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七军校地面步兵考试总共考三天。

    第一天上午笔试, 下午核验考生装备与身体状况,当天晚上把所有考生投放到第七军校专用的战争模拟废墟星,按地区展开为其两天的生存考试。

    诚然, 第七军校在军部教育系统里排不上什么名号, 但架不住他们的王牌专业金融学, 每几十年都能培养出一个富豪榜前十选手,阔绰捐星球给母校当实战模拟基地。

    第七军校除了自用,考学大潮来临前,都默默收回废弃星球提前组织考试,然后再出租给别的学校当考场,两头吃得满嘴流油。

    郝誉听到这消息时, 正在仔细阅读他哥留下的遗产。

    打探消息回来的亚萨格外不满意郝誉的表现, 拱他的手臂,“喂。你好歹给点反应啊。不给你的好侄子们准备点杀招吗?”

    “三天,练坏了身体怎么办。”郝誉伸懒腰道:“我带他们两多磨下地面用枪械和近战武器, 一些基本常识, 没了。”

    未成年可不能过度操练。

    亚萨望向别墅墙面,两个孩子正徒手爬上墙面。白岁安手脚并用, 气息平稳,始终没有展开能力;修克则使用自己的蝎尾, 呈现“s”状快速向上流动。他总能找到墙面的凸点,轻盈而迅猛地上去、下来。

    白岁安爬上楼顶时,修克已经开始第二趟往返。

    “小蝎子身体素质也不错。”亚萨评价道:“勉强比得上你的十分之一。郝誉, 你真不考虑培养小蝎子?据我说知, 助学名额换来不容易, 给亲侄子不如给小蝎子。”

    郝誉举着遗嘱,踹亚萨一脚。

    他懒得说什么, 在哥哥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寻找修克亲生雄父的消息——和军部雌虫、律师所言有些偏差,这份遗嘱能够称得上遗嘱,却也不完全是哥哥临终前一字一句写出来的。

    律师将经过公证、有见证人的部分做了标记,一部分在郝怿过世后发现的书信整理到另外一边,双方合订成一沓“所谓遗嘱”。

    这中间,修克是哥哥亲口承认的“孩子”,他歪歪扭扭显然是在病重中回忆过去:

    【誉誉。我曾经有个孩子。】

    【我这一生孵化很多虫蛋,但真正的孩子不算多。很多虫蛋在破壳后,会被新的家庭收养,会被送入相应虫种的抚养院,希望他们不会记得我,这样他们也能早早开始自己的人生。】

    【但我一直记得一个孩子。伊瑟尔抱着他找上我。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心软,可是伊瑟尔说——】

    这一段被划掉,不,准确说是被撕掉了。

    郝誉站起来,用喇叭附带的频道和军雌、律师沟通。他得知这份遗嘱中一些片段找到时就是残缺的,正是这些残缺让它们合订成一本。

    军部和基因库从不会干扰郝誉的家事。

    就算察觉到郝誉兄长的死亡和生平存在蹊跷,判断没有违法违规的存在后,他们只把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合订成一本,组成“遗嘱”递给郝誉。

    如何对待哥哥留下的遗产。

    郝誉才有决定权。

    “伊瑟尔.南?”亚萨凑上来,半天没想起来郝誉家有这个存在。他贱兮兮笑道:“郝誉,你哥哥的桃花还真。”

    郝誉推开这家伙的脸,“帮我看着孩子。”

    亚萨:“哎?”

    “看着别让他们出事。”郝誉起身,眉宇压低,“我去解决点私事。”

    伊瑟尔.南。

    阳光明媚的天气,阳光却晒不透尽头的屋子。伊瑟尔.南正坐在里面打理自己那头银灰色长发。他和热衷家务的白宣良不一样,更热衷打扮自己。在这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推开窗,任由带着暖意的熏风吹开自己的头发,用一点从公共浴室拿来的护发素,从发根一直顺到发尾。

    他手细长,骨节明显,监狱生活里也没有让上面增加疤痕与茧子,穿梭在长发中,像是拨弄琴弦,又像是爱/抚织物。

    郝誉第一眼总能看到那头银灰色的长发。

    他敲门,伊瑟尔.南也没有答应。雌虫只露出半截面容,用眼尾扫过郝誉,继续坐在窗户前。

    “把你和我哥的故事讲一遍。”

    伊瑟尔.南动了。他转过身,郝誉才发觉这雌虫身上一件衣物都没有。那头银灰色的长发披散之余,遮掩住一切能遮住的东西,露出两截玉色的手臂与膝头。伊瑟尔.南的嘴唇与眼珠居然成为纯色中唯一燃烧的鲜明火光。

    他道:“你想听什么。”

    郝誉冷笑起来,他坐到伊瑟尔所在的折叠床上,铁架吱呀吱呀乱动起来。伊瑟尔.南的头发浮开几分,银灰色缎带下的身躯影影绰绰。

    “修克的亲生雄父是谁?不,我要听你当时拿着蛋为什么会找到我哥。”郝誉推敲出一个结论,“你最好不是和别的雄虫上床后,故意找我哥示弱,欺骗我哥为你孵蛋。”

    伊瑟尔承认道:“是这样。怎么了?”

    他用脚掌抵住郝誉的小腿,吹气倒出一个秘密,“你哥对我一直念念不忘。是他求着我把孩子给他孵的。”

    你看,他哪怕死了,也不忘在遗嘱里提到修克。

    他称呼修克是他的孩子。

    郝誉抬手将伊瑟尔.南推到床上。两个成年体的重量让折叠床发出短促的尖啸,伊瑟尔却顾不上其他,双腿盘起勾住郝誉的腰,将雄虫死死固定在自己身上。他带着种胜券在握的狡诈,终于发现郝誉的死穴。

    “你知道郝怿死前一直在说什么吗?”

    伊瑟尔双手抱住郝誉的脖颈,将他完全拽入银灰色地狱中,层层叠叠的护发素香味包裹郝誉,绸缎一样柔滑,也如绸缎一般令人窒息。

    “誉誉。芋芋。誉誉……”

    伊瑟尔缠绕着郝誉,低声重复这个名字,“那孩子一直抓着他雄父的手。天啊,哭得可惨了。可是呢?”

    你猜他在喊哪一个誉誉。

    伊瑟尔抬起手,试图骚弄郝誉的耳廓。他曾触碰郝怿的身体,得到那个雄虫有些恐惧又有些抗拒的触碰。他自然不认为这是郝怿不喜欢他,也不认为郝怿要为楼下那个乏味雌虫守身如玉。

    他以为这是郝怿病了,郝怿病得没办法再承受这些。

    但这并不妨碍,伊瑟尔知道郝怿的敏感点是耳朵。他认为兄弟之间有某种相似的关联,指腹虚虚刮过郝誉的耳廓,从软骨向下。

    郝誉抓住他的手。

    伊瑟尔露出得逞的笑容。他将自己往前送,郝誉却一把按住彼此的双臂,带着伊瑟尔从折叠床滚到地上,伊瑟尔尽心设计的姿态狼狈展开,银灰色头发洋洋洒洒铺开一地,在阳光下折射出荧光。

    “他在喊芋……郝陶德。”郝誉直起上半身。雄虫坚毅不容半分拒绝,他之前从没朝着令白岁安心碎的方向思考,因他没有参与白岁安出生后的日子,一直以为“芋芋”存在,“誉誉”便消失。

    他哥哥自打白岁安出生后,便极少用串。

    至于信件里的称呼,郝誉看不到。不论是“芋芋”还是“誉誉”,全都给保密组织打上厚厚的黑框,做了保密处理。

    “我相信哥哥可能爱着你。”郝誉对伊瑟尔道:“但我必须得让你知道。”

    “你是我哥人生中唯一的耻辱。”

    “他爱过你,在我看来,不是他不配,是你不配。”

    他站起来,越过哪些美丽的头发。伊瑟尔彻底慌了神,对付郝怿的手段,高傲、自满、贵族式的傲慢在郝誉身上似乎统统不做数。可伊瑟尔又确信,郝誉对自己是有欲望的。

    “等一下。”伊瑟尔摸着自己的脸,剧烈的动作让他完全坦白身体。他站在日光中,接近白玉。郝誉却没有回头。

    他是个果断的军雄。

    “别让修克掺和军雄的事情。”伊瑟尔哀求道:“你有办法的吧。别让那孩子陷入危险,郝怿和我说过你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很危险……我不想失去修克。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郝誉停下脚步。

    他扶着门框,不去想哥哥曾经对伊瑟尔说过多少自己的事情,也不去想伊瑟尔到底用什么手段让哥哥孵蛋,他甚至疲倦了去想哥哥到底有多少爱分给自己、芋芋、修克、两个雌虫。

    哥哥已经死了。

    死去便什么都没有,争论一个死者的爱是徒劳的。

    “我不会对孩子下手。”郝誉只能做出这种保证,他顺直自己的衣物,下达最后通牒,“三天后,我会找你。”

    “好好想想,你只有一次和我坦白的机会。”

    郝誉离开了。

    短短的楼梯,不过十五个台阶,他却想到很多:已经不算清晰的蛋里的记忆,哥哥温暖的手抚摸脸颊;来到养育中心因想家抱着被褥哭泣,与同期的小雄虫互相依偎着安慰彼此;阳光下,他的带教军雌、他的初恋、他第一个孩子的生父笑着对他打招呼。

    眨眼间。

    他们又都是病床上的哥哥;被敌军吃到只剩下半截的朋友;在地上蠕动的未成形的幼崽,远处躺在地上破开腹部奄奄一息的军雌。

    都死了。

    郝誉奔向阳光,他听到修克大声嚷嚷,白岁安也在吵什么。亚萨看乐子一样大笑起来,他那个笨蛋学生雅格反而在不断“啊”来“啊”去。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开水咕噜咕噜响,给一切敷上层烟白光泽。

    “郝誉?”白宣良穿着围裙,端着熬制好的大骨汤站在玄关处。浓厚的肉香被太阳一烤,完全挥发出来。郝誉深吸一口气,白宣良赶快放下骨汤,摘掉手套赶来。

    “我问了医生,汤还是可以喝的。”白宣良安慰道:“肯定不会少你的份。”

    郝誉张开手,一把将白宣良抱在怀里。

    他抱得那般紧密,像才从自己的回忆里挣脱出来,重回世间,“白哥。”

    “辛苦你了。”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

    郝誉和白宣良送两个孩子去考场, 参加第一天上午的笔试。考试铃响起的那一刻,白宣良便没有停下脚步,反复在考场外踱步。郝誉反而继续观看哥哥留下的一沓“遗嘱”, 看着看着靠在墙边睡过去。

    中午, 他们一起带两孩子去吃饭。

    郝誉中途被军校负责人叫过去, 进行一段毫无意义的寒暄,见到个并不想见到的同僚。

    雄性恋军雄优卡,同时也是被邀请来做第七军校地面步兵考试的安全官。

    和其他军雌为学生安全负责不一样,军雄优卡只负责对付寄生体。在猎杀寄生体这一敌人上,军雄拥有无与伦比的优势,自然会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郝誉。”优卡的轮椅变成拐杖, 他甩开那些军雌, 摸了摸郝誉的手。

    郝誉冷漠拍掉登徒子的狗爪,对他亮出自己手腕上的装甲镖。

    优卡只能哀怨地叹口气,“唉。我们军雄就是这么无趣。亚萨和我说了, 你家两个孩子都参加考试, 要我帮你看看考场吗?”

    “不用。”这就是一次模拟考。郝誉知道白岁安是个有规划的孩子,他参加考试就是试试看自己的水准。

    试试水准, 也不需要郝誉做什么过多的干涉。

    “那好。”军雄优卡还是给郝誉留了个后门,记下两孩子的名字, 挥手告别,“到时候我帮你提前看成绩。你去吧,你雌虫叫你呢。”

    郝誉张张嘴, 还没来得及解释白宣良的身份, 白宣良已到来。

    “郝誉。”白宣良道:“芋芋和修克去准备下午体测。我们两回家还是……”

    他拿不定主意, 想提前看看什么滋补品回家提前炖好,又想去雄虫专区给郝誉看看衣服。可话到嘴边, 白宣良总能想到这些东西得花郝誉的钱,他作为雌虫本就不多的自尊,到此刻干涸得掉不出一个字。

    “先逛逛。”郝誉来都来到大学城了,看一眼身后盯梢自己的军雌们,冷酷使唤起来,“芋芋少什么就买吧。白哥你也自己买一点。”

    白宣良观察雄虫脸色,确定他真是这么想,在商店里采购点东西,悄悄拿两盒雄虫内裤塞在购物篮最底下。

    郝誉对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形象有了深刻认知。

    他反思自己在家是不是得多穿条裤子。

    “我穿,伊瑟尔也得穿。”郝誉顺手拿了几件一模一样的睡衣放在购物篮里。他们结账后,郝誉直奔那群盯梢自己的军雌让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把东西送去疗养院,一路跟着自己去考察附近几所学校的夜校、进修班。

    “白哥也跟着。”

    白宣良正校对账单上的物品,闻言惊讶抬起头指着自己,“我?”

