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v^)
叮。
系在项圈上的粉色铃铛发出一声脆响。
陆渺低下头把扣子系严实, 先戴上去的铃铛肆无忌惮地颤动起来。他这次很小心,项圈没有压到喉结,也不会勒出红痕, 但这套衣服的配饰太不正经,响声天花乱坠。
陆渺埋着头,尽力无视这道声音, 半跪在地上从礼盒里取出更多的配饰。
男人笔直修长的腿折叠起来,膝盖在地板上跪得微微泛红。他的腿有锻炼的痕迹,但痕迹并不重,紧实的肌理没入粉红色的裙摆下方。
他真的很漂亮。程似锦想。
就像她挑中小狗一样,陆渺也是一样被选中的、无论在角度看都十分精致的三花猫。他适合被摆在家里,放在置物台上, 被她带在身边,可以近在咫尺地被她伸手圈住。
她的占有欲缓慢地流淌出来。
具有支配权力的人,往往会被权力异化。她去雕琢一个被资本异化的作品时,自己也陷入在这样漆黑地、不见底的堕落之中。程似锦依靠所谓的“原则”来矫正自己,但那些黑暗的念头还是在某些时候如蛛网一般展开——
她想到, 陆渺的膝盖跪得红肿, 这画面好和谐。他弯腰的角度如此恰到好处,应当被塑为放荡的雕像。
陆渺回头看她, 浅色的清透眼眸对着她,有一点儿探究的意思。程似锦只是平静地微笑以待, 不露出一点儿恶魔的触角。
但她就是个恶魔。陆渺已经不信任这种骗人的外表。他怀揣着浓浓的不安感站起身,裙子上缝着的一条毛绒猫尾落在地上, 跟尾巴同色的猫耳发箍似乎升级了, 工艺更加进步,做的特别真实。
他凑过去让程似锦摸。
猫耳触手几乎有温热的错觉。程似锦轻抚片刻, 非常自然地道:“宝贝,你好可爱。”
陆渺被夸得心中一动,他下意识贴近想让她摸自己的脸,可动作到了这里又顿住,矜持地等她自己伸手过来。
程似锦却不摸了,夸完这句居然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很心平气和地笑着问:“我们渺渺也有倒刺吗?”
“……没有。”他愣了一下,觉得这完全是耍流氓,“才没有。你这人特别恶趣味。”
程似锦遗憾道:“真可惜。去休息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走了?
她……她看了一眼就……走了?
陆渺转过头看着她离开,感觉脑子像是被卡车碾过一遍似的,支离破碎的散架了。他对着衣帽间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又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那种惨遭抛弃的代入感猛地一下飙升。
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么,她既然想看,为什么只是摸了摸耳朵就走了,不是应该……应该……享用一下……
陆渺及时停住这样的想法。
接下来这个夜晚,无论程似锦做什么,旁边都会似有若无地有一只粉红小猫飘过。一开始,他的存在感还并不明显,只是窝在沙发里那个熟悉的角落,盖着毯子悄悄地盯着她。
过了一阵子,就变成挪到她旁边,贴着她坐。到了当晚九点半之后,陆渺的焦躁直接从头顶冒出来,他竟然不觉得穿成这样有多羞耻了,更在意程似锦无动于衷的态度。
电视里播到一个过时的恐怖片。
程似锦在旁边看专用服装师发来的设计图片,忽然间,一个柔软的触感拂过大腿。她抬了抬眼睫,见到粉红色的裙边儿落在腿上,毛绒的猫尾道具软乎乎地缠住她的肌肤。
他已经贴近到无法掩饰的地步。
陆渺挤进她的怀里,挡住屏幕上的设计稿。小猫耳朵耷拉着蹭在程似锦的胸前——兽耳跟柔软的胸口接触,他似乎感知到了这份过度的丰盈和柔软,一时胆怯作祟,不敢埋进去,环着她说:“为什么不理我……我都听你的话试衣服了。”
“有么。”她明知故问,不跟他对视,“衣服很合身,以后在家穿吧。”
陆渺愣了一下:“让我穿就是为了看一眼?你看一眼就……”就满足了?
他差点没刹住话,这句要是说出去,势必要突破他丢脸的底线。陆渺忍了回去,险些咬到舌尖,刚才在沙发上冥思苦想的内容紧接着冒了出来:“我是人啊,才不会有倒刺,你总不会为了这个不高兴吧?”
“当然不会。”她说。
陆渺的矜持崩塌了。
他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程似锦这么——变幻莫测、阴晴不定的女人!他一边对她好一阵歹一阵的态度恨得牙痒痒,一边又抓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很委屈地说:“为什么不摸我?”
程似锦指下的触感温润细腻。
她的指腹在对方的脸颊轮廓上轻轻摩挲,捏了捏小猫的脸:“宝宝,你不是宁愿在外面捡垃圾也要讨厌我吗?哎呀,这么硬气。”
陆渺睁大眼眸,瞳孔地震,然后猛地扑了过去抱着她咬了几口,把她白净的锁骨咬出点点红痕,湿润润地略微反光,他恼了:“程似锦!我是那么说的吗!”
程似锦答:“就是这么说的啊。”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陆渺不信她,“你身边有过那么多人,怎么会听不明白正话和反话,难道就没有跟你说讨……”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后半句被咽回去。陆渺蓦地想到:可能真的没有人敢对程似锦说讨厌她,不会有别人用这种方式遮掩自己的心迹。
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程似锦不会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吧……她要是注意到了,是不是就因为讨厌感情纠纷把自己赶出去了?
“什么?”程似锦倒不在乎被他咬几口,问了下去,“小猫大人,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陆渺张开嘴,欲言又止,一点儿也没组织好辩解的措辞。
她伸手摸了摸陆渺的头发,叹息道:“我们渺渺不会真的养不熟吧,我对你这么好,你却说要一直讨厌我,真让人伤心。”
她才不会真的伤心呢。
陆渺缓和了一下心态,生硬地把口吻改过来:“我也不是……一定要讨厌你。你带我一起出去我就不会闹了。”说完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补充,“其实你有时候还是挺好的,帮我的每件事都很重要。”
“真是天塌了,我还能在你嘴里听到自己的好话。”程似锦笑眯眯地揶揄几句,把手伸进粉红色的边缘,裙边盖着他大腿上的那颗桃心,秀色可餐,过度甜美。她的指尖在桃心上停了停,拢住他的腿根往怀里抱紧。
他脖颈上的铃铛一阵乱响。
陆渺毫不挣扎地贴着她,想了一会儿,又低声道:“程似锦,你不会跟别人这样吧?”
“什么?”
“把别人抱在怀里叫……宝贝……乖乖,什么的。”
“哦……”她回答,“很多次噢,跟别人。”
陆渺在她怀里蜷缩了一下:“……特别特别坏。”
“但是其他人会说,主人,我喜欢你,我好爱你。”她平淡地学了一下,“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只有你不喜欢我。”
陆渺吸了口气:“程似锦,你不可以这样对比。……当然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么讨厌的话!”
“嗯,也只有你叫我全名。”她叹了口气。
陆渺很久都没有再出声。
她抱着柔软的小猫,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那条道具尾巴,仿真的软绒落在掌心里。她捏一下,陆渺的衣服就会跟着轻轻颤动。忽然间,程似锦停下动作,听到很隐蔽地抽气声。
他小声地控制呼吸,从气息的末尾听到轻微哽咽。程似锦怔了一下,伸手给他擦眼泪,语气变得软化了很多:“宝宝?”
陆渺抓着她的手抹眼泪。他其实很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在程似锦面前像个泪失禁体质一样无法控制,非常丢脸,令人羞愧,可他又没办法自控,只能胡乱地蹭到她手上,然后说:“你真是个坏人。”
程似锦无奈地擦拭他的眼角,捂住他红肿的眼睛:“你现在说话特别幼稚。”
陆渺用她的手腕磨牙,在腕骨上蹭得红红的,很硬气地说:“把我变成这样,居然还嫌弃我。”硬气不超过三秒,挽回似的凑过去亲她,把自己补偿给她。
当夜,更深人静,程似锦抱着粉红色的小猫咪睡觉。
她睡觉非常安静,自从韩玉书不跑过来“怕黑”后,这种安静的气氛就更加强烈。极度静谧下,陆渺几乎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实在不安,睡不着,慢吞吞地翻来覆去。
月色皎洁。陆渺对着月亮许愿:让程似锦遇到我之后对别的男人都没兴趣吧。
许完愿,他又非常愧疚,想到陆拂很是过意不去。陆渺转过身,低低地道:“还是让别的男人都得上性无能的怪病吧。”
……好像伤害性更大了-
次日,程似锦还是把陆渺拎上了飞机。
程家的私人飞机,买了为期数年的专用航线。
程似锦的母亲周夫人一起出行。周淑珍打扮得很年轻,她看到跟着女儿的不是韩玉书,而是陆渺时,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小锦并不经常把情人带出去。
她虽然诧异,但也没有多说,反而很和蔼地叮嘱了陆渺几句,随后才叫女儿过来。
程似锦正跟张瑾说话,她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过去问母亲怎么了。周淑珍先是扬起柳眉,勒令“不许在假期谈工作,让张助理把文件夹收起来”,随后又恢复温和关爱的语气,在她耳畔问:“乖宝,你是选了林琮?你爸那个眼光他——”
“妈,”程似锦轻声打断,“我不能自由恋爱吗?”
周淑珍愣了一下。
她当然不是“你不能自由恋爱”的意思,而是女儿拥有绝对的自由恋爱权,她的爱情和婚姻完全不是绑定的,所以她说出这段话来另有含义。
周淑珍顿了一下,道:“不想听催婚是吧?行,不说就不说,反正也是让你散心的,我不给你添堵。我就一个要求,你别找个闹腾的放家里,我跟你爸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程似锦听得很想笑:“闹腾?到什么程度,有没有个标准?”
周淑珍轻轻地掐了她一下,佯怒道:“你别假装不懂,要是那种放家里三天两头跑出去捉奸,跟你那个什么小情人掐架打到新闻上的,那肯定不行!你不嫌丢人,爸妈这老脸往哪儿放。”
程似锦道:“这个……”
话没说完,周淑珍又道:“也别找那种男妖精,连你工作上班都缠着,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你,跟狐狸精有什么区别?唔……小陆家庭虽然不好,但他看上去倒是还算规矩,讲话也得体。”
程似锦一时哑然,心说陆渺可不怎么规矩。他每天都一幅要翻身农奴把歌唱,推翻万恶的资本家的样子,对她以往的威逼利诱深恶痛绝。不过如今应该有所好转了,要不然也不会黏着她跟过来。
程似锦只是笑了笑,并没否认母亲的话。她随后坐回原位,用眼神示意张瑾收回文件。
旁边的陆渺用小叉子把一块慕斯蛋糕戳的千疮百孔。
程似锦瞥过去一眼,陆渺的手停住,悄悄问她:“你们说了什么?是不是更想让韩玉书跟你一起出行……他才是一直在骗你,那个人很不乖的,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程似锦问:“没比你好到哪儿去?”
“……”陆渺修正自己的话,“我比较好。”
程似锦道:“小书在研究所的项目很忙,虽然他只是协助,但一样辛苦,没有时间过来。”
陆渺盯着她看了半晌:“我不会是备选吧。”
她还没开口,陆渺就委屈地脑补了一大堆:“为什么都不回答,到底是不是啊?”
第32章 OvO
她只好告诉他不是, 跟小情人说——没有你的话,我不会带其他人出行。陆渺听了明显很高兴,弯起眼睛, 像一只被顺毛摸了一遍、看上去很骄傲的小猫。
飞机落地当天,程似锦见到了母亲支持的那位设计师,二十六岁的小爱德华。
是个混血, 打扮得精致花哨,金发挑染了一缕粉色,眼眸蔚蓝,中文很流利。他熟稔地挽住周淑珍,陪着一起吃饭。
爱德华本人也充满了“中性风”的味道。他擅长讲笑话,尽量风趣地哄两位女士开心, 哪怕得不到太好的效果也并不尴尬,转而跟陆渺交谈:“我们是不是见过——唔,我想起来了,陆渺?”
