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晋江71
虞楚黛越看他,心里就越气,可她打也打不过他,论骂人,嘴上功夫也拿不出手,思来想去,终是把身子往里一转,不再看他。
高龙启见她背过身去,也不搭理他,遂侧躺到她身旁,单手支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把玩她的长发。
他正要打趣她几句,却见她眼眶红红。
虞楚黛抬手摸过自己的头发,拽回来,连根头发丝都不给他玩儿。
高龙启这才意识到,贵妃当真气得厉害。
他干脆躺下,像往日那般搂住她,打算睡觉。
虞楚黛却在他刚碰到她肩头之时,往床里头一滚,警惕地盯着他看。
高龙启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看仿若受惊小兽的她,挑眉道:“贵妃,朕只是想同你安寝罢了,并没有其他心思。”
虞楚黛眼神里没有丝毫信任,裹紧自己的小薄被,警惕道:“少来这套。陛下如今在妾身这里的信誉为零。”
他昨夜总说什么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结果没有一次是真的,活生生将她哄骗到天亮才算肯作罢。
今晚休想再玩这套,她又不傻。
高龙启看着她,注意到她掩藏在薄被之下的痕迹……昨夜的确过分了些。
他知晓她是吃了苦头,才防备心过强,便露出个笑来,劝道:“黛黛,朕今夜确实没打算碰你。你自己也说过,做人若是杯弓蛇影,那就没了趣味。你安心睡吧,朕又不是禽兽。”
虞楚黛望着高龙启的笑,心中越发防备。
他笑起来,比不笑更可怕,令人一看就想起戏文里的各种妖怪。
什么狼妖狐狸妖,化作美男子,笑意盈盈,将人家凡间姑娘骗去自己老巢,再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昨夜就总是这般笑,还低声哄她,她才会晕乎乎,一次又一次中计。
此时若是又掉进同一个坑里,那她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子。
虞楚黛将薄被裹得愈发严实,朝高龙启扔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道:“陛下当然不是禽兽,陛下禽兽不如。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今晚我要一个人睡,你若是非要在这里,我就自己去乾华宫睡。”
说罢,虞楚黛就撑起身体,打算跨过高龙启,翻下床去。
这般一动弹,她才发觉双腿竟然不听她使唤。
她腿一软,眼瞧着就朝地面一头栽去。
高龙启双手箍住她的腰,将人往后一拽。
气鼓鼓的贵妃正好跌在他怀里,拿他当了回肉垫。
他忍不住笑得越发得意,道:“贵妃,当心。”
话是好话,但配上他的表情和略带戏谑的语气,就格外有调侃味道。
高龙启见虞楚黛已然气得眼眶通红,生生遏制住自己逗她的恶趣味,道:“罢了,你今夜好好休息,朕自己回乾华宫便是。”
听他这般说,虞楚黛才稍稍安心些,终于肯抬眼看看他。
高龙启躲开她的眼神。方才,虞楚黛说不相信他,他还觉得冤枉,因为他今晚确实没打算碰她。但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或许,她并非冤枉他,而是有先见之明。
她这般模样……确实看着就让人想欺负。
高龙启伸出手指,抚摸过她的眼睛,忽然道:“真的很疼?”
虞楚黛愣了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后,脸上绯红一片,好一会儿后,才点下头。
高龙启翻个身,将她稳稳放在床上躺好。
他起身朝外走去。
没一会儿后,碧芳嬷嬷带着教导嬷嬷进来,说是要替她检查身子。
虞楚黛心中慌乱,她挺害怕宫中这些严肃的嬷嬷们。
碧芳嬷嬷看出她的害怕,道:“贵妃娘娘莫慌,奴婢们只是给您瞧瞧是否有伤,再依据情况用药,不会弄疼您。宫中此等事情都指望不了太医,向来都是咱们嬷嬷做,都有经验,您大可放心。”
虞楚黛点点头,允许碧芳和教导嬷嬷近身。
碧芳嬷嬷掀开她遮身的薄被一看,忍不住蹙眉,等查验过伤处后,她让教导嬷嬷替虞楚黛上了药,叮嘱她好好休息。
临走前,碧芳嬷嬷又宽慰虞楚黛几句,头一回侍奉都会吃点儿苦头,以后就没事云云。
虞楚黛谢过两位嬷嬷,让结香送她们出门。
等两位嬷嬷离去,她瘫在床上,喃喃自语,“以为我傻好骗呢……”
她可是有读心术的人。
碧芳嬷嬷刚进来时,心里对她有成见,觉得她身为妃嫔,侍奉高龙启是本分,今夜却敢将高龙启赶走,怎么看都是她失职。但看过她身上痕迹后,碧芳嬷嬷立刻态度大变,觉得是高龙启过分了些。
碧芳嬷嬷可是高龙启的乳母,对高龙启忠心耿耿,连她都这么想,可见确实是高龙启的错。
至于说宽慰她的话,她才不信。
她觉得,这事儿应当类比成挨打。
岂有第一次挨打疼,以后就不疼了的说法?
若是如此,她小时候念书不专心,被女夫子打手心,就不会每次都哭爹喊娘了。
想骗她,做梦。
她打定主意,坚决躲开高龙启,不管他耍什么手段,旁人帮着说什么,她一概不理。
绝对不理。
* * * * * *
碧芳嬷嬷回到乾华宫中复命,禀报了虞楚黛的情况,说她需要静养几天。
她看向高龙启,思索片刻,道:“陛下,奴婢本不该多嘴言语。只是有些话,还是忍不住想跟您说说。方才奴婢和教导嬷嬷去看贵妃,人家小姑娘着实吃了苦头,并非蓄意矫揉造作。贵妃身子骨娇弱,比不得您这铁打的骨肉,您也该多顾惜她点儿。”
碧芳看得出高龙启喜欢贵妃,但他生来就不是个体贴性子,若是当真由着他,她真担心贵妃受不住他折腾。自从贵妃进宫后,她瞧着,高龙启性子都变平稳了许多,好不容易有此转机,她自然希望贵妃能长久陪在高龙启身边。
碧芳说完这话,便告退离去。她言尽于此,至于听不听,就看高龙启自个儿,他若是不愿意,天底下也没人管得了他。
张泰田见高龙启一言未发,笑道:“陛下,碧芳为人最是公正严谨,她都这般多嘴了,定是觉得必须跟您知会一声。女儿家的事,她再清楚不过。”
高龙启倒在床上,眼前浮现出虞楚黛气鼓鼓的脸,吩咐道:“前几天林城和赤枭查抄了几个逆贼的老巢,东西似乎是今早入了库。朕记得赤枭提过,那些个老东西特别惜命,拿补药当饭吃。你去清点下朕的私库,里头应该有不少补品和药材,你都送去贵妃那边。再跟碧芳说声,这几天都去甘泉宫照顾。”
张泰田笑着应下,立即去办。
高龙启没了虞楚黛在身旁,睡也睡不着,干脆提了黑虎,出宫去大狱里亲审逆贼。
很快,大狱中哀嚎一片,恨不得此生没托胎为人。
* * * * * *
在各种补品和汤剂的滋养,以及药膏的作用下,三天后,虞楚黛又是条行动自如的好汉,能跑能跳能下地。
她恢复往日生活,在甘泉宫中吃吃喝喝泡温泉,不亦乐乎。
这三天来,她没见到高龙启人影,除了张泰田过来送补品,她都听不到他的消息。
肯定是他心虚愧疚,才会如此自觉。
虞楚黛点点头,臭龙总算有点儿人性了。
不过,她在他手里吃过的亏太多,防备心丝毫不敢减弱。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她连齐胸襦裙都不穿了,改穿交领宫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又过了两日,她出门逛花园时,看到了高龙启。
她远远行个礼,不等他过来就溜之大吉。
没多久后,张泰田就带着一群小太监过来,笑嘻嘻给她送礼物。
张泰田打开箱子,乐呵呵道:“陛下看您能出门逛园子了,知晓您身子大好,甚是高兴,这不,立即让老奴给您送赏赐来啦。全是前几日新得的珍珠,还有宝石。”
他拿起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给虞楚黛看,道:“这颗宝石,是陛下前天亲自跑去攻打一个逆贼夺来的,全天下也就咱们北昭王宫有。好东西,都归您了。”
虞楚黛看看,确实好看,是颗深绿色的宝石,颗粒大,晶莹剔透,瞧着就清凉,很适合夏天用。
不过,高龙启送她的宝石太多,她早已见怪不怪,即使这颗绿宝石很漂亮,她也扛得住诱惑。
虞楚黛跑去书桌旁,拿出笔墨和信笺,写了几个字,折起来。
她拿过张泰田手里的盒子,将信笺塞进去,盖上,交还给张泰田。
虞楚黛道:“张公公,劳烦您跑这一趟,不过呢,还得劳烦您再让人将这些搬回乾华宫去。盒子里的小纸条您记得替我交给陛下。小寿子,将张公公送出去吧。”
高龙启又想拿珠宝勾引她,她才不上当。
张泰田咿呀许久,还是被小寿子请出了宫门。
他回到乾华宫中,将虞楚黛的话和东西都转交给高龙启,道:“奴才没用,贵妃不肯收,奴才也没办法,只得回来。”
高龙启打开盒子,拿出虞楚黛的小纸条一看,唇角勾起点笑来。
张泰田时刻察言观色,见高龙启并无怒意,忍不住心生好奇。
高龙启将纸条给他看,上边儿只有一行字。
“甘泉宫不是泔水宫,不收破烂。”
张泰田哎呀呀几声,道:“贵妃这……说得也太过分了,这么好的宝贝,居然说是破烂!”
高龙启道:“那是朕之前拿来说她的话,她这回属于原样奉还。”
张泰田挤出个笑来,找补道:“……其实吧,说得也不无道理,对于陛下和贵妃来说,这些个玩意儿就是破烂……”他一个老人家,打工容易吗?请不要为难他。
高龙启拿着纸条,盯着看好一会儿,无奈道:“朕的贵妃还真是记仇,尤其在朕身上,可谓是锱铢必较。”
张泰田接口道:“人家虞贵妃刚进宫那会儿,胆子小礼数周到。如今……还不是陛下您自个儿惯出来的。”
高龙启给他一记眼刀。
张泰田默默轻拍了自己两嘴巴子,“老奴失言。”看着两个小年轻闹腾,一时没忍住说了实话。
高龙启将纸条折起来,放进盒子里,又将盒子关好,扔到珠宝箱子中,“她现在油盐不进,送东西,除了吃的,一概不收。大老远看到朕,就跑得比兔子还快。身上还穿得那么严实,等回头捂出一身痱子来,账必然又是要算在朕头上。”
他蹙眉,扶额道:“朕早就说过,这辈子遇到的人里,就属她最麻烦。如今再加一条,也属她最不讲理。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张泰田笑道:“这个……奴才是太监,不懂女人心,帮不上陛下。”
高龙启沉思片刻,有了主意。
第72章 晋江72
自从那天张泰田来送珠宝,虞楚黛写小纸条后,甘泉宫便就此消停了下来。
虞楚黛依旧是能吃能睡心情愉快。
结香和小寿子见自家主子如此,心中免不得焦急。
距离那日已有五天。
这可是整整五天啊。
陛下除了差点亡国那次作大死,还从没这般冷落过贵妃。两个人同吃同睡,何曾分开过五天这么久?
结香和小寿子在宫中的年岁比虞楚黛长,见过的事虽说不够多,却也知道陛下为人想一出是一出。
譬如说曾经的德妃,虽说风头远远不如如今的贵妃,但也稳坐宠妃第一把交椅多年,中间还有些险些上位的妃嫔们昙花一现。
兴衰荣辱,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贵妃虽说受了些委屈,但算算日子,也都是十多天之前的事儿了。
若是再这么由着贵妃避宠,日后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轻则失宠,重则……陛下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也未可知。
结香试着劝道:“主子,这些天您也歇够了,今日便去找陛下用膳吧。听说乾华宫的御用厨子们又研制出了新菜式,您肯定喜欢。”
虞楚黛自然知晓结香和小寿子的意思,可她真是乐得清闲,才不肯羊入虎口。
她搪塞几句,让他俩出去,说自己要睡午觉。
结香和小寿子拿这位欠缺上进心的贵妃主子毫无办法,正要出门时,刚好撞上张泰田。
小寿子高兴不已,立即恭迎,喜滋滋道:“哎哟,张公公您可算是来啦。是不是陛下传召咱们贵妃?”
张泰田没工夫搭理他,径直跑去虞楚黛面前,匆忙行个礼,道:“贵妃娘娘啊,您赶紧去看看陛下吧!”
见张泰田神色焦急,虞楚黛放下手中正剥的坚果,道:“陛下?他怎么了?”
张泰田道:“陛下前几天又发病了,兀自在乾华宫中,不准人靠近,连奴才都不准进去。”
虞楚黛一听高龙启发病,顿时捏紧坚果,但旋即又放开点儿,道:“他又不是头一回发病,陛下经常如此,张公公您见得最多,用不着过于惊慌。”
张泰田哭丧着脸道:“若只是发病便罢,可这回陛下似乎难受得厉害,已经整整三天粒米未进。老奴和碧芳求了好久,他都不肯理会。贵妃,您快去看看陛下,眼下兴许也就您能劝劝他。”
虞楚黛听完,霎时心急,蹭一下起身。
起到一半,她又摸着扶手,坐了回去。
张泰田望着她,眼里的焦急不是假的,心声也一致。
但虞楚黛总觉得高龙启才没这么脆弱。从前没有她时,张泰田又能求谁呢?他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作天作地,也没影响到他称王称霸。
虞楚黛拿起剥了一半的坚果,低头继续剥,低声道:“这、这个事儿,我去也没用吧。他惯爱闹腾,等闹够了,自然会吃的。他一个大男人,少吃几顿,应当也没事……”
张泰田被虞楚黛的折返和话语气得眼中带泪花,道:“贵妃您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陛下看上去再强大,也只是凡人,不是神仙。况且陛下哪里是缺几顿的问题,他三天没吃没喝,还生着病,浑身疼得要命。贵妃,虽然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可今儿奴才就觉得您浑身上下都没人情味儿。陛下待你这么好,你看都不愿意去看他一眼。罢了,奴才不求您尊驾。您不去就不去,别亏心得睡不着就好。”
说罢,张泰田转身就走,圆乎乎的身体在带着怒火的步伐中,摇摇摆摆。
他一走,虞楚黛立刻扔下了手里的坚果,躺倒在贵妃榻上,愁眉不展。
方才剥半天,也没剥出个什么来,她的心思全然没在坚果上面。
……都在高龙启身上。
她是觉得,事有蹊跷。
自从回宫后,感觉高龙启状况一直还不错。
怎么好巧不巧,他这时候就发病了呢?