    “对。”郝誉爬上地面车,拍拍位子招呼道:“白哥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园艺学。主修园艺植物栽培。”

    在军部体系内长大的郝誉没想到世界还有这专业。他一边感叹原来地方大学都学这些,一边查阅大学城里有没有园艺相关的专业与工作。

    “我哥生病前,白哥在做什么?”

    “我。”白宣良犹豫下还是说道:“我做一些育种工作。主要给当地政府培育一些稀有品类花卉。”

    因此,赚得不多,来钱速度也不快,每一批花卉从播种到盛开都按“年”来计算。白宣良当时和大学同学一起合伙创业,事业刚刚有点气色,便遭遇家庭重创,犹豫下放弃工作,后续又把股份换成钱,做一些照顾人的临时工。

    “植物育种?”郝誉问军雌,“军部有什么相关的学校和企业吗?”

    他想塞个白哥进去。

    白宣良吓得连连说不用,郝誉面上嬉笑一会儿,眼睛却给军雌使眼色。没一会儿,最基础的名单就到郝誉手里,全都是边边角角不重要的应聘岗位、付费进修班、夜校名额。

    就那种塞人进去无伤大雅的名单。

    又不是保密机构和重要利益机构,军部在这里相当纵容。郝誉便理所当然带着白宣良逛一逛,白宣良脸都白了。

    “白哥不喜欢吗?”

    “不。”白宣良低着头,脖子酸疼,“是我最近做错了什么吗?”

    郝誉要赶他出去?那芋芋呢?芋芋也会被赶出去吗?白宣良回忆起出门前的事情,最后联想到郝誉拥抱自己那天似乎正从伊瑟尔的房间里出来。联想到之前雄主郝怿的种种事项,白宣良内心一直潜伏着的危机感再次出头。

    伊瑟尔从小就长得好。

    是的,从小。

    他、郝怿、伊瑟尔是同一批次的学生,不过郝怿上雄虫学校,最开始只有在联谊上才能与之相见。白宣良则是天天张开眼到学校就能看到伊瑟尔那张脸,他清楚这张脸在不少雌虫面前也吃得开,每次联谊伊瑟尔身边永远不缺人。

    “宣良。”那时候,他们还是学生。白宣良作为邻家哥哥被赋予照顾郝怿的责任。他给郝怿端来茶水和点心,二人寻找座位休息。舞池中心,伊瑟尔沐浴灯光,随着灯光闪烁,他胸口的花束不断增加,全身被鲜花与爱淹没。

    “宣良。他是谁?”郝怿挪不开眼,他嘴角还沾着糕点碎,用手指胡乱沾掉维持仪态,“他长得真好看。”

    白宣良呆呆看着郝怿。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郝怿,眼神里闪烁的似乎不是凌乱的灯光。

    是星星。

    “他。”好可爱。郝怿真的,很可爱。白宣良捏住杯子,用冷意叫自己清醒,爆出另外一个雌虫的名字,“他叫,伊瑟尔.南。”

    他亲手把自己喜欢的雄虫推向另外一个雌虫。

    因为伊瑟尔出生好,长得好看,听说在家里很受宠,长大后也会得到更多资源,他是个很适合的雌君人选。

    最重要的是:郝怿喜欢。

    郝怿喜欢。

    喜欢。

    “郝誉。”白宣良鼓起勇气,却只敢用小拇指勾住郝誉的指腹。他实在不会勾人,但没关系,轻微又胆怯的摩擦就是他的风格,“如果我做错了,我会改。你能不能不要赶我出去。”

    郝誉实在是头疼。

    他与哥哥长得相似,托起白宣良的下巴的手更有力量,几乎让白宣良误以为健康的郝怿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郝誉拥有和郝怿完全不同的出身、思路,受过完全不一样的教育。

    “你和芋芋肯定要自己出去住。”郝誉残忍道:“白哥。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你们身边,芋芋也不会那么快毕业。你得立起来。”

    他照旧捧着,专注的眼神让白宣良误以为他捧着一颗珠宝。

    天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白宣良羞愧异常。他再次垂下眼,不去看郝誉的眉目,却听一件熟悉又陌生的往事。

    “我曾想让白哥放弃事业,乖乖照顾哥哥。”郝誉口吻平静,像是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当时我太小,被哥哥教育一顿。哥哥告诉我,他很高兴看到白哥有自己的事业。他觉得为事业努力的白哥很有魅力。”

    白宣良别过头,将自己从郝誉手中拿开。

    他可以面对郝誉,却不愿意郝誉顶着那张脸说着郝怿说过的话。

    “我不擅长打拼。”白宣良想象自己身上是一件围裙,擦又擦,“我觉得在家里照顾芋芋,就很好。”

    “芋芋不一定这么想。”

    “我是他雌父。我。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白宣良太害怕郝誉再说出那种话。他闭上眼,克制眼泪别掉下来,“我这么多年都没上过班,出去也找不到工作。”

    “所以我带你来看看学校。”郝誉绕到白宣良面前。他蹲下,仰起头,白宣良的眼泪正落在他的脸上,顺着面颊落到衣领里。

    “白哥,我还有半年时间能陪在你们身边。”

    郝誉尝试用一种新话术让白宣良走出哥哥生病的阴影。他明白自己这个从没有真正参与哥哥生活的弟弟,对白宣良来说到底是陌生人。他竭力释放出自己的善意,像面对哥哥那样,用亲昵的姿态,面对白宣良与芋芋。

    哥哥已经不在了。

    他可以暂时接替“哥哥”的位置,送芋芋上大学,送白宣良重新进入社会,甚至是满足哥哥遗嘱中的愿望:找到伊瑟尔抱来给他孵化的虫蛋,他认可的第二个孩子,照顾那孩子到能够独立。

    【修克】

    【伊瑟尔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给孩子登记了什么名字。因为同样在一岁时,修克也离开了我。】

    【我很想那孩子。他和你一样是帝王蝎种。】

    【太痛苦了。我开始感觉到一种无法舒缓的痛苦。】

    “白哥。”

    郝誉没有擦掉那些泪水。他平静接受这些存在,过去他的脸飞溅上血、肉沫与残肢断臂,却鲜少有泪水。

    其余军雌想要递上纸巾的举动全部被郝誉阻止。

    他默默纵容白宣良在他的脸上宣泄泪水,一声一声呼唤对方睁开眼看看他是谁,而现在又要做什么。

    “现在做不出决定也没关系。”

    白宣良微微睁开眼,泪水从细碎的绵针变为豆大的颗粒,一颗一颗砸在郝誉脸上。他羞愧地捂住面颊,感受身体宣泄出来的恐惧和不安,以及无法诉说的让他仓皇的刺疼感。

    “对不起。对不起。我。”

    “没必要说对不起。”郝誉站起来,扶住白宣良,一点一点将对方拥抱在自己怀里。他清楚白宣良这样的雌虫不是社会的主流,但没关系,他这样的军雄也不是社会主流眼中的雄虫。

    只要拥有力量,就行了。

    “对不起。对不起。”白宣良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那模糊的对不起的内容无法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郝誉与郝怿越说着相似的话,他内心越是千疮百孔。

    郝誉紧紧扶住他的手。

    和面对伊瑟尔不一样,郝誉唯恐自己的力量伤害到白宣良,像棵树坚定站着,同时纵容弱者缠绕自己而生。

    “没必要说对不起。”郝誉犹豫良久,还是用手轻轻将白宣良按在自己怀中,如自己过去所见哥哥安慰人那般,安慰着白宣良,“宣良,是我和哥哥的家人。”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亲密关系是大部分军雄的死穴。

    他们从小被迫离开原生家庭, 和最亲密的家人分别,加入养育中心和无数同样特殊的小雄虫一起长大。他们从哭泣开始熟悉彼此,在搭建属于雄虫之间的情义后, 目睹友人在一次一次任务中死无葬身之地, 最终走向军雌的怀抱。

    他们开始变得淫/乱。

    他们的精神世界逐渐走向崩溃, 在无数雌虫的怀抱中亲吻、疯狂、抚摸彼此充满汗水的躯体,抬手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双手和爱人的尸体。

    然后,彻底疯狂。

    这就是大部分军雄的宿命。他们从被检测出精神力具备攻击性的那一刻,一生的悲欢都注定好了。

    郝誉在返程的航空器上昏昏睡过去。白宣良本想再看看孩子们的情况,得知进入检测场所后不能随意外出后,还是打消这念头。两人随便看了几个进修班宣传册, 打道回府。

    “郝誉阁下最近脾气好了不少。”驾驶座上的军雌对白宣良道:“之前怎么劝他都不乐意, 房子拆过四次,裤子也不穿。”

    他们说话声音极低。

    郝誉靠在座椅上,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似乎睡沉了。白宣良也有勇气打探郝誉不肯说的一些事情。

    “他生了什么病?”

    “伤到脑袋。”军雌道:“基因库那有四个研究组为他的康复努力。”

    再多就不能说了。

    白宣良心悸一瞬, 他看向郝誉发现雄虫脖颈到锁骨处,尚未长好的针孔与已愈合的针孔密密麻麻呈蜂窝状, 似乎被室内的换气孔吹到,郝誉不舒服地扭了扭脖颈。

    白宣良捧着手借助郝誉。

    他依稀感觉郝誉怕冷, 喜欢太阳,扶着雄虫的脑袋向太阳那一侧窗户,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住雄虫的膝盖和肚子。

    “郝誉。”白宣良喊这一声后, 也闭上眼。

    不知道芋芋现在怎么样?那孩子……不会为难修克吧。

    “郝怿。”白宣良在心里念到这个名字, 百般不是滋味。

    为什么, 你要孵化伊瑟尔的孩子呢?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

    体测现场。

    白岁安和修克按照说明脱掉外衣, 露出自家准备的体测运动服。他们按照种族大类去了不同的军医做基本筛选,再汇总到体育场进行一次体质综测。

    速度、力量、闪躲、反应、对抗、防御。

    “身体素质稍微有点差。”

    “先天因素嘛。”

    “似织螽虫种还是很凶的好吗?”

    “哈哈那就是家庭原因了。不愿意孵蛋的雄虫,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孱弱。”

    修克沿着这群人的对话,看向对抗场一眼,发现白岁安正在中心苦苦对战。而与他对抗的雌虫同样为似织螽虫种,体格却比白岁安高大足足一圈,虫纹蔓延整个脊背,移动过程中,脚下爆破声呼呼传出,带出一阵阵有形之风。

    “异化能力也很强。”

    “变异种吧。他对手挺惨的,这场对抗不知道能拿多少分。”

    “体测而已,大头在实战。”

    他们轻描淡写,在一声轰然破风声中,白宣良倒地大口吸气。修克推开人群,想要登上台。白岁安却擦着嘴角,朝掌心吐出一口血痰,攥紧,下场。

    修克真怕他出什么事情,追上去。

    “白岁……”

    “郝陶德。”检测人员带着医护上前,扶住白岁安摇摇欲坠的身体,“没事吧。还撑得住吗?”

    白岁安摇摇头,两次要推开医护,都没能成功,被扶着灌了水,坐在边上休息。检测人员则指责出手过分的考生,“冬织考生,为什么不提前申请变异种级别的考试?你知不知道个体之间是有差距的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逐渐模糊。修克捏着自己的体测单,手指竭力遮盖住上面“稀有种-普通(轻微变异待观察)”的字样。他张开口试图再次安慰白岁安,又不知道自己要以什么角度去安慰白岁安。

    “想笑就笑吧。”

    白岁安用冰袋敷住伤口。他听说某些体测中考生会恶意打退对手,达到减少竞争对手的目的。可他没想到自己第一场考试就遇到这种性质恶劣的考生,看到检测人员追上去扣对方分数,内心盘旋的恶气却怎么都无法舒缓。

    离开故乡,登上更大的舞台,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在区域学校那拿得出手的成绩,在更多天才面前不值一提。

    更优质的基因,更良好的教育,更细致的规划,在那短短几拳中教白岁安认清楚“考试”的本质:

    优胜劣汰。

    “没什么好丢脸的。”白岁安对修克道:“你考完了吗?”