周夫人转头看他,爱德华顺畅地解释了下去。在陆家出事前, 两人曾经合作过。虽然对于陆渺来说, 模特只是副业。但爱德华几乎每次都会邀请他,还诚恳地觉得他作为模特能够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不过爱德华对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只是喜欢漂亮的人穿自己设计的衣服。
他还不知道陆渺家中的变故, 以为他跟程似锦是恋爱关系。饭后,爱德华悄悄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已经很久没联系到你了, 林跟我说你不会再登台。是因为小程总不允许你做这样的工作吗?”
他知道越是沉淀多年的豪门,越容易留存不可理喻的“规矩”。他就见到过许多婚后再不露面的名模。
陆渺看向程似锦。
她偏头过去看母亲递过来的手机, 屏幕上似乎在播一个视频, 黑色长发用一个嵌着钻石的发夹拢起来,身上作为点缀的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们不会在一起的。”他轻声低语, 这几个字说起来其实艰难,但真的吐出,反而如释重负。他庆幸自己最后保持着一份清醒,没有笨到痴心妄想,又难过自己居然保持这份清醒,“她应该……不喜欢对别人负有什么责任。”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用的捆绑。
爱德华错愕了一瞬,他意识到自己询问到不该开口的地方,正要道歉,旁边忽然响起一声。
“伯母……程似锦?”
程似锦随着声音抬首。
那是一个长发男人,到肩膀的头发在后脑扎了个马尾。程似锦的目光跟他相对时,男人怔然地停滞了一瞬,他率先挪开视线,但又走了过来,礼貌地跟周淑珍打招呼:“伯母来东海怎么没说一声?也让我能早做准备,略尽地主之谊,不至于这样失礼。”
周淑珍笑眯眯地道:“谁知道你们小年轻都在忙什么?我可不敢打扰。”
“您这么说,我要被取笑得无地自容了。”他微笑着假装求饶,转而看向一旁。
程似锦戴着单边耳坠,交映的灯影被饱满的红宝石折射出瑰丽光晕。她坐姿慵懒,一只手屈指轻轻地抵着下颌,淡淡地望过来。
“好久不见……”他的目光停顿了几秒,“还会在冬天频繁失眠吗?”
他伸出手。
程似锦看了一眼,跟他礼节性地握了握:“已经不会了。”
她自然地收回,抽回的指尖却被对方倏地挽留似的抓紧了一刻。她转而看向他的脸,男人马上松开,逃避似的不与她对视,转而对周淑珍表达了几句关心。
他与周夫人谈起东海市的逸闻。
程似锦没有太多兴趣,她表面跟着旁听,实则没怎么往脑子里进。大概过了几分钟,手边空置的地方突然多出一股气息,最近萦绕在鼻尖的砂糖奶油味儿冒了出来。
陆渺腻了过来,坐得很近。只是一个无害的寒暄,都让陆渺警铃大作,不断冒出怀疑和脑补的内容。他贴到程似锦身上,在她的耳畔小声问:“他是谁?”
“张默初,这家餐厅的主人。”程似锦道,“东海市的地主。我这么说可能粗暴了一点儿,但你就这么理解吧,你在东海市花十块钱,有八块都是归他的。”
“他为什么问你会不会失眠?”陆渺没有见过程似锦睡得很不好过,“你以前会睡不着么。”
“刚开始工作时会。”程似锦叙述道,“我睡不着的时候脾气不太好,可能吓着他了。”
“……”陆渺的神情更严肃了,“他是你……”
“前男友。”
陆渺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
程似锦的手一向温度恒定,很少因为外界温度或是情绪而剧烈变化。她被陆渺手指末端的凉意覆盖住,很自然地反握,手指深入进他的指缝里:“手好凉。”
陆渺低低地说:“心也凉,要不要摸摸?”
程似锦笑着问:“剖开你的胸口摸一下么。”
“来吧。”他毫无反抗的意念,“……请摸。”
程似锦正要把手伸过去,旁边跟周淑珍聊了半天的张默初转过头,他亲手给程似锦添酒,酒液滑入杯壁:“本来想下个月去京阳找你,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有生意要谈?”程似锦的反应很合理,“总不能是找我玩的吧,我可没办法抽出特意陪你去玩的时间。”
“我刚想说抽时间陪你逛一逛,正好我这里有一艘新的沿海游轮下水。”张默初叹道,“我是要去把这个还给你。”
他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支钢笔。那只钢笔有点陈旧了,笔壳上刻着一串英文,翻译过来是“此爱赠于日暮时分”。
这是程似锦的笔迹。
她没有接:“你应该扔了,不用千里迢迢想着还给我。”
张默初看着她说:“扔过,捡回来的。”
“那更不用还我了。”程似锦说,“反正都是进垃圾堆的东西。”
张默初看着她的脸,很细微地蹙起眉。他努力维持的正常神情几乎保持不住,从面具上隐隐透出裂开的细纹,像是被她的冷待戳破了一个洞:“你不是说——毕业之后,没有再用到过哪只笔像它一样顺手吗?因为这份顺手,我以为你会记挂着它,我几次捡回来的时候,都觉得你会有一天过来跟我索要。”
他顿了顿,低头笑了一下,“我幻想用它威胁你,让你给我承诺。”
程似锦说:“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恋旧的人。”
“我也没想到。”张默初说,“方便陪我出去吹吹风吗?”
他将钢笔重新放回衣服里,静静地盯着她,似乎需要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程似锦大概知道他的意思,她也想把这件事正面解决,于是跟母亲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起身。
她放下陆渺冰凉的手指,视线扫过他不安的眼神,临走前低头摸了摸他的脸,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陆渺被安抚下来,灵魂出窍似的看着她离开。
星月交织。
冬夜的风在海边涌起。两人走出室内,程似锦没开口,等待张默初表达自己的来意。他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我下个月要跟别人订婚了。”
“嗯,”程似锦从身上摸出一根细烟,“恭喜你。”
她没带打火机,正要放回去,张默初忽然习惯使然地靠近过来,用一个粉色兔子形状的打火机给她点烟,幼稚的兔子上冒出一道焰火,他手指按到的地方是一个感应开关,一碰到这个感应开关,小兔子就会在点火的时候用电子音说:“I love you”。
夜色被火光驱散,焰火点燃细烟。程似锦望着那只兔子愣了一下,笑着说:“它怎么还有油啊。”
“我给换了新的机油。”
“你又不抽烟。”
“是啊,”张默初也笑了起来,“我又不抽烟。”
程似锦夹着烟身,靠在临海餐厅的栏杆上,原处是漆黑的夜色,汹涌海浪一层层地翻涌过来,激起雪白的浪花。
“从今年三月开始,你就没有再回复过我的邮件。”张默初低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明明我也可以成为你的联姻对象,为什么你在伯父准备的那份名单里第一个拒绝了我?我……”
他停住,整理自己的情绪,以防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几秒后继续,“我不如林琮么?……他讨好到了你。你就是需要那么一个没有感情的‘贤内助’……”
“我不需要贤内助。”程似锦道,“我只是觉得已经很对不起你,没必要让你再这么受尽折磨。你在东海市待得好好的,跟谁订婚都比跟我好,你不觉得吗?”
“……”
程似锦看向他。张默初的眼角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已经凝化为似有若无的红痕。那是一次意外里他替自己挡了一下,飞溅的玻璃碎片滑过眼尾,痕迹再也没有消去。她在心底叹息——应该早回那封邮件,告诉他为什么。
“你的情绪被我牵动的太大了。”她说,“我不想把你折磨成那样。张默初,我不想看你伤痕累累地舔舐伤口,你总是不能自我愈合。”
“你像裁决一切的审判官,并不在乎我是否愿意。”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是给了你很大压力么?因为你失眠,我就跟着没办法睡着,因为你为工作皱眉,我就完全不能处理自己的事业,因为你多看了什么东西两眼,我就千方百计地想把它送给你,这样对你来说是有压力的么,是不好的吗?我想不通,程似锦,你不喜欢我就可以改,我可以改掉你不想要的一切……”
“我从没觉得你不好。”烟雾在她的指间缭绕,如一道雪白的细纱,“你不诉说自己的委屈,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要把自己折腾得快要疯了。”
他爱得很痛苦。程似锦能清晰地感觉到。
“不跟我在一起,对你来说是好事。”她还是那么冷酷,跟多年前如出一辙,言语简略,形同审判,“我不需要你穷尽一切来表达对我的感情,你先爱自己就够了,不用靠压抑自己来接近我。我衷心地、诚挚地祝愿你,能找到一个融洽的人结婚。恭喜你。”
张默初怔忪地望着她。
夜幕之中,程似锦漆黑的眼睛几乎映不进一丝星光。他的灵魂被过往的数年抽走了一半,如今在她面前,又再次被遗弃了另一半。他试图用微笑维持现状,起码不要在她面前失态,可他没有做到。
他别过脸,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眼底莫名地开始模糊起来,星星的光晕在眼中晃动。张默初说“我知道了……”他很久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回来后,张默初很快告辞离开。
他走前眼角明显红了,像是被夜风吹着沉默地掉过很多眼泪。程似锦身上残留着一丝薄荷的凉气。
陆渺贴着她嗅了嗅,他知道程似锦对烟草并不成瘾,她只有在遇到刺激性事件、或者比较难办的时候才会点:“你觉得他让人为难啊……”
陆渺判断得很准确。
周夫人和爱德华在另一辆车上,前排开车的是张特助。程似锦也就没什么好掩藏,她转过身抱住陆渺,将他的身体当成一个温暖的、会呼吸的抱枕,埋在泛着甜味的肩头,闭上眼叹息道:“……所以谈感情真是太可怕了。”
陆渺被她抱住,一点点被压到后排角落,他缠住程似锦,低声道:“说不定是他的问题呢,程似锦,他太不适合跟你恋爱,换个人就没那么多烦恼了。”
“换谁?”
他试探的心情骤然慌乱起来。他任由自己提出“换个实验对象试试”的建议,可她真的询问,陆渺又明确地知道自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同时,也不认为林琮和韩玉书,或者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张默初有哪一个真的适合她……他安静下来。
程似锦也没有追问。
她的气息慢慢地覆盖了周围的空气,陆渺的心跟着静谧下来。他无声地祈祷,希望这一刻再漫长一些,希望他能在某些时候彻底忘记陆拂对她的暗恋,然后全无负担地、彻底地投入进去……
这想法真是卑劣。
他怀着卑劣的欲望,轻轻地吻她,在她耳边诉说:“你可以每天都抱我一会儿吗?不然我会缺氧的。”
第33章 T^T
陪程似锦度假的这段时间, 宛如一个缤纷美丽的梦境。
她过度温柔。这种温柔带着令人沉湎的迷惑性。程似锦那些亲密温热的触感席卷他的灵魂,他为此禁不住心神颤抖。程似锦每天都会像陆渺索求的那样抱紧他,漆黑的长发落在他的身上, 渐成一种无法挣脱的罗网。
他乖乖地靠在她怀里,被这些浪潮一般的柔情拔除爪牙。但每次对视时,陆渺又深切地明白, 程似锦只是宠着他,依旧没有在他身上投入什么多余的情感。
是张默初的出现,让陆渺发觉,原来她不是天性冷酷,也并非不容情爱。
只是不轻易萌生。
程似锦对那段终于可以称之为“前段恋情”的过往毫不避讳。她说两人是同学,那支钢笔是她送给张默初的毕业礼物, 张默初是一个会为恋人失去自我的类型,他会压抑自己的人格,付出感浓烈得让人心生不忍。
陆渺在旁边听的时候,下意识问她:“你会遗憾吗?遗憾他不能跟你在一起。”
“不会。”她回答得清楚平淡,“我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程似锦有一双沉郁的、看不清情意的眼睛。陆渺凝望着她双眼, 心中思绪浮现——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笨蛋拼命地挑战她, 想让她另眼相待。程似锦对那样强烈的感情,都能因为不合适而弃如敝屣。
爱总是流向并不缺爱的人。她不需要靠爱上别人来获取感情。
度假结束后, 陆渺将作为倒计时出现的日历撕掉一页。
那是陆拂出院的倒计时。
他在心中筹备了很多次对话的预演,想要在最后那一天到来之前主动告诉陆拂。陆拂必须知道家庭的变故, 这是无法掩藏的,但另一件事——他成了程似锦的情人, 陆渺却难以启齿。
出院前的倒数第三天, 陆渺将家里发生的事委婉地告诉了他。
窗台上放着一盆冬日水仙,水仙花上凝着浇水后滚动的露珠。少年沉默着, 低着头听他哥哥的坦白讲述,他轻轻地咳嗽,依旧体弱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随后,陆拂用手掩住了脸颊,说的第一句话是:“……哥,你可以早点告诉我,我不用猜得这么辛苦。”
异常的细节太多了,哪怕他一时被蒙蔽,后续其实也能反应过来。只是陆拂也不想让他哥担心,选择缄默不语,安静地装一个傻子。
“抱歉。”
“为什么对我道歉?”陆拂说,“应该是我拖累你们才对。我该对你说抱歉。”
这是陆渺最不想听到的话。好在陆拂没有再自责下去,他的心中虽然五味陈杂,但并没被这个怀疑了很久、只是第一次确认的消息冲击到,尚能自控,于是细问:“那我住院和做手术的钱是……”
“跟朋友……借的。”陆渺说。
“程老师?”
