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1 章
一个便服公人, 也支个凳子坐边上,不时跟来投票的好汉们招呼。
“阮五哥,好久不见啦, 哈哈……兄弟就是来串个门。宋太守在聚义厅里饮酒,欢迎大伙前去跟他聊天, 答疑解惑。”
济州府巡检何涛, 早先在张叔夜麾下时,就充当了官府和梁山联络的桥梁。当年差点被阮小五割下双耳的心理阴影早已散去, 如今他是这“官匪勾结”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梁山好汉见他老实, 又给山寨行过不少方便, 也跟他客客气气。
何涛的编制是吏, 不是官, 因此尽管在衙门打工多年, 因功获利不少, 但升迁路径已到天花板。他没有宋江的际遇, 无法鲤鱼跳龙门, 只能耽在同一个岗位上,慢慢给自己攒养老钱。
如今宋江上任,何涛这样的“元老”自然更受倚重。每次来梁山做客, 都要带在身边。
宋江巴不得亲自拉着每个兄弟的手,让他们都去支持招安。但毕竟不便显得太猴急, 于是自己留在聚义厅,让何涛在场镇守,无形中施加压力。
梁山众人跟何涛也相熟, 有人鄙弃他为人,只是冷淡点点头。有人心里盘算, 倘若接受招安,说不定以后还跟何涛是同行,咧出个笑脸,朝何涛拱拱手——
梁山左近的村庄市镇里,也来了好几位乡民代表。经过多年经营,梁山和周边村镇早就利益纠葛,村民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也都应邀上山来见证历史。
东溪村王员外满怀希望地说:“要是山上大王们都招安做官,这寨子是不是得空下来?咱老百姓是不是能进去搬点东西,拆点房?”
这王员外是晁盖的发小,平时没少请“梁山公益”帮自己办事,逢年过节都派小辈去山上贺喜,自家开的酒馆茶馆也一直都对梁山好汉免费开放,可谓“梁山人民的好朋友”。然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提到梁山招安,王员外一点也不遗憾,首先想到的是薅羊毛、捞油水。
杏花村的郭姑娘嗤笑:“想得美,这等好事能轮到你?衙门不加咱们的赋就不错。”
这郭姑娘自从跟梁山女眷一同上学堂,近墨者黑,对财主老爷毫无敬畏之心,上来就怼。
王员外翻个白眼,不理她。
郭姑娘却突发奇想:“俺们能投票吗?俺们也有军功券……”
“全运会的纪念品?”有人自山道跑来,抹一把汗,笑道,“划线作废了的可不行。”
众乡亲也都认得她,纷纷招呼:“我们说着玩的。阮六姑娘,你娘可好哇?”
阮晓露难得巡山跑。好久没回山,也该重拾一下过去的日常。
乡亲们看她态度轻松,不觉心想:说是决定山寨前程的大事,阮姑娘却一点也不紧张,可见梁山好汉本领高强,且有自信,不管到哪儿都能打出一方天地。
可山上的人就没这么潇洒。阮晓露跑到一半,树林里伸出只胳膊,抓起她就走。
“唔……”
梁山上壮汉不少,能一只手把她拎走的寥寥无几。阮晓露抬头看一眼,不满道:“我还没跑够心率呢。”
“你是真不关心假不关心?”阮小二鼻孔出气,不满道,“俺们哥仨可把军功券都投去‘维和’了,票数还是不够。”
阮晓露惊讶:“你们还能看到票数?”
投票过程完全匿名,票箱也不透明,也没法搬起来称重。
阮小二道:“我让手下兄弟去盯着呢,多少能估计出来。”
阮氏三雄是百分之百反对招安的——并非他们缺乏爱国热情。其实当宋江来游说的时候,说到家国情怀、马革裹尸之事,三兄 弟也颇掉了一番眼泪。可是一想到招安以后要给朝廷打工,要守一堆规矩律法,这不能说,那不能干,还得跟上下级搞好关系,捞条鱼都得走流程打报告,三兄弟的态度十分坚决——这福气谁爱要谁要,俺们要自由。
阮晓露当然也坚决反对招安。虽然如今方腊倒台,不至于和梁山好汉两败俱伤,但贼寇就像韭菜,冒出一茬又一茬。如果梁山好汉现在接受招安,依然难免和江湖同道自相残杀的恶果。
但是北上维和也不是度假,一样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她告诉二哥:“宋江都说了,安心等投票结果,尊重咱们意愿。俺也不好太着急,显得格局小了。”
阮小二白她一眼:“京城混了几个月,学了个不爽利。”
往水边一指,阮晓露吃了一惊:“老大哥。”
只见船上坐着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再加上阮小五、阮小七摇船,聚齐了梁山的原始创业团队。黑漆漆的玄女石碑竖在水边,跟前供着几坛酒。
晁盖本来在跟宋江饮酒叙话,哪里坐得住,找个借口告罪离开,聚了几个心腹兄弟。七个人脸上都挂着心事。
只听阮小七道:“俺们手下的水军回报,赞成招安的兄弟,大多座次靠前,军功累累,而且一般都将手头的军功券全部投入,很少自留……”
余人嗟叹:“可见意志坚定。”
阮晓露插话:“那是因为若招安成功,军功券自然也没用了。”
众人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是赞成组建维和义军的兄弟,”阮小七接着道,“由于没有先例,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都比较谨慎。纵然有军功券的,也只是投入一部分。更别提大多数低阶喽啰手中无券,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忙……”
众人神色愈发凝重。
阮小七这一句“帮不上忙”,算是揭示了这一船元老的立场。
阮小七最后道:“何成兄弟进去投票时,隐约看到‘招安’框里堆叠的军功券,比‘维和’筐里的,高过一掌之距。”
刘唐沉默一会儿,怀着希望说:“那一张张军功券是横七竖八塞进去的,虚虚的堆着。看起来高点儿,也不奇怪。”
大家都没接话,心里想,难道“维和”筐里的票券,都是平平展展放进去的?
许久,晁盖叹气:“是我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
他好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家长,看着小辈们茁壮成长,以此为乐。却不知,长大了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性格和际遇。逢年过节,他掏出口袋里珍藏的糖果,却发现他们早就失去了兴趣。
他在梁山上过惯了一呼百应的日子,去全然没注意到,宋江到任这一个月来,在梁山上搞渗透,搞游说,居然润物细无声地拉拢了那么多兄弟。
他好面子,在全山兄弟面前,尤其是当着宋江的面,永远是“尊重大家志向”。实际上,看着“招安”箱子里的票数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坐不住。
他忽然道:“加亮先生,你一向足智多谋,而今可有计策?”
吴用捻须一笑,怀里捞出一沓军功券,用布绳捆得结结实实。
“小生今番弃权,尊重全山兄弟志向。不管山寨是何命运,都会鞠躬尽瘁,兢兢业业……”
晁盖眉毛一竖,就想骂人。原本指望军师跟他站在一边,没想到这臭秀才居然搞一碗水端平!
但这也不能怪吴用。谁让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当众跟宋江兄弟翻脸呢?军师最善鉴貌辨色,难道还会无风起浪,擅自制造事端?
他忽然叫:“小六。”
阮晓露顿觉肩膀沉甸甸:“嗯?”
“你还没去投票吧?”晁盖道,“虽然维和义军的路线是你提出的,但你也别避嫌,该出手时就出手,莫要日后空遗恨。”
阮晓露没立刻应,笑道:“好嘛,原来老大也是有偏向的。我看你跟宋大哥兄友弟恭的,以为你不介意招安呢,都不敢乱讲话。”
晁盖老脸微红,“我其实……”
小六姑娘心直口快,埋汰人不打草稿,这他已习惯了。但他还隐约从中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难道说,阮姑娘还有什么后招,只因没能摸准老大的心思,因此没使出来?
他当了这么多年寨主,学会了凡事顾全大局,学会了将兄弟们的得失放在个人喜好之上。不知不觉,也学会了隐藏喜怒、审慎表达、婉转含蓄……
以前的他,是多么讨厌这种不爽利的性子啊。
晁盖下定决心,轻声承认:“我确实不太看好招安。平日里大伙跟你交好,你多去跟他们聊聊,我也去找大伙说道说道,咱们几个今儿都别闲着。不过记着,休要暴躁,伤了兄弟义气。”
临阵磨刀,总好过听天由命。
阮晓露得到领导一个肯定态度,这才满口答应:“好!”
其余人也轰然而应,跳下船,四下而散——
不过阮晓露并没有急着把自己的军功券搬出来。三兄弟催了几次,她打马虎眼,装傻:“我投过了呀!投了二十几票呢!”
她满山溜达,把巡山一二三四队的朋友找来聊天。和以往的全山投票一样,很多底层喽啰、家眷懒得参与集体决策,觉得天塌下来有领导头领们顶着,自己那微小的一票半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阮晓露软磨硬泡,用尽了自己上山以来的所有人情人脉,亲手从屋里搀扶出萧让的夫人、孔明孔亮的老爹叔叔、李逵的老娘(虽然她显然没有半点军功,但也请了出来,以示全民参与的态度);又到崔瑶琴的院子门口,隔门唠嗑半个时辰,最后崔瑶琴被烦得无奈,门开一条缝,送出七八张军功券:“烦请妹妹代我投罢。我知道这是山寨大事,与外子也谈过几次。但我身子不太方便,天气又冷,还是不出门了。”
阮晓露连忙接过,忽而意识到什么:你没告诉我你要投哪一项。“
崔瑶琴笑道:“我既然让你代投,就是信你这个人。不论投向何处,我都认可的。”
阮晓露怔了半晌,道:“这个不行啊!你得有自己的意向啊!——我准备投维和,你呢?”——
投票进行到一半,阮晓露意识到一个大漏洞。
自己具有现代思维,默认“投票表决”是履行自己意志;可是在山上很多人心中,投票就像集资做买卖一样,只消自己出本钱即可,并不在意买卖的内容。
在以往寥寥几次“全山表决”时,也有“代投”之事。有的小喽啰很会做人,每次全山表决,都跟着本寨头领投票,博个忠实追随的良好印象。
这次也一样,有人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草棚,于是拜托自己的顶头上司代为投票。
这种事本来是个灰色地带,无人闲的没事计较。可是今天投票规则不一样,从“一人一票”变成了“军功券投票”,如果再有人代投,将大量别人的军功券投入自己偏好的选项里,那就是成倍的赢家通吃。
宋江正是料到这一点,这才设计话术,促成了“军功券投票”这样的新规。
只见赛仁贵郭盛扛着一把拉风的方天画戟,戟尖挑着个大包袱,里头百十来张军功券。郭盛解释:“都是我们山后东旱寨的兄弟托我代投。”
然后,百十来张军功券全都进了“招安”。竹筐里的票券又堆高了一些。
阮晓露当即当了告状精,向铁面孔目裴宣检举揭发:“这不行!全山投票,照例就得全山参与,每个人都有责任清楚自己票券的去向!”
裴宣是从公务员滑落到土匪的,对朝廷体质已经心灰意冷,完全不待见宋江。
于是山寨临时增设新规:如要请人代投,需在裴宣带领的司刑部门监督之下,事先写好委托书,写明投票内容,然后按手印。禁止委托别人代替自己决策。
“都抬屁股起来!不差这几步路!要投票,自己去!要是像崔嫂子那样肚里有喜,可以请人代投!反正有帘子隔着,没人看见你投的啥!山寨兴亡,匹夫有责!……”
终于,又动员了几百个,大多是军功寥寥的小喽啰,对招安兴趣不大,多数都投了“维和”。
三阮、刘唐等几个山中元老也忙着游说各自相熟 的喽啰:
“宋江哥哥说得好听,真招安了,又不是他管着咱,难保不会分配个难缠的顶头上司。到时候天天受鸟气。万一性子起来,把人伤了杀了,你怎么办?难不成乖乖等法办?还不是得重新落草为寇,白忙活一场……”
只是大伙没有宋江那样的嘴皮子。这些敞开心扉的大实话,有时候还算管用,有时候却被别人驳得哑口无言,话不投机,就有挥拳头的冲动。苦于寨规禁止,又有“监察队”随处巡逻,无法进行物理说服,只能点到为止。几场谈话下来,舌头仿佛离家出走,累得坐在地上发呆。
宋江一直气定神闲,坐在聚义厅里慢慢饮酒,顺便跟相识的兄弟都喝了一杯。过去几年里错过的叙旧,今日一次补足。顺便描绘招安以后的美好生活……
守门喽啰笔下的投票名单越来越长。两个投票筐肉眼可见地填满。透过细细的竹篾缝隙,可以看到筐子里横七竖八的军功券,有的卷着,有的折着,底下的被一层层压实……
到了未时上下,草棚外面已经没有人排队。而据出来的人说,“招安”框里军功券堆积的高度,似乎比“维和”要略高那么半寸。
第 262 章
何涛从相熟喽啰处听说此节, 掩饰不住喜色。
“好,好,晚间兄弟就回去禀报太守, 大家辛苦了!”
梁红玉凑到阮晓露身边,低声道:“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呀!真招安了, 咱们怎么办?”
真招安了, 他们男的有官做,女子肯定不能当官, 估计就是给点银子遣返回乡,无法再像女土匪一样撒泼撒野、以力服人。
花小妹悄声道:“咱们去制造混乱, 把那两个箱子做一番手脚!”
没人附和。几千双眼睛看着呢。
“对了, ”孙二娘问, “顾大嫂的票投了吗?”
“没有, ”阮晓露摇头, “她人又不在, 谁也没法替她做决定。况且我心里有数, 她手头军功券也不多。因着擅自开赌, 被罚了好几次,都‘将功折罪’了。”
李瑞兰头头是道地分析:“其实大多数兄弟姐妹都是愿意留在山上的。只不过懒散的居多,手头军功券数量有限, 而且对于维和的意愿并没有十分强烈,所以舍不得投出所有的票券……”
反观“招安派”, 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大多是本领高强、立功多多的卷王。而且在宋江的洗脑式劝说之下,一个个都破釜沉舟, 舍得砸票。
分析分析着,就有人抱怨:“谁想出的军功券投票的馊主意啊?要是像以前一样一人一票, 说不定还能打个平手。”
阮晓露:“是我……”
大家无言以对——
越来越多的人到聚义厅前,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也有些机灵的在观望。应邀前来见证的乡亲和同道也都聚了来,兴奋地交头接耳。
梁山的规矩简单粗暴,是一刀切的“少数服从多数”。到时候计票,不需要很大的票数差距。就算“招安”只比“维和”多一票,那也算招安派胜出。
这导致了两种不同的心态:
心中倾向于“维和”的好汉,眼看自己的希望要落空,心里愈发焦灼,不得不收起懒散骨头,跑到宿舍翻箱倒柜,搜刮出最后几张军功券——有的沾着臭袜子味,有的已经在墙角生霉,有的团成一个球,有的被酒菜汤水泼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由金大坚验过,虔诚万分地扔进竹筐里,只盼能扳回一局。
平时胆小怕事、人云亦云的,在好友兄弟的劝说下,也硬着头皮走出房门,投下自己庄严的一票。
而倾向招安的好汉,既已知道眼下“招安”占优,倒没必要孤注一掷,把手头所有的军功券一把□□。
这些人就开始打小算盘。反正“招安”曙光在望,不如自己省下几个券。横竖招安之前还有一年半载的工夫,得留在山上收拾东西、准备行装、处理帮派事务……这段时间内,还是得手头有券,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军功券由于其优质信誉,已经成了北方绿林硬通货。在山东附近一些山头,以梁山军功券作为抵押,可以临时借来金银、兵器、假身份、甚至搬取少量救兵……可谓居家旅行之必备法宝,行走江湖之优秀外挂。
等到梁山好汉真的离开梁山,这军功券可就绝版了。自己留着一些,有益无害。
只见孔明孔亮携手走来,两人各自摸出一张军功券,十分优雅地掀帘进棚。
孔家兄弟是宋江行走江湖时收的关门弟子,虽然武功没学几招,但平素没少拿宋江的名头压人。今日大家想也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意向如何。
武松笑问:“投的哪一项?”
孔亮看到武松,一个轻微的寒颤,满脸堆笑:“匿名投票,我就算想说,裴先生也不让啊。”
毕竟招安属于背叛绿林初心,又不是啥值得骄傲的事儿。不想大声嚷嚷。
武松又问:“这么多年,只攒下一人一张?”
两人回道:“师兄莫要取笑。”
其实他们枕头底下还有十几张呢。但何必为这事掏空家底?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嘛。
其余还没投票的“招安派”也怀着类似的心思。眼见大势已定,就开始吝惜自己的筹码。宋江连连眼神催促,派何涛在场上走了好几圈,旁敲侧击地一个个人问过去,大家才不情不愿地摸出一两张军功券,投入“招安”的竹筐,意思意思而已。
咚咚几声,聚义厅前大鼓敲响。杏黄旗迎风招展,送走西垂的斜阳。
阮小七脚踢石子,往地下啐一口痰,忿忿道:“姐,今番……”
抬头一看,人没了。
“我姐呢?”
旁边几人如梦方醒:“阮姑娘?刚才还在啊。”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草棚、以及最后几个投票者身上时,阮晓露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顾不得找她。铁面孔目裴宣命人拆掉草棚,露出那两个封着口的大竹筐。金大坚上去鼓捣两下,竹筐松动,露出盖子上的卡扣。其中一个已经被栾廷玉掰坏了。
宋江出得厅来,看看众人脸色,马上猜出结果如何。他环顾山巅浮云,微笑催促:“都投好了?还有没有人?晁大哥?”
晁盖青着面孔不说话。他心里的闷气达到顶峰,忿忿地想,招安吧,招安好,兄弟们各奔前程,自己挂印辞官,回东溪村种地。
什么兄弟义气,都比不过宋公明这张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派人把他拦在山门之外,或者喝酒时让人下点蒙汗药,免得听他叨叨。
宋江看了晁盖脸色,自然也能猜到他心里没想好事。不过宋江问心无愧,日后大伙定会念他的好。
底下众人稀稀拉拉地答:“没有了,都投过了。”
吴用再问一遍:“还有没有姗姗来迟,要来投票的?若是没有,即可计票。”
他吴加亮一生顺势而为,少年时立志科举,发现考不上,从从容容地改行教书;发现教书育人不赚钱,还经常挨熊孩子整,于是果断改行当土匪;如今大势所趋,土匪大概做到头了,他也欣然接受,开始盘算招安以后,自己这满腹经纶能在何处用武。
不过,不知为何,明明阶层跃升近在眼前,他却没有多少狂喜之情,脑海里想不出富贵荣华、衣锦还乡的画面,反而感到有些空虚,好似身在茫茫云端,随时都会坠落……
“喂喂,还有人吗?没了?”孙二娘嚷嚷,“不等了,来个痛快的!”
裴宣缓步上前。
“等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飞了过来,“我我,还有我——”——
全山猛回头,有人扭了脖子。
只见林中山道里,闪现一个飞奔的身影。阮晓露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跟无数头领喽啰擦身而过,停在空场正中,不住的喘气。
宋江本能地觉得不妙:“贤妹这是……”
“我来投票,”阮晓露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还没开盖儿吧?”
阮小二先大惊小怪:“你不是说你已经投过了吗?投了二十几张……”
“我记错了嘛。”阮晓露旁若无人地擦汗,包裹掼在地上,招呼喽啰,“来接一下。”
众人听她那包裹落地时,咚的一声闷响,里头东西还挺沉。
裴宣一声令下,两个军政司喽啰咔咔开了下肩膀,一齐拎起那包裹,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口,两边一扯——
没人讲话 ,只有山风卷着杏黄旗,发出扑扑的声音。
许久,鲁智深笑骂道:“直娘贼。”
只见那包裹里没别的,一捆捆,一扎扎,整整齐齐的都是军功券。
“对对,都投。”阮晓露喘匀了气,吩咐喽啰,“就投那个……匿名不能说对吧?就那个,那个。”
军政司喽啰一言不发,拆开一捆军功券。
投票箱子都搬到外头来了,还“匿名”,匿个寂寞。
宋江脸上骤然变色,礼貌地提醒:“阮姑娘不是已经投过票了吗?”
几个文职喽啰在那长长的名单上颠倒寻找,看了又看,道:“没有。名单上没她的名字。”
这下多人哗然。梁红玉叫道:“你不是说……”
再一细想,她好像确实不曾明确说过“俺投好啦!”,只是她一整天都在热心地给“维和义军”计划拉票,全山上下跑来跑去,这儿走走,那儿聊聊——大家先入为主,都觉得阮姑娘肯定是自己已经投票,才有那么多闲工夫游说别人。
谁能想,她竟然如此沉得住气,硬是等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自己手头有券!
扈三娘扑哧一声笑了。冷若冰霜的脸上绽出一刻红晕。
杨志粗眉紧蹙,大嗓门喊道:“不是,你哪来这么多军功券?”
“就是啊,”多人跟着附和:“这么多券不会都是你的吧?——如果要给别人代投,需要委托书的!”
“都是我的。”阮晓露坦然道,“这些很多吗?”
离得近的细看,果然,阮晓露搬出的那些军功券,样式都微有不同。梁山自从创立军功券制度,几年以来,券面设计改了几次版,增加了一些防伪措施。随着旧券被回收使用,逐渐退出流通,山上好汉手里拿着的,多是新版军功券,三色套印,边角凹凸,有军师和寨主的双重签名。
而她亮出的军功券,从简陋怀旧的第一版,到花里胡哨的最新版,五颜六色,样式齐全。
最意外的当属宋江。他蓦地站起来,求助般地看看那些“招安派”兄弟,又看看晁盖,轻声道:“她一个人,如何挣得这许多军功?”
“梁山物流部门创立初始,就曾制定规范,凡寨中人众,请我跑腿办事的,三张军功券换一次机会……”
“这个我知道!”宋江有点控制不住,声音高了一个调,“我是说你——”
“俺阮小六帮梁山兄弟排忧解难,每完成一单跑腿,都能获丁等功。这也是长久以来的规矩。”阮晓露笑道,“两个丁等功换一张军功券。再加上跑腿之外的事也有立功,攒下这些家当。谁要不信,去翻军功簿。多亏军师细心,从俺上山以来、购买牛大夫避疫药丸立的第一功,笔笔都记着呢。”
军政司喽啰已经一丝不苟,将一整捆军功券都投进了“维和”,拆下一捆。
呼啦一下,山上炸锅,议论声嗡嗡响彻,惊起一群乌鸦。
小小一个跑腿工作,日积月累,竟然攒出这么多军功券。照这么看来,地煞第二十三位的阮小六姑娘,才是梁山立功第一人,胜过林冲杨志武松鲁智深花荣……是当仁不让的功勋冠军!
阮晓露朗声道:“我知道这功劳比不上大哥们一刀一枪拼出来。我和手下团队所以能在梁山踏踏实实的做物流、攒军功,都是因为有人在前头顶着,打出咱们得江湖地位,让我在江湖上得以安全行走。所以俺从来不炫耀自己的功劳,也不打算拿这些军功券压人。但既然是同等的军功,今天投票之时,就能有同等的分量。”
这话说得很谦虚,表明自己本事比不上那些大佬好汉,抢不走明星们的风头。
但也不是妄自菲薄,也完全没否认自己的功劳,甚至引以为豪。
阮小二忽然哈哈大笑,左右四顾,道:“嘿,不愧是俺妹子!”
阮小五也微微一笑:“有谁不服,可以上来提意见。”
没人当这个出头鸟。大家面面相觑,都沉浸在“她居然有这么多军功券”的旷世震惊当中。
细心的暗自数数,若按“两次成功跑腿,换一张军功券”来算,她这十几捆军功券足有三五百张,则说明这几年来,她帮山寨居民跑腿办事,足足有近千次数……
她没使阴招,堂堂正正,用的都是自己多年积攒的辛苦所得。
有人小声嘟囔道:“这么多军功,当然都算数!俺们这些小头目、小喽啰,没那么多阵前杀敌的机会,还不是靠搬砖、修路、造饭、挖井、摆渡、开荒、打杂……靠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一笔笔挣来功劳。难道这些功劳不重要?没有俺们做的这些小事,梁山好汉拿什么去逞英雄豪杰?”
说话的是宋万,虽然贵为梁山元老,但习武资质实在是有限,一直在“地煞”最后几名晃荡。派出去作战冲锋,他永远跑在最后一个。下山抢劫通常颗粒无收,有时候反而被客商踹上一脚。
但是他数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的看门守寨,也攒下不少日常军功,并非无用之人。
李瑞兰细声附和:“当然重要!”
“对对对,”史进跟着喊,“军功无分高低贵贱,只要给山寨做了贡献,都是英雄!我上山第一天,大伙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杜迁、李立、曹正、何成等人也纷纷响应。
靠一身天下无双的本事,为山寨立下旷世奇功,固然是拉风无比;然而山寨之所以能正常运转,兴旺至今,靠的都是普通的大多数,日复一日的付出和贡献。也许简单,也许平庸,但同样必不可少。
晁盖原本也还沉浸在震惊当中,见无数兄弟都如此表态,自然也站在人多的这方:“大家说得一点不错。自从我梁山创立初始,就秉承人人平等,不论本事高低,只要出力维护山寨,就是功臣,就该一视同仁的敬重爱戴。”
此时军政司喽啰将阮晓露的最后一张军功券投入竹筐。“维和”筐里几乎填满,胜负立现,不用费心猜测。
红日西沉,宋江声音几乎带上哭腔:“还有人要来投票吗?”
孔亮坐不住,拔身站起,却被裴宣拦下。
“兄弟且慢,你不是已经投过票了?这名单上可有你的名字。咱们寨规有令,每人只能投票一次,不可重复投票。你怎么忘了?”
裴宣就是梁山上的活法典。孔亮无言以对,颓然坐了回去。
一群“招安派”跟着傻眼。他们原本以为招安板上钉钉,于是捂紧自己手里的军功券,只投了一两张,以示态度。
眼下投票机会用完,想加票都没机会。
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宣开始监督计票。石秀带领的监察大队围在四面,谁也没有做手脚的机会。
“……一千二百三十七、一千二百三十八、一千二百三十九。”
这是“招安”竹筐里的票数。
凌乱的军功券被一叠叠摞好,郑重地包进锦帕之中。这是梁山好汉流血流汗、为集体立功的见证。
接着打开“维和”之筐。
“……一千五百二十九,一千五百三十。”
裴宣话音刚落,突然,四周如同打雷,爆发出一阵极大的欢呼,震得人耳膜疼,厅门口的铜锣无人敲响,却嗡嗡的震动起来。
“哈哈哈,俺就说,哪来么多人哭着喊着要招安。还是做个白身快活自在!”
“俺刚才还以为真的要招安,刚准备收拾东西跑路哩!”
“还不是阮姑娘大气,要不是她最后抱来那一大包军功券……嘿,兄弟跟你一起跑路。”
“维和,维和!俺要去北方,打出一片天地!”
……
晁盖坐在正中交椅上,先是被一波波声浪吓了一跳,错愕了一阵,慢慢的喜悦爬上脸,眼里闪出泪花。
“原来这么多兄弟都不爱招安哪!”
的确,票数公布以后,大部分人竟然都喜笑颜开,如释重负。和投票筐里的票数比例完全不一样。
这其中,有头领,但更有平时默默无闻的小喽啰,都在嘻嘻哈哈的狂欢。梁山上好像从没有过这么多人。
当沉默的大多数不再沉默,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
第 263 章
宋江则愣在当场, 半天,才想起来用手帕擦擦汗,手一抖, 帕子掉在地上,也想不起来捡。
他茫然移动目光, 对上晁盖热情的笑脸。
“贤弟!”晁盖重重一拍宋江肩膀, “让你失望了,哈哈……不过咱俩谁跟谁, 生死的交情,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待会一起吃顿酒, 就什么都过去了!——好事!别耷拉个脸啦!吃 酒!”
宋江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今日几乎撕破脸, 都快骑到晁大壮头上了, 人家还不计前嫌, 还管他叫“贤弟”, 还邀他喝酒?
应该不是因为敬重他的官身吧?难道他有记恨的心思, 还是等着秋后算账?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袖子, 却是吴用。
“寨主一片好意。”吴用笑道, “太守大人不必多虑。今日忙了一天,定然也倦了。你就说公务繁忙,大哥也不便强留。”
吴用最识时务, 屁股转得比脑子快。见风向有变,对宋江的称呼立刻客客气气地换成了“太守大人”。
宋江点点头, 和吴用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个晁大壮,真是有点子憨。也幸亏全山都是憨憨——唯一一个不太憨的,偏偏是个臭秀才, 顶不住寻常人一拳一脚——不然他这寨主位子早就坐不稳。
吴用又道:“梁山兄弟们北上维和,也还需要太守大人在朝廷面前任人唯亲, 多加举荐,说点好话。到时候兄弟们在北国立功,宋太守则是第一有功之人哪。”
对吴用自己而言,“维和派”意外胜出,他倒也并不引以为憾。至少,自己能继续在这草鸡窝里当凤凰,强似拼搏官场,跟一群人精斗智斗勇。
他好心提醒宋江,事已至此,休要纠结“沉没成本”,赶紧转换思维,想想如何能从新情况里捞到好处、转换为自己的政绩,才是当今第一要务。
宋江感激地看了吴用一眼。
“那、那咱们得商议一下细节……”
*
阮晓露身处旗杆之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深藏不露啊妹子!”孙二娘兴奋地指着她,“私底下攒了这么多军功,蔫不出溜的,谁也不知道!”
晁盖宋江那边如何尴尬,大家都不关心;只知道瞎乐呵。
阮晓露大大方方笑道:“今番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连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了。大伙以后多帮衬,万一俺犯了军规,回头帮俺说个情。”
武松笑道:“我方才还在后悔,不该把军功券都拿去换酒。幸好你有后招,否则我以后喝酒都不痛快。”
武松心细,别人只顾享受惊喜,他已经看出来,阮晓露明明怀揣巨量军功券,却故意拖着不投票,就等着“招安派”松懈麻痹,用完了自己的投票机会,她才姗姗来迟,演了一出绝地反击。
鲁智深大手拨开人群,冲她喊:“那个维和义军,洒家报名!什么时候出发?”
大和尚还真是性急。阮晓露忙说,先把路线定下来,具体日程安排要官方讨论再决定。
维和方案虽然在梁山获得通过,但只成功了四分之一。宋、辽、金,三方国家领导都要点头,才能正式实施。
所以今日最大的收获,其实是阻挠了宋江的招安大计。梁山经过这一轮全体投票,彻底否决了招安的路线。宋江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彻底烧不起来。
阮晓露朝聚义厅的方向看了看。今日可是彻底得罪了宋江。下次再见着,不知还能不能被叫上一声“贤妹”。
她忽然道:“咦,那是谁?”
杨志默默坐在山崖上,山风吹起他蓬乱的碎发,露出脸上一搭青记,被夕阳照着,显得格外暗淡。
林冲慢慢在他身边坐下,笑着安慰:“兄弟,可别做白日梦了。现下可不是杨家将的时代。就说那八十万禁军,尽是高俅这般不学无术之徒把持。西军的老种小种事有些血性,然而还不是被中央忌惮,无数青年才俊离了西北,让权贵敲骨吸髓。若真的招安,你这匹千里马,让人套上了嚼头,驮着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能有肆意奔腾的机会?你别傻啦。”
林冲是武人出身,演说并非其长项。如此深思熟虑的一番话,定然不是即兴说出,而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自己默默推敲思考,形成的剖心之言。
他看得通透。刚落草时,还做梦洗刷冤屈,回到正常生活。后来慢慢也想明白了,就算真的一切重置,让他回到以往,只要高俅还在他头顶上压着,不出数年,脸上定然又得多一道金印。
阮小七也大大咧咧地道:“就算当初没有栽在俺们手里,你以为你就能飞黄腾达?杨制使,你一身的本事,兄弟们敬你重你,可到了官场之上,还有谁能像俺们一样识货?还不是把你当拉磨的驴……”
杨志自己伤心感怀,别人可是旁观者清。杨志生来攥着一手好牌,军官世家出身,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结果还不是一路滑坡,直至走投无路,差点自杀。就算招安,也不过是回到当年的起点——多半还没有当年那么高,又带着个落草为寇的污点,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平步青云,比以前混得还好?
鲁智深也粗声道:“你要扬眉吐气,也不一定非要有个官职。你看洒家,当个小小经略府提辖,那时候有什么出息?反而是三拳打死那镇关西,出家为僧以后,道上兄弟见了洒家都让路——哎,照洒家说,你也剃个光头算了,保准比招安管用!”
说着摸出戒刀,真的要给杨志剃头。杨志大骂一声,跟和尚扭打到一起,众人哈哈大笑。
还有不少原本坚定的“招安派”,听信宋江游说,本以为招安是众意所趋,眼下才意识到自己才是那少数分子,心里也自羞愧。好在投票过程完全匿名,谁也没傻到主动自爆立场。于是现在都假装若无其事,跟旁人一起庆祝胜利。别人问起来,就打哈哈。
“俺呀……俺是说过招安好,可也舍不得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嘛,哈哈哈……俺人微言轻,军功券也没攒几张,做不得数,惭愧惭愧——不说了,喝酒,喝酒!”
阮晓露打包衣服干粮,悄悄顺小路下山。
没工夫跟着大家狂欢,还要赶紧将消息带去沙门岛。
*
与此同时,东京城大内皇宫里,也有人打包行李,悄悄溜走。
当今宋天子赵佶度过了让人头大的一天,眼下急需逃离政治,给自己放个小假。
近日他漫步艮岳,灵感迸发,当即推掉早朝,专心创作。正画到得意之时,礼部侍郎张叔夜派人传来消息,奏章上层层叠叠盖着各部门公章,表明是个“加急”。
赵佶叹口气,扯一扯头上的软纱唐巾,恋恋不舍地放下画笔。
张叔夜报称,“沙门岛和议”初步成型。在大宋的斡旋之下,辽金两国同意休战撤军,并且感谢大宋君臣为保存两国百姓民生所做的努力。
赵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奏章里读到一个“但是”——
“维和兵马?”
去帮助维持秩序嘛,不稀罕。咱们大宋军马完全可以胜任,还能顺便传播文明之光,震慑一下番邦宵小……
为什么却要让民间武装来代劳?管得住吗?
张叔夜在奏章里言明了原因。第一,辽金两国出于国家尊严考虑,都不同意别国官兵进驻本国疆土,但对于民间武装——特别是和两国高层都有来往的江湖领袖——可以破例通融;第二,张叔夜隐晦地表示,就算人家允许宋兵进驻,那咱们得西路军和禁军不能动,只能调动厢军乡兵——就冲他们这点素质,打个本国土匪都难上加难,若是出国执行任务,丢人现眼事小,让外国窥到我国真实的军事实力,那可是麻烦大了。所以咱们大宋这点军马,还是自己捂着比较好。
“大胆,岂有此理!”赵佶把奏章一摔,气得连写了三张字帖,打算明儿就把张叔夜送到岭南去管蟑螂。
但平复心情之后,还是想到,张叔夜是近来的政治红人,刚刚给他升了官,委以重任。突然贬谪,显得他皇帝出尔反尔,不是贤君做派。
赵佶在意自己的形象,犹如珍惜自己的画迹墨宝,绝不能有一丝败笔。
只好召集几个近臣幕僚,讨论此事。
宿元景跟张叔夜一个鼻孔出气,自然大力支持,说民间武装不用白不用,既能给国家增光,又不用自己出饷。况且这些人本来就是地方上不安定因素,把他们打包送到国外,还能减轻州县上的军事压力,属于稳赚不赔之事。再说,大宋要树立负责任的地区大国形象,当然要积极参与国际事务,踊跃干涉别国内政。当然,不宜做得太猴急,派民间人士先“出海”探探 风头,最好不过。
但也有人反对,说张叔夜养寇自重,原先治下的济州境内,聚了如此规模的一群江湖人物,声称没有精兵良将,剿不动,只好怀柔,徐徐图之,姑且信他;问题是,如今要让这些人去承担维和任务,万一他们心术不正,中途来个劫掠、造反、甚至跟别的江湖势力串联,甚至跟辽金勾结,反过来投敌叛国——这岂不是极大的隐患?
况且,张叔夜说大宋军队不堪重任,难道这些乡勇就能好了?到时候压不住场子,又能找谁负责?
赵佶听得几个近臣辩论,听得心烦意乱,想着干脆求助一下神仙。叫来一个最近宠信的道士卜了一卦。那道士当然不敢在国家大事上胡咧咧,那卦象模棱两可,满屋子废话,毫无启示之作用。
赵佶心力交瘁,看看时间,已经在政事上消磨了一个时辰,好久没如此勤政了,该给自己放个假。
他让那几个大臣继续吵嘴,自己借口吃夜宵,堂而皇之地遁出勤政殿,叫了两个小黄门,收拾了几幅自己新近的书法词作,换了便装,扮作一个白衣秀士,踏入御花园内的一间小屋,却没出来,原来是进了一个地道。
行了二三里,听到外面欢歌艳舞嘈杂之声,已在开封市井之内。皇帝龙目微闭,心中闷气终于舒畅了些。
小黄门早就上去通报。不多时,就听到铃铛摇响。但见月色朦胧,兰麝芬芳。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阁子里早等着一个盛装女郎,前来接驾。
“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音如天籁。
赵佶眉花眼笑,一腔烦恼一扫而空:“爱卿近前!近日政事繁忙,有十数日不曾来相会,思慕之甚。来来来,给寡人更衣。”
第 264 章
李师师原本已经就寝, 铃铛一响,奶娘通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她一个纵身爬起来。灶上整日煨着热汤。她迅速梳洗洁身,冠梳插带, 整肃衣裳,不到半柱香功夫, 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阁子里。
古往今来, 逛青楼的皇帝恐怕屈指可数。为了逛青楼方便,特意从皇宫修了个地道, 以便神不知鬼不觉瞒过百官耳目,踏踏实实寻欢作乐的, 怕是只有当今面前这一位。
李师师暗自想, 也不知今日这一来, 放了多少忠臣的鸽子。明儿一早的市井里坊中, 又有多少美色误国的新段子。
李师师目光如水, 低头, 羞涩浅笑, 神态之温柔无辜, 满屋珍宝为之失色。
“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
几个侍女款款前来,收拾过了杯盘什物, 洒扫亭轩,扛过台桌, 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这几个侍女尽皆绝色,臂膊如藕, 指节如葱。然而天子目光始终落在李师师脸上身上,欣赏这当世第一花魁的容颜, 心跳跟着她的步伐,抓耳挠腮,等待不及。
他自诩风雅,不愿显得太猴急,想了半天,关心一句:“爱卿近来在做何消遣?”