    “啊。我。我还没有。”修克彻底将检测单藏起来。他询问道:“你没事吧。”

    “小伤。”白岁安再次催促道:“你去考你的。”

    修克只能一步三回头,直到号次排到自己才小跑着离开。

    他不太确信白岁安没事,甚至想找通讯工具联系郝誉。可找到通讯渠道,修克也想不起来郝誉的联系方式——哦,郝誉根本没有对外的联系方式。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白岁安不耐烦穿戴实战考试用器具,“管好你自己。”

    修克看着白岁安脸上的膏药,却怎么都不觉得没事。他反复强调道:“等会实战,我们一起组队吧。我再怎么样都不会……”

    白岁安往枪械里装橡胶彩弹,“你想说什么。”

    他说一个字,手动调整机械组细节,咔咔声像是野兽咀嚼,咬得修克讪讪回答,“我也是好心。”

    “少来恶心我。”白岁安最后提醒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修克终于无话可说,他愤愤整理自己的装备,发誓白岁安被其他考生追杀自己也绝不会去救他。

    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了,自己还尝试缓和彼此的关系。修克生气一小会儿,深呼吸调整身体状况,和其余考生一起静静等待空投。

    电子合成音响起。

    “所有考生请注意,第174届第七军校地面步兵考试正式考试。本次考试为生存考验,请保护好自己代表‘生命’的目标靶,连续三次被击中目标靶,视为生命清空,本次考试失败。”

    “各位考生请检查目标靶佩戴位置。佩戴不准确,视为考试作弊,一经发现,自动取消考试成绩。”

    修克、白岁安、其余考生最后一次检查自己胸口和背部的目标靶。

    那是两个巴掌大的目标靶,以任何形式攻击靶心,只要达到规定力量数,都将视作一击必杀。

    而靶心只有一截指节大小,几乎没有任何颜色上的分别,五米外便只能凭借直觉去攻击。

    “所有考生请注意,考试即将开始。”

    “到达空投安全区,目前高度地面五十米,急速降落时3.21秒。”

    “请各位考生注意安全。倒计时开始:三、二、一。”

    “考试愉快。”

    金属地面撤离,本星舰三万七千名考生同步降落,全星球一千余同款星舰同步释放考生。

    风吹在修克脸上,他身体感觉到一阵暖意,未来似乎正拥抱着着他。

    磅!一声子弹穿透正降落的考生群体,一千米外发出声暴躁的咒骂。修克依稀感觉到那声音有些熟悉,但他更熟悉的是爆裂一样的枪械点射声。

    3.21秒。

    白岁安身体还处于凌空状态,眼却钉在远处。他严肃,任由风吹乱头发,并快速降落。无数弹壳环绕着他一并坠落到地面,无数考生的咒骂影响不了他。

    点射。

    精准的点射,横扫向千米外的某个考生。这中间有被误伤者,也有被干扰者,但都不重要。白岁安手中的枪械用完弹药,迅速拿出一把新的枪械进行第二轮点射。

    他的射击就是和滞空抢夺时间,就是在和更强者进行一场豪赌。

    “靠。”

    “神经病。”

    “疯子!疯子!”随着千米外吵杂的咒骂,考生中的群情激奋。白岁安更在意耳麦里传来的名字。

    “考生-冬织,淘汰。”

    白岁安露出一丝笑意。接着他毫不犹豫掉转枪口,对准修克。苍天大树已进入战斗范围,部分考生借助树枝与灌木卸掉身上力,仓皇收拾行李,开始向各个隐蔽地点逃窜。

    修克却不可以。

    他听到急促的枪声,强烈的冲击擦破皮肤,白岁安凌乱的脚步与呼吸越来越近,两发破空声中,背部传来刺痛感。

    “考生-修克,失去一次生命。”

    咔。磅——

    “考生-修克,失去一次生命。”

    还剩下一次。

    白岁安握住滚烫的枪管,数着剩余的子弹,压住枪管追逐中开枪。而在两次攻击后,修克终于明白了。

    白岁安从没有放过他。

    如果这是真实战场,白岁安绝对会杀了他。

    “该死。该死。”修克扒开树枝,甩出蝎尾,快速攀爬在树木向着城市废墟移动。

    他怎么可能倒在这里?考试第一天都没有过去。

    他怎么可以倒在这里?他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考大学。

    他怎么可以倒在这里?万一、万一军雄们看到成绩,觉得自己不值得——

    白岁安没有动。他举起枪械,眼睛环绕出一道光芒,属于他的异化能力终于发动。

    【中级-视力锐化】,在这异化能力下,一切细微的存在、移动都有迹可循。

    修克的奔跑不过是将他的前进途径更具象化,在白岁安眼中,一切花草树木废墟碎石正化为线条,最终汇总到修克身上。

    他扣动扳机,露出微笑。

    死吧!

    磅——

    *

    “精彩!”监视室内,军雄优卡看得笑哈哈。他指着监控中打生打死的两个孩子,道:“这段一定要拷下来,我要放给郝誉看哈哈。”

    “太精彩了。”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同为军雄, 郝誉算其他两位的前辈。

    诚然,他们年龄相近,差不多是养育中心同一批次培养出的军雄。但在针对“斩首”计划这类超重大任务中, 亚萨和优卡都得朝郝誉取经。

    在他们成年前, 军部便联合诸多势力试图启动“斩首”行动, 绞杀寄生体中最强大的七大存在。郝誉便被选为第一批深入敌军巢穴,展开“斩首”的第一人选。

    事实证明,军部没有看错人。

    不过他们也远远低估了最高级别寄生体的复生能力。郝誉拼出性命、所有同伴的生命,却眼睁睁看着对方吞噬同伴的尸体与圈养的雄虫,重塑身体。

    ——去了十三个军雄,近百位军雌, 只活下郝誉一个。

    相比起来, 第二期“斩首”计划改变策略,更注意“探明”敌手底盘,八个军雄带领团队花费十数年潜伏在敌方, 执行各自的任务, 互相协助,到全员撤离时, 活下来一半。

    亚萨和优卡就是一半中的幸运儿。

    他们一个失去左眼,一个彻底转变性向。

    不过, 两位与郝誉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面对出任务前后都打不过的郝誉,他们热衷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开郝誉笑话。

    而郝誉在体验丢脸前,要解决下家里的私事。

    他在军雌的呼喊声中睁开眼, 下半身发麻, 几乎无法动弹。大脑缺氧带来的眩晕感, 让郝誉下意识寻找太阳确定方位。他感受到脸压着块柔软的肉,微微抬头, “怎么不喊我。”

    一路靠在白宣良肩膀上,郝誉觉得白宣良肯定累坏了。

    白宣良收拾衣服,犹豫许久,低声道:“看你睡得这么好。”

    我不想叫醒你。

    白宣良已经发现这栋别墅,名义上是郝誉的疗养别墅,却没有留下一间属于郝誉的屋子,更没有郝誉的床。他不清楚这是郝誉有意为之还是其他原因,每次起夜,穿过廊道,走下楼梯,白宣良都能在大厅沙发看到郝誉。

    军雄盖着一件军改行动制服,微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双脚离地,发出压抑的呼吸声。

    他无数次以为郝誉睡着了,出门一瞥,沙发处恍惚燃烧两束发白的火焰,随着门灯飘逸,看得人身体发冷,像是被夜兽盯上的猎物般瑟瑟发抖。

    郝誉不会在晚上发出声音。

    不去伊瑟尔那里做到过夜,他便枯坐在沙发上直到天亮才睡。

    “常年睡沙发也不好。”白宣良将衣物收回来,看着郝誉活动手脚,走下航空器。他尝试劝说道:“二楼三楼房间也很多,放一张床很方便。”

    “不要。”

    “难得今天睡得这么好。”

    “因为有白哥在。”郝誉冷静道:“和床没有关系。给我床,我也只会在上面做。大做特做。”

    他总能在任何话题里顺滑插入虎狼之词。白宣良半天说不出话,讪讪跟在郝誉身后,不再劝说床不床的问题。

    “这个月过半了吗?”

    “早过了。”军雌反应过来,对郝誉道:“这次也是直接拿给您吗?”

    “嗯。”郝誉又在什么东西上签字,他速度快,进门前想起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对白宣良强调道:“过段时间会有包裹送过来。千万不要拆开,也不要拿到厨房和你们的浴室。你放在……沙发底下吧。我自己掏。”

    这件事情格外重要。

    郝誉重复三次,说到累才停下。

    余下的时间,白宣良询问能否改造花园,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翻出花园铲,勤勤恳恳开始大改造。郝誉拆开两包水果干,把试图劝说自己少吃点的军雌全部轰出去,挖了一勺奶粉到果干里,捏紧开口胡乱摇晃,等每一块果干都裹上奶粉后,一口气倒入嘴里嚼吧嚼吧。

    伊瑟尔下楼看到这一幕,百般不理解。

    “这好吃吗?”

    “你想好了。”郝誉含糊道:“没想好回去继续想。别和我说话。”

    过去三天,伊瑟尔不是没想过找郝誉说话。他赤着双脚,阳光照在皮肤上,透出中可爱的肉感,像一块养肥的裸玉。他用各种手段勾引郝誉,试图再颠鸾倒凤中让郝誉忘记给自己的军令状。

    “郝誉……郝誉……你好厉害。”伊瑟尔脸上黏得到处是头发,他嘴唇吃紧自己一截碎发,用舌头将其弄出来,“我真的很喜欢。”

    “哦。”

    “所以,之前的事情就算了吧。”

    郝誉提起裤子,翻脸不认人。

    他把床上床下分得太清楚了。一副“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我哥的事情是我哥的事情。”态度,还和伊瑟尔三申五令,强调“三天后,你说不出来,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伊瑟尔最初是不相信的。他想郝誉和大部分雄虫是一样的,基因决定大部分虫族一生的命运,高贵者生来高贵,低贱者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基因带来的劣势。

    郝誉在床上的姿态,标明他与他哥哥就是一类的存在,丝毫不含糊地爱上,爱得明明白白,一点都藏不住。

    “你明明爽到了。”伊瑟尔亲昵道,哄着雄虫,“之前说三天都不找我。一天都没有结束,你还是找我了。”

    郝誉平静道:“基因库又来催我。”

    伊瑟尔茫然起来。

    郝誉继续道:“他们真的很烦。你理解我的意思吧。我也想清静点。”

    伊瑟尔整张脸扭曲起来,不顾自己才是地位和体位上的下位者,胡乱把郝誉轰出去——当然,轰出去后,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慌慌张张要把郝誉再找回来。

    郝誉已经麻利收拾自己,去隔壁亚萨家蹭夜宵吃了。

    让伊瑟尔沮丧的事情也正式开始了。他发觉自己勾搭郝誉,实在是太容易了。郝誉这种随便的雄虫,似乎任何雌虫对他发起约会,他都会接受。睡到他就和新手任务一样简单。

    可真要这种雄虫交付出心意,就像面对锁血挂的boss,半天招式也擦不去一点皮。

    伊瑟尔想半天,发现除了按照郝誉所说的“坦白”外,自己并无办法。他尽心在一柜子破烂衣服中找出能穿的,竭力把头发打理顺畅,昂起头颅慢慢地从楼上下来。

    郝誉坐在沙发上吃奶粉拌水果干。

    “郝誉。”

    郝誉抬起头,嘴角还有一些奶粉。这些粉白色的奶粉令他显得有些可爱,郝誉用指腹擦点后,舔着吃掉它们。

    “这好吃吗?”

    “你想好了。”郝誉含糊道:“没想好回去继续想。别和我说话。”

    伊瑟尔坐下,和在床上一样肉贴着肉,依偎着郝誉,“我当然想好了。不过这个故事稍微长,我得从我和郝怿认识开始谈。”

    他口吻用得暧昧又温柔,像诉说一段绵绵情意,清新的气息流淌到郝誉鼻息间。随着伊瑟尔不断接近,他的长发自然披在郝誉肩膀上。

    “我和郝怿第一次见面,是在两校共同举办的竞技赛上。当时我参加学校一万米越野打破区记录,郝怿就在……”

    郝誉粗鲁打断回忆加载。他道:“直接生下修克开始说,说重点。”

    郝誉不想听哥哥追求伊瑟尔的蠢事。

    他言简意赅,给出三个重点,命令伊瑟尔在500字内概述故事,“一,修克的亲生雄父是谁?二,我哥为什么会给你孵蛋?三,我哥怎么保释你?”

    伊瑟尔目瞪口呆。

    随即,他为这个不解风情的雄虫气得跳脚,“你这个没有情趣的家伙。你就不懂,你不懂……我和郝怿之间的情义吗?”

    郝誉面无表情看着雌虫发癫。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伊瑟尔会觉得自己想听哥哥的悲惨初恋故事?