“嗯……”
花叶上水珠滑下,落入盆中,映着冬日里没有彻底化干净的底层霜花-
当天下午,程似锦提前下班。她给陆渺找了一位烘焙师傅,是国际知名的一位大师,让渺渺能学得更快一点,他做甜点似乎挺有天赋的。
回到金林别墅,送陆渺去医院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回了车库。程似锦照例把一楼的唱片机关掉——在播陆渺往里面新加入的《保卫黄河》。昂贵的机器把波澜壮阔的声音细节传递出来,随后在她的手下戛然而止。
程似锦上楼,看到陆渺背对着她的身影。
他抵着一个柔软的抱枕,似乎刚洗了个澡,吹干的头发发梢还带有一丝蒙蒙的雾意。程似锦从后面抱住他,手臂越过陆渺的身侧,在茶几上拿起一杯他自己磨的咖啡。
好苦。
程似锦对黑咖啡并不陌生,她只是奇怪陆渺居然不加糖,于是低头贴过去亲他的唇,在唇齿间尝到相同的味道——浓烈的苦涩酽麻了舌尖,她将这份浓郁的苦味吞咽下去,低语:“怎么喝这个?”
陆渺没回答,他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她,一分一毫也没有挪开,随后张开手臂主动地缠上去,热情地啃咬她的唇。
无尽的苦涩渐渐变为浓稠的甜蜜与热切。他颤动的眼睫不时刮过程似锦的鼻梁,轻轻的泛着一股隐约痒意。程似锦把办公才戴的眼镜摘了,随手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两人都没有听清它掉落在地毯上的方向。
程似锦拢住他的肩膀,环紧他的腰。
陆渺热情又柔软,拉着她的手解开衣扣。他像一只缺失安全感的小猫,不停地挤进她的怀里,在她身边软乎乎地磨蹭……可他又跟平常不同,他的主动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
仿佛有雷声轰鸣着落下,一瞬的电光映亮着两人的眼,程似锦突然停下动作。
窗外依旧是美丽的庄园景象。寂淡温柔,只有细细的风声掠过露台。
所谓的雷电轰鸣,似乎只存想于他的眼神里。
程似锦敏感的触角发现了异常:“渺渺?”
陆渺看着她,抓着她的手指,低声问:“我在。我在……为什么不继续下去了?”
“你在想什么?”她单刀直入地问。
陆渺想了几秒,回答:“我在想……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
“什么?”程似锦有一瞬的微怔。
这段时间太过平和顺利,陆渺也几乎没有什么烦恼可想。他对程似锦的依恋之情与日俱增……这样美好的、堪称童话的生活,让程似锦想不出他主动打破的理由。
所以陆渺突然这么说,她居然一时没有理解。
“我想……”他轻轻地重复,声音有一点颤抖,但很快稳住,“我想跟你恋爱。你可以和我交往吗?我会把你之前付的医药费计算清楚,慢慢把钱还给你。”
如果他一直欠程似锦的,就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请你跟我交往。
所以陆渺下意识地这么想,他非常焦虑,每一个音节都隐隐地发颤,倾吐出来的字眼像是从身体里剖离自己的五脏六腑,把一切伪装矫饰都撇在一旁。他不敢看的,可是想到“不可以当玩笑、不可以不正式”,又强迫自己盯着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认真地、坚定地望着她,说了下去。
“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我们可以恋爱吗?你能不能……”陆渺停顿了一下,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对程似锦来说,跟一件惊天的麻烦事没有两样。
“你能不能喜欢我。”他说,“……一点点也好。”
程似锦松开手,她站起身,拉开临近落地窗的椅子。
她的黑发披散在身上,宛如一道顺滑的瀑布。程似锦的心情被猛然搅乱了,她收回视线,没有跟陆渺对视。
“真是荒谬……”程似锦的喉咙泛起一阵痒,她忽然很想点根烟,指腹克制地在桌沿摩挲,内侧成形的薄茧抵着边缘,“我跟你讲过,别用感情来玷污我们的关系——对吧?你忘了。”
她盖棺定论,以一句“你忘了”,随后道,“现在就放弃这个想法,我可以当你没说过。”
陆渺慢慢地靠近,他道:“我没有忘。”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程似锦不解道,“你觉得我会接受?你觉得我会对你说,是啊,我喜欢你,我们开始交往吧?”
她的烟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烟,程似锦自己不经常带打火机。她随手拿起桌子上点燃香薰蜡烛的长柄火柴,刺啦,红磷蹭地一声擦出火花。
她用火柴点了最后一根烟:“你弟弟康复了,所以你不需要我了,想出这个办法跟我划清界限。是这样么?”
陆渺想要立即矢口否认,但他的喉咙却控制不住地哽咽,特别是面临被对方拒绝的场面。在数秒的寂然沉默后,他说:“不。要是、要是我能够达成所愿,我会跟小拂坦白一切,求他原谅我。”
程似锦很少在室内抽烟,她这一刻也没有抽,这种混着薄荷的烟草味儿对她有一丝精神的镇定作用。燃烧的烟灰从她指间落入玻璃缸里,程似锦忽然用力地把烟尾碾进里面,细烟从中折断,她的指尖几乎猛地触到了里面未灭的火星。
陆渺眼皮一跳,他上前抓住程似锦的手,对方却瞬间反扣住,忽然攥住他的衣领勒紧。两人的距离骤然缩小,周围的空气顷刻间粘稠起来,令人窒息。
她的指尖的一缕薄荷烟灰味道,像是毒药般遁入身体。
程似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她是真的不清楚,一个人在这么安逸、什么都不需要操心的环境下,竟然还对所谓的“爱情”贪恋着迷,她以为陆渺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不至于对她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需求。
她有过很多情人,那些人在提出这种要求时,就会立刻被程似锦像扔掉一件装饰品一样扔掉。但陆渺对她这么说,她居然会感觉到愤怒。
“你让我很失望,”她说,“我对跟你谈恋爱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陆渺对这样的回答,并不算毫无预料。
她会宠溺一个人,但不会轻易投入感情。连陆渺自己都知道,就算他一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情人,他也会想尽办法地靠近她、讨好她,成为她生活中的调剂品,可一旦程似锦答应,她就要为正式的恋爱关系负责,就要做出回应和付出。
这是一笔非常不划算,纯粹亏本的买卖。程似锦是个聪明的商人,她不会答应。
但她收敛情绪,以自己强大的自制力把这股没有缘由的愤怒压制住,再次给了一个机会:“……宝宝。”
她甚至唤得很温柔,“别乱想了,我可以配合你掩藏事实,告诉陆拂我们是恋爱关系,而不是你为他做了什么。我也可以帮你照顾他,小拂就算出院,身体也不能工作吧?”
程似锦指下就是陆渺的喉咙,精致的喉骨在她的触碰下颤抖地吞咽了一下。陆渺轻轻拢住她的手腕,前所未有地、掏出了这样不能被改变的态度:“程似锦。”
程似锦有点焦躁了。陆渺叫她的全名不是一次两次,她第一次觉得刺耳。
“我不想跟你做床伴,”他说,“你只把我当宠物。这不是对你的指责,只是我更贪心一些,我不讨厌你,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你,我喜欢你。我知道你觉得我很不现实、很不聪明,觉得我痴心妄想。但是……我不能不对你说。”
“……可以做我女朋友吗?”陆渺道,“一年,一个月……一天也好。”
他想说一辈子的,但这几个字太沉重。程似锦讨厌沉重的、麻烦的东西。
她的手倏地紧了紧,衣领上遍布被握住的褶皱。
“一天?”程似锦闭上眼,想要平息这种愤怒,可她已经克制得够多,她需要的是释放,爆发地、破坏地释放,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掐住了陆渺的脖颈,浅红的指痕落在颈侧。
陆渺没有反抗,他低下头,握住程似锦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贴了贴。程似锦钳住他的下颌,跟对方四目相对,那一刻,才看清他眼底湿润的眼泪。
一口气堵在胸口里,面对这双盈盈的泪眼,竟然找不到释放的出口。程似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淡道:“把你的恋爱幻想放到别人身上吧,还有,如果这是你跟我划清界限重新生活的方式,好,那你做到了。”
她松开手,起身离开。
金林别墅是她的住所,要走也该是陆渺离开。他反应过来后追出去,只见到程似锦下楼的背影,她暴躁得反常,胡乱披了一件衣服,对问及行程的任何话都没有回应。
一辆鲜红的超跑扬长而去。
别墅主人的低气压影响到了所有人。卓管家望着跑车在眼前消失,回过头,看向楼上的陆少爷,斟酌了片刻:“……吵架了吗?”
真是奇了。
卓然也有点发懵。他工作经验丰富,对东家的性格也颇为了解。程似锦平常不高兴的时候,一般只是为了工作和事业,会散发出那种疲惫倦怠、像是阴沉下雨天的感觉。他没见过程似锦快要像爆竹炸开这样鲜明的恼怒。
陆渺勉强道:“不能说是吵架吧……抱歉,我说错话了。”
但他不觉得自己是说错。
如果现实残酷惨淡,他不会因为现实惨淡就逃避。既然程似锦能对张默初投入感情,她明明也是会喜欢别人的……不喜欢自己,大概是因为,他还不配吧-
一件收藏品不知何时被摔得粉碎,四分五裂地躺在脚下。
张特助没有表情的脸都凝滞了一瞬,抬头,看到往日根本不会住公司的程总靠在办公桌边,旁边一个摆放古董和收藏品的博古架空了,墙壁上之前从其他人那儿买来的画——陆渺曾经拍卖出售的作品,画框被摔碎的裂纹如同蛛网。
程总穿得有些薄,脊背的形影被天光映照,勾勒出很有力量感的线条。
公司里有给她准备的套房。但她似乎一夜没睡。
特助走上前,低头巡视了一会儿,没在地上看到什么重要文件,心立刻压回了肚子里。同时庆幸想到:“气成这样还能感觉到在工作上理智尚存,不愧是我的完美上司……至于摔碎的这些,是程总自己的财产。”
张瑾打电话给楼下,叫了个保洁。她看到程似锦手指上被火星灼出来一个水泡,尽职地递过去创可贴。
程似锦一言不发地接过来,低头盖住水泡,道:“开个晨会吧。”
“老板,太早了。”张特助道,“还是吃个早餐再说?”
程似锦叹了口气。
特助知道她应该没胃口,把包里的糖分给老板。程似锦含在嘴里,很甜,糖块鲜明的甜融入舌尖,但她隐隐还是感觉到一股难言的苦涩,陆渺磨得那杯咖啡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舌根上,成为了记忆的一部分。
“你说……”
张瑾即刻打断:“老板,我是钱性恋,不懂男人。”
“……”程似锦转过身,瞥了她一眼,“那提一提速吧,钱性恋。”
她说得提速,是指公司项目的进展。
接下来的三天,程似锦都没有去任何地方,她一直在公司。顶头上司一刻不停的投入和监督,让各位高管和副总头皮发麻,集团上下都跟着不约而同地加班提速,既幸福又痛苦地一边拿高额加班费,一边希望程总不要给这么大的压力。
她三天没有回去。
这大概是一种冷处理。陆渺其实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被拒绝,他提前联系好房东,在一个便宜的小区租了房子,置办东西,把陆拂出院的手续一个个地跑完,每天晚上,他都会回金林别墅,抱着小狗在正厅等她。
他和小狗都不太能熬夜,后半夜总是会睡着。
他半夜醒过来时,小狗已经在怀里睡着了,陆渺望着别墅外昏暗的道路,呆呆地看了很久。
三天后,陆拂出院的日子到了。陆渺收拾了一下东西,搬出别墅,他知道自己再等下去很不要脸,近似到了可耻的程度。
他跟小狗道别。
小狗蹲在原地看着他。陆渺松开行李箱,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耳朵,说:“今天妈妈就回来了。”
他低语道,“我不添麻烦,她就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也想她。”
第34章 QWQ
陆渺离开的消息, 管家第一时间就告知了她。
当时程似锦在开会。
她只是低头扫视了一眼消息内容,简略的几个字映入眼底。
但临近她坐的特助和另一位副总,都在这一瞬间立刻感知到无形的压力, 程总的表情只出现了很细微的变化,但她唇边的笑却泛起一丝不悦的冷意。
会议结束,程似锦给卓然打了个电话。
卓管家明显在等待她的问询, 立刻接通,事无巨细地告知:“阿姨收拾了一遍房间,屋子里没有缺少任何东西,他只拿走了两套衣服,还有小姐的一件玩具。”
“小姐”是指那只长毛三花猫。
“玩具?”