他这皇帝当得闲云野鹤,推己及人,自然也觉得李师师整日闲极无聊,每日早晚倚门顾盼,专望天子临幸。
李师师心里暗笑。她又不是深宫里的娘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无聊消遣。
不过,看到赵佶袖中鼓鼓,似有纸张,她心中有数,便道:“近来在习练一种新唱法……”
赵佶大喜:“那正好。爱卿近前,寡人新作小词,你唱来听。”
李师师令侍女吹奏凤箫,呜呜咽咽,顿开喉咽便唱。
天子所做之曲,辞藻甚是平庸,远不及她交好的周邦彦、晏几道等人文采。但她职业素养优秀,还是唱得声情并茂,唱得眼中泪水涟涟。
倒是赵佶有点不好意思:“爱卿且慢,这个字,寡人觉得应该再改一改……”
李师师听话地收了声音,抿嘴微笑,耐心等待。
她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冷场,上前劝饮,道:“师师近来也曾习得一些新鲜俊俏的市井词令,只怕粗鄙简陋,不配服侍圣上。”
赵佶心里痒痒。他排除万难、私行妓馆,不就是图个新鲜刺激。越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他越是兴致盎然。当然,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叫做基层采风,体察民情,比起在皇宫里阅览奏章,更有助于治理国家。
“无妨,你唱便是。”
李师师于是调弦拨曲,唱道: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赵佶听了几个字,就双目发亮,内心涌动着无数创作冲动。好一派渔家野趣!够他画个十尺大长卷!
“爱卿此词何来?”
他多年寻欢作乐,民间的各种雅俗小调,也听熟了十之八九。这首小令可从来没听过,想来是时人新作。
李师师见龙颜大悦,微笑道:“是一位新近流行的文人之作,辞藻清新,风格特异。师师近来在家研习,爱之不已。”
又唱了几首,大抵都是描写风烟江湖之作,韵律用典出神入化,加上李师师感情丰沛,听得人心潮澎湃,恨不得抄起一柄剑,提一壶酒,马上就去闯荡四方。
赵佶抚掌大赞:“是谁写的?寡人要给他个官做。”
李师师却面露难色,没立刻答。
赵佶想起什么,沉下脸。莫不是她又私自跟什么文人来往?上次他临幸,周邦彦那登徒子躲她床下,过后写了一首酸气冲天的词,害得皇家丢尽脸面。他舍不得责罚美人,只找个借口把那姓周的贬了完事。没想到她还不吸取教训,这次可不能轻饶。
李师师见天子骤然一脸醋意,慌忙拜下,笑道:“是一位闺阁才女,她与人合著,化名出版了一部话本,近来在市井民间极为流行。这些词令都是从此而来,都是她的大作。”
她惯会拿捏男人心思,故意引其疑虑,以为调笑。只不过面前之人贵为天子,她也不敢卖太久关子,当即解释清楚,书桌上捧起一本厚书,双手呈上。
“草莽英雄传?易安居士?”
赵佶来了兴趣,当即翻阅起来。他文学素养颇高,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已经看出是一部笔墨淋漓、雅俗共赏的佳作。尤其是穿插其中的定场诗词,更起了画龙点睛之功用。他反复吟咏,含英咀华,一时间竟忘了李师师还侍立在侧。
“果然才藻惊人!”他忽然没头没尾道,“相貌如何,寡人要将她纳入宫中,给朕作诗。”
李师师依旧得体微笑,说才女已经适人,年纪也略大,不能侍奉君王。
赵佶也是随口一说,叫了两声遗憾,马上把这事忘到脑后,又翻了几页,看到“替天行道”、“扶危济困”几个词,忽然意识到:
“水泊梁山?这话本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就是宿元景视察过的那地方?就是他们要组建维和义军?”
夏日时节,水泊梁山祥瑞频现,九天玄女高调显灵,赵佶迷信,对此颇有印象。
“这么看来,他们也不算是恶人嘛。”他笑道,“唔,还是明白一些大义和道理……”
李师师可听不明白:“什么义军?”
她以出卖才艺为生,平日时常派人去市井采风学习。偶然得到这本《草莽英雄传》,当即被深深吸引,读得废寝忘食,欢喜赞叹。身在青楼,心在江湖,更是成了作者“易安居士”的忠实拥趸,将书里的诗词倒背如流。
只是有一事甚憾。这书到现在只出到第三卷,许多情节刚开了个头,让人抓心挠肝的想看后面。听说瓦子里有个俊俏小哥,声称手里有第四卷,只是惜售,不肯示人。李师师想,改日把他请来,自己亲自询问一番,不愁听不到“下回分解”。
至于梁山好汉在政坛中有何分量,在时局里扮演何种角色,她并非局中之人,纵有万分聪敏,也猜测不到。
兽炉内香烟暧昧,窗外细雨点点,声音急切而缱绻。
赵佶笑道:“替寡人更衣。”
李师师不敢多问政事,依言上前,微垂着眼,双手抚上天子那肥胖御肚,给他宽衣解带。
一边娓娓地道:“也不知那话本里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师师可不相信有人能日行八百里,也不信有人能在水底伏得七天七夜……”
赵佶衣裳脱了一半,也被她说得有点心痒,看看面前的国色天香,脑海中又忆起那些绝妙好辞,天人交战了一瞬间,骤然爬起,重新拾了那书。
“哪里有这一段?给寡人指一指。”
……………………
最终,那衣裳也没脱完全。天子临幸李师师家 ,留宿至五更,跟花魁娘子同床共枕,被窝里读了一夜小说。
第二日勤政殿,几个大臣还在就“义军”之事吵得口沫横飞,一向早朝打瞌睡的皇帝忽然睁开眼,顶着一双黑眼圈,毋庸置疑地道:“梁山义士坦荡无私,光明磊落,本领高强,正适合出国担任维和重任。朕相信他们不会背叛国家。就这么定了!毋须再言。”——
四艘传令船舶先后停靠沙门岛。四个信使均是喜气洋洋,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太后钧旨,同意维和条款。”
“梁山好汉投票决定,接受北上维和任务。这是第一批人员名单。”
“官家点头,张大人,您尽管放手一试。”
“大皇帝没说不准,教试验几个月,看看成效……”
一时间全岛欢呼。沙门岛牢城自建成以来,大约从未有此欢欣声浪。
辽金使节双双感谢张叔夜。宋方使团内部也各自贺喜,知道这次任务完成,等回到东京,少说也得官升一阶,名扬史册。
至于随团公干的两个江湖女子——阮晓露和顾大嫂——宋方国信使也免不得对其刮目相看。张叔夜力排众议,将平民女子带入谈判场,不少随行官吏一开始都很轻视,把她们当做狐假虎威、跳梁小丑之流。但事到如今,见她们独辟蹊径,扯出神来一笔,让陷入僵局的斡旋重新运转起来,直至今日大功告成,不禁都佩服张叔夜的远见魄力。
当晚,岛上大张筵席。宋方使团带来不少珍馐美味,此时还剩两三成,今日全部端上桌,三国使团庆贺约成,一醉方休。
张叔夜令人取出几个大箱,打开来,里面都是上等丝绸、茶叶、白瓷等物,还有一大箱书籍,作为赠给邻国使臣的礼物——这些都是一早就随船带来的。如果谈成了,那就是贺礼。如果谈判破裂,那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大宋不可缺了这礼数。
辽金使节连忙道谢。辽使看到礼物中居然有书籍,更是惊喜万分。原来为了防止契丹刺探国家政策、军机要事,宋朝一向禁止书籍外流,走私偷带者重罚。今日宋使赠予的这大批书籍,却比其余奢侈物品都要意义重大。
翻开来一看,辽使的笑容消失一半:“《圣济总录》 ?医书啊?”
“是我国的官修医书。”张叔夜介绍,“听说辽东地方受战事波及,疫病流行,百姓死伤甚多。我大宋天子体恤民生,特令翰林医官院收集本草方剂,以为民间行效。今日挑选其中精华数卷,赠予诸君,若能救得一二性命,便是无上功德。”
两国使节齐声念诵佛号,躬身道谢。
同时又有点尴尬。人家礼数周全,准备了这么多厚礼,自己可什么回礼都没带——纵然有无数金银,也显得太不够档次。
还是耶律大石脑子转得快,迅速解下自己随身宝刀,珠光宝气地往前一递,说这是我国太后御赐之物,有正气辟邪之奇效。赠给南国君臣,以作永久纪念。
那边完颜斜也不甘示弱,把乌老汉往前一推:“这个人,原是我部落的奴才,精通数国语言,是不可多得的通译人才。送你们了!”
乌老汉吓得扑通跪地上。几个宋使也连忙推辞,说我国不兴奴隶制度,一个大活人,不宜随便送来送去。这才作罢。
阮晓露悄悄向后一瞥。答里孛眼中带笑,看向耶律大石的眼神亮闪闪,仿佛平地里刨出一罐金子。
阮晓露想,大石兄又给辽国挣了脸面,回去要升官发财啦——
宋宣和二年、辽绍兴二年、金天辅四年,在大宋帝国的斡旋和促推下,辽金两国代表在沙门岛举行和谈,并达成正式停战协议。双方同意立刻退兵止战,军事人员脱离接触,相关争端和诉求通过和平谈判方式解决。大宋国信使张叔夜强调,宋方希望辽金双方认真落实业已达成的休战协议,彼此保持克制,共同推动辽东地区和平进展。宋放愿继续为此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
一次划时代的地缘政治博弈终于落幕。辽金使团分别乘船离开。宋朝官兵收拾了两日,也回到山东内陆。不过,留了一队官兵驻守岛上,以备日后重新启用此地。
从甲板上远远望去,沙门岛重新归于荒凉。晴空朗日,海鸥盘旋,透明的海水如同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层颜色。
甲板上照例躺着个晒太阳的大姑娘,这次没人嫌她有碍观瞻,顶多是路过的时候小声提醒一下:“姑娘,往旁边挪挪,免得闲人踩着你衣裳。”
阮晓露嘻嘻一笑,立马照做。
“海上之盟”变成了“孤岛和议”,同样的航线,迥然不同的结果。今番见证历史,她心情大好。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她自己的小舱房里,除了原先的行李衣物,又多了个小箱子,里头装满金银珠宝——并非张叔夜许诺的报酬,那要等回到大陆再行兑现——大部分是答里孛下令赠送,感谢她在斡旋过程中的突出贡献。不过,阮晓露还隐约觉得,答里孛之所以出手豪迈,也是希望她在接下来的维和行动中发光发热,多给大辽谋点利。
而另外一小部分金银,则是金国使节所赠。金使离开的前一晚,乌老汉来找她叙旧,吞吞吐吐地表达了完颜斜也的意思:宋使所赠之医书,但因其太过专业,完全在他们的汉语水平之外,就连乌老汉也难以理解。如果南国江湖中有什么出色医人,可以解读此书、学以致用的,欢迎引荐到大金国,包吃包住,待遇从优。
阮晓露当然满口答应。大宋国人才济济,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肯定有人愿意北漂闯荡。况且又是治病救人的善举,没理由不支持。
她物欲不高,知足常乐。除了努力让自己和家人活得舒坦之外,没刻意攒过什么钱。倘若放在几个月以前,这箱金银足以让她心花怒放,抱着睡它好几天;但自从见识过李俊快递来的方腊遗产以后,她心态平和很多,没那么容易激动。
“够娘养老。”她想,“以后的盐田分红也让他们攒着吧,别大老远送了,怪累的。”
不过她静心细思,又觉得此举颇有可玩味之处。女真百姓笃信萨满,生病了首先请求神明保佑,顶多服食一些土制草药,如若不愈,便认为是邪灵作祟,命中该有此劫,对死亡看得很豁达。
怎么就突然开始改变观念,寻访异族医师了呢?
莫非,是有大人物健康堪忧,又不信命……——
官船顺利登陆登州海港。那府尹范池白战战兢兢,伏地迎接。他对“沙门岛和议”一无所知,还以为这些大官要追究自己瞒报沿海匪情呢。
但张叔夜刚刚完成旷世之功,府尹私下那点小心眼,对他来说已是无足轻重。
张叔夜带着使团回京复命。他让阮晓露也随行:“朝廷少不得重赏于你,你琢磨琢磨,想要什么。”
他当官当得磊落,绝不是那等画饼之徒,别人给他尽心办事,他也不能教人空手而归。
阮晓露笑道,“您能帮我求一纸赦书吗?”
张叔夜吓一跳,“什么?”
其实阮晓露是想起原先那个水浒世界,浪子燕青机缘巧合,得到皇帝一张亲笔赦书,日后自在行走江湖。现在燕青大概不需要这玩意,这福气能传给她吗?
张叔夜想明白她的意思,脸一板,“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阮晓露忙道,“就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张叔夜冷笑,“有这好事,本官先去求一张。”
阮晓露也只是试探一下,并不坚持。若天下太平,她仅凭自己的名字已经可以独行江湖;若世道大乱,一百张赦书也没用。
“倒是可以给你讨个封号。”张叔夜提议,“你若看上哪个贵胄公子,以后嫁人,也不算辱没了他。”
阮晓露哭笑不得。这张大人思想挺开明,就是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对平民瞧不太上。
“那正好。”她笑道,“我看您家大公子相貌堂堂……”
张叔夜脸上一抽抽。好心关怀一句,她蹬鼻子上脸!
“早定亲了,不劳挂怀。”
“二公子也风度翩翩……”
“阮姑娘,”张叔夜忍无可 忍,“本官建议你先回梁山,等待朝廷敕令,协助安排义军事宜。兹事体大,当以此为重。至于颁赏之事,以后再说,总不会亏了你的。”
第 265 章
半个月后, 天使到来,带来朝廷旨意:近来北方辽金两国休战,听闻山东梁山泊一伙江湖豪杰, 施行仁义,不侵州郡, 不害良民, 专做扶助乡里、惩恶扬善之事。现通过大宋朝廷,诚邀梁山义士前去主持维和, 朝廷已经恩准其请求。当今用人之际,梁山好汉虽犯罪恶, 各有所由, 尽行赦免。令成立“梁山保毅军”, 保留原先编制, 募集兵马, 即刻出发北上, 为国分忧……
晁盖等人早得阮晓露通报, 准备停当, 跪拜听旨。
济州太守宋江陪同天使,乘马亲往山寨。聚义厅里张灯结彩,宋江立在几束红花之下, 看着那天使一句一句地训读圣旨,心里五味杂陈。
这本该是他梦寐以求的招安场景。而如今, 地方没错,人也没错,环境布置也都没错, 唯有圣旨的内容不尽如人意:梁山军马并没有被国家收编,而是成了被国家承认的“义军”, 不隶属于任何衙门,不需要响应朝廷征召……
相当于,洗白了,但没上岸。
宋江心中忿忿不已。投票投票,大好的编制没了,只落得个临时合同工,连个乡间团练都不如,这帮兄弟还笑得出来!
不过表面上,他还得尽太守父母官的职责,将众兄弟勉励了一番,提醒他们即便是独立兵马,也要尊重皇权,尊重体制,沿途行走需要恪守礼仪,不得殴打地方官。一路食宿自理,不许骚扰百姓……
晁盖带着一帮兄弟大声回:“知道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吃皇粮,也就不用给皇帝卖命。山上兄弟怀着这么个朴素的观念,觉得“临时工”也挺不错。
天使问道:“维和义军人数以三千为限,定时换驻。这第一批的统领是哪个,定好了没有?”
“是我。”林冲上前一步,沉稳地道,“林冲定不辱使命。”
在天使到来前的几日,山寨开了几次大会,商议维和带队人选。大伙起先一边倒的推举阮小六姑娘,盖因此事是她起头,而且她机敏过人,惯会随机应变,到了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有她冲在前头,起码不会让大伙吃亏。
但阮晓露三思之后,还是推辞。此行说是维和,但肯定会有用到武力的时刻。她没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带几个人江湖火拼她可以;但这种国家级别的任务,容错率低,不敢轻易挂帅。
还是让经验老道的林冲做统率。阮姑娘作为参谋随行。
至于她在山上的诸般职务,已经分配给多个可靠下属。阮晓露平时就注意培养手下人的独立工作能力,离了她,日常运转不成问题。
林冲头戴嵌宝头盔,身披烂银铠甲,持着丈八蛇矛,一簇旗幡飘在身后,日光下闪耀人眼。梁山太平许久,很多新招喽啰没见过林教头全身披挂的样子,看得呆了,彩声欢呼声不断。
另有一温婉妇人,立在后勤辎重队伍末尾,也抬头注视全身披挂的林教头,眼中全是星星。
她身边,一个小丫环脸色复杂,欲言又止。
“娘子,你要和官人团聚,啥时候团聚不好,非要此时随军,你不知道那边有多艰苦!我听说人都是吃生肉……”
张贞娘莞尔一笑:“虽然苦,但他已非戴罪之身。我与他夫妻团聚,堂堂正正,胜似以往提心吊胆。”
起初,阮晓露将她一家人救出东京,行到济州府城,张贞娘却执拗不前。只因她是清白人家女儿,就算对丈夫眷恋再深,也不肯委身土匪营寨,做一个粗俗低微的“压寨夫人”,在国家律法的高压之下苟且喘息。
她心想,自己的丈夫是个英雄,一定能等到国家大赦,或是戴罪立功,或是其他机缘,重新清清白白的回到人间。
她等了好几年,等到自己都习惯了与老父相依为命,习惯了每日去织坊指挥劳作,自己赚生活,这一天却忽然来到了。林冲匆匆来到她的织坊,压抑着兴奋的语调,告诉她梁山获赦,转为义军,不日即将北上执行任务。他报名了第一批。半年以后回来,再和她团聚。
张贞娘怔住半晌,当即道:“家眷可随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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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甫一开始,按照国家惯例,朝廷并未准许义军兵马携带女眷。但马上遇到反对声浪:正规军马不带家眷,那是因为朝廷要把家属留在后方当人质,防止将领起异心。但俺们又不是朝廷军马,而是独立武装,凭什么要接受这种憋屈安排?俺们偏要带家眷!
于是派人去和张叔夜谈判沟通,说此行主要任务并非作战,而是协助维持当地秩序,不需要长途奔袭,带些眷属也不影响机动性。更何况,梁山上的妇女可不止是“家眷”,大多都承担着各种职责,要是一概留在后方,很多重要职位无人打理,队伍反倒难以运转。
就这样,争取到了随军携带眷属的许可。队伍中分出单独的妇女营地,以方便大伙居住行走。
张贞娘精于纺织缝补,完全有资格随军后勤。当即打包行李,织坊生意托付给合伙的姐妹,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保毅军后勤组。期间张教头得到消息,特意从东京城赶回来,劝了两天,劝不动,只得长叹一声,把林冲从山上叫下来,亲自训话一个时辰,大意是我闺女少一根头发,我拼着老胳膊老腿儿也要抡死你个渣渣。
林冲尚在唯唯,旁边罗泰嘴贱,说老丈啊,我听说林教头可是休妻了的,如今跟令爱没甚关系,您何必端那丈人的架子?
张教头怒火中烧,摸出那皱巴巴休书,三两下扯得粉碎:“谁被休了?你说谁被休了?我看你才被休了!”
林冲怔了好久,淡淡道:“那休书是当年高太尉逼迫我写,实做不得数。”
罗泰被自己多年领导背刺,喊冤叫屈,被林冲派去刷了一夜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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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苦了锦儿。她是贪图安稳的性子,自家娘子为爱奔赴远方,她总不能撂挑子不干吧?
张贞娘早知道锦儿所想,笑道:“你嫌苦,你留在济州便好。李小二那个伶俐的小舅,近来不是常来找你?”
锦儿飞红了脸,道:“那又怎么样!我就要跟娘子一辈子,他比得上娘子么?”
张贞娘温柔地道:“我说真的。你又没卖身给我家,去留随意。留在济州,还可以帮我照看织坊。我回来后,自会多多赏你。”
锦儿咬唇不语,内心抉择。
梁山人众多有听说过林教头娘子的往事,但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当即一个个跑去拜嫂子。张贞娘应付不暇,窘迫不已。林冲在应付天使,也顾不过来。还是后勤组内其他女眷给她解围,把来看热闹的统统赶了出去。
“敢得罪这位娘子,哼哼,往后小心缝好的衣裳里给你扎枚针!”——
其余北上将领包括、鲁智深、武松、阮小二、阮小五(三兄弟抓阄,阮小七留下照顾老娘、统领水寨)、梁红玉、何成、孙二娘,张青,顾大嫂、孙新……
二十余马步水军头领,各自带领精锐喽啰,一共两千之数。
此外,梁山已下发江湖令,邀请有志之士一同参加维和,替天行道,扬我江湖健儿威名——当然,不是随便谁都能入队。须的是和梁山交情深厚、“积分赛”榜上有名的侠士侠女,才能前来组队,而且全程要听梁山指挥。
几日里,拉拉杂杂,也聚来近千江湖同道。有的是为了增加江湖阅历、提升自己,有的纯粹想出去看看风光、交交朋友,有的只想顺便蹭个朝廷赦免,有的是卷不过本地同行,盘算换个地方发展发展……总之,在基本的“政审”通过以后,都编入保毅军,姓名造册,分发军器粮饷,分拨营帐,寨主晁盖过来一一敬酒。
还有左近乡里的一些青壮男丁、泼皮闲汉,早就倾慕梁山好汉威名,此时一并聚来看个热闹,顺便报名——当然大部分都被刷了下去,但也有少数通过审查,当即编入队伍,成为光荣的喽啰一名。
这是朝廷正式承认的民间武装,加入其中, 虽算不上光宗耀祖,但也不算违法犯罪。
梁山众人也在其中发现诸多老朋友,嘻嘻哈哈打成一团。
二三十个盐帮帮众,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江南局势经年混乱,如今总算稍微稳定了一些,各路绿林势力重新达到平衡,没那么多腥风血雨,不需要他们日夜争斗。
这些都是心思活络之人,听得李俊描述那北境风光,心向往之。已经向李帮主请示过了,请个长假,跟着梁山兄弟北上见见世面。
“对了,阮姑娘。”一个认识阮晓露的道,“登州的兄弟通报,你介绍的那几批辽东灶户,已在登州海滨居住生产,受我帮里保护,你尽可放心。帮主大哥知晓此事,也让我们跟你好好道个谢。”
说着行下礼去。阮晓露架住,笑道:“让他亲自来。”
前面那人笑道:“再等三两月,等拿下金山盐场,高低得让他过来给你磕个头。”
阮晓露心道,盐帮如今地盘挺大,沿海连成一片。登州的事,江南也那么快知道。”
顾大嫂敏锐地捕捉到刚才他们话里的一个字——
“几批?小六只介绍了一批灶户呀。有个姓郑的……”
几个帮众口径一致:“好几批!一共几百人呢!都说是一位持有盐帮信物的姑娘大王介绍的!——你别赖,还能是谁?”
阮晓露和顾大嫂面面相觑。看来继郑佛娘率领的那帮偷渡客以后,辽东幸存灶户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地走线进入宋境,投奔宋国盐帮——大约全都打着“阮姑娘介绍”的旗号。
“辽东灶户用脚投票,全都润了,女真人要没盐吃喽。”阮晓露幸灾乐祸地想,“还好和谈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这些。”
几个帮众忽指着一处道:“那是谁?梁山上没见过,是哪位新头领,我们去拜见一下。”
早有一群梁山喽啰簇拥过去,招呼:
“哟,卢员外,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卢俊义威风凛凛,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身后跟了四个壮健家丁,挑了一副铠甲、一担金银细软,俨然一个富甲四方的猛将。
“我来兴师问罪,”卢俊义板着脸,笑道,“我那小厮燕青,被你们拐到哪里去了?去信几次,他居然不肯回家,说是在施展本事,跟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哼,我猜是在吹牛,难保不是在你们这里混吃混喝。”
阮晓露连忙迎上,拍胸脯打包票,说燕青此时正在公干,所做之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河北找不到第二个能胜任的。卢俊义方才转嗔为喜,笑道:“他还有这本事?这小子惯会作怪,你们可别让他给骗了。”
卢俊义身为河北首富,当然不会为一个小厮而亲自跑腿。他是来参加义军的。
“吾自幼赤心报国,志气凌云,建立功勋,叵耐一介白身,无有门路。”卢俊义对晁盖拱手,“闻到贵寨募兵北行,卢某厚了脸皮,也来凑个热闹。若能建立功勋,也不枉这一身的本事。”
晁盖表示受宠若惊,“员外偌大家业,可有安排妥当?”
“无妨,”卢俊义不在意地道,“自有管家打理。”
旁边若干底层出身的好汉不由得替他捏把汗。卢家几代豪富,钱来得太容易,如此不当回事。
阮晓露也觉不妥。依稀记得原著情节里,卢俊义被赚到梁山以后,他的管家狼子野心,撺掇他老婆一起霸占他家产,还试图谋害于他——当然算不得什么高智谋的计策,但卢俊义一辈子没吃过亏,毫无警惕之心,欣然中招,险些丢命,吃了好一番苦头。
如今卢俊义并未被“赚上梁山”,府中情形也许有所不同,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阮晓露和吴用商议几句,叫来一个留守梁山的好汉:“石秀大哥,相烦你每隔一个月,跑一趟大名府,帮着卢员外监督府中上下人等,但切莫引人怀疑。若发现他们有贪财背主之意,即刻回来汇报。卢员外跟咱们一起替天行道,咱也得让他后顾无忧。”
石秀被阮晓露吩咐来吩咐去,原本不以为然,吊儿郎当的听着;听到“监督”二字,面色回暖,凉飕飕地道:“这个容易。谁心术不正,我定会让他无所遁形。”
卢俊义笑着推脱:“怎么会!不用那么麻烦。我还有浑家在彼,一同打理家业,如何错得?”
石秀一听,眼更亮了。你把老婆和管家一起留家里?
“那他们定然……”
好歹在梁山泊落草日久,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得罪人,石秀临时改口:“那更得定时相探,免得尊夫人一介女流,受人欺侮蒙蔽,无人主持公道。”
卢俊义深以为然,连忙称谢。
北面小路上忽然骚动。有些新上山的喽啰奔走相告:“美人!来了个大美人!大家快去看!”
呼啦啦,一群忠实小弟撇了卢俊义,脚打屁股,作鸟兽散,把个大员外晾在当中,尴尬无限。
有那资历深的,跟着探头一瞧,赶紧道:“收收眼睛!这是山东有名的侠女一丈青,谁敢对她没礼貌,有你好瞧。”
扈三娘红衣银甲,骑一匹白色骏马,精神抖擞地小跑而来。她背对阳光,所到之处,花草为之增色。
“这是我亲自训练的一百庄丁,带他们来磨练磨练。”
祝家庄一役后,她和扈成兄妹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打理家产,跟梁山做买卖,很是扩大了一番家业。扈三娘将梁山打擂得来的经验学以致用,训练了一批得力庄丁,近来已不必亲自押镖。
阮小七嬉皮笑脸迎上:“你哥哥呢?他还跟我夸口,伤好以后,再打一架呢。”
“你不去维和?”扈三娘斜睨他一眼,“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我还以为阮家兄弟会争着上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阮小七不好意思说自己抓阄输了,气哼哼扭头就走
晁盖见扈三娘居然自带一百兵马,俨然一个巾帼将领,喜得合不拢嘴,“女中豪杰”又夸了几十句。扈三娘不会客套,只微微一笑,行了礼,去和相熟的梁山姐妹叙旧。
小喽啰跑来跑去,忙不迭地将这上百人的名字登记造册。写着写着,又有旁人前来投奔。登记的速度跟不上新人报名的速度。
“丧门神鲍旭、锦豹子杨林、混世魔王樊瑞、滦州虎韩伯龙、没面目焦挺……嘿,人还挺多……喂,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岳飞?绰号是什么?”
“没有……”
岳飞立马被无数人围住。众好汉将他上下打量个遍,七嘴八舌地道:
“行走江湖,怎么能没个绰号?老哥我给你想几个!你挑!——霹雳狂魔!赤焰阎罗!飞天霸王!神拳金刚!……”
“他年纪幼小,还是低调为上,依我看,就叫小毛头,病狸猫,绝对不招恨。”
“你是上次的射箭冠军不是?小李广有人用了,小养由基也有人用了……唔,只能叫小花荣……”
“小太史慈也可以。”
“会射箭的那个叫黄忠,你个文盲。”
“你才文盲,萧秀才明明讲的是太史慈……”
第 266 章
岳飞挑着个大包袱, 人生地不熟,只好任由旁人品头评足。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指出:“两个都善射。不过我不需要绰号, 多谢兄台关心……”
先前那两人停了争执,一致笑道:“小孩家懂什么。有了绰号, 行走江湖才有底气!你这名字, 重名重姓的,天下少说也有千儿八百。没个诨号, 谁知道你是你?……”
“别听他的,我也没绰号。”阮晓露挤出人群, 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先前那几人的高谈阔论, “天下就一个岳飞, 直接记名字就行。”
岳飞总算松口气, 余光一瞥, 认出面前的小姐姐, 咣当一声, 放下扁担, 将那大包袱解在地上。
“还你!”
阮晓露一头雾水,“你欠我啥了?”
弯腰一掀,包袱里三张弓, 新漆鲜亮,还没上弦, 弓梢无磨损,一看就是新近制作。
才想起来,全运会期间, 她不顾张叔夜的禁令,悄悄潜回梁山参赛。水边无人接应。幸而遇上刚刚下山的岳飞, 帮她射了三支号箭?——每一枝的距离都能打破梁山记录——直接通知到水寨,这才给她叫来了船。
这三支箭射出去,由于力道太大,报废了三张硬弓。阮晓露当然不会怪罪岳飞。赛后山寨清点兵器财产,她自掏腰包,赔上了这三张弓,然后就把此事抛在 脑后。
岳飞却一直惦记这事,今日来投义军,还特地做了三张弓带来,主打一个宁可麻烦自己,绝不让旁人吃亏。
梁山当然不缺弓。但人家大老远带来,阮晓露不好推却,挑了一张最软小的,当即背上。
岳飞手作麻背反曲弓!就冲这装备,她也得开始认真学射箭!
“其余两把,你带着用吧。”她笑道,“对了小岳,你这次出门,家里人知道吗?你师傅知道吗?”
虽然岳爷爷盛名传于后世,但眼下他年纪太轻,变声刚结束,一副初入江湖的萌新之相,阮晓露想膜拜也膜拜不起来,不如坦坦荡荡把他当个道上兄弟。
岳飞此时尚未成年。虽然在当前时代,像他这么大的平民青少年早就开始干活谋生,但他这一次行得太远,阮晓露生怕过几个月,他的家长找到梁山来要人。
“我的师父去世了。”岳飞黯然道,“家计艰难,我已禀过父母,自行出来讨生活。”
阮晓露深感遗憾。岳飞这么厉害,他的师父必定是绝顶高人,可惜不能相识。
“好。”她道,“今番既然来了,别的我不保证,至少饭管够……”
岳飞又问:“有饷银吗?家母多病,做不得农活。”
旁边人都笑:“小兄弟,你不是来替天行道的吗?要挣钱,回去给财主看家护院去。”
岳飞一板一眼道:“替天行道要紧,但也得养家啊。”
即便是后世封圣的军神,在他少年投军之际,所虑不过养家糊口,让家人乡亲安稳过活。
众人都乐了。根据大伙以往的经验,凡投奔梁山的各路豪杰,凡是开口江湖道义闭口仁侠正气的,一般都是滥竽充数的骗子;反倒是踏实盘算过日子的,人品都差不到哪去。
阮晓露道:“铁面孔目裴宣已经制定了一套军功颁赏制度,大小功劳都有银子领。你去找他了解一下。”
在梁山上,一切财产归公,吃饭穿衣都有山寨包圆。今番出了梁山,进入社会,“公有制”当然不能再沿用,“军功换跑腿”也不太现实。因此相关领导制定新规,约定义军每人都能领到饷银,覆盖基本生活用度,数量和军功挂钩。至于这银子谁出,梁山公库先垫一部分,出了国境,向辽金地方官府支取。有白纸黑字盖国印的和约为证,相信他们不会赖账。
岳飞谢了。
这么多临时赶来的友军,大多互不认识,虽然跟梁山好汉都友好相处,毕竟并非生死兄弟,没法立刻打成一片。况且大伙在江湖上各自闻名,谁也不服谁的管。晁盖建议,“友军”部队中另行推举一个副将,配合林冲工作,带领这些新加入的义军成员。
无数声音当即大呼:“卢员外!卢员外!”
卢俊义有钱有本事,外形出众,性格大度。上次来梁山观光一遭,给全山老幼都发了红包,堪称行走的财神爷。虽说梁山好汉轻财重义,但天上掉钱谁不爱,很多小喽啰自发成为其粉丝,理所当然地推举卢俊义成为义军副统领。
扈三娘在一旁不高兴:“我带的人最多,为何不让我带队?”
卢员外再帅气多金,她也瞧不上,觉得他行事缺根弦,比当年的自己还不谙世事。
也有几个外地好汉,在自家山头上都是独霸一方的老大,跃跃欲试地毛遂自荐,想当这个二把手,过后江湖上横着走路。
闹了一会儿,想起来军中有个参谋:“阮姑娘!你说,他们谁也不服谁,咋办啊?现上山去打擂,一轮一轮的,也来不及呀。”
阮晓露眺望远处。晁盖、吴用等几个领导,此时正在和宋江及济州府人员商议文书手续事宜。大军在梁山脚下扎寨,估计要明天才能出发。夕阳斜照,将无数营帐染成橘色,惊动左近百姓,三三两两地好奇探头。
她当仁不让,道:“按咱们梁山的规矩,当然是谁行谁上——都有谁想竞争这个副统领的位子?卢员外?好,请站这里,让大伙认识一下……”
除了卢俊义、扈三娘,还有盐帮的王擒龙、芒砀山的混世魔王樊瑞、相扑高手没面目焦挺、江湖路路通锦豹子杨林、史进的前搭档白花蛇杨春……一共数出九个候选人。
周遭众人围拢过来,习以为常地占座占位,等着看打架。几个竞争对手也摩拳擦掌,扈三娘咬着一束红绳,束起头发。
阮晓露笑道:“这是要当统领,不是打手,不能只比武功,诸位不必紧张。”
围观人众齐齐“咦”一声。
难不成还要比谋略战术?背《孙子兵法》?
阮晓露令调拨一百个梁山喽啰,按顺序报数。十人一组,分成十组。
传令间隙,她忽然道:“岳飞!你想不想来试试?”
岳飞正在向鲁智深请教杖法呢,她叫了好几声,才跑过来,莫名其妙。
“姐姐?——参谋?”
总算想起来叫军衔。
“九个人不好比。”阮晓露一本正经,“你来凑成十个,我好出题。”
岳飞问了旁人几句,得知是在竞争副统领之职。不知阮姑娘有何秒策,还得数人头,把他拉来凑数。
不过反正闲来无事。岳飞拱手:“听从吩咐。”
就当帮她个忙。
“好。你们几个抓阄,各自认领一个十人小队。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分组过程全凭运气,可以认为每组队员能力相似。”阮晓露快速道,“我刚刚数出了一百张军功券——过去投票作废的,不必珍惜——每个喽啰身上各带一张,缠在腰带里。其中九十张军功券,背面用墨水涂了黑色;十张军功券,背面用朱笔涂了红色。每组的十个喽啰中,九个携有黑色军功券,一个携有红色军功券。”
十位选手认真聆听。焦挺低下头,伸出十指比划。
“在我宣布比赛开始之后,你们的任务,就是带领自己的十人小队,尽可能多的夺取军功券——可以用武力,但不能致人受伤死亡,否则不但立刻判输,还会军法处罚——也可以用威逼利诱、花言巧语、坑蒙拐骗、阴谋诡计,随便什么方法。也可以跟别人组队结盟,当然也可以博弈斗智。总之,半个时辰后集合,哪个队伍拥有的军功券最多,哪位选手便可获胜。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比赛结束之际,如果自己小组的红色军功券丢失,则算作自动出局……”
扈三娘立刻问:“如果先丢失,又夺得别人的呢?”
“可以。只要在比赛结束之际,拥有至少一张红色军功券,便可拥有计分资格。”
岳飞高声问:“可以要求自己的队员对身上军功券的颜色保密吗?”
“只要是在上述规则允许范围之内,尽可自行制定计策。”阮晓露道,“比赛场地,东至寨主大营,西至替天行道旗,南至水边玄女碑,北至朱贵酒店的马厩。凡出界者——”
卢俊义满怀希望地说:“一律判输?”
那他只要施展神力,把别人推出去就行了!
“凡出界者,即刻离开比赛,他身上携带的军功券也跟着作废。”阮晓露边想边说,不慌不忙地一边打补丁,“但是小组其他成员可以继续比赛,直到时间截止。”
她顿一顿,在选手们脸上看到各色表情。
“周围大家都是见证,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若有任何违规,定然无所遁形。大家后退!”