    “情义是双方都有感情。伊瑟尔,你对我哥有感情吗?”郝誉列举自己所知的桥段,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你不喜欢我哥,那就干干脆脆拒绝他,不要让他伤心。”

    “我拒绝他了。”伊瑟尔强撑着,大声道:“你哥非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为什么要当众朗读他的表白信,还当众丢弃?你拒绝他事后却又给他发宴会邀请,你要是拒绝,就做的坚决一些。事后……你还来参加我哥哥的成年礼宴。你还送给他礼物对不对。”

    郝誉年龄小,养在哥哥身边,哥哥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他的。

    他会乱翻哥哥的东西,拿起一张张漂亮请柬,翻来翻去,偶尔碰到什么,哈被哥哥抱起来轻声教育许久,“不可以碰那个玻璃礼物哦。”

    幼崽誉誉哪里管这么多,手舞足蹈啊啊乱叫,非要拿到那个标志爱心、鲜花、刻上求爱诗歌的玻璃雕刻。哥哥郝怿劝了半天都都没用,只能一边叮嘱小心,一边把礼物拿到弟弟手里。

    “这是哥哥喜欢的雌虫送的。”郝怿温和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幼崽誉玩了一个下午,蝎尾不慎把礼物扫到床下,摔成碎片,挨了哥哥几滴眼泪。

    “你送礼物就送了。你还送那么有歧义的求爱礼物。”郝誉指责道:“伊瑟尔。你不是个老实的雌虫,我没有那么多功夫听你编故事。你最好现在,一五一十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伊瑟尔有口难辩。

    他真想不起来自己送给郝怿什么有歧义的礼物,准确说,他都不记得自己给郝怿送去礼物。甚至再生下虫蛋前,伊瑟尔对郝怿这个普通雄虫毫不上心,只将其归类到数量庞大的“求爱者”列表中。

    他那些礼物,不过是贵族参加宴会时礼节性送出的存在。这只存在超级贵族中的大手笔,伊瑟尔见过一次便再难忘其阔绰。他返回自己的老家,看着自己那一屋子雄虫追求者赠送的礼物,想出个不花钱又阔气的主意。

    “我。我没……好吧。我。”

    难以启齿。

    伊瑟尔难以想象郝誉知道,自己送给郝怿所谓的“求爱礼物”其实是其他雄虫赠送给自己的“礼物”时,会露出什么凶态。

    “我。郝怿。实际上……”伊瑟尔编造了一个新谎言,“其实我一直爱着他。”

    门外,修整好草地的白宣良停下脚步。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我的家族不会允许我低嫁。我长得这么好看, 肯定要加入一个更有权势家族……郝怿.克洛普。你们克洛普家完全、完全就没有……”

    “没有钱也没有权。”郝誉补充后半段。笑出声,“我不想听你废话这么多啊。伊瑟尔。你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麻烦你在我还能控制住自己前,老老实实交代一切。”

    伊瑟尔身体战栗, 快速呼吸让他整个躯干如同狂风中的树木颤动起来。他两颊的肉一呼一缩, 嘴唇上下触碰, 字句艰难挤出来,“我真的很爱郝怿。曾经,不然我不会想到找他孵蛋。郝誉,我真的爱过你哥哥。真的。”

    “哦。”

    郝誉关心这个吗?

    不。他一点都不关心哥哥郝怿到底有没有爱过伊瑟尔。正如他过去所言,伊瑟尔就是他哥生命中唯一的污点。除非伊瑟尔可以让哥哥原地复活,否则郝誉根本不在乎这家伙说得任何浓情蜜意。

    喜欢也好, 爱也好, 哥哥都死了,说个屁。

    “所以,修克的亲生雄父是谁?”

    “他是……”

    “你不说, 我也不是很在乎。”郝誉换个姿态, 将最后一点奶粉倒入口中。他含糊道:“多配合基因库多做点实验。他们自然会帮我这点忙。匹配有权有势家雄虫的基因,或者沿着修克目前的血脉谱系慢慢查, 总能查到。”

    伊瑟尔脸色骤白。

    如果说之前他是狂风中的树,此刻他就是一面摇摇欲坠的旗帜, 期盼一阵东风吹起自己,避免和污垢泥土接触。他试图贴着郝誉,用一切温柔与低头让郝誉放弃这可怕的想法。

    “不要。不要去查求求你了。我不想这样。”他整个人匍匐在郝誉膝盖上, 咬着牙不甘心, 又强忍着用脸蹭郝誉的裤子。他伸出舌头, 极为隐晦吃掉郝誉不慎掉在裤子上的奶粉碎屑,粉末落在舌尖, 便成为黏糊糊白花花的粘稠物。

    “拜托——”

    郝誉看着伊瑟尔吃下那些奶粉糊糊,动动膝盖。伊瑟尔立刻跟着走,势必要让自己完全赖在郝誉身上。

    “我也是为郝怿着想。如果让对方知道郝怿私自藏蛋,我怕郝怿受到伤害。”伊瑟尔挤出眼泪,声音已经带着哭腔,“郝誉。郝誉,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不要这样。”

    郝誉点点头,反问道:“所以到底是谁?”

    伊瑟尔气得脸都扭曲了。

    他还是不够了解军雄。作为继承军部上下各类不良风气的战争武器,不管他们是什么虫种,来自什么家庭,年龄多少,军雄们对外都拥有相当冲的脾气和相当烂的私誉口碑。

    只能说,军部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培养他们执行任务外的社交行为。

    郝誉也完全不在意伊瑟尔装哭、装可怜等一系列行为。他看不看不出来不重要,他就一句话问到底。

    “修克的生父到底是谁?”

    “啊!你。你。”伊瑟尔快要被逼疯了。他一把站起来,内心那把火越烧越旺,都顾不上擦拭嘴角溢出的口水。

    “他是——他是蝎族长老会第七席——”

    郝誉稍微严肃下。

    “雄子的雄子,亚岱尔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郝誉放下神经。

    他想,还以为是多大的人物呢。要是真是蝎族长老会第七席、亚岱尔家族的掌权者,郝誉还得多动动脑子,思考基因库怎么这么会废物利用?

    至于现在让伊瑟尔洋洋得意的“三代亲属”,“第一顺位继承者”。

    那算什么?

    伊瑟尔能出现在郝誉的床上,就说明他是个弃子,是个完全被抛弃的家伙。郝誉发话要为哥哥讨回公道云云,那什么亚岱尔家族都不用军部催促,眼巴巴赶上来赔笑讨好送礼物。

    说不准,亚岱尔家族还开心一颗废子可以和郝誉加深关系呢。

    “你这个脑子是怎么挪用过亿资金的?”郝誉忍不住提出另外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你真是蠢到我了。”

    “我。”

    “除了脸,就只剩下*还能用。”郝誉大放厥词,眉骨戳戳疼。他按住自己的额头,努力克制冒出来的药物副作用,“你要是再不努力点,可能*都不好用了。”

    伊瑟尔整个脸气得涨红。

    他不知道庆幸白宣良出去,还是该恼怒郝誉居然这么看自己,“你不会又发/情了吧。你是什么野兽吗?”

    郝誉身体力行给伊瑟尔展示了什么叫做野兽。

    他脱掉身上的外套,扒掉裤子,连最后一块布都不留下。门外的白宣良屏住呼吸,闪躲到厚厚的铁门一侧,却忍不住透过断裂的缝隙悄悄往里看。

    军部严格把控所诞生的最适合战斗的躯体,呈现出完全的力量感。药物作用下,每一块肌肉正随着呼吸散发出浓郁热气。而随着伊瑟尔的后退,郝誉向前迈出一步。

    他的脸由阴影步入阳光中。

    白宣良几乎是贪婪地看着那张与郝怿相似,却又不是那么相似的脸:这对兄弟共享一份干净的脸、一双眼尾微翘的长眼。

    不同是郝怿不喜动,好读书,他总看各类读本,看迷糊也要瞪大眼看,时间一久长眼都瞪大了几分。郝誉却更爱好晒太阳,他不光晒还总是眯起眼看太阳,兄弟两因此在眼睛上做出点细微但不多的区分。

    但最像的地方,还属嘴唇。

    白宣良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亲吻郝怿的滋味。他不愿意将郝怿枯萎的唇色,将自己单方面的啜饮称为亲吻。一直以来,他渴望的是热烈的带着生命力的呈现出嫩红色的唇。

    因为,亲吻是爱最纯粹的表现之一。

    白宣良目光落在郝誉不断张合,呼出白雾的唇瓣上。他听不见郝誉说什么话,也不在意郝誉说什么话,甚至伊瑟尔这一刻是否得到惩罚都不重要。白宣良完全贴在缝隙上,双膝抵住门,阻止自己前进的动作。

    他照顾郝怿生病的十数年,无怨无悔。

    非要说憾事,白宣良只遗憾自己没有多抽出时间陪一陪郝怿,亲一亲郝怿。

    他看到屋子里郝誉朝着伊瑟尔走去,短促的尖啸声传出。伊瑟尔半抗拒半迎合倒在地上,骂骂咧咧捶打郝誉,说些不痛不痒的恶毒话。

    “和狗一样。你就会发情吗?该死。不要再这里!啊——”

    声音变弱,接着拦断成喘息与琐碎的俚语。

    白宣良挪不开眼。他看着郝誉那宽大的与其他雄虫迥异的胸背在阳光中泛滥出珠母色的光晕。无数伤口与疤赖,像长短不一的鱼群横冲直撞入他的身体。伊瑟尔狂叫与闷哼,一声接着一声叫他摇摇欲坠。

    白宣良舍不得逃跑。

    阳光如同一只温暖的大手,拥抱他,温暖他,点燃他并不现实也并不准确的妄想。

    “你嘴真硬。”郝誉对身下的雌虫埋怨道:“还有两个问题。”

    伊瑟尔抬脚踹郝誉,被郝誉一把抓住抬起来。

    他气得捶地,又哭又叫又爽得根本松不开,“滚。走开。滚开啊。”

    郝誉遵循内心让自己爽到了。他用最后一点良心拿来外套给伊瑟尔遮羞,教育对方,“白哥还在外面,你叫得太的大声了。”

    伊瑟尔才不管白宣良那个废物。

    他伸出手让郝誉把这次也算在他那可笑的基因库任务中。郝誉蹲下身继续商量。他说,让伊瑟尔现在去洗澡,自己可以偷偷给伊瑟尔多算一次。

    伊瑟尔懒得动。他道:“你能不能抱我去。”

    “不能。”郝誉逻辑严谨,“我抱你出去,白哥在外面肯定会看到。伊瑟尔,我不想白哥想多。”

    伊瑟尔:“你滚吧,让我躺一会儿。”

    郝誉捡起条内裤,穿上。他看看自己被伊瑟尔抓得不堪入目的肌肉,啧啧称奇,决定绕过前院去亚萨家。

    不过片刻,他返回来嘱咐伊瑟尔,“你别躺太久。躺一会就去把自己洗了。”

    伊瑟尔真是受够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对郝誉数中指,得到雄虫愉悦的笑声后,自己把自己气个半死。

    索性,不管了。

    伊瑟尔躺在地上,半眯着休息。

    他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思来想去,伊瑟尔想起导致自己进来的那一笔巨款。说实在他并没有拿到那笔钱,枷具套在身上的那一刻,伊瑟尔才意识到自己成为弃子。

    可他不甘心就这样成为弃子,努力奔走,听到一些口风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

    “我蠢。哼,那郝怿也是蠢。”伊瑟尔盖着郝誉的衣服。军雄只穿了半天,在衣物上留下的汗味并不大,伊瑟尔想想自己那匮乏的衣柜,自作主张把这件也算进去。

    他贴着地板,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啊。”

    “我说了我会去洗,你天天就知道白哥白哥白哥的。你又不是小……哈?”

    伊瑟尔抓起衣服,遮掩住狼狈的身体。他仰视着白宣良,被对方身后的阳光所刺痛,一时间看不清对方阴影下的脸。

    “你。”

    数十年的惯性让雌虫忽视异常,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先看不起白宣良,恼怒对方以这样的高位俯视自己,昂起脑袋瞪回去——

    风吹云来,阳光淡去。

    白宣良被太阳光芒遮住的脸完全暴露在伊瑟尔面前。他抓着衣领,胸口揉烂了揉破了全是皱褶。常年做家务和体力活的手血脉膨胀,从指节到手背再到臂膀,最后汇集到脖颈处。

    吐出。

    白宣良发热似地喘息,眼睑张开,大片眼白与边缘的血丝只写满一件事情。

    “你不应该在这里。”白宣良缓慢开口道。伊瑟尔习惯性地“哈”一声,刚要嘲讽。白宣良继续道:“你应该带他去床上。”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郝誉不爱睡床,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这破习惯。

    亚萨一贯看不上这点,数次劝说郝誉,该放松就放松, 不要太委屈自己。

    “说不定哪天咱两就死了。死前还过得苦巴巴, 我死都死不安心。”亚萨卷起一大块肉肠送入嘴中啃啃, 以弥补自己上次任务连续八年吃素的苦日子。

    郝誉看着那油滋滋的烤盘,想到医嘱,还是强忍着没去碰,拿了点干果和素菜坐在边上吃。

    “雅格呢?”