“是的,是一个毛绒球。”这东西非常便宜, 但架不住猫咪喜欢,即便小狗拥有豪华装修的宠物房,它却依旧最宠爱那么一颗柔软的毛绒球,把毛绒球抓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程似锦沉默了半晌,问:“他身上有钱吗?”
一向有问必答如同人工智能的管家一时顿住。陆少爷在金林别墅锦衣玉食,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想要什么只需要开口,他会准备好一切。所以卓管家还真的没有注意他身上有没有钱——而且一般来说, 他接这通电话收到的指令往往是把上一位情人的物品全部清除处理掉。
她没有得到答案。
程似锦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不该出现,就是因为不该出现的问题冒了出来, 反而让一向冷静自控的她瞬间烦躁起来。她挂断电话,靠在长生集团顶层的办公室桌边, 手指无意识地掐断桌上的花芽。
这是周淑珍上一次让助理给她准备的。
花芽被她的手指一片片掐落, 汁水沾在指腹上。日光漫入敞亮的室内,将大半的房间照得通明一片。
特助看了一眼被掐得七零八落的花, 她未卜先知地伸手从程似锦的外套里收回烟盒,严格按照她的嘱咐进行提醒:“对任何东西上瘾都是一种理性的堕落。”
程似锦看着外面难得的冬日暖阳:“感觉你在骂我。”
“这是您自己的交代。”张瑾没什么表情,她转头跟另一个小助理重审了一下会议记录,做了一下各部门的协作串联工作,随后回头接上话,继续道,“不过您显然还没玩够他。”
程似锦没有否认,蹙眉问道:“你会因为真爱降临就辞职跑出去过苦日子吗?”
“不会。”特助说,“所以我建议把恋爱脑列为癌症,显然陆渺先生属于病入膏肓的晚期。病情比较沉重。”
“简直是脑子有问题。”程似锦说着去摸烟,可惜都被助理小姐收走了,于是抽出一张纸巾擦拭手上的花汁,“真想掐死他。”
张瑾面无表情地道:“我会为您找最好的精神病医生,下午有一段时间还没安排行程,需要心理咨询吗?”说完跟身侧的小助理做了个手势,小助理走上来把掐烂的花叶连同瓶子撤下去,离开办公室。
室内只剩下两人。地上之前摔碎的东西都被清理过,撤掉博古架,顿时变得空旷了很多。
程似锦的心情很不好。
她一开始只是因为陆渺的要求而烦躁,甚至觉得这是陆渺切割关系的一种手段。他本来就不情愿,本来就将这种行为贬斥为卑劣下流。现在,陆拂不再是让他岌岌可危的命脉,他可以自由地回到高尚那边了。
他可能依旧很讨厌她。这是程似锦心中第一个诞生的揣测。她有一种被愚弄的错觉,觉得就应该对他采取一些粗暴的手段,限制他的自由锁在家里,也不应该支持陆渺有所谓的什么爱好,他只要脱光了能用就行了。
这种不高兴的细节从她的眼神和小动作里表现出来。
张特助收回玩笑的语气,看老板的热闹也是要有分寸的。她掏出了手机,将几张照片从相册里翻出来:“消除分离焦虑的办法就是养一个新的宠物。”
是年轻男人的照片,长得都很不错,身上还都有一股艺术家的忧郁厌世。看来她真的好好挑选了。
程似锦看了一眼,视线挪过去,盯着张瑾。
对视了一秒,张瑾补充道:“需要的话,痣也是可以点的。”
程似锦反而对这种特别筛选非常抵触,她还没沦落到要给一个小情人找替身的地步,抬手在屏幕上删除这几张照片:“好像我多宝贝他一样。”
接下来过了八九天,程似锦似乎恢复如常,她回到金林别墅,依旧会在不忙时送韩玉书去中央大学,会耐心聆听父母问候近况的电话,也会让小狗跳到车上,跟着她出来玩。
年前的最后一个节气,每天都在下雪。
程似锦按照惯例回老宅,陪母亲拜神问卜。司机开出来自己平常最常用的车,道路上洒了消雪剂,底下几乎没有冰层,雪花飞扬,玻璃上的雪晶被刮得干净透亮。
母亲发消息叮嘱她早点过来,程似锦刚要回复,抬眼时忽然顿住,她道:“先停下。”
司机什么都没问,老实地停靠在路边。
降下车窗,外部的寒风翻涌而入,车内的热流迅速散失。程似锦望着街边的一家蛋糕店,玻璃橱窗里映出交错的人影-
“这些要贴到玻璃门的上面,那里。”店员指了指方向,将装饰品塞进他怀里,“梯子去库房拿。”
“好。”陆渺点点头。
这种梯子离地大概一人高,陆渺把梯子抱出来,蹲在店门口整理了一下要贴的装饰——快过年了,要把店铺装饰得喜庆一点,这样比较有节日气氛。
他估测好位置,爬上梯子。
没有爬得特别高,陆渺把贴画后面的塑料撕下来放在兜里,比量了一下位置。贴画上是一对小情侣捧着蛋糕的图案,背景是一颗大大的红心。
他看着图案,擦了擦玻璃,伸手小心地贴上去,以防哪一个细微的缝隙粘合不牢会卷边儿。
红心……
她到现在都没有删除联系方式……
陆渺在她的备注后面加了一颗红心,让程似锦的消息框更加醒目。自从那天她离开后,消息通知就再也没有响过。这个红色的置顶消息框每天都让他难以入睡,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程似锦把他拉进了黑名单才没有被删除。
要问一下吗?……问什么呢。
陆渺小声叹气,他昨天晚上梦到程似锦跟别人上床。
贴画牢牢地黏在了上面。陆渺正要下来挪地方,面前玻璃橱窗的反光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车牌号,那串数字完全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嘭得一声,像是什么烟花在视野中炸裂,他的思绪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下梯子的脚步踩空了。连人带木梯子一起失去平衡,栽进路边厚重的雪地里。
雪花被砸得飞溅。陆渺跪在厚雪里撑起手臂,木梯子在旁边晃晃悠悠地在门口的立牌上挡了一下,迟缓倒塌,把他压在下面。
好痛……
雪花缓冲了一下,不然直接摔骨折也是很有可能的。这种强烈的痛感都没比过他隆隆作响的心跳,陆渺在玻璃的折射下看到车门打开了,他连思考的空间都没有,第一反应是——不要让她发现。
他现在太狼狈了。
毁约失诺,程似锦一定很讨厌他。
陆渺爬起来,在门口甩掉雪花,头发上还残留着细细碎碎的冰晶,但没工夫管了,他迅速地抱着梯子钻回去。
坐着收银的店员甚至没注意到他摔倒,在柜台旁边放了一个播放电视剧的平板。门被推开,收银员看了眼屏幕,抬头:“欢迎光——”
他卡了下壳,心说我们这种小店还没到这个消费层次吧?嘴上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收银员转头一看,见到那个兼职的临时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赶紧喊:“陆渺?陆渺?又哪儿去了,不是跟你说添货吗?”
他连叫了好几声,那个平常勤快又好说话的临时工才出来。
陆渺抱着要放进橱窗里的烤面包,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他半跪下来,把底层的展示格抽出来,取出来垫纸和碎渣,动作格外僵硬。
……完全就……躲不开。
为什么会突然进来看?陆渺的心脏砰砰狂跳,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跟着紧绷至极,提心吊胆,他害怕程似锦认出他,害怕她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或者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毕竟他说了那么不切实际的话,违背了两人一开始达成的契约关系。
陆渺连大声呼吸都觉得是有罪的,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在心底和梦境被重复过太多次、刻进灵魂当中的脚步声在身侧停下了。
陆渺把新的面包从托盘里放进展示格。
他仔细地洗过手,那些在雪地里摔倒的擦伤便显露无疑。只是自力更生了几天,陆渺那双漂亮精致的手就充斥着淤青和红痕,还因为天冷被冻得指尖通红,但手背却又苍白冰冷。
他听到程似锦失去耐心地、有点不高兴地呼吸声,频率比平常快了那么一点。
陆渺克制着不去看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拿着托盘起身,站起来的瞬间猛地撞到她的肩膀,陆渺声音很小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时被抓住了手臂。
好痛。摔倒的擦伤延迟爆发了。
陆渺闷哼了一声,压住痛感。他想要挣脱,又非常不恰当地在这种时候对她掌心的温暖留恋不已,这种挣扎变得很微弱,胸口仿佛一下子被大团棉花塞住,几乎都难以呼吸。
“你在这儿工作?”程似锦低头看了一眼他身上店员制服。纷乱的雪花在衣料上透出一个又一个细润的洇湿痕迹,从梯子上掉下来的擦伤有轻有重,受到冲击最强的膝盖破皮出血,血迹透过了制服裤子。
“……对。”陆渺感觉自己的大脑被蒸发了,在空白一片的情况下,全靠潜意识和本能反应在回答,“我、我六点下班。”
说这个干什么。
他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说其实并不辛苦,但听上去很像在暗示对方,透着一股欲拒还迎的味道。
程似锦略微松手,陆渺立即慌乱地抽出手臂。
“能得偿所愿真不容易。”她的语气毫无波澜,“现在能跟我割席,用辛苦劳动来赚清清白白的钱,终于合你的心意了,是么?”
程似锦轻轻地问他,声音并不是很大。陆渺下意识地看向收银台,收银员趁着过了中午,店长不在,习惯性地提前收拾东西回家。
像往常一样,到了下午,只剩他一个人看店。
他继续给别的展示格添货,她的声音冰凉地蔓延过来,像纠缠在身躯间的藤蔓。
她都不相信,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陆渺的忍痛能力渐渐失效,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他就难受到失去理智、隐忍和自控全盘崩溃,他缓了一口气,依旧没有看过去,吐出几个字:“张默初到底有多差劲,让你对正式关系这么厌恶,他让你很操心吧。”
程似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让我更操心。”
陆渺刚好去打开旁边一个切面包片的机械,听到这句话,他一下子大脑断联,差点被刀片切到手指。
程似锦一把拉了回来。
她真不知道陆渺是怎么好好在这里工作的,按照她看到的失误和事故频率,这人居然还能以此谋生?
陆渺呆了呆,躲避了很久还是对上她的眼睛。他对此全无抵抗之力,眼眶立刻泛起酸涩,想哭的感觉夺走了一切。他低头强忍住,不让自己在她面前没出息地掉眼泪。
程似锦却不给他忍耐的空间:“反正没有人,把店关了,我带你去医院上药。”
陆渺迟疑地摇头:“我没事……你应该很忙吧,不用管我,不能随便就……”
程似锦抓住他的手臂,所谓的尊重个人意愿这几个字完全消失,她将陆渺强行拉出来,一把扔进车里,后车门的玻璃升了上去,车内比店里还要更暖和几个度。
她好像很生气。
陆渺措手不及,他想要打开门,却被拎着衣领摁了回去。程似锦一生气就控制不好力道,脖颈被掐得攥出一圈指痕,他低头仓促地咳嗽,眼眶里的泪一下子忍耐不住,眼角变得通红。
“你这是……”因为喘不过气和情绪翻涌,他哽咽着顿了一下,“这是强|奸。”
“嗯。”程似锦没什么反应,“我他妈的干死你。”
“……”
她扯开店里配置的、材料粗糙的制服裤子。廉价布料摔倒时就破了一个洞,被她直接从中间撕开了,露出黏着布料破了一大块的膝盖。
陆渺倒吸一口气,疼得小声抽泣。在脑子里想她会不会强|暴完了把自己扔出去……店里还有没有备用的衣服,就在这么思绪混乱的时候,程似锦陡然靠近,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偏过头躲避,眼睫剧烈地颤抖。
特助没在身边,程似锦在车里翻了半晌,才找到一个小型的随身医药箱。她不会照顾人,比起不怎么疼的碘伏,用了一瓶医用双氧水消毒。
双氧水涂在伤口上,陆渺疼得炸毛,他抑制不住地挣扎,再次被摁了回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特别痛的药水被涂到小腿的其他伤口上。
程似锦用医用纱布盖住伤口,一抬眼,见到陆渺含着眼泪,露出不想活了的眼神,他说:“那个之前……能不能,让我回去锁门。其他人都走了,会丢东西的。……你不是不强迫别人的吗?”