阮晓露大声一吼,无数看客兴奋地向后挪动,清出比赛场地。
“这样比试,公平合理,有没有意见?没有的话,放下手里兵器,到玄女碑这里来起个誓。”
虽说她相信这几位选手的人品,但按照梁山的打擂惯例。迷信环节还是必不可少。不过她也挺喜欢这个仪式感。放到现代,运动员参赛之前不也得宣誓吗。
她语速快,十位选手被她连番鞭策,头脑懵着,不及思考,都聚到玄女碑下。宣誓抓阄,各自认领了一队喽啰。
樊瑞笑呵呵地跟喽啰们打招呼:“梁山的兄弟们好……”
“比赛开始。”
阮晓露一声令下,众人皆惊。十个小队立在原处,都没动弹。
“等等,”扈三娘道,“得让我跟队伍熟悉一下吧?人都还不认识……”
“真行军打仗时,敌人可不等你们寒暄。”阮晓露笑道,“比赛开始,你们有半个时辰。”
旁人齐声呐喊。
过了有那么一秒钟,只听卢俊义大喊:“小的们,跟我上!先发制人!”
仿佛一颗顽石入水,一瞬间,场地里乱成一团——
大多数喽啰还没认全自 己的队伍,跟主帅也不太熟。在场地里乱跑乱斗了一阵,混乱中已经有人丢了军功券。
扈三娘占得先手优势。因为十个选手里只有她一个女将,麾下喽啰不会认错人。她迅速聚拢自己的队员,击退几次毫无章法的进攻,带着队伍撤退到场地边缘。由于场地里队伍多,扈三娘一队悄然撤退,其他人并未穷追猛打。扈三娘这才偷得喘息之机,快速记住几个队员的面孔,开始商量战术。
“哪个身上有红色军功券,大家重点保护他……”
王擒龙则操着淮北口音,大声叮嘱队员:“谁都不许泄露自己军功券的颜色!盯紧一个人,以多打少!……”
樊瑞、鲍旭、杨春本是山大王出身,领导团队颇有经验。一边指挥防守,一边令队员大声通报各自姓名,还见缝插针地勉励了几句,进行了一次战火中的团建。
杨林和韩伯龙都是江湖独行侠,办事全靠一身本事和运气,没带过团队。此时也不知该如何领导,只好身先士卒,率先冲锋。一群喽啰“忠心护主”,一窝蜂似的跟在后面,倒把他俩险些绊倒。
卢俊义小组的战术就是没有战术,仗着自己的九尺身高、一身精雕细琢的功夫,十个喽啰都跟在他身后,好似老鹰背后的小鸡,一路怪叫平推,横冲直撞,顷刻间击败好几个倒霉喽啰,也不知是谁家的,一拥而上,夺了黑色军功券。
不过打了几场,就出现新的问题。卢俊义又打倒一个岳飞手下喽啰,简单一搜身,“咦,他身上没有军功券。”
“当然没有了!”那倒地的喽啰反倒委屈,“都被您老人家抢过一次了!”
卢俊义笑道:“抱歉。不过你可得勤练功夫啦。”
既非性命相博之战,对手之间也很礼貌,顶多阴阳怪气地损上几句。
卢俊义环顾四周。全场一百十人,混乱之中,谁也记不得到底谁被抢过军功券。
军功券藏在腰带里,无法一眼看出谁身上有、有几张。这就大大增加了比赛难度。可想而知,按照“赢者通吃”的自然规则,随着军功券越来越集中于本领高强之人身上,随便打倒一个人,寻获军功券的几率越来越小,无端浪费时间和体力。
卢俊义轻轻一推,把那喽啰推到场地之外。拿不到军功券,减少一个别人的生力军,也算有点用处。
这是第一个出局的。岳飞手下此时只剩九人。不过他也并非任人宰割。比赛刚刚开始,在大家都还在发愣、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岳飞已经迅速问明了队员姓名,设计了一套战斗暗号——何时聚拢、何时分散、如何提醒旁人危险、如何分辨友军……
开场不到一炷香工夫,岳飞的小队始终在边缘徘徊,没有大规模抢掠军功券,但也没丢。只是因为太靠近场地边缘,反倒被卢俊义推出去一个。
扈三娘“磨刀不误砍柴工”,分派好战术,此时率众冲上。她将手下小队分为前锋、侧翼和掩护,十一个人扇形排开,俨然一个小小的楔形阵。在扈三娘的指挥下,迅速截住一个落单喽啰,搜身——
“啊,没有。”
接连好几个喽啰在她手中束手就擒,可是身上都没有军功券。
扈三娘猛地醒悟:“他们把军功券都集中放在一个人身上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焦挺、樊瑞等人几个选手这才反应过来,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可是,他们一不知采取这种策略的是哪个队伍,二不知军功券被转移到了谁身上。风声鹤唳地互相观察,但大家脸上都没写字,什么都看不出来。
扈三娘眼尖,忽然发现丧门神鲍旭身边的喽啰,队伍排列得格外紧密,将鲍旭紧紧护在中间,密不透风。
此次比赛,比的是强夺军功券,并非“擒贼先擒王”。队员只需攥紧手里军功券,并不需要拼尽全力保护主帅。
除非……
扈三娘目光一霎,忽然发现那个姓岳的半大小子立在一丈之外,同时盯住鲍旭,若有所思。
两人同时得出推论,鲍旭身上,多半藏着全队的军功券。
扈三娘心思飞转。论本事,她在鲍旭之上。但如果贸然冲上去收割,就等于让岳飞黄雀在后,平白捡漏。除非先对付岳飞……
正待发号施令,忽然,岳飞走近,好像只是打个招呼,轻声道:“一起上,对半分。”
扈三娘吃惊地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他就不怕她合作以后马上翻脸,一张也不分给他?
或者,他凭什么认为她会信任自己,不怕他出尔反尔?
岳飞神色泰然,眼神指指场地另一侧打成一团的几个队伍,道:“再猜忌,谁都得不到好处。”
扈三娘眉梢一挑,仿佛发现了游戏的新玩法。
“一起上。”她道,“红的归我。”
“好。”
两人各自整肃队伍,一个佯攻,一个偷袭,鲍旭的队伍很快不敌,几个喽啰被丢出场外,鲍旭本人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十几只糙手在他身上乱摸——
“咦??”
鲍旭哈哈大笑:“兵不厌诈……”
岳飞忽然纵身跃起,扑倒一个向外急跑的喽啰。
“在这里了!”
从那喽啰腰间,掏出一叠十几张军功券。原来却是鲍旭的疑兵之计,军功券藏在他身边的喽啰手里。
军功券中果然有一张红的。岳飞毫不犹豫,丢给扈三娘。
扈三娘微觉过意不去。若不是岳飞机智,这一次差点扑了个空。岳飞却依然信守承诺,没趁机讨价还价,给自己要好处。
“岳兄小心,”她提醒,“你身后有人要偷袭。”
岳飞击退两个炮灰。两个小组迅速瓜分了剩下的军功券。
鲍旭自作聪明,结果全组军功券被人一锅端,气得破口大骂。旁边看客如同看了一场猴戏,笑得前仰后合。
阮晓露笑着提醒:“时间过半,大家抓紧。”
领导们还在忙。不少头领闻讯而来。前排看不见,就上树、上房,唯恐错过好戏。戴宗近来事务繁忙,已经三天没睡觉了,一双黑眼圈比脸大。此时也强撑着,灌了口浓茶,让小喽啰把他扶到水亭顶上去。
花小妹干脆让花荣把她扛肩膀上,兴奋地大喊:“扈三娘!你去后面包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卢员外,你这样不行的,只进攻不防守,这叫狗熊掰棒子,你看你的人都丢了好几次……啊啊啊,小心!”
花荣斥道:“观棋不语,别瞎支招。”
因着崔瑶琴产期临近,兄妹俩都选择留在山上,照顾家人。此时只能过过嘴瘾,在想象中驰骋疆场。
不过阮晓露也没制止场外观众乱喊。既然是模拟作战,那就模拟个彻底。真正打仗的时候,战场可不是游戏里的沙盒,不会只有干干净净的敌方队伍供你练级。真正的战争环境复杂多变,也会时刻出现无端干扰——野兽、百姓、假情报、糟糕天气……
“红色军功券应该是相当于每一队的帅旗。”杨志一板一眼地分析,“黑色军功券大概相当于粮食辎重。须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能夺得敌人的粮草,让敌人后勤乏力,便已胜利一半……”
林冲也捻须赞道:“这种比赛,改进一下,以后可以用来练兵。”
“阮姑娘,”刘唐由衷表示膜拜,“你如何想到这么聪明的法子,这跟打仗差不多了!”
史进笑道:“人家是深藏不露,要是让她上场,这十个肯定都不是对手。”
阮晓露看他一眼。这史进不简单,追姑娘追了一年没进展,这嘴可是愈发的甜。
“妹子,”张顺悄声问:“这局有解法么?该使什么计策,才能最终稳赢?你悄悄的说,我不声张。”
阮晓露笑道:“你们抬举我。这种局面,纯靠随机应变,哪有标准答案。”
其实这游戏纯属她灵机一动。若是让她上场,未必能占得多少便宜。此时的梁山内外,聚集了北方绿林最顶尖的高手,有的天赋超群,有的多年苦练,有的得遇名师,有的际遇非凡……单论各项本事,阮晓露自认并不能独占鳌头。
但她的优势并不在此。她就像一个尽责的教练员,理论知识过硬,目标导向明确,指导经验丰富,虽然自己的实力比不上手下的运动员,但全靠她,才能激发出运动员最大的潜力。
至于她即兴设计的这场比赛,也只是参照了多种体育赛事的轮廓,并非真正的模拟作战。
不过,体育和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都不仅需要肌肉 ,更需要脑子,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字:赢。
一场游戏之战,大大拉近了陌生伙伴之间的距离。不仅参战的,还有观战的,都兴致勃勃地分析战术得失,好像多年的老友——
此时场内局面更为混乱。见扈三娘和岳飞临时结盟,旗开得胜,不少人也生出效仿之意。但大家都不太熟,无法对陌生人全心信任。樊瑞和杨林刚刚“联手”,转而又互相背刺,反而让别人渔翁得利,抢走了红色军功券,赢来观众的大声嘲笑。
王擒龙在盐帮历练多年,原本也是个小小头脑,惜乎淮北口音太重,和队友交流充满障碍。他意识到自己大概当不得副统领,但也不愿放弃比赛,干脆开始捣乱,坐在地上大声吆喝,说自己这还有五张军功券,一百两银子一张,谁给钱就卖给谁。
卢俊义当即笑道:“我全要了!”
反倒把王擒龙吓一跳:“员外,你当真啊?”
杨林带领自己的小队左冲右突,忽然捡了个大漏,从鲍旭团队手里夺到了三张黑色军功券。正在偷着乐,不防背后有人偷袭,抢走了他们唯一一张红色军功券。杨林大急,想起阮晓露所述规则——丢了红色军功券,比赛结束时直接判输,连忙带人去夺。好容易夺回红色的,黑色军功券又丢了五六张……
出局的越来越多。此时场边已经站了三十几个喽啰,还有几个选手也先后被扔出场外。有的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安心躺平观赛。有的不愿接受失败,化身场外指导,继续指挥自己的喽啰大杀四方……
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阮晓露画出的比赛场地约莫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且有土堆、乱世、树丛、井栏等障碍物。参赛队员只能看清自己周身数丈之内的场面,却无法纵观全局。赛程过半,很多人没头苍蝇般跑来跑去,体力跟不上,坐在地上喘粗气。
但奇怪的是,只有岳飞一人,似乎开了上帝视角,又似乎记忆力超群,谁身上有军功券,谁身上没有,谁在角落里落单,谁刚刚体力透支……他都一清二楚,马上就能率队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因着此项,他的队伍体力下降没那么快,对上敌人的时候,赢面甚大。刚开局的时候,他手下的喽啰第一个出局,让他在人数上处于劣势;现在比赛进入尾声,别人的队伍纷纷减员,岳飞手下不多不少,依旧是九个人。
阮晓露来了兴致,目光追随岳飞。
不少观众也发现了,这个年纪最轻的少年弓手,正在不声不响地收割全场。
问题是,他怎么做到的?
第 267 章
花小妹眼尖, 忽然指着对面一个树梢:“那是岳飞的人!”
几百双眼睛同时上移,同时看到:甫一开赛,就被卢俊义丢出场外的、岳飞手下那个喽啰, 此时并没有和其他败将一起观赛,而是悄悄爬上一棵树, 占领了东南部制高点, 全场局面一览无余。
他成为一个尽忠职守的哨兵,一直在专心瞭望, 用手势和自己的小队通报战况,哪里薄弱, 哪里有敌人集结, 哪里可以捡漏……
别人都还在二维平面上奔波时, 岳飞已经给自己开了个三维立体全范围地图。
而且这个哨兵因为早已“出局”, 理论上处于无敌状态。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 想冲上去把他掀翻, 却发现如果要碰这哨兵, 自己首先也得出局, 权衡之下,还是不敢轻易离场。
卢俊义听到场外观众呐喊,总算明白了岳飞的打法, 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喽啰还是他自己亲手推出场的!
合着是岳飞有意安排的!
“小小年纪,心眼恁多。”
卢俊义忍不住想念起自己那个“憨厚耿直”、“忠诚听话”的小厮燕青来。
但岳飞这招实在太绝, 卢俊义立刻便想效仿。转念一想,自己堂堂河北三绝,拾人牙慧, 岂不丢份。还是硬着头皮,仗着人数优势硬冲。但岳飞的哨兵已能提前通报卢俊义小队的走向。卢俊义拦不到岳飞, 只能退而求其次,和扈三娘的队伍交了几次手,把她逼到场地一角。
扈三娘虽然武功精妙,毕竟比卢俊义矮了两个头,身材缩水一大圈。若是手持兵器,还能交锋几个回合。现在却是空手肉搏,登时劣势明显。
卢俊义忽架住她一拳,道:“扈家姑娘,你本事不错,今日只是比赛,并非对敌,伤了你,我也过意不去。这样,你将手中军功券交一半于我,我此后不为难你。你大可从别人手里夺回这些军功券。”
扈三娘张口结舌。卢员外这前半句话,深明大义,正气浩然;可后半句话拐弯太急,这明晃晃就是勒索!
卢俊义面带自信,大概觉得自己放人一马,功德无量。
他身后的喽啰也跟着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你又打不过!”
说也奇怪,明明是随机分组,可近半个时辰的比赛下来,各组喽啰都不约而同地沾染上了其队长的风格:岳飞的喽啰纪律严明,扈三娘的喽啰团结一致,卢俊义的喽啰毛躁鲁莽、盲目自信……
扈三娘心里冷笑。卢俊义大概以为自己这“阵前劝降”之计甚是绝妙。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武功上大约不是卢俊义对手;可总不能这么轻易地把夺冠的机会拱手让人——习武之人当不屈不挠,岂能轻言放弃。况且,若是真的让卢俊义做了义军副统领,统帅这一群五湖四海的散兵游勇,那画面该有多混乱,扈三娘可不敢想。
她心中莫名划过一个念头:虽然打不过,也要尽力打。尽量消耗卢俊义小队的实力,好让别人赢……
张了张口,刚要拒绝,忽然,卢俊义身后的喽啰骚动,惊弓之鸟一般散开。
“啊啊啊啊,员外救俺……”
只见三四十人摆出阵势,左右包抄,嗷嗷怪叫,一同攻来,当即将卢俊义手下的喽啰冲散。
此时已有三十多人出局,场上剩余六十余喽啰。除了卢俊义、扈三娘及手下的二十人,还有四十来个。这奔来的三四十人,俨然是场上剩余的全部有生力量。
卢俊义大惊,连忙转身,拳打脚踢,给自己人解围。
“他们怎的联合在一起了?——哎,你,你们不是樊瑞队伍的么?怎么跟岳飞的在一块了?”
“小岳兄弟厚道,”樊瑞双手成拳,放倒一个卢俊义的队员,笑呵呵道,“他说我有指挥之才,许诺让我做守护中军步军骁将。”
丧门神鲍旭从右侧杀到,大喊:“小岳将军能开三百斤弓!我最多只能到两百!他答应指点一二!卢员外,对不住了!”
卢俊义又惊又怒。他还在拙劣地“劝降”,岳飞已经把余人都策反了!
凡是多人混战,人数越多,越倚仗士气、纪律、训练程度、统帅调度……并非兵力强者一定得胜。譬如三千兵马对上一万,倘若指挥得力,以少胜多并非罕事;但反过来,总人数越少,兵力上的差距越能左右战局。譬如十人围殴三四人,除非这三四人在武功上高出一大截,否则多半只有挨揍的份儿。
此时场上三四十人一同围攻卢俊义小队,卢俊义再勇武,被七八个人缠在中央,也施展不开本事。身后的喽啰更是一个一个被放倒,军功券被搜出来,全部上交岳飞。有个喽啰本事不错,明明身上有三四张军功券,顽抗许久,就是不让人近身。岳飞也不跟他纠缠,一声令下,让自己的盟友组成人墙,把这人一步步推出场地,让他身上军功券都作废。
只要自己手里的券比别人的多,就算获胜。大部分人满心想的是把别人的券夺过来。但其实反向思维,让别人手里的券越来越少,也是制胜之道。
比赛临近结束,卢俊义才忽然悟到这一点,大喝一声,百人丛中施展本事,如入无人之境,将岳飞手下的喽啰一个个击飞出去。岳飞抢的军功券再多,喽啰全出局,到时候他卢员外手里就算只留一张,也能算赢!
岳飞手下都是梁山普通喽啰,一对一远非卢俊义对手,马上就有人被丢出场外。但这喽啰在离场的最后一刻,第一反应不是抵抗,而是将自己手里的军功券团成一团,丢给身边队友:“老刘,替我接着!接下来靠你了!”
岳飞手下喽啰一个个出局,但在“牺牲”之前,总能将珍贵的军功券传给队友,让军功券始终留在场上。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到最后,竟从中品出悲壮之意。
直到一个岳飞手下喽啰蜷缩在场地边角,用身体护住手里军功券,纵然身上挨了无数拳脚,也不改变姿势,直到队友赶来,把他的军功券抢救出去,那人方才滚出场外,鼻青脸肿地憨笑。
众人都觉不忍。有人大叫:“时间到了吧?”
话音未落,咣咣咣几声锣响。原来负责计时的小校看得太过投入,居然忘记敲锣。
战况一目了然。几个喽啰拥到岳飞身边,把军功券丢在他面前地上。扈三娘身前同样一堆军功券。至于卢俊义,武功全场最高,原本也“积蓄”丰厚,但最后关头让岳飞偷家,此时只剩三张黑券。其余选手要么出局,要么投诚岳飞,要么早就被剥成光杆,此时均是一文不名,蔫头耷脑地排在旁边。
很快有喽啰数出来。岳飞小组,虽然仅剩两个喽啰,但拥有红券六张,黑券四十八张;扈三娘小组,红券四张,黑券二十五张。场外出局人员身上还有黑券二十来张。另有几张军功券在乱战中撕碎丢失,不计入总数。
全体欢呼。仿佛见证了一场快进的财富兼并、加速的王朝更迭。
阮晓露大声喝彩:“大家都看到了,实至名归,没有疑议吧?”
众人不得不服。几千双眼睛看着,岳飞完全在规则之内,赢得坦坦荡荡。
阮晓露:“那愣着干嘛?”
有那机灵的,连忙跑来,排成一排,朝岳飞执军礼。
“听凭将军调遣!”
岳飞腼腆,脸颊微红,却也不掩兴奋。他出身农家,自幼习武,只当自己是一介武夫,从未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指挥组织的天分——而且指挥别人战斗,好像比自己动手打架更带劲!
若非他执意出门闯荡,如何能有这等际遇!
扈三娘轻声嘟囔:“他本来没有报名上场,是你拉来的——你怎知他有这本事?”
阮晓露笑道:“你就说服不服?让他统军,放不放心?”
扈三娘冷着脸,沉默良久,小声道:“起码比那位放心多了。”
说着嘴巴往卢俊义的方向一努。两人都笑起来。
卢俊义僵立在旁。他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一个正值壮年的绝世高手,山东河北无有匹敌,竟然能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农家子弟。自己十八般武艺无有不通,兵书战策尽皆熟娴。家中下人、聘请的武师、还有亲朋好友往来宾客,无一不将他捧成当代战神,能冲开万马,扫退千军——如此资质,在一群乡巴佬的竞争中,本该是碾压优势。结果呢,怎么不仅没夺冠,反而战绩寒酸,跟几个土匪寨里的山大王,成绩不相上下?
但他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痛定思痛,觉得肯定是以前请的各路教师水平不够,或者藏私,没能传他真本事。
梁红玉惯会察言观色,悄悄附耳阮晓露:“你得罪这位卢员外啦。”
“他武功那么高,这是全场看见的。”阮晓露不以为意,道,“回头邀请他到擂台赛上打几场,自信就回来了——对了,咱们出国以后,擂台赛也接着办吧?辽东分赛场什么的……”
梁红玉笑道:“已经在安排了。”
人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占着。卢俊义武艺卓绝,但谋略欠缺,并非帅才。今日也算让他看清自身实力。
果然,不多时,林冲、杨志等内行高手,就把卢俊义请了去,诚心交流武学经验。
顺带恭贺岳飞,让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向梁山英雄请教。
多年来积淀的梁山逻辑,就是四个字:谁行谁上。年纪、性别、资历、人脉……都是次要因素。
至少在原则上如此。
岳飞觉得有点赶鸭子上架,但也乐于接受挑战。心中盘算一会儿,召集各路友军头领,开了个小会——
次日,义军队伍开拔,和留守梁山的家人们洒泪而别。
济州地方近年很是太平,已经甚少见到如此规模的兵马调动。左近乡邻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看。
李立是大嗓门,带了几个同样的大嗓门喽啰,组成宣传小队,沿路向乡亲们宣传此行的目的和性质。
“北虏互相打架,俺们去当和事佬……朝廷钦点……”
“和乡军民兵也差不多嘛。”乡民纷纷评论,“只是没有面臂黥刺罢了。”
又听说是要去“极北苦寒之地”,帮着异国百姓止战,又叹道:“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走那么远,家里人得多担心哪。”
不过,好汉们实际上没有多少悲壮之情,路上嘻嘻哈哈,只当是一次长途冒险。因着队伍里有大量后勤人员,行军速度也十分平缓,不需日夜兼程。所过州县,果然秋毫无犯。有些地方官不放心,点派兵马随行。结果这些官兵途径乡镇村落时,习惯性吃拿卡要,反倒被梁山人众教训一番。官兵忍气吞声,哪敢还手。
因着人马众多,渡海不便,因此行的陆路。不一日来到宋辽边界。张叔夜已率众官等候在白沟河岸边的榷场里。寒暄过后,检查人员名册、兵器辎重,确认没有火炮、焰硝、书籍、铜钱等违禁物品——由于张叔夜熟知梁山人众性格,态度十分客气,梁山众人也就允许他进行进行抽检。否则,若是换个颐指气使的官员,这“安检”根本就搞不起来。
至于军中许多人携带的、明显超过日常用量的茶叶、丝帛等物,在张叔夜的授意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维和任务辛苦,也就默许他们人肉夹带一些紧俏商品,赚点外快。
送行宴上,张叔夜叫来保毅军几位首脑,谆谆嘱咐了无数仁义之道,最后说道:“你等为国分忧,大义见诸史册。只不过,诸位既非大宋兵马,在异邦惹了事,大宋朝廷可不会给你们撑腰。万一那辽国金国不安好心,对你这义军发难,可没人会来主持公道,一切都得靠自己。切切。”
众人嘻嘻哈哈的应了。阮小二笑道:“大宋朝廷何时给俺们撑过腰了?”
净使绊子。
张叔夜假装没听见:“喝酒喝酒。”
不过张叔夜是难得一见的“好官”,那也就配合一下,表示深深感动,一定谨记。
休整两日,便即渡河。对面狼城寨早有辽官迎接在彼,大家一照面,都认识。
“哈哈哈,段兄弟。你发福啦。让俺捏捏这肚子肥肉……”
按照约定,辽金双方各派“观察使”,跟随义军进行维和任务。不出意料,辽方派了老熟人段景住,连通译都省了,料想双方出身相似,沟通起来不成问题。
辽金议和,不少战功赫赫的大将都撤出前线,赋闲在家。唯有段景住永远有活干,天天有钱拿,毫无失业风险。
段景住出手阔绰,在狼城寨设宴犒赏梁山保毅军,席间玉盘珍羞、琼浆玉液,自不必说。酒过三巡,又叫来一大队歌儿舞女,前来献艺献色。他本以为此举能讨好一下江湖兄弟,没想到梁山统帅林冲当即严词拒绝,说我们梁山兄弟不好这口。
其余梁山兵卒纵有心猿意马的,当着一群家眷和江湖友军的面,也绝不敢显出半分乐意来。好似那见到女妖的唐僧,纷纷道:“快请走,快请走。”
段景住马屁拍在马脚上,这才注意到家眷席里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赶紧换来几个大汉表演角抵,方才挽回一点自己的形象。
第二日,点起三千军马护送带路,沿途顺带讲述一些北国风俗礼仪律法事项。
和中原地带相比,辽国官道明显缺乏维护,时有风沙过地,如同潮涨潮落,连头顶的日光都惨淡起来。沿途州县还没被战乱侵蚀,凡水草丰足之地,都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契丹牧民的毡房。也有大片田地,环绕着汉人和奚人(匈奴后裔)的草屋田舍。
行不过二三日,穿过一片崇山峻岭,沿途城郭驿馆渐稀。村中民房大多缺砖少木,据段景住言,都是被辽军拆掉,临时修筑战争工事所致。中京大定府城尚且完好,城内仿开封布局,佛塔林立、道路宽阔,衙门规整,又有无数深宅大院,可见其繁华规模。但如今,佛塔无人维护,路边乞丐云集,府衙大敞空门,富户宅院里野狗乱窜,不复往日热闹。塞外春雪融化,骷髅白骨散于新草之中,山谷间新坟累累,衣衫褴褛的流民跪于道旁,也不管这军队是何名头,熟练地推出自家儿女妻子,请大军购买收留。
义军上下无不唏嘘。在宋朝地界,虽然时 有盗匪伤人、土匪火并,血腥案件也不少,但毕竟百年未有大型兵戈。这种惨状只在说书人口里听过。
又想起此前段景住那顿穷奢极侈的接风宴,暗自摇头。
但此行任务是维和,不是散财,况且大军也无甚资财可散。倒是段景住觉得被南国朋友看到了大辽的穷酸一面,脸上挂不住,让人连夜分发流民一点口粮,打发他们到别处卖惨去。
不一日,行至辽金停火线,即过去辽国上京道、中京道之分界。此处已几近无人居住,民房全都烧毁,森林中粗木全都伐断。地面坑坑洼洼,不时散落焦黑碎块,那是火炮轰炸的痕迹。草丛里箭矢俯拾即是,至于坟堆、白骨、乱葬坑,更是司空见惯。
“按照约定,从此处五十里,便是停战缓冲区,我方与女真兵马均不可踏足。”段景住介绍,“我国的护送军马也到此而止,诸君请便。”
第 268 章
此时的世上各国, 大多并无清晰划界。盖因国与国之间,一般都隔着地理上的自然分界:江河、沙漠、群山、密林……这些地方既为天堑,人迹罕至, 自然也不需要派驻重兵沿线驻守——大多数国家也没有这样的军事实力,守好临近边境的城寨关隘即可。
因此, 两国之间, 通常会有一大片属地模糊的“无人区”,双方都不愿投入资源进行开发管辖。
不会出现像许多现代国家那样, 双方边防将士面对面呲牙瞪眼的情况。
这个自然形成的无人区,此时便成了辽金停火的“缓冲区”, 包含辽河两岸各二十五里, 多为山地林地, 少有良田沃土, 此时人丁凋零。按照约定, 所有辽金部队撤出, 只有维和军队才能进驻。
那护送的辽军军官略略说到, 战争时期, 有不少逃兵和土匪都藏身此处,请义军部队多加小心,然后就忙不迭向后转, 不碰这是非之地。
一队金国兵马已经驻扎在缓冲区另一侧。金国派来的观察使也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灰菜带着一队亲随,已经在一个废弃的牧场里扎好了营帐。
段景住乌鸡变凤凰, 已非当年那个看到女真人就发抖的小混混,当即大大方方上去相见。
两国观察使互相见面,都觉得对方眼熟:“咱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灰菜耿直, 道:“敝人去年确实曾经因事拜访宋……”
“你俩在辽东海岸上见过,”阮晓露抢话, “段将军给俺们当过通译。这是缘分,来干一杯。”
要是让这两位大兄弟叙起来,发现曾在同年同月,同时莅临过水泊梁山,这谎可就没法圆。
那边梁山军马也开始安营扎寨。正忙着,忽然,后勤营里一阵女人尖叫。紧接着,几声锣响,宣示有情况!
段景住当即后背发凉,装出来的气场瞬间瘪了,抖着手去摸腰间,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自己眼下是维护和平的“观察使”,跟对面大金国的那位观察使一样,身上只有官印,没带兵器。
他余光扫过周围的乱石密林,脱口而出:“娘娘救命……”
灰菜也立刻警戒,当即抢过身边亲兵一把小刀。
“不慌。”阮晓露侧耳分辨敲锣的节奏,微微笑道,“你们是观察使,在后方等着就行。酒不错,再来一杯?”
话音未落,就听喊杀声起。几百个盗匪手持刀枪,仿佛凭空跳出,气势汹汹地杀来。其中不少人身穿破旧甲胄,行走之际颇有章法,想来是溃散的逃兵。
段景住只听得有人用契丹话大吼:“别管那些兵马!冲后面的女人!抢她们帐子里的粮食!谁敢反抗,一并抢走!弟兄们,今儿终于能吃一顿饱饭!上啊!……”
段景住听得汗流浃背,脸上发热,哪有心思再饮酒。这些显然都是他辽国的逃兵,可给国家丢大脸了。
同时又想,如果没有维和兵马,这些逃兵遇上女真巡逻队,也来上这么一遭劫营,和谈白谈了,大辽有嘴说不清。
逃兵和流民藏在深山,像一群饥饿的鬣狗,看到新鲜肥肉,哪里忍得住。寻思大军调动不便,等义军兵马造饭休息之时,当即前来偷袭。
铮铮几声,后勤部队里飚出两名女将。梁红玉和扈三娘各骑一匹马,一柄刀,一杆枪,带一队健壮女兵,拦住了贪婪的匪徒。为头的那个禁不住扈三娘的力气,当即被冲倒在地,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梁红玉不甘示弱,一枪挑落两个匪兵,喝道:“欺软怕硬的东西,以为是女眷就好欺负?”
义军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后勤部队任人宰割,早就派几名女将负责其安全,也早就制定了相关的防守预案。梁红玉一声令下,张贞娘等非战斗人员迅速打包物资,聚拢在防线后面。
匪兵本打算速战速决,没想到一击不中,女人堆里竟然也有高手。有点不知所措。试探着冲了一波,又留下几具尸首,有点不知所措。
但这拨不明军马带来的物资太丰富、太诱人。匪兵头子商议几句,还是摆开个冲锋的阵势,怪叫着拼杀上来。
此时更多义军兵马调动而来。岳飞在左,孙二娘在右,就连许久不参战的公孙胜也踅摸出来,摸出宝剑念念有词,打算来阵阴风,把敌人吹个人仰马翻。
顷刻间,匪兵留下五七具尸体,剩下的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却早被大军围住。
为首的匪军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满口求饶。他们原本就是逃兵盗匪,无甚气节,争先恐后地叫道:“郎君饶命,郎君饶命!俺等愿意投降大金,做牛做马……”
“等等,”梁红玉好笑,“我们哪里长得像金国兵马了?”
几个匪兵这才敢抬头,睁眼一瞧,完全懵然。
“那、那你们是……”
一个膀大腰圆的和尚站出来,笑呵呵道:“却是奇怪,北国人也不蠢笨,如何没有一个认得洒家?”
说着,瞥见手边一棵矮杨树,叶子尽落,枯枝道道叉出。鲁智深双手抱定那树干,只一提,将那树连根拔起,掷在地上。
“这下认得洒家了?”
几个匪兵瞠目结舌,互相看看,一个胆大的道:“莫非是在渭州三拳打死镇关西、在大相国寺倒拔垂杨柳的神——神僧?”
这人汉话不流利,说得磕磕绊绊,听得鲁智深呵呵大笑。
“也算有几个见过世面的。”
义军队内,无数喽啰欢呼。有人推出武松道:“这是清河武二郎……”
匪兵瑟瑟发抖:“……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
“这是河北玉麒麟……”
“奶奶的,”匪兵暗自交头接耳,“是不是二十年前跟咱们魏王交过手的那个?”
卢俊义年轻时立志报国,在一次小型边境冲突中和辽兵照过面。后来功劳被人夺走,他心灰意冷,回家继承万贯家业,却不料辽国那边还有人记得他。
此时忽然平地起风,吹得武松长发飘飘,宛如天神。
公孙胜长吁口气,放下宝剑,揉着酸痛的胳膊,有点不好意思:“许久没作法,咒语都忘了,这风来得有点晚……没耽误事儿吧?”
匪兵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这个仙风道骨的神仙,扑通扑通全跪下。
“罗真人!会呼风唤雨的罗真人来了!”
罗真人是蓟州二仙山有名的活神仙,名气传遍辽宋。
公孙胜喜笑颜开,连忙澄清,自己不是罗真人,只是他的徒弟。一群匪兵依旧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
………………………………
虽然天下尚未一统,但各地江湖同气连枝。南国绿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事迹,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北国。这群契丹匪兵万万想不到,平日活在传说中的一个个人物,此时活生生站在眼前,尽皆痴了,哪里还有厮打的胆子,都伏在地上谢罪。
一群梁山小弟觉得与有荣焉,狐假虎威地立在大佬身后,笑声震天,好似一排傻大黑粗的长城。
林冲轻声问阮晓露:“杀还是放?”
按照维和协议,缓冲区内外早就贴满告示,非官方武装力量,凡威胁到和平的,义军可格杀勿论。按照江湖规矩,对方既已认输服软,倒是可以放人一马。
阮晓露是义军参谋,更是比其余人都熟悉蕃人习性,大家已经习惯,大事小事都要问她意见。
阮晓露想了想,建议:“咱们首先是江湖人,当然还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林冲道:“我也是这般想。杀降不吉,何况是异国子民。”
于是阮晓露找到段景住,商议过后,让段景住出面通知匪兵,说辽金已经停战,你们脱队私讨,虽然犯了死罪, 但也可以酌情豁免。如果愿意回国的,可除去武装,自缚双手,到最近的辽国军营报道。否则就留下脑袋,给义军好汉祭旗。
一群匪兵当然选择回国保命。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爱国志士,否则也不会藏起来躲避战争。于是都缴了兵器,蔫头耷脑捆作一串,义军拨两个头领、一队人马,护送他们回国投案。
一场“劫营”血案就这样轻松解决。大军埋锅造饭,那饭甚至还都没熟。
灰菜和段景住惊喜之余,又都免不得敬服:要是辽金官军碰上,免不得一场恶战。而这些大宋江湖豪杰只消一报名号,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见其名震遐迩。
进而想到,那大宋的正规兵马,是不是得更加厉害?还好当初没惹他们——
干架的间隙,后勤队伍已经整肃出了一块基础营地。第二天,就小试牛刀,先盖了个玄女庙,和梁山本寨统一一下信仰。然后开始修建城寨。开始是自家头领喽啰出力,后来因着两国停火消息传开,开始有当地百姓回乡至此,见义军果然不骚扰、不抢掠,有胆大的也开始受雇干活。两位观察使开始还担心义军不知当地百姓的人品脾性,平白自找麻烦。但义军早有军政司喽啰亮出“乡约”,异族人士,无论贫富来历,都得在玄女庙前宣誓遵守,红彤彤的按了手印,才能跟义军合作。如果签了《乡约》,依然有逞强斗凶、诬枉失信、造言诬毁、不敬妇女之事,则按照乡约规则进行惩罚。
当然惩罚也是有限度的。对待陌生百姓,不能像对犯错的梁山兄弟一样,动辄打军棍罚苦役。《乡约》规定,凡违反者,轻则赔礼道歉,将“悔过宣言”张贴在道路醒目之处,供人指指点点;重则进入黑名单,在一定时间内,义军、甚至所有签署乡约的军民百姓,都拒绝与其往来贸易,让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不过一个月来,乡约里的“惩罚措施”实施寥寥。义军好汉演武练功,声势如雷,再亮出那一身腱子肉,百姓看了,叹为观止,根本不会生出与之作对的心思。
一个月,就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军寨,外加几个哨所,镇守“缓冲区”的交通要道。慢慢的就有流民归附,登记造册以后,由辽金观察使出面,阐述本国最新政策,督促流民回国定居。
其间当然又有几股匪军骚扰,但无一不铩羽而归,或者投降输诚。头领们难得的发挥本事,真刀真枪地打了几架,大呼过瘾,这北国真是来对了。
这日阮晓露骑着爱马乖宝,外出勘探林场猎场,回程路上忽觉林中声音有异,似有军队快速行军,其间交谈之声并非汉话,正朝着远离义军军寨的方向前进。
阮晓露想:那多半是要去骚扰百姓,劫财劫人。
这条路素有义军将领巡逻,阮晓露不动声色,纵马靠近,想要探一探虚实。没想到这拨军马竟然素养颇高,她刚看见几顶毡帽,判断大约是女真部族,就有人大声呼喝,朝她的方向纵马而来。
阮晓露拎起随身弓箭,腰背用力,放了一枝号箭。随后一拨马头,纵马就奔。
北行路上,她向几位高手悉心讨教弓箭之术,下功夫练了几回。此时虽无百步穿杨之功,起码号箭射得又响又远。
不远处当即有人号箭回应,须臾之间,已有一彪军马列队冲出,打着保毅军旗号,为首的将领大叫:“对面的是谁?报上名来!”