    “接优卡的班”亚萨慢悠悠打补丁,“放心,他不会被优卡艹的。我们要对同僚的私德有点自信。”

    郝誉觉得还是别那么自信比较好。

    “优卡又不是不能通宵。他伤的是腿, 又不是脑子。”

    “年龄大了, 想要休息吧。”亚萨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拍拍郝誉的肩膀,安慰到:“坐下吃点啊,你家那几个怎么样。”

    郝誉想起正事, 拜托亚萨查一下“蝎族的亚岱尔家族”。

    军雄是个很小众的群体, 郝誉那一批有几个贵族出身的雄虫幼崽,活到现在的只有亚萨一个人。他本家是蝶族中等偏上的家族, 具体家族名没有对外明说。

    “亚岱尔家不是很有名吗?”亚萨扫了眼郝誉的蝎尾,介绍道:“初代大帝雌父, 就出自蝎族亚岱尔。他们家历史上最出名的就是几位帝王蝎种,喏。你家追溯到源头,也是亚岱尔血统。”

    郝誉看着自己摇曳的蝎尾, 不说话。

    他的犹豫与不开心太明显。亚萨不理会也不劝说, 继续吃肉肠和烤新的肉排, 最多给郝誉满上白开

    水,让对方在自己这里放空大脑。

    “亚萨。”

    亚萨抬起头, 满嘴流油。

    郝誉嫌弃抽纸巾给他,询问道:“你还记得你身边那个蜉蝣种雌虫吗?”

    “记得。”

    “他叫什么。”

    “不能告诉你。因为他还有一个孩子活在世上。”亚萨遵循保密原则,告诉郝誉能告诉的一切,“他的代号就是【蜉蝣】。郝誉,你也别伤心,蜉蝣种只有短短五十年的寿命……对【蜉蝣】来说,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一生就很幸运了。”

    “五十岁……他也没活到五十岁。”郝誉笑起来,对亚萨道:“真可怜。我连谈论喜欢雌虫的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不可以对外说出他的初恋,他第一个孩子雌父的名字。

    因为对方还有雌虫兄弟活在世界上。

    他也没有机会知道他第二次心动对象的名字。

    因为对方在出征前留下一个孩子。

    为了保护那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孩子,郝誉一生都不可能知道一见钟情者的名字。

    亚萨劝说道:“把他们都忘了吧。生者永远比死者重要。”

    郝誉没有直接回答亚萨的问题。他睡在亚萨家的沙发上,半眯着眼,目视月光倾入房间。远处,他依稀能看到自己所住别墅温暖亮着灯光。在光芒中,一道剪影正做着很多,在窗户前走来走去。

    是白哥吗?

    郝誉蛰回沙发,勾来被子,昏沉沉闭上眼。狂放的爱事结束后,他的身体从药物副作用中抽离出来,重新变得冰冷可憎。漆黑深夜赋予的庄重,一层一层叠加到郝誉身上,他听到楼上的亚萨发出一声痛苦的呐喊,开始寻找雌虫的慰藉,制造出碰撞与欢愉。

    这就是军雄。

    这就是军雄的生活。

    郝誉翻过身,他彻底闭上眼,回忆起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情与爱。而一切的开始,永远是他的哥哥。

    *

    “郝誉。你的信。”

    同宿舍的小军雄叫做温九一。他因体质特殊,比寻常小军雄拥有更多外出机会。郝誉看上这点,缠着对方玩,叫对方偷偷给自己捎一点收发室的信件。

    “为什么不等军部检查。”温九一不太明白郝誉执着原版信的理念。他道:“军部又不会曲解意思。”

    两岁的郝誉还不太懂“曲解”是什么玩意儿。

    他只知道这是哥哥给自己的东西,看不懂也不要紧,他就是想看到哥哥给自己的东西——军部收发室每次都抄来抄去,还要涂改掉很多内容。郝誉拿到信都要大闹一顿,弄得带教军雄很不开心。

    “这是哥哥给我的。”郝誉有点想家,他甩着蝎尾,强调道:“虽然雄父雌父也很好。不过,哥哥会给我写信。”

    温九一万分困惑。他道:“你才认识几个字。”

    郝誉气得卷起被子,抱着那份信件睡大觉。他在枕头下藏了一把小手电筒,用蝎尾卷起来当台灯,自己琢磨哥哥写的内容,半天只看清楚“很想……誉誉”,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埋在枕头里抽抽噎噎哭起来。

    誉誉也很想哥哥。

    这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两岁的郝誉发烧翘掉早训。带教军雄当天出紧急任务,找了军雌和一群医护看孩子。郝誉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又是哭起来,闹着说要哥哥。

    “要不把他送出去?让他见见哥哥。”

    “不行。他这个年龄还没办法管好自己的精神力,万一出事情谁负责。”

    “可总不能让他哥哥过来。他哥哥是普通雄虫,要是被盯上死掉的话。”

    最后,还是顶上军雄拍案决定让郝誉与他的哥哥见上一面。

    这是极为隐秘的一面。

    两岁的郝誉行车途中无数次想摘下眼罩,都被抱着的军雌阻止。他听到对方温柔吓唬自己,摘了就见不到哥哥了。年幼的郝誉根本不敢动,他连蝎尾都不敢甩开,随着地面车颠簸小心晃晃,一路上仔细不碰到其他人。

    ——然后,他在一间黑暗的小房间里和哥哥打了视频。

    “啊。我要哥哥。真的哥哥。”郝誉生气刨地,坐在地上掉小泪珠。他想要放声大哭,又怕哭得眼泪花花,看不清小屏幕里的哥哥,一边打哭嗝一边闹,“哥哥。哥哥。”

    没有什么理由,这个年龄的幼崽,可能某一刻特别想家里人,就各种闹情绪要家里人抱抱安慰。

    “誉誉。我们誉誉不哭啊。”视频里的哥哥看上去也红了眼。郝誉已经记不清太多细节,他模糊记得哥哥喊了好多声誉誉,然后亲昵叫他要听老师的话,要听带教军雌的话。

    “他们会和哥哥一样爱誉誉。”哥哥在小屏幕里说道:“誉誉想哥哥的话,跟老师和军雌说,就,就好了。哥哥知道誉誉想哥哥。”

    接下来,说话次序开始混乱,郝誉根本没办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他两岁的小脑袋也有点无法理解哥哥的悲伤。

    他跑到小屏幕前,用自己的手用力拍打屏幕,试图把里面的哥哥叫唤出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

    带教军雌将郝誉抱起来,挨了幼崽一嘴口水。还是带教军雄,他未来的老师阻止军雌继续抱着郝誉。

    他道:“让他们兄弟好好哭一下吧。”

    以后,兄弟两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郝誉最开始还能站在屏幕前,后来直接抱着屏幕,试图和屏幕里的哥哥贴贴。他在军雄养育中心很少见高科技电子产品,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想念哥哥的话,讲两句总穿插“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慢慢地,郝誉发现这些话除了让哥哥哭得更厉害外,没有什么作用。

    他闭上嘴,和过去一样,瞪大双眼委屈地看着哥哥,“哥哥。”

    屏幕里的哥哥没有动,反而是下巴积蓄一滩亮晶晶的水。郝誉踮起脚,用手反复擦拭屏幕,他已经理解屏幕里的哥哥和过去拥抱自己的哥哥不一样。他道:“哥哥不要哭。”

    他好像,不能再和过去一年一样,偶尔见到哥哥,被哥哥抱着哄了。

    “哥哥,不要哭。我会好好读书。”郝誉轻声道:“我会,认识很多字。”

    这样,他就不会被同宿舍的温九一笑话不认识哥哥的信了。

    “我还会,变得很厉害。”郝誉张开双手试图哄哥哥,他道:“我会打架。磅磅,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郝誉确实在基地学会如何自保、运用自己特殊的精神力。

    他炫耀一样的和哥哥展示自己长大的蝎尾,“我还会扎人。”

    哥哥边哭边笑,在结束这场对话前,哥哥对郝誉说了一段僵硬的照本宣科的话,“你要好好听老师的话。”

    郝誉扒拉屏幕,乖乖点头。

    “你要听,带教军雌的话。他们会比哥哥对你还要亲……不准再和今天一样想哥哥了,知道吗?”

    郝誉不太理解,还是乖乖点头。

    他任由带教军雌抱起自己,趴在对方硬邦邦的肌肉上,回看装着哥哥的小屏幕黑下去,眼泪鼻涕完全绷不住了,“哇呜呜呜哥哥。哥哥。”

    他还是可以看一看哥哥。不过从两岁前的数月一次,到一年一次、两年一次、数十年一次,到最后再也见不到。

    当年抱着郝誉见哥哥的带教军雌,成了郝誉的初恋,死在郝誉面前。

    促成那次兄弟对谈的军雄老师,死在对敌战争里。

    最后,哥哥也死了。

    郝誉做不到把他们都忘了。他自己无法做到将生者看得比死者更重,对他而言,正是这些死去的人才锻造他的生命、人格、信念和思念。

    他睁开眼,不知道过了几天。亚萨家乱七八糟的军雌来来往往,面前除去各类食物与酒水与药外,还放着一张轮椅。

    军雄优卡幸灾乐祸等着郝誉醒来呢。

    “醒啦。”军雄优卡摊开手,“郝誉,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郝誉真是服了这个大早上,不,大中午。

    他伸懒腰,道:“好消息。”

    “你的亲侄子成绩比私生子好。”军雄优卡快语连珠,“坏消息就是,他们两个自相残杀,在落地15分钟后被人包抄踢出局啦哈哈哈哈。”

    郝誉睡意全无,一个激灵爬起来,“多少?15分钟?”

    这两孩子,原来菜得这么离谱吗?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郝誉是他哥郝怿孵出来的第一枚虫蛋。

    修克和白岁安也是他哥郝怿孵出来的虫蛋。

    四舍五入, 他们三人是薛定谔的手足兄弟,铁板钉钉的叔侄关系。当然再抽象点,也可以是实验组和对照组、强者组和弱者组的关系。

    郝誉无法接受哥哥最关心的两个孩子菜成这幅模样。

    考试一结束, 他冲进去把这两小废物揪到面前, 扛着同僚们没心没肺的噗嗤大笑, 冷脸看着两孩子。

    白宣良别开脸,没有心情说话。

    修克夹紧腿,蝎尾战战兢兢贴着大腿根,尾尖垂向地面。

    郝誉气笑了,“现在知道怕了?”

    他走过去,按住两孩子脑袋, 拖他们看成绩, “摸底考摸底考。你们就是这样给我考试的?嗯?私仇都带到考场上。芋芋你先说,凌空开枪,还用上自己的异化能力?你知不知道自己一下子吸引多少目光。”

    半空中突突突点射别人, 不知道多少考生被白岁安吸引目光, 落地快速锁定白岁安的位置,上前呈包抄之势。

    郝誉看着考试录像, 一时间都不知道感叹侄子这个枪法,还是感叹未成年还是太嫩了点——按照他们老家那个教育质量, 肯定没机会提供大范围的生存模拟考。

    嗯,一定是这样。芋芋肯定是考试经验不足。自己日后要多看着点孩子,找机会多教教芋芋。

    郝誉目光扫过白岁安几乎满分的文化课成绩, 心中总算有块地是踏实的。他翻开下一页, 视线落在煎熬的修克身上, 反复校对三四次确认不是打印错误后,郝誉发出一声倒吸凉气声。

    军雄亚萨和军雄优卡试图过来看乐子, 被郝誉两手推出去老远。

    “考得很差吗?”

    “能有多差。”军雄亚萨满不在乎说道:“雅格当年考59分,我都没揍他。雌虫还能比这个分数低吗?”

    当然能。

    郝誉看着卷面白纸黑字的“23分”,努力回忆自己人生最差劲的几次考试。哦,作为一个厚积薄发的军雄,郝誉最耻辱的文化课成绩都在他3岁以前。那会儿他还不太认识字,非要跟卷王室友做四位数的实验算术题,被按在地上摩擦到怀疑人生。

    至此,郝誉确信自己不是什么搞科研的料子。

    那他也没拿过23分!23分啊!满分250分的卷子,怎么能考出23分这种稀烂的成绩呢?

    “修克。你读到几年级?”

