缝缝补补、敲敲打打,不用求人……”
然后旁敲侧击,向她询问,这些“全运会手信”若能卖得好,自己能不能分成,能不能多分点……
说得李瑞兰抿嘴而笑,说自己不管钱财分配的事,你们得去问蒋教授。
阮晓露扭头一看,身边多了个人,盯着李瑞兰几个人的背影,神色复杂。
“你的进度有点落后啊。”阮晓露不客气地说,“下午找我一趟。”
史进耷拉着一双狗狗眼,小 声说:“瑞兰从来不跟我这么有说有笑的。”
阮晓露失笑道:“她跟他们认识多久了?跟你认识多久?李忠还是她义兄呢,她刚上山就罩着她,得快一年了吧……”
“那又怎样?”史进一挺胸,语出惊人,“我认识她比你们都早!”
“啊?”阮晓露来了兴趣,“这边请。要茶还是要酒?”——
史进闷了三碗酒,低着头,一言不发。
阮晓露也不急,遥望山腰上一串瀑布,脑子里想着,是不是应该给参加全运会的游客一人发一个手环,利于身份识别……
“去年,我们少华山卷进一桩江湖事务,我就往山东跑了一趟。”史进深吸口气,猛然开口,“事办完了,我贪那东平府是个繁华市镇,就耽搁玩耍了几天。逛到西瓦子花街,让人花言巧语,拉了进去。本来只想听个曲儿……”
他说得越来越慢,酒涌上头,鼻尖耳根发红,背上九条龙都成了大红脸。
“小弟知道这不是光彩的事。瑞兰说,她在山上,跟你最熟。姑娘千万体谅兄弟,别把这事告诉别人……”
阮晓露算算他说的时间,起了个不得了的想法:“你在那儿碰见的瑞兰?”
史进道:“我和她相互爱慕,海誓山盟,约定天长地久。我让她等我回华州,凑够银子给她赎身,接她去当压寨夫人……”
他两眼微微放光,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面小小纨扇,上面绘着简单花鸟。跟李瑞兰那种灵魂风格有些神似,只不过画工粗糙,比现在差得老远。
几株花草旁边,写着几句风月小辞,什么“倚窗”、“望月”、“思君”之类,落款是“贱妾瑞兰赠史君谨拜专望”云云。
阮晓露忍不住“哇”了一声。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这扇子真是李瑞兰的手笔,想来是她“新手期”所作。
史进神态急切,仿佛在说:看吧,我没撒谎!
阮晓露道:“也没见你赎她啊。”
是扈三娘把她从花街里抢出来的,打了一场架,没花一分钱。
史进懊恼:“我回到华州,误入官府圈套,陷入大牢,惜而未能如约,日日心急如焚。幸而鲁、武二位师兄赶来救援,小弟方才逃出生天。到了梁山,第一日就看到瑞兰在彼,当时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可瑞兰却似不认识我一般,甚至还躲着我,到现在加起来跟我没说过十句话……”
阮晓露静静听着,到最后,扑哧一笑。
“原来如此。我送你六个字……”
“自作孽不可活,都是小弟的错。”史进丧里丧气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瑞兰人在花街,身不由己,和我只是逢场作戏,未见得有多少情义,我该早歇了这份心……可是姑娘,你不知道,当时瑞兰对我绝非敷衍,她看我的眼神非比寻常。我俩虽然只一夜相识,但我知道,她就是与我共度一生之人……”
史进蹭的站起来,朝阮晓露作个大揖:“阮姑娘,小弟为了她,撇下少华山寨主之位,安心在梁山做一小卒,一片赤诚,天地可鉴!知道你在山上说话有分量,瑞兰对你十分敬重。如若你能说得她回心转意,你就是小弟的再造恩人!”
他说着,扑通拜下去。
第 200 章
阮晓露愣了一会儿, 才想起把他扶起来。史进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往下一沉,她居然拉不动。
阮晓露干脆抱起胳膊, 冷冷道:“给怠工找借口呢?”