他总是喜欢耍弄她,说不定这次又是在耍坏心眼,故意做陷阱引诱她过去。
她才不上当。
绝对不上当。
虞楚黛打定主意,抓起一把坚果,专心致志剥起来。
核桃难开,她取出个小锤子,用来砸核桃。
这个小锤子做得特别精巧,尾部装了个虎头,是拿墨玉按照黑虎的模样雕刻的,眼睛则是以红宝石镶嵌,炯炯有神,威风凛凛。
……说来,这小锤子还是高龙启特意命人给她铸造的。
虞楚黛烦躁地放下锤子,抓起核桃塞进嘴里嚼嚼嚼。
香喷喷的大核桃吃起来居然都没什么意思了。
她满脑子都是高龙启。
如果高龙启当真是病了,没跟她耍心眼呢?
毕竟方才张泰田心声里的焦急可都是货真价实,若是串通起来演戏,根本瞒不过她。
虞楚黛心头一紧,担心起高龙启来,脑子里想着张泰田那番话,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除了那晚的事情以外,他对她的确称得上一个“宠”字。
而那晚……其实她心里并不讨厌高龙启。
只是,她本来就因为总被各种男人意淫,而对这事儿有阴影,又特别怕疼,他却不管不顾的,才弄得她又生气又害怕。
她的气早就消了,不肯见他,也就是想硬气一回罢了,谁让他总让她吃亏。
虞楚黛叫来小寿子,吩咐道:“你去乾华宫看看情况,等会儿就该吃晚膳了,你去瞧瞧陛下有没有吃点儿东西。”
小寿子领命前去,半个时辰后才回来。
小寿子道:“御膳房送膳的太监们进不去,只能在门口等着。张公公和碧芳嬷嬷,以及太医们,也都在门口,只是都进不去。”
虞楚黛站起来,来回踱步,道:“他这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就会闹脾气。哎呀,烦死了。”
她将脚蹬进丝履中,往乾华宫走去。
小寿子和结香急忙跟上。
一路上,虞楚黛心里忍不住后悔,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一身病还疯得很,同他置什么气。
中午张泰田来叫她时,她就该过去看看。
虞楚黛脑海中又浮现出苑倾太后关于高龙启的记忆碎片。
童年时期的高龙启,小小一个,缩在角落里,看着高洄和苑倾互相撕扯,恨不得杀死对方。
还有,昏暗的地牢。
可怕的蛇虫鼠蚁。
……
虽然高龙启说过他自己从未觉得自己悲惨,可客观来讲,他那样的人生,简直是地狱,让她去过,她一天都熬不住。
虞楚黛越想越觉高龙启可怜,脚步也益发迅速。
* * * * * *
到达乾华宫后,果然,宫门口聚集着一堆人,跪的跪,站的站。
人虽然多,却鸦雀无声。
他们都不敢喧哗,怕吵得高龙启发怒。
虞楚黛跑上前去,问张泰田道:“张公公,陛下还是没吃东西吗?”
张泰田点点头,眼里都是无奈。
虞楚黛又气又急,对赤枭道:“他不吃,你们也不能这么由着他闹。御膳房有养鸭子,直接拿个灌鸭子的竹筒给他按头灌进去也行啊。”
赤枭:“……”
张泰田:“……”
所有人:“……”
现场越发鸦雀无声了。
这种事,谁敢做?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虞楚黛听到众人心声,才反应到自己这主意太离谱了。
她从前在家养宠物时,有宠物生病,她这么灌过食物……用到人身上,确实过分了点,高龙启也不是什么能让人随便灌的乖宝宝。
虞楚黛懒得废话,她拿过太监手里的食盒,一把推开乾华宫大门,往里走去。
外面这群人是指望不上了。
这个赤枭,跟墨鹰一样,对高龙启唯命是从,不愧是同一处训练出来的死士,听话得令人心梗。
她深呼吸几下,往后面的寝宫走去。
一路上,血迹斑斑。
毫不意外,血墙上又多出几朵绚烂的新鲜红色。
高龙启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小脸惨白,双目紧闭,右臂垂在地上,伤口狰狞,血迹未干。
肯定又是他自己弄伤的,连包扎都没包扎一下。
他几天没吃东西,面容线条比之前更加锋利,却因消瘦了些许的缘故,显得很是脆弱。
眼前之人,跟虞楚黛脑海中清俊的小可怜,逐渐重合在一块儿。
虞楚黛一路上的怒气,在此刻,都变成心疼。
但她脸上却故作冷淡。
她走过去,道:“陛下。”
高龙启缓缓睁开眼,抬眸看她,道:“你来做什么?”
他声音低沉颓废,没有了往日里那股子睥天睨地的嚣张架势。
虞楚黛忍不住担心,扯把椅子坐到他身旁,道:“妾身才要问陛下在做什么,好好的,又折腾自己。”
高龙启看向她,道:“哪里好好的?朕疼得难受,这样放点儿血,还好受些。”
说着,他咳了两声,看上去越发脆弱不堪,仿佛比上回埋在冰块里的光景还凄惨。
虞楚黛天生心软,见不得人这样。况且,如今在她面前的人,还是高龙启。
他总是一副很唯我独尊的模样,无论是带她在外逃亡时,还是面对不堪回首的旧伤疤时,都从未显露出丝毫脆弱过,现在却这般惨淡。
看得她心里难受。
虞楚黛不想跟他说废话,打开食盒,拿出碗汤羹来,用勺子盛着,喂到他嘴边,“张嘴。”
高龙启微微撇开脸,不吃。
不料,他竟听到微微的抽泣声。
他慌忙转过头,竟见虞楚黛已是双眼通红,落下泪来。
她抬起手背擦擦眼泪,瓮声瓮气道:“你还是吃点儿吧,再不吃饭,身子会扛不住的……”
高龙启坐起来,接过她手里的碗,道:“朕吃就是。你别哭。”
说罢,他拿起勺子就吃。
虞楚黛拿起手帕擦眼泪,看着他吃东西,眼泪却一时半会儿没停住。陛下越看越可怜,看得她心软软。
高龙启的心却在忐忑。
虞楚黛不肯见他,他思来想去,她这人最是心软,便抄起刀,毫不犹豫给自己手臂来了一下,再装病几天,等她自投罗网。
这事儿他一人就能操作,压根用不着告诉张泰田,免得张泰田报信时露出马脚来。
他发现虞楚黛有时候会莫名敏锐。
果然,此计一出,他的贵妃又上当了。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哭。
高龙启有点无所适从。
按照他的设想,引虞楚黛心软过来后,她又会像上次那样朝自己发脾气,然后翻过此页。
可她的行径,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为自己担心才哭?
他过往的人生里,没有人像她这样。
虞楚黛见高龙启将那一碗汤羹喝完,继续从食盒中拿出一碗,又递给他。
高龙启默默接过,吃掉。
这回,闹得有点大,要是不能好好圆住,恐怕难以收场。
第73章 晋江73
食盒里的东西,逐一被高龙启吃光,虞楚黛的神情才总算恢复正常,收了碗碟,拿去外边儿交给御膳房候着的小太监们。
再进到乾华宫中时,她手里多出了小箱子。
虞楚黛走到高龙启身旁坐下,打开小箱子,里面都是纱布和药膏。
高龙启一贯讨厌涂抹这些东西,黏黏糊糊的,皱眉道:“朕不涂。”
方才他吃饭时的良好配合让虞楚黛心情转好许多。
她看向高龙启,脸色苍白,唇也苍白,满身上下就能看到手上这片血淋淋的红,惨兮兮的,瞧着怪可怜的。
尤其是此时,他微微皱眉拒绝,却并没有平时那种凶悍的感觉,对比之下,只觉得是英雄总有落难时,故作坚强罢了。
多么让人怜爱。
又让她想起来那只经常打架负伤的猫霸。
虞楚黛柔着嗓音,耐心哄道:“陛下,现在天气炎热,太医说若是不及时上药处理,之后生脓生疮,恐怕就不好挽救了,严重的,甚至会让一整条手臂溃烂。陛下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能当独臂大侠啊。”
高龙启并未被她的话劝服。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他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健许多,伤口愈合也快,断然没有太医和虞楚黛说的这般夸张。
不过,虞楚黛绵软哄人的嗓音,他听着喜欢。
高龙启望着虞楚黛道:“朕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战场上受的伤,比今日重得多,也都捱过来了。”
说着,他故意叹口气,道:“朕知道上回是朕过分,贵妃心里有气,如今朕多受些皮肉之苦,刚好让贵妃消消气。”
虞楚黛心中一惊,连忙道:“我早说了,那件事……我已经不在意了。你这样折磨自己,我看着也并不会开心。”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一样,非要靠些血糊糊的东西才能撒气。
高龙启撑起身子,脑袋凑近她一些,道:“那如何才能让贵妃开心?让你上药,你就会开心?”
虞楚黛被他忽然的靠近吓得往后退了点儿,继而,微微点点头。
高龙启这人也是奇怪,刚才明明还一副要死的样子,现在稍微起个身,周身的气场立即恢复成惯有的样子,让人忍不住避让。
更怪的是,他们都已经行过周公之礼,照理说,最亲密的事情都已做过,她不该在他凑近时心慌才是,可她依旧是控制不住。
不仅控制不住……反倒似乎更甚从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高龙启见她后退,又躺回去,恢复脆弱状态,道:“既是如此,贵妃就上药吧。”
他朝她伸出手臂。
他皮肤生来白皙,血管便极为明显,受过伤后,伤口亦是狰狞异常,配上旧伤疤痕,越发骇人。
虞楚黛不禁替他的皮肤鸣不平。这么漂亮的肌肤,换作寻常女儿家,得天天拿丝绸包住保护,涂香膏养护,偏偏他不知珍惜,胡乱糟践。
她拿起药膏开始忙碌。
她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事情上,想着太医方才嘱咐的顺序。一定要先拿白酒多清洗几次伤口,待晾干后,再涂药膏,最后以干净棉纱包裹。
高龙启盯着她看。
她上药的动作很轻柔,比军中的大夫们,宫里的太医们都要轻。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他。
既然如此……他当然得疼一下。
高龙启适时嘶气一下,声音很低但恰好能让她听到,无比自然。
虞楚黛果然如临大敌,抬眼看他,紧张道:“弄疼你了?”
高龙启淡然道:“没有,不疼。你上你的。”
但皱眉的表情明明在说,疼。
虞楚黛最看不得人这样委屈,立即低下头,冲着伤处轻轻吹气,边吹边道:“陛下再忍忍,我会更小心些。上药虽然痛,但是对伤口有好处,太医说……”
她小声哄着他,手里的动作益发温柔。心道,看来高龙启这回是当真病得有些重了,上回作得半死不活时,也没像这次这样脆弱。
大概,就是因为过分脆弱,今天他才特别配合吧,让吃饭就吃饭,让上药就上药,弄疼了还忍着疼安慰她没事。
暴躁恶龙变脆弱小狗。
让人心软软,更加怜爱了。
高龙启享受着虞楚黛的温柔对待,忽然觉得怜爱也不是什么坏事。
并且,他已经将整个事情的逻辑想得透透的。
既然已经骗了,那就只能好好圆谎,骗下去。
况且……骗骗贵妃,收益着实大,根本停不下来。
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他都身经百战,如今跟贵妃玩一场兵不厌诈,他再仔细些,必定不会让她有所察觉。
念此,高龙启越发躺得心安理得,扮演他的脆弱英雄。
虞楚黛将他手臂上的伤处理完后,瞧瞧外头的天色,已然黑沉。
她考虑起今晚的住处。
并且忽然想通了为何她现在对高龙启反而不如之前坦荡。
先前那会儿,她以为高龙启不行,自然很放松。但如今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当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看待他,心里免不得戒备。
高龙启何等敏锐,立即看出虞楚黛的犹疑,道:“贵妃,天色已晚,贵妃榻不是睡觉的地方,躺太久不舒服。你将朕扶去床上休息。”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
虞楚黛本来还寻思着,他受伤的是手,关走路什么事,但转念一想,毕竟饿了这么多天,身体虚弱倒也正常,便扶起他,往龙床走去。
高龙启身材高大,她扶着极为吃力,脚步走得歪歪扭扭。
等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她正要放下高龙启,却不料脚下一绊,整个人被高龙启带得往下倾,一头栽倒。
高龙启又给她当了回垫子,被她压在身下。
她连连道歉,准备爬起来,却被高龙启搂住腰肢,不得动弹。
虞楚黛心中警铃大作,糟糕,怕是中招了。
却在对上高龙启的眼神时,疑心消失一般。
他的眼神看上去很平淡,没有平时戏弄成功的得意。
高龙启道:“贵妃,留下来陪朕。你不在,朕好几天没合过眼。”
虞楚黛扒拉他的手,婉拒道:“还、还是不了吧,妾身这几日也睡不太好,总爱翻身说梦话,会打扰到陛下……”
高龙启打断她,一针见血道:“贵妃是在躲朕?”
虞楚黛沉默,就是这个意思。
高龙启道:“朕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对你做什么?贵妃信不过朕,便罢了。”
他放开虞楚黛,低声轻咳两声。
虞楚黛心里不是滋味,刚才她压到他时,碰到了伤口,棉纱上又渗出了血色来,现在他又主动放她走……是她多疑。
她不该对他如此苛刻。
于是,虞楚黛才坐起来,又躺下去,乖乖将高龙启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道:“陛下别多心,睡吧。”
高龙启将她往怀中又带带,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嘴角噙笑。
今夜他没打算动她。
此事心急,只会功亏一篑。
不着急,慢慢来,诱敌深入,徐而图之。
* * * * * *
自那晚高龙启当真跟虞楚黛相安无事后,她的戒备心便彻底放下,留在乾华宫中,照顾他。
说是照顾,其实也不需她做什么事。
也就陪着他吃饭洗澡,唯一需要她动手的,只有换药这一桩,并不费事。
虞楚黛全程替高龙启换药时发现,他伤口愈合的速度异于常人。她手指割破个口子都得十多天才转好,高龙启那么重的伤,却结痂飞快,伤口也不见任何感染。
也不知是不是她涂药包扎技术好的功劳。
不过大概是因为高龙启受伤太多,且有内伤的缘故,他手臂看上去虽然好了许多,整个人却回复得并不乐观,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就,看得人特别有安全感。
虞楚黛忍不住将交领衣裳脱掉,换回轻薄的齐胸襦裙。
这些天可热死她了。
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白白遭罪。
虞楚黛换好衣裳,跑去高龙启面前,指着自己脖颈和锁骨,道:“陛下,你看,妾身这里都热起了痱子。”
高龙启瞥一眼,白透的肌肤上果然红通通一片。
他看着虞楚黛,等她继续。
虞楚黛清下嗓子,道:“说起来,这事跟陛下也有关系。”
高龙启挑眉,道:“哦?贵妃长痱子,同朕有关系?”