程似锦由衷地产生了一种头痛的感觉。
第35章 O.O
他看上去很可怜。
程似锦捏了捏眉心, 坐在车内望向外面,把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抽离回来,指尖频率不一地轻轻敲动内饰。
她心里窝着一股无名之火, 偏偏对着这张含着眼泪、可怜委屈的脸发不出来。
“我是不强迫别人。”程似锦冷淡道,“你不会以为靠跑出来打工就能还得起债吧,我看到你还没半个小时, 就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这样也能养活自己和陆拂么?还口口声声要把什么医药费还给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那笔医药费对于现今的陆渺来说,确实是一笔天文数字。而且程似锦对待每一任情人都是自愿赠与从未追回,他反而一边要求她跟自己谈恋爱,一边又想把她花的每一分钱都还回来。
这到底是什么脑回路,哪有人天生就乐意吃苦的?
陆渺擦掉眼泪, 胸口被酸涩的棉絮填满,一阵紧缩和颤动。他不想再哭了,尽力忍下去,眼尾通红地道:“我平时没有这么笨,是因为你看着我。”
声音很小, 说到一半抬眼观察她有没有生气, 见程似锦没反应,又硬气了一点点:“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欠了你太多才说‘喜欢你’的。那个……你平时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吧, 为什么突然进来,是——”
程似锦突然转过头看向他。
她乌黑的眼睛盯着对方唇上的那颗红痣, 倒要看看这张嘴能吐出什么可怕的字眼来。陆渺被突如其来的视线看得卡了壳,喉间一哽, 无形之间翘起来的尾巴都垂下去了:“专门欺负我的么。”
程似锦面无表情地说:“对, 我就是专门来羞辱你的。”
陆渺:“……”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陆渺擦干净眼泪,默默看着她的脸庞。程似锦只说了这句话, 又移开了目光,好像不太愿意看到他。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艳丽逼人,力量加成的美丽具备着强烈的攻击性。眉目被财富权欲滋养得疏离冷淡,即便做出温柔的表情,也让人觉得被剖析、被切割、被审视,而不能跟她平等地对视。
陆渺看了一会儿,只是一个无法触碰到对方视线的侧脸,他却感觉空荡荡地、慌乱躲避的心口被缓慢填满。他大着胆子靠近,越过程似锦的身躯去找开门的按钮。
程似锦扣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回去。”陆渺说,“你把我关在车里有什么用,我才不会被你羞辱到。”
她握住的手腕上也有一小块擦伤,陆渺动了动,伤痕摩擦掌心,一下子疼得厉害。他不敢坚持下去了,用眼神质问程似锦。
“你这裤子让糟践成这样,还想涂完药水就光腿往零下十几度的室外跑。”程似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凉飕飕地在耳畔响起,“怎么在家就一碰就倒、一戳就病?”
陆渺看了看为了上药方便就被她随手撕开的制服裤子,心想也不知道是谁糟践的,本来只是磕破了一点点。碍于是他先背弃约定,陆渺自觉理亏,不敢指责,逆来顺受地道:“休息室有别的衣服。”
程似锦道:“在哪里?钥匙给我。”
陆渺迟疑了一下,把店里的钥匙递给她:“第二个储物柜。”
程似锦下车关门,进去了一趟,把他自己的衣服拿出来,然后闭店锁门,回来将钥匙扔给他:“现在住哪里?回去处理一下身上其他的伤口,别跑出来半个月就死外头,我手上可没有丧葬产业。”
她说话很不留情。
去医院要花得太多,回家这个选项就好多了。陆渺下意识地报了一下地址,随后又十分紧张:“小拂还在吃药,他身体不好,心脏做过很多手术,你不要告诉他别的事。”
“什么事?把现实复述一遍么。”程似锦反问。
陆渺贴了过去,不过是八九天没有见面,他的身体还保留着对她全无抵抗的亲近和不设防,他没注意到社交距离是不会靠得这么近的:“拜托了……求你不要说。”
他之前帮忙烤了面包,身上带着冬日大雪的一股清寒气、混杂着一丝小麦和焦糖的香味。陆渺像一只小猫那样黏过来——跑到外面流浪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一边不肯低头回家,一边见了主人又情不自禁地喵喵叫。
程似锦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陆渺的手指圈在上面,指尖冻得发红,骨节泛着晕开的粉色,原本在金林别墅养得圆润通透、整齐健康的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劈了个边儿。
他要接触食品,手洗得非常干净,正是因为没有一丝血污,才让人连劈进肉里、撕裂的痕迹,都看得清清楚楚。
程似锦顿时觉得很焦躁,她的眼神定在上面没有动。陆渺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仓促地收手,坐得老老实实:“……抱歉。我、我不该碰到你的。”
程似锦应该不喜欢这样。毕竟两人现在严格来说没有任何关系,顶多只能算是他的债主。
司机按照吩咐前往那个新地址,穿过几个街道后,周围的画面明显跟市中心截然不同。没有扫雪机经过的路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为了安全,车速一直很慢。
陆渺一边担心她会把事情告诉小拂,一边又悄悄希望这段车程再长一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见到程似锦,或许她只是把自己当一个报复羞辱的对象,隔几天想起来、碰到了就会出现,或许她这次出现后,就再也不会理他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
不管对他做任何事,陆渺都会在害怕和慌张消失后,心中涌起一阵隐蔽的高兴……能见到她真是幸运。
到了楼下,车开不进去狭窄的地方。程似锦让司机不用跟上来,把陆渺送上楼。
这地方的租金很便宜,小区有些年头了,入住率不高。
楼里跟室外的温度没差多少,程似锦拢着墨眉看了一眼他,脑海里幻视到流浪猫躲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一言不发地跟上去,脚步在楼道里格外明显。
放在外套里的手机接收消息,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催促她赶紧回家一起吃饭的内容。
程似锦没有回复,陆渺却记得程家老宅的规矩:“今天是不是要回家?你还是回去吧,这个楼道灯坏了,前面都是黑的。”
让程似锦走进这样的环境里,陆渺甚至觉得自己有罪。
他扯了扯她的衣袖:“我就住在这上面,小拂会听到你的脚步声的……”
话音未落,程似锦忽然道:“不能邀请我上去坐一坐吗?”
仿佛有一股电流从脊背蹿到天灵盖,陆渺呼吸一窒,很害怕她会说出什么来,连忙摇头拒绝,还未开口,程似锦便反扣住他的手,抓住他走上去。
楼道灯没有一丝反应,漆黑当中,他居然不敢挣开,到了门口,陆渺转身挡在门前,试图摆出最后一道防线:“不要这样,”他低声哀求,“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
他的衣领被对方猛地攥紧,嘴唇猝不及防地被封住,声音骤然终结。四周没有光线,眼帘下只有一片一片、肆意交融的黑暗。她的手扳住了下颔,掌心贴着侧颊上。
他半被迫地做出一个任由亲吻的模样。
程似锦在想什么?她在品味为难他的乐趣么,还是留恋这具还算顺眼的身体?他翻涌的思绪才刚刚浮起,又被凶狠地打破。她从未展现出这么强的攻击性,空气被攫取到近乎于无,她筋骨毕现的修长手指扼住咽喉,玩弄……不,这是虐待吧,脆弱的喉结越是难耐颤抖,她就勒得越紧,仿佛逼他反抗。
陆渺的大脑一阵眩晕,他不断后退,抵住楼道里的门。门后的声音一点一滴的传进耳朵,这让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可是交吻之中,泛起那么多让人无颜面对的声响,她的口红印到唇角,牙齿将舌尖咬得见了血。
咽喉的深处跟着紧缩,他的眼睫再次被生理性眼泪打湿,胸腔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程似锦松手时,陆渺下意识地埋进她怀里,在一片漆黑中颤抖地呼吸、控制着自己小声一点。
程似锦听到他说:“……你不要……这样凶。”
他想要咳嗽,用手紧急地捂住了嘴。一门之隔,身后传来陆拂在家里走路的响动,恐惧感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躯。
“我有点想你。”程似锦说。
陆渺瞳孔紧缩,猛地跟她对视,然而微弱光线下,她的神情模糊不清。
“我还是挺喜欢把你放在家里的,我对你到底有哪里不好?”程似锦在他耳畔低语,话语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疑问,“我帮到的都是你很在乎的、关乎家人的事情,也不会再有讨债的人上门打扰,只要你听话,我还会送你很多东西、以后给你一笔钱好聚好散,难道这不比两情相悦来得实用?”
陆渺喉间干涩,很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沫,他的舌尖被咬破了,这种腥甜让他闷闷地、压抑地咳了几声,说:“你跟恋人也讲实用吗?”
程似锦沉默了几秒。
“……我也很想你。”陆渺说,“但我们两个的思念应该是不一样的吧……你对我很好,程似锦,你对我很宽容。”
他没有说完,缠上去抱住程似锦,被咬得齿痕交错的双唇贴上来,舌尖残留着血的味道。陆渺小心谨慎地、无声地亲了亲她。
“不要对我这么凶……”他低低地道,“你这么欺负我,我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死掉。”
程似锦抚过他的脖颈,即便看不清,大概也能猜到上面留有一些控制不住的痕迹,她的指尖摸到脸颊上,从西装内侧的一个口袋里取出手帕,摸索着给他擦眼泪。
陆渺一开始以为是手帕纸,接触到脸颊时才发觉是丝织物,柔软得过头。他脑海中顿时想起当初他无法无天地说——“要你给我擦眼泪”,此刻她真的带了,陆渺反而一下子呆住,说不出话来。
程似锦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点,叹息道:“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见面?”她察觉到自己的行为粗|暴地失去控制,“如果我冷静不下来,那都是你的错。”
陆渺按住她拿着手帕的手。
他的掌心还很冰凉,另一边的手臂越过去抱住她的腰。亮不了的楼道灯带给他一点点安全感,陆渺鼓起勇气,悄悄问她:“为什么专门带在身上,张特助不是万能百宝箱吗,你是不是为我准备的?”
程似锦没回这句话,把他的手从身上挪下来:“再缠过来我就当你要把自己卖给我。”
他不动了,贴着门板的力气全部抽离,身体缓缓从门上滑下来,安静地听着她下楼的声音-
当天,程似锦没能按照以往的时间赶回家。
她回来的时候,周淑珍已经结束了问卜,她得了一个上上签,十分高兴,拉着程似锦推测到底有什么好事降临,说到一半,周夫人忽然想起她今日回家格外晚:“路上遇到什么事了?不至于堵车堵到这份儿上吧?”
程似锦随口道:“救助流浪猫。”
“哎呀,我们小狗要有弟弟妹妹了吗?”周淑珍满面笑容,“你收养了?是什么样子的?”
“没。”她答,“不跟我回来。”
“这都是看缘分的,天意不可强求。”周淑珍道,“对了,那个什么,小陆怎么没来?你身边换人了?”