怪道史进第一次见到她就那么热情,原来是在提前讨好心目中的红娘。
史进跳起来, 指着心口道:“没有瑞兰, 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谁让你去那种地方了?”阮晓露小小的刺一句,“活该人家姑娘瞧不起你。”
史进急了, 指天发誓:“真的就那一次!……”
阮晓露给他倒杯酒。
史进在“饱和式接机”里一马当先,挡在她前头冲锋陷阵, 这份人情她不能忘。现在也不好对史进打击太甚。
“上山前的事儿咱不多掰扯, ”阮晓露严肃道, “你也二十大几的人了, 瞧上个姑娘, 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儿, 自己想办法。你看人家罗泰、施恩, 形象也没你好, 武功也没你厉害,照样凭本事娶到媳妇。你再看你,白当了几年少华山寨主, 个人私事都解决不了,怎么指望领导给你委以重任?”
史进年龄比她大, 混江湖时间比她长,杀人放火的业绩也高出她许多。可是被她这么一训,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弟, 低着头,无言以对。
他觉得阮姑娘不近人情, 忍了又忍,小声说:“以我的本事,要围追堵截还不容易,早抓着她问个清楚。你也说了,我武功也不差,样貌也不差,又是一片真心,而她、她只是……”
阮晓露盯着他:“她只是什么?”
史进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心底的一堆怨言。他身边有三五忠心小弟,见天儿为他鸣不平,说这李瑞兰不过一介烟花女子,要家世没家世,要清白没清白,咱们史大少爷哪里配不上她,她还敢甩脸子……
但史进到底情商过关,比底下那些憨喽啰多懂些人情世故。这些言语顶多是背地里抱怨一下,可万万不敢说出来,尤其是不能当着瑞兰的朋友说,否则岂不是上赶着讨人嫌。
他余光看看周围,附近没有别的兄弟,放下身段,改口:“不管瑞兰出身如何,我、我都是不在意的。我尊重她,不想强人所难。所以这才来找你支招嘛……”
“很好,有梁山好汉的基本觉悟,值一个表扬。”阮晓露微笑,“江湖那么大,你俩也算有缘。你要是真能把她追到手,我头一个随份子。但是丑话说前头,你追求个人幸福可以,但凡你让人家姑娘觉得困扰、害怕、心烦、不安全……”
史进欲言又止。
“……我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但是我好久没跟石秀大哥聊聊天了。”
史进脸色一白,忿忿道:“人家都说你助人为乐,有求必应……”
阮晓露振振有词:“我应了呀,我都给你送上祝福了,也好心提醒你注意分寸了。否则你若是不知不觉得罪了瑞兰,闹将起来,你猜大伙站在谁那一边?我帮你避了多少个大坑,你得谢谢我!”
史进无所适从,抓着自己袖子。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掏心掏肺地供述了儿女情长,阮姑娘必定深受感动,肯定会成人之美。至少,能向他透露一下瑞兰喜欢什么,让他投其所好,送点礼物;或者给他创造一些偶遇的机会;甚至,以她的地位和面子,若是直接做媒,想必瑞兰也无法拒绝。
他堂堂一个少年英雄,盛名在外,才貌双全,也不亏了瑞兰吧?
没想到,阮姑娘居然无动于衷,还“丑话说前头”!
阮晓露看着他那张胀红的脸,隐约猜到他大约在腹诽自己,也不恼,等他自消气。
“梁山风气如此,姑娘家的意愿同样有分量。”她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想办法适应吧。”
当然,几年前的梁山,风俗可不这样。大老爷们个个拽得很。
可那时候山上人少,又和外界几乎零交流。因着一次次的创造契机,甚至付出了献血和人命的代价,风气才一点点扭转,直到人们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候以此为荣——一个相对封闭的群体,总要有些不同寻常的做派,以示自己和外人不同,以此激发集体荣誉感和认同感。
而现在,梁山家大业大,“尊重妇女”的相关行为准则,已经如同思想钢印,印在集体性格里。史进初来乍到,势单力孤,只有个人适应集体的份。
要是不摆正姿态,迟早跟集体格格不入。
史进枯坐良久,阮晓露在他面前招招手。
“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提点一句最要紧的:在咱们梁山上,山寨利益优先,不能因私废公。‘筹委会’里就数你业绩垫底,你要是再不干活,我可要换人了。到时候全山通报批评,丢人现眼,瑞兰也会看到哦。”
*
“……所以,确实见过?”