    修克不说话,他抓着衣角羞于启齿。有他这稀烂的文化课在前,败给白岁安也显得不那么打眼。

    “十五岁后,就没读了。”

    十五岁时,伊瑟尔.南因为经济犯罪入狱。修克从私立学校转入其他免费院校,半年都没读完,保存学籍草草进入社会。他确实带了电子教材,试图在打黑工时自学……

    结果一目了然。

    学得一塌糊涂。

    郝誉大致了解下这孩子糟糕的求学生涯,感觉自己接受了两个大篓子。他转身按住两个笑得嘎嘎乱颤的同僚,一人一脚把他们踹出门,才温柔对两孩子道:“没关系。不就是突击性训练嘛。这种事情我们军雄最擅长了。”

    军雄,什么都要学。

    每一个军雄都在童年接受过惨无人道的填鸭式教育。更别提郝誉幼崽时期,日日夜夜与一位卷王同吃同住,他可太明白怎么有效率卷死其他人了。

    “芋芋。小叔给你安排一些战术课程。嗯。小叔还会给你找个陪练。”郝誉欣慰道:“你不需要打赢他。你只需要在两栋别墅中躲过对方一次攻击就可以了。”

    当天晚上。

    年轻军雄雅格被郝誉拉来做壮丁。他才从前辈优卡的奴役中逃脱,被迫加入郝誉组织的“冲刺班”里当老师。亚萨和郝誉才打开果汁,气泡都没冒干净,战斗就结束了。

    “啊?”郝誉错愕道:“你没放水吗?”

    年轻军雄雅格更错愕,“啊?我已经放水了。”

    郝誉和亚萨坐下喝着没有气泡的果汁汽水,对普通雌虫的格斗水准有了全新认识。

    “都是孩子。不能和我们这种从小培养起来的武器相比。”郝誉若有所指,“服役后的雌虫稍微能打些。芋芋和修克最起码得经过二十年磨砺,才能成长起来。”

    军雄亚萨微笑,“这可不好说。优卡这次监考就是去挖掘好苗子。”

    “他们两都太小了。”郝誉说的是两个,实际上只有一个,“你们别打他们主意。”

    小年轻雅格坐下喝点水,吃点东西,开始抓着修克进行同样的训练。

    两个军雄不约而同放出精神力,居高临下俯瞰全局。他们依旧坐在原地喝果汁,无形之物却纷纷笼罩天穹。修克骤然感觉胸口发闷,挨了雅格刀柄一击,手臂泛起青紫。

    “专心。”军雄雅格停下步伐,目视修克逃窜入灌木丛,才缓慢走上前完成长辈们的任务。

    ——得亏是他来给这两位当陪练,换做郝誉或亚萨,这场陪练会相当无趣。

    修克甩动蝎尾,快速倒挂在树干上,四肢并用附着在密叶中。他屏住呼吸,手指不慎捏碎树皮,而就在断裂声传出的瞬间,光芒逼近!

    一把双开刃的蝴蝶刀擦着修克的指缝钉在树干里,刀柄没入其中。修克顿时放松蝎尾,整个后仰摔下树去。刀的主人却比修克更快,鞭腿抽上前,几乎是从中劈开修克腰。

    “不是让他放水吗?”郝誉苦恼站起来,正要出手,“打上头了吗?”

    亚萨笑笑,正要跟着起来。

    战局骤变!

    修克凌空的肢体自胯部爆发出强大的扭力。雅格呆滞零点几秒,很快寻找到这力道的源头:蝎尾。

    对方的蝎尾不知道何时勾住草根,完全发挥出种族的优势,轻巧将自己从滞空的劣势中摆脱出来,四肢灵巧抓住更高处的树木,爬行着快速重新影藏身影。他像是种担心受怕惯的小动物,越是强大的对手越能激发他的求生欲。

    郝誉和亚萨用精神力将一切感知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看来他在体术上也有很大的开发潜力。”亚萨再次对郝誉勾肩搭背,“你看两孩子是不是很有默契。让他加入雅格的小队,又不是……唔。”

    “不行。”

    “行吧。那之前的助学名额,你给小蝎子吧。”秉持投资潜力股的想法,亚萨怂恿郝誉,“你看,比起给平庸者,最好的资源肯定要给天才。每一个名额都不便宜。”

    郝誉一巴掌盖住这老登西。

    “闭嘴。”

    没看见这里还有一个孩子吗?

    不同于可以使用精神力的军雄们,白岁安看不到修克的近况,他从两个军雄欢喜的神色中足以得知一个坏消息:修克的天赋比他想得还要好。

    雄父孵化他,果然没有孵化修克那般用心。

    再次认清这一现实,白岁安内心的火焰却出奇地平静。愤怒到达一定极致,大脑反而冷静下来,漠视无法改变的事实。

    【雄父也许没有那么爱我。】

    白岁安如此想着,目光落在小叔郝誉身上。他扫过郝誉坦陈的身/体,沿着肌肉纹理,落在对方有些过分可怕的蝎尾上。

    【因为我不是帝王蝎种吗?】

    雄父在遗书里亲昵称呼的“誉誉”明显是面前的小叔。这和“芋芋”相近的称呼,让白岁安捕捉到一种超越兄弟关系的感情,他情愿将其称为“父子”,甚至比“父子”一系列血脉更庞大的情愫。

    因为我不是帝王蝎种,因为我没有达到雄父的期望,所以才没有被雄父更用心对待吗?不,那都不重要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雄父没有那么爱我。已经变成一个既定的事实。

    白岁安强忍着,再次告诫自己不要为过去的事情感觉到难过,还是低下头忍住差点涌出来的眼泪

    ——他脑海里浮现出雄父坐在床上,欢喜看着自己的那一幕。他始终记得雄父教自己读书,亲昵亲吻自己的额头,称呼自己是“芋芋”的岁月。

    他们一家三口不方便出去逛街,却也并不缺少生活的乐趣。雄父会带他拼图、画画,雌父永远在忙碌家务,疲倦却又安心地趴在雄父的病床前。更小的时候,白岁安还可以赖在雄父与雌父之间,一家三口盖着被子小声说话,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在伊瑟尔.南出现前,他与雌父与雄父三个人的小家清苦却温馨。

    现在,全都显得那么可笑。

    白岁安动动手指,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僵硬。但还是稍晚了点,郝誉发觉不对劲,连续喊好几声“芋芋”,上前抱住孩子的肩膀。

    “怎么了?别听老家伙瞎说。”

    “小叔我没事。”白岁安飞快擦拭眼角的泪水,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为成绩哭泣。他道:“我想要加大训练。”

    天赋。

    修克确实比自己更强一些,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可真正的强者从不会只论天赋。

    没有天赋?靠自己努力就好了。

    “小叔。我知道错了。”白岁安低头诚恳道:“我不应该逞一时之快,在开局暴露自己的能力,还狙击修克。下一场考试,我会拿出更好的成绩。请您教导我体术和战术意识吧。”

    “我想要变强。”

    雄父不爱我也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变强,是从自己身边的强者身上汲取养分,掠夺资源,然后独立起来。

    修克。

    修克。

    这个帝王蝎种的贱虫,一生都要被自己踩在脚底下!他别想得到军雄的青睐,更别想得到小叔郝誉的认可和赞助!

    这一切都是他白岁安的,都是他白岁安应该得到的东西。

    雄父不给,小叔不给,那他就自己上去抢过来!

    “小叔。”白岁安蠕动嘴唇,低下头,睫毛遮掩住眼眸,看上去清纯又无辜,“我知道错了。请您教我吧。”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拿了一个糟糕的摸底考成绩, 白岁安与修克的差距彻底显露出来。郝誉最多将这成绩当两人的保底,往最坏的方向去思考怎么提高他们的成绩。但真正拉开双方差距的是心理素质和家庭环境。

    面对白宣良,白岁安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他从小足够独立, 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做主意, 对白宣良知会一声自己下次会考好, 安抚雌父几句话,敷衍过自己在考场暴打修克的细节。整个事情就过去了。

    修克不一样。

    郝誉提溜两孩子回家,当天晚上就听到这对父子爆发十级震感的大争吵。

    “你怎么考成这样。”

    这是伊瑟尔.南在咆哮。郝誉坐在楼下朝脖颈上打针,顶灯都扑朔闪烁两下。

    “我说过让你不要去丢人现眼。你那么久没有上学,自己对自己的成绩没有数吗?你不要想考军部类的专业……或者,你让军雄直接报送你好了。”

    郝誉感觉伊瑟尔挨艹那么久, 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拔出针管, 疲倦坐在沙发里,等待药物初期第一波热潮过去。

    楼上依旧是大声嚷嚷,不过这次换成修克破口大骂。

    “我没读书还不是因为你。”

    “要不是你莫名其妙要挪用公款, 我会变成这样子吗?我本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如果有的选,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子吗?”

    白宣良用冰毛巾给郝誉降温。他指尖冻得通红,毛巾轻柔覆在郝誉脖颈和热脉上, 略有些担心看向楼上,对郝誉道:“真的没事吗?”

    听白岁安说, 修克的成绩更差。

    白宣良对伊瑟尔抱有怨气,但面对修克,他的怨恨远不如前者。有时候他看见修克, 也会理解郝怿对这孩子的偏爱:比起白岁安, 修克作为蝎种雌虫更像是克洛普家两兄弟。可一想到这么像雄主和郝誉的孩子, 是伊瑟尔.南的孩子,白宣良又无法完全的释怀。

    他煎熬着, 像端着水走在崎岖之路上,又不舍那几乎破败的碗完全摔落在地上。

    那碗里都没有水了,也不差那么点偏心。白宣良偶尔会这么想,多给修克那孩子留出一份多余的夜宵、衣物和关心。

    他这种过分心软和带有投资性质的讨好,没有躲过郝誉的眉目。军雄懒得计较这些琐碎小事,等身体稍微冷一些,甩下冰毛巾,蹬蹬跑上楼踹开房门,一手一个把扭打在一起的父子拽开。

    “吵什么吵。”

    郝誉抬起手狠狠揍大的屁股数下。伊瑟尔顿时失去力气,疼得扭曲面容,躺在折叠床上。修克还没反应过来,郝誉将他一并按在伊瑟尔身上,抬手稍轻点揍了几下屁股。

    修克宕机片刻,疼得和他雌父贴在一块。

    郝誉则甩甩手,漫不经心教育这对父子,“我打个针都听到了。不就是考砸一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吵什么吵。”

    修克张开嘴,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话到嘴边听见雌父倒吸凉气的声音,硬生生咽回去,垂手听郝誉教训。

    “我说别让他和那小……小白放在一起考试。”伊瑟尔.南捂着屁股,嘴硬极了。他之前和修克吵得多凶,在郝誉面前就有多护着修克,“要不是那个小白故意使坏,修克怎么可能只考这点分数。”

    郝誉听他废话。

    伊瑟尔道:“我早知道那个小白。白岁安对我不满意。郝誉,修克这么好的天赋,万一被对方使坏弄糟了该怎么办。郝誉~不如让孩子直接拿到保送名额好不好。你看,其他军雄都说他天赋好。”

    郝誉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他道:“保送考试早结束了。助学名额又不是保送名额。”

    想上大学,还得两个孩子自己考。

    反倒是伊瑟尔.南在修克受教育这件事情上的反复无常,令郝誉感觉到古怪。他坐在父子中间,捏着伊瑟尔.南的脸仔细瞧瞧,又转过去对比修克那张脸——他们两分开来看,实在是不像。可贴在一起看,嘴唇的弧度,眼角的阴影、耳朵的弧度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修克,你怎么想的?”郝誉慢悠悠问道:“我不是不给你做选择。你要正常考大学,按照你现在的成绩,上个普通军校的普通专业都够呛。也确实浪费你的天赋。”

    修克犹豫在原地。伊瑟尔拼命眨眼,试图越过郝誉去掐修克的肉,被郝誉一巴掌打下来,手背红了一大片。

    “我想考军雄相关专业。”

    “没有这种专业。”

    修克当即拿出之前看过的军校资料,“我知道有。”

    郝誉道:“那专业就开了一届。现在不对你们这种没经验的未成年开放。你要想和军雄待在一起,等成年联系军部特殊部门,说是我推荐你过来就行了。他们会带你做测试,给你安排手术。”

    不过那时候,郝誉已经出任务了。

    修克自然不会到郝誉的队伍里。

    修克依稀感觉到这一点,试探再问,“我想进您的队伍。”

    “不可以。”郝誉咬死不松口,直接了当道:“你计划考什么学校的专业。我给你们两分别罗列突击补习计划吧。”

    全方面补习肯定来不及了,抓尖补差说不定还能赶上。

    修克想也不想,说出自己最心仪的专业,“我想报深空机甲专业。”