程似锦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他把我甩了。”
周淑珍当场怔住,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不可思议,手里吃水果的小叉子掉了下去。
在另一边看古董鉴定报告的程归荣也突然抬头,眼镜后的双眸里流露出如同扇形统计图般精准的七分疑惑两分震撼一分笑意。
第36章 =^=
陆渺在门口缓了很久, 整理了一下衣服,才转身开门。
玄关有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小拂坐在一个带滚轮的小椅子上对着水杯发呆, 水杯旁边放着他要吃的药,各种药盒叠加在一起,说明书散乱地摆在旁边。
陆渺匆促地打了声招呼, 立即躲进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把他不自控的、滚热的脸颊温度消下去,连同哭过之后红肿的眼睛,也被这样的寒冷镇压下去。
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
陆渺抬头,镜子里照出的脸没什么异常之处了。他不想让陆拂看出什么, 但方才在门口发生的事情,他又不确定弟弟有没有听到动静……他的心惴惴不安,却又清晰地明白就算再来一次,他也抗拒不了程似锦。
她的牙齿咬破舌尖那一刻,涌起了针刺般的痛意。可他居然庆幸、居然留恋, 像是一只被火光引诱的飞蛾, 连焰火灼伤的疼痛,都会忍不住再三品味, 企图从中证得她也心动的痕迹。
陆渺再次洗了把脸,让脸上不正常蔓延的热意消退下去。他长长的呼吸, 做足准备,才一边擦拭着滴水的发梢, 一边推门出去。
陆拂的手边放着他前一阵子学着织的围巾, 在昨夜织完了,他满心欢喜地摸了几下, 就不舍得再碰了,只会对着成品入神。陆渺大略能对他的想法猜到一二,那个放在心里的“程老师”,早就成了悬挂在弟弟内心的一轮月亮。
“哥……”陆拂抬头看向他,思索了几秒,“是有人送你回来吗?今天怎么这么早。”
陆渺心中一突,装作无事发生地回答:“因为店里没有什么事。”
弟弟注视着他的眼睛,陆渺下意识地躲避目光接触,他坐下来督促小拂喝药,想要转移话题:“既然做好了,为什么只是看着?你在医院的时候不是留了她的联系方式么。”
陆拂看向自己的哥哥,他略显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感觉这是无缘无故地打扰程老师。她大概也不需要我送什么东西吧,哥……你帮我送给她吧,你们更熟一些。”
陆渺怔了怔:“……我?”
他点头,起身用一个精致的包装把围巾放进去,将写好的小卡片一起放进包装袋里,想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陆渺:“你不可以偷偷看我写了什么。”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陆渺下意识地回,却在弟弟温柔小心的动作中被迟来的内疚淹没,他的手指轻微收紧,攥着衣料,推测出那应该是非常美好、满含期望的甜言蜜语。
他其实也不能确定程似锦究竟还愿不愿意再出现。
在这个赌桌上,他撕破了金主与宠物的糖衣,已经将筹码全部摆放上去,没有底牌-
那日之后,程似锦的固定交通路线上出现了一个不合理的停留。
程似锦路过那家店面很小的蛋糕店时,会稍微停留几分钟。车内的时间显示从下午五点五十八,走到六点零三,然后会有一个人按时熄灭灯牌、关灯锁门。
特助看了一眼时间,她大概了解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但程总能够从工作中暂缓一口气,不那么严格督促下属其实是好事,她并没有规劝,还趁着程似锦心情好的时候冒出几句风凉话:“……啊,真是大佬的落跑小娇妻。”
程似锦有一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很少被戳中真相时恼羞成怒,因此张瑾才会经常性直言不讳、间歇性阴阳怪气,偶尔把老板惹恼了,也能立马服软顺着毛捋。
“那落跑小娇妻都是怎么回来的?”她毫不避讳地问。
特助被问住了。因为大部分都是怀了个孩子,突然让那群风流多金的年轻总裁们被孩子拴住了,这件事对小陆少爷来说就很不现实。
关店的背影锁上门后,似乎突然发现了马路另一边的车。这辆漂亮璀璨的鹦鹉蓝跑车在周围的黑白灰当中格外扎眼,恨不得连轮子都奢华干净,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很贵不要碰的气息。
他走了过来。
陆渺礼貌地敲了敲车窗,神情有一点儿徘徊犹豫。车窗下降,先入目的是程似锦戴着的一个长耳坠,鲜艳通透的宝石红撞进眼底,像一团热烈灼烧的火,顿时让他失去了大部分应对能力,对着她愣了几秒。
程似锦看向他,墨睫下的视线降临在他身上。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开口:“怎么了?”
“有件事……要跟你说。”陆渺的手抵在车窗上,怕她突然翻脸,毕竟程似锦在他面前确实有点儿阴晴不定的感觉,“你能不能跟我单独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助理小姐打断道:“抱歉。程总的安全也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没有什么事能阻止张特助工作,哪怕是大佬的落跑小娇妻,她顿时面无表情地严肃补充,“之前程总去那种地方送你完全是一个意外,我们等在这里仅仅是路过,没有要等你过来搭讪的意思,也不是钩直饵咸地企图钓上什么鱼。”
程似锦:“……”
可怕的是陆渺听了居然相信。他不想把小拂对程似锦的感情在外人面前公布,即便司机先生和助理小姐已经看过他很多次……在程似锦面前丢盔卸甲、泣不成声的狼狈模样,可是这跟陆拂没有关系。
“我不说太多话的。”陆渺向她保证,“只有几句。”
他想了一下,讨好地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一个跟程似锦只有过甜蜜关系的人,竟然找不到其他可以讨好她、作为保证的东西。
这里虽然不够繁华,但人流量也颇为可观。仅仅是也许会有人看到的猜想,就让陆渺为此很不好意思,他全身都开始发烫,耳根红透了,忍着羞惭:“我也不想打扰你的,但是这件事很重要。”
程似锦抬手捏了一下喉咙,被他身上甜腻的蛋糕香气勾起一丝食欲。她答应下来:“好。”
张瑾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她陪着程似锦下车,在两人交谈的地方不出十几步的地方等候。
巷子的一个避风处,四周的雪化了大半,只有墙根还凝着冰霜的痕迹。
陆渺把一个包装精细的袋子放到她手里。程似锦低头扫了一眼,当场开始拆,把上面封口的小熊贴纸撕掉:“这是什么?”
“是小拂给你的礼物。”他不自然地回答,话语听起来有些干涩,“他很感谢你。我……我也很感谢你。”
“感谢?”程似锦觉得有点可笑。
撕破的小熊贴纸被捏成一团,她看了一眼袋子里面,想到上次陆拂在医院时似乎是说过要送她围巾的话。他倒是挺心灵手巧的,因为拆除重做了几次,竟然不像是初学者的手艺。
“你弟弟还挺会示好的。”程似锦盯着他的脸,语气渐冷,“你这么千辛万苦地找我说话,就是为了装裱他真挚的爱情?”
陆拂猛然抬头,两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相撞了。
“不是……”他怔然一瞬,纠结地说了下去,“我早就看到你路过,但是我……我不知道要用什么理由找你,如果我想着给你送东西,就有理由跟你说话了。”
程似锦反而对这种坦诚无所适从。她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番牺牲自我、成全弟弟的圣父高论。
陆渺并没有脑子有病到那个份儿上,他有些踌躇,又言辞如实地道:“昨天我上班的时候想,今天还看到你的话,就鼓起勇气跟你打招呼,想谈恋爱的话总不能逼你立马就答应,我应该尝试着追求一下的……可是你昨天走得早,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这几天我每天看到你的时候都觉得在做梦,我觉得……你也不是完全对我没有感情的吧?要不然怎么会给我带手帕,怎么会每天过来看我一眼。虽然小拂喜欢你,他给你写了纸条告白,可是我也喜欢你,我要当你的面说很多次,这样你才相信我。”
他深深地呼吸,清透明澈的眼睛认真地看过来,耳根红得滴血,程似锦几乎能听到他胸腔里怦然地震动声。
“请你跟我交往吧……只是尝试一下也好。”
她静默无声地看着他,指腹摩挲着色泽明丽的袖扣,宝石在巷子里折射出漂亮的微光。这双坚持的眼睛,第一次让程似锦对朴实的利益判断产生动摇,竟然让她产生想要躲开的念头。
越是真诚执着,就越代表了一种不惜一切的理智失控。从程似锦一贯的思考方式上来想,她绝对不会答应将床伴转为恋人的要求,这实在没什么好处。
可是陆渺说“我也喜欢你,我要当你的面说很多次”那一刻,她面对那件礼物而诞生的不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程似锦在心中无奈地调侃自己,什么时候男人也能成为晴雨表了,你看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原则正在堕落?
“你这样就不愧疚了?”她示意了一下手上这份礼物,“不是来转交别人的告白吗?”
陆渺被戳到痛处,咬了一下唇,道:“你都没跟他见过几面……”
他拉着程似锦往巷子转角挪了两步,四下无人,陆渺的胆子一点点长出来,搂住她的腰紧紧抱住,盯着她问:“干嘛不正面回答?你路过这里停几分钟,难道不是看我的吗?就算你说不是,我也不相信。总裁大人,是你自己先找我的——我要缠着你,直到你对我说滚为止。要不然我会很对不起自己……”
程似锦道:“是等红灯。”
陆渺一口咬定:“我不相信。”
程似锦挑眉:“我也不喜欢你。”
陆渺没出声,抱得更紧了。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睡。”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柔如水,像鞭笞人心的恶魔,“你摸起来手感很好。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跟你谈性,你居然想和我谈感情——”
陆渺把头埋进她怀里,黏着不动,吐出几个字:“你骗我……”
他本就不充足的信心猛地动摇起来,才说出三个字,就略微哽咽了一下。陆渺在她面前无法控制住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委屈,明明程似锦以前跟他就是这样的关系,她也曾经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
可是没有一次——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么让人难过。他的心口酸软一片,像是被掏空了一切,连仅存的诚意都被拿出来肆意地把玩。陆渺吸了口气,松开手,想要离开她的怀抱。
他的手指才有了松懈的迹象,就被她的手臂绕过腰侧牢牢拢住,掌心贴合着箍紧。
程似锦靠近贴了贴他的脸颊,轻道:“是骗你的。”
他的眼角微微泛红,好像分别后的每次见面,陆渺都会被轻易地弄哭。他从梯子上摔下来时都没有喊疼,怎么只是跟她说几句话,就可怜成这样?
程似锦给他擦了擦眼泪,睫羽上凝着的泪珠浸湿手帕。她抬手捧住陆渺的侧颊,亲了亲他的眼角,低叹道:“怎么这么爱哭,我也没有欺负你吧。”
“你有。”他闭上了眼,朦胧沙哑地轻声道,“我……”
他的呼吸还没调整得均匀,蓦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前。
“我要难过死了。”陆渺诉说道,“这就是欺负我。”
他的心跳到现在还七上八下的,仿佛惊魂未定。让程似锦摸完胸口,他还得寸进尺地扯了扯她的袖口,提出要求:“你要哄一下我。”
哄人这事儿对程总来说如同家常便饭,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也能张嘴吐出一车的情话。可是他这么严肃要求,程似锦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程似锦顿了一下,居然词穷,她凝眉想了一下,“那你要开始追求我了吗?我同意了。”
倘若她驾轻就熟、妙语连珠,那大概只是兴趣使然的谎言。
可是她深思熟虑,却哑然失语,连自己都觉得突然笨拙起来。
“这不是哄人的话,”陆渺这么说着,但又真的很高兴,他黏着总裁大人甜腻地轻蹭,湿漉漉地亲她的脸颊和脖颈,轻轻地道,“程似锦,你特别好。”
程似锦说:“不,我特别特别坏。”
“才没有……”
“是你说的。”她在这方面记性很好。
陆渺一时无法反驳,他加倍努力地凑过去亲她,眼眸明亮地道:“你对我好就行了,我没有办法顾得上那么多……我们可以开始约会了吗?”
程似锦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说是几分钟,实际上两人谈了一刻钟的工夫,张瑾才看到程总的身影再度出现。
她快步迎上去,从包里撑起一把伞。周围已经下起小雪,薄薄的一层雪绒铺在地上。特助给她开车门,系好安全带,才收伞上车。
她关心地询问:“怎么样,落跑甜心要回来了吗?”
“落跑甜心?”程似锦先是对这个称呼冲击到了,随后骤然反应过来:陆渺表白约会一条龙,就是没说要乖乖回来。
程似锦扶了一下额头,感觉额角突突地跳。她想到陆渺手上的伤,从梯子上摔下来、还假装不痛的笨蛋模样,逗他几句都哭得眼角红肿,还坚持打工要养活弟弟……他是觉得这样才快乐吗?