当天下午,阮晓露去视察李瑞兰的手信制作进度,顺理成章聊了起来。
史进虽然一片痴心,但终归是一家之言。她总得验证一下,史进所言有多少虚实,是不是拿她当冤大头忽悠。
李瑞兰抓着一个编到一半的手环, 绞着袖子,面红过耳,半天才小声说:“谁记得呀。他上山入伙以后,直接找我来叙旧,上来就念念叨叨的道歉,说他被官府捉了,我一定等得很焦急……莫名其妙,把我吓一大跳。他又林林总总讲了许多当日之事,我才想起来……我真的没主动招惹他……”
阮晓露:“你还送了他一柄扇子?”
李瑞兰冷漠地说:“每个人都送。”
“你求他给你赎身?”
“每个人都说。”
“他说你对他非比寻常……”
“要是让客人觉得敷衍,早挨鞭子了。”
只不过,大多数客人也只是随俗应酬,甜言蜜语一番,天亮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把和一个烟花女子的调笑放在心上。
唯一一个当真了的,偏生是个土匪,自己有今天没明天,动不动就去牢城报到,根本无法给人一个稳定的未来。
阮晓露问出必要的信息,不再多问,免得勾起李瑞兰的不愉快记忆。
李瑞兰只道阮晓露是来给史进当说客的,心里七上八下,手环编得乱七八糟,干脆丢了手环,小声道:“姐姐,我知道我不该老这么躲着他,史大少爷温良仁义,奴是万万配不上的。只是我们有缘无分,若是相遇在别时别处,奴定会倾身以报。只是、只是……”
她说得又急又快,不像是对阮晓露解释,倒像是对史进剖白心迹,好像这话在肚子里憋了许久。
阮晓露有点明白了。李瑞兰本就是被人贩子拐到花街的,过了几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现在史进阴魂不散地围着她转,态度虽然殷勤,脸蛋虽然耐看,但每次一见,都让她回想起那段牢笼里的屈辱时光,心里能痛快吗。
“你上山这么久,军功也攒了不少吧?”阮晓露忽然一笑,语带暗示,“要不要找跑腿,把他揍一顿,让他死了这个心?也锻炼一下我手下那些临时工……”
“不行不行,万万不可,”李瑞兰手上一哆嗦,慌忙道,“史大少爷他不是坏人!”
这才意识到,阮姑娘不是来“劝”她的。迷茫过后,又有一丝微妙的释然,反倒慌里慌张地笑出声来。
不愧是资深女土匪,思路也太简单粗暴了!
阮晓露也笑了:“又不是坏人才有资格挨揍。”
就史进这失魂落魄、拖延怠工的德性,她也想把他揍一顿。
她道:“我看你老躲着他,以为你不像让他在缠你呢。“
李瑞兰垂着眼,绞着指尖,半天才道:“我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阮晓露笑道:“那你慢慢去想。”
旁人的心思,她可猜不准,也不愿花大把时间去分析。就算她分析出个子丑寅卯,过得三五天,当事人说不定自己又转开别的想法,她白操心。
“成,看在你面子上,史大少爷今儿免一顿揍。”她笑道,“你专心干你的活儿就行。明儿例会,不要迟到。”
说着起身要走。
李瑞兰拉着她袖子,“等等……”
阮晓露:“嗯?”
李瑞兰踟蹰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她道:“你——你就是来问几个问题?不叫我注意态度,不叫我摆正心态……”
阮晓露:“我又不是……”
想说“我又不是你娘”,猛然想起李瑞兰刚刚没娘,于是改口,“我又不是你爹,管你那么多干嘛?”