阮晓露心中一松。今日排班巡逻的,正是岳飞。
他身边的喽啰高声警告,说此地是停战缓冲区,一切军马应该立刻各回各国,否则俺们可不客气。说完了汉话,又用新学到的女真话说了一遍。
对方不为所动,倏忽一支箭,从阮晓露头顶上空飞过,摆明了挑衅。
岳飞叫道:“阿姐且莫慌张,看我立斩此贼!”
阮晓露刚安心了一秒钟,回头一看,笑容又僵。但见林中潜行的竟是一队精兵,人人配置硬弓长矛,盔甲锃亮,浑不似平日遇见的溃败匪兵。而且的一波一波的冲将出来,竟足有三五百人之多,带着女真兵马惯常的锐不可当的气势,摆明了要将这些意外撞破自己行踪的人马全歼灭口。
而岳飞轻装巡逻,只有一百余人,而且由于维和协定约束,义军并无大量进攻性武器,配备的都是轻弓短刀之类,无论装备还是人数都处于劣势。
阮晓露当机立断:“我回去叫援兵。”
飞速打马回到大寨,略略说了情况。当即有刘唐、雷横,点起五百军马,前去接应岳飞。
约莫顿饭工夫以后,阮晓露带人回到那片林子,却没听到金戈之声。大着胆子纵马上前一看,当即瞠目结舌,忘记说话。
只见岳飞毫发无伤,身边林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女真骑兵尸首。另有几十人被剥了盔甲兵器,绳索串成一串,跪作一堆儿。马蹄印凌乱不堪,想来剩下的已经逃窜。
林中新叶才生,嫩嫩绿绿的铺了一大片。绿叶上溅着暗红血迹。
而岳飞率领的小队依旧阵容齐整,只有十数人受轻伤,正在原地包扎。
见阮晓露回来,几个喽啰兴高采烈地迎上,竹筒倒豆似的说个不停:“岳兄弟用兵如神,先让俺们分兵迂回,把他们的兵马切割成数段,然后包抄围歼,以多打少,过瘾得很!”
还有人道:“小岳兄弟冲在前头,箭无虚发,最后一箭射穿了那领兵的护心,剩下的人忙不迭跑,咱们只要痛打落水狗……”
“这下甲等功跑不了啦,兄弟们脸上都沾光。”
被俘的几个女真大汉也不住嚷嚷,脸上颇有不服之色。阮晓露依稀从中听到“萨满”一类的词语,想必是控诉这小将有鬼神相助,赢得不磊落。
此时刘唐雷横带兵来到,见到一地狼藉,也相顾惊喜:“倒是白跑一趟。”
遂派人前去收拾尸首,捡拾散落地上的军器。
阮晓露朝岳飞笑道:“早知如此,我就留着跟你一块儿杀敌,高低混个功劳。”
岳飞唤来通译,指着一队俘虏,汇报道:“审过了。这些人并女真正规军,而是一个滨海部族,信奉武力,行事激进,不太听他们皇帝的号令。听闻辽金和议,他们坚决不肯接受,誓要与契丹血战到底。此番他们穿越缓冲区,意图潜入辽境烧杀抢掠、制造事端,破坏和议……”
阮晓露失笑:“这是恐`怖分子呐?唯恐天下不乱。”
此时灰菜也闻讯赶来,见自己的同族人马被义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面上也十分尴尬。这些被俘的“恐`怖分子”见到灰菜,反倒群情激奋,指手画脚的喝骂,显见是怒斥他们完颜家软弱怯懦,居然和夙敌握手言和,丢了民族血性,是大大的罪人。
岳飞低声命令通译:“再审再问,问他们背后有无高官权臣指使。”
当然,最后没能审出个子丑寅卯。政治上的利益错综复杂,总有人喜战不喜和,其动机不一而足。最后还是灰菜出面建议,将这些部族俘虏押送回金国衙门接受审判。
岳飞将战俘押送至边境,百姓闻讯前来观看,还有朝战俘身上吐口水的。
“缓冲区”原是辽国领土,这些百姓多是契丹和汉人。
自古以来,最惧怕打仗的就是寻常百姓。有人居然妄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那当然是人嫌狗不待见,必须唾上一口。
又有人大胆对岳飞喊道:“小将军,有你们驻扎此处,我们这里匪患都少啦!听说你们一年后就走,能否跟我们皇帝讲讲情,在这多留几年,强似官军浑不济事。”
岳飞不敢妄言,抿嘴一笑,拨马回头。
短短一个月,他的统帅能力直追几位梁山元老,在当地百姓心目中,成了实至名归的和平英雄。
阮晓露打马追上,心中有言,不知如何开口。在平行世界里名誉天下的抗金英雄,现在成了捍卫和平的维和军人,命运的走向实在出人意料。
岳飞见她神色有异,问:“阿姐有何指教?”
“兄弟哈,”阮晓露做出大大咧咧的态度,道,“我方才午休,做了个梦。我梦见辽金讲和不成,这场仗一直打了许多年,战火甚至烧到咱们南国,生灵涂炭,黎民百姓都遭浩劫,甚至有改朝换代之虞。在这天下大乱之时,你脱颖而出 ,奋勇抗敌,成为有名的大将军,妇孺皆知,遗风余烈……”
岳飞以为她对维和前景不看好,收起笑意,认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必徒然担忧。有咱们居中调和,这仗打不起来的。”
阮晓露问:“如果让你选,你是愿意在乱世中做一英杰,壮烈一生,威名战功扬于史册,还是……还是像现在这样,没有战乱,但也没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机会……”
岳飞不假思索道:“所谓乱世出英雄,先有乱世,才有英雄。倘若世道安宁,民无战乱之苦,国无忧患之虑,我宁愿庸庸碌碌,做一草民,埋没于太平之世,又有何妨?”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场随随便便的闲聊。北国的斜阳映在他的眼中,闪着点点淡淡的光,折射出浑然天成的纯净。
阮晓露肃然起敬,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一个档次。
是俺格局低了。这般神仙胸怀,真该把宋江哥哥叫来学学。
她豪迈道:“我话放这,以你这般本事,不论放在何时何地,都绝对不会埋没。”
岳飞微微笑:“借你吉言。”
第 269 章
保毅军在缓冲区迅速站稳脚跟。军寨之外, 又修建一个高规格校场,开始“辽东分赛场”的比试。临行前,蒋敬给设计了一叠表格, 把这个新赛场的积分纳入到整个梁山擂台赛计分体系当中。
当然,由于缓冲区内人烟稀少, 暂时还只有内部人员循环参赛, 定期展示肌肉。卢俊义当仁不让地在个人赛中列为第一。一两月后,不论是山匪还是溃兵, 还是意图破坏和平的好战分子,都很少再来挑衅维和兵马。
不管什么政治立场、鬼蜮伎俩,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只能听话。
当然并不是义军比辽金兵马都厉害。一则辽金已经打疲, 最精锐的部队都消耗掉了。二是当地乱军眼界有限, 都没见过这些新鲜的打法。
到得春分时节, 缓冲区两侧的紧张局势得到缓解, 岌岌可危的和平进程愈发夯实。不少百姓回迁到旧时家乡。义军将领得闲时, 会帮助百姓搬砖犁田, 重建家园。辽金官兵来送粮饷补给之时, 带来各自朝廷的表彰状。宋朝也借辽使之手,赠了一批美酒布帛,表示朝廷没忘了你们这些优秀子民。
甚至还有一些当地江湖武人, 慕名前来“辽东分赛场”打擂——当然来得不多,毕竟缓冲区地处偏远, 路途险恶,寻常人也不会随便来溜达。因此,凡是来报名打擂的, 身上都有两把刷子。其中有个出身幽州的好汉,唤作紫髯伯皇甫端, 拳脚功夫平平,却善于医马相马,当即让义军重金聘来,管理军中马匹。
(不过后来阮晓露推测,这皇甫端大概是专门来求职的。辽国马匹资源丰富,相关专业人士也十分众多。皇甫端在辽国可能很难出人头地,可在义军眼里就是香饽饽,可见职业迁移收益无穷。)
当然,义军也并非处处如鱼得水。初到异国,不适应的地方多如牛毛。刚到没几天,就有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不得不打道回府。辽国饮食粗犷,王公贵族附庸风雅,可能还会吃点南国精细美食;至于各民族的游牧渔猎边民,啖生肉、饮生血、吃内脏是家常便饭,顶多拿芥韭蒜醋去去腥。肉的种类更是错综复杂,野鸡野兔黄羊是家常便饭,熊肉、鹿肉、兔肉、大雁、天鹅、甚至田鼠、貔狸、骆驼,也都能堂而皇之地登上餐桌,腥膻味道不可言说。不论多新鲜的肉,只要一顿吃不完,必用重盐腌制。至于主食,则以在游牧生活中长期携带的炒面炒米为主,调上冷水就能吃,营养够了,口感自然不太理想。军队里雇了几个契丹伙夫,只敢让他们熬粥喝。可就算熬粥,他们也必加生油或奶,而且坚持要放凉再吃,屡劝不听……
更离奇的是,辽国人吃水果也不吃新鲜的。譬如梨子柑橘,常于冬日冻硬,再取冷水浸,方才可食。味道倒是不错,可吃完一个梨,全身透心凉,转天就感冒。
至于酒,倒是有宋朝不多见的葡萄酒、马奶酒,可以尝个新鲜。但众好汉喝惯了高度烈酒,对这些新鲜玩意也只是浅尝辄止。倒是阮晓露、张贞娘这些平常不甚嗜酒的,葡萄酒喝得津津有味,拿它来缓解肉食的油腻。
大家于是想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梁山时,就有不少人兼职种田种菜养猪养鸡,如今到了异国,拥有充分自主权,自然也谋划着开垦点田地菜园。但一则地理气候不同,过去的经验难以胜任,二则种地周期太长,远水难解近渴。
好在后勤队伍带了不少家乡特产,茶叶煎饼腌菜冬枣之类,还有几百坛梁山窖藏的“仙人酿”,原本打算在北国悄悄的卖一卖,赚个差价。结果因为心疼自己人,慢慢都拿出来分了。等带的东西消耗完,就只能倚仗辽金两国提供的物资,或者自己出去打猎。大伙都是平民胃口,“山珍”吃多了也不消化。久而久之,大家开始思念家乡风物。有人整天无精打采,着了魔似的念叨:“大葱,大葱,俺要新鲜的大葱……”
阮晓露是全军参谋,除了行军打仗之事,其余都是她的责任范围。熟思之下,决定重启跑腿服务,把后勤事务外包给众家眷。然后张贴告示,定期将义军将士们需要的南国物品列举出来,请当地商贩输至边境,由后勤部门负责对接。
当然,在梁山上实施的“军功换物资”政策,也入乡随俗,稍微修改了一下:义军人员需要物资的,得用自己积攒的饷银购买。有军功者,可优先发布需求与挑选货物。
这其中当然颇有油水可捞。不过大家也捞得很克制:首先,后勤部门的主力是张贞娘等女性家眷,她们宅心仁厚,不肯胡乱坑人。而且当地商贩能在战火中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敢跟这些来历离奇的悍将们做生意的更是少之又少,可不能欺人太甚,把人都吓跑了不值当。
如此实行了个把月,成效显著。大家终于喝到了像样的茶酒,吃到了猪肉和汤饼。代价是,义军三千人全部钱袋见底。“维和”军饷眼看捉襟见肘,连从梁山带来的零花钱也所剩无几。原因也很简单。缓冲区没有成形的市场,买东西也没有固定价格,通常都是悬赏招标,价格多变。而缓冲区附近都被战乱摧残狠了,人口也不多,物产几乎没有,官道疏于维护,常有东北虎上路溜达——如此恶劣的商业环境,如果要商贾自愿前来贩售,那就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得加钱。
自古以来,农副产品都是当地产出、就近消耗。本朝商品经济发达,也只有少量货品贡品进入长途运输。到了终端,其售价通常成倍增长,价格大头都在运费上。
于是,一斤粗劣的四川散茶,在济州铺子里卖八十文一斤,在辽国卖到三五百文,在金国价值千钱,而卖到停火缓冲区,价格飙升到三两银子一斤,而且还只能用商人自己的秤。
其余宋朝土产也都略同。虽然段景住有时也拿自己的俸禄买单请客,但大家不好意思全盘接受。涉及国际争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否则拿人手软,日后不好自处。
而且义军还发现,辽国铸造的刀剑铁甲,品质十分精良,不仅比宋朝官兵的装备优秀不少,甚至比梁山自己铁匠铺里造出来的还略胜一筹。习武之人看重兵甲,于是纷纷换了辽刀辽甲。这样一来,钱更不够用了。
刘唐悄悄找到阮晓露:“给咱梁山大寨递个信,让军师派人送点补贴吧!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这话跟其他兄弟说,都显得太没志气。只有小六姑娘善良细心,应当能共情一二。
“咱山上也不是没钱,”刘唐自作聪明地提议,“李俊兄弟不是送了那么多金银珠宝?也没说不许咱使吧?”
阮晓露脑袋一扭:“他只说让我随便花,不包括你们。”
刘唐:“……”
阮晓露发愁的是,她鼓动梁山兄弟改组成维和义军,虽然是为自身、山寨、和大环境整体考量,也跟大家达成了共识,这并非一条功名富贵之路——可总不能还自己倒贴钱吧!
否则, 岂非辜负了当初那些放弃招安,毅然投票的兄弟姐妹。
“放心,我尽快想个办法,不会让大伙一直穷下去。”——
“维和协议”虽然规定了义军粮饷由辽金官方提供,但毕竟只能管个温饱;要想过得和以前一样舒适,至少生活水准不要降级太多,成本极大。
如何冲淡缓冲区的高昂物价,让南国土产的供需稍微平衡一点呢?
阮晓露不是经济学家,而且以眼前的特殊状况,就算真的空降一个经济学家,其理论大概也多不适用。她跟相熟的朋友讨论半晌,回房,撇开杂思,拾起床头一封信。
义军部队当然与大本营时时联系。但商贾罕至,信件往来也并不频繁,大多数都是弟兄们互相报平安。
这一封是阮小七带给她的私人信函,厚厚的一沓。阮小七文化有限,会读不会写。信件明显是他口述,萧让代笔。开头字体端庄大方,结构严谨,笔画流畅,浓淡相宜;写到十几页后,那字体逐渐暴躁凌乱,龙飞凤舞。后来大概是被阮小七拳头威胁,到得最后几页,字迹又重新清晰饱满起来。
前一半的内容都是汇报老娘的吃喝拉撒,林林总总事无巨细;然后是两三页的想哥哥、想姐姐、没有你们俺好无聊;最后才想起来告诉阮晓露,李俊来了一趟。
李俊到了梁山山门,才知道她跟着维和义军“北漂”去了,气得他找茬跟留守的阮小七打了一架。阮小七还委屈呢,说你老人家把这么多赃物堆在梁山保管,明显就是三年五载脱不开身,俺姐难道还等你?没有俺姐孤注一掷,投了一大把军功券,梁山现在都招安啦。李俊当然不买账,说她的好多军功还是托我的福拿到的呢,现在用完就把我丢一边,良心呢?
总之,吵了两页纸。当然从阮小七视角来看,纯属李俊没事挑刺。
阮晓露自语:“我们北上维和的事,应该都发了江湖帖呀?”
不过这年头长途旅行不稳妥,一封平邮在路上耽搁几个月是常事。梁山转型太急,李俊很可能没来得及接到讯息。
此时有人在门外喊:“姑娘,开饭了!今儿鲍旭兄弟在林子里打了十几只野兔,热腾腾的生切兔肝,晚了就没有了!”
阮晓露眼前一黑,长吁短叹:“大俊,俺想你呀。”
以往每次跟李俊在一块的时候,不管多艰苦,嘴上没亏着,每天家常菜吃得美滋滋。有时候她还嫌他做太多了,她吃不完。
现在看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该打。
她寻思,要是能把李俊忽悠来就好了。可转念一想,就算他来,凭现有这些死亡食材,估计也整不出好活。
继续读信。阮小七这厮倒是没忘正事,告诉她,李俊此来梁山,实有要事商议。
从去岁起,整个华北黑市多了这么一条贸易链:金国派人渡海前往登州蓬莱盐场,非法以马匹换取食盐;李俊的盐帮得到女真良马,输送至梁山,大大提升梁山军马的战斗力;作为报酬,梁山付给盐帮大量现银。这些银子则是辽国暗中从梁山走私火炮烟药,直接给付的高纯度宋朝官库银锭——岁币。
如今国际局势陡变。辽国暂时不需要补充高尖火器,按照“沙门岛和议”的内容,金国也不能从宋国走私食盐,必须通过官方榷场买卖。于是这样一条食盐——马匹——银两——火炮的四方贸易链,静悄悄走到了尽头。
而李俊接收更多江南盐田后,盐帮控制的产盐量稳步高升。如果在当地非法倾销,价格压太低,过度打击官盐买卖,必然会招致朝廷暴力清算。
李俊此来梁山,询问晁寨主,有没有可能牵线一些北方□□势力,帮他找些新买主。
各地盐田都有得力部下分管,到时可以分别商议价格,贩运途中也可合力抵御官兵清查。
晁盖一听,彰显梁山绿林影响力的时刻到了,当即满口答应。在他心目中,杀人放火、攻城掠地才叫正经造反。如今梁山不做这些,已经给足了朝廷面子。至于买卖私盐,人人都做,法不责众,根本不算犯罪。
阮小七急老大之所急,最后在信里问:姐,你们保毅军缺不缺盐?跟谁买不是买,不如便宜自己人,想来他也不敢坑咱们。
……
纸面上有淡淡的大葱味儿,阮晓露低头闻了两闻,折好信。
阮小七想得挺好,但如今义军吃的盐都是辽国提供的——理论上,生活军需物资辽金双方各自供给一半,但实际执行起来,肯定会根据各国的实际情况和资源优势,有所侧重地输送物资。辽国境内有盐场,于是承包了大伙吃盐,而金国赠送了大多数建房所需的木料。
所以这边并没有买盐的需求。就算他们想买,手头眼下也没钱。下顿的猪肉还没着落呢。
她提笔,打算给小七写封回信,又不知该从哪说起,是该抱怨生活条件艰苦,还是该描述那壮美难以言说的北国风光,还是介绍一下维和事务的进展……
忽然,她撂下笔,心中模糊闪过一个念头。
“俺真是个天才!”
第 270 章
翌日, 阮晓露出面开席,宴请停留在军寨里的几个辽国商贾。桌面上是烤骆驼、炖天鹅、乳糜粥,吃得肚皮歪歪。席间作陪的还有个阔气财主, 气场强大,让几个辽商不敢吹牛, 那是卢俊义;还有几个见多识广、精于算账的头领, 比如李忠、周通、李立、张青之流,跟他们聊买卖聊市场, 相谈甚欢。
然后请账房结算本次货款。众商贾低头一算,笑容消失。
一个文绉绉的辽国汉商壮起胆子, 道, “娘子, 算错了, 只……只给了一半。”
商人心思多, 马上想到:这群南国人要赖账!
不过, 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也不罕见。做生意嘛, 总是风险和机会并存。对方兵强马壮, 若存心耍赖,这账大约是要不回来了,只能吃哑巴亏, 下次再不来了。
“诸位多虑。”阮晓露笑道,“俺们梁山义军别的不说, 信誉肯定是江湖第一,肯定不会亏着大伙。但说实话,眼下现银紧俏, 俺们手里确实没那么多银子。这另外一半货款,倘若以物易物, 不知各位能接受否?”
商人们半信半疑地点头。以物易物当然也是如今通行的买卖方式,但主要在物资丰富的大市镇才实施得开。在此险恶蛮荒之地,当然还是现钱交易最保险。
况且,这帮子军马犹如无根之萍,物资全靠外面补给,他们拿什么“以物易物”?总不至于从林子里打点血淋淋的猎物让他们带回去吧?再说,以他们索要的南国物资之价值,就算把附近所有的野味都堆在一起,也不够换个零头呀。
但对面一排刀斧并举的喽啰头领,谁也不敢说出半点质疑之语,只能唯唯称是。
阮晓露观察这些商人们五光十色的面孔,忽然起了调戏之心,笑道:“俺们这群兵马的本事,你们就算不曾亲眼见到,想必也听说了。梁山好汉个个身怀绝技,随便教你们一招,日后都受益无穷,更能保财保命……”
一群商贾脸色黑成锅底,又不敢发作。难道是要拿什么“武功秘籍”来交换?这跟诈骗有何区别?隔行如隔山,你们觉得价值千金的神功,我们也不需要哇!
“……当然,这些功夫都是俺们的看家保命本事,多少钱也不能外传,甚憾甚憾,”
商人们长出一口气,连忙跟着表示遗憾,然后东拉西扯,说什么道上艰难困苦、自家老小都等着吃饭,诉了一阵子苦。然后说既然朝廷负责你们吃穿,咱回去一定想办法通通关节,请朝廷增发饷银,让诸位义士都买得起东西,云云。
说了半天,反正自己是肯定不肯吃亏的,由官方买单是最好的。至于他们回去之后到底会不会呼吁此事,那就鬼知道。
阮晓露笑盈盈,继续道,“所以我思来想去,既能以物易物,又不让大家吃亏的法子,只有这样……”
李忠乐呵呵起身,像发名帖似的,往每个人手里发了几张小小花笺。
商人们低头一看,都有点犯愣。
难道是传说中宋国的“交子”?
细一看,这“交子”未免有点粗糙。花笺卡片正中,印着一个铜钱拓印,上书“大齐通宝”四字 。角落里是一道潦草随性的签名花押,依稀能看出个“六”字。另有一个大红印章,是梁山保毅军的军政大印,盖住了拓印和画押的大半。
“宋国山东登州府左近的蓬莱,有大量优质盐场和海陆码头,天气好时,离辽国国境只两三日航程。”阮晓露道,“凭这张盐票,诸位可以当月官价的四分之一购买精制细盐,一张盐票可购二百斤。这算是我们保毅军送个大伙的一个小小纪念品。”
商人们面面相觑,摸摸手里的花笺。
“盐引?”
都知道宋朝茶盐官卖,商人向朝廷支付银两,取得盐引,才能合法贩卖食盐。这保毅军既非朝廷,也不是任何衙门,如何发得盐引?又有谁肯认?
“不是朝廷发的那种盐引,是私人票券。”阮晓露耐心解释,“凭它,可以低价购买食盐。诸位只需再跑一次腿。但大伙既是走南闯北的行商,想必也不介意多跑几程路。”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肚子问号打架,不知先问哪个。
一个契丹富商眯着眼,心里计算一番,不信道:“小人汉话不佳,误解莫怪。姑娘方才说,是以四分之一的宋国官价购买……”
“是辽国官价。”
阮晓露此话一出,一桌子商人都精神了。
“辽国官价!”
宋朝盐税深重,一斤盐能卖到百钱以上。而辽国鼓励商业,盐业管理得当,加上市场稳定,每斤盐只卖一二十文钱。近年战事频繁,物价上涨,但也超不过三四十文。所以常年有人走私辽盐入宋,让宋朝官员很是头疼,甚至因此放开河北榷盐,抵制辽盐的倾销。
刚才这阮姑娘放大话,说以官盐四分之一价格进货,众商默认她指的是宋朝官价,估算之下,颇觉有利可图。没想到她竟而以辽国盐价为锚,那不相当于白送!
那契丹富商反倒不太信:“那盐场管事能答应?”
几文钱一斤的盐,谁卖谁亏本。
阮晓露笑而不语。其实李俊旗下的盐场多半都推广了晒盐,成本降到煮盐的几十分之一。就算几文钱一斤售出,也依旧有的赚。据说盐田附近归附百姓都已过上了吃盐自由的生活。阮晓露提出的“辽盐四分之一”售价,虽然比盐帮平时定价略低,但他们既然想要扩大销路,那就得稍微让点利,不能算她坑人。
旁边一群倒酒喽啰不忿,七嘴八舌道:“怎么,瞧不起俺们梁山的信誉?”
几个商贾连忙澄清:“不敢不敢,小人们谨慎起见,多嘴问一句。”
说归说,几人交换眼神,哪敢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江湖信誉”。
真有那么阔气的盐场?真的能从海上直达?真的会有人等在那里,卖盐给他们?那里产的盐,不会涩得不能吃吧?……
此时忽然帐门掀开,几个女真奴仆探头探脑。
乌老汉赔笑,探进半个脸:“我们乌烈郎君听闻这里开宴,特来凑个热闹。”——
灰菜踱着方步,拣个空位坐了,跟阮晓露和几个商人略略点头,让人给自己斟了碗酒。
女真人自古在苦寒之地渔猎为生,过惯了物资极度匮乏的生活。于是形成习俗,谁家宴请客人,路过的见者有份,谁都可以进去吃喝一番,主人家不可吝啬拒绝,否则遭人指点。
灰菜不知从谁那里听说阮姑娘弄来了烤驼峰,他自从担任观察使以来,许久没吃这等珍馐,当即食指大动,不请自来,拔出手刀割了一块白颤颤、滋滋冒油的骆驼脂肪,洒上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阮晓露赶紧表示欢迎:“随便吃。乌老丈,替我问问他最近过得还好吗?”
灰菜眼里只有驼峰,有一搭没一搭,勉强跟她聊了几句。阮晓露忽然把话题引到碗里的辽盐之上,道:“这盐又细又白又纯,算是上品了吧?”
灰菜咬着一块驼峰肉,显出怒容。瞧不起他们女真人咋地?
“这算什么?我吃过最好的盐,白如珍珠,细如雪末,入水即化,入口即溶。平日行军打仗,只消带拳头那么大一袋,就能吃上好几个月……”
他描述得细致入微。对面几个商人都是多语种人才,灰菜还没说完,他们都听懂了,却纷纷笑起来。
“郎君,大金国物产丰富,就是不产盐。您有这么精贵的盐,赏我们些可好?”
虽然两国停战,但几个辽国商人的语气还是夹枪带棒,意在讥刺女真人低等粗劣,不配用好东西,只会吹牛。
灰菜粗眉一竖,按捺不住,唤奴仆取来一个小瓷瓶。
“让你们见识见识!”
瓷瓶里倒出一小撮雪白的盐粒,落在粗劣的木盘子上,好似最纯净的雪山之巅。几个辽国商人看得双眼发直,不敢用力呼吸,唯恐将那盐吹走一粒半粒。
虽然和宋国盐帮的走私活动早就停了,女真平民百姓吃盐愈发困难,但灰菜和其他皇族子弟还是私下截留了不少南国细盐,供自己日常享用。
当然,从登州走私过去的食盐,质量也参差不齐。灰菜手里自然是最优质的一批。
他豪气地指着那巴掌大的小盘子:“赏你们了!拿来佐餐吧!趁热!”
“瞧见没,有据为证。”阮晓露给他帮腔,“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蓬莱盐场的盐嘛。当初作为礼物,送过他们的。”
含糊其辞,同样规避了盐马走私的事。
灰菜赞许地点头,刀扎了块烤驼峰:“你也来个。”
阮晓露:“……”
恩将仇报。
不过几个商人可是听懂了。他们可以不信阮晓露所言,对面的女真将军可是个大活人凭证,证实了蓬莱盐场的存在,以及那里盐产的超乎寻常的质量。
灰菜吃饱喝足,抹抹嘴,例行公事地谢了主人款待,抓起那装盐的小瓷瓶,拍拍屁股离开——
一桌子商人可都沉默了,眼里闪动着跳跃的光。
按这位阮姑娘画的大饼,他们要冒巨大风险,给义军输送生活物资,换得非法“盐票”若干,然后寻船渡海,跟宋国私商进行非法走私交易,买来食盐,再动用关系渠道,非法售出,方能兑现自己输送物资的报酬……
不确定性因素叠加,风险不敢想象。唯一有利可图的地方,就是这盐价格极低,几近白送。
而且品质超乎世人想象。一斤能顶好几斤粗盐。商人们万分确定,就连他们太后吃的贡盐,都没有这等精细。
商人心思转得快,有人当即开始盘算:如此优质的食盐太惹眼,一旦流入市场,估计很快会被官府请去喝茶;但如果和寻常食盐混在一起,一比一,甚至一比三比五,味道马上就能突飞猛进,而且寻常人也看不出其中玄机。这将成为他的独门商品,别人——除了在座的诸位——谁也模仿不来……
这几张小小盐票,如果利用得当,其价值远远超过他们该收的那点货款……
他们没学过现代金融学。如果他们晚生一千年,就会意识到,这位阮姑娘给他们提供的“盐票”,其实便是一种期权:买方付出一定的代价,享有在特定时间内、依特定价格,买入一定数量标的物的权利。
届时,他们可以选择履约以赚取利益,也可以放弃这个认购权利,风险降到最低,还可以将期权转卖,把风险转嫁给别人;而对面的“卖方”,则无论如何都有履约的义务。买卖双方的权利义务并不对等,对买方——也就是商人们自己,其实是十分有利的。
阮晓露余光扫过众人脸色。她也没修过什么经济金融,但她的思路很简单:既然义军的钱袋不足以购买物资,那就想办法变现己方的信誉和人脉,进行资源置换、转移支付。
她记得课本里讲过,假如有多少多少的利润,资本家就愿意冒多大多大的险。利润足够,他们老婆孩子、道义良心,都可以卖。
当然,眼前这些商人还够不上资本家,甚至有些人举止颇为淳朴。但他们既然经商,核心逻辑便是逐利。只要她利润给得足够,肯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终于,先前那汉商干巴巴地叫道:“这不犯法吗?”
“不不,咱们都是守法之人,您千万别想岔了。”阮晓露大惊小怪,“实话跟各位说,我这盐票只是个小小的纪念品,分发给诸位,以感谢你们运送物资之情,并没有 鼓励你们买卖私盐的意思。维和协议里也没禁止我们跟商贾互相交流、互赠礼物,对吧?那蓬莱盐场乃是违法私营,这个确实。不过几位都是大辽子民,跟宋国私商在海面上做些买卖,只要不让官兵撞见,那也不会有任何麻烦。至于诸位购得这盐,去哪销赃……哦不,去哪贩售、如何出手,相信诸位也能找到安全合理的渠道。在这方面你们比我们内行,大家各显神通,我们不知道,不打听,不议论,不干涉。”
李立咧开大口,笑着补充:“大多数商贾都不敢踏足缓冲区一步,诸位不畏风险,来跟我们做生意,已经是百里挑一,想必不是墨守成规的人。”
周通低声道:“就算你们懒得跑,辽国那么大,盐商也多,肯定会有人出大价钱买这个盐票。你们千万别胡乱出手,一定得谈个好价……”
那契丹富商一拍桌子,叫道:“我不干!把另外一半现银结给我,这事我保证不往外说。”
阮晓露微笑:“好说好说,肯定不会强迫各位。来,饭也吃差不多了。咱们进帐去谈。”
几个喽啰放下酒坛,凑上来,满脸横肉地笑道:“几位请。”
说是请,却把众位商人请进了不同的帐子。有人反应过来:“我们要一块……”
面对众多壮汉,微弱的抗议石沉大海。几个商人还是被分开,帐子里头早等着几个梁山头领——阮小二、阮小五、刘唐、何成、孙二娘……都是一身肌肉,一脸狞笑,跟刚才相陪的那几个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一看就是喜欢一言不合拧人脑袋的那种。
“哟,您来啦。”孙二娘热情地挽着那个契丹商人,抛了个穷凶极恶的媚眼,“怎么着,跟俺妹子谈得如何?”
那契丹富商身高八尺,肚皮盛油,穿个大皮草,整个人比孙二娘阔上一圈。但不知怎的,看到这汉家女子的笑容,平白心肝直颤。
“这,这个,”他兀自嘴硬,重复,“我不要什么私盐,我就要现银落袋,马上回家。”
孙二娘眼尾一挑,凶相毕露,这人不敢说话了。
“抱歉,余款没有,只有盐票。你要是不想要,只能自认倒霉,老娘派人安全把你护送出缓冲区。来人!”
“等等,”那契丹富商又慌又怒,“没个商量的啊?”
眼前的客户肌肉太壮,威压感太强,确实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不过,从他启程前来运送货物之时,就做好了亏本而归的准备。至少对方并非蛮不讲理,还让他拿回一半的钱,不至于喝西北风回去。
他小声说:“你们就不怕我去出首举报……”
“谁管你,阮姑娘都研究过了,没有律法禁这事。”孙二娘嗤之以鼻,“再说,老弟,我看你生得眉清目秀,是个本分人,今儿提点你一句:你想今儿清清白白的出门,没问题;可跟你同来的那几位客商,可是都接了盐票,打算干笔大的。若你去官府出首,举报那几位走私食盐,而你,跟他们一道来,一道走,偏你是守法顺民,不曾与他们同流合污——你觉得当官的会信吗?”
孙二娘笑语盈盈,声音温柔舒缓,好像真是在跟人推心置腹。
但那契丹富商听了,登时毛发直竖。就连头顶髡发剃光的部分,也隐隐觉得发茬一根根立了起来,不由用骂了句契丹粗话。
——不管他今日接不接受这盐票,他已经说不清了!
这才悟到把几个客商分隔开来的用意:谁都不知道其他人到底会选择守法还是违法,于是谁也不敢去向官府告密,唯恐自己也惹一身腥。
进一步想,就算自己规规矩矩,誓不堕落,可如果日后别人走私事发,自己势必也受牵连。到时自己钱也没赚到,还枉担个犯罪的虚名儿,多不值当!
孙二娘侧眼观察这契丹富商的脸色变化,心里暗笑:小六妹子这招攻心之术,对胡虏也挺管用的哈?
阮晓露自从前阵子经历了梁山投票风波,就悟出了一个屡试不爽的道理:凡事只要付诸匿名,就会生出猜疑和不信任,就容易把控人心。
就像经验老到的捕快会将犯人分别审讯,故布疑阵:他们都招了,你还嘴硬,你傻呀?
其余几个帐子内,其他客商也都经历着相似的心理考验:要么任凭义军赖账,要么拿盐票抵账。向官府报案?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许久,那契丹富商强颜欢笑,道:“反正这浑水已经蹚了,只盼你们莫要出卖小人。”
孙二娘大喜:“老弟说什么话。出卖你,我们有啥好处?是大辽给我们封赏,还是大宋夸我们能干?”
说着,热络地把他一揽,来到小桌前面:“空口无凭,你在合约上按个手印。”
那契丹富商闯荡四方,本来就有不少灰色生意,也不是那等迂腐怕事的人。事已至此,也就不再纠结,仔细浏览了新的供货合约——亦是天下头一份期权合约,重重的按了个手印。
新供货合约的内容比原先的要复杂些:首先,约定义军成员所需的货品——茶叶、猪肉、蔬菜、大葱、丝帛、刀剑、甲胄之类,如何发布需求,如何定价,如何交易,如何运送。然后又约定,义军除了给付现银及铜钱以外,也可以拿“手工特产”来以物换物。各种支付方式的具体比例,商贾们可以提出偏好,但总体是义军说了算。
孙二娘笑靥如花,送他出了帐子。见其余几个客商也各自出来,个个神态忸怩,大拇指上都带着红红的印泥色。
大家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第 271 章
阮晓露目送喽啰送走客商, 自己提笔给盐帮写封信,通报附送“盐票”样品一张,通报了义军这边的新举措:凡有辽金客商持盐票前来进货的, 请按约定价格数量出清。务必海上交易,尽可能保证客商的安全。
这么着, 盐帮的销路扩大, 量产的精盐销往远方,避免在附近倾销, 引起价格波动。官府也更不容易追查。虽然价格可能比往日低了点儿,但阮晓露相信李俊和底下人能算清这笔账, 不会介意她擅自打折。
这以后, 再有客商前来贩南货, 都和他们介绍“盐票”, 以此抵货款。客商当然反应不一, 有欣然接受的, 也有坚决不要的。对于后者, 按规矩请进小黑帐, 一通威逼利诱,最后也都妥协——
没俩月,当初拿了盐票的那个契丹富商又来了, 穿一身更华丽的皮草,换了个金腰带, 而且身后还带了几个跟班,拉了十几大车的物资。
阮晓露赶紧派人上去迎。那富商别的话没说,只道:“这次的报酬, 小人不要现银,全要盐票!”
阮晓露笑道:“这么快就出手啦!老哥本事不小。”
“娘子的信誉果然过硬, 那盐场管事二话没说,就给了最好的货,”那富商急冲冲地指挥人卸货,一边悄悄告诉她,“我有朝廷特许的经商文牒,本就可以合法往来宋朝官港。在船上悄悄开几个私舱,贿赂一下官员,不是小人夸口,我在南边还是颇有些人脉,哈哈哈……”
阮晓露嗤的一笑,又忙作严肃状:“什么?风大,俺没听见!老哥别忘了,你如何处置那‘礼物’,跟俺没关系哈——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
一个月内,另外几个得到盐票的商人也先后返回,一个个满面红光,浑身上下写着发财。一进军寨,水也来不及喝,不约而同问:“盐票呢?这次还有吗?”