    郝誉记下,把修克和伊瑟尔彻底分到两个房间里,叮嘱白宣良看着点伊瑟尔,“孩子们都在备考关键期。不要让伊瑟尔影响到他们。”

    对此。

    白宣良满脸不敢置信。他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一句有意思的玩笑话,郝誉再重复一遍,白宣良也没有改变脸上任何表情。他拿着抹布,支支吾吾,低头将台面擦得抛光,对郝誉道:“我不太适合做雌君。”

    “你是我哥唯一的雌君。”

    白宣良头更低了。下巴顶着胸口,声音自发低沉下去,“我没有什么魄力。本来就不该成为雌君。”

    郝誉只能蹲下来,仰望着白宣良。

    他道:“白哥。你是我哥唯一的雌君,从你们结婚开始,你就该管家。明白吗?把头抬起来,有我在谁也没办法欺负你。”

    军雄不理解雌虫为争夺家族财产控制权做出的种种举动,他们也不会理解雌虫们照顾雄主委婉争风吃醋的样子。作为一群根本没有家庭与婚姻概念的王八蛋,军雄们只会用战争模式解决一切问题。

    包括家庭权利问题。

    第二天一早上,郝誉在餐桌上掏出一个新玩意儿丢给白宣良,“喏。伊瑟尔的控制器。”

    小小的金属手环,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两根附带的电锁指环上刻有不同数字的标轴。

    白宣良一脸茫然地收下,听郝誉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最炸裂的“管家利器”。

    “伊瑟尔虽然被保释出来了,暂时住在家里,但他的犯罪身份没有改变。这是监狱原来用来监控他行踪的控制器。”

    郝誉道:“发现犯罪要逃跑时,可以开启电击模式。嗯,可能还有其他功能,你自己探索吧。”

    军雄冷酷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将盘子里的素菜吃完。

    “白哥,有包裹不要拆开。修克你去刷题,先把文化分提上来。芋芋,你按照锻炼表先做训练。”郝誉在厨房放好餐盘,在玄关处穿鞋,他今天人模人样,蝎尾也收敛到裤子里,“我给你们两找点训练器械。中午回来吃饭。下午检查你们两功课。”

    关门声响起。

    接着是军雌和郝誉简单寒暄,双方快速离开别墅。

    热气腾腾的餐桌,徒留下白宣良呆呆看着手里的控制器。他尚未消化郝誉交代的诸多事情,白岁安站起来拿过控制器,待在自己手上,玩闹一般拧动上面的数值。

    “啊——啊啊。”

    楼上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修克握在手中的餐具陡然掉在地上,他慌忙蹲下身,压低脑袋,抑制住内心的恐惧。

    “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岁安不为所动,像摆弄一件有趣的玩意,残忍地将数轴拧到最大,听楼上声音癫狂到极致,再骤然关掉。

    他对这件东西很满意,牢牢控制住这份郝誉赠与的“雌君象征”。

    “雌父。”白岁安对白宣良道:“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

    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可以完全碾压伊瑟尔。

    为什么雄父过去不给他们呢?反而要随意纵容伊瑟尔在暗处欺负他们呢?白岁安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他默认这是小叔给雌父的权柄,得到权利的滋味如此美妙,一切怒气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口子。

    白宣良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可在他开口之前。白岁安平静关掉控制器权柄,将其当做一件饰品摘下,递给白宣良。

    “芋芋。”

    “我已经吃饱了。”白岁安玩弄后,重回一个孩子的天真与纯良。那些惨叫与冷漠潮水一样从他身上褪去,只留下坚如磐石的理智。

    不能破坏自己在小叔心里的形象。

    不过……小叔给雌父的东西,和给自己有什么差别?雌父永远会站在自己身边。

    和之前在蝎族聚集地不一样,伊瑟尔不足为惧,能对自己造成影响的家伙是“天才”修克。

    “雌父。你要保管好这东西。”白岁安若有所指,暗示道:“千万不要让手脚不干净的家伙拿走控制器。”他卡顿话语,俯下身,盛情邀请目睹全程的修克,“修克。我们一起复习吧。”

    修克手搭在餐具上,刘海遮住眼帘,维持这个动作足足十几分钟。

    直到白岁安的邀请泼在脸上,他才擦除诸多油彩,露出属于一个孩子的不安与敏感,将餐具搁在桌上,沉默不语。

    “听说,你也想考深空机甲专业。”白岁安微笑鼓励道:“太好了。我们的目标专业居然一样。”

    “修克。怎么不说话。你该不会还想着你的雌父吧。”白岁安杀人诛心,快刀斩乱麻。

    “枉费小叔看重你的天赋。”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修克无法反驳白岁安说的话。

    他发现在处处不如白岁安的现在, 自己能拿来压住对方的东西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天赋”。

    虽然,修克到现在都不清楚“精神力”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天赋,与自己的基因、异化能力有什么关系。

    他面对白岁安产生的隐晦怨气, 随着身体恢复直立, 上窜到头顶。雌父楼房上尖锐的叫喊, 更是加剧这一过程。修克快步走到白岁安面前,压低声音,“你刚刚。”

    “试了一下。”白岁安别嘴,“你不会以为小叔那么没分寸吧。”

    伊瑟尔的刑期是无期,而非死刑。

    根据白岁安的观察,郝誉完全没有续费继续保释伊瑟尔的想法, 但也没有弄死伊瑟尔的想法。他对他们来说, 就是亲缘关系上哥哥的雌君和哥哥的孩子。

    仅此而已。

    再多的想法,小叔郝誉也不会实行,也不会为白岁安和白宣良实行。

    “对于小叔来说, 我和雌父更像是打秋风的亲戚吗?”白岁安偶尔也会在心理默念, 不甘之余。脸上表情又十分镇定,如同现在, 他带着几分惊讶调笑修克,“你还真关心你的雌父, 怎么?刚刚被吓傻了。”

    修克很想说谁才关心伊瑟尔。

    可他到底想到雌父做出的孽事,又想起对方过去确实对自己好。整个人拧巴成一团,被白岁安完全盘住, 动弹不得。

    “我去复习。”

    “来我房间吧。”白岁安邀请道:“我还可以帮你辅导功课。”

    修克跑得更快, 身体每一处都抗拒和白岁安接触。他目光呆滞坐在书桌前, 用着白岁安用过的课本,脖颈冰凉。新课本还没有买来, 郝誉也不知道要复习什么,让他们互相将就一下。

    这次出去,郝誉肯定会带给他新的复习资料。

    修克定神,拿笔将题目录入到断网的电子课板上,硬着头皮,沿着白岁安的痕迹再书写一遍。他笔若草蛇,一开始潦草,后续完全不成样子,身子僵硬,脸贴着书桌,最后整个埋在桌上,哽咽出声。

    *

    优卡别墅。

    郝誉双手掰开果子,半个半个塞到嘴里,果核果皮一块咀嚼。他对两个军雄同伴道:“两个孩子。反而是白岁安的性格更适合做军雌。”

    “小蝎子呢?”

    在他们这一行,天赋决定能走多远,性格决定能活多久。

    二者合二为一,才是上上选。

    “他不太行。”郝誉掰开第二个果子,散漫点评,“精神力天赋强,与开颅手术成功没有百分百的关系。他的天赋要在成年做完手术后才能显现。体术我也看了,确实很好,非常适合跟我学绳镖。”

    优卡正是做出推荐的人。他闻言对亚萨炫耀,“终于,绳镖那么难学的武器,也有继承者了。”

    亚萨附和,“目前军部用绳镖最好的人就是郝誉。这不是天作之合嘛。”

    郝誉继续掰果子吧唧吧唧吃。

    他们三个轮番到各家接受治疗,避免反复糟蹋谁的屋子。郝誉已经出去解决好训练器械和复习资料的事情,如今只等今日基因库的治疗。

    “你们真是想的太好了。”

    郝誉抬起手,手腕处武器匣弹出一把开刃镖头,轻抖腕将绳镖抓在手心,“绳镖这种长武器,最忌讳优柔寡断的人练。”

    镖头短有指甲大,长有小臂长,郝誉可以轻松驾驭任何尺度和长度的绳镖。他正规出任务的战斗服由无数线索构成,任何一枚纽扣都能牵连出两米以上的金属丝,瞬间绞杀敌人。

    一切为了杀戮与战争服务。

    郝誉十指耍弄开刃镖头,触及指尖只短短一贴,玩弄数十秒,指尖不光没有被金属冷意所冻,反而将镖头尖擦出摩擦热。

    “普通练练也得练个十年。孩子忙着考学呢,怎么好让他们浪费时间学这个。”郝誉随手一甩,绳镖寒光骤出钉在门把手中。伴随优卡暴怒的指责,郝誉转腕,镖头与手中极细微的一线亮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这个功夫不如去练练短刀近战。有些学校还是会考白刃战。”郝誉勾起小指,拉动细绳。

    门吱呀拉开,利刃终于从雄虫罗狄蒂鼻尖上挪开。

    “还有枪械战。我不知道那些深空机甲专业怎么想的,要考这么多武器。”郝誉长叹口气,过足忧虑长辈的瘾,甩动手臂,绳蟒飞舞,一番盘踞掌心,冰鳞簌簌。

    镖头两点血槽,目色森森,直勾勾望着罗狄蒂。

    郝誉道:“我和你说过,不要在这里随便释放精神力吧。”

    雄虫罗狄蒂脸色苍白,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吓坏了,控制不住才漏了底,连声道歉。三个军雄这才收起严肃表情,用各自精神力把罗狄蒂露出的内容清扫干净一一坐下,其余基因库成员鱼贯而入。

    “我和基因库说过,我不需要心理辅导。”郝誉平静道:“我觉得军雄的事情不该让普通雄虫掺和进来。”

    甚至,雌虫也不该掺和进来。

    “可您确实有一些……您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罗狄蒂自知失言,话题一转,温和地拉近两人距离,“听说,您和您的家属住在一起。”

    想起家里大的小的安分的不安分的,郝誉难以启齿。

    他最先想到白哥,也最乐意谈起对方,“嗯。是我哥哥的雌君,还有他们唯一的孩子。”他简单聊起白哥来之后生活的变化,生活上的整洁,每日三餐上的用心。

    在聊到一些非常细小的内容时,郝誉会放松全身,完全瘫痪在沙发上,“我确实会喜欢弱一些的雌虫,居家型。我以前和我哥开玩笑,我一个可以把他和他雌君全部养了。”

    罗狄蒂记在纸上。

    他没有遵循任何心理学、社会学、军雄精神研究学的田野调查方法,转而采取一种拉家常的方式,和郝誉顺势聊起一些生活上的细节,例如雌虫可能更喜欢什么,家务型雌侍可能更需要什么。罗狄蒂会分享自己三十余人的大家庭每日吃饭吃什么,雌侍会更需要什么大型厨具。他甚至推荐给郝誉一款据说雌虫非常喜欢的口味酱。

    “全职雌侍通常没有自己的事业。但他们也很辛苦,一个人照顾雄主、孩子和其他外出打拼的雌虫们。我家里也有位这样的雌侍,每次他独自在家吃饭,都随便拿各种酱料应付过去。”

    郝誉记下来酱料的名字,还有推荐不同虫种食用的口味。

    对他来说,这是种非常新奇的体验。

    “你结婚了?”郝誉反问道:“我可以问问,你都怎么教育孩子吗?”

    这可有点难坏了罗狄蒂。他在虫族三百岁寿命面前还是个孩子,但在雄虫成年即结婚的环境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晚婚者,“我还没有结婚,这些年一直在缴纳不婚罚款。”

    罗狄蒂解释道:“我还住在雄父家里。”

    之前说的“我家雌侍”,本意只是罗狄蒂雄父的雌侍。

    优卡和郝誉都对罗狄蒂产生了不一样的兴趣。区别在于,优卡是想睡这个雄虫。郝誉是想起哥哥。

    试图晚婚,最后还是选择白宣良结婚的哥哥。

    “罚款很重吧。”郝誉对这些琐碎事情记得很清楚,“我哥当年快被催婚烦死了。我那么小都记得……现在不去相亲还会被教育吗?”

    罗狄蒂无奈极了,“会的。现在都是我雄父雌父帮忙拦下。”

    “你雄父雌父真宠你。”优卡羡慕极了,直接抛弃裤衩,“漂亮的学者~你对雄虫感兴趣吗?”

    郝誉拿来果子,用优卡的脑壳开壳,双方陷入一顿混战,不出意料以郝誉乱拳打懵优卡结束。

    在此期间,基因库已经给亚萨检查好身体,重新调整配方。亚萨打完等待副作用挥发,快速勾搭自己的老相好们,连滚带爬上优卡房间放肆起来。

    郝誉的品行在同僚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我真是一个坚守贞操的军雄。”郝誉赤身*体,在罗狄蒂和军雌们面前发表获奖感言。优卡那嘲笑他不穿衣服的屁话,全部被郝誉丢在脑后。

    罗狄蒂翻开新一页记录。

    他提出早就记录在案的问题,“郝誉阁下。您为什么那么喜欢脱衣服?”