她正色道:“我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免得我手下人遭委屈,免得影响工作进度。其余的事,你爱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只要别违反寨规……嗯,要是真违反了,别让人抓着……”
李瑞兰:“可是史大少爷……其实我也过意不去,还是请你……”
“你想太多。”阮晓露拍拍她肩膀,笑道,“自己过痛快了,再心疼别人不迟。”
李瑞兰目送她离开,看着那笔杆条直、迈着大步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伫立许久,忽然低头一笑,转身拾起编到一半的手环。
*
为了迎接“全运会”的到来,山寨各处开始规划建设,一个月内,小见雏形。除了整修原有断金亭校场,另外开辟附近耳房十数间,作为运动员休息更衣的场所。此外,选择关键路段和隘口的哨所,升级为志愿者服务站,门口砌了烧水灶,摆了小板凳,预备喜迎八方来客;里头藏着兵器,随时准备干翻捣乱的。
梁红玉负责建筑督造事宜。她没有相关经验,于是不辞辛苦,向山上资深头领喽啰讨教。天气渐暖,干体力活开始出汗,手下喽啰有的开始拖延偷懒。梁红玉亲自熬煮茶汤,送到各个工地,还有懈怠的,她苦口婆心地劝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捋起袖子和兵卒们共同搬砖,直到士气重振。
一个月下来,整个人累瘦一圈,虽然精神上依旧干劲十足,但举手投足都有疲态。练兵也请了好几次假,好在领导们知道她职责在身,并没有多为难。
好容易熬到午休时分,梁红玉亲自给喽啰们分发了面饼汤水,自己也已经大汗淋漓。端一碗冷水,找个石阶坐下,刚吹了一会儿风,就开始打瞌睡,直到咔嚓一声,一个水碗碎在脚下,才猛然惊觉。
“啊!是你。”
阮晓露坐她身边,递去新的一碗茶。
“你忙得都没时间健身练武了。”阮晓露笑道,“我还等着你在运动会上一鸣惊人呢。”
梁红玉耷拉脑袋,整个人组成一个“疲”字。
“不是说那太守不许咱们办女子赛事吗?”她恹恹的道。
“他不许他的,我们准备我们的。”阮晓露蛮不讲理地说,“不到开赛前一天,一切皆有可能。那帮大老爷们也不是都有资格参赛,不照样人人练得起劲。”
梁红玉摇头笑笑,接过她的茶,一饮而尽——
“噗!”
她差点喷出来,呛了好几口。
“你这是什么药?!”
“你再尝尝,这哪是药?”阮晓露瞪眼,“这是……”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古代有没有“补盐液”这种说法。
“这是补充力气的茶……对对,叫健力茶。”
梁红玉定下神,咂摸嘴,发现这碗“茶”也并非难以下咽。有点酸,有点咸,还有点丝丝的甜味,喝了一口,莫名其妙还想再喝一口。
她端起碗,一饮而尽。
阮晓露兴奋道:“怎么样?”
梁红玉:“里头没有奇怪的东西吧?”
阮晓露笑道:“山上的青梅七分熟,今儿刚让人采的。”
把酸酸的青梅榨成汁——这一步看似困难,其实拿到酿酒作坊,让鲁智深在机械踏板上乱踩一圈,就能轻松完成——然后再加上登州运来的新鲜海盐。由于杂质少,马虎称量一下,大约能调出0.9%的生理盐水配比。她自己尝了一口,又咸又酸又涩,和记忆中电解质饮料的味道没法比。于是又从厨房搜罗了一点蜂蜜,调节口感。
虽然依旧不甚美味,但阮晓露十分确信,这“青梅盐茶”里面,含有足量的钠盐和钾盐,可以让人在大量运动出汗以后,平衡体内电解质,补充耐力体力。
今日上午,刚刚制得一坛,立马拿来,给包工头梁姑娘尝鲜。
梁红玉听她解释完毕,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果然觉得气力慢慢恢复,肚腹里那微微的恶心感也消失了,天气显得没那么炎热,感到丝丝凉风。
这甜咸相间的怪水,竟比白开水还解渴。
她笑问:“还有吗?我给底下兄弟发点。”
“没可能。蜂蜜太贵了。”阮晓露道,“而且我多一句嘴,你手下这些兄弟,累是累,但还没尽全力。你待他们态度太好了,整天都是鼓励夸奖,我要是你手下,我也偷懒。你一心照顾别人情绪,谁照顾你的喜怒哀乐?”