商人们各显神通,有亲往蓬莱、偷带盐货的,有托在宋亲友代购,然后在榷场官价卖出、三七分账的,甚至还有人直接把盐票卖给宋国的二道贩子,资金回笼飞快,马上又回来讨盐票。
当然,也有拿了盐票、一去不返的。后来蓬莱盐场托人带话,说有辽商大批复制假盐票,妄图不当获利。当然被盐帮识破,人狠狠修理一番,没收了随身所有的财货。这辽商自知理亏,也不敢闹大,灰溜溜地回乡种地去了。
阮晓露赶紧又加了个新举措:给每个交易盐票的辽商开具“介绍信”,信上用暗语写明他所持有的盐票数量,供盐帮朋友们比对,以杜绝造假糊弄之事。
很快,义军所需的物资全部补满,甚至还多出不少。阮晓露紧急控制盐票发放数量,将几个听话的商人抬为“特许经销商”,其余人一律不准染指盐票,以免失控。
………………………………… …
在异乡的新营寨里,大家手头终于又宽裕起来,不至于每天钱袋空空。阮晓露也抽空宣布了这个新举措,但大伙多是粗人,搞不懂这些门道,也懒得弄明白,只知道小六姑娘有本事,让自己的生活水准大大提升。每日屯田干活巡逻戍守,也就更有精神头,甚至开始摆阔,拿自己的口粮赠给饥民,博得满乡好名声。
物资换盐票的买卖规模有限,阮晓露算算,应该不至于引起辽国官方的注意。就算有持盐票的商人被盘查,只要他不说,谁也不知那“盐票”是干什么的。再说,辽国境内本来就不缺私盐贩子,商人们也不缺相关的经验。
很快,在这篇属地争议、辽金两不管的“缓冲区”,巡逻的是南国民兵,通行的是梁山乡约,大路两边支起一个小小的贸易集散站。当地各族百姓也都习了简单汉话,闲时能来帮忙干点活,挣些柴米回家吃用。
辽金两国的“观察使”也时时带来关于政局的新闻。虽然两人各执立场,叙述有所侧重,但大体上,还是传递了这样的信息:由于缓冲区的建立,两国的关系逐渐解冻,不似刚停战时那般剑拔弩张。前阵子辽国小皇帝庆生,金国还派使臣送了点礼,辽国也回了礼,至少表面上成了友好邻国。
当然,和平并不代表生活富足。从缓冲区望向辽金腹地,大部分地区依旧是一片焦土。春夏之际,日光和暖,土里生出青草繁花。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牧民,带着同样面黄肌瘦的牛羊前来扎帐,吃光了一片草地,立刻又打包离开。
在义军众人刚刚开始觉得生活有点单调之时,又来了一桩陌生的挑战。
一日夜半,星光璀璨,忽有锣声急响,红灯挑高,表明有人越境。梁红玉带领的值夜小队迅速出动,星光下摧枯拉朽,顷刻间俘虏了十几个。拉到火光下一看,才发现这些人不像是敌军,更像是平民,垂头丧气地跪成一片,地上丢着削尖的木棍,马背上驮着破旧行囊。
梁红玉又是惊奇,又是迷惑。唤来通译询问一番,原来这些都是金国百姓,土生土长的辽东生女真,以前极少离开自己的部落领地。
女真社会实行猛安谋克制度,部落军户平时游猎,战时征掠,全民皆兵,男性成员皆受军事训练。这些人会骑马会拼杀,但军事素养不高,当兵不够格,又无首领统帅,碰到训练有素的梁山义军,毫无还手之力。
梁红玉见他们形貌干瘦,实在可怜,先不忙审讯,命人端来头天剩下的冷饭,先给百姓热热吃了。没等锅热,几十人纵身扑上,左右手流水价乱抓,一大锅高粱米水饭被刮得一干二净,连个糠壳都没剩下。
此时林冲、阮晓露等首脑人物闻讯赶到。互相看看,都觉得有点棘手。
“协议里明确规定,咱们维和义军有责任打击偷渡,确保没有可疑人员越境。”阮晓露为难道,“怕是得把这群人请回,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否则就是违约……”
梁红玉眉头紧锁:“那也太不近人情了。不是在家乡活不下去,谁肯背井离乡,冒性命危险跑去别国?”
“如果是偷渡寻活路,”岳飞忽然道,“为何越境的都是壮年男子,他们的老人妇女小孩呢?”
一句话指出盲点。
“再审。”
阮晓露忽然想起一事,拽过一个喽啰,小声吩咐:“那个金国观察使,灰……乌烈将军,你去他帐里看一下,如果醒了,想办法编个因由,别让他出……”
话音未落,灰菜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嘴里咒骂,拔出腰刀,朝着离他最近的偷渡百姓就砍。
一群壮汉连忙架住:“哥们息怒,都缴了械,手无寸铁,又是你家的子民,砍他作甚?”
“良民?”灰菜怒极反笑,“彼辈背弃故土,投效他邦,无耻之尤,当诛!”
跟梁山人众朝夕相处几个月,灰菜的汉语水平终于有所进步,至少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登时有点语塞。
人口是国力之本。不管在何时何地,哪个国家,“叛逃他国”都是重罪。如果像段景住以前那样,只是流窜各国,谋点小利,也许还情有可原;但如果这些百姓打算一去不回,在辽国耕种、放牧、繁衍,甚至服役、纳税——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灰菜要砍他们脑袋,完全有理有据。
“不知者无罪,”阮晓露劝,“他们兴许还不知道大金独立成国了呢,以为还跟以前一样……”
灰菜只是冷笑,道:“汝不忍动手,则送归我国,我军自会处置。若姑息其行,今日走五人,明日走十人,起视四境,我大金国岂无人哉?”
说着命令从人:“带走!押回去!”
偷渡百姓面如土色,战栗挣扎。阮晓露不忍见他们无端被害,让乌老汉低声提点:“快说你们不是去移民的!就是到对面去做点买卖,偷点东西,天亮就回!”
有机灵的偷渡百姓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自己不是要搬家,就想去对面辽国做买卖。
寻常百姓非商户,理应本分在家乡从事生产,私下贩货也是违法。这些百姓开始不知自己是“偷渡”,只道是打击私商,因此咬定自己只是要搬家;及至发现搬家才是死罪,又赶紧改口,说自己意在走私,实无叛逃之念。
“做什么买卖?”灰菜不信,以女真话训斥,“咱们女真人勤劳能干,生活所需都能自给自足。就算需要瓷器茶叶,为何不去榷场,非要私行?”
有大胆的百姓昂起头,孤注一掷地说:“瓷器可以不用,茶可以不喝,但自从战事一停,我蒲卢毛朵部和周边乡亲就吃不起盐。榷场商人带来的劣质粗盐,六张熊皮、十张虎皮或一只海东青才能换一袋。部族人民也因吃不到盐,屡生重病,无法射猎作战,甚至只能煮盐碱土、碎岩石、甚至泡马粪、铲厕墙,苦不堪言。我们听说辽国契丹人手里,盐价贱如粪土,家家腌肉腌菜,仓库里的细盐一百年吃不完。因此乡亲们推举我等,冒险前去探他一探,如能带回些许,便是救了部族乡亲的命……”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跑到灰菜面前点点指指,布满细纹的眼角横流出泪。
灰菜一张脸沉下,眼看乌老汉正在叽叽咕咕,给阮晓露等人同声传译,蓦地大怒,喝道:“住口!”
家丑不可外扬,看这些人把新兴的大金国描述成什么样子!
但阮晓露已经听懂了,惊讶道:“是只这个部落缺盐,还是全国都缺?你们的盐场——”
说到一半,悬崖勒马。金国在辽东仅有的那几片盐场,灶户不堪虐待,早渡海走线跑到山东去了。这可不能说漏嘴。
她改口,“……什么事不能想办法,俺们也可以组织人道主义救援呀!”
灰菜很有志气地答:“事未至急,毋庸助力!”
阮晓露不信:“真的?”
最忠诚的部族百姓都铤而走险,金国的盐价得涨成啥样?
灰菜瞪她:“关汝屁事。”
她耸肩:“既然不是叛逃,只是做点买卖,那也不是啥大罪咯?”
灰菜咬牙半晌,道:“彼众人者,依据协议,其当归还我国。吾当网开一面,赦其死罪,以示仁慈。”
他退了如此一大步,义军方面也要领情。于是安排将一群百姓遣返,看着军士解开绑绳,让他们蹒跚离去——
这些百姓还不是第一波。不到半个月,义军又截获一批偷渡的,来自另一个部族。他们老早就投靠了完颜部,一直在城里过着奴仆成群的奢靡生活。可近来盐价攀升,贵如黄金。他们积攒的财富迅速耗尽,也只好派出家奴,带上人参毛皮,打算去辽国的熟女真亲戚那里换点盐来。
那几个家奴却也不老实,商议之下,干脆携货潜逃,打算趁着战后人口普查未及,奔向自由生活。
也有从辽到金、反向偷渡的。抓过来一搜身,胳膊大腿、前胸后背,满满当当贴身塞着一袋袋的盐。全搜出来,好好一个胖子成了瘦子,整个人掉了五十斤。
审讯得知,原来这人虽在辽国营生,老父老母却留在金国地界。他打听到金国人吃不起盐,孝心上头,打算偷偷给父母送去一些 救命的盐——当然,再顺便卖上几斤,挣个路费。
毫无意外,这些人都被义军卡哨截在边境,面如死灰地遣返回去。
大金建国以来的第一个严重危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不是外敌入侵,也不是内部争斗,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盐荒。
金国食盐不能自产,战前也只能靠掳掠、走私、以及辽国时有时无的赏赐。如今战后秩序重建,从宋朝走私的路堵死,掠来的少数盐田破坏荒废,无人耕种,库存告急;辽国更是趁火打劫,趁机提高食盐出口价格。当然理由冠冕堂皇,说几年战争下来,我们大辽也民生凋敝,百废俱兴(全赖你们),做买卖不是做慈善,总得让我们有钱搞建设。
若在以往,女真人资源匮乏之时,大可出门抢掠一番。可如今有个停战协议悬在头顶,还有一群维和义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收拾不听话的。抢夺掳掠就不太现实。
人缺了盐,短期内尚不见严重后果,顶多是身体无力、精神不振;可若长期电解质不平衡,那可是要命的。
过去几年对辽作战,抢掠物资无数,极大地提升了女真部落的生活水平;如今由奢入俭,上代人能吃的苦,这辈人觉得难以忍受,不满之声甚嚣尘上。
冒险越境寻找食盐的金国百姓越来越多,又一个接一个的被遣返回国。梁山众人生出不忍之心,想要资助一二,可惜也爱莫能助。大伙只有盐票,没有多余的盐。那盐票要到千里之外的登州去兑现,寻常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和本钱。
到了夏季,就连灰菜也不得不承认了国内的缺盐现状。他悄悄找到阮晓露,问她有没有渠道,可以弄到像以前一样的食盐。
“你们那个张大人几次提醒我国,不可走私宋盐,我们敬重贵国君臣,一直如约遵守。”灰菜令通译告诉她,“你可有其他渠道,弄到上好食盐?价钱好商量。”
第 272 章
阮晓露觉得这事有点棘手, 干笑道:“乌烈王子啊……”
对面的女真大汉脸色一沉,不满地瞪着她。
“哦对,该叫你的汉名——叫什么来着?”
灰菜如今有了汉名, 叫做完颜宗朝。维和协议约定,辽金停战以后, 宋朝派遣文人数名, 去帮助女真人创造文字、教授礼法制度。这些人到了北国,第一桩文化冲击就是名字:堂堂皇帝皇后、皇子皇孙, 起名居然是什么灰菜、野猪、锅碗瓢盆、豺狼虎豹……成何体统!
于是大笔一挥,给完颜家族每个人都起了汉名, 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挑选和深思熟虑, 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金国官方也很欢迎这一举措。文人酸腐, 不合胃口。让他们每天趴在字书里起名, 总比让他们对着自己的传统文化指指点点的好。
灰菜收到来自家乡的口信, 得知自己的响亮汉名, 当即命令书吏修改所有文件, 并且日日习练书写, 恨不得拿个大喇叭通告四方:老子如今是文化人了!
当然,若有人不巧忘记此事,必定也会招来一顿来自文化人的拳头鞭子。
阮晓露身份特殊, 今日偶然健忘,只是被瞪一眼, 已经算是王子开恩。
她望着这位突然文雅起来的宗朝王子,心里琢磨:他嘴上说得好听,说是“遵守协议, 不再走私”,其实是因为宋金不接壤, 盐马走私全靠海路。而据探子报称,近来渤海之上宋辽贸易活跃,不少辽国商人持合法文牒,前往宋朝登州港贸易买卖。如此一来,女真人若要海上走私,船只无所遁形,马上就会被辽人发现,报告给朝廷。
而如果金国单方面违反“维和协定”,那么梁山维和军马有权撤出。如果缓冲区没有这些硬汉顶着,就算战火不起,也会有大量百姓逃亡境外,给金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权衡之下,这宋盐还是暂时别吃了。
宗朝和阮晓露相处日久,也知道她整合资源本事多多。但却不知道,求她办事可是要花军功券的。
对于外族友人,阮晓露发扬风格,这次没管他要军功券。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为难:“夏国的池盐不错,产量也多。可你要是跟他们交易,运送成本就是天价。而且我也不认识那边的人。”
她注意到,宗朝携带的上等精盐,最近也已经告罄。以前他总是随身带瓷瓶,吃饭时煞有介事放到桌上,自己给自己带盐。近来这瓷瓶也不知哪去,他开始跟别人一样,吃统一供应的辽盐——虽然质量也不错,但由奢入俭难,吃得他浑身不得劲,脾气也愈发暴躁。
宗朝见她答得天马行空,捋一捋自己的小辫子,焦躁道:“汝当深思熟虑之!”
阮晓露微微抬眼。第一,给大金国操心民生,这不是她的职责;第二,虽然宋金现在挺友好,但毕竟有个膈应人的平行历史。基于女真人出尔反尔的性格、以及野蛮落后的社会制度,她还不敢半路开香槟,现在就跟女真兄弟携手齐心。
当然她不敢直说“就算有办法也不告诉你”,只循循善诱:“这是你们国内的难题,最好你们自己应对挑战。若是你能帮朝廷排忧解难,大皇帝必定喜欢,日后看重你。否则,只知倚靠外人,每人念你的好,国家面上也无光啊。”
乌老汉顿了顿,把她这话翻译了一下,大概换了个温和谦卑的口吻,听得宗朝微微点头。
然后他拍拍手,几个奴仆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大盘,盘子上叮当玲珑,堆着黄金珠宝。
阮晓露吓一跳:“这还没到发饷的时候呢吧?”
“汝若能助吾一臂之力,当有重谢以报。”
灰菜——哦不,宗朝老兄这汉话水平与日俱增,说得既得体又诚恳,言毕朝她一揖。
阮晓露却平白觉得有点冒汗。这个文质彬彬、满口诚意的宗朝,比当初那个朝她亮肌肉、爆粗口的硬汉灰菜更难缠。
“贿赂我?”她笑道。
这“观察使”不安分,本意是监督维和军马,到头来还想亲自上阵搞走私!
辽国有意打击金国经济,不断炒高榷场盐价,而宋国官盐价格不用炒,一直居高不下。想从辽国走私呢,“缓冲区”和一队彪悍兵马挡住了去路;从宋国走私的海路也断了。
对于女真来说,眼下唯一的选项,就是贿赂维和义军高层,给他们开个方便之门,直接通过这些南国江湖人士来走私。
宗朝一努嘴:“此金可购牛羊万头,奴婢千人。吾可遣人佐汝治产,使汝为辽东巨富。”
言下之意,若她嫌这些金银惹眼,他可以给她换成“境外资产”,还能让人帮她打理收租。
阮晓露默默看着那些金银。以女真人的冶金技术,做不出这么好的成色。约莫都是过去几年从辽国抢的。
她叹口气。别的江湖大哥给她赠点赃物就算了,你一个堂堂大金皇子,也拿赃物糊弄俺,真把俺当洗钱中心。
“只消付出牛羊万头,奴婢千人,”她笑道,“就能让全国人民吃上好盐,您果然会过日子。”
不知是乌老汉翻译有偏差,还是宗朝鲁直,反正他没品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他呵呵笑了半天,授意乌老汉回答她:“全国人民?我完颜部建立了女真自己的国家,让各部族人扬眉吐气,免遭契丹奴役,已经对他们恩重如山,难道还管他们吃盐?你只消为我们完颜部的贵族血亲输送细盐,由我来牵线。其余的平民、奴婢、别部百姓,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你放心,他们都住在偏远地方,不会闹到你我面前的。”
北国的夏天居然也有蚊子。宗朝说完,啪的一声,拍死手背上一只大花蚊,弹掉蚊子尸体,若无其事地舔了舔带血的手指。
对女真人来说,盐分珍贵,血液里也有盐,绝不能浪费一滴。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阮晓露和乌老汉对视一眼,都假装没看见,尊重异族习俗。
宗朝笑问:“汝意何如?“
此时一个喽啰在外禀报:“阮姑娘!大辽的段将军等你半个时辰了。”
阮晓露这才惊觉,一跃而起,笑眯眯地告罪:“哎呀,俺跟段兄说好了,今儿他教我驯马。你说俺这记性,咋忘了呢!”
宗朝脸色一变。他在偷偷贿赂义军高层走私盐货,辽国观察使就在外头等着?
也不告诉他一声?
但凡那姓段的倾耳一听……
阮晓露:“抱歉 哈,先走了。这金银你先留着。”
其实宗朝派人约她单独交谈之时,她就觉得对方态度鬼祟,因此临时找个由头,把段景住也约了来。两国观察使互相牵制,不让宗朝造次。
她大步跨出帐门,赶走一只嗡嗡的蚊子,自语:“真不忌讳吸血啊你们。”
虽然中原王朝统治阶级也拿百姓当韭菜,但至少有个儒家礼义的政治正确,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也有载舟覆舟、民贵君轻一类的警句。士大夫阶层更是形成共识,谁让民众吃饱饭,谁就能青史留名。张叔夜便是此类之人,阮晓露尽管时常心里嫌他老封建,但还是积极主动地跟他合作。
辽国汉化程度日益深厚,也学去了不少精华。答里孛消灭异己、屠杀宗亲之时,也知道网开一面,赦免无端牵连的中下层官吏和百姓,释放奴婢,减免赋税……给自己赢得仁慈之声誉,以致不少百姓拿她当菩萨。
只有这帮女真兄弟,思想认识还根深蒂固地停留在奴隶制,理直气壮地昭告天下,除了我完颜家亲戚,别人的命都不是命,连个样子都懒得做。
真给他走私了细盐,绝大多数女真人肯定无福享受不说,这盐他多半还要囤积居奇,制造更多的奴隶供自己驱使。
阮晓露看段景住驯了一会儿马,相辞以后,把金国方面试图通过义军走私盐货的事情汇报给几位高层。大家的态度和她一样:虽然咱们有渠道,但这口子一开,义军信誉全无,不仅江湖上声名扫地,而且也会失去各国朝廷信任,后患无穷。
林冲发愁:“他既有此意,一次试探不成,定然会去游说其他兄弟。万一有意志不坚之人为利所诱,那就是全军隐患。偏生他还是金国观察使,咱们得罪不得,不好翻脸。”
顾大嫂大大咧咧笑道:“这个好办!我去给他们卜个卦,打消他这念头就行了!”
阮晓露忙道:“今日也卜卦,明日也卜卦,小心穿帮。”
顾大嫂尝到当假萨满的甜头,几枚制钱比嘴皮子和拳头都好使,遇事就想露一手。但阮晓露比较谨慎,觉得她这“神通”不能滥用,还是留着关键时刻救急的好。
阮晓露忽道:“咱们在这里驻防多久了?”
众人七嘴八舌:“快半年了。”
随即理解她的意图,纷纷笑道:“过不多时,就要换防。到时候新来一批兄弟,那灰菜还得重新认识,重新笼络……啊,不对,他们观察使说不定也得换人,毕竟这儿的日子苦,不能老安排一个人出差受罪。”
众人大笑,纠正:“人家现在叫宗朝,叫错了,小心挨鞭子。”
此事不足为虑。
不过阮晓露还是提点大家:“谁都别把这事告诉宗朝老哥,免得他恼羞成怒,怪我不给他保守秘密。”
大家道:“这个自然,不用你说。”
*
此后一段时间,宗朝几次跟阮晓露提了这个话头,都让她找机会搪塞过去。当然,她也征求过义军队伍里一些经验丰富之人的意见,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向宗朝提过一些替代方案来缓解金国盐荒:比如,可以让利于民,在缓冲区开设中立榷场,运送食盐至彼,让女真部族前来以成本价购买。此地天高皇帝远,此事又无关宋朝利益,大宋的皇帝老儿多半懒得管,如果顺利,几个月就可以建立一条人道主义物资运输链。
宗朝去信跟几个兄弟叔伯商议过后,不同意。理由是大金国地广人稀,许多部族住在几千里外。他们都千里迢迢的赶来买盐,不事生产,那谁来打渔捕猎种田纺织……这日子还怎么过?如果真要设立这么一个榷场,不如由他完颜家族出面,派人统一采购,统一发放……
阮晓露一边听一边冷笑:“俺们好心好意,冒着被控叛国的风险救济你们百姓,你们趁机搞垄断经营,巩固特权,这有点不地道吧?”
乌老汉全身一颤,绞尽脑汁,把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译得亲切而友好。近来本国观察使和义军关系愈发尴尬,双方交流常有火药味,可辛苦了一干通译,逼得他们业务水平迅速提升,人人成了粉饰专家。
宗朝反唇相讥:“你们大宋不也是食盐官营,还来说我。”
阮晓露提醒他:“俺李俊大哥是干什么的来着?”
“……”
此路不通,阮晓露又提出:“你们大金国境内也不是没有盐场,只是无人耕作,都荒废着。我们义军队伍里有几个南方盐帮的成员……”
还没说完,宗朝神色立变,果断摇头。
“你们的维和协议上,规定军队不能进入大金国境。我们也不需要外国人在我国土劳作赚钱。”
要是放任“移民劳工”在自己的盐场里大展宏图,四舍五入不等于被殖民了么!
阮晓露赶紧说:“……哪能,他们也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就算你重金相邀也留不住。我是说,可以帮忙培训一批本地灶户。我牵线,你们适当给点报酬就行。只不过这事急不得,可能要等上一两年,才能恢复生产……”
她瞅着宗朝脸色继续不善,大约是觉得远水难救近渴。如果盐荒不能迅速解决,按照女真人的彪悍急躁的性格,那些松散的联盟部落迟早会离心解体,回到互相攻打、互相劫掠的蛮荒时节。
不过她也知道,社会民生的事情急不得。张叔夜曾和她随口感慨,说在大宋,国家政策都是以几年、十几年才见效,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秘籍。当年王安石变法,就是太过急于求成,十几年想干上百年的事,结果弄得天怒人怨,适得其反。
同理,女真人想要登上国际舞台,和千年文明同台竞技,不求他们全盘汉化,起码得遵照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静下心来搞经济民生,思维不能总局限在“想要就抢”上。
于是她坚持说道:“……可一旦成功,你们便可食盐自足,国本无忧。哦对了,灶户虽是贱业,可不能压榨过甚,否则……”
宗朝蓦然脸色一沉:“否则像以前那些人一样,一不顺心就跑到你们宋国去吗?”
阮晓露微微一惊。辽东原有灶户一批批渡海南逃,这事纸包不住火,让金国高层知道是迟早的事。不过说到底,是百姓用脚投票,该羞愧的是金国方面,她才不心虚呢。
她打哈哈:“有这等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个话题于是又无疾而终。
宗朝接连碰壁,也知此事棘手,自己不过一排位靠后的皇子,也不是核心首脑。这等难题,还是留给那些栋梁人物去解决,自己不操那心。此后他再也不提盐荒之事,有空就跑去林中射猎玩耍,摆明了消磨时间,等到任期一满,就回到上京去逍遥自在。
转眼到了换防的月份。正值新秋,黄叶纷坠,塞鸿齐飞。义军诸人纷纷打包行李,归心似箭。
第 273 章
江湖友人也都摩拳擦掌, 准备回家。原本参加义军就是出来见世面、攒资历,如今目的达到,开始思念家乡的父母妻小, 急着回去过中秋。
当然也有人选择再留半年。岳飞以其出众的组织能力,帮助当地百姓打击盗匪、垦田修路, 又因性格和善, 深受当地欢迎。百姓夹道情愿,请他再留一程。
梁山本寨送来第二批驻防名单。江湖友人依旧踊跃报名, 据说打了几场擂,才争取到了北上的名额。众人喜气洋洋地打包行李, 给继任的同伴收拾出营帐。
阮晓露带着几个肚里有点墨水的, 花两天时间写了一本备忘, 详细总结了当地民风饮食文化禁忌、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贼寇匪兵的作战风格、附近物产丰富的林场猎场、和辽金两国官员的相处之道……包括“盐票换物资”的具体方法, 让后来人少走弯路。
大伙分批启程。不一日, 换防军马来到。这次是由杨志带队, 浩浩荡荡, 从新修的大道上逶迤而来。杨志原本因为招安泡汤, 颓废了好一阵子。这次被兄弟们劝说,打起精神来执行任务,沿途碰到的官员百姓, 无一不对义军的维和成果交口称赞,杨志惊喜之余, 不觉疑惑:自己心里执念的“名扬天下”、“口碑载道”,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慢慢的,心结褪去, 觉得当维和将军,除了腰间缺个官印, 跟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也差不太多。
临行之日,辽金各派几外事官员相送。两国官员见面,气氛不免尴尬。因为 从“缓冲区”左右看去,能清楚地观察到辽金两国的情况:辽国正在慢慢从战争中恢复,焦土上偶见炊烟;而金国那边依旧十里无人,野兽横行。原因也很简单,金国没有辽国那么雄厚的资源和经济基础,统治者们还没适应除了抢掠以外的可持续生产方式。
不过两国既已停战半年之久,互相见面时已无剑拔弩张。阴阳怪气几句,却不约而同地盛赞义军的工作成果。
只要花点小钱,就能得到一支得力军马,帮助自己守卫边境、维持和平。听说他们最近还开始自己筹钱发饷,简直是大宋良心。
新的两国“观察使”也完成交接。完颜宗朝好不容易能够回家,草草和几个义军首领告别,急匆匆跳上骏马,挥手道:“吾数月之猎获,不留自用,尽以赠汝辈矣!”
新来的一群人大喜。入住手续还没办完,先来一波入职福利。这些野味山东可没有。
(当然他们还没见识到北国人民的烹饪方式,否则一准笑不出来)
辽国派来的是政坛新星耶律大石,眼下官升三级,被太后派到边境来镀个金,堵一堵众人之口。他穿着紫色窄袖公服,看着那整整齐齐一屋子腌肉,失笑,请教阮晓露:“当观察使这么闲的?”
他参加过沙门岛和议,知道太后和这位参谋娘子私交甚笃,且不拘小节,于是对她也不打官腔。
一个契丹大官,汉语官话说的比许多宋人还标准。要是只听声音,不看形象,还以为是哪个梁山好汉流落北国。
阮晓露笑着回:“也就他比较胸无大志。开始还做做样子,关心一下民生,最近俩月,隔三五天就去打猎,有时候还在外头扎寨过夜。”
说实话,她是真不理解这些少数民族兄弟对打猎的执着兴趣,也许耶律大石能够共情一二。
耶律大石果然来了兴致,仔细看了看那堆积的野鸡野兔野鹿,忽然浓眉一蹙,问:“就他一个?”
“金枝玉叶,怎么可能。”阮晓露让喽啰端来迎客的茶,“每次都至少带五六个随从,十几匹马。他们……”
“不说了!说得我心里痒痒!”耶律大石哈哈一笑,精神十足,“一路行来,甚是无聊,今日好歹到了驻地,不知参谋娘子可否恩准下官,等到明日再正式上任?今天我也要痛快猎它一场!”
阮晓露:“……”
真是官升太快,人都飘了,跟上次那个谦卑能干的契丹书记官判若两人。
但人家态度良好,所提之事也不过分,阮晓露当即允诺:“好!今日无事,等交接过后,我派几人带你熟悉环境,你随便猎。”
说干就干。耶律大石当即点了三个随从,又请两个梁山头领作陪,简单披挂,带十几匹良驹,纵马而去。
留一干梁山义军苦笑。这帮北虏还真是秉性一致。打猎有什么好的?林子里的野味有农村养的猪肉香吗?
……
天色擦黑,耶律大石凯旋归来,箭袋空空,一身的汗渍和血迹。后头几个随从也疲惫不堪,强打精神,从马背上卸下大量野兽尸体,空气中登时充满毛皮和血腥味。
“下官献丑,”耶律大石微微喘粗气,将一碗热茶一饮而尽,道,“这些野味,与诸君共享,休嫌轻微。”
此时换防工作基本交接完毕,一群人得闲,围上来看。大家也都熟悉一些基本的契丹礼仪,别人和自己分享猎物,是友善的表现,于是大大咧咧道谢。
“哇,老兄文武双全啊!”阮晓露刮目相看,“——以后悠着点儿,缓冲区没那么多林场,当心破坏生态。”
区区一个下午,耶律大石在左近林场中猎获的战利品,堆起来,竟然达到宗朝所猎数量的一半。而宗朝这些猎物,则是两个月里勤奋狩猎,一点一滴攒下来的。
阮晓露想,不愧是天选贵胄,各项技能满点。
耶律大石忙谦虚:“下官出身微末,不敢当此夸奖。那位金国的宗朝王子才是人中之杰,当时我两国交恶,他骁勇善战,以一敌千,是我军不愿碰见的人物——不多说了,下官得去更衣。”
阮晓露还在琢磨他刚才的话。灰菜有那么厉害?
她沾沾自喜地想,再骁勇,水性不行,一切白搭。
为啥偏偏打猎拉胯呢?每天那么勤奋往林子里跑,结果效率不如耶律大石一个零头。
她心里漏跳一拍,笑容消失,扭身就去追耶律大石。
“壮士留步,等等!”她一把掀开他帐子门帘,“你说清楚,你方才去林中射猎,可是尽了全力?”
耶律大石若无其事地让随从给他卸甲,一边道:“下官惭愧,平日公事繁忙,无甚功夫精研骑射。不过,确是发挥出了平日的水准。还要感谢几位义军壮士的协助……”
“你觉得一个女真贵胄,”阮晓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场面话,“无事往林中跑,一待一整天,除了打猎,还能做什么消遣?”
耶律大石微笑道:“下官才疏学浅,与女真人交往不多,实在不知。”
阮晓露循循善诱:“你家太后又不在,没人管着你说什么。这里环境险恶,咱们虽非一国同胞,也得互助互……”
“参谋娘子,下官真的要更衣了。”耶律大石道,“我们契丹人虽然礼数欠点,也不能当着人面换衣裳啊。”
阮晓露焦躁:“告辞。”
谁喜欢看你换衣服啊?我还嫌这帐子里臭呢!
不过她也理解,不管是谁,一脚踏进“缓冲区”,都得恪守绝对中立。耶律大石身份特殊,更不能擅自妄言。刚才他故作任性,非要打猎,让她注意到猎物数量的多寡,产生合理怀疑——提醒到这份儿上,已经仁至义尽。
此时夜幕已降,白日的燥热褪入灰黑色山峦之中。宗朝已经走远,追是追不上了。
她当即披个衣裳,回到自己人营帐,挨个叫门。
第一批驻守义军大多已经随着统帅林冲开拔,只剩阮晓露和几个骨干人员进行后续收尾。
“出来出来,”她低声道,“个灰菜龟儿子把俺们当肥羊涮!”——
几个战友围坐一圈,秉烛夜谈。
“灰菜那厮,每次以打猎的缘由出去,不知去干什么,末了随便猎点野味带回来,欺负俺们汉人不常射猎,也不熟悉北国的林场环境,看不出他偷懒划水。”
阮晓露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怀疑:“而耶律大石眼睛毒,也是射猎的老手,一眼就看出宗朝的猎物数量不对。他有意带了同等人数的随从和马匹,亲自向咱们演示了一番,在这个地方,这个季节,一个骑射高手应有多少收获。”
何成睁大眼:“这个契丹人是个好汉,跟咱们毫无交情,就路见不平拔刀……”
岳飞纠正:“不管金人有何图谋,总不会是利于他辽国。他既然瞧了出来,当然要顺势破坏,这也是为他国家利益着想。”
何成不服气:“你小小年纪,内心太阴暗,小心长不高。”
岳飞:“那他为啥不帮咱们派几个细作过去探一探,不什么都知道了?还让咱们没头苍蝇似的瞎猜。”
何成:“……”
那么问题来了,在“任期”的最后两个月,宗朝小王子以打猎为名,隔三差五跑到林子里,总不会是去打坐修行吧?
阮晓露道:“观察使可以和本国官员日常来往沟通,咱们也不会拦着,更不会窥探。他非要避过咱们耳目……”
有人忍不住,长身站起:“我带人到他常去的猎场看看。”
阮晓露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张旗鼓的搜山,势必打草惊蛇。再说现在深夜,山林危险。我想个法子,明日托个借口出去寻找。”——
大家心里有事,都睡不踏实。次日天不亮,就整装集合完毕。
阮晓露先声张起来,说少一个义军喽啰,点名不到,怕是宿醉走失。维和兵马整齐有数,来几个就得走几个。少了一人,必须寻到,以防他不慎越境,酿成外交事故。
缓冲区地广人稀,哨兵迷路也不是罕事。因此旁人都没当太大回事。阮晓露冲着新来的第二拨部队喊:“哪位兄弟姐妹愿意跑个腿,随俺去立个小功?”
换防部队还都是梁山习惯,马上举起一排手:“俺去!”
阮晓露随手一指:“解珍解宝,你俩举 手最快,就你们了!”
解珍解宝倒有点猝不及防。明明有别人比他们手快啊!
当即点了十数心腹喽啰,高高兴兴整装出发。两个是猎户出身,不善打架,在梁山上立功寥寥,今日阮姑娘白送立功机会,能不高兴吗。
阮晓露于是很自然地要到了两个资深猎户。梁山能人多。山中人才库加起来未必战力顶尖,但一定是能力最全面的。
等出了大寨,两人刚要指挥小弟扇面散开,阮晓露发出新指令,教去宗朝常去狩猎的、临近金国国境的大片林场集合。解珍解宝这才知晓她的意图,一拍大腿:“姑娘看我们的,定然一个脚印都不放过!”
时值仲夏,草木茂盛,林中昏暗而清凉,虫鸟野兽之声四面振响。解珍解宝点燃桐油火把,给阮晓露发了块虎皮,遮掩身上味道。
“梁山带来的?”阮晓露嘀咕,“山东的虎,在这儿还能当老大吗?”
森林似乎漫无边际。不过阮晓露知晓一些女真人的基本习俗,他们的“围猎”需要先圈占围场,再慢慢缩小包围圈,驱赶猎物,并非在林中漫无目的地巡游。解珍解宝听她说了几句关窍,当即健步如飞,命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探去,三五里内,就有人发现有些树干被刀砍出白皮,那是围场的标记。
标记场地慢慢缩小,树干上钉着零星箭矢。忽然解珍叫道:“这里有宿营地。”
虽然人类足迹早已被野兽踩踏模糊,但还是发现一片明显的篝火余烬。解氏兄弟上前分辨,得出结论:“是大约七八日前的灰烬,在这里烤了肉,煮了水。马匹拴在那里。还有那个土坡……呸呸,他们在那解手。”
那些寻常人完全不会留意的痕迹,在解珍解宝两个经验老到的猎户眼里,化作一幅幅动态的画面,重现了宗朝前来围猎扎营的全部过程。
阮晓露问:“有多少人?”
话说出口,她觉得这有点超出解家兄弟的专业范畴。他俩是猎户,不是侦探。
但解宝马上道:“他们在林中过夜,肯定会就地烧烤,肯定留下骨头。数一数就是了。”
阮晓露大喜:“这叫数灶知兵。”
解宝:“啥?”
“……这叫劳动人民的智慧。”
幸好近来天旱无雨,一番搜寻,厚厚的落叶土壤之中,发现若干发白骨殖,另有不能入口的残渣毛皮之类。经解珍解宝鉴定,大致属于野兔、和梅花鹿和山鸡。按健壮大汉的食量,大约够填十五六人的肚子。
“宗朝只带了五六个随从。”阮晓露断言,“可见他们确曾在此密会族人。”
一群人地毯式搜寻,发现更多人类留下的痕迹:斫断的树枝、丢弃的破毡帽、给弓上蜡的蜡块残骸……
可惜时光无法回溯,无从得知这些女真贵族的密会内容。只能推断,既然有意避开义军人马,那估计没安好心。
阮晓露忽道:“咦,这是什么?”
在一个浅浅的小坑里,她捞起一把碎石——大的如巴掌,小的如拇指,形状差不多都是扁扁的椭圆形。有些石头上还用血和泥土粘着野鸡的尾羽。
“不是用来烹饪的,没有火烧的痕迹,也无摩擦击打印记。”猎户兄弟迅速分析,“附近没有这样的石头,多半是从沿途溪流边捡的,再顺路带了过来……”
阮晓露不解:“他们密谋开会,没事捡石头干嘛?”
解珍:“听说女真人笃信萨满,遇事占卜……”
“那也没有用石头的。”阮晓露马上回,“最近受顾大嫂带的风气,都改抛制钱了,轻便省力。”
解宝又马上想到:“咱们梁山一些头领,野外带兵之时,常在土地上临时勾画,用石子排兵布阵。过后几脚踹开,不留痕迹。”
可如果这些石头确实用来排兵布阵——假定是攻击维和义军——为何要在上面粘羽毛呢?如果是为了区分不同部队,直接把兽血涂在表面,就能做记号。
几个人围着一堆石头发呆。看似头脑简单的女真人,给大家出了道难题。
日头越过几道枝杈间的缝隙,落在阮晓露脸上,让她有点犯困。恍惚间,神思飞到千里之外的梁山水寨,眼前的石头子儿成了重影,变成了——
“船!”阮晓露迷迷糊糊地叫起来,“那羽毛刚粘上的时候,并非包裹着石块,而是竖起来的。你们想想,那模样是不是像艘大帆船?”