虞楚黛道:“当然。上回要不是陛下吓到妾身,妾身就不至于穿那交领宫装,也就不会长痱子了。所以,此事的源头在于陛下。”
高龙启:“……”他就知道她会这么算。
高龙启看着她故作正经的模样,道:“你直说吧,又想要什么?”
虞楚黛见高龙启如此直白,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每天的冰饮份例,给我加成两碗。”
高龙启道:“成交。”
见高龙启如此直爽,虞楚黛傻眼,立即觉得说少了,亏损巨大,改口道:“妾身说错了,应该是三碗。”
高龙启无情道:“那就仍是一碗。”
虞楚黛忙道:“就两碗,说好的两碗,不准变。”
说完,她就跑去让宫女传话。
没一会儿,御膳房就送来了冰鉴,里头是她心心念念的冰饮。
她欢欢喜喜吃冰饮。
高龙启如平日里那般,坐在贵妃榻上乱翻书。
此等平静,却未能持续多久。
一天后的傍晚,高龙启没看到虞楚黛,准备出门找她。
刚出乾华宫,一只猛兽忽然扑来。
高龙启习武多年,本能反应极快,当即腾空抬起一腿,正中那畜生鼻头。
“混账东西,找死。”
黑虎嗷呜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高龙启这才来得及看清,混账东西是他的黑虎。
而虞楚黛,从黑虎后面走了出来。
她的眼神从震惊转为愤怒。
眼前这高龙启,身手矫捷,目露凶光,一腿就能踢得黑虎嗷嗷哭。
哪里还有丝毫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一切,分明全是装的。
第74章 晋江74
高龙启受伤后,一直在乾华宫中养伤。
虞楚黛寻思着,他平时舞刀弄剑,还总是喜欢出宫溜达,如今闷在宫里养伤,难免无聊。
恰巧,兽园那边来人跟她说,黑虎不知是苦夏还是何故,食欲不振,请她去看看,她便去逗了黑虎半日。
她到兽园后,对黑虎一阵狂撸。
黑虎立即生龙活虎,又是翻肚皮又是打滚卖萌,看来并不是苦夏,而是犯了渴人症。它在兽园中待遇虽好,但宫女太监们并不敢接近它,都是隔着笼子投喂,黑虎形单影只,时间一长就无聊烦闷。
虞楚黛见此,干脆将黑虎带了出来,正好带来陪高龙启玩会儿。
两个的无聊家伙,凑在一起正好。
一路上,黑虎都特别高兴,蹦蹦跳跳。靠近乾华宫时,估计它是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就越发兴奋,往里头扑过去。
谁知道高龙启给它来了一记重踢。
直接踹翻黑虎,惊呆虞楚黛。
事已至此,再是毫无隐瞒的余地。
虞楚黛瞪着高龙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又又又被他耍了。
当初她就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让他自生自灭。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她把脑子里灌满水,都应该想得到,死高龙启那么难杀,一堆叛军都杀不死,怎么可能秒变病秧子?
现在回头想想他那副模样……脆弱,无助,又可怜。
他居然还能如此做作?
被骗的她才脆弱,才无助,才最可怜。
虞楚黛脸色十分难看,一言不发。
场面寂静得只剩风声。
黑虎早已被暴躁主子的气场吓得趴在地上,两只前爪牢牢捂住头。它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知道如果再敢发出声音,高龙启一定会给它一拳。
虞楚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终于憋出来一句,恨恨道:“我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
事到如今,她觉得骂高龙启已经毫无意义,错就错在她自己是个心软的废物,什么鬼话连篇都敢信。
高龙启试图挽救,想了一会儿,道:“贵妃,如果朕告诉你,方才只是回光返照,你会信吗?”
虞楚黛呼吸一滞,“……”
这回不是当她脑子进水,是直接没脑子。
高龙启干咳一声,道:“确实不太可信。朕也觉得不可信。”
没办法,在他的前半生里,他从不需要跟人解释任何事,更不需要浪费心思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在面对质疑时,他都是靠解决提出质疑的人来彻底解决质疑。
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需要他辩解的情况,属实没经验。
虞楚黛被他意图狡辩却仿佛蔑视她智商的行为气得越发厉害。
再跟他说多几句,她怕自己心梗暴毙。
她转身就走,不想搭理高龙启。
高龙启望着她的背影,心情逐渐暴躁,眼光转而投向罪魁祸首——捂住脑袋、瑟瑟发抖的黑虎。
要不是这蠢货忽然窜出来,他也不会功亏一篑。
黑虎:喵喵喵?
他抬脚往黑虎走去,吓得黑虎呜呜嗷嗷。
虞楚黛忽然跑了回来,一把拉住他,“你骗我,关它什么事?”
差点忘了黑虎,真危险。
没等高龙启说话,她冲黑虎招招手,“宝宝跟我走,别理他。”
救星来得太及时,黑虎连忙爬起来,跟着虞楚黛逃出乾华宫。
张泰田远远看到这一切,默默溜走,根本不敢靠近。今晚的陛下,杀伤力太高,他得赶紧通知乾华宫所有人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千万别引起陛下注意。
* * * * * *
虞楚黛回到甘泉宫中后,边泡澡边骂高龙启。
等她出来后,御膳房的小太监们过来送夜宵。
他们抬着两只冰鉴和一只铜壶。
虞楚黛疑惑道:“本宫今晚没点宵夜,是送错了吗?”
小太监回道:“回禀娘娘,是陛下吩咐奴才们送来的。”
虞楚黛鼓着脸,挥手道:“拿走拿走,我不要。”
又给她来这招,真当她没骨气了,随便给点吃的就什么都能一笔勾销。
今天她就要让他看看,她做人也是有原则的。
小太监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可怜道:“娘娘,求您收下吧。传旨的人说了,若是没能送给您,奴才们回去后都得挨罚。”
其他太监们也纷纷跪下,求道:“是呀是呀,求贵妃娘娘可怜可怜奴才们。”
虞楚黛自然是见不得这种场面,除了收下,别无他法。
怪就怪高龙启,明明都是他的错,却要么找黑虎的晦气,要么就借小太监们拿捏他。
手段卑劣,却让她无可奈何,讨厌死了。
虞楚黛看着那些个冰鉴和铜壶,轻哼一声。
收下又如何,她才不吃,连打开都不打开。
小寿子和结香对视一眼,决意帮帮陛下。
结香笑道:“娘娘,你惯爱吃冰饮,且今日两份冰饮份例还没用,若是因为跟陛下赌气而亏待自己的嘴,那可真是亏上加亏呀。”
小寿子立即附和道:“结香说得对。娘娘,您向来为人通透,比谁都清楚,吃好睡好才是人间正道。陛下送来好东西,您吃掉后继续不搭理他便是,这样一来,等于说,陛下双重吃亏,人财两空,而您胜利翻倍。”
虞楚黛听完之后,深觉有道理,夸赞道:“小寿子,你如今进步匪浅啊。”
小寿子笑道:“都是娘娘教导得好。”
结香忙劝道:“娘娘,快看看里头都是些什么吧,融冰后就不好吃了。”
其实自打御膳房的太监们进来,她心里就开始好奇高龙启送的什么东西。
臭龙烦人归烦人,但只要一出手,就从来都是好东西。
她打开冰鉴,里头居然都是南惠正当季的水果,有几种甚至她都没见过。
此时节比之前吃荔枝那会儿还热,这些水果也不是荔枝那种有外壳保护的类型,而是皮薄脆弱,真不知是如何运过来的。
这些东西要是平白放至坏掉,她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又打开托盘上的铜壶,一股子姜味儿和红枣味儿飘出来。
小寿子倒出一碗,笑道:“是老姜红枣炖燕窝,还滚烫着呢。陛下定是知晓您贪嘴,怕您又闹胃疼。”
虞楚黛哼一声,嘴硬道:“我才不会,我又不是小孩子,上回只是意外。”
结香顺着她,哄道:“是,您说的都对。我的好主子,这些个稀奇宝贝,您到底还吃吗?”
虞楚黛哪里忍得住此等诱惑,立即道:“当然吃,小寿子说得没错,就该让陛下人财两空。我全部吃完后,也不会原谅他。”
结香无奈摇头,笑着拿出冰鉴里的果子,摆放出来,切开,放上银签子,让虞楚黛吃。她算是看透了,她的这位主子比她想象中厉害,陛下变着法儿哄还来不及,哪里用得着担心失宠。相较而言,陛下才像失宠的那一个。
水果弄好后,虞楚黛让结香拿出一份,让甘泉宫的宫人们都尝个味儿。虽然每人只吃得上一小块,却已是莫大的恩惠,这种水果,要不是高龙启赏赐,连贵妃都吃不到,更别提奴才们。
结香和小寿子则口福不浅,两个人可以分一份。
剩下的一大份,则全归虞楚黛。
纵然虞楚黛是抱着仇恨之心去吃的,但水果过分好吃,清甜冰凉,着实令人愉悦。
吃完后,再喝上一碗温热的老姜红枣燕窝,刚好消除冰果子带来的寒意,胃里暖暖的。
她漱口就寝,寝宫里冰盆用得足,丝毫不见暑气。
一切都太过美妙,她很快沉入梦乡中。
早上睡到自然醒后,虞楚黛悲伤地发现一个惨烈事实。
她对高龙启……已经全然没了怒气。
“虞楚黛啊虞楚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戏文里那些小姐们,敢爱敢恨,遇上高龙启这等骗子,必定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到结局绝对不会原谅。
而她,只是吃了那么一丢丢水果,喝了点儿燕窝而已,居然就打心底忘了新仇旧恨,觉得高龙启人还怪好的。
她的节操在哪里?
风骨又在哪里?
虞楚黛思来想去,答案是,不存在的。
她倒床叹气。
* * * * * *
高龙启继续命人一天三顿变着花样送美食,她是一顿都没抵挡住。
就这么持续了五天,她已经从内心稍有挣扎,彻底堕落为“今天的饭饭怎么还没到碗里来”。
她忍不住感到一丝忧伤。
她对自己很失望。
结香见状,劝道:“主子,你天天闷在甘泉宫里,会闷坏的,不如出去走走吧。湖中莲花开得正好,听采荷说,还有许多莲蓬,比咱们宫里这孤零零的几朵有意思得多。咱们就出去散散步,瞧个热闹吧?”
虞楚黛点点头,听上去还不错。
她在南惠时,出门不方便,印象里,还是很小的时候去外边儿坐船游湖过,还记得湖泊广阔,莲叶田田,莲花清香,令人心旷神怡。北昭王宫的湖泊还挺大,若逢莲花盛放,泛舟湖上,应该颇有趣味。
一行人到达湖边后,莲叶接天,莲花摇曳,其间散布着无数莲蓬,可可爱爱。
水面上,莲叶间,居然有一艘画舫,缓缓随波而流。
此画舫颇为精致秀丽,窗户上描绘着花鸟山水,一看就知出自名家之手。屋檐上,挂着竹枝做成的风铃和各色流苏,风雅活泼。
北昭民风粗犷,并不流行这种画舫,南惠那边湖泊多,达官显贵们倒是喜欢弄个画舫,泛舟湖上。
虞楚黛心想,难不成是哪个南惠妃嫔弄的?但此等画舫,价值不菲是一说,即使有钱,也得有工匠来做才行,妃嫔不经过高龙启允许,肯定弄不来这么大一艘船。
她乍然灵光一现。
莫不是……高龙启的新宠?
这般一想,逻辑就通了。
高龙启喜结新欢,所以人家才能有这么大阵仗。
虽说她对失宠一事,早有预料,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心里还是难免不舒服。
罢了,男人就这样,还能指望个什么呢?
虞楚黛冷冷撇过脸,对结香道:“回宫。”
结香不明就里,贵妃方才还高高兴兴,怎么忽然变脸。
她道:“主子,这里多好玩儿啊,还有画舫,真稀奇。这么大的阵仗,估计除了陛下,也不会是旁人。您打个招呼,也上去看看吧。”
虞楚黛心道,高龙启长得虽秀气,内里却糙得很,才不会喜欢这种画舫,如果他乘船,一定会要战船。
若是此时他也在船上,只能是受那新宠邀约。
人家情投意合,泛舟游湖,她去凑什么热闹,也太自讨没趣了。
虞楚黛懒得多说,直接转身往回走。
她闷头走着,忽然脑袋一痛。
抬头一看,竟是撞到了高龙启。
他搂住她的腰,将她扶稳。
第75章 晋江75
高龙启道:“贵妃窝在甘泉宫里几百年不肯出门,今日竟也来游湖,甚巧。”
虞楚黛见是他,拉下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行礼道:“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礼貌意味着疏离,显然对他有意见。
高龙启听结香说,这几天虞楚黛心情挺好,按照他的设想,应当是将人哄得差不多了,不知此时她为何又如此不待见他。
未等高龙启说话,虞楚黛又道:“陛下既然要泛舟游湖,妾身便不打扰了,妾身告退。”
高龙启握住她胳膊,道:“王宫里的湖够大,多一个贵妃,也容得下。”
虞楚黛听出他留自己,越发生气,臭龙还挺猖狂,直接道:“陛下,妾身自己识趣告退,你又何必留人?今日既然同佳人有约,便好好跟人家玩儿,妾身可不愿意横插一脚。”
高龙启对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平白无故地,忽然提什么佳人有约。
恰好此时,湖上画舫朝他们站着的地方泊来。
高龙启瞥上一眼,唇角扯出点笑来,继续拽住虞楚黛,不让她走,道:“贵妃说得是,不过朕今日,就想贵妃留下相陪,你该很清楚朕的性子,朕想留,你走不了。”
虞楚黛气闷,连陛下妾身这种礼仪称呼都端不住,道:“你好不讲理,你要跟其他女子玩,你玩儿就是,让我留下看算怎么回事。”
什么人啊这是,纯纯是欺负她。
高龙启强势不改,依旧道:“朕不讲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如今朕有了新宠,你作为贵妃,按照宫规也该接见下,以后也好多加照顾。”
虞楚黛见高龙启拿宫规来压自己,心里拔凉。
男人变心果真是又快又残忍。
既是如此,以后他当他的皇帝,她做好她的贵妃,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虞楚黛道:“既是如此,好啊,见就见。”
她甩开高龙启的手,站在岸边,同他一起望着那只慢悠悠靠近的画舫。
高龙启笑道:“贵妃,你可要看清楚了。猜猜看,里面的人同你相比,谁更漂亮?”