“……您是不是忘了。”张特助很沉重地猜到了事实,“有魅魔作祟。”
程似锦:“……他……”
算了,她根本不懂男人。程似锦不再深究陆渺的想法了,陆喵喵的小脑袋瓜里总是装着她不在意的那些东西,比如说平等地相处、正式的追求,或者很严肃的坦诚心意,几乎带着点儿上世纪的保守。
得想个办法把他抓回来。程似锦体会不到在陆渺心里独立赚钱的重要性,她只想把流浪猫抓回金屋,把他养得又甜又乖,这就够了。
另一边的居民楼里,回到家的陆渺在水池前洗菜。
他肉眼可见地高兴,像是有一条无形地尾巴高高翘起来。陆渺洗干净菜,对着菜谱学做饭,他的天赋只点在甜品上,做饭学得很吃力……即便这样,他还是会偷偷想着给程似锦做饭这件事。
她大概会觉得不好吃吧。
没关系,一定能学会的。但是在出师之前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没这方面的天赋……
陆渺的思绪一路游离,越想越远,直到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提醒:“哥!”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才注意到差点切到自己,转头看向厨房边的陆拂。小拂很担心地看着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哥,你最近两天都不是很对劲。”
陆渺喉间一鲠,颇觉无颜面对。总不能跟弟弟说,今天我跟你暗恋的那个人说了我要追求你这种话吧?他那条无形的尾巴垂下来,整个人被打回原形,解释道:“最近发现一份新的兼职很适合我,离蛋糕店只有几百步那么远,是夜班。”
陆拂更加担心了:“夜班?要注意安全啊,还要好好休息,这样太辛苦了……”
“只是在主题游乐园里扮演NPC。”陆渺安慰他说,“夜间项目也没那么晚,十二点之前我会回来的。那个……我有件事想……”
陆拂眨眨眼,等着他说。
他在家休养,但有时还会做一些针织类的手工在网上卖,补贴家用。小拂的身体很难养好,稍微浪费点精力就显得面庞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陆渺沉默了几息,按下现在就告诉他的念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怕弟弟会因为太激动再出什么事,于是改口道:“那明天……我会晚点回来,你早些睡觉。”
第37章 QvQ
“这个广告打得让人真难拒绝。”韩玉筠长腿交叠, 脊背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她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被苦得拧着眉, “好久不来,总得给我倒两杯酒吧程总,你这办公室里连酒都不放啊。”
她的手伸过来, 贴着程似锦揽了一下。
“这么兴奋。”程似锦平淡无波地看了她一眼,“跟你家老爷子搏斗成功了?”
韩玉筠露出一个张扬得意的笑容,显然在家族的内部话语权上取得了很大进展。她是一块儿硬骨头,宁愿头破血流,很难服软。而她的父亲、以及她父亲联系的一些股东,却没有这样恒长的斗争欲。
就算是熬精力, 也能把老头子给熬累了。
“那个柜子怎么了。”韩玉筠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件大红珊瑚笔架漂亮死了,你搬回去了?”
程似锦道:“摔了。”
韩玉筠噎了一下,转头怀疑地看着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那天不太高兴。”她简单解释。
这样的解释还不如没有, 也不至于让韩小姐怀疑人生。她琢磨了半天, 都没想出来怎么回事儿,正要追问, 忽然被一份文件堵住。程似锦屈指敲了敲文件的封面:“你支持这份投资规划,是因为园区里有你喜欢的魔术项目?”
韩玉筠也不在意被她看出来:“有个人喜好很正常啊, 要不然那帮拉投资的翻着花儿地八仙过海,不为了投其所好是为什么呀?要不今晚顺便去看看, 园区里面请了几个明星参加商演活动, 我正想请他吃个饭。你忙不忙?”
“忙。”她拒绝地干净利落。
韩玉筠还想再鼓动一下,转头看见程似锦放在桌上的手机飘起来几个对话框。上面的内容很繁长, 没有备注姓名,在她人人平等一视同仁的全名备注中格格不入。
毕竟应该没有人的真名会叫猫咪的。
她没看清内容,程似锦正跟助理交流,很顺畅地伸手拿起私人手机看了一眼。
两人的聊天记录很长。上面是陆渺发来的内容,最顶端是他试探地发过去了一个小猫探头的表情包。
喵:“跟师傅新学的配方,调的蛋挞液,烤出来很好吃,想做给你。”
附带两张图片。蛋挞先掠过不提,但他的手放在旁边拍得格外好看。骨骼鲜明匀称,皮肉白皙得像是涂了一层软乎乎的奶油,因为辛苦工作受了点伤,白白嫩嫩的皮肉上浮着微肿的红痕,还没有完全擦干,湿漉漉地沾着水。
程似锦跟他说过,觉得这双手被沾湿的样子会很好看。
再往下滑,是陆渺殷勤认真地报备,偶尔附带两张照片过来,透着一种很想擦点边儿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始擦的青涩笨拙。他的正在输入中偶尔会亮起来,但过了几分钟,什么都没有发。
程似锦回了一句:“晚上有别的事吗?我让人接你回金林别墅。”
区区一句,把积极擦边的小猫脑袋说冒烟了。他在另一边冥思苦想、垂头丧气,想了很久都不敢接这个话,只能小心翼翼地打字说:
“有另一份兼职,是在动漫魔方会展那边,晚上要去那边上班。我可以养活自己的,你把我带回去,就又只会当养宠物那样了。”
人是会被惯性驱使的。程似锦太习惯于养金丝雀,事情一旦回到她熟悉的阶段,就会变得很难改变。
会展?
程似锦只对在哪里可以逮到陆渺感兴趣。她回头对照了一下园区位置,忽然抬首跟韩玉筠道:“你们都改造了什么项目?我陪你去看看。”
韩玉筠纳闷道:“不是忙得抽不出身来么?”
程似锦微笑地看着她:“现在抽得出来了。”-
夜间项目开始后,程似锦抵达会展区域。负责人亲自过来接待,满脸笑容地讲解。可惜他的话术很难起效,韩玉筠对魔术项目玩票性质的赞助有一部分只是看在对方“投其所好”的面子上,并不真觉得他们的企划有多么未来可期。
“劳烦,”程似锦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园区,不想在这么大的地方找过去,“可以看一下员工名册吗?”
负责人愣了一下,马上应道“好的好的”,没几分钟,一份名册就交到她手里。程似锦对着名单向下翻阅,指尖停留在末端的名单上。
虽然是兼职合同,但这里非全日制的员工为数不少,园区也一样仔细登记、收录在册。程似锦很快找到陆渺的名字。
她把名册交还给负责人,在韩老板迷茫的目光下拿起外套起身离开。
魔术会馆外。
陆渺穿着NPC的吸血鬼服装,脸上花了一点儿模拟血痕的特效妆,给游客发纪念品。他的设定是有些高傲自负的血族小王子,要在游客面前说一些固定台词。
这些台词看起来很可怕,比如“这是我对你们肮脏人类的赏赐”……陆渺适应了半天,完全没进入角色,一旁的老员工用胳膊肘戳他,提醒道:“一会儿巡逻检查要过来了,千万别害羞。我告诉你这儿的游客都是些小孩和大学生,你说自己的台词他们不会生气的,还会很高兴。”
说完这话,老员工就立马挺起穿着甜萌兔短裙的胸膛,对着一个满脸期待的女大学生夹着嗓子撒娇,给她戴甜萌兔的周边发箍。
陆渺:“……”
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加上程似锦一直没有回消息,紧张的情绪一发酵,再次感到胃部痉挛似的抽痛。陆渺抬手捂了一下脸,跟同事道:“对不起……我有点儿不舒服。”
老员工露出理解的表情:“去调整一下情绪再回来,咱们要干一行爱一行啊!”
陆渺向他道谢,穿过魔术会馆前方人多的地方,转入一个拐角。他刚走进这个阴影,想要穿过去买点东西吃,就被猛地拉进一个怀抱,被摁在了园区挂满彩色装饰的墙壁上。
这一切突如其来,后背抵靠着一个音乐舞台的墙壁上,里面的音响发出隆隆的震动声。
陆渺下意识地挣扎,伸手要推开,但对方十分熟悉似的抓住他的头发,发丝被攥紧着抬起头,迎上颇有侵略性的吻。仿佛有一阵台风卷席过他的咽喉和肺腑,呼吸全然被她掌控,只留下一缕游丝般的氧气。
他发颤的眼睫下映入了眼熟的金线耳饰,拼命挣扎的意图瞬间被瓦解,在一个思绪转动之间松懈了抵抗。
她察觉到了,慢慢松开手。陆渺的唇被亲得微微泛红,脸上化着的血迹边缘蹭得模糊,那抹红色很冒犯地沾到程似锦的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凑上去给她擦脸:“你怎么来了?”
他看上去一下子变得很高兴,主动纠缠上去,冰凉的唇细细碎碎地亲她,像是小猫小狗一样在她身上仔细闻了闻,确定她没有抽烟、也没有沾上别人身上的香水气味,眉目都明亮起来:“来找我吗?”
“不然呢。”程似锦说,“我还能来干什么?”
那些紧张和担忧的情绪一扫而空,似乎胃痛都减轻了许多。陆渺压不住笑意,刚翘起唇角,又忽然想到园区官方请了几个明星和偶像来做活动,随即警觉道:“不会还要去物色新品吧?”
程似锦上下审视这套装扮,眉头微蹙,觉得这衣服设计感还可以,但布料太差,做工也很粗糙。
陆渺不应该穿这样的衣服。程似锦回忆了一下,觉得卓管家给他购置衣服的时候也算没有亏待他,怎么曾经养尊处优的喵喵,反而不愿意乖乖回来呢?
她一时不答,陆渺危机感大涨,凑上去捧住她的脸四目相对,可怜巴巴地问:“难道是真的吗,不要啊——”
“你别在外面乱跑了。”程似锦打断他的话,话语里只有做决定的意思,并不掺杂问询和建议,“跟我回家。”
陆渺愣了一下,马上道:“我要照顾小拂,而且我也不能一边吃你的、用你的,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和你平等相处……”
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对回去被程似锦养着——还是那种金屋藏娇似的养着,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程似锦皱眉听了两句,伸手要抓住他的手。没想到陆渺早有警觉,提前一步从她怀里钻出去,明明钻出去了,随后又回头扑过来,对着她的脸用力亲了一口。
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成年男人的重量对她来说虽然不至于接不住,但确实要用点劲儿才抱得牢。就这么一分心的刹那,柔软的唇用力印在脸上,微微湿润地亲了下,触感像一朵甜腻的棉花糖。
他因为扮演需要化了妆,说不定会留下吻痕。程似锦抬手摸了一下脸,回过神的时候,陆渺已经消失在面前——非常有责任心地回去工作了。
半小时后,韩玉筠跟程似锦在负责人接待的餐厅内见面,她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半透明的黑丝绸衬衫,肉色的脊背和腹肌似有若无地透出来。
“哟,这是什么表情?”韩玉筠一眼瞧出她身上的气压变化,递过去一杯酒,程似锦没接,指了指桌面让她放下,伸手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鼻梁和脸颊。
“你干嘛去了。”韩玉筠还是那么嘴欠,歪着脖子左看右看,试图从沉稳淡漠的青梅姐妹脸上看出特殊的神情流露,“怎么一脸往河里扔下去五千万连个水花都没飘上来的表情?”
程似锦抬眼,看到韩玉筠那张凑近了左瞧右瞧的脸,她刚一伸手,韩玉筠就蹭地一下歇回去:“你别真要打啊!”
“滚远点坐好。”程似锦面无表情道,“没事了就把小书接回去,我又不是他亲姐。你家孩子难道是给我养的?”
“啧,我都不知道你突然冷着脸是为什么。”韩玉筠道,“好像谁惹了你一样。怎么,心情不好?你是不是跟那个谁断了啊,要不要让人进来陪陪你,聊几句解个闷儿?”
她从周夫人那里听说的。周淑珍对女儿那天在家说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又对真相好奇至极。在特助嘴里撬不出来内容,忍不住问了韩玉筠几句。
“玉筠,”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思绪明显不在这方面,漫不经心地听了一半,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金林别墅不够大吗?”
韩玉筠:“……哈?”
“我只是觉得住的人不多,没必要弄得那么空。”程似锦道,“你有没有之前陆家那个地段的房地产在手上?他们家都有什么东西?陆家那个法拍房现在抵押给哪家……”
“停。停停停!”韩玉筠越听越懵,“你要买他们家的房子?陆建业最后砸锅卖铁填补亏空都做不上,什么古董收藏全都转手了,里边儿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一套老宅而已,你要干什么呀,发瘟啦?”