她抓起一块带羽毛的扁石,略微一还原,果然成了一艘栩栩如生的船。
不同颜色的羽毛,耸立在形似小船的石块上,顿时成了一个多编制的船队。微风贴地拂过,羽毛微微飘扬,好似海面上的帆。
此时解珍解宝又有新发现:“他们确曾用树枝在地面上绘图,过后用脚踏平。只不过有一小块,因为被篝火烧热变硬,并未被完全搓掉。”
阮晓露凑过去一看,看到了几道粗糙的泥土线条。
解珍问:“金国临不临海?有没有大江大河?他们对哪里作战,需要用到大量水军?”
他初到北地,还不太了解北国地理。
但阮晓露几番造访辽东,对此可是太熟悉了,登时一身冷汗。
“我去,”她一脚踢飞几颗石子,“从大金国水路入海,最近的对岸,就是你们老家呀!”
解珍解宝一蹦三尺高,身上虎皮飞扬:“登州?”
第 274 章
“娘……娘子饶命, 小人什么都做,小人一心履职,不曾偷懒啊……”
乌老汉面如土色, 被阮晓露揪着衣领,战战兢兢地求饶。
乌老汉本来也要回辽阳, 奈何新来的女真通译业务不精, 不谙汉人礼节,乌老汉尽忠职守, 为了辅导新人,多耽了两日, 这就被阮晓露拽进个小帐, 身边围了三五大汉, 拳头离他半尺, 气势汹汹地逼供。
“小人只是个通译……不不, 连通译都不是, 小人原本是做买卖的……”
“你诚实跟我说, ”阮晓露尽可能耐心道, “你们那七王子宗朝近来有何异状,跟谁有来往,有什么密谋……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你尽可相信我会为你守口如瓶。”
在围猎场得到的结论毕竟全靠猜测, 无法证实。她回营以后,立刻抓来乌老汉, 不顾以往交情,上来就审。
“我知道你家人都在辽阳府。如果你愿意,我今日就可以派人搬取你的家眷, 潜入宋境,给一笔钱, 让他们衣食无忧。你放心,这种事俺们梁山做得熟了,保准不出岔子。”
乌老汉挣扎半晌,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娘子,识的您以来,您在小人身上花的银子够小人几辈子吃用,小人全家都受恩惠。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小人本是被女真掠来的奴婢,论忠心,实无太多。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小人赴汤蹈火也会从命。可……可就怪小人低微卑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哇。”
身边几个大汉都是做惯了黑恶事业的。听到现在,也对阮晓露道:“这老儿不像是滑头,动粗也无用。”
的确,乌老汉一个渤海人,又是奴隶,除了需要翻译的场合,会让他听到一些军国大事意外,女真主子没理由跟他透露更多机密。
“那,你可曾见他近两个月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乌老汉寻思半晌,忽道:“郎君有时围猎归来,并无往日猎获后的志得意满之色,而是心事重重,有一次小人听他在念叨‘海盗、海盗’……”
阮晓露问:“你们那常闹海盗吗?”
乌老汉小心道:“说起来是罪过,但女真部族繁多,有打渔的,有捕猎的,有些部落就是以海上劫掠为生……”
换言之,很多女真人自己就是海盗。在阿骨打统一各部之前,这些女真海盗没少祸害其他沿海部落。
乌老汉:“对了,有一次他还曾醉后乱言,说等到了秋狝围猎之时,他定然会侍立在大皇帝左右,好生风光一番——大皇帝皇子众多,能侍立在他左右的,向来只有御弟大王,还有大皇子、二皇子……从来没有我们主子的份……”
阮晓露追问:“秋狝围猎是什么时候?”
“一般、一般是重九时分,也就是汉人的重阳之日 ……”
也就是说,宗朝笃定,最迟重阳之前,自己就会立功受赏,在家族里扬眉吐气。
阮晓露命人将乌老汉送回帐内。乌老汉贪恋故土,拒绝了她给的“政治庇护”,于是她赠了两条金子,让乌老汉谨言慎行,多加小心——
阮晓露马不停蹄,找来参加义军的盐帮朋友——此时还剩十来个没走,又请来岳飞,开了个紧急会议。
“我大概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阮晓露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今日的发现,“金国闹盐荒,自己又不产盐,再这样下去怕是会民变,因此他们唯有去别处抢掠。跟辽国有和议,撕毁代价太大;大宋他们暂时也不想惹。只有登州蓬莱的一大片盐场,是盐帮的自治地盘,不受大宋朝廷保护。此前女真人曾在此走私食盐,肯定深知这点。再加上他们辖境内的灶户大多渡海逃至山东,他们定然怀恨在心。我猜,他们打算扮作海盗,渡海抢盐,以解燃眉之急。反正女真部落繁多,有些部落时叛时伏,到时把锅扣海盗头上,就能万事大吉。”
盐帮成员哗然:“灰菜这厮平日对我们态度挺好,闲聊之时,没少问盐场制盐之事。我们以为他是忧国忧民,嘴上也没把门,讲了不少关窍……啐!早知如此,就该找个夜深人静之时把他做掉!”
阮晓露安慰:“他们铁了心要抢盐,有没有这些情报都不重要。”
盐帮众人道:“那,那得马上就回,通知咱们大哥!从此处往江州,没一个月走不来,得赶快!姑娘,你跟着回吗?”
岳飞不解:“到底是咱们大宋的国土,他们真敢过去杀人放火?不怕咱报复么?”
“你没跟当官的打过交道吧?”阮晓露笑道,“说起来,外族海盗抢劫宋国盐贩,也算是个黑吃黑,闹不出两国争端,咱们官府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觉得是盐枭多行不义必自毙呢。”
岳飞无话半晌,道:“有些盐枭确实挺嚣张。”
阮晓露笑道:“多谢夸奖。”
岳飞微微赧然,问:“需要我帮忙么?”
“兄弟,我看你骨骼清奇气度不凡,今儿跟你说实话,我是肯定会去应战的。如果有你相助,定然是雪中送炭。”阮晓露正色道,“可你是良家子弟,若是轻轻易易和‘无法无天的盐枭’混在一块,传出江湖,纵然你问心无愧,老家父母必受责难,这是其一。第二,眼下义军由杨制使统率,他的本领众人皆知,但别怪我背后嚼舌,这人不知变通,偶尔坏事。如果你能留在这里,我才放心。你得稳住咱们的队伍,看住那边的金国兵马,无论如何,死守和平,莫使横生枝节。这是重任,我相信你能做到。”
岳飞沉吟片刻,挺身而立:“必不辱使命。”
“对了,”阮晓露道,“走之前,你再帮我做件事。”
……
一个时辰过后,两人简单道别。阮晓露背了岳飞做的弓,绰把腰刀,提个小包,纵身上马,带着一众盐帮喽啰,星夜飞驰南下——
没两日,就追上了返回梁山的前序部队。大家见她行得匆忙,连忙相问。阮晓露将此事说了。不出意料,众人义愤填膺,马上要求全体掉头,跑到登州去助战打架。
盐帮和梁山利益纠葛,除了能吃到便宜的私盐、养活山上人马以外,在盐帮地盘上,都对梁山兄弟大行方便,相当于让梁山在外地拥有了多个分支办事处,传递情报行走江湖便利至极,大大巩固了梁山的江湖地位。
当然,就算没有这些缘由,单为着“兄弟义气”四个字,大家也同仇敌忾:敢惹俺们梁山的朋友,就算你是天兵天将、恶鬼阎罗,也得把你踏成肉泥!
阮晓露好说歹说,让大伙稍安勿躁:“大家随身只有防身兵器,连个强弓硬弩都没得,靠什么作战?况且,你们必须按照约定日程返回梁山,让各方明明白白的看见你们凯旋而归,否则引人猜忌。等回山以后,再如此这般,相助于我……”
众人这才怒火渐平。但阮小二阮小五还是挺身而出,叫道:“别人也就罢了,俺们几个亲兄妹,当然得一块进退,岂有让她一人冒险之理?”
阮晓露喜道:“如此最好,但你们的名字尽在义军名册之上,如果回去时少了人……”
阮小二:“去他奶奶的!就说咱几个去给爹奔丧了!谁还能拦着不成!”
阮家老爹一生默默无闻,入土二十多年,今日大名响彻辽东。众好汉虽是不晓礼义的粗人,也知道不能笑太大声,只能忍笑同意。
林冲叫人搜集了军中最好的一批利器,并十几副软甲,尽交予阮家兄妹,嘱咐良久,方才作别。
大部队需要行官道,阮晓露这边十几个人,当可尽拣小路近路,脚程快上许多。越过辽河,穿过幽云的崇山峻岭,途径辽国城镇要塞,遇盘查,就亮出答里孛所赠的琥珀鱼龙坠子——上次奔逃南归,答里孛的公主手谕形同废纸,到哪儿都被阻击追杀;这一次,见了太后御赐之物,辽兵肃然起敬,果断放行,并赠口粮及马匹粮草。
如此数回,不日即渡过白沟河,上岸已是入夜时分,新月隐在云边,草木尽皆昏黑,野处狼嚎阵阵。
阮晓露不愿下榻驿馆、惊动官方。河边仅有一个小破客店,便入内歇了。数日奔波,始有歇脚之时。把小二从床上叫起来烧汤做饭,听着那熟悉的河北口音,她往凳子上一歪,舒口气,看着五哥点上灯。
“咱们在此兵分两路。王大哥,你带几个人,去江州寻你帮主,备说此事。”她轻声吩咐,“二哥五哥还有其余人,明儿先跟我去登州探个究竟,有备无患。”
大家应了,又催:“饭怎么还没来?若是起不来床,让我们自己去灶上烧也行啊——对了,有没有空房?不会都满了吧?”
饭菜终于姗姗来迟。阮晓露已经快要饿晕,眼看面前撂下个大碗,扒起筷子就吃。才吃出来那是鲜汤葱花馉饳儿,撒了炸酥的辽东金虾,旁边搁着一碟花椒油爆牛肚儿,一碟冒白气的生炒肺。看来边关百姓每日所食也甚是胡化。但说也奇怪,吃起来却亲切久违,毫无异域之感。阮晓露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碗馉饳儿已经见底,又烫又香,噎得她喘不过气,想喊“再来一碗”,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来。
她忽而反应过来,叫道:“这饭谁烧的?”
一扭头,看到墙角立了个大汉。灯火如豆,但见浓眉大眼,身条硬朗,看着她面前的空碗发笑。
“我还以为你瞧不见我呢。”
阮晓露张大嘴,慢慢扩出一个大大的笑,寒凉的夜风裹出一团火。
李俊抱着双臂,神色一如往常,微微笑着,等她招呼。
然而阮晓露没挪窝,指着李俊,小心翼翼问周围人:“你们能看见他吗?”
李俊笑意凝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去你个鬼……”
阮晓露哈哈大笑,一骨碌爬起来,往他身上一扑:“想死我了!你几时来的?——那个馉饳儿还有吗?”
“想要自己去盛。刚到两日。”李俊被她怼在墙角,动弹不得,轻声道,“你真想我?看不出来。”
此时离得近的盐帮朋友也反应过来,集体冲上,嬉皮笑脸:“大哥大哥,我也想死你了,来来,抱一个。”
“滚。”李俊笑斥,单手一带,旁边两个大汉撞到一起,来了个亲密拥抱,随后破口大骂。旁人哈哈大笑。
李俊打量面前这姑娘,忽道:“你沉了呀?”
“北国天冷,”阮晓露大言不惭,“不得贴个膘?”
李俊大笑:“怪不得近来常有辽国商人大驾光临,拿着一堆歪歪扭扭的盐票,到登州去照顾我们生意——原来是避寒来了。”
阮小五坐在乌漆嘛黑的墙角,不动如山,只是冷笑:“只顾自己在南边逍遥,亏得俺妹还记挂你。”
李俊不乐意了:“辽国不让我进啊,打又打不下来。”
阮小二则发现什么,大为不满:“哎,怎么俺没有牛肚吃?”
“你想吃,再去杀头牛。”李俊探出房门,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个?我是来迎接梁山义军朋友归来的,其他人呢?”
“长话短说,”阮晓露跳回自己凳子上,继续吃那没吃完的饭,“有人……”
此时那店小二回来。她不动声色住口。
那小二朝李俊点头哈腰的赔笑:“这位好汉,您说您住店等朋友,这一下来十几个,小店没那么多客房啊……”
“这不用你管。”李俊抛一块碎银,正落在店小二手边褡裢里,“你去给他们喂马。”
支开了小 二,他才换了副严肃面孔,坐在阮晓露身边,轻声问她:“可是需要帮忙?”
“多谢记挂。”阮晓露道,“这回是你老人家泥菩萨过河,你放心,我不会见死不救。”
……
她简略说了事情缘由。周围一群糙汉你言我语,补充了七七八八。
“帮主,还好今日碰到你,免得我们再去江南寻找,耽搁工夫……”
李俊凝眉细听。灯光晦暗,他拣根筷子,将灯芯又挑明了些,取出一锡瓶淡酒,慢慢斟了半碗,一口饮尽。
“登州沿海向来不缺海盗,”他慢慢道,“盐场自从开工,隔三五个月便会闹一遭海贼,但都是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都不足为虑。”
“可这次是一国精锐,伪装成海盗,跟寻常毛贼不一样。”阮晓露道,“我也是才知道女真人也善水战。和辽国打仗时,他们水军并未参与太多,也没有什么伤亡损耗。我们不知底细。”
李俊沉默不语。自从“盐马走私”中断以来,他就料到女真人可能会缺盐,但他以及推人,觉得对方除了走私,还有大把其他手段获得食盐,顶多是麻烦些,贵些,也并非难以克服的困难。跟他们做买卖虽然有利可图,但对方蛮不讲理,反复无常,致人头痛。如今一别两宽,他也不惦记。
可没想到,人家的思维比江湖好汉还要简单粗暴:买不到,我就来抢!
盐帮虽然组织得力,亡命之徒众多,但还是以生产贩卖为主,武装征战并非主业,最多也不过是和地方官府拼拼拳头。而且和梁山不一样,它的据点分散,并无单一大本营。
如果女真人举一国之力,来攻其中一个沿海据点,实力差距悬殊,后果不堪设想。
“多亏六妹今日报讯,”他笑道,“否则,我这两年好容易奋发图强,转日重回起点,不退隐都不行了。”
阮晓露抢过他酒瓶,自己喝一口,嗤笑:“合着俺多事了。”
“只是苦了跟着我的兄弟和灶户。要是这次真的让人算计,我是几年白干,他们怕是性命难保。”
李俊长身而起,环顾众人,道:“日后有机会,替我向梁山弟兄告罪。我就不等他们了,我……”
他想了想,问阮晓露:“你说敌人预计重阳之前动手?”
阮晓露点头,“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我若是他们,大约会在中秋时节动手。”李俊分析,“初一十五涨大潮,适宜登陆。若是九月初一开战,即便赢了,他来不及向皇帝报捷。所以多半会在八月十五。那时海水还不是太冷,天气干旱少雨。只要没有台风 ,就是最适宜行船的季节。”
一群盐帮小弟溜须拍马:“大哥懂得真多!”
阮小二得意洋洋道:“他一个南方人懂恁地,还不是跟俺们梁山学的。”
阮小五阴沉沉提醒:“那就还有半个月。”
阮小二不说话了。
李俊征求意见:“眼下登州盐场多是无战斗能力的灶户,帮众也都是新训,没打过大阵仗。二哥五哥,六妹,事不宜迟,你们先带人去盐场预警,动员帮众抵御防范;童威童猛在别处公干,我去召集更多人手协防,随后就到。如何?”
阮小二道:“你那边的人又不认识俺,如何肯听俺们话?”
“他们也许不听你使唤。”阮晓露得意道,“但肯定听我的。”
说着,拨开衣领,颈间勾出个小红绳,从几样挂件里拣出个古旧铜钱,晃一晃。
阮小二举灯凑近,定睛一看,怒了。
“你何时……”
他知道妹子颈子里喜欢叮叮当当挂东西,但他身为亲兄长,也不会没事凑到妹妹衣领里看,偶尔瞄到一眼,他为人粗放,过目就忘,一直不清楚她那绳子上到底系了啥。
李俊:“抱歉,你们哥俩没有。早发完了。”
阮小二:“谁稀罕。”
李俊转头问自己小弟:“你们前几日一路南下,听谁的号令?”
大家异口同声:“阮姑娘啊。”
“那么我不在之时,继续听她指挥,哪怕生死关头,也休要擅自行动。”
大伙轰然道:“阮姑娘有我帮信物,本该如此。”
阮晓露看看自己俩哥哥,趁热打铁,乖巧地说:“那你们也得听俺指挥。”
阮小二急了:“不是……”
阮小五拉拉他,“反正她有什么不会的,还得问咱们。”
一军无二将。大家虽然嘻嘻哈哈,到底明白事态严峻。李俊话都说这份上了,他俩也不能摆哥哥架子,各行其是。
指挥权就这么敲定了。阮晓露带领一个小队,先赶去盐场报讯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第 275 章
李俊又详细描述了蓬莱左近的地理形态、物资储备、人员构成……比起阮晓露上次在彼逗留, 盐场环境又复杂了许多。这些都是机密情报,不能付诸纸面。她用心记了。
大伙心里有事,都睡不踏实。鼾声响了又停, 有人静静起来磨刀。吓得那值夜的店小二缩在马厩外头,浑身发抖, 只怕明儿早上让这群煞神给下锅炖了。
荒野小店用水不便。阮晓露生理期未完, 用锅灶煨了点温水,走到远处, 洗掉一天烟尘。回到院门口,星光下, 见李俊结束整齐, 提了朴刀, 取下墙上一副鞍具。
她失望:“大半夜的走啊?”
李俊拄着朴刀, 低声道:“你说五百人够吗?再多, 就得去密州、甚至淮北调人。我怕赶不及。”
方才当着一群糙汉, 他显得泰然自若, 沉稳镇定。现在单独和她交谈, 语气里才透出焦灼,紧紧盯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到答案。
“不知道。”阮晓露实话实说, “没人和女真兵马打过。”
“辽国人怎么说?”
“说他们一个顶一百。”
李俊面色沉了一瞬,笑道:“我本还以为能跟你一块回梁山, 路上好好瞧瞧风景呢。”
顿了顿,又看着她的眼,轻声说:“帮派事务都安排好了, 倘若无事,能在寨子里住很久。”
阮晓露听出他话里暗示, 怦然心动了那么一刻,思绪飞回青山绿水中。
她夸张地表示郁闷:“我也是,我还以为能多吃几顿好的呢。”
李俊怒道:“……你根本不是瞧上我,你就是看上我做的饭。”
“冤枉,”阮晓露道,“从认识到现在,您老人家的手艺我才尝过几次啊?我想以后天天吃,你要是不乐意,嫌麻烦就算了。”
李俊感到在被她牵着鼻子走,拒绝回答“我乐意”,转而问:“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刷碗呀。”阮晓露表示问心无愧,“还可以刷锅。还可以打酒。”
李俊不理她这胡搅蛮缠:“不过这次不似以往。无论如何,八月十五之前,我会赶去作战。不会像以前似的,一年到头牛郎织女……”
一阵风吹散星光。他忙住口,侧过头,看不清阮晓露的脸色。
“……不合适这么说?那就当我没——”
阮晓露忽然狠狠把他一抱,脑袋埋在他胸口,嘟囔:“这破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李俊讶异:“怎么了这是?”
她觉得全身一股子浊气无处发泄,用脑门把他顶出好几步,又踢碎两块土坷垃,乱丢出墙外。
“我不开心!”
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每天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偶尔却会突然觉得万事荒谬,觉得这日子过得真累。
她本是运动员,喜欢生活规律,讨厌措手不及;可偏偏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生活轨道就充满了各种变数:她辛辛苦苦把宋江推离梁山,搞砸了海上之盟,本以为世界就此回复正常;可是新的状况层出不穷,梁山依旧在官府的夹缝中寻求生存,“北虏”依旧大举南下,只不过这次刀口直接对准了她珍爱的江湖——“岁月静好”是别想了,就没个安生日子。
在梁山众人面前,她是排忧解难、足智多谋的后勤队长,九天玄女亲自给她开灵窍,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但凡她对什么事流露出畏难情绪,势必影响士气,所以她从来都是迎难而上,显得无所畏惧。尤其是在众多女眷跟前,她是领头羊,是主心骨,必须像其他领导一样,时刻都显得胜券在握,才能让大伙充满干劲和信心。
只有在几个兄弟面前,才能适度地流露出软弱,偷个懒,求个援,不会被人看扁。
可也不能显得太颓废。否则阮小二定然拍着胸脯道:“那就不干了!一个女孩子 家,本来就不该担那么多事!俺一个英雄好汉,养个妹子有什么难?以后你就在家里吃吃睡睡,俺绝对不嫌你……”
万一让其他人知道她有退缩之意,那可不得了。肯定会有人对她的职位虎视眈眈,晁盖肯定会高高兴兴给她放个长假。
好像唯有在李俊跟前,她可以无所顾虑地抱怨一句:“好难啊,真想撂挑子不干。”
他不会否定她,也不会胡乱给她打鸡血,多半会一块坐下来,表示同意:是挺难的。
也许还有别人会有这种平常之心。但她不敢轻易去试探。
她胡乱发了会子脾气,李俊静静看着,许久才叹道:“这破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真想撂挑子不干。”
难得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这话。她边流泪边笑。
“可转念一想,”李俊又道,“我这么厉害,要把烂摊子留给别人祸害,我也不放心呀。”
阮晓露笑道:“那还是自己累点吧。”
她弹跳几步,摆个拳击姿势。
“来来!陪我练练。”
“恕不奉陪,我要赶路。”
阮晓露充耳不闻,瞄准眼前一块饱满胸肌,抡起拳头就冲。
李俊忙丢开朴刀,接了一拳:“我还手了啊?”
“怕啥!”
没头没脑过了三十多招,阮晓露总算力竭,暴汗淋漓,心情舒畅。
“好了,你走吧,”她仰头喘粗气,“路上小心。”
李俊:“……”
她就是想要个会烧饭的练拳架子。
他忽地将她拽进怀里,愤愤不平地盯了好一阵子。
阮晓露嫌弃:“汗。”
“都是你流的。我还没嫌你呢。”
他想起什么,解下自己外衣,裹在她身上,顺势擦掉她头上脸上的汗珠,低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开心点没?”
阮晓露嘻嘻一笑,嘟嘴唇:“照这儿来。”
“……你喝了多少酒?”
“酒劲儿早过去了。”她懒洋洋道,“来嘛来嘛。”
李俊愈发觉得她没安好心:“我得走了。”
“又没让你干别的。”
“……”
马厩侧方忽有簌簌声响,却是那店小二的声音:“好汉,壮士,爷爷,您可别拿乔了,小人在此,已是冻杀!”
阮晓露吓一跳,扭头看时,原来那店小二一直在喂马,见两人私语,不敢打搅,就躲在马厩里。秋夜寒凉,实在受不了,声音都发颤。
阮晓露哭笑不得,把那小二拽出来:“我俩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你大大方方出来便罢,谁让你躲着了?怕我杀人灭口?”
那小二慌忙跪下:“饶命,饶命!”
顿了顿,生怕阮晓露会错意,又忙道:“娘子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自然不会草菅人命,小人是怕……”
一边说,两眼不住朝李俊瞟。他常年在边关开店,见识三教九流,知道这精壮大汉绝非善茬,手下冤魂不知多少,不多自己一个。
阮晓露笑了,朝李俊甜甜的道:“那饶了他呗?”
李俊冷笑一声。本来就没打算杀,让她拿来作人情。
他问那小二:“方才我们说的话,都听见了?”
那店小二又觉眼前一黑,上下牙打颤,也不敢说“没听见”,那不是睁眼说瞎话。灵机一动,道:“只听得两位说什么,什么女真悍匪要去咱们汉人地界杀人放火,头疼难办……两位放心,小人嘴缝得死死的,一定不对旁人说……”
这小二机灵,知道“江湖机密”不能乱听,知道就是祸害。
谁知这次碰见的江湖大佬却不同往常。李俊摇摇手指:“不,你可以把这消息散布出去,尤其是沿海地方的客商,都懂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必不会怪你多事。只是切莫透露出你是从哪儿听到的——不过你也没多嘴问过我等来历,倒省了我担忧。”
那小二汗流浃背,早不冷了,只知唯唯点头。
“马喂饱了?”李俊又问。
那小二再点头。
李俊挥手把他打发走,自己牵出马,装了鞍。阮晓露绰起朴刀,递到他手里。
星光漫天,子夜未至。她问:“没带干粮?”
“总不会饿着。”
李俊快速扫一眼路径,忽俯身,在她嘴唇上快速点了一下,补上刚才未竟之事。趁她傻乐,又道:“无论如何,请你守到八月十五,等我到时……”
他想了想,又低声改口:“如果形势实在太差,便弃了盐场,带人撤退,也没关系。”
阮晓露不言语,心想,你那一大帮子法外之人,海捕文书摞起来比我还高,能退哪去?
李俊只当她应了,纵身上马,摸摸她头发,星月下疾驰而去。
*
海潮声声,冲刷着秋日金黄的海滩。黄绿色的海藻海草在水中飘舞,海浪褪去,又贴在沙中,直到被渔人的赤脚踏烂,变成滑溜溜的一滩腥泥。
海面湛蓝,渔舟星罗棋布。此时正是八月初时节,鱼虾丰美,正宜捕捞。
网来的鱼,大部分就地腌制,交予官府,按照渔户人口定量,换取米面蔬菜等口粮——腌鱼的盐由官府发放,都有计数,因此交回的咸鱼数量,地方差役也心中有数,倘若缺了斤两,便受重罚。
腌鱼全都上交,而鲜鱼易腐,就算渔户拿去私卖,也卖不出几个钱。因此所以对寻常渔户来说,只要捕足官府要求的定额即可。这海里鱼多鱼少,跟他们的生活水平也无太大关联。
不过,登州地方的渔民,生活比别处的同行滋润一些。他们在捕捞之时,船分暗舱,将半数鱼虾都悄悄截流出去,瞒不上报。然后再悄悄的以私盐腌制。至于这私盐的来历,自然是蓬莱地区的大片不受官府管控的盐场——他们向渔户提供私盐,令其重盐腌制渔货,再高价回收那腌鱼,向外售卖。官府对私盐管控严密,不论如何隐藏夹带,都容易被查抄。而将咸鱼混在南北杂货之中,瞒天过海则容易得多。百姓购来那齁咸的咸鱼,先在水缸里浸三天,泡出一缸咸水,再将水蒸干,蒸出的盐卤就可以拿来做菜烧饭。至于那鱼,吃不吃都无所谓,扔了也不可惜。
这法子还是李俊参观了水泊梁山的咸鱼作坊以后,跟手下人一起琢磨出来的,当即推广到所有盐帮控制下的地盘。如今登州已成山东有名的咸鱼产地,其鱼之咸冠绝天下,民间声誉口口相传,只瞒着做公的。也许做公的知道,瞒着当官的而已。
这日,照例应有盐帮派人过来收咸鱼。渔人皮老汉望了半日,却不见船。
皮老汉焦躁:“现在的后生哪,没一个勤快的。”
唤了两个同村后生,自驾渔船前去送鱼。
行不到半日,天色忽然晦暗,海平面突然凭空出现一条硕大桨船,顷刻间破浪而来,截在他的小渔船面前,好像一头阴沉的巨兽。
几个渔人恍惚不已,向上喊道:“你们是谁?”
大海苍茫,看似容纳万物;其实凡有人居之处,每片海域都早就划出了势力范围;皮老汉知道,方圆百里的海面,无不是盐帮作主。眼下这艘船可不是盐帮的,看着更像……
“战船?”皮老汉又惊又疑,“你们是官兵?小的不曾犯法哇……”
船上有人大声喊了几句话,皮老汉一句没听懂。紧接着,一丛箭雨射了下来。两个后生渔人当即中箭,翻入海中。
皮老汉大骇。船上的人既没吃拿卡要,也没敲诈勒索,上来就打,明显不是官兵,多半是海盗。
连连哀叫道:“好汉饶命,俺没钱,船里不过一舱咸鱼……”
但那箭雨没停。皮老汉窥见海盗行踪,摆明了要被杀人灭口。
渔船虽小,仅一人也难以操作。皮老汉想起家中老小,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那一舱咸鱼尽皆抛入海,撑起船蓬,满帆转舵,没命价逃。不远的海浪后面就是沙门岛,岛上原先是牢城,现在拆了,驻了一队官兵。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被海风吹得麻了,老迈的手臂上青筋迭起,白发里汗如雨下,皮老汉精疲力竭地绕过礁石,扯块布,朝沙门岛码头拼命挥甩。
“救命——父母官,救命,有海盗……”
无人应答。
“小人是本分渔人,勤恳一辈子……”
岛上官兵本就人数不多,驻扎在此,本为维护岛上多国谈判之“行宫”,以备日后再次启用,并无海防责任。官兵见海盗肆虐,干脆闭了水门,一艘船也不开出来。
咔嚓,破旧的渔船撞上礁石,打着转。皮老汉只觉大腿一酸,已中了一枝箭。
皮老汉万念俱灰,深吸口气,望着大海便跳。
入水的瞬间,却听到似有 第三艘船破浪而来,卷起一道犀利的浪。皮老汉身子刚入水,就被一道大力挽了起来,身子只湿透半边,轻轻跌在船板之上。
一睁眼,只见一男一女,男的健硕高大,虎虎生威,女的矫捷匀称,神采奕奕。两人一个操帆,一个掌绳,配合得亲密无间。
皮老汉恍惚想:“黑白无常来勾人了?他们怎么不飘着走,也乘船呢?”
“是个打渔老汉,中箭了!”阮晓露擦一把汗,快速扯帆绳,“五哥!”
阮晓露带人赶往登州,一路几乎无休,只是路过沧州时,在柴进庄子里补给过一次,换了马。等到了青州,柴进的良马也禁不住这般长途奔波,死的死病的病,罢工的罢工。那里已接近盐帮势力范围。地方官兵也如临大敌,接连设卡堵截。阮晓露干脆弃了马,亮出梁山身份,管当地帮派借了艘快船,直接从海路穿过莱州湾,直扑蓬莱而去。
水面上偶然救了个迷路的渔人老汉。她再一抬头,一艘巨大的桨船若隐若现。
皮老汉大喊:“海、海盗……杀人的海盗!”
阮晓露咬着嘴唇,心里暗叫晦气。女真人这么快就来了?
这还没到八月十五啊?
敌我差距悬殊,她当即下令:“甩掉他们。”
第 276 章
船上几个大汉齐声长喝。小船机动性高, 转弯极快,离那大船越来越远,箭也射不到了。
皮老汉吓得一个趔趄, 以为是另一波海盗。
阮晓露连忙安抚,让人给他简单清理箭创, 问了几句, 问出皮老汉的出身来历。
“这船应该是冲着盐帮的蓬莱大本营去的。”操帆的间隙,阮小二、阮小五都凑来, 商议道,“多半是探子。得赶紧给陆上的弟兄们报讯。”
执行维和任务时, 他们常听当地百姓描述女真人的作战手段:战斗打响之前, 往往会先派一两骑兵去侦查敌人的兵力和阵型, 再决定冲锋战术。
这艘哨船行踪隐蔽, 只是沿途遇上一艘小渔船, 这才一路追杀, 意图灭口。
一队人商议已定, 全帆转南, 极速航行。皮老汉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船,捂着伤口,如在梦中——
无片时, 看到海岸,以及岸边大片大片的盐田。田垄伸入一个小型码头, 码头上拴着大大小小的船。
岸上众人聚拢来。阮晓露不及寒暄,刚跳下踏板,就高声道:“有海盗钉在我们尾巴后头, 预计一刻钟内准到。现下港内有多少船,多少可以作战的人?‘太湖四杰’呢?出去办事?赶紧叫回来……”
此处蓬莱大寨, 是盐帮在登州地方的总办事处,帮众和灶户定期集会、与各路□□势力交涉买卖,皆在此处。眼下大部分帮众都在外跑买卖,阮晓露将眼略略一扫,聚过来的仅有二十来人,神色懵懂,互相发问:“这女娘是谁?这几个壮汉是谁?怎么还有个打渔老汉?……”
有人识得阮晓露,跟旁人交头接耳的八卦:“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阮小二、阮小五。这位是他们的妹子,也是梁山的女侠,是咱们帮主交好的……嘿嘿……”
见阮晓露目光看过来,几人忙缩脖吐舌,假装什么都没说。
“岂止是交好。”阮晓露大大方方一笑,晃一晃“大齐通宝”,“是托付身家。”
几个小帮众纵然不识得她,但识得这古早信物,登时肃然起敬,连忙奉上踏板,请她下船。
其余十几个参加维和义军的盐帮好汉先后下船。阮晓露拉过王擒龙,轻声询问这些本地帮众的姓名职位。
谁知王擒龙一摊手,抱歉道:“姑娘,小的一直在江南活动,跟登州分部的兄弟们也不太熟,这些……嘿嘿,一个不识。”
阮晓露无可奈何,眼光一扫,锁定了一个头目:“这位大哥今日值守?你贵姓?我好像没见过你。”
值班的头目姓沈,一脸精悍凶猛之色,身上肌肉纤束分明。原是灶户出身,因能一人搬动一个煎盐大铁盘,得了个诨号“沈铁盘”。
“来半年了,”沈铁盘道,“原先是晒盐的,现在是贩盐的!见笑!”
原来盐帮在登州扩展势力,刚刚新招了一批人手。和梁山广招天下英雄不一样,盐帮做的隐秘生意,一般都从辖境内的灶户里发展新成员。一个村子但凡有灶户参与贩私盐,那就和帮中利益深刻绑定,再难分道扬镳。
这沈铁盘就是灶户转业,带着一群四面八方而来的灶户新人,正在练把式。跟阮晓露草草拱手,又转回人群里,大声发号施令:“别瞧热闹啦!第三式,再跟我练一遍!一、二……”
“老兄,且慢。”阮晓露打断他的武术课,“我有话说。”
沈铁盘微微不悦,还是做个手势,暂停训练。
阮晓露再次申明,有海盗正朝本寨而来。渔人皮老汉差点被他们杀死。
皮老汉何曾见过这么多黑恶势力,面对一群后生,又不愿显得怯了,在旁比比划划,添油加醋地道:“不是老儿无能,他们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
阮晓露提高声音:“所有人,快去拿军器……”
“海盗么,每个月都有那么几个不要命的。咱们都能轻松打发。不过还是多谢姑娘报讯。”沈铁盘没她那么紧张,把皮老汉扒拉到一边,声如洪钟,笑道,“我们大伙都习了武艺,帮主他老人家也交代过,遇事自己解决,不必一层层的往上通报,跟衙门似的,显得咱们忒没能耐。”
“话是这么说,但今番敌人不同以往。我才和李帮主通过气。”阮晓露亮出信物,“从现在起,你归我指挥。咱们同心协力,先把敌人干掉再说。”
沈铁盘验过那枚“大齐通宝”,无话,朝她拱手。
“悉听尊便。”
阮晓露沉一口气。盐帮地盘越铺越大,跟她熟识的少数元老,都已调往各地据点,经年难得一见。现下面前这些小头目、小喽啰,自己一个不识。仅凭一枚信物,能不能令行禁止?
她想起维和义军从梁山出发之时,几个高手竞争副统帅之位。她设计了一个战争游戏,让每人率领十个临时分组的梁山喽啰,当场开始夺旗比赛……
当时扈三娘还抱怨呢,“人都还不认识,总得让我跟队伍熟悉一下吧?”
阮晓露答得理直气壮:“大敌当前,敌人可不等你们寒暄。比赛开始!”
………………………………
这句话,眼下原封送还给自己。敌军迫近,没功夫给她团建。
好在此处地理环境她十分熟悉。手头也有几个亲近可靠之人。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岳飞的开场行动,开始发号施令。
“这里谁武功练得不错,会泅水的?往前一步,让我认识认识。怎么,都谦虚?那我点名了,从块头最大的开始……”
盐帮喽啰慢慢跟上她的节奏,一时间站出来好几个。阮晓露又叫了二哥五哥,数出一共十五人,将十五副软甲和最锋利的大刀分发出去。
“二哥五哥,你们驾船埋伏海路两侧,等敌人进港,切断其后路,预备近战。王擒龙,将其余船只都拖进港。沈铁盘带人清场,十里内沿海灶户立刻停工,撤退进村,守好存盐的库房。还在晾晒的盐堆,一律遮上泥沙或稻草。另外,从辽东投奔来的那批灶户,有个姓郑的……”
沈铁盘直愣愣地问:“为什么?我也可以打……”
“因为他们不是来抢银子的。你是值守头目,灶户都识得你,最听你话。”阮晓露简单道,“其余人,去搬藤牌、木板,这拨敌人弓箭娴熟,咱们自保为主,尽量避免伤亡。”
盐帮成员的武功造诣也许不如梁山均值,但应对危机的经验十分丰富。阮晓露一句句吩咐下去,马上有人得令照做。乱中有序地四散开来。
……——
仿佛只是一瞬间过,天边乌云破开,显出那条笨重的大桨船。
船上带着几十个精于水战的女真部族精兵,另有掳掠来的契丹、高丽、汉人水手,尽皆水性娴熟,在海波中如履平地。有人爬上桅杆眺望岸边。
方才他们撞上当地渔民,本欲射杀灭口,那渔人却被一艘神秘快船所救。那快船一闪而过,看不出来历,但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水军所操纵。船上既无旗号,又无铭牌,不似大宋官军。
他们从未涉足南国海岸。然而听乌烈王子(宗朝)所言,此处盐场在大宋属于非法经营, 其中之人相当于大盗土匪,拥有像样的武装防御,不可轻视。
可也许是因为海面上雾气大,几个哨兵极目远望,只看到岸边白茫茫一片,平滑的盐场一片接着一片,上面随意堆放着泥土稻草,甚至看不出所晒盐卤的轮廓,更遑论半个人影。
这可跟他们想象中的盐场不一样。难道找错地方了?还是情报过时,这盐场废弃了?