虞楚黛冷哼道:“当然是画舫中的妹妹更漂亮,陛下看上的新欢,妾身可不敢比。”
高龙启敛眸瞥向虞楚黛,道:“也是,朕看上的人,当然是美若天仙。”
虞楚黛撇开脸,看到他就烦。
画舫靠岸,摇晃几下后,船舱门帘被掀开,从里头钻出个大黑胖子来。
虞楚黛盯着那胖子,陷入呆滞。
大黑胖子跳上岸,冲高龙启和虞楚黛行礼,继而朝高龙启禀报道:“陛下,画舫已经检查过,也试用过,一切都没问题。”
高龙启大笑起来,问虞楚黛道:“贵妃,如何,朕的新欢是不是比你美上许多?”
虞楚黛:“……”
大黑胖子瞠目结舌。陛下说自己是他的新欢!
哎呀,他只是个工匠,从没想过居然还会遇上这种事情……要做吗?以前他以为只有小白脸可以当男宠,没想到自己这类型也会有此机遇。如果陛下真的好这口,他是不是不能拒绝啊……
虞楚黛被大黑胖子的心声污染到,连忙让他回自己的工坊领赏去,立刻消失。
捣乱的人走后,现场再度沉寂。
高龙启望着虞楚黛道:“贵妃,今日的醋,味道可还醇厚?”
虞楚黛脸上的尴尬藏都藏不住,一言不发,只想逃离现场,却被高龙启拉住手腕。
恰巧,张泰田一行人到达湖边。
见高龙启和虞楚黛在一起,张泰田赶忙跑过来,行礼笑道:“倒是巧了,陛下让奴才去甘泉宫请娘娘泛舟游湖,奴才巴巴跑过去,扑了个空。没想到,您倒先来这边儿了。”
虞楚黛听完这话,看向高龙启道:“这画舫,是做来给我玩儿的?”
高龙启瞥一眼画舫,嫌弃道:“朕喜欢艨艟,打水战往岸撞去时,直接能撞死一堆人。像这种弱不禁风跑得又慢的小船,若不是为了给你,朕才懒得让人做。”
虞楚黛嘴角往上翘,她拼命压住,努力装淡定。
不能笑,她不要面子的吗?
自然,这一切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都逃不过高龙启的眼睛。
他长腿一伸,站到画舫上,冲虞楚黛伸出手,“贵妃,过来。”
虞楚黛刚打算伸,又急忙缩回,捧着自己的手,打量高龙启,眼神防备。
高龙启抬抬下巴,示意虞楚黛看看张泰田身后的宫人们,都是御膳房的人,手里拿着食材和烹饪器具等物。
高龙启道:“他们也要上船。这么多人在,朕能对你做什么?”
虞楚黛觉得也是,青天白日,还有这么多宫女太监,高龙启虽然性子阴晴不定有点儿疯,但并非南惠帝那种好色饥渴之人。
她握住高龙启的手,跳上画舫。
* * * * * *
天晴朗,湖水碧透,莲叶繁盛,莲花清香。
宫人将画舫划到湖心后,便收起船桨,任画舫随波逐流,缓缓而行。
御膳房的人则开始做些应季小食。
湖水中游鱼众多,傻乎乎跟在画舫旁,吃投喂的饵料。小太监随手一捞,就捞上两条鲫鱼来,手脚麻利收拾一番,将鱼交给御厨。
虞楚黛在船头赏花,忽然闻到一阵烤鱼香。
是地道的南惠烤鱼风味。
是她每年夏季都求哥哥去给她买回来解馋的季节限定烤鱼。
她闻着味儿跑去船尾,果然看到厨子正架着炭火烤,油滋滋,香喷喷。
旁边还有御厨在做甜品和点心。他们就地取材,现摘莲花、莲叶,以及莲蓬入菜,最是应景。
烤鱼做好后,虞楚黛尝上一口,鲜得双眼发光。
现烤的和打包的,味道差距这么大吗?
当初哥哥带回来的鱼,她已觉是人间美味,今天尝过这鱼,又觉得自己以前见识还是浅薄了。
这鱼肉质鲜美,佐料麻辣爽口,吃得她停不下来。
她吃掉半条后,才想起船舱中的高龙启。
高龙启没耐心吃鱼,这种多刺的鲫鱼,他更是懒得搭理。
虞楚黛夹下一块鱼肉,挑去刺,拿进船舱给高龙启尝尝。
她拿筷子将鱼送到他嘴边时,忽然想到,自己怎么又跟他好上了?还喂鱼给他吃?
在她疑惑时,高龙启吃掉了这块鱼肉。
虞楚黛默了一会儿,道:“陛下……这块鱼,是你抢的。不是妾身主动送的。”
高龙启:“……行,是朕抢的。”
虞楚黛听完,心里舒服许多,傲娇笑笑,走出船舱。
没一会儿,她又进来,手里端着个小盘子,里头是一小块用荷花花瓣制成的荷花酥。
高龙启明白她的意思,道:“懂了,这也是朕抢的。”
虞楚黛噗嗤笑出声来,将荷花酥递给高龙启。
她也很想忍住,变得高冷点儿,可是投喂挑食怪实在太快乐,她控制不住自己。
来回玩闹几次后,御厨那边的菜品已做好,送到船舱中来。
莲花莲叶宴,虞楚黛大饱眼福和口福。
菜品都做得精巧压制,配色淡雅,气味芳香,吃得人口齿留香,仿佛也变成了朵莲花。
高龙启随意品尝几口后,便不再动筷,兀自喝着莲叶茶,看虞楚黛吃东西。
她总是吃得好睡得好,开开心心的,偶尔跟他闹脾气,也往往是虚张声势,故作高冷,其实特别好哄。
他忽然将她往怀中一带,低头吻上去。
她刚刚喝了冰镇的莲子羹,唇齿间带着点儿淡淡的莲香。
这个吻很短,才刚碰了下,虞楚黛便一把推开他,慌忙朝外头看去。
宫人们都在外面啊,时不时会进出做事……
“这么多人在,别闹。”虞楚黛脸颊染上红晕,把本该恶狠狠的警告说得气势全无。
高龙启朝外瞥一眼,喊道:“张泰田。”
张泰田闻声入内,“陛下有何吩咐?”
高龙启淡淡道:“人太多,都退下。”
张泰田秒懂,遮上船舱帘幕,朝外走去。
没一会儿,外头接连传来扑通扑通落水声。
虞楚黛跑出去看。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来一句诗。
一只青蛙两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船上的宫人们,竟然全跳进了湖里,往岸上游去。
看得她目瞪口呆。
她扭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高龙启,指着那些人,道:“这也行?说跳就跳?”
高龙启习以为常,道:“游泳是保命的技能,而在宫里当差,保命则是最重要的事。”
虞楚黛望着水里的张泰田,担忧道:“可张公公都六十多了……这不太妥当吧……”
高龙启道:“夏天游水,有利于身心健康。人家老当益壮,用不着你操心。”
虞楚黛:“……”对宫中的险恶以及高龙启的任性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高龙启露出个笑来,握住她的手腕,道:“贵妃,现在,就只有你和朕了。”
她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眸,躲闪开目光。
画舫随风飘荡,恰在此时,行至一片莲叶莲花间。
虞楚黛推开高龙启的手,走到船头边缘,伸手去够一朵莲花,想摘下来。
高龙启将她拉回来,折下那朵浅粉色莲花,又另折了几支盛开的莲花,一并扔给她。
虞楚黛接过莲花,指着个大莲蓬,道:“还想要那个。”
高龙启看看,一跃而起,足间点水,动作迅捷。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那只莲蓬。
虞楚黛默默接过。
她回到船舱中,将莲花放在桌上,剥开莲蓬,吃里头的莲子。
嫩嫩的莲子,滋味清甜。
高龙启坐到她身旁。
她剥出一颗,塞进他口中。
画舫胡乱随风而行,误入藕花深处。
茂盛的莲叶莲花,遮蔽住天光云影,船舱中顿时昏暗。
细碎的阳光,随着风,随着莲叶的摆动,斑驳在二人身上。
高龙启将手扣在虞楚黛脖颈后,低头覆上她的唇。
他亲得很缓,很悠闲,像湖中的那些嬉戏于莲叶间的游鱼。
她手中捏着那只剥掉一半的莲蓬,不知所措。
但是,并不想躲开他。
高龙启摸到那只莲蓬,将其随意扔去一旁,拉着虞楚黛的手,放在自己腰间。
他低声笑了下,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悠悠,一步一步,缓缓深入。
直到她喘不过气来,软软瘫倒在锦垫上,他才停下,给她一丝舒缓。
然后,继续。
她搂住他的脖子,望着船舱顶上,从流水上映照出的波光。
波光随着湖水流动而摇晃。
耳畔,是水波荡漾的声音,还要画舫行进时,压倒莲花莲叶,茎枝折断的声音。
游鱼时不时跃出水面,再扑通落水。
她对上高龙启的眼眸,抬手摸摸他的睫毛,露出个笑来,缓缓闭上眼睛。
第76章 晋江76
黄昏时分,余晖夕照,浮光跃金,水波粼粼。
连风都变得温柔。
莲叶莲花,随风缓缓摇晃,仿若美人翩翩起舞时的裙裾。
画舫亦如一方莲叶,轻摇慢晃,浮沉湖间。
忽然,画舫一阵颠簸。
虞楚黛受惊,本能瑟缩一下,紧紧抱住高龙启。
高龙启闷哼一声,抬眼朝前边儿瞥去,道:“是画舫撞在了湖中石塔上。”
他声音低沉,微微带些喘息。
说完,他嗓音中带上点儿笑,道:“黛黛,轻点。”
虞楚黛疑惑看向他,转而脸色爆红,抿唇不语,掩耳盗铃般看向窗外的璀璨霞光。
高龙启将她的脸掰回来,朝向自己,“不准分神。”
她无可奈何,眼眸中却含有笑意,想起刚进宫前的一次黄昏。
那时,她还住在合欢苑。
他睡在她身旁,夕阳余晖映照在他的脸上,就如此刻这般。
只是那时,她从未想过,她会同这个人,亲密至此。
虞楚黛仰脸碰下他的唇,飞快离开,露出个笑来。
此番再无初次那会儿的疼痛,反倒颇为愉悦,她闭上双眼,同他交颈相缠,随他浮沉。
沉醉不知归路。
* * * * * *
待到云销雨霁,已是明月高悬,银辉千里。
虞楚黛捡起被扔在一旁的衣裳,掀开船舱窗户的帘幕,往外探出脑袋。
画舫飘荡在湖心,月光之下,湖水宽阔无垠。
虞楚黛瞧着月至中天,道:“竟然这么晚了。陛下,我们怎么回去,你会划船吗?”
她扭回头,看向高龙启,忍不住将他的外袍捡起来,给他披上。
咳咳,虽说早已坦诚相待过多次,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还是穿上的好。
高龙启将虞楚黛替他裹紧的衣襟扯开,道:“热。”
虞楚黛弯腰走出船舱,朝他伸出手,“陛下出来吧,外面风大。”
高龙启随她出去。
虞楚黛站在船头,湖风清凉,水天皆沉浸在夜色中,景色甚美。
她坐在船边,将赤裸的双脚浸在水中拍水玩儿,道:“陛下,要不我们今晚就在画舫睡一夜?我还不想回去。”
高龙启点头应允,亦是坐在她身侧,搂住她的腰,道:“你坐稳,当心落水。”
虞楚黛闻言,拍水的动作才消停下来。
她将头靠在他肩上,静静享受月色与湖光,呼吸间皆是莲花清香,与他熟悉的味道。
夜色安宁,心中亦是安宁。
* * * * * *
快乐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夏日的纱裙和冰饮一一隐去,秋风萧瑟。
北昭地处北方,秋季来得又快又猛,一场秋雨一场寒。
而在北昭以北的塞外,则已入冬。
据高龙启写回来的书信看,前些日子还下过雪。
虞楚黛看完信,将信折叠好,收进一个专门用来存放他信件的小匣子中。
高龙启于半个月前,率兵去了塞外。
塞外的蛮狄,逐水草而居,每年冬季,草原变为荒漠,牛羊缺乏粮食,导致那些蛮狄难以过活,便常常南下抢劫。
北昭边境,深受其害,不堪其扰,历代北昭帝王都得抗击蛮狄。
今年气候异常,塞外入冬奇早。前几天还是炎炎夏日,骤然降温下霜,冻死牛羊无数,因此蛮狄们的劫掠越发凶狠。
虞楚黛有些担心,问传信的暗影侍卫道:“陛下如今状况可还好?”
暗影侍卫道:“回禀娘娘,陛下南征北战,都是常事,从前陛下也经常领兵亲征蛮狄,每每都是凯旋。蛮狄只是烦扰不绝,但于陛下而言,不足为惧。陛下说,得空时会多给娘娘传信,娘娘不必担心。若是娘娘在宫中有何需求,都可告诉张公公和碧芳嬷嬷。估计不出两个月,陛下就能回来。”
虞楚黛点点头,高龙启说话向来算话,他既然估计两个月,她心里便有了底。
她拿出纸笔,写上几个字。
“妾身一切安好,勿念。”
末尾处,画了颗虎头。
虞楚黛将信折起来,交给暗影侍卫,又让结香拿来一包金叶子,一些伤药,一并赏给他,道:“这些你都带过去。假如陛下受伤,你就将药膏给他,说是本宫叮嘱的。”
她心中,自然希望他不要受伤。
暗影谢过虞楚黛,收好东西告退。
虞楚黛躺在床上,有点想高龙启。
她已经很习惯他在她身边。
不过……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
比如说,她可以找朋友们玩一玩。
虞楚黛叫来小寿子,让他准备好软轿,明日去宫外林城府邸,将黑白珍珠接进来。
虽说高龙启对她很是纵容,她在宫里称得上是自由自在,但他对黑白珍珠还是不太待见,他在宫里时,她没办法让她俩进宫。
除去黑白珍珠,高龙启还对文人,尤其是夫子,有着异常执着的敌意。
就很莫名其妙。
他对自己的渣破天际的父皇和母后没那么恨,从不见他提起或抱怨他们一句,可只要碰上“夫子”,他就会冷言冷语,阴阳怪气。
她充分怀疑,他必定是读书时不受教,被夫子之类的人狠狠折磨过。
要怎样的折磨,才能让他这么恨?