梁红玉脸色一红。
“我也想恩威并施,我凶不起来呀。”
她从豆蔻年华开始,就在军营里歌舞卖笑,名花解语。从小接受的教诲就是,女子贵在温柔贤淑,男人讲话,不许打断,更不能顶嘴,遇事要先揣摩别人的心思。至于发脾气、耍性子,那更是大忌,轻则挨罚挨骂,重则直接断送自己的性命前程。
到了梁山,性命是无忧了,前程也握在自己手里,总算稍微放开一点,但也只是习武练兵的大喊几声;但跟自己人相处时,习惯使然,她只会格外的通 情达理,把所有的抱怨埋在心里。
梁红玉微微懊恼,道:“阮姑娘,你性格豪爽,办事利落,如男子一般……”
阮晓露瞪大眼,把胸脯一挺,佯怒道:“我像男的?”
梁红玉掩口失笑:“好啦,我说错了,男的也不如你。你虽然并非山上头领,但也有大将之风,能让人听你的话。我呀,这次是知道了,只适合做听令的小卒,没法引领别人。”
阮晓露绝倒。姐姐,你说笑话呢!
不过话说回来,平行历史中的梁红玉为何能成大将?还不是山河破碎,临危受命,被逼出来的。
倘若生活一直安安稳稳,没有任何波澜挑战,谁又能知道自己潜力高低?
“大将之风,从发脾气开始。你一味的温柔忍让,就只能是个打工的。”阮晓露伸手一指,“喏,就那个光膀子睡觉的排骨精,我观察半天了,数他最不听话。你去拿他开个刀,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我保证别人服服帖帖,立刻爬起来加班。”
梁红玉尴尬一笑。她这辈子就没学过骂人。连大声讲话都没有过。
“你去帮我说他一顿去。”
阮晓露往后一靠:“不管。自己去。”
梁红玉走出两步,又退回来,气鼓鼓看她。
“我……我先找个地方练一下。”
她左右四顾。漫山遍野都是喽啰。有些人还朝她挥挥手,跟这个好脾气的美女上司打招呼。
阮晓露挽起她手:“走!我知道一个没人的去处。”
花小妹当初被包办婚姻、心情郁郁之时,满山乱走,曾发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后来那悬崖下出了人命案,风波过去以后,小路就一直封着。
阮晓露拨开“此路不通”的牌子,轻快地越过横亘小路中央的枯树,回头朝梁红玉招手。
“在这儿吊嗓子,包你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
片刻后,附近山林里的虫蚁、鸟雀、野兔、野猪,都听得悬崖上一阵阵高高低低的人声。
“王八羔子!”
“熊二百五!”
“混账东西!”
“滚你奶奶个腚!”
“哈哈哈哈哈哈……”
鹰隼纷飞,无数野兽夹着尾巴跑远。
梁红玉平生头一次纵情大叫,嗓子吼到冒烟,感觉整个胸腔都开阔了三分,满身的疲惫无影无踪。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再想想手下那些偷奸耍滑的臭小子们,恨不得飞过去,当场提溜起来,把他训个七窍生烟。
何止如此,给她一杆枪,她现在能率领十万大军,直接打到月亮上去!
阮晓露笑道:“这事完了以后,你得多做做梁山公益。多见识见识形形色色的坏人坏事,脾气就练出来了。”
两人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地越过几丛树枝,就见斜对面撞来个大袖飘飘的道士。
公孙胜举个小铲,气急败坏:“我来这清净之地挖个药材,碍着谁了?为何破口大骂?”
两人哈哈大笑:“委屈您的耳朵了,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