他们的任务是侦查,可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无功而返。
船头指挥的女真谋克(百夫长)决定:“上岸探个究竟。”
放下小艇,一个十人小队登陆上岸。向陆地行了半里地,这才发现,从远处看灰蒙蒙一片的盐场,其实都遮了泥沙稻草,挡住了井栏、棚架、盐堆……
其中一个火堆还冒着热气,明显熄灭没多久。
这哪里是废弃盐场,这分明是片繁忙有序的生产基地!
有人觉出不对劲,刚要聚拢撤退,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捂着脑袋,头破血流。一个大汉执着粗棍,跳将出来,朝着他没头没脑地打。
紧接着,稻草后面跃出几十个精壮汉子,挥舞鱼叉腰刀,怪叫着扑了上来。
女真人虽然悍勇,但长途航海辛苦,刚一上岸,路还没走稳,被人四五个围着一个,毫无章法地乱棍出击,也渐渐落入下风,倒下五七个。余人忙朝水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大叫。船上人见战友被偷袭,当即挺弓放箭。那箭都射在盐场边缘的稻草上。
岸上的大汉却也不追。其实他们大多数武功平平,只凭着人数优势,把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收割了一波人头。如今敌人撤退,己方也不能暴露实力,呐喊一阵,各自退回。
几个哨探逃入水中,连滚带爬地登上大船,连声叫道:“他们有埋伏!有厉害的兵马!这里就是盐帮的大本营!快回去汇报……”
大船急急掉头,几十水手用力摇桨,船身咯吱咯吱地响。
突然,一声崩裂,一块船板飞入水中,大船瞬间开始倾斜!
船上人皆慌乱,急急下舱探查时,听得咔咔数声,又是几块船板漏水,大船迅速下沉。
海浪里一左一右,浮出两艘渔人货船。阮小二和阮小五各自立在船头,赤膊布裤,甩干湿淋淋的头发。
“教你们见识俺水泊梁山的手段,哈哈哈!”
“诱敌深入、潜水凿船”这一绝招,由阮氏三雄发明推广,当初葬送了多少官军性命。
敌人哨船虽大,但只要寻到罩门,凿开脆弱地方的船板,照样可以一击致命。
但女真水军的勇气和力量远非宋朝地方官兵可比。他们见自己战船将沉,海面上却平白冒出来两艘好船,马上生了夺船之心,不及长官下令,发一声吼,齐齐弯弓,照着阮家兄弟就射。
阮小二阮小五猝不及防:“阿也!”
连忙跳下海。箭矢射在船帮上。
女真水军以缆绳系住挠钩,抛到海面,勾住那两艘好船,便要跳入。
海面平地起浪。阮家兄弟从浪花里冒头,一左一右,大手扳住一个金兵,一把按入水里。不多时,海水中咕嘟咕嘟,泛起了血沫。
余人大骇。他们在水里闷了足有一炷香工夫!这是人,还是鲨鱼精?
阮家兄弟的拳脚功夫并非顶尖,江湖上还能找到不少势均力敌之人;可一旦敌人落水,天下没人是他们对手。
大桨船极速沉没。船上的人被迫一个个跃入水中,被阮氏兄弟在底下接着,哪里入水砍哪里。顷刻间,水面上浮尸具具。
剩下三两个女真水军吓破了胆,没命价朝岸边划水,只求离这俩活鲨鱼远些,再远些。
阮小二和阮小五跳上小船,稍作休息,没有去追。
这两三人挣扎游回岸边,已是精疲力竭。仰头一看,几个穷凶极恶的大汉围拢过来,手持粗索,轻轻松松地将他们拎起,捆作一团。
敌人全军覆没,己方大获全胜,四周一片欢呼——
“姑娘,咱赢了!”
阮晓露早就等在码头边。敌人只来了一艘船,被己方一群人围殴致死,这“大获全胜”其实也含金量也不高。她等大伙欢呼告一段落,才提醒:“这只是先头部队,过后还有更多……算了,先把俘虏带过来。”
敌情不明,她早就吩咐尽量留几个活口,审他一审。
沈铁盘押着三个湿淋淋的俘虏,掼在她面前。
阮晓露给个眼色。王擒龙跳到跟前,大声喝问:“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俘虏嘀嘀咕咕的咒骂。
他们假扮民间海盗,自然不会随身穿戴任何暴露身份的物件:头上简单包着破布,身上挂着布衫,兵器早落水不见,猛一看和寻常土匪没两样。
“可别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真把你们当同行。”王擒龙叫道,“头巾摘了!”
几个大汉揪下“海盗”的包头布,顺带薅掉几把头发,露出三个髡发细辫的脑袋。
王擒龙指着那几个脑袋,大声对同伴们科普:“这就是女真人的发式,我在辽东天天看。”
盐帮虽与女真人做过走私买卖,但那是极其机密之事,每次都是李俊带少数心腹,直接驾船北上,在辽东海岸完成交易。因此大多数寻常帮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女真人真容。
王擒龙接着再丢下一支箭。那是先前射到皮老汉身上的。箭簇极细,带着血,足有一掌之长。
沈铁盘和几个当地喽啰大为奇怪:“这哪里的箭?”
王擒龙道:“是女真军中的样式。而且用的是优质辽国镔铁,寻常渔猎部落可造不出来。”
被俘的几个“海盗”也许懂点汉话,听他分析箭簇,不动声色地交换目光。但如山的铁证甩在眼前,就是不开口,摆明了要杀便杀,你奈我何。
这心理素质,更像正规军了。
王擒龙气得哇哇大叫,就要动拳头。阮晓露制止,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大声以女真话叫道:“乌烈王子!你怎么来了?贵体康健?幸会幸会!”
三个俘虏登时脸色大变,条件反射般肃立,齐齐向后看去。
盐帮喽啰又气又笑:“娘的!不打自招!”
又五体投地:“姑娘,你还会他们的话呀?赶紧问问……”
阮晓露哈哈大笑:“只会讲这几句,别的不会了。”
登州盐帮分部常年安居乐业,她忽然闯入其中,宣称外族入侵,在有些帮众眼里,不免有危言耸听之感,第一反应是:没那么严重吧?
直到现在,几个俘虏被她诈出反应,摆明是大金国派来的假海盗,围观的喽啰小弟才彻底相信这批人并非寻常海盗,盐帮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阮晓露道:“郑大娘呢?找来没有?”
她一早就吩咐下去,派人把那些偷渡的辽东灶户叫来,方便跟俘虏沟通。现在趁热打铁,正好问些情报。
忽然,却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踏着盐池,踩出一串泥泞的马蹄印。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喽啰浑身带血,一头载下马,抬起血肉模糊的双手,“芝罘村遭海盗袭击,人都被掳走了,快去派人增援——啊,这怎么回事?这几个家伙是谁?”
与此同时,阮小二和阮小五驾船归来,船上带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盐帮喽啰。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那喽啰慌慌张张道,“两水集有、有人从海上……带兵强攻,至少一百人、挡……挡不住……得、帮忙……”
阮晓露脸色一沉,看向沈铁盘。
“这几个月,从辽东投奔来的灶户,都安置在芝罘村。”沈铁盘道,“两水集也是我们的地方,有……有个藏盐的山洞。今年上半年的收成,预备留给渔户腌鱼的,都……”
“离这里多远?”
“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都差不多二十里路程。”
“灰你个臭烂菜,拿对付辽国人的手段对付俺们,”阮晓露大怒,“还带多点开花的?”
由于入侵者不知盐场的具体位置,看来是派出了三批先头部队,同时突袭好几个地方。阮晓露带人围歼了一批,但还有另外两批敌人顺利登陆,扑向毫无防备的百姓和帮众。
幸而,两处地方都修有基本的防御工事,可以抵挡一阵子,派人突围,来求增援。
阮小二心中估算片刻,告诉她:“以咱们现在的人手配置,若分兵救援,只怕两头落空,胜算不 大。”
阮小二是梁山元老,全场战力最强,经验最丰。他都这么说,余人不敢托大,也附和道:“先集中救援一处,最是稳妥。”
阮晓露点头,不假思索道:“去救芝罘村。把刀和甲都集中起来,再带一队弓……”
“阮姑娘,”沈铁盘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挡在她面前,厉声道,“小的以为不妥!”
阮晓露抬眼,“怎么?”
“灶户有腿有脚,只要分散一逃,敌人便无可奈何。而两水集的盐库里存着咱们上半年的收成,若丢了,不仅大伙衣食无着,先前谈好的买卖都得违约,得罪多少江湖帮派?我盐帮注重信誉,日后还如何在此立足?当然是先救盐库!”
阮晓露耐心听完,点点头:“如今我是总指挥,你的意见我知晓了。先救芝罘村。”
“姑娘!”
沈铁盘生怕她不解自己的意思,挥了挥拳头,焦躁道:“你不明白!那些灶户是新搬来的,跟我盐帮渊源也不深,许多人连晒盐也还没学会,白白占着好盐田,半年了没有像样收成,要他们何用?跑了就跑了!喏,我知道他们是你引荐的,和你有旧,但我是盐帮骨干,自然要以帮派利益为先……”
几个和他交好的帮众面现赞同之色。
“辽东灶户是我介绍来的。”阮晓露也换了语气,严厉道,“但我跟他们没什么旧交,你别误会。盐没了可以再晒,没了灶户,谁给你产盐?谁养活咱整个帮派?——你不必和我辩论,等打完了,咱们有大把时间私下沟通。现在听我的。”
第 277 章
沈铁盘依旧忿忿不平。自从这姑娘空降到港, 接管了他的指挥权,就好像专门和他对着干似的,每个决策都不甚符合他的心意——虽说她成功阻击了一船敌人, 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艰苦卓绝的战斗。换成他自己统领,一样的旗开得胜。
正不服气, 一个青葱豹子头挡在他眼前。阮小五活动肩膀, 冷冷的道:“休要磨蹭,坏了大家的事。”
王擒龙等人也道:“我等跟随阮六姑娘一路从辽东而来, 她头脑清醒得很,从不瞎指挥。你听着就是了。”
“小的是本地人氏, 在帮里辛苦半年有余, 蓬莱地方的情况我最清楚。周围兄弟都是我的生死之交, 从来都是跟着我冲锋陷阵。”沈铁盘黑着脸, “就算帮主老人家亲自来, 他也会说我说得对。”
阮晓露:“当年淮东海沙村被官兵围攻, 你们帮主日夜兼程赶去救援, 血肉之躯守在盐田里, 没让官兵伤一个灶户的性命。”
沈铁盘咽了咽口水,有点犯愣。他入行晚,不知道这件事。
阮晓露递给他一把朴刀, “你带三个人,十匹快马, 前往两水集接应,协助那里的帮众撤退。至于存盐、银子,都不要管。人平安回来就行。其余人, 事不宜迟,跟着阮二哥、阮五哥, 立刻去芝罘村救援灶户。天黑之前,在此聚合。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沈铁盘矗立半晌,一把接过刀,领命而去。
余人轰然上马,赶去救援芝罘村。
阮晓露教把那三个俘虏捆结实,丢进小黑屋。她自己召集留守的喽啰灶户,简单谈话,问了问现下蓬莱分部的人手配置、盐场情况、军器数量,这才算是心里有数。
……
日头偏西,一拨拨人马赶回蓬莱盐场。在阮氏兄弟的带领下,几百灶户拖儿带女,七零八落地逃回营地,惊弓之鸟般地挤在民房里。有人默默流泪,有人麻木地接过干粮和水。
沈铁盘也带着一批帮众撤回基地,愤愤的道:“白花花的盐,都让他们抢上船了!幸好我们去得及时,还带了马,不然值守的弟兄们生死难料。”
这边几个灶户惊魂稍定,有人蹒跚走来,望着阮晓露等人就磕头。其中就有她在沙门岛见过的郑佛娘郑老太。几个月的休养生息过后,这批灶户总算有点精神,穿上了像样的衣衫和鞋子。
但他们惊慌失措,满口叫着:“女真人追来了!姑娘大王救我等!”
阮小二眼眶发红,抹一把身上的血,告诉她:“俺们赶去的时候,那帮贼人已经烧了一大片房子,把灶户都赶到海滩上,青壮男女都赶上船,老人小孩就地砍死!已经杀了十几个!见我们来增援,这才拖泥带水的撤了。但我们人手不够,又没有快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驾船跑了!……”
沈铁盘和一干本地帮众又惊又怒:“怎么还杀人呢?”
在他们的认知里,海盗劫掠,无非是冲着钱财物资而来,倘若百姓乖乖配合,海盗也不会无端屠杀,浪费时间。更别提带走俘虏,平白消耗自己口粮。这些百姓一穷二白,也没人给他们付赎金。
沈铁盘质问灶户:“你们是不是抵抗了?不是告诉过你们,在这里使不得你们那辽东性子,遇事先找帮众,不能擅自……”
“这批人不是寻常海盗,”阮晓露打断,“女真人向来是一边作战,一边掳掠平民为奴,这些灶户也知晓此节,因此才奋起反抗。”
阮小五此时匆匆赶到,补充:“抓了个重伤的点子,会讲一点汉话。他威胁说,这些灶户都是从他大金国土地上逃出去的,盐帮若是收留,就是跟他们国家作对。让你们趁早把这些灶户交出去,否则……”
几个喽啰急问:“否则怎样?”
“哼,还不是那几句狠话。大军来袭,鸡犬不留什么的。”阮小五轻蔑道,“懒得费心记。”
向晚,寨子里生了几处篝火。劫后余生的灶户和帮众围坐一团,有人轻声哭泣,悼念死去的亲友兄弟。又在外公干的帮众接到急讯,赶来回防,见到如此伤亡损失,也半天回不过神来。
阮小二和阮小五接过灶户递来的热饭,每人满满一大碗,外加几条本地咸鱼。两人一扫而光。眼看灶户们都只吃三五口,哥俩也不好意思再添,只落得个三分饱,打碗热水,涮涮碗底,权当汤喝。
一抬头,小六坐到对面,托出一大盘饼。
“我让人去附近农村里额外收了点粮,备战。”她道,“现在物资暂不短缺。”
兄弟俩喜出望外,跟亲妹妹就不用客气,风卷残云,总算不饿。
几个盐帮头目也先后聚来,请教:“虽然我们大大小小也打过不少阵仗,但今儿这次还真没见过。久闻梁山英雄善水战,快教教我们。“
阮小二不言语,望着黑漆漆的大海,粗声道:“别都看我,我也不知这破地方该怎么设防。”
盐帮帮众听他直言“破地方”,面色尴尬。沈铁盘直接脸黑。
阮晓露笑道:“别咬文嚼字。这世上有真正的好地方么?”
有人自嘲:“本以为海里只有龙王,谁能想到,还会有人从那边打过来呢?”
盐帮势力分散,以生产经营为主,当地官兵不敢过问,顶多偶尔有毛贼骚扰。因此纵然修了墙垣篱堑,主要防范的是陆上进攻。通往盐田的大小道路、以及内河水渠两岸,都布着一道道哨卡,掘了陷阱,藏着绊马索。但从海面上望去,就是毫无遮拦——因为近海一带尽皆在盐帮掌控之中,从未有人从大海那头来袭过。
阮家兄弟的水战功夫,在水泊梁山里得心应手。因着那水泊港汊纵横,路径复杂,芦苇蒹葭,茫茫荡荡,不论攻守,都可以施展无数战术。简单堆砌几个关隘,就能四两拨千斤,把大批敌人耍得团团转。
可是说到海防,过去的经验就有点不够用。水泊梁山再阔大,和苍茫大海一比,也是微不足道的一洼小池。
海边无险可守,以今日的战况来看,敌人的进攻范围至少有五十里。
阮小五沉思道:“除非沿着海岸线修筑一道长长的墙。或者连续五十里,掘出陷阱陷坑……”
阮晓露苦笑。那不等于修长城吗?别说以盐帮这几百人的力量无法办到,就算举全国之力,也得修个几十几百年呢。
头一次跟女真人交手,还特么是女真水师,就算岳飞来了也没法借鉴经验。戚继光还差几百年没生出来呢。
大家操着南北口音,群策群力,支了几个歪招,没讨论出什么出奇制胜之策。最后阮晓露让众人先去安排岗哨,早点休息。
一干人散去,唯独把沈铁盘留了下来。
面色不善的大汉在她面前立定,潦草一拱手。
“姑娘有何吩咐?”
“今日辛苦了。我知道你不服气 。”阮晓露开门见山,“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你不要公开和我唱反调,不要影响团结。”
这沈铁盘不服她号令,她决定先私下沟通,给他留着自尊。
沈铁盘一愣,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反倒不知如何开口。结巴两句,才说:“我、我是为帮派前途着想,并非有意和你作对……”
“我相信你。”阮晓露皮笑肉不笑,“现在周边无人,咱们把话说开,你觉得我哪里做得有差,不适合做这个总指挥,尽可畅所欲言。”
沈铁盘心想,看来她这个空降领导不甚自信,表面上说一不二,实际上还要请教他这个基层干部的意见。难怪支开旁人,把他单独叫来。
“那我就直说了。”他挺了挺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的以为,那些辽东来的灶户是拖累,当初帮主拍板收留他们,我就觉得不妥,迟早出乱子。这些人自称是被女真人欺压过甚,其实谁知道?万一里头混了敌人的细作,咱们岂不是引狼入室?依小的看,就该趁早将他们遣散,不要跟这帮来路不明之人扯上瓜葛……”
阮晓露虚心请教:“你觉得放弃这些灶户,甚至将他们送还给敌人,敌人就会跟咱们握手言和?”
“不是这个意思……哎,这么说吧,天下私盐帮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数都没有咱们这般实力。我知道点子厉害,但打仗讲究个师出有名,倘若不予人口实,那敌人何必跟咱们死磕?去祸害那些更虚更弱的盐场,岂不是省时省力?帮主他老人家曾教训我们,凡事四两拨千斤,能动脑子解决的,就别动刀动枪……”
这沈铁盘振振有词,动辄搬出“帮主他老人家”,好像在说,阮晓露虽然身负重托,手持信物,但充其量只是个“钦差”,不能不尊重帮主的教诲。
阮晓露道:“如果交出灶户就能免战,那当初在辽东时,我提议让盐帮兄弟帮忙培训新的灶户,从头发展盐业,那女真王子就应当欣然接受才是。但他们不会满足于此,要的是无本万利,是咱们的积蓄搜刮干净,把渤海南岸的盐业洗劫一空。这份野心,不是区区几百灶户就能满足的。”
沈铁盘沉默。这姑娘一口一个“咱们”,好像她也是盐帮一份子似的。虽说旁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当初没她力挽狂澜,帮主大哥怕是现在还在江州牢城里蹲大狱;这几年帮里发展壮大,全靠她牵线搭桥……这些话他也听了不少,但毕竟未曾亲见,心里不免嘀咕,焉知不是因着她和帮主大哥的关系,旁人溜须拍马,给她贴金?
反观他自己,给帮里流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谈妥过多少买卖,这些功劳,难道比不上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丫头?
“就算真的放弃那些灶户,”阮晓露望向漆黑中的海潮,语气严厉了些,“到时天下传扬出去,我帮派大难临头,不思退敌,先出卖百姓、自断手足——我盐帮威望何在?还有谁愿意真心归附?咱帮主这么多年的经营,都化成一句‘没担当’?”
沈铁盘句句拿帮主压人,她也搬出帮主,跟他对轰。
沈铁盘出身贫贱,口齿远非伶俐,被她条理清晰地一分析,一时不知该从何反驳,
“并非小的一人这样想,”他干巴巴地道,“不少兄弟也都……”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阮晓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没法说服我,就得跟我一条心,避免整个队伍离心离德。能做到吗?”
沈铁盘嘟囔:“好好好。”
暂时摆平团队里的刺儿头,阮晓露才走到人丛中央,立定。
“大家已经看到敌人凶残。”她环顾全场,朗声道,“今日这一场,只不过是他们投石问路。大军在后头……”
有人小心问:“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女真人”、“金国人”,说起来太陌生,大多数帮众脑海也没有一个具体形象。只能简单称“他们”。如此笼统的称呼反倒令人胆寒,好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厉鬼,随时会来取人性命。
阮晓露回想起在围猎场中看到的、女真人用以排兵布阵的石头子儿。
“战船至少五十艘。”她道,“加上补给船只,至少一百艘船。”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颇为胆战心惊。就连当年梁山和官军拼得最厉害之时,官军派战船围剿水泊,也没派过上百艘船。
梁山还是个正经的土匪山寨,有几千精兵,几百战船,还有固若金汤的水寨城防……
而此处都是一马平川的盐田,堪称无险可守。
“但咱们别无选择,只有应战,而且必须赢。”阮晓露语气坚决,道,“敌人虽凶残,但水军数量有限。且国内闹着盐荒,战力一日不如一日。这次赢了,才能让他们以后无力再犯,咱们才能长久的安居。”
她有意鼓舞士气,只说“赢了如何”。至于“输了如何”,也不必多做描绘。
有下层帮众问道:“这些女真人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我们没招他没惹他,以前还一块儿做买卖,到底哪里跟他结了仇?”
虽然双方已交了手,但这仗打得糊里糊涂,很多人到现在也没完全反应过来。
“金国国内盐荒已经不可收拾,千金难求一石精盐。这就是他们的来意。”阮晓露语气沉稳,继续道,“这些兵马的意图,一是抢劫咱们库存食盐,二是绑架灶户,强迫他们去辽东生产劳动……”
帮众严肃听着。有人却小声说:“有些灶户本来就是辽东偷跑过来的嘛,把他们送回去就完了!”
灶户们容色大变。郑佛娘叫道:“当初大王们承诺保护我们的!菩萨在上,姑娘大王也答应……”
有人痛哭流涕,痛陈女真人如何将他们视作奴婢,待遇比牲畜还不如,稍有不从,动辄杀人……
沈铁盘坐在暗处,扬起下巴,朝阮晓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说:瞧吧,除了我,还有别人也不待见这批灶户。
阮晓露寻思,要让这少数帮众打消“驱逐灶户”的念头,光靠渲染灶户在女真人手下多么悲惨,怕是收效甚微。盐帮不是慈善组织,不会因为谁可怜就收留谁。
“郑大娘,”她忽道,“你们世代居住辽东,亲眼见到女真兵马攻城掠地。今儿你们详细说说,女真人是何种性格,如何作战,如何生活……让我们也知己知彼。”
灶户们互相看一眼,有大胆的先说:“我知道。女真兵马作战时,都是团战,极少单骑冲锋。”
又一人道:“他们行军时都带奴婢,有时一个人带好几个,负责搬运、喂马、做饭、或者推在前头挡箭……”
“他们军中也不止有女真人,经常还有高丽新附的兵士,不像女真人似的剃头发,但虐待起百姓来,比女真人还狠……”
灶户们零零碎碎地说了半天。虽然总体上还是控诉大会,但对女真人各方面的描述十分真实,比阮晓露、或者其他参加过维和义军的同伴介绍的要详细准确得多。
从灶户的只言片语中,从没见过女真人的盐帮帮帮众,脑海中头一次勾勒出这批对手的形象。
“多谢乡亲们指教。”阮晓露道,“如今形势危急,敌军迫近。我希望你们也能一起参与战斗,保卫家园。当然,你们不是帮众,我也不能强留。如有愿意撤退的,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另寻出路,我不会挽留。”
灶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走的。
辽东偷渡来的几批灶户本来就无处可去。至于本地灶户,已经跟盐帮合作多时,难以复为良民,同样别无选择。
郑佛娘连声“阿弥陀佛”,道:“菩萨保佑,让我等逃得性命,在此安居,我们遵从天意,不能擅自离开。”
王擒龙笑出声来:“什么菩萨,明明是阮六姑娘带你们来的。”
郑佛娘虔诚道:“那也要先谢菩萨。是菩萨让她遇见我们的。”
阮晓露笑了笑,不予置评,道:“那好。我征用你们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女,编入帮中队伍,一起拒敌。其余人也会派遣任务。望你们不要退却。”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传递出清晰的信息:灶户不是拖累,反而能提供珍贵的情报,而且能和帮众并肩作战,成为战友。
等众人情绪稍定,她继续道:“咱们虽是盗匪,盗亦有道。既然接受了这批灶户,就不能任由他们回到火坑。况且,敌人的胃口贪得无厌。就算这次掳走所有原籍辽东的灶户,岂会就此满足?他们一次 得手,下次就会来掳走本地灶户,祸害更多地方。就算是为了周边父老乡亲的安全,也不能纵容敌人掳掠人口……”
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在点子上。不少下层帮众都是本地灶户出身,父母亲戚都在左近。登时乱糟糟附和:“绝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好。既然众意如此,我们约法三章。”阮晓露道,“第一,灶户也是盐帮成员,帮众当护其周全,禁止有抛朋弃友、见死不救之举,更严禁恃强凌弱、欺凌妇孺。我丑话说前头,若是有不规矩的,撞在我手里,休怪我不留情面。第二,所有人——帮众和灶户,必须严格听指挥,令行禁止,禁止擅自行动。第三,大伙同进同退,死生一处,不可灰心泄气,甚至临阵脱逃。这三条,违反的,一律军法处置。”
她有意板起面孔,放粗声音。夜色下面色冷峻,不复温柔可亲,身上带着阮二、阮五同款煞气。
众人肃然听令,杀一只鸡,郑重盟誓。
此日正是八月初十。敌人的袭击比推测的提前。来不及等李俊搬援兵,必须从现在就做好大战的准备。
手头可用之兵约有一百人。其中有作战经验的大约只有四五十。个人武力突出的战友屈指可数,不过阮小二、阮小五、王擒龙、沈铁盘等人而已。
正如半年前那场夺旗游戏。如今,她带着一个临时拼凑的新人队伍,寨子里的存盐就相当于需要守护的军功券。两水集里的盐已经被夺了一部分,相当于开局不利,丢掉了一张军功券。
阮晓露忆起当时赛场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战术,不由得微笑。
哎,要是打仗像游戏一样简单,该多轻松呀。
她又想起数年前,自己参与的海沙村保卫战。那时候自己初出茅庐,武功就会一招,谋略就听过三十六计,凭着一股悍勇之气,硬是没有倒下去。
不过跟现在比起来,那一次的战斗也算不上艰难:地点在盐田内陆,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充分准备;对手是四体不勤的地方官兵;身边同伴成分简单,同心协力,都存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这一次,对手是杀人如麻的女真精锐,人数比己方多出几十倍,已经不仅是“冲突”、“摩擦”,而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敌人来势汹汹,根本没有时间备战;而自己这边的战友来源复杂,背景不一,自己身边现成就有个意见不合的。
阮晓露想,这一次,要想挺过去,不能只靠一腔孤勇。
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敌人数量远超己方,作战经验碾压己方,武器装备强于己方,暴虐残忍的程度,大约也在己方之上。
但他们也有唯一一个弱项……
她叫来一个个喽啰头目,吩咐下几桩事。
第 278 章
第二日天色未明, 村子里炊烟升起,有人开始静悄悄地干活。
首先,几个伶俐帮众快马加鞭, 向辖境内所有灶户通报风险,让他们就近躲避。有些偏僻盐田远在百里之外, 敌人不太可能寻到, 但也要通知到位,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
按阮晓露的要求, 一队帮众推起板车小车,在沈铁盘的带领下, 将帮中多年囤积的食盐转移到一处偏僻的海岛里。此外, 收集粮食、柴草等生活物资, 统一看管, 定量分配;再拿出积攒的食盐和现钱, 从左近市镇乡里收购更多物资, 又从井中大量打水贮存, 供大家脱产消耗。
青壮灶户组成民工小组, 在五里以外的海边滩涂上,以茅草木板搭出民房——当然只是搭个样子,质量自然是豆腐渣, 只要从海面上远远看去,像个正常村落的样子就行。
一夜之间修长城显然不太现实, 那就退而求其次,争取将敌人引到虚假的村庄,使己方占得先机。
盐田和水路交界之处, 原有整齐的瞭望岗哨。阮晓露令工程队将把岗哨修到沿海,每隔十里, 在岗亭里堆积新鲜柴草,掺以粪便,燃烧时会释放浓烟。在能见度良好的天气,可以当做简易的烽火台,传递敌情消息。
在海岸各处,散落着隶属盐帮的几百艘船,大多是小型的渔船货船,适合内河航行,无法出海,更无法作战。原本帮内还有一艘大型战船——便是当初“海上之盟”所用的那艘平海军战船,让孟康修补改进以后,作为扛把子旗舰,用作远程航行。江南局势混乱时,李俊将这艘船开到长江口,以御宵小。这船如今还泊在南方,无法参与作战。
船坞里另有几艘未完工的战船,都是仿制的这一艘。打造战船费时费力,这些船都还只拼接了木质骨架,四仰八叉地躺在陆地上,旁边尽是工具、铁钉、竹木等材料。
阮晓露大为惊喜,问:“造那么多战船做什么?要躲过衙门耳目,也不容易呀。”
有人答:“近来不是很多辽国商人来买盐么!帮主的意思,咱大宋缉私盐缉得紧,咱们得狡兔三窟,多跟海外蕃国做做买卖,不能一根绳子吊死在内陆,也省得大伙天天脑袋别裤腰带上,跟官兵互耗。”
阮晓露笑道:“好像海外蕃国就能让你随便倾销似的。”
她下令:“大船可以日后再造。这些优质木材,先拆下来,加固已有的船只。”
众人齐齐咋舌。沈铁盘嘴巴翕动,用力憋下一肚子话。
有嘴快的,大声抗议:“这是帮主他老人家亲自授意……”
“有问题我担着。等李大哥来了,真要怪,怪我,没你们的事。”阮晓露打个响指,“这些,这些,都拆掉。”
帮众这才照办。
阮晓露想起什么,问:“孟康呢?”
“出远差了,去寻找合适的大船木料。”一个人答,“若有需要,也可以派人去寻,但可能至少要一个月……”
阮晓露听这声音耳熟,一回头,喜出望外:“费保大哥,你们可来啦。”
“太湖四杰”是第一批跟李俊北上拓荒的部下。阮晓露昨日派人传讯,把这四个人先后叫了回来。连带他们手下的五六十小弟,兵源又补充了一半。
“孟师傅就别叫他了,他也不能参战,在远处待着安全。”
让阮小二、阮小五带人加固现有船只,挑出十来艘最结实的,每日近海巡航,争取第一时间发现敌军踪迹。
最后,灶户里的老弱病残,阮晓露也没让她们闲着。收集造船余下的木材竹材,再挪用造大船所需的皮革和牛筋,堆放一处,像座小山。
有灶户明白了她的意图。郑佛娘颤巍巍地问:“姑娘大王,可是要制作弓箭?阿弥陀佛,你一个人,可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阮晓露随身带着岳飞赠的弓。在旁人看来,觉得她是个中高手。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弓箭水平纯属业余,估计也就是岳飞十岁以前的水准,只能在水泊里射射号箭。
阮晓露笑答:“这不是给我的,是给你们的。”
几个妇女惊讶道:“我们不会射箭呀!”
的确,射箭是一门复杂的功夫,入门不易,且需要较强的力量和耐力,以及日复一日的技巧训练。弓是管制军器,一般人也接触不到,更别提学。
阮晓露从怀里摸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展开来,上头曲曲折折,不知画着什么。
她叫来几个喽啰帮手,边琢磨边动手,等天色大亮,做出个新奇的玩意儿。
“来来小妹儿,过来试试。”她热情招呼,“这是扳机,食指扣进去。”
有盐帮帮众凑过来瞧新鲜,吓了一跳:“弩机?”
“简易版。”阮晓露笑道,“有图纸,有模型,有现成的木材牛筋,咱们流水线工作,给他来个量大批发。”
图纸是她让岳飞绘的。岳飞在军事上天资卓绝,参加义军半年,实战经验突飞猛进,每天都攒出一堆心得体会。他自己能挽弓三百斤,天下罕有;但他不追求个人英雄主义,时常寻思如何能让手下人打出同样的远程威力。
于是琢磨改弓为弩,而且要那种能快速入门、大批量制作的简易弩机。
宋朝军工发达,早有床子弩、神臂弩、马黄弩之类的大杀器。但因其制作工艺复杂,科技含量太高,向来被国家垄断,只有广备攻城作的顶尖匠人才熟知制作方法,配装给最精锐的部队,由训练有素的弩手合作使用。而岳飞琢磨的弩机,量大便宜、制作简单、上手快速,能让任何萌新喽啰迅速成为远程输出的主力。
在阮晓露离开时,“岳氏简易弩”还只有雏形,少有人知。阮晓露赶鸭子上架 ,请岳飞尽量绘出图纸,以备日后使用。
今日小小一试,组装得像模像样。阮晓露叫过一个健壮少女,教她绞紧弩弦,持弩瞄准一个瞭望台。扳机扣动,简易的箭矢歪歪扭扭飞了几十步,一头扎进稻草堆里。
“厉害!”
欢呼的只有阮晓露一人。其余帮众面色复杂,心想这也太逊了吧?
虽然大伙不怎么会射箭,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几个资历深的帮众,当初登州之乱时,见过花荣施展身手,一箭飞出半里地,还能百发百中,那才叫射箭呢!
“脑子活分点,”阮晓露兴致不减,“咱们又不是要打破世界纪录。只要射程比敌人的刀枪远,那就够了哇!”
几个灶户青少年好奇心起,围着那“样机”左看右看,有点畏缩:“这东西真能杀人?我可不敢。”
阮晓露给他们鼓劲:“杀敌自保,有何不可?你们……”
郑佛娘发话:“菩萨说了,女真人都是罗刹恶鬼,要拉人下地狱,杀了有功德!”
还是老太太经验丰富。灶户们当即放下心理包袱,争相道:“姑娘,我们来做!”
阮晓露让灶户分成二十人一组,每组专注一个零件,另有一组负责组装,最后一组负责校正调试。至于箭矢,也不用做得质量太好,把硬木削细,石块磨尖,用细绳绑紧,浸上浆糊。尾端再粘几根鸡毛,几分钟,就能做成一支新石器风格的上古神箭。别看它原始,放在蛮荒时代,老祖宗能拿它给猛兽开膛,拿到现在,杀人更是不成问题。
一日之内,灶户们就地取材,一张张简易弩机堆在盐田两侧。
灶户们制盐都是一把好手,眼下临时改行军工,生产速度同样令人惊叹。
不一会儿,就有帮众凑来试玩。
阮小五抽空也来视察一番,见了那堆积如山的箭矢,拿起来一支,晃一晃,那石簇捆得不牢,马上被晃歪了脑袋。
阮小五摇头笑笑,忽招手叫来几个兄弟。
“去,帮她们给这些玩意儿加点料。”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沈铁盘摇摇头。大部分人都的慑于阮姑娘的威势之下,他孤掌难鸣,也不敢多言,只肚里埋汰,这种小孩子玩具,能划破敌人一点油皮么?
和弓相比,弩因为装有机械装置,可以提前上弦搭箭,方便新手瞄准和击发。因为箭矢处于“待机状态”,使用者也不必长时间站立一处,遇到危险可以迅速躲避。弩机使用时,箭矢接近平射,并非像弓那样抛射,也就不用费心计算弹道,对使用者的力量和技巧要求不高,可在短时间内训练出相当的强度和精度。
阮晓露令灶户们一边制作,一边训练,每个人都扣了几次扳机,当即发现几个天赋优秀的射手。让他们当临时教练,监督众人练习。
只要是能干动活的,开弩射击就毫无困难。至于那些实在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小孩病号,就负责捡拾箭矢、修理零件,制造更多的弩机……
忽忽半日过去。忽然喽啰来报,有几十人涌入盐场。值守的哨兵险些以为是敌人来犯,走近了才发现,那都是些陌生百姓,青壮男子为主,手里执着鱼叉木棍。
阮晓露闻讯赶到:“咦,老伯,怎么是你?”
皮老汉拄着个木棍,一瘸一拐地朝她行礼:“我都等是皮家沟、三十里湾、龙口港的渔户。蒙诸位大王照拂衣食,今番帮派有难,老儿我带了几个不成器的子侄,也来搭一把手。再说,那异族海盗不分青红皂白,射杀我们老实本分的后生,我们是渔户,不是那待宰的猪羊,总不能就这么窝囊着算了。”
几个帮众给皮老汉竖大拇指:“老爷子英雄气概,渔户兄弟英勇无畏,是俺江湖人气概!”
又对阮晓露道:“姑娘,这些渔民兄弟身手都不错,官府查私盐时,从来没被捉过!”
阮晓露大喜:“正缺水性好的伴当。”
不管这些渔户是真心相助,还是慑于黑`道淫威不得不来,今番用人之际,多一个人手就多一分胜算。这些渔户看着身体矫健,毕竟不是专业强盗,没拿过刀,没杀过人。阮晓露将他们都编入阮小二、阮小五手下,令其驾驶渔船,加强海面巡逻。
天色浑浊,晚霞明亮,海面平静,一望无垠的盐田闪闪发光,薄薄的水面上浮光跃金,好似一片片大小不一的金箔。
明明已经入秋,空气却愈发燥热。阮晓露摇了半夜的扇子,睡不着。忽听有人低声惊呼。爬起来看时,远处海面上点点片片的淡蓝色微光,时沉时浮,不停闪烁,如同一汪坠海的星空。有些光芒聚在礁石周围,随着海浪翻涌上下,和天幕中的巨大银河交错流淌,随后黯淡、消失。
在渔人的传说里,那是蓬莱仙人出行时所提的“浮海灯”。星光下,只见一些同样失眠的渔民、灶户、帮众,也都爬起来,等着光芒出现之时,朝着斑斓的大海作揖祝祷,祈求仙人保佑,渡过难关。
阮晓露猜想,这“浮海灯”大约是一些发光的浮游生物之类。但明知科学原理,眼前一幕还是令人震撼。她双手合十,不知道该祷告些啥,只能聊祝敌人半途翻船,永远也到不达彼岸。
她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这么美的景色,有多少人这辈子头一次见,又有多少人,将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
星海辉映,令人心醉的荧光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忽然,远远的海平面上,仿佛被什么东西切开,幽幽的光芒翻卷、消失,若有若无地豁开一道漆黑的缝,随后那缝隙合拢,光芒骤然浓烈起来。
有人意识到什么。费保大叫:“船!海上来了大船!”