虞楚黛不敢再想下去,比高洄和苑倾加起来还变态狠毒的人,想想都可怕,瞬间对高龙启的同情进一步加深。
北昭宫中,果然卧虎藏龙,没点子变态在身上,都不配在宫里谋职过活。
她不再想那夫子,躺在床上,改道畅想明天的姐妹茶话会,不知道黑白珍珠又积攒了些什么新八卦。
她心情颇好,哼着歌入睡。
* * * * * *
次日中午,黑白珍珠进宫来。
虞楚黛与二人久违相见,高兴不已,让御膳房将从早上起就开始准备的御膳呈上来。
二人正要行礼,虞楚黛赶紧免礼。
她望着小白鼓起的肚子,笑道:“我知道你月份大了,跟小寿子嘱咐过,若是你不便前来,就不用过来。”
小白笑道:“如今这个月份,胎相已稳,不妨事。我平时自个儿也喜欢到处玩儿,闷在家里无聊死了。刚好娘娘唤我进宫,我求之不得。”
虞楚黛笑道:“那就好。如今陛下不在宫里,林城也跟着他出征去了塞外,你们便也不用赶着回去,就在宫中住着,好好玩几天。免得跑来跑去,劳累伤身。”
黑白珍珠自然是愿意。
御膳房的饭菜送了过来,一一布菜上桌。
色香味俱全,皆为珍品佳肴,竟然还有东沧国特有的菜品。
虞楚黛道:“这些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还特意让御膳房多做了些东沧国的菜肴。你们尝尝是否地道。”
小黑尝过,感动得快要流泪,道:“地道!就是这个味儿。东沧呜呜呜,我的东沧呜呜呜……”
虞楚黛不料小黑会忽然哭起来,不知所措道:“就是吃个菜,也不用这么感动吧……”
看来那个东沧的厨子,确实够地道,过于地道。
小白哈哈笑道:“娘娘别慌,小黑刚有孕不久,情绪不稳定,动不动就会哭上几嗓子,你别搭理她,过一会儿她就自己好了。”
虞楚黛呆呆点下头,道:“是这样啊……还真是神奇……”
果然如小白所言,没一会儿,小黑就恢复如常,说说笑笑,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两人吃吃喝喝,不亦乐乎,纷纷夸赞宫里的饭菜好吃,陛下对虞楚黛盛宠空前。
虞楚黛看着新奇,道:“听说怀孕的女子,容易呕吐,还特别挑食,你们俩倒是没这毛病,瞧着胃口挺好。”
小白笑道:“是,我们姐俩算是幸运,都没吃多大苦头。”
小黑看看虞楚黛,促狭笑道:“娘娘可有好消息?”
虞楚黛微愣一下,摇摇头,笑道:“还没。”
她前天癸水才走,并未有身孕。
小白想了想,道:“陛下宠娘娘,我们都看在眼里,若是此时,娘娘有孕在身,生下个龙子,以陛下对娘娘的宠爱,这孩子必定会被封为太子,而娘娘也会顺理成章,获封皇后。即使生下的是公主,那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他亦会如珍似宝,也对娘娘越发宠爱。”
小黑点点头,道:“对啊。娘娘,咱们姐妹间,不说外人话。不瞒你说,我有身孕后,不方便侍奉,林城那厮按捺不住,就找了小妾。我和小白心里自然是不高兴,可于情于理都管不了,只能由着他。等孩子生下来后,再慢慢打算吧。”
虞楚黛没想到林城竟然这么快就纳了妾,但想想看,人家只是在高龙启面前是个臣子,在外,则是位高权重的将军新贵,下边儿的人上赶着巴结,免不得送金银送美人,黑白珍珠闹着抵挡过一次,并不意味着能抵挡过每一次。
见虞楚黛神情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小白笑劝道:“娘娘,我们也就是说说自家的私事,您倾国倾城,独得圣心,自然与我们不同。”
虞楚黛听完,笑道:“不,你们说得在理。人心如此,人性如此。我并不是为自己担忧,只是在想,当初让你们嫁给林城,是不是做错了。”
小白笑道:“当然没有。我们姐妹能有这么好的归宿,一直都很感谢娘娘。说实话,陛下的性子,没有娘娘你的本事,一般人扛不住。我们在宫里整日忐忑,出嫁后感觉浑身都松快了。再说起林城,他得陛下重用,前途无量,我们可以安享富贵。他性格温和,待我和小黑很好,至于说纳妾,这种事,嫁给谁都一样。您自己想想,整个临京城中,哪个达官显贵没有妾室?连穷乡僻壤里有钱点儿的乡绅都免不得养几个小老婆。”
小黑亦是点头附和,道:“小白说得对。我和小白自幼在宫里长大,对这些都是司空见惯。拦得住就拦,拦不住,就好好摆好自己的位置,等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孩子,把持住后院,稳固好自己的地位,便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虞楚黛对二人心生佩服,笑道:“你们倒是厉害。若换作是我,我定然做不到你们这么好。”
小黑笑道:“没关系呀,娘娘有福气,陛下虽有后宫佳丽无数,但宠爱的也只有你一个。至于身孕,缘分到了,自然会有。到时候,我和小白都生过了,有经验,就进宫来侍奉娘娘。想来陛下也会看在娘娘和孩子的份上,准许我们入宫。”
虞楚黛笑着点头。
三人又说了些宫里宫外的趣事,下午则去织造坊挑选衣裳首饰。
黑白珍珠留在宫里住了十来天,期间,张泰田还从宫外叫了班说书唱戏的人进来表演,颇是有趣。
高龙启知晓她爱看那些,如今他不在宫中,特许碧芳和张泰田帮忙置办些新奇活动供她消遣。
等黑白珍珠出宫后,天气也越来越冷,虞楚黛便不如先前那般活泛,开始窝在甘泉宫中看话本。
高龙启给她寄过两次信,看内容,他一如既往嚣张,将蛮狄狠揍了一顿,再过一个月就能回来。
她见此,心里安定许多,每日泡泡温泉,吃点心,看话本,清闲惬意。
若说有什么不好,便是心悸气闷的症状,比从前频繁许多。
她找太医们看过许多次,太医们除了建议将药加重剂量外,并无其他新方。
一日早上,她正在梳妆,忽然心脏抽痛,继而口中腥咸,竟然呕出一口血来。
她以手捂住,掌中,血色鲜红。
结香吓得梳子落在地上,立刻要去找人传信给陛下。
虞楚黛一把抓住她,道:“陛下在外征战,正是忙碌之时,让他知晓此事,除了徒增心烦,也无其他用处。况且我这病是宿疾,陛下走前,又大张旗鼓重金寻医过一次,还是没有找出确切病因来,因此他赶回来了也没用。你别慌,去叫小寿子将院判和另外几个新入宫专治心症的太医传过来替我诊治。注意别声张,只当是寻常问诊。”
结香点点头,连忙去传话。
虞楚黛将染血的手洗干净,拿起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迹。
她算算日子,如今重阳已过,距离她的生辰,还有不到四个月。
她不是没有过心存侥幸。
这半年来,她怀疑,是不是当真就是小时候遇到的江湖术士误诊胡说。
高龙启替她找了那么多名医,没有一个人,说得同那术士一样。
每一个大夫都说,她只是心脉比常人弱一点罢了。
她听得都快觉得,确实如此,毕竟她除了偶尔的心悸难受,并没有很严重的病状。宫中饮食和药物滋补都齐全,她亦是觉得自己身子还不错。
可是今日,她竟会呕血。
此等症状,前所未有。
第77章 晋江77
院判和两位心症太医,以及一位经验老道的资深太医,很快赶来,一一对虞楚黛进行诊断,说法大差不差,心脉紊乱,心脉微弱云云。
虞楚黛对他们的说法,都能背下来了。
她拿出方才擦过血的帕子,让太医们过目,道:“这上面的血迹,是本宫方才吐的。”
雪白丝帕上,鲜红点点,触目惊心。
太医们纷纷跪下,一身冷汗道:“臣等无能,求贵妃娘娘责罚。”
他们身为大夫,比谁都清楚,呕血这种症状有多严重,普通疾病不会有此表现。可贵妃这病,着实诡异,他们已经应对了大半年,就是看不出端倪来,陛下几次三番重金寻求天下名医,那些人亦是束手无策。
虞楚黛听到他们的心声,便详细告知近期自己的身体状况,又让他们一一给自己望闻问切,再诊一次。
辛苦折腾过后,太医们商议讨论一番,自觉跪在地上,叩首而不敢起。
院判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伏地道:“娘娘,臣等医技浅薄,臣等有罪。”
虞楚黛知晓这些人并非有心渎职,一旦她有事,高龙启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比谁都想治好她的病,只可惜,已是黔驴技穷。
虞楚黛屏退其他太医,单独留下院判。
院判紧张不已。
虞楚黛道:“院判,起身说话,赐座。”
院判不敢,依旧跪着,羞愧道:“娘娘,微臣着实无能。”
虞楚黛道:“我知道,此事你已尽力。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症状之类,皆不明晰,你们诊断不出来,陛下找的民间大夫们,也诊断不出来。你年纪也大了,坐着说话吧。”
院判这才敢起来,坐下后,道:“娘娘,说句实话,您当前喝的药方,微臣们研究过,觉得此药方颇为诡异,有些药物寻常,却也说不上难得,可按照此方,凑在一起,竟然效果奇佳。药方里的搭配,路数同寻常医者不同,臣等断然配不出来。不知娘娘从何得来此方?若是能找到这人,娘娘的病,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以陛下的本事,无论这人在哪里,都能掘地三尺,给他找出来。”
虞楚黛道:“此药方是多年前,我还在家时,家人替我寻找的江湖术士所配。我还记得,那位术士当时已是耄耋之年,老态龙钟,我娘扶着他才勉强能走路,恐怕如今,已驾鹤西去。纵然他还在世,怕是也难,他跟我家父母说过,他只能开药方替我续命,至于根治,怕是无力回天。”
院判听后,深深叹气,心里开始哀悼自己的命运。若是贵妃出事,不知道陛下会如何迁怒他们太医院众人。
贵妃道:“院判大人,我吐血的事,先不要告诉陛下。”
院判惊讶,道:“这、这恐怕不行,陛下交代过,娘娘的一切状况,都需呈报。”
虞楚黛道:“你们如旧呈报便是,反正查来查去,都是那几句话来回说。在病历中加上一句吐血之症,难道你们就会治了?还能有什么其他用途?总不能是告知陛下一声,让他做好眼睁睁看我去死的心理准备吧?”
院判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根本搞不懂这个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贵妃的心症和陛下莫名其妙的浑身剧痛一样,都是疑难杂症,查无所查。若是陛下知晓贵妃病症加剧,恐怕只会暴怒难遏,他才不是提前告知一声就能给太医院免责的主儿。
虞楚黛看出院判心思,道:“你心里很清楚下场。所以,按本宫说的去做。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清楚,恐怕非长命之人……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听本宫的,本宫会寻个时机,为你们太医院众人,求个恩典。陛下应当会给本宫几分薄面。”
院判惊愕。
惊愕过后,他跪在地上,对虞楚黛叩拜。
“娘娘……”
他本想说几句“娘娘多虑,切莫忧思伤身”之类的话,却又觉得,说这些假话,浑然无用。
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穷苦百姓,在命数面前,说什么漂亮话,都是无用。
上天要带谁走,人间便留不住。
他是大夫,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院判重重磕了三个头,“微臣,替太医院众人,谢过娘娘大恩大德。”
虞楚黛屏退院判,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苍白的面容和唇色,拿起胭脂,点在指腹,慢慢妆点。
此刻,她的内心很平静。
她自小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江湖术士从前也诊治过几例类似的心悸病患,男女都有,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且往往因为忧思惊惧或各种意外刺激而早早离世。
术士的原话是,活不过十八岁,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事实上,在她之前的那些病患,十四五岁便已辞世。
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家中关爱养护,以及她异于常人的稳定心绪。
已是幸运之至。
纵然有过侥幸心理,但事到如今,她没什么不敢面对。以后,她再也不说那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是江湖术士,人家明明是神医。
忙了一整上午,连早膳都没吃,腹内唱起空城计。
虞楚黛叫来结香传膳。
饭菜送来后,虞楚黛照常吃吃喝喝,结香和小寿子则在一旁愁眉不展,担心她的病情。
虞楚黛道:“刚才太医们也都看过,说是秋季生躁所致,没什么大事,多喝点润肺去火的东西就好。你们不必担心。”
结香和小寿子闻言,轻松一些。
但小寿子懂点医术,道:“可是,只是因为季节转变就生躁得吐血,也太严重了。况且如今已不是初秋,近来下雨也挺多,并不干燥。”
虞楚黛道:“你们北昭的雨,再多也比不过南惠,我在南惠长大,当然会觉着干燥。你有空在这里担心,不如多给我熬煮些秋梨枇杷水。”
小寿子笑道:“主子说得是,奴才这就去办。”
虞楚黛又冲结香道:“你去给我做些润肤的香膏和香露,多准备些,我最近浑身都觉得干,我这里有个古方,你按照方子做。”
她拿出纸笔写下来,材料难得,步骤繁琐。
结香收下看看,笑道:“还真是个精细物什,不过主子放心,奴婢一定给您做好。”
两人走后,虞楚黛才松口气。
给他们都安排点事情做,免得整日胡思乱想,忧心忡忡。
她望着桌上饭菜,色香味还是那么诱人,低头继续吃饭。
* * * * * *
宫里的日子悠闲舒适,虞楚黛每日仍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一如往常。
秋季没什么好风景,风雨萧瑟,枝叶凋零。
她让人给枯树枯枝上扎上红绸带和做成柿子形状的小灯笼,看上去便热闹欢快许多。
一个月后,高龙启如期归来。
北方本就寒冷,今年的雪又下得格外早。
收到消息后,虞楚黛披着厚厚的红色斗篷,双手捧着个小暖炉,在宫门口等待高龙启。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疏疏落落的飞雪中,高龙启银甲玄披,手持惯用的那柄陌刀,策黑虎而来。
他逐渐靠近,一跃而下,动作利落。
看来,身上没受什么重伤。
高龙启大步流星,朝虞楚黛走去。
隔着风雪,她红妆昳丽,笑意盈盈。
高龙启端详一番,道:“贵妃今日还特意打扮了一番,难得。”
虞楚黛笑道:“迎接陛下凯旋,自然得打扮漂亮些。”
高龙启亦是笑了,道:“贵妃不施粉黛亦已足够动人。风雪交加,你素来怕冷,何必出来相迎,在宫殿里等着朕便是。”
虞楚黛笑而不语,因为想早点见到他啊。不过,她才不会说出来,他这人惯爱骄傲,此话一出,必定会越发嚣张,时不时拿来揶揄她。
高龙启牵过她的手,往乾华宫走去。
黑虎许久未见虞楚黛,跟在后头拿脑袋拱她求撸,呜呜嗷嗷叫得可爱。
虞楚黛摸摸它的大脑袋,将它一并带去乾华宫里。
* * * * * *
高龙启行军多日,一身风尘,回到乾华宫后,先去温泉里洗漱换衣。
等他回来时,只见虞楚黛在院中陪黑虎玩闹,喂它吃东西,一人一虎,嬉笑欢腾。
他倚在门边,看了许久,才叫虞楚黛进来用膳。
寝宫中,已备好小宴。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这种凯旋宴会,都是在大殿召开,用来犒赏功臣将士们,众人饮酒作乐一整夜。
但此番高龙启懒得搭理那些人,只想跟虞楚黛安安静静待着,便特意叮嘱过张泰田做如此安排。
虞楚黛如往常般给高龙启夹菜,两人边吃边说起塞外战事。
战事还未完全平息,高龙启是提前回来的。
虞楚黛道:“听张公公说,往年有时一打就是三个月,这回妾身本来也以为陛下会晚些回来。”
高龙启道:“往年没事做,在哪里都一样。今年既已答应了贵妃,定下归期,朕自然不会失信。”
虞楚黛听得心中一动,旋即笑笑,揶揄他道:“妾身可是知道陛下有多言而无信,早年间收了南惠和东沧的岁贡,转身又去打人家。今日陛下竟会如此讲道义?难得。”
高龙启理直气壮道:“偶尔想讲,就也讲讲。况且,贵妃跟那些人不同。”
虞楚黛道:“战事未歇,那陛下还会回前线去吗?”