    “因为我作战后期,就没有衣服了。”郝誉自然解释道:“我在寄生体世界,天天都是这个样子。后期有条裤衩就不错了,天杀的寄生体他们是真学不会纺织技术吗?整个‘藏宝库’一条能穿的,都找不出来。”

    “我要吸引他们,都不用发言嘲讽几句。我就这样往任何一个地方,一站!什么妖魔鬼怪都向我看齐,藏宝库,寄生体是真的畜生啊。”

    罗狄蒂笔走龙蛇,“您喜欢晒太阳,也和‘藏宝库’有关吗?”

    “哦~漂亮学者~您问得太多了~~”优卡眼疾手快爬起来捂住罗狄蒂的嘴巴。他低声笑道:“不要对‘藏宝库’太好奇,涉密就不好了。郝誉!郝誉!这个小漂亮借我一下。”

    郝誉懒洋洋躺在沙发上,对同僚颔首。

    这次,他没有阻止优卡带走罗狄蒂。目送那二位拉拉扯扯到另外一处后,郝誉任由基因库给他做体测,注射新的药剂。

    “最近好平静。‘藏宝库’都能说出来了吗?

    “阁下。深呼吸。平静。平静。”

    郝誉闭上眼,陷入一片黑暗中,他数次奔涌其中,对纵横穿梭的道路熟悉无比。而天空,恰如闭目后直视太阳所看见的颜色:肉色又带着一点透亮,最中间的圆圈模糊散发出橙红与橘黄。

    “阁下。”基因库研究员安慰郝誉,“最近什么都没发生。”

    郝誉呼吸。他宛若一粒山果落入草窠,从一种根系遗落到另外一种根系上,他平躺在大地、鲜血与数不尽同伴的尸体上遥遥望着天空。

    晴日,发白的边缘,裂开。

    一枚眼球贪婪地看向郝誉,对他发出那熟悉的困扰数十年的呼唤。

    【郝誉】

    【郝誉】

    【我会,摧毁你的一切。】

    郝誉太熟悉对方了。熟悉到这位老对手出现在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惊讶,睁开眼,平躺,等待幻象或现实悄然散去,在心里默念数次“斩首行动”的第一目标,自己成年开始便被赋予的第一使命。

    击杀寄生体最强七位将军之一的“守财奴”。

    要将对方挫骨扬灰,让其一脉永世不能再现。

    对方杀死了他的初恋,他第一个孩子,他未曾告白的一见钟情。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美好都因此离开,而他也将最后一点关于亲情的念想被死死封存。

    ——如果。

    ——如果。

    ——不!没有如果。

    “好慢。”郝誉对基因库催促道:“我哥的资料什么时候能到?”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郝怿的相关资料又多又杂, 涉及范围又大又广,原本说好一周时间给郝誉整理好送到,现在一周又过了三天, 才慢吞吞启程。

    自古以来, 跨地域跨种族跨部门的协调就没有快过。虫族上下, 只有不对外打仗,内部扯头花就能闹数千年,打得有滋有味。郝誉心理一时半会也不强求第二天就看到资料,他宁可这群家伙弄得全一些,也不要和上次一般,折腾到中途忽冷背刺自己一把。

    “郝誉阁下。那次纯粹是您自己没看。”军雌提醒道:“不要把错全怪在别人身上。”

    郝誉不听不听, 在优卡别墅里躺到大中午。

    他慢悠悠在军雌陪同下找裤子, 没找到,一脚踹开亚萨翻云倒雾的房间大门,捡起对方一条不知道什么裤子, 套着滚出房门。

    郝誉的面子挺看碟下菜的。

    因在屋外锻炼的白岁安第一眼看到郝誉那迎风飘扬的大红花裤衩, 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小叔对自己和雌父的尊重——可郝誉真做到了极限,他不是非要穿这种大红花裤衩。谁让亚萨今天就穿了这条呢?

    “训练怎么样?”郝誉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用手指捏住白岁安一块肌肉。孩子当即发出倒吸凉气声,“小叔。小叔我都完成了。”

    郝誉掂量手里的少年肌肉, 上下左右一顿摸,嗤之以鼻,“保量不保质。你是不是这么训练的?”

    他说完, 松手, 站稳。目光骤然锐利, 对准虚空一处焦点,快速出拳, 上下左右,四处破空声急性至一处,发出尖锐的共鸣:

    轰——

    白岁安感觉小叔可能对自己的水准有些误区。他已按照菜单和范例视频训练一早上,四肢脱力,汗水黏糊大半个背,且不说这种状态下能做到小叔的三分之一。白岁安全力状态下,也未必能完成小叔郝誉这种训练效果。

    郝誉也看出来了。

    他收拳,近距离给白岁安展示头、肩、腰、臀、腿的姿势,“打开你的能力,现在是降速版本。这也是我老师定的标准,一组上下左右两两空响,共计四响。每组做4次。”

    话语间,定。

    拳出,明明没有任何靶子,白岁安却看见一个虚空的圆点伫立在郝誉面前。中级视力锐化的协助下,郝誉动作的形态进一步满放,臂展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直线,上下左右四方直线组成标准的空间透视图。

    轰——轰——

    不存在的圆点静止在四方透视图正中心。空气残留下的白痕,状若切面,侧以螺旋状落入圆点中。

    轰——轰——

    分毫不差,四声空响。

    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四种勾拳,最后却精准打中一个位置。

    郝誉草草松手,身体还没热起来,第一个去问白岁安的感受,“看明白了吗?”

    “我……我不明白。”白岁安的世界观都被重铸了。他结巴起来,试图将招式视频里的东西和小叔演示的东西合二为一,“这个速度和精准度,太。”

    太令人着迷了!

    小叔,不愧是小叔。

    白岁安情不自禁落在郝誉舒的身体上,两套简单动作让郝誉忘记长辈颜面,回归到吊儿郎当的状态。肌肉自然舒展,像是到了季节盛开的花瓣,每一瓣都是它最应该的位置,无惧于任何归属。

    强盛,自然,野蛮到极致的力量。

    这已经超越了“健康”的范围,步入一种更接近雌虫欣赏价值里的“力量”范畴。而再联想到面前雄虫的性别与身份,强烈的违和感与被碾压感共同组成白岁安辛辣又仰慕的心思。

    他更小心维持自己在郝誉面前的形象。

    和家里其余三个雌虫相比,他也更明白自己最原始的姿态,就是郝誉最心上的。

    “我想学这个。”

    郝誉就等这句呢。

    他进屋穿条外裤,□□上身出来,重新摆好架势,随便白岁安感受每一个部位的发力点。白岁安欣喜若狂,一路小跑,扑到郝誉身上,两只胳膊乱甩,哪里都下手,像两根杨柳枝吹得郝誉满脸都是。

    “这里可以摸吗?这里呢?”

    他最开始在肩膀,郝誉认真讲两句。没一会儿,他的手就到了郝誉腰侧,在几块伤口上细细擦过,发出点孩子的感叹,“腰侧好多伤口,发力不会伤到吗?”

    “不会。”郝誉抓住白岁安的手,将他拽到腰腹前侧。那几块腹肌被郝誉控制着呈现出最饱满的状态,“因为发力点在这里。看到了吗?呼吸。呼吸。这一块硬的,力气全部攒在这里。发拳时,这块肌肉带动上半身,送——出去——芋芋?”

    白岁安转回目光。

    过去他还会嘲笑雌父对小叔发愣。可到自己上前肌肤相贴,雄虫面容不断凑近,那副五官映入眼帘,白岁安很难不将其联想为雄父。

    他那病弱的雄父。

    他无数次渴望雄父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一次大胆想象到今天的样子。年轻的小叔仿佛知道一切,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统一了白岁安幻梦中健康雄父与强大雌父的全部样子,握着他的手,从牙牙学语开始带着他重走体术基础。

    “专心。”

    郝誉轻声提醒道:“芋芋。你走神了。”

    他唤回了白岁安,更唤回其他东西。带新人比郝誉想象中更费力气,他手把手纠正白岁安一些不正确的发力细节,用手掌覆盖孩子的小腹,让他一遍又一遍对着自己发力。

    “臀不要发力。”郝誉用蝎尾轻拍下孩子的尾椎,点醒他,“你不是蝎族。这一块发力会失去平衡。动作不要散,支撑住。”

    白岁安脸上泛起久久不散的红晕,苍白的额上突出的青筋越发明显,汗水沿着他咬紧的牙关渗透到口腔中,目光飘忽在郝誉曾打出的虚空原点中,每每即将脱力,用余光飞快扫过郝誉,装作无事发生。

    郝誉次次用手调整白岁安的姿势,一些动态姿势,他握住孩子的手,贴着孩子的背,带他一遍一遍打过。两个人汗津津黏一团,太阳晒得郝誉动了隐侧之心,在白宣良第四次出现在门口时,他宣布这场教学暂时结束。

    白岁安累得坐在地上,脱掉身上的运动贴身服,露出大片肌肤。他和白宣良一样显白,但连续几天训练,手臂与大腿出现浅褐色的分层。

    他浑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靠在白宣良怀里,将白宣良的围裙都濡湿了。

    “渴……我快……渴。”

    郝誉的汗风一吹就冷了。他看着白岁安,看着看着笑起来,觉得这孩子还是有些像哥哥,但更多像是白宣良,“下午就别练了。好好消化。”

    白岁安还要逞强,一接触到郝誉意味深长的目光,心又感觉到迫切与不安。他大口喝水,胸口亮晶晶一片,阳光下仿佛海与白沙滩。白宣良又拍背,又擦汗,等白岁安缓过来后,去郝誉身边,虚虚握住对方的手,将今早才拿到的东西还回去。

    “白哥?”

    “我不太喜欢。”白宣良想着白岁安早饭餐桌上的举动,以及他与修克的对话,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是觉得芋芋这么做会惹郝誉不快,二是觉得自己不忍心对郝誉欺骗,三是他做不出斥责自己唯一的孩子。

    白宣良不热衷冲突。

    他想这种危险东西还是还给郝誉比较好。

    他宁可郝誉讨厌自己,也不愿意郝誉讨厌芋芋。

    “我下不去手。”白宣良低眉顺眼道:“你偷偷拿着,芋芋看见我还回来会生气。”

    他们两压低声音,眉来眼去,反而像是眉目传情。楼上的伊瑟尔一早上才从电击又麻又酥的痛觉缓过来,站窗边冷冷看着近似合家欢的一幕,“白宣良。哼。”

    修克把能量棒包装纸收敛起来。

    他还是没忍住,偷偷拿白宣良准备给孩子们的小零嘴找伊瑟尔。听见这埋汰的怨声,张开顶回去,“又不是他做的。”

    “父子一体,谁做的有差别吗?”

    这话本是打击白宣良与白岁安父子的,回旋镖却扎在修克身上。孩子脸色一白,将包装纸等杂物收在口袋里,“对。父子一体。这话说的真好。”

    “修克。停下!”伊瑟尔追两步,光在原地喊。他对修克道:“你嫌弃我给你丢人,那你倒是认个不丢脸的。郝誉。你还要我怎么教你吗?”

    修克不说话。

    伊瑟尔蛊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雄父是谁吗?我告诉你,你印象里孵化过你的雄虫,就是郝怿。你从小惦记他,现在倒是去认啊。”

    修克不说话。

    “郝誉就是你小叔。你别管白岁安怎么亲昵,想想郝怿以前对你多好。他抱过你,哄你睡觉,亲自把你孵化出来。”

    修克不说话。

    伊瑟尔便放上最后一块筹码,“你看。你和白岁安的天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郝怿将你当做亲生孩子,你为什么不能把郝誉当做亲小叔。你。唉。你怎么这么不懂得变通呢?”

    修克扭头走,他穿过廊道,下楼梯略抬头,正好看到大门开口处,白宣良亲昵靠在郝誉手臂上,仰面微笑说着什么。白宣良大汗淋漓,休息够了爬起来占据郝誉另外一只手臂,父子二人如他所想: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不过,之前在他们中间的雄虫是郝怿。

    现在,是郝誉。

    修克将脸埋在阴暗中,四肢一阵微微颤抖,他的胃感受不到饥饿。爬行上台阶,重走那一段路后,修克躺在床上卷着被褥,蝎尾焉巴垂着。

    “为什么我不是郝怿真正的孩子。”修克在心中默默念叨,“为什么我不是郝怿真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