若在平日,深夜里,就算月色再明,也难以看见海里航行的船舶。偏生今日“浮海灯”大盛,船只的龙骨劈开水波,萤火聚集在船舷两侧,以致光芒骤增,准确地勾勒出大船的位置。
阮晓露丢下扇子,抄起一把刀,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平面,默默地数:“一、二、三……”
这些战船,比先前的哨船更为庞大。每一艘敌船,两侧都汇集了扰动的荧光,远远望去,就是一个淡蓝色的光点。光点缓缓移近,排成一排。随后又是一排……
远远的看不清晰,但根据光点的分布,粗略估算,至少六十艘船,整整齐齐地推进,幽蓝色荧光渐渐熄灭,随后船桨搅动,又逐渐增亮。最后,所有敌船泊在水面中央,巨帆连绵数里,荧光渐次熄灭。
“嘿,醒醒!”
酣睡的人都爬起来,如临大敌地望着那微光浮动的海面。气温燥热,有人微微发抖。
郑佛娘带着一群灶户念佛。有人颤声哀叹:“盐还没转移完呢!”
沈铁盘则忧心忡忡地道:“现在潮水正高。”
敌人应该也发现了海面上的浮光,知道自己可能已被岸上的人看见,因此暂时停止前进。
但敌人不会犹豫太久。此时水位高企 ,直接就能将船只送到村庄岸边。
而且女真兵马能征善战,夜奔夜袭经验丰富。而己方的一群杂牌小兵,若是黑灯瞎火中骤然挨打,势必会乱阵脚。
阮晓露果断下令:“二哥五哥,带船下海!咱们也来个闪闪发光!”
小二小五高声应和,招呼手下渔民,解开所有小船,每艘船上只乘一人,浩浩荡荡,从盐田的纳潮闸口直接下海,船桨搅动,翻腾出大片大片的蓝光。
但他们也不敢太冒进。敌船太多,渔民毫无战斗经验。单靠阮家弟兄两个,纵有一身本事,离得近了,也只能是送人头。
与此同时,倪云带领帮众跃上瞭望岗哨,点起一团团火,进一步通告对面:俺们发现你们啦!
疑兵之计奏效。对面的敌人看到岸边火光点点,水面上光晕翻涌,如有千帆,正不知守着多少兵马。惊疑之下,并没有向前推进。
此时已过丑时,离天亮还有一两时辰。趁这珍贵的黎明前时,阮晓露令灶户们继续制作未完成的弩机,然后加紧转移老弱病残,再继续搬运物资……
争分夺秒,能做多少做多少。
帮众们各就各位,静悄悄地顶在各自的岗位上,如临大敌地握紧刀枪。
“不忙,”阮晓露轻轻收刀回鞘,对旁边几人笑道,“话说,女真人喜披重甲,刀枪不入,弓弩不透,骑着快马,冲锋起来势不可挡,让人头疼。可这次咱们运气好,他们是来水战的,不可能披着一身铁片下水行船,顶多披几块皮子。也不可能骑马,都是两条腿走路——你说 ,他们为着一口盐,不惜自废武功,放弃了自己最大的几样优势,是不是傻?”
清脆的笑声乐观而镇定,冲淡了紧张的氛围。旁边几个莽汉跟着傻笑。
阮晓露又问:“这‘浮海灯’,多久能见一次?”
皮老汉拄着拐杖,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要说海浪发光,每年都能有那么几天。可像今儿这样,这么大一片,持续这么久的,那可不常见,老儿我从小出海打渔,一辈子了,也只见过那么三五次。你们这些后生,今儿也算开眼界啦。”
“我就说嘛,”阮晓露笑道,“这是老天助我,是菩萨显圣、妈祖显灵,让咱们提前得知敌人动向。等退敌以后,咱盖个庙,把各路神仙都请进去,烧几天香。”
众人深以为然。有人道:“还要立个碑,把咱们的名字都刻上去。”
又有人嗤笑:“那怎写得下?那碑怕是得有两层楼高。”
先前那人道:“字写小点不就行了!”
“啐,那工匠怕是做梦都骂你。”
“哈哈哈……”
……
人们渐渐淡定下来,偶尔谈笑几句。
萤火中的对峙持续了一个来时辰。潮水渐退,露出滩涂和暗礁。渔船阵无从落脚,只得先后回港。“浮海灯”也渐次熄灭,大海上重新成为灰蒙蒙一片,只留拂晓微光。
敌船终于看清,岸边的村庄并无重兵把守,也无战船巡弋。但此时潮水已落,面前尽是暗礁,无法再推进。从岸边看不到船上军兵的脸色,但想来也不会太开心。
一艘小小舢板下了水。船尾竖个白旗,飞快穿过暗礁,搁浅在滩涂上。随后,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看打扮是个猛安(千夫长)。另一个是通译。
船上另有七八个威猛壮汉,持着弓,意在保护。
“两军相交不斩来使。”阮小二火并经验丰富,喝令大伙冷静,“能拖延一些时刻也好。”
第 279 章
所谓“初八二十三, 到处见海滩”。此时退的是大潮 ,裸露的滩涂足有五七里。他拉了小五、费保、倪云等几个块头最大的战友,找块礁石叉腿一坐, 冷眼看着那两个“来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过碎石遍布的盐碱滩。
“尔等盐民听着。”那通译按部就班地说, “此处海域已尽在我等掌控之中……”
“灰菜呢?”阮晓露冷不丁, 厉声道,“在船上不在?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
那通译大大的一怔。他们大军压境, 料想这一战定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手到擒来。对面“鱼肉”就算要开口说话, 要么是求饶乞怜之语, 要么是垂死挣扎之呐喊, 他都有所准备, 能够优雅而不失霸气地答复一番。
可对面这大姑娘上来就直呼他大金国王子名讳, 那通译全身一凛, 本能地纠正:“叫汉名!是宗朝王子!”
阮晓露冷笑。
那通译莫名其妙。他在军中职位低微, 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这支水军本来伪装成女真民间海盗,被这女子一诈,他岂非不打自招, 主动承认自己和宗朝王子有关系?
那猛安微觉不妥,起了疑心:“你们是谁?”
阮家兄妹齐声道:“贩盐的啊。”
就算搬出梁山名头, 这些人也不可能就此退却。而且如果梁山势力和女真兵马直接冲突,消息传回金国国内,势必会影响到现役维和军马的安全。
万一金国撕破脸, 北国驻扎的岳飞、杨志,还有三千兄弟姐妹, 可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所以不如深藏功与名,就说自己是盐帮的。
那猛安喝道:“我不信!”
阮晓露道:“我还不信你们是寻常海盗呢。”
那猛安脸色一黑,明显不自在起来。
但这句试探并不足以让他们知难而退。他令通译传达:“你们擅自收留辽东的私逃灶户,已是大大得罪了我们女真部族。限你们一日,把这些灶户通通交出。再拿十万石精盐犒军,可以饶你们不杀。否则你们也看到了,我军杀光你们,如同碾死一窝蚂蚁。你们好自为之!”
几个盐帮头目惊掉下巴:“十万石?”
也真好意思开口!
“……是今年的贡数。”那通译见无人吭声,以为都不反对,进一步补充道,“你们好好劳作,明年此时,再备十万石,我们会准时来取。”
刷!
王擒龙按捺不住,抽刀就砍。
“十万石盐一年?你们咋不杀进到东京大内,去找皇帝老儿要呢?”
就算是明抢,也要讲道理;这明摆着狮子大开口,就是没打算给百姓活路!
阮小二阮小五连忙一左一右,把他拉住。王擒龙空有一副大个儿,被迫急刹车,在泥泞滩涂里刹出两道大脚印。
几句话谈崩,女真信使扭头就走。
阮小二冷笑:“倒是爽快。”
喝令周围:“回去!咱杀他一场!”
帮众和灶户发一声喊,瞬间行踪无着——
女真船队浩浩荡荡,先后泊在浅滩之外。接着,上百艘小船放下水,每艘船上都有两排桨奴,载着十个持枪背弓的大汉,在浅水区的礁石间缓缓穿梭。
完颜宗朝乘在靠后的一艘小船上。他低调装扮,穿着一身寻常皮甲,辫子里的金环全摘掉,腰间的佩刀也不是大皇帝御赐那把宝刀,换了把灰不溜秋的普通长刀,尽可能避免一切泄露身份的细节。
过去“盐马走私”猖獗之时,他不止一次亲临辽东,眺望渤海,想象着海岸那头的巨大盐场该是何等模样。今日终于亲见,不免心潮澎湃。
他记得跟阮晓露聊天的时候,那个山东辣妹曾经拍胸脯吹牛,说能拿钱办到的事就不算难题。他暗自嗤之以鼻。对于女真勇士来说,肯拿钱买你东西是瞧得起你。至于买不到,抢就是了。
他跟李俊做过几次买卖,对那个豪迈稳重的蛮子印象颇佳;在充当观察使的那半年,他认识了不少出色的南国侠士,甚至跟一些人交了朋友——知心好友算不上,顶多是酒肉朋友。今日他率众南侵,预备大开杀戒,其实心里也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舍。然而这点人情,和国家利益、以及他个人的前程相比,都不值一提。谁让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己不珍惜自己的脑袋。
金国水军从辽东旅顺港一路驶来,并非全然无声无息。途径了几个渤海小岛,岛上都有渔民上下,甚至还有宋朝官兵驻守,但都把他们当成海盗。只要他们不上岸掳掠,远远的避开,就没人上报,也没人找他们麻烦。
大金国兵马初窥宋朝的海防,觉得也没有之前传说的那么固若金汤。
因此,海路航行数日,一天比一天放松。今日攻的是私盐盐场,对面抵抗的宋人都是一帮法外狂徒,宋朝官兵绝无可能赶来救援——金兵更是安然无忧,也不赶时间,从从容容地向前推进。
只可惜,落潮后海水退却,露出一大片盐碱滩涂,行走之际,颇为费力。等踏上干燥陆地,太阳已经移到头顶,热得人直喘气。
对面的村落依旧静悄悄。刚才那几个来谈判的大汉不知哪去了。
有金兵笑道:“蛮子逃走了!”
有人道:“可惜。不过村子里应该有井。”
此行的首要目标是抢夺食盐,但金兵也不介意多杀点人。自从与辽停战以后,一身的肌肉没有用武之地,也没什么机会烧杀抢掠,特别想拣几个软柿子捏捏。
在暴晒的太阳下行军多时,金兵早就干渴不堪,随身携带的淡水舍不得多喝,预备攻下村庄,再打水喝个痛快。
海边的民房破破烂烂,没看到井栏,却有不少低矮竹棚,高度不及一人,搭得整整齐齐。竹棚后头,隐约有人探头探脑。
那带头的猛安叫道:“这竹棚不能住人,却维护得像模像样,想必便是他们储盐的地窖。全体都有,朝那里去!若有人反抗,一概砍了!”
他是滨海部族出身,惯会沿海劫掠。金兵欢呼:“将军料事如神,险些让这些蛮子瞒过了。”
当即集中兵力,朝那竹棚跑去。顺手朝岸上放了几波箭——其实也纯属多余,根本没人出来抵抗。
只是离那竹棚越近,脚下越是难行。此处并非盐田,而是纳潮闸的外围——每天两次,海潮涨时,纳入盐田,合上闸门;然后潮落,在闸门外留下各种杂物——海草、鱼尸、碎石、碎木……
卤水过膝。很快有人 的皮靴里灌满咸土,有人滑倒,被礁石割破了手,喃喃的骂。
突然,一声异响,有人捂着胳膊叫了一声,打落一支粗糙的箭。
细看时,那箭漂在卤水上,箭头是石制的,原始得一塌糊涂。
金兵大惊:“有埋伏!”
竹棚后面,阮晓露也大惊,慌忙按住身边一个少女手里的弩机:“没让现在放箭!”
那少女又急又悔,掉眼泪:“我、我的手僵了……”
其实是太过紧张,无法维持稳定的姿态。
阮晓露果断命令:“全体放箭!注意动作要领!”
一声唿哨,一排弩机齐齐发射。箭如雨下。她自己也持一张弩,眯一只眼,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敌兵。
此时金兵离竹棚只有几十步远,以寻常弓箭的射程来看,未免太近。有经验的弓手此时应该收弓拔刀,准备近战。
但这个距离,对于稍加训练的弩手来说正正好。灶户和帮众一齐射击,瘦弱纤细的少女和牛高马大的莽汉持着同样的弩机,射出相似的力道。
上百支弩箭蓄满力量,瞄得真切,平平直射,半数都射中了人,更是放翻了好几个敌人,石制箭簇扎进肚腹心口,沉重的身躯栽进浅浅的海水里。
那竹棚其实并非地窖入口。甚至,整个“村落”也是临时搭出来的布景。金兵被其吸引,走入障碍重重的盐碱滩。此时他们不在船上,也不在陆地,登陆到一半,正是防御最脆弱的时候。
金兵反应也快,马上有人挽弓回击。不知敌人底细,不敢贸然前进。
灶户妇女互相提醒:“卧倒!”
每个竹棚内,用泥土筑起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开有射击孔。弩手们伏在后面,一批发射,马上退后,另一批顶上。后面还有一批力量不足的老弱,专门负责给弩上弦,把损坏的弩换成新的。如此轮换,射速惊人。
金兵箭矢射到,力量是弩箭的十倍不止,然而大多射入“掩体”,弩手们毫发无伤。也有些力量巨大的箭矢,穿过掩体,堪堪落到灶户身上,但已经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
趁着敌人挽弓搭箭的间隙,又是几批弩箭射出。金兵纵然身经百战,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箭雨,虽然力道有限,但烦不胜烦,几十步的距离,却像个箭矢组成的瀑布一般,四面八方不得空,竟是无法再前进分毫。僵持间又被射倒了几个,余人相顾后撤,撤出弩箭射程。
竹棚里,几个弩手妇女精神大振:“他们跑了!我们赢了!”
“没那么简单!”阮晓露忙喊,“伏低,伏低!”
金兵略有损折,士气却不减,甚至更为狂怒。商议几句,人人收了弓,举起刀,一手张开兽皮,勉强护住要害,然后奋不顾身,踏着泥水硬冲。
不就是几枝摇摇晃晃的破箭吗,这群蛮子,是没见过他们女真大军冒着契丹箭雨冲锋陷阵的场面。
弩手们连忙埋头射击。
咔嚓,咔嚓,临时赶制的弩机一个个报废。石簇箭矢也眼看告罄。金兵纷纷受伤,然而都不致命,淌着血,冲得更加暴怒。
太湖四杰丢下弩,就要出去肉搏。
“急什么,”阮小二一把拦住,“忘了俺妹嘱咐?这几千人在外头,你打得过?”
另一个竹棚内,阮晓露叫道:“该撤了!会武功的,掩护咱们姐妹!”
与此同时,已有三五金兵蹿出泥沼,直奔竹棚而来。几个灶户弩手吓得惊叫,丢下弩机,乱哄哄地逃了出去。
金兵看到竹棚里跑出了人,大为兴奋,嗬嗬大叫,上前追击。
阮晓露留在最后,眼看一根狼牙棒朝自己当头砸下,用力丢出一团擦着的火绒,拔腿就跑。
噼里啪啦,竹棚即刻燃烧,火势顺风掠过,引燃一个又一个的竹棚,离得近的几个金兵感到热风扑面而来,赶紧退后。
趁这片刻工夫,弩手们早就沿着既定路线撤退。金兵绕过火堆,又不识路径,气鼓鼓地转了几圈,没找到半个人,又不敢冒进,唯恐还有弩手埋伏在前头。
检视自身,不少人身上都小小地挂了彩:礁石刮伤的,弩箭扎伤的,火焰灼伤的,不一而足。更有几个倒霉鬼,被弩箭扎入要害,重伤无法行动。而且蛮子可恶,弩箭的箭头虽不锋利,但不知浸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卤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扎进肉里格外疼痛。
女真人自诩坚忍刚毅,这点小伤自然不足挂齿,休息包扎片刻,吃点随身带的干粮,便即整队集合。
海岸狭长,此时后面的部队才全部集结完毕。完颜宗朝甫一上岸,看到岸边一片狼藉,以为发生了什么大战,吓了一跳。询问之下,又不由得大怒:“这才停战多久,本事都忘光了?女人小孩射出的箭,你们也能让它沾身!”
“这村子眼见是私盐贩子布置的障眼法。”他又道,“真正的村子和仓库定然离得不远。咱们一鼓作气,先把人杀光,然后慢慢的搬。”
说干就干。此时总计已有大半金兵登陆,总共三千余人,另有千余人留守船上。这三千人分成几个小队,朝不同方向分别搜索。
沿途可见零星民居和作坊,里面的人已经撤走了。金兵搜刮一番,没找到什么值钱物资,将房子一烧了事。
西路兵马行了二三里地,在跨过一道沟渠时,先行的兵卒脚下一震。
轰!
竟是雷鸣之声,随后噼噼啪啪,什么东西在两侧爆炸,响得热热闹闹。
金兵面如土色,飞快后退:“他们有火炮!”
去年对辽作战时,女真人就在火器上吃了大亏。此时又听到熟悉的响声,脑海里登时出现无数恐怖回忆:硝烟浓雾,残肢断体,血肉横飞……
尽管身边并没有感到炽热,也没闻见硫磺硝烟味道,但这几千人的军阵,焉知这炮弹是不是砸在了其他人脑袋上?
经过前几轮偷袭,金兵已然士气不佳,有几个当即心理崩溃,趴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胆小鬼!”宗朝叫道,“撤退,先撤退!”
赶紧撤回方才那片烧光了的假村庄。好在敌人的“火炮”射程有限,没有跟来。忙忙乱乱,此时已经日头近西。只好就地扎营,先休整一番——
海潮来了又退,数里之外,阮晓露趴在小土堆上,看着远处隐约亮起的炊烟,终于松一口气。
女真人也不是铁打的,终于需要休息了。
“老弱和伤员都撤走了吗?”她哑着嗓子问,“鞭炮还剩多少?物资转移得怎么样了?”
“有十几个不肯走。”王擒龙手背轻微烧伤,一边给自己敷药,一边回,“说还是跟着帮里的好汉更安全。”
一场出人意料的偷袭,成功地将敌人拖住一日,争取到多一日转移人员和财产的时间。
但代价也不小。假村庄完全烧毁,辛苦制造的弩机半数已经用坏,高价买来的鞭炮也只剩一半。几个灶户弩手受伤严重——虽然没和金兵短兵相接,但百姓训练时间太短,于战斗上完全业余,有些撤退时不知迂回,被金兵的冷箭射中,有些被岩石灌木绊倒,有些操弩时用力过猛,以致拉伤扭伤……
阮晓露听完各组汇报,沉思片刻。
“大家干得好。咱们……”
沈铁盘轻哼一声,待要说话,又忍住了,叹口气。
阮晓露猜到他想说什么:这叫干得好?一个敌人也没杀死。
不少帮众今日头一次见到女真人的模样。对方梳着奇异的发型、穿着陌生的衣袍、吼着难懂的语言,冲杀之际如同猛兽,对于一辈子没见过异族的寻常人来说,冲击力非比寻常。
如果能够一战而捷,自然能让大家消解对异族人的天然恐惧。但眼下众寡悬殊,己方每退后一步,每折损一人,就是让敌人的形象更加强大一分。
她看一眼沈铁盘,道:“敌人意在掳掠,并非像咱们一样,为活命而战。如果付出的代价太大,他们就会知难而退。因此,咱们的首要目的不是杀敌,而是自保。今日虽然没能杀个血流成河,但让他们受了伤,流了血,让他们心惊肉跳,风声鹤唳,不敢把咱们视作案板上的肉,便是战果。等到他们体力不支,补给匮乏,意志消磨,开始想家——到那时,他们自会知难而退。只要咱们比他们多坚持一分一刻,就是胜利。”
余人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点头。
费保忽 道:“姑娘曾说,坚持到八月十五,帮主会带援兵来?”
“有这么回事。”阮晓露从容道,“但江湖变数多,世事难料,不能把他当救命稻草。我所做的一切部署,都是假设他不能及时赶到,咱们孤军奋战的安排。诸位,你们有没有这个胆子,和我一起孤军奋战?”
天边一轮月,还不是太圆。月光映在她脸上,映出目光清冷,格外的镇定果决。
盐帮的新老成员无不肃然。即使是那些之前对她并不熟悉,对她的能力抱有疑虑,甚至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并非泛泛之辈。她的做事风格远比表面看上去要成熟稳重得多。先前有人不解,对帮主为何将防御的重任交付给她,为何她两个哥哥都放心让她发号施令——现在也都明白了。
有人心里暗暗的想:就算这一次挺不过去,在她的指挥下战死了,那也是倾尽全力,死得其所,并非将帅无能,平白拖累。
“现在,莫要胡思乱想。”阮晓露命令,“除了轮换值勤的哨兵,其余的都去休息。”——
这一夜,大海漆黑深沉,再没有“浮海灯”扰人清梦。
第 280 章
盐帮守军一早就开始戒备, 但金兵那边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下午,才有瞭望哨发现异动。
“他们来了!娘的,这懒觉睡得够带劲。”
阮小五擦拭刀锋, 冷笑:“昨日中了弩箭的那些,怕是已经开始发烧了。小的们记着, 今儿专寻那些身上有伤的打。”
他是江湖老炮, 昨日见阮晓露组织制造弩箭,觉得威力不够, 于是带人做了点加工:把新造的弩箭箭头在卤水、泥水、粪坑里各浸一遍,石质箭簇表面粗糙, 正好沾满污物。一旦嵌进人体, 轻则疼痛难忍, 重则感染发炎, 有他们好受。
在江湖争斗里, “兵器淬毒”属于下三滥手段, 稍微自珍名声的好汉都不会用。但这次是生死攸关, 敌人是不义之军, 那也就不用讲什么武德道义,正好把以前不屑施展的手段都拿出来试试。
当然,这法子对于女真人来说, 大概也不新鲜,也有应对之策。今日一上午没动静, 大概在忙着清洗伤口、重新包扎。
而且毕竟中箭的是少数。说话间,但见浅滩后出现敌军身影,迅捷而矫健地冲了过来。
和昨日一样, 海水脏污,碱水滩上泥泞难行。金兵脱下皮靴, 扎起裤脚,换上轻便的草鞋。
对以骑射为生的女真人来说,皮制衣履也是珍贵之物,能不糟蹋就不糟蹋。
很快,有人跳脚,大声呼痛。
沙土下竟然埋着钉子!
此处是潮间带的边缘,钉子深埋在地下,被海水浅浅地冲刷一番,均匀地覆盖了泥土,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异状。
而且这钉子不是寻常打柜子打床的细钉子,而是造战船所用,粗大尖锐,有的是铁制,有的是木制竹制,末端斜斜的削尖。金兵人人体型粗大,冷不丁踩上去,草鞋立刻洞穿,脚底鲜血淋漓。有的钉子被海水冲得歪了,一脚没踩透,只滑了一跤,那就更惨——屁股直接坐在另一支钉子上。
前面的精锐还好,凭借出色的身体素质,察觉足底异状,还能立刻收脚,敏捷躲过;旁边那些扛粮食辎重的奴仆可就倒大霉,一个个摔倒出血,惨呼连连。
金兵大惊。他们一群蝇营狗苟的盐贩灶户,哪来这么多造大船的钉子?
不及多想,赶紧穿上靴子,至少能有点保护。
但穿了靴子,行动便慢。靴筒里灌满泥浆,走半里路,就累得直喘。
有胆大的便换回草鞋,拿棍子在前面挥舞“扫雷”,慢慢的走。
终于慢慢走出“雷区”。宗朝在后面压阵,焦躁道:“等找到那帮蛮子,天都黑了!快点!”
话音未落,冷风袭来,四面八方弩箭乱飞。
和昨天一样,滩涂边缘用泥土堆了简易掩体,外罩稻草,弩手伏在后面,瞄准行动最缓慢的金兵,连续射击。
这一次,弩手们经验丰富了许多,准头大进,一下子射倒好几个。但金兵也有了防备,知道不能被动挨打,伏低身子,换上皮靴,钢刀护体,朝着“掩体”凶猛扑去。
只听竹棚后面有个女声喊:“撤!”
这一次,弩手们撤的更快,临走之际又纵火,点燃所有的竹棚。
金兵大笑:“还是一样的套路。”
等那火熄灭,绕过去就行了。
没想到这一次,燃烧的大火非但不熄,反而越烧越旺。火舌顺着地面飞速流淌,顷刻间舔舐了一排金兵的脸庞!
这一次,竹棚内外早就浸满了优质桐油,原是制造战船时置备的。旁边的碎木、稻草,都是易燃之物,此时熊熊燃烧,虽不至于火烧连营,但也形成了一道火墙,把一众金兵分割开来。
一阵海风吹来,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有的金兵连声咒骂:“蛮子狡猾!”
有人却更加兴奋,找回了当初和契丹精兵死磕的感觉。弯弓搭箭,朝弩手逃跑的方向射了几箭,大声叫喊。
宗朝焦躁:“蛮子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耍小聪明,何足为奇?等捉到他们,一个个丢进火里烧了!”
话音刚落,只见火里跃出一队蒙面大汉,手持钢刀,不声不响,照着金兵脑袋就砍!
金兵齐声呐喊,各自举起兵器。总算动真格的了!
这些宋人壮汉虽然悍勇,但人数不多,粗略一估,也就三五十人。金兵数千兵力,自然不惧。
短兵相接。金兵顷刻间就发现,这些人竟然不怕火!
同样在火堆旁边作战,金兵的辫梢已经开始燃烧,胸口也因吸进烟气而火辣灼痛。而这些蒙面人除了热得满头大汗,却丝毫不受影响。
阮小二一刀戳进一个金兵心口,把他踹进火堆,喘口气,喊道:“五哥,别离火太远!”
这些都是驻守人员中的精锐。他们此前一直埋伏在海里,全身早就浸得透湿冰凉,头发袖口裤管都往下滴着水。脸上也蒙了一层湿布,隔绝了大半的浓烟。和金兵接战时,专把对方往火焰旺盛处赶。暂时处于劣势时,便退到火焰边缘,金兵不敢靠近。
金兵艰难跋涉登陆,又经历了几波弩箭乱射、钉子扎脚、鞭炮惊吓,虽然伤亡微乎其微,到底消耗了不少体能。再被烟火一熏一呛,平白削弱了一半的战力。明明人数占压倒性优势,却始终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任凭一群湿淋淋的大汉左冲右突,往火里掇去一具又一具尸首。
只是好景不长,火焰便即燃尽,阮小二等人身上衣物也迅速蒸干,不复优势。阮小二扯下蒙面布,大喘几口气,一声令下,带人撤退。
黑烟散去,满地黑泥,登陆的金兵抹掉脸上烟灰,茫然四顾。
明明上岸才两天,也没遇到成规模的敌军,甚至连敌人的老巢也没找到,可人人身心俱疲,好像刚刚打了几个月的恶仗。
清点人数,找到三十来具尸首。宗朝不屑道:“一群蛮子男女小打小闹,骚扰一场,也能丢命,可见本事不济,死了白死。”
在他心目里,女真人战死沙场,死在势大难挡的强敌刀下,自然光荣;但若是阴沟里翻船,死于平民奴隶之手,那就算不上勇士,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经此一役,天色又晚。金兵只得就地扎营。随军携带的辎重却被火烧掉不少,只好凑合搭了营帐,分发食水,梦着白花花的食盐,马虎过夜——
八月初十、八月十一、八月十二……
日头升降,照不亮眼前的黑暗。潮水涨落,冲不尽头顶的阴云。
入侵的金兵缓慢推进。阮晓露带领民众节节退却。临时制造的陷阱机关一个个用掉,前方在抗敌,后方紧急布置新的障碍……
岸边的盐田村庄接连失陷。好在人员物资已经转移完毕,敌人只能烧掉空屋泄愤。
八月十三,蓬莱大本营失陷。所有人转移至娘娘岛——那是一处近岸小岛,有浅滩与陆地相连,涨潮时淹没于水下。此前灶户中的老幼病残、以及所有的食盐、粮食、淡水,都已转移至此。岛上有破旧的渔人小屋和岩洞,山顶上三间茅屋,便是古代娘娘庙。沿着那茅屋,修了几处简陋栅栏营房,是最后一个可以坚守的去处。
阮家兄弟带着一队精壮小伙断后,战到力竭,刚登上岛,就躺 在地上呼呼大睡。
阮晓露登上简陋的哨塔,向南回望。此时潮水上升 ,淹没浅滩,金兵只好放弃追击,就地扎营。
一阵风来,迷了她的眼。她扭头问身边哨兵:“还看到什么?”
“番兵都围在水井边。”有那眼力好的,眯着眼汇报,“都在汲水。”
一排守兵听了,紧张的神色略缓,有人笑出声。
“他们不是要抢咱的盐么?让他们一次吃个够。”
阮晓露令人把先前俘虏的三个金兵带上前来。
“你们这次登陆的部队,人人身上带了多少食水?”
这三个俘虏出师未捷,被抓以后,一直被盐帮捆绑看守,不时殴打一番,早没了先前的志气。辽东灶户里有粗通女真话的,阮晓露得空就派人审讯,也从中问出一些情报。
这三人互相看一眼,都没说话。
阮晓露冷笑,手心转一把小刀。
“谁先讲,今儿就给他留着手指头。第二个开口的,俺就开恩,只切一根。最后讲话的,不好意思……”
三人面如土色,争先恐后开口。
“我先说我先说……”
郑佛娘在一旁翻译,说按照女真人的作战习惯,这次每人只携带一两日的食水,加上后勤队伍搬运的备用物资,也只能支持三四天。此后要吃要喝,全都靠缴获敌人物资。
三个俘虏所言情报一致,说的都是真话。
阮晓露令人把俘虏押下去,三人保全手指,千恩万谢地朝她磕头——
盐场四周千里碱土,既无河流,也无山泉。民众吃水,全靠打井。
但金兵甫一登陆,就被引到了数十里外的假村庄,那里自然没有水井;沿途占领的所有村镇,依阮晓露的命令,撤退之际,都顺便破坏了所有的井:有的堆了砂石,有的填了盐卤、有的丢了死鸡臭鱼……确保敌人一滴干净淡水也取不到。
这几日天气炎热,再加上频繁行军,还要时刻防备那些独出心裁的陷阱,体力消耗极大。估摸到得此时,金兵携带的淡水已经用尽。在箭头淬毒、在竹棚放火、在泥滩下埋钉……首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增加杀伤,而是为了增加敌人用水量——治疗烧伤、箭伤,以及各种原因造成的感染发烧,都会迅速消耗敌人宝贵的淡水。
要想喝到干净淡水,除非深入内陆,冒险去宋朝官府下辖的村镇去抢水;或者徒步百里,到最近的山上去取泉水——两者都风险巨大。
开战以前,阮晓露就分析过,敌人的数量、装备、军事素养都远胜己方。他们唯一的弱项,就是补给。
所谓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具体到眼前境况,只要破坏补给,让他们干渴缺水,敌军纵然千般强大,战斗力也会迅速衰减为零。
这便是她一切部署的核心逻辑。
五里的滩涂说长不长。模模糊糊的看过去,只见金兵在水井边缘聚了片刻,忽地散开,显然是发现了水井无法使用。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在大声怒吼。
娘娘岛上,幸存的灶户帮众都大为佩服:“姑娘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渴急了。最多两日,就得灰溜溜撤走。”
又有人黯然:“只可惜了殒命的兄弟们。”
连日作战,虽然在阮晓露的安排下,尽可能避免和敌人正面硬抗,但队伍依旧有所伤亡,战死十数人,重伤二十余,轻伤不计其数。郑佛娘带着一群老弱灶户照顾伤员,茅草房里时有痛呼之声。
她尽量剥离自己的情感,冷静说道:“这些兄弟姐妹是为保护百姓、保护家园、保卫盐帮的事业而牺牲。过后当予厚葬,他们全家老小,按规矩,盐帮养一辈子。不过,要先赢了再说。”
卜青和狄成给众人鼓劲:“咱们死了十个,敌人死了百多个。以一换十,不亏!
不过也有人不甚乐观。敌我数量悬殊,就算以一换十,自己这点人也不够用。
不少人是第一次拿刀作战,第一次亲手杀人,此时不仅身体上精疲力竭,内心也极度脆弱。
更别提,金兵乱了片刻,竟然又开始集结。他们阵容严整,候在海边,手中的刀枪反射出日光。
众人警觉:“他们在等落潮。”
只要落潮,有那么一个时辰的时间,娘娘岛和陆地相连的浅滩会完全露出。金兵只需越过浅滩,占领岛屿,杀光岛上的人——食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以战养战,从敌人手中夺取所需,这是女真人最基础的战争策略。
一排青壮大汉活动手脚,守在浅滩另一头,同样严阵以待。
入夜亥时二刻,潮水退却,露出大片淤泥。在日益明亮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人影攒动。
不过,许是经验不足,金兵在淤泥里行动缓慢,迷路、掉队者比比皆是。大半个时辰后,海水开始缓慢上涌。金兵惧怕被淹,转头退却。
岸上守军定下心来,总算有了喘息之机——直到下次落潮之前。
八月十四,瞭望的哨兵一早就发现,对岸的金兵又有不寻常的动静。
有人拉来几条缴获的渔船。有人挽起弓,往远离海岸的稀疏林地走去。只是步履缓慢,明显因干渴而体力下降。
王擒龙恨恨的道:“这帮番人可不脓包。”
女真人不轻易言败。没水吃,就去干渔猎的老本行。林中的草木可以储水,兽血也能止渴,甚至一些海鱼海藻里也能挤出救命的水分……
不过,此地可不是长白山密林,自然资源匮乏得紧。就算女真人熟知各种野外生存之道,所得之淡水,也只够勉强维持生命,不足以让他们大杀四方。
到了巳时半 ,浅滩再次裸露,金兵再次尝试登陆。这一次他们改进了战术,从民房里拆下茅草木板,一路行走,一路铺在淤泥之上,速度快了一倍不止。等海潮涌上时,已有上百人抢上娘娘岛。剩下的要么被迫撤退,要么淹在齐胸高的海水里,艰难地往回游动。
阮小二大叫:“弟兄们,来活了!”
三四十个如狼似虎的好汉,对上几倍数量、同样如狼似虎的金兵,浅滩岸边顷刻间就溅了血。金兵虽然渴了几日,但眼看大批物资近在眼前,士气不减反增,吼叫着向前推进,死了一批,另一批立刻踩着同伴们的鲜血顶上。
阮晓露令灶户退守岛内。拣一把刀,加入守军之中。郑佛娘立刻拉住她:“阿弥陀佛,姑娘大王,你该坐镇中军呀!若有三长两短,我们大伙怎生是好?”
阮晓露笑道:“我只躲在我哥哥后面便是。”
转过身,她笑容消失,换上一副凶狠面孔,横杀入阵。
“你们主将呢?乌烈王子呢?嗯?”她朝着受伤倒地的金兵大吼,“他怎么没上来?是躲在后头,还是躲在船上?单叫你们来受苦送死?叫他过来,我有话说!“
攻心之术收效甚微,抑或女真小兵听不懂她的言语。几个凶猛大汉合围过来,几杆狼牙棒当头而下。
阮晓露持刀格挡,脚一踹,把一个大汉踹进海水里。另一人让她削断胳膊,哀号着逃出战局。最后一人与她战了十几回合,忽然自己抽筋脱力,兵器离手。下一刻脑袋离身,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
阮晓露心花怒放,夸自己:“本事渐长啊!”
随即意识到,由于干渴,这些女真士兵的战斗力大不如往常,不能算她武功大进。
即便如此,靠着人数优势,金兵还是艰难地推进了几十步距离,才一个一个的倒下。海滩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尸首。海波汹涌,把那些尸首一点点往水里带。
守兵折损数人。活着的都几近脱力,勉强靠上礁石大树,喘息良久。空气闷热,熏得人流汗如瀑,却抬不起手来擦汗。
灶户们送来加盐白开水。阮晓露茫然接过,咕嘟咕嘟灌下,直到肚皮鼓鼓,将剩下的水从头浇下,方才回复了些许气力。
离敌人下次进攻,还有一次潮水周期的时间——也就是大约六个时辰——
亥时半 ,再次退潮。金兵并没有来。
甚至连跨越浅滩都没有尝试。守兵空等半夜。
乌云遮月,看不到对岸的情况。等到海水重新升起 ,天空由黑转蓝,阮小五自告奋勇,摇一艘小船去探。
阮晓露放心让他去了,不担心五哥的水上功夫。
没多久,阮小五飞快折返,低沉沉的声音里带着激动。
“他们……好像在拔营。”
阮晓露轻轻舒一口气。
蓦然地,岛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数百灶户从藏身之处跑出,手 舞足蹈,张着嘴,说不出像样的话。
盐帮帮众放声大笑。几日的试炼下来,他们已从刚入职的新手,迅速升级为身经百战的老兵。尽管几日间不断有同伴殒命,但对于幸存者来说,此时便是最值得庆祝的。
阮小二一屁股坐在泥滩上,躺平,望着天边变幻的乌云,呵呵大笑。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大手抹一把额头,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几乎是刹那过后,天色骤暗,只见一道闪电劈开层云,照亮翻涌的海面。一阵难熬的寂静过后,天空轰然而崩,雷声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