高龙启道:“朕已部署过,后续军情军务会有人快马送到宫里处理。非特殊情况,朕应当不会再去了。”
虞楚黛笑着应下,饭菜吃得差不多,便给他斟杯秋梨茶消渴,命宫人们将残羹剩饭撤走。
高龙启饮下,指尖敲击空空的杯盏。
吧嗒,吧嗒,吧嗒。
安静的寝宫内,只有他敲杯的声音,以及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微弱的火花炸裂声。
他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静静看着她。
用过餐食,她唇上的口脂已褪去。
高龙启指尖点了下她的唇,道:“唇色比之前还淡,脸也清减了些,看来宫人们没照顾好贵妃。”
虞楚黛摸摸自己的脸,随口胡诌道:“兴许是癸水刚走……才颜色欠佳……”
高龙启存疑道:“癸水?朕记得不是这个日子。”
虞楚黛惊讶,他这人还真是仔细得过分,居然连她癸水的日子都记得……她自己都经常记不住。
她道:“有时候日期没那么准。”
高龙启轻轻叹口气,将她抱去床上,自己也上床,抱住她,合上双眼。
虞楚黛闷笑出声,“陛下在失望什么?”
她如今能分辩他的一些小情绪,他压根没睡着,且心情欠佳。
高龙启不理她。
她往他怀里蹭蹭,捏起他的一簇头发,在他胸前轻挠。
高龙启抓住她作乱的手,恶狠狠的语气里透出些无奈,道:“不准再闹。否则,朕可不能保证放过你。”
虞楚黛趴在他胸膛上,小声道:“也没人求你放过……”
高龙启朝她看去,眼神不善,“贵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虞楚黛笑了下。
她知道他是替她考虑。
她身子骨娇弱,刚结束癸水,他不想在这时候欺负她。两个月没见,他如此克制,已是煎熬,而她却主动黏黏糊糊,他肯定在腹诽她混账。
只是癸水刚走这话,纯属她胡说,给自己的苍白找个借口罢了。
虞楚黛搂住高龙启脖子,道:“知道啊……就是……想你了。”
高龙启翻身将她压下,既然自投罗网,那便别怪他不客气。
虞楚黛抿唇,笑意不减,轻轻吻在他唇上。
* * * * * *
高龙启回来后,两人凑在一块儿,又如往常一样。
寻医之事,高龙启就没停过。这次去塞外打仗,他还特意从俘虏中将大夫们挑了出来,带回来给虞楚黛看病。
然而,依然是未见进展。
虞楚黛只劝他放宽心,慢病慢治,急求不得。
北昭的冬雪纷纷如鹅毛。
一夜大雪过后,高龙启命人取出夏季那会儿用过的画舫,重新拿厚皮毛装点一番后,带虞楚黛去泛舟游湖。
冬日之景,与夏季截然不同。
湖中亭台石塔都积上厚厚一层雪,天地皆白。
残留的几支枯瘦莲叶上,亦是堆着雪,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落寞孤寂。
船舱中却不孤寂。
红泥小火炉上煮着热乎乎的奶茶,是高龙启让人学着塞外那些人的饮食做的。虞楚黛最喜欢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专程带回来给她试试。
桌上放着糕点,因桌下有炭火盆烘着,糕点可以保持住温热。
游湖赏雪,幸甚至哉。
不过,高龙启也不能时时陪着她玩儿,虽然塞外那些蛮狄造不成大气候,但毕竟战事还未完全平歇,高龙启得处理军务奏折。
虞楚黛也乐得清闲,他不在时,她就在甘泉宫里自娱自乐,好玩儿的东西多,她从不会觉得寂寞。
只是偶尔,她会咳血。身子也明显感觉不如从前,气喘心悸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虞楚黛擦去唇角的血渍,随手点上薄薄的口脂。
她望向窗外,又下雪了。
她让结香取来披风,穿好衣裳后,前往乾华宫找高龙启。
* * * * * *
虞楚黛找高龙启提出回家省亲。
她和亲离家已快一年,从没回家过,心中想念父母哥嫂。
高龙启不同意,冷冽道:“你今日虽为贵妃,可当年和亲时,无人能预测后来之事。南惠帝贪生怕死,拿女人换安宁,你父母亦然。朕不是不知道南惠人是如何骂朕的,既是如此,你父母都很清楚,你嫁来北昭,凶多吉少,但他们还是让你来了,可见,他们对你并不上心。你现在舟车劳顿去省亲,没必要。好好待在宫里玩你的。”
虞楚黛道:“陛下你误会了。我父母真的很疼我。实不相瞒,那时候收到和亲的旨意,我爹娘都打算带我出逃了,是我怕连累他们才不肯走,执意要嫁过来。我父母断然不是陛下想的那般无情无义。”
高龙启神情缓和些许,但仍不松口。
虞楚黛拉住他的手,又用老一套,晃晃,软声道:“求求你了。如今打仗,你政务繁忙,刚好我出去一趟,不多久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也闲下来了。求求你,我真的很想家里。我来北昭后音讯全无,他们肯定很担心我。”
高龙启看着她,道:“谁说音讯全无?你妖妃名声在外。”
虞楚黛噗嗤笑出来,道:“我还真好奇我爹娘要是听到这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我离家前还安慰我爹,说我自己貌美如花,说不定能把北昭帝迷得神魂颠倒,我爹就说我心里没数,要是有这本事,才不至于到了十七岁还嫁不出去,被弄去和亲。没想到,还真被我说中了。陛下,你说我是不是很有本事?”
她眼神亮亮。
高龙启也笑了下,看着她,“是,贵妃最有本事。”
虞楚黛继续求,“陛下让我去吧,往返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我父母真的很想我,我知道。”
她软磨硬泡,不肯放弃。
高龙启终于答应。听她的描述,她父母应当待她不错。他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爱,或许无法理解她和家人间的感情。但她从未这般求过他什么,难得开口一次,他无法拒绝。
* * * * * *
前往南惠的车马很快准备好。
北昭和南惠之间,贸易往来频繁,冬日里最常见的,便是贩卖皮毛。
虞楚黛身份特殊,不能暴露。因此她这趟去南惠省亲,高龙启特意安排赤枭率领顶级暗影侍卫护送,所有人都穿着平民便服,车马箱子中,装满皮料皮草,伪装成常见的北昭商队。
赤枭手里有信物,必要时可以调动高龙启在各地的秘密驻军援助,安全上不会有问题。
车马齐全,虞楚黛在小寿子的搀扶下,走上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右手掀开车帘,却舍不得进去。
回首张望,宫门城楼上,高龙启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
她朝他笑笑,挥挥手,钻进马车里。
车队出发,渐行渐远,逐渐湮没在簌簌飞雪中。
虞楚黛坐在马车中,捂住心口,喘息好一会儿才稳住呼吸。
她的身子越来越差,才走了一会儿路,竟然就喘得不行。
这段日子,身体衰弱之感尤为强烈。
她剩下的时日,恐怕不多。
对待注定的结局,虞楚黛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也想象过无数次自己死去时的场景。
按照她曾经的设想,最好是嫁人。等嫁去男方家后,能活就活,死了拉倒。没直接死在父母面前,父母也会好受点。至于说,所谓的丈夫和婆家人,他们不会为她伤心,顶多骂她几句命不好,晦气,拉去一埋就完事。
怎成想,那些男人都那么会算计,心思多,嫁给他们,比死还可怕,甚至会给虞家带来灾难,她就只好作罢,又寻思着日后找个偏僻道观出家,避开父母。
为难之时,南惠帝的和亲旨意来了,歪打正着,于她而言,不全算坏事。
只是不料,人生中会出现高龙启这么个意外。
如果她死了,他多多少少会为她伤怀一段时光吧。
虞楚黛叹口气。
但凡高龙启对她坏点儿,她连这最后一丝烦恼都不用有了。
偏偏,他对她好得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
虞楚黛取出小镜子,看着自己妆点过的容颜。
她时常想起陈御女,这段时间,尤其频繁。
陈御女病逝那会儿,她去看过,容颜憔悴,花钿委地,鲜艳明媚的女子,死状竟那般惨淡。
她有自己的私心,她不想让高龙启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记得以前玩皮影时,有一出戏,说的是汉武帝和李夫人。
汉武帝宠爱李夫人,后来,李夫人病重,汉武帝去探望她,她蒙着被子不肯见,即使汉武帝生气斥责,也依然不肯见,只求汉武帝照顾好她的家人和两人的儿子。
待汉武帝走后,李夫人的家人责备她,她才解释说,汉武帝爱她容颜美丽,若是看到她憔悴的模样,以后肯定会生厌,继而不愿照顾她的家人们。
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果然对她念念不忘,厚待李家。
虞楚黛从前看这个故事,只觉唏嘘悲伤,而今却觉得,李夫人是难得的聪慧。
她与高龙启没有子嗣,虞家人也都不在北昭,倒是没有李夫人那些希冀。
她只是希望,她在高龙启的记忆中,永远是她好看的模样。
他的人生还很长,以后还会有其他妃嫔陪伴,还会有数不尽的子孙后代。
她与他,仅仅只拥有不到一年的时光,着实太短太短。
多年以后,他还能偶尔想起她来吗?
真希望,他能记得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78章 晋江78
甘泉宫中,高龙启站在虞楚黛堆放杂物的几案旁,随手拿起一个皮影小人摆弄。
她走后,宫里变得冷冷清清,东西还是这些东西,却都变得死气沉沉。
张泰田轻轻扣门。
高龙启瞥他一眼,道:“进来。”
张泰田笑着走来,禀报道:“陛下,织造坊那边儿来了人,说是您吩咐的东西已做好,请您过目。”
高龙启点头。
张泰田招手,示意门外的小太监进来。
太监手中拿着一只托盘,上面朱红素绉缎遮盖。
张泰田掀开红绸,露出一朵金灿灿的牡丹花来。
此花以黄金打造,花瓣轻薄,工艺复杂。
顶级工匠们前前后后总共打造了十朵,才终于得出这一朵最完美的花来。
高龙启拿起黄金牡丹,在烛火下细细端倪好一会儿后才道:“还不错。赏。”
张泰田见他满意,松了口气,笑道:“等娘娘回来后看到,肯定特别高兴。”
高龙启想到虞楚黛得到好东西时会有的反应,笑了下,嘴上却道:“她眼皮子浅,什么都喜欢,当然会高兴。”
但他心里清楚,她收到这朵牡丹时,肯定会格外高兴。
那时候,他带她去逛私库,她偷瞄了架子上那朵黄金牡丹好几眼。
当时他就发现了。
后来,王宫陷落,那朵牡丹贵重非凡,自然遭逆贼们抢劫而去。
虽然此花早已同其他财物一同被追回,但做工精巧的牡丹花瓣难免惨遭磕碰,不再完美如初。
他便命工匠们依照那朵牡丹,重新打造出一朵新的。
这朵新牡丹,比之前那朵更精致璀璨。
她一定会喜欢。
高龙启将黄金牡丹放回托盘上,以红绸盖住,道:“先收进库房,好好保管,等贵妃回来后再取出。”
张泰田应下,让小太监收好。
高龙启叫住张泰田,道:“张泰田,你替朕拟道旨,册封虞氏为皇后。”
此话一出,张泰田呆愣得没反应过来。
根据北昭规制,黄金牡丹,只有皇后可用,高龙启将其赐给贵妃,已颇为不妥,但他向来任性,没人敢说他。
可是,他还要册封虞贵妃为皇后,那就太过了啊。
高龙启见张泰田惊愕不动,不满道:“怎么,没听到朕的话?”
张泰田连忙跪下,道:“老奴听到了,老奴这就去办。”
张泰田行礼退下,出门后狂擦脑门儿上的汗。
皇后为一国之母,封后须得经过前朝议定。
此旨一出,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惹众臣非议。
其实如今后宫中,贵妃得陛下独宠,当不当皇后,于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
罢了,不多想了。
他一个奴才,只管听命拟旨意。
众臣们要是不怕死,想非议就非议吧,到时候陛下割舌扒皮伺候一番,便也安静老实了。
陛下要做的事,向来谁都挡不住。
张泰田走后,甘泉宫中又只剩下高龙启一人。
他走回几案旁,拿起黄大将军和小姐的皮影。
宫中妃嫔的生辰都记录在案,他问过碧芳,记得虞楚黛的生辰。
等她从南惠回来时,差不多就到了她的生辰。
到时候,封后的旨意和黄金牡丹一齐给她,作为庆生贺礼。
高龙启对此安排很满意,唯一不满意之处在于,虞楚黛一去一来费时不少。
他躺在甘泉宫的床上,望着床顶上挂着的珠串。
算算日子,她才离开五天,他却觉得仿佛过了许久。
* * * * * *
风雪途中,马蹄声疾。
虞楚黛咳嗽几声,从箱子中取出纸笔,动笔写信。
此番离开北昭王宫,她没打算再活着回去。
在出发前,她已经计划好。
若是身子撑得住,她就按照省亲的说法,回虞家看望父母,称是陛下怜惜她,治好了她的病,还准允她回家一次,之后,她便离开虞家,回北昭。
估计,她的性命最多也就撑到返程途中。这样一来,父母以为她尚在人世,可以留个念想。
若是身子再差些,撑不到回南惠,那便是天命不惜,让她连父母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至于高龙启……虞楚黛叹口气,揭起被泪滴洇染了墨痕的信笺,揉成一团,放在桌角。
她重新铺上一张纸,提笔从头再写。
这封信笺,是写给他的。
“陛下亲启,见字如面。
妾天生心疾,药石无医。与天周旋久,终究不敌天意。妾自知命不久矣,与人无尤。太医院众人皆已尽力,求陛下体恤其苦劳,勿施责罚。宫人小寿子、结香二人,殷勤周到,求陛下宽厚待之。
妾幸宠于陛下,虽不能长伴陛下身侧,但愿陛下仙福永享,岁岁长乐。”
短短数行字,虞楚黛写了好几次,才终于落定。
她等墨迹晾干后,折起信笺,收在妆奁中。
等到了合适时机,她会将此信交给结香,让她转交给高龙启。
为了防寒,马车中铺了厚厚的皮草,连车帘处都是,导致车中有些闷人。
虞楚黛掀开窗帘的衣角,望向外面。
朔风吹落雪纷纷。
忽然,一道黑影由远及近,穿透漫天风雪,朝她而来。
“全体停下,护驾!”
赤枭的声音传来,车马全部听令停下。
暗影们纷纷拔出刀剑,拥护在虞楚黛马车周围,严阵以待。
虞楚黛见此阵仗,心中不免慌乱,怎么才出来就遇上刺客,照理说他们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商队,还是说,并非刺客,而是劫匪,专程来抢劫皮草?
暗影们正要动手,赤枭看清来人,忽然朗声道:“等等!所有人,放下武器!”
那人越来越近,策马行至队伍前方。
马匹嘶鸣,马蹄声停。
虞楚黛觉得奇怪,掀开车帘,往前探头一看。
高龙启拉着缰绳,挡在车队正中间。
一身黑衣,长发束起,望向虞楚黛。
虞楚黛惊讶,“陛、陛下?怎么会是你?”
高龙启抬腿下马,走到她的马车前,兀自进去。
赤枭牵过高龙启扔下的马匹交给手下,下令车队继续前行。
高龙启进到车厢内后,倒杯茶,喝下润口。
虞楚黛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马车坐久后,晕车产生出幻觉,再次问道:“陛下,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高龙启不是应该待在王宫里忙他的战事吗?
高龙启道:“不为什么,朕想来就来。”
说完,他蹙眉扫视虞楚黛一番,见她神情惊讶,不满道:“贵妃如此惊讶,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所以害怕见到朕?”
虞楚黛连忙摇头,掩饰心虚道:“当然没有!只是事发突然,妾身觉得奇怪而已。陛下别胡乱揣测冤枉。”
……臭龙猜得还挺准。
她心里越发担心。
难不成是院判老头出卖了她?那家伙胆子小得很,说不定是害怕高龙启,就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可是告诉高龙启此事,他也得不到好处啊……
她眼睛忽然扫到桌上的妆奁,心脏猛然一跳。
糟糕,她的遗书就在妆奁里。
要是被高龙启发现……她人还没死,遗书就被他看完,搞不好还会被他当面读出来……
虞楚黛痛苦得蹙眉咬唇。
天底下,再不会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事了。
高龙启见她走神恍惚,全然没因自己的到来而笑逐颜开,不禁冷哼出声。
他就说,总感觉虞楚黛有事瞒着他。
今天这般突然袭击一下,果然,她的反应不对劲。
高龙启道:“罢了,贵妃如何作想,都无所谓。反正如今朕在这里,你有什么坏心思,也休想兴风作浪。”
虞楚黛听完这话,稀里糊涂,即使她打算死外边儿,也称不上是“坏心思”和“兴风作浪”吧。
虞楚黛道:“陛下何出此言?是听谁说过妾身的坏话吗?”
来得风风火火,说话又奇奇怪怪,跟犯了病似的。
高龙启道:“用不着谁说,朕自己就能推断。总之,贵妃这种心性不定的人,还是让朕好好看管着为佳。你整日看些个才子佳人的话本,若是去了南惠,再遭那些个书生夫子引诱,可别当真演出一场大戏来。”
他在甘泉宫里越想越不对劲。
虞楚黛懒得很,还很讨厌坐马车,若只是为了看望父母,不需要这么着急,更不需要舟车劳顿,亲自去南惠,她大可求他将虞家人接来团聚。
可是,她却执意如此。
他怀疑……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保不齐是为了看看昔日那位夫子,才兜这么大一圈。
这样一想后,他再是坐不住,直接取马上路,连夜追赶车队,每经过驿站,就吃饭换马,休息好后继续赶路。
他决定一起去南惠,会会那个什么破夫子。
然后,一刀了结他。
他的贵妃,心里绝对不准有旁人。
寻常的车队速度,当然比不上他单骑日夜兼程,因此很快就追上了,得以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虞楚黛听完高龙启的话,气得厉害,道:“你说什么混账话呢,我回家省亲,被你编排得仿佛是存了红杏出墙的心。我平日里只是看看话本图个乐子,你才是拿那些个话本当真。陛下,你自己念书不用心,对书生夫子有阴影,不要总拉上我。总拿这个事给我泼脏水,我真的要生气了。”
高龙启淡淡道:“朕读书过目不忘,书生夫子之流,根本不值得朕放在眼里,更不可能对这等人有阴影。”
但见虞楚黛气得脸颊鼓鼓,高龙启又觉自己言语不妥,毕竟他只是推测,还未当真抓住虞楚黛有越轨之迹,便道:“朕随意说说罢了,贵妃不要在意。”
虞楚黛冷哼道:“你无端追来骂我一顿,再又说只是随意玩笑就想让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哼,做梦。”
高龙启跳下马车,过了一会儿后,又上来,手里多出个布包。
他扔给虞楚黛。
虞楚黛打开一看,竟然都是宫里的点心,还都是她没吃过的种类。
她故作不在意,看向高龙启。
高龙启道:“你走后,刚好御膳房新研制出了几种。朕就随手带来一些。不喜欢?不喜欢,朕就拿去扔掉。”
他伸出手,作势就要拿。
虞楚黛连忙藏到身后去,道:“陛下给我了,就是我的。”
说着,她再是憋不住,露出个笑来。
高龙启也笑了下,道:“还好是冬季,若是天热,根本放不了这么久。”
虞楚黛拿出一块糕,笑道:“没办法,谁叫妾身生来就有口福呢。好吃,软软的,陛下也吃一口试试。”
她递到高龙启嘴旁,等他咬下一口后,又倒杯茶水给他。
待他吃完后,她将枕头拍松软,让他睡下歇息。
他眼底青黑,这么快追上车队,定是没怎么休息过。
她看着他,默默啃糕点,心里抑制不住地开心。
她余光又瞥到妆奁,差点忘了还有遗书。
……该怎么办啊?
第79章 晋江79
遗书的处理,是个问题。
烧掉肯定不行,高龙启的鼻子比狗还灵,她前一秒扔进火盆里,他后一秒就会睁眼。
扔去外面更不行,外头都是暗影侍卫,个个都机警得很,忽然扔个纸团,会引起他们注意。
虞楚黛转念一想,为何她一定要处理掉这封遗书呢?
她辛辛苦苦写了好多次,才写出这么一份满意的,扔掉多可惜,况且她迟早得死,总是用得上的,她可不想再写一次。
妆奁里都是胭脂水粉、发簪绢花等女子用品,高龙启对这些都没兴趣,从来没翻过她的妆奁,因此,就放在里头,应该不会被发现。
念此,虞楚黛走到桌边,将信笺放在妆奁的最下边那层。
很好,保住了她辛苦写下的文学结晶。
至于说她的病,她暂时还是没打算跟高龙启多说。
现在还没出北昭国境,一说出来,高龙启定会即刻折返,要她回宫治病。
并且,后续还会有很多麻烦,劳神费力看一堆大夫然后毫无所获,想想就头大。
她最讨厌麻烦。
既然这病注定治不好,她宁愿开开心心轻松过活,直到最后一刻,说死就死。
简单迅速,对谁都好。
如此作想一番后,虞楚黛再无方才刚看到高龙启的紧张,而是浑身轻松。
她打个呵欠,见高龙启似是已经睡着。他鲜少这么快入睡,看来是赶路赶得着实疲累。
这辆马车很宽阔,里头的座椅,尺寸比寻常人家的床榻还大,上头全铺满了软垫,因此随时可以睡下歇息,比寻常只能坐着的马车要舒服得多。
虞楚黛脱掉披风,凑到高龙启身旁,往他怀里蹭。他随手搂住她,像平日里那样。
人肉暖炉,就是好用。
供热均匀持久。
她抬眼看着高龙启,明明他这人脾气暴躁,还时不时拿夫子公子之流冤枉她,她却因他在身边,而由衷觉得安心。
本来悲戚的旅程,在他来后,一扫阴霾,也是怪哉。
她有点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
难道说,是因为跟他在一起太久,被他同化得不正常了?
可转念一想,她身为一个命不久矣的弱女子,即使精神变得不正常,也没什么关系啦。
开心就好。
她放心闭上双眼,很快睡着。
* * * * * *
一路上,由北到南,一行人只要投宿休息,都是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饭菜亦都称得上佳肴。
虽然远远比不得宫中生活,但旅途能有如此,已是难得。
比起去年她跟着南惠车队前往北昭时的痛苦经历,今年这返程称得上是神仙待遇。
高龙启嫌马车里拘束,不喜乘坐,时常兀自骑马到车队前领路,只有休息时才会回来。
他不在车马里,虞楚黛心中轻松许多,他在时,她咳嗽都怕咳太大声而带出血来。
这般行进,一行人很快到达南惠境内。
赤枭学着其他从北昭前往南惠做生意的平民百姓们,拿出商贸文书,再取点儿碎银给南惠守卫,很快便得以通行。
南惠守卫们只当他们是寻常的皮草商贩,这个时节,像这样的商贩,来来去去,多如牛毛。
通关后,高龙启掀开马车车帘,对虞楚黛道:“你们南惠的守卫还真是不中用,按理说,北昭守卫不会如此,不过等回来时,朕打算试试水,若是北昭也敢如此松泛,朕就亲自给他们松松皮。”
虞楚黛当然知道他口里的“松松皮”是何意思,便道:“钓鱼执法,是不道德的。”
高龙启道:“哦,朕没道德。”
虞楚黛:“……”扯下车帘,拒绝交谈暴力事件。
高龙启再度掀开,指着外面的树,道:“南惠这个时节还可见绿叶,跟北昭差异倒是挺大。你难得回来一次,别闷在马车里,该出来透透气。”
虞楚黛觉得是,便下车,与高龙启同骑一马。
高龙启道:“你家在南惠都城丹寿,并不远,要不了十天就能到。”
虞楚黛心中期待,不知道家里看到她时,会是如何反应。
恰逢今日冬阳和煦,两人缓缓而行,悠闲自在。
* * * * * *
而此时,在丹寿城的虞府里,哀戚一片。
虞家人打算,等到今年清明时节,就为虞楚黛立个衣冠冢,免得可怜的女儿死后连魂魄都无归处。
其实,在虞家人心里,虞楚黛早已亡故。
北昭的消息,很难传播到南惠来,遑论王宫中关于后妃们的消息。
当然,北昭帝盛宠虞贵妃,以及南惠妖妃迷惑昭帝之论,国事掺杂着桃色,着实惹人眼球。
百姓们茶余饭后,都忍不住对此议论几句,先羡慕一番,再骂骂疯帝妖妃,如此才算心满意足,久而久之,这些小道消息纷纷甚嚣尘上,连南惠街头的小毛孩儿都知道。
虞家人,自然也听说过,还是虞右史从朝堂同僚处得来的第一手消息。
虞右史将妖妃贵妃之事,说给家里人知晓后,虞家人都是叹气悲伤。
因为同去北昭和亲的女子里,有虞氏女,余氏女,以及于氏女。
余氏和于氏,长相也皆是美艳过人。
余氏精通舞蹈,身材凹凸有致。
于氏,则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声婉转动人。
说来也巧,这二人还都跟虞楚黛有过交集。
多年前的花朝节,女孩子们凑在一起玩儿,后来这二人不知怎的嘲讽起虞楚黛来,还差点将她推下水,幸好有好心人帮了虞楚黛一把,她才不至于吃大亏。
事后,虞母生气质问,两人却哭哭啼啼,一口咬定是虞楚黛的错,装得别提多可怜多无辜。
由此,虞家人比谁都清楚,这两人性子都厉害得很,绵里藏针,还很会撒娇撒痴。自己家的虞楚黛跟她们比,那就是个没用的小呆瓜。
而虞楚黛的乳名,还真就叫呆呆,因为从小就有点呆愣愣……
这要怎么跟人家比?
阅女无数的昏君们,只会喜欢花样繁多的妖艳贱货,也就余氏和于氏能将其降服。
由此,显而易见,妖妃要么是余贵妃,要么是于贵妃,反正绝对不可能是虞贵妃。
不管是那两个女人中的哪一个得宠,以其小肚鸡肠,都不会让虞楚黛好过。
除了后宫妃嫔之争外,那个高龙启更是个神经病。
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作死把自己的王宫都作没了。
虽然后来又杀了回去,可经过此等宫变,虞楚黛即使没被妖妃害死,也难逃叛军逆贼的折磨。
念此,虞母又是一声悲泣,拿起帕子擦眼泪,“我可怜的黛黛啊。”
嫂子见此,亦是伤心,跟着哭起来。
虞右史和虞大哥则是看着女眷们,叹息不止,却又不止该如何安慰,只能商议着,等到了清明,将坟茔修在风水宝地,再请个厉害的师傅超度引魂,盼着来世能投个好胎。
房里悲悲戚戚,忽然,看门的小厮匆忙跑进来,打断众人。
小厮禀报道:“老爷,夫人,门口有客人求见。”
虞右史没心情,看看天色,黑沉一片,不悦道:“大晚上的,谁闲得没事干跑来烦人……你就说我病了,不见。”
小厮道:“您还是见见吧,是小姐回来了!真的!小的本来也不信,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当真是小姐啊。”
虞家人惊愕。
虞右史连忙跟着小厮跑出去。
一出门,昏黄灯笼下,身着红斗篷的女子转身朝他笑笑,道:“爹,好久不见。”
她身旁,站着个高瘦的黑衣青年,腰间别着把剑,眉目锋利。
虞家小厮们来了不少,虞楚黛不方便说出高龙启身份,便随口扯谎,介绍道:“这位是齐侍卫,专程护送我回来探亲。”
虞右史方才还沉浸在悲伤里,不料现在竟见到了活生生的女儿,高兴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连忙将虞楚黛和齐侍卫引进家中,吩咐小厮们好好招待车队侍卫们,照顾好马匹,又命厨房赶紧做饭,今晚要开宴。
虞家人皆是惊愕过后,开心不已。
很快,饭菜上来,一家人围坐开宴。
虞右史举起酒杯,先来了段开场白。
骈文华丽,酸不溜丢,比高龙启在北昭时开国宴还复杂。
高龙启:“……”破案了,终于知道刚认识虞楚黛那会儿,她时不时冒出来的文人酸腐味是跟谁学的了。
陈词滥调说完后,虞右史宣布开宴。
今天虞楚黛回来,意外惊喜下,虞右史格外开心,几杯酒下肚后,越发飘飘然。
他拿着酒杯,拉着高龙启敬酒,笑道:“来来来,小齐啊,一路护送辛苦了,多喝几杯。你吃点儿菜啊,看看咱们南惠的菜怎么样——”
虞楚黛看看高龙启,连忙去拉虞右史,“爹,你吃你的,别管他。”
没人敢这么吵高龙启,更别提扒拉他。
虞右史只当高龙启是个远道而来的侍卫头领,道:“那怎么行,招待客人,得有招待客人的礼节。黛黛,你虽然当了贵妃,但人家侍卫大老远送你回来不容易,你得注意礼貌。来,小齐,我再敬你一杯,别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虞楚黛看向高龙启,偷偷握拳给他作揖,千万别跟她爹计较,他这人就这样。
高龙启并未言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虞右史睁大眼,“哎呀呀,小齐酒量真不错!咱们南惠都是喝一口,你直接一杯干了啊?来,再满上。”
虞右史倒满后,看向虞楚黛,叹口气,道:“这个酒可不一般,还是黛黛出生那年,我亲手埋的,本来打算等她出嫁时喝。后来她嫁去北昭,我都来不及挖出来。没想到今日她还能回来,我心里高兴,黛黛,你也喝一口尝尝。”
虞楚黛听着有些难过,接过酒,舔了一小口。
好辣,好难喝,她对白酒实在欣赏不来,还是更喜欢甜甜的果酒。
高龙启看向虞楚黛,接过虞右史敬的酒,仰头饮下。
他虽话少,但喝得爽快,惹得虞右史越发来劲。
虞楚黛表示没眼看。
菜都上全了。
她将下人们都屏退,关上房门,走到热情劝酒的虞右史身旁,拿下他的酒杯。
虞右史不高兴,要教育下她,道:“正所谓,君子——”
虞楚黛道:“爹,这位是陛下,方才人多眼杂,我不方便说。”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纷纷看向高龙启。
虞楚黛读到他们的心思,又重复道:“真的,没开玩笑。他就是北昭帝,货真价实。”
一声婴儿嬉笑打破寂静。
虞母怀里的婴孩,紧紧拽住了高龙启的一缕头发。
在一旁帮忙添饭的嫂子看到,心都悬了起来。
虞楚黛连忙起身过去,想扒开孩子的手,无奈婴儿的握力当真厉害,硬是掰不开。
嫂子见状也赶紧来帮忙,哄着孩子道:“冬冬,快放开,赶紧放开……”这小屁孩,扯谁的头发不好,去扯他的。
冬冬却浑然不知,裂开没长牙的嘴,笑得乐呵呵。
高龙启拿起果盘里的刀,一刀划过,斩断那簇头发。
嫂子吓得腿软,连忙抱起孩子,孩子手里还捏着那簇黑发,摇来晃去,看得她心慌。
虞楚黛道:“嫂子,冬冬该困了,你先带回去睡吧。”
嫂子感激地看了虞楚黛一眼,抱着孩子逃走。
高龙启身份曝光后,晚宴安宁了不少。
虞楚黛疲倦地坐回位置上吃菜,她也不知道事情到底如何发展到现在这步的。
晚宴结束后,虞楚黛将高龙启带回自己房中。
房中一直有人打扫,和她离开前,毫无变化。
高龙启坐在她床上,道:“你以前就住这儿?房间小,床也小。”
虞楚黛坐在他旁边,道:“女子闺房,就我一人住,当然比不得宫里。我觉得挺好。”
两人说了几句后,虞楚黛忽然想到后院的宠物们,道:“等会儿下人会送热水过来,你先洗漱吧。我去看看我养的宠物们。”
说完,她就起身出去。日思夜想的豚豚夫子们就在后院,她迫不及待。
高龙启站起来,在她房中转了一圈。
桌上墙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可见,她从小就喜欢这些,长大后依然玩不够,没长进。
房门口有响动。
虞母敲门求见。
高龙启开门,虞母进来后,关上房门,直接跪在他面前。
高龙启道:“虞夫人起来说话。”
虞母不肯起来,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妾身要说的事,属实是强人所难。可思来想去,天下间,恐怕也只有陛下能一试。妾身斗胆,求您救黛黛一命。”
高龙启闻言皱眉。方才在席间,虞母便一直愁容难消,强颜欢笑。
虞楚黛,到底怎么了?
第80章 晋江80
虞母将往事托盘而出后,已是泪流满面,道:“陛下,这些年来,妾身都对黛黛和她哥哥心怀有愧,日日夜夜,不得安生。今日得见陛下,惊觉此乃黛黛的最后一线生机。妾身知晓此事危险,着实强人所难,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妾身忍不住要求求陛下。若是陛下不愿,也请不要责怪黛黛,她和虞家,都对妾身这些旧事一无所知。今夜找您,也纯属妾身一人所为,与他们无关。”
高龙启思量片刻,走到虞楚黛的梳妆台前。
她的行李都已被结香拿出来放好,梳妆台上,放有她常用的妆奁。
高龙启打开妆奁,翻找一下。
她心眼子有点儿但不多,在“喜怒不形于色”这门功课上,更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他早就注意到她时不时偷瞄妆奁,还爱趁他出去时化妆,只不过,他觉得大概都是些女孩子的小动作,才没多想,更不提去翻看。
现在联系上虞母的话,他就觉得不对劲,果然,他很快从底层抽屉中找出一封信笺。
高龙启看完信笺上的内容,走到虞母旁,递给她看。
虞母看完,掩面哭成个泪人。
高龙启道:“此事朕已知晓,朕不会放任贵妃不管。”
虞母听到这话,心中顿时安定不少,今夜自己冒险前来赌一把,是值得的。
她原本想着,高龙启愿意陪虞楚黛来南惠,在晚宴上又对虞家人多有包容,必定对黛黛有情分在,那么她便说出一切,替女儿搏一搏最后的生机。
无论外界传言高龙启如何疯魔,如今在她这里,这位陛下就是人世间最强大最仁慈的神明,黛黛的命,如果连他都救不了,那便只能说是天不怜见。
虞母诚挚拜谢道:“有陛下的这句话在,妾身便安心了,无论后事如何,妾身和虞家,都拜谢陛下。”
高龙启想找虞楚黛,一时记不得她去了哪里,问道:“贵妃方才出去了,你可知她在何处?”
虞母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道:“应当是后院的小池塘,大概是去看夫子了吧。她那孩子,从前就总喜欢往哪里跑。”
听到“夫子”二字,高龙启心中一凛。
等着,他这就去砍人。
他立刻提起靠在墙边的剑,冲过去。
快得连虞母都来不及反应。
虞母:……陛下果然很爱黛黛,片刻不见,思卿如狂,感觉希望更大了。
* * * * * *
夜风微寒,冷月高悬。
虞楚黛坐在小池塘边,抱着只豚豚夫子,喂他吃萝卜。
冬日里的大白萝卜,甜丝丝。
然而,豚豚夫子并不开心,冬天太冷了,它一点儿都不想在外边儿吹冷风,只想回到暖呼呼的窝里去。
此番劫难,全怪它贪吃。
刚才虞楚黛拿着大萝卜去窝里引诱,其他豚豚,岿然不动,趴在原地发呆。
唯独它,一时上进,去追求了食物。
于是,被虞楚黛一把抱出来,背井离乡,来到了冷风阵阵的池塘边,被迫务工。
豚豚咬住虞楚黛给的大萝卜,嚼嚼嚼。
来都来了,不吃更亏。
一阵风吹过,它打个寒颤,身体开始慢悠悠挪动,妄图挣脱虞楚黛的强制爱。
虞楚黛将它放在地上,拿萝卜指着它,一会儿教训一会儿撒娇,道:“一年没见,你让我抱抱怎么了?你不能这么无情,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求求你,好夫子,就抱一小会儿,抱完就放你走……”
高龙启刚到达后院,入耳便是虞楚黛的幽怨求爱,入眼则是她瘦弱却倔强的跺脚身影。
他朝前看去,却并没看到夫子的正脸。
虞楚黛这般瘦弱,都能将这男人遮得严严实实……
这个夫子,文弱矮小得也太离谱了。
贵妃更离谱,病得朝不保夕,竟然还想着找野男人再续前缘,真真气煞他也。
高龙启拔剑而上,一字一顿,冷冽道:“虞,楚,黛。”
虞楚黛闻声回头,只见高龙启满脸怒容,手执银剑,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方才还好好的,谁又招惹他了?
虞楚黛正要迎上去,高龙启却大步流星越过她,朝四周观望。
没人?
怎么可能瞬间无影无踪?
这夫子竟然会武功,他还从未见过这般鬼神莫测的轻功。
虞楚黛奇怪道:“陛下,你在找什么呢?”
这里又没有旁人,他却到处张望……莫名恐怖,难不成是在闹鬼?
高龙启冷道:“贵妃何必装无辜,你大半夜跑来会夫子,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如此胆大妄为,今日,朕一定要杀了那厮。”
虞楚黛脑子顿时陷入空白。
高龙启见状,怒火更甚,道:“你装傻也没用。从前你夜夜梦呓念叨他,朕只当是你在南惠时,年少无知,不同你计较,可如今你已是贵妃,朕对你百般纵容,你却不知好歹,还要私会那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你先等等——”虞楚黛抬起手指,抵住高龙启的唇。
她晃晃被高龙启搅乱的脑子,开始将今晚他的话,和从前那些针对文人夫子的阴阳怪气,串联在一起。
逻辑瞬间就通顺了。
合着高龙启那些话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他一直以为她心里对某个夫子念念不忘,余情未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说梦话时,会念叨豚豚夫子吗?这个她倒是不知道。
不过,这全怪高龙启自己不说。睡着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梦里说了什么。
但凡他问一句,何至于此。
虞楚黛看向趴在地上的豚豚夫子,大萝卜已经吃完了,它在嚼草。
她指指地上,示意高龙启看。
高龙启瞥一眼地上的奇怪动物,皱眉嫌弃道:“哪里来的丑耗子,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虞楚黛抱起嚼草豚豚,一人一豚两脸呆萌,道:“好吧,既然你都闹得这么厉害了,给,这就是你要找的豚豚夫子。”
高龙启盯了片刻,道:“不可能。”
虞楚黛摸摸豚豚,道:“这是我养的宠物水豚,名字就叫夫子,我一直这么叫。不信的话,你可以随便找个虞家人问。陛下,我刚才说过跟你我要去看宠物……你忘了?”
高龙启:“……”她好像是说过,但虞母说过更多事,他就忘了。
虞楚黛眼底露出点嘲讽来,风水轮流转,总算轮到她嘲笑他了。
她笑得越发灿烂,拿起豚豚的爪子在高龙启眼前晃,揶揄道:“陛下,你今晚怒气冲冲跑来,口口声声要杀掉的情敌,就是它?”
豚豚依旧目光呆呆,嘴里嚼嚼嚼,满脸无辜。
给高龙启看得拿剑抠地。但凡换只猛兽过来,他都不至于这么难受。
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值得眷恋了。
虞楚黛笑出声来,放下豚豚,拍拍他圆滚滚的屁屁,“去吧。”
豚豚迈开腿,慢悠悠朝窝里走去,今日份的打工终于结束啦。
高龙启一言不发。
虞楚黛凑过去,轻轻在他唇上亲一下,笑道:“陛下,你陈酿许久的醋,味道可还醇厚?”
高龙启记起,这是那日在湖边,她误会他另寻新欢时,他嘲笑她的话。
他道:“贵妃,一点亏都不肯吃。”
虞楚黛笑得眉眼弯弯。
今晚的陛下真可爱。
她知道高龙启待她很好,所以愿意陪她回来这一趟,今夜,无论是她爹劝酒,还是冬冬扯他头发,他都没有计较。
只可惜,这样好的陛下,与她的缘分却是那般浅薄。
她多想,陪在他身边,长长久久。
寒风吹过,虞楚黛抬袖掩面,轻咳数声。
她若无其事,拉过高龙启的手轻晃,笑道:“陛下,好啦好啦,你我各醋一次,算是扯平。今夜恰逢元夕,丹寿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很是热闹。难得你来南惠一趟,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错过这次,以后怕是再无机会。
虞楚黛牵住他的手,转身拉他朝外走去。
却拉不动。
高龙启没挪步。
她回头看他。
高龙启抓起她手腕,望向她袖口道:“你还想瞒朕多久?”
虞楚黛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袖口上,血迹点点,在夜色中很不明显,加上碎花纹样掩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高龙启放开她,拿出妆奁中的信笺,道:“瞒到你死后,再将这封信交给朕?虞楚黛,你够狠。”
虞楚黛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句自己占理的话,道:“你乱翻我东西,这样很不对。”
高龙启被她气笑,将信还给她,道:“即使没这封信,朕也知道。虞夫人已将一切都告知朕。说不定,朕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虞楚黛疑惑道:“你知道得更多?我娘说了些什么?”
她的读心术并不是对所有人起作用。
在无法读高龙启的心声时,她之所以没觉得稀奇,是因为高龙启并非第一个和唯一一个。
她从小对她娘的心声,也是时灵时不灵,经常读不了,偶尔能读到些情绪。
但她娘常常都沉浸在悲伤中,即使笑,也多为强颜欢笑。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担心她的病而起,所以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娘,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让其好受些。
所以,她现在很好奇虞母对高龙启说了些什么。
高龙启道:“她说了很多,比如,她的身世来历,你为何会身患怪病,以及那位当年给你看病的神医从何而来。”
虞楚黛:“……”
这些东西,她闻所未闻,恐怕连她老爹都不知道。
她娘难道不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吗?
为什么还会提到身世?
听上去似乎很神秘。
她的亲妈,今晚跟高龙启应当是第一次相见,居然说了这么多秘密。
而她,给她亲娘当了十八年的女儿,却对一切一无所知。
忽然感觉心里有点不平衡是怎么回事……
她灵光一闪,忽然生出点害怕来,战战巍巍道:“……陛下,您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同我娘一见如故,然后刚才那会儿工夫,两人突然发现,身上有什么胎记。而陛下你,竟!然!是她失散多年的好大儿!”
高龙启:“……”
虞楚黛面目逐渐惊恐,“天呐,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岂不成了同母异父的兄妹?”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惊恐益发强盛,“还是说,是更可怕的同父同母?你小时候,被我爹的政敌抓去北昭扔了?”
这般一想,一切似乎都变得很通顺。
她不太能读虞母的心声。
高龙启的心声,亦是一点儿都读不了。
她遇到的人里面,唯独这两人有此情况。
……救命。
这个世界,好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