程似锦沉默片刻,她克制着要把陆渺拎回去的急迫欲望,叹息道:“我只是不知道做个什么窝能把一只小鸟圈在里面,如果不是忍受不了的话,我还不想太专断独行。”
“你不想专断独行这几个字听上去很像一个冷笑话。”
韩玉筠吐槽了一句。
餐厅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传话,说韩老板点名邀请的那个明星出了点儿事,不能马上过来。韩玉筠对别人可没对程似锦似的那么有耐心:“怎么个事儿?凭什么不能来啊。”
对方答:“蒋先生跟人发生了一点口角,没想到打起来了,受了点伤……”
“跟谁?”
“园区招的一个临时工。”他的言辞里有推卸责任的意味,“是个意外,本来不该惊动韩总您的,只是蒋令先生的脸受伤了。我们正在处理这件事。”
“临时工,这么大胆?”韩玉筠来了兴趣,“叫什么啊。”
工作人员尴尬地摇头,并不想让两位老板知道这种几近管理不周的事件细节,可是韩玉筠问了,又不得不打电话去问,回答说:“叫陆渺。”
第38章 ^_^
陆渺回到会馆门口, 继续送纪念品、说设定台词。
他的状态迅速地好了起来。旁边的甜萌兔频频侧目,忍不住说:“还以为你要再酝酿一会儿心情,结果一转眼就接受了, 真是干一行行一行,天生这块料子。”
陆渺抬手抵住唇,对这种夸奖感到很羞耻:“小声点。”
甜萌兔对这个职业充满热爱和骄傲, 大声道:“为什么小声?很光彩啊!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靠双手和我优秀的性格赚钱,服务人民最光荣!”
说着转头跟走到面前的一个小女孩说台词,把兔子头饰送给她。忽然间前方的灯光被挡了一部分,光线暗下去,灯带下方新站了一个人, 看体型是成年男人。
甜萌兔低下身给小女孩戴头绳,一时没注意。陆渺拿纪念品要递过去,视线跟对方蓦然接触,动作顿住,看到一张对于男人来说十分柔冷的脸庞。
蒋令身后跟着一个小助理, 精心打扮, 一身昂贵定制的衣服。他上下打量了陆渺几眼,笑眯眯地说:“程总终于玩腻你了?我看你也没在她身上捞到什么本钱, 要不然也不至于出来打工吧。”
陆渺就当没听到,一言不发地给旁边路过的游客送纪念品和印着园区广告的纸袋。因为脸上有模仿血迹的特效妆, 他不做表情时看起来格外冷,视若无睹地免疫攻击。
蒋令皱起眉, 突然涌起一股跟林琮那时相似的恼怒。
林琮对陆渺, 怀揣着一个豪门少爷跌落云端的旁观取笑感。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陆渺应该变得小心谨慎、唯唯诺诺,所以才会被他娇气傲慢、直言不讳的样子气到, 自以为被冒犯。
蒋令也觉得他被程似锦抛弃后——至少在他眼中,离开金林别墅跑出来吃苦,就是他被抛弃的证明。陆渺应该像任澄那样痛苦徘徊、手足无措,再见面时,他应该比初见时更加卑微、过得更不好。
现实截然相反,陆渺甚至懒得理他。
两人之前在那间主题餐厅就算结了梁子,蒋令看他更加不顺眼。男人的雄竞心理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竞争背后意味着金钱、地位、前程时,心胸狭隘的男人会觉得是其他人抢了自己的,因而诞生出一种无法理解的恨。
“喂。”蒋令不再掩饰语气中的敌意,“我给你指条明路吧,你现在还是去给林公子打个电话,让他好好安排你,只要你肯陪酒陪睡,我相信用下半身还是很好赚到——”
“带着你肮脏的话语和血统滚出去。”陆渺一点儿也没生气,很淡定地念自己设定上的台词,还很周到地把周边递给他,“给卑劣人类的恩赐,你可以拿回去对着它供奉,洗刷自己不休的妒火。”
蒋令脸上的表情有一点碎裂了。
陆渺心平气和地说:“你不懂女人。”
他看着那张柔和冰冷的脸上爬满阴翳,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而且更不懂程似锦。你要是真想和我竞争的话,其实你一直都是失败者。第一次见面你设计我,她没有看上你,我在她身边待了那么久,你都找不到机会。就连这一次出现在这里——噢,你是要过来出席活动对吧?你都不确信自己能讨好她或者别的什么金主。反而见到了我,你就欺软怕硬地过来为难我,是要从欺负我这件事上给自己树立男人的自信么?”
他说话很不留情,一起工作的甜萌兔听得毛骨悚然,拉拉他的手臂道:“这是园区请的嘉宾,咱们是临时工别跟人家置气,丢了工作就……”
陆渺毫不退避:“是指把老板们伺候好了的嘉宾吗?就算我走了都轮不到他。又没我好看,还没我听话,给老板当小三别人都不要!”
甜萌兔大惊失色:“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刚才那个说中二台词都脸红的青年是被他掐死了么。
陆渺说完话,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礼物递给蒋令。蒋令的眼神活像一条马上要咬人的毒蛇,他发怒的点也很可疑:“谁需要欺压你树立男人的自信?”
陆渺漂亮的双眼里透出一股从小不愁吃穿宠出来的矜傲疏离,这种傲气被程似锦养得愈发娇惯,跟谁都低不下头说话:“那你为什么特别在意这个,你要是能满足得了别人,还用花枝招展地装纯真靠模仿上位么?虽然你能力不足,但我祝你成功吧。”
旁边的甜萌兔是个干活实在性格憨直的东北大汉,越听越咂摸不过味儿来。他还没从这股明嘲暗讽里回过神,蒋令已经恼羞成怒地动手了。
“别——我的妈呀!”
一句话没拉住。旁边这个刚开始还很腼腆羞涩的吸血鬼同事当即反击。跟着蒋令的小助理一看,还没来得及给经纪人打电话,就赶紧上前阻止。他一上手就是拉偏架,摆放礼品和宣传物料的桌子被扫落了一地,旁边的立牌倒了,巡逻的工作人员没两分钟就赶了过来,把双方拉开。
蒋令脸上的妆有点花了,被一拳打在嘴角,唇边渗了一点儿血。他随行的安保比园区的工作人员晚来几步,上前要摁住陆渺,被这片区域的一个巡查挡住了,说“不能采用暴力解决”,两边一下子吵嚷起来。
蒋令火气很大,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冷静。他试图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控制情况,跟负责人说得也是“对方突然扑过来动手”。负责人不可能为一个临时工跟请来的嘉宾置气,站在哪边一目了然,当场就要解雇陆渺和甜萌兔。
陆渺本来就没打算接着待下去,他还嘴的第一时间已经想好做不了就算了。但一听可能连累另一个人。陆渺心里顿时烧起来一股火,冷不丁地蹿到头顶,他推开工作人员:“别人根本没参与!你调一下监控就能看到了。”
负责人冷冰冰地说:“现场这么多人看到了,不需要调监控。”
“谁看到了怎么不站出来说?”陆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路过的游客、赶来的巡查,起码几十人都听到看到了,你找出几个人叙述一下,听听事实到底是谁先挑衅、谁动的手。”
负责人不想跟他掰扯,转过头要跟蒋令做做面子工程,还没开口,一只手突然搭上肩膀,旁边传来韩玉筠吊儿郎当的散漫语句:“哟,多热闹。”
她的声音辨识度很高。
韩老板有一只眼睛视力下降严重,不太好使,所以她有一点斜睨打量别人的习惯,目光挑剔,喜怒莫测,这时候对着负责人很亲切地说:“你瞎啦?你看你准备的,你觉得他俩谁更合适陪着吃饭。”
负责人瞬间无言以对,偃旗息鼓地回头,见到韩玉筠那张连笑意都泛着冷的脸,她的脾气难以揣度,不好伺候,于是目光拉远想要求助于程似锦——程总是众所皆知的温和内敛,平静稳重。
这一找不要紧,他刚看见程总,那个跟蒋令动手打架的临时工就突然间委屈得不得了,对峙讨说法的气势瞬间冰消雪融,像一只找到主人的小动物似的哒哒哒凑过去,拉着程总的手摸脸,偏偏不避着人,顺理成章地控诉:“不是我先打人的。”
他的脸倒是没有被伤到,但身上沾到了灰,被拉偏架的摁着挨了几下,说完话胸口有点闷地咳嗽几声。
程似锦抓住他的手,转头跟负责人说:“调监控。”
这次全无异议了。
权力掌握在拥有资源的人手中。不公正的权力是,而保持公正的权力也是。
没几分钟,园区的工作人员就把调来的监控给负责人看。迟来的经纪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视频,时刻观察着程似锦的表情。虽然这块儿地方是韩老板的投资,但星空娱乐、双全传媒等一系列业界龙头,几乎都少不了程家的投资协助,而且上一次杜敏老大已经点名骂过蒋令,让他不要去找程总碍眼,看在他天赋资质的份儿上给了机会,结果这次又捅出个天大的篓子。
程似锦的神情一直没怎么变,只在蒋令的助理拉偏架时微微蹙了下眉。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经纪人,对方立即上前:“程总。”
“我们是不是见过?”程似锦微笑问。
“在电影发布会上。”经纪人报了那个电影的名字,那时他趁机把蒋令介绍给程总过,她没什么兴趣。
“噢。”程似锦颔首,“你是杜敏的下属?我不是跟她说过,不要把这个人放出来了吗?”
她问话的时候语气很柔和,温润得像是一杯冒着热雾的茶,似乎永远都这么平静甘醇。
经纪人却心如擂鼓:“杜总也是为了公司……”
程似锦并不反驳,只是道:“把人带回去吧,让杜敏明天早上给我打个电话。”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经纪人的心一下子沉进海底,坠到冰窟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的。”
剩下的事有玉筠接手,程似锦也没有什么想参与的意思。她攥着灰头土脸的小猫,跟韩玉筠打了声招呼,让她好好处理。
韩玉筠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等两人走了才骤然想起什么——程似锦要买陆家老宅难道是因为他?这么多年心冷如铁跟块秤砣一样,她居然会在意养金丝雀的笼子好不好看、对方喜不喜欢?-
程似锦把他带回车上。
她是临时起意过来的,没带别人,亲自开车。全景天窗上映着璀璨的群星,细碎星光跟车内软融融的小灯合二为一。
陆渺坐在副驾驶上。他系好安全带,望着外部飞掠而去的灯火和高楼大厦,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晌,说:“我好像只是在给你制造麻烦。”
程似锦不答。
他贴在车窗边,不同于外人面前的张牙舞爪,很快就委屈地蜷缩起来,有些茫然地叹了口气:“我好没用啊。”
程似锦瞥过去一眼。
陆渺埋头贴在车窗边,细碎的黑发抵在后颈。颈项修长白皙,肤质细腻如玉。他身上装扮NPC的衣服因为打架扯坏了,前端的扣子松散地掉了两个,紧绷的制服敞开,露出锁骨和一小块儿胸口。
血族小王子的漂亮领结还要掉不掉地挂在衣服上。
程似锦道:“还是有点用的。”
陆渺转过头看她,很诚恳地问:“什么用?”
她说:“按摩作用吧。”
陆渺一开始没听懂,两秒后瞬间满脸通红,整个耳朵都热了,这股热度顺着耳根往脖颈上蔓延。他用手盖住脸颊,好半天没发出声音,艰难地小声说了句:“……不可以……突然这么下流。”
程似锦听得想笑。过了最后一个识别车牌号的隘口,她忽然降下车窗,跟他说:“听。”
陆渺松开手,外面的夜风呼啦一声翻涌进来,才意识到周围已经没有城市的灯火光芒了,风声伴随着浪涌。
他转过头,漆黑的夜色晕染着墨蓝的海水,广阔无垠,连天接地,巨大的一顷浓墨化在海中,忽然间,磅礴的千堆雪冲上岸,潮水在山石上堆砌出涎玉沫珠般的景象。
陆渺那根属于画家的纤细神经再次被接通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海潮的声音。似乎从家庭的那场巨变之后,他就被剥夺了观赏美的权利。对美的欣赏和支配仿佛只属于那些生活、或是精神,总有一样富足的人。
陆渺不觉得他拥有富足的精神。恰相反,他脆弱得一戳就会碎掉,他的恐惧厌憎如此鲜明,喜爱仰慕也丝毫无法控制,只要程似锦骗他说不喜欢,他就会马上碎掉,一片一片地掉到地上。
“这是程家买的私有区域。”她说,“购买资金作为补贴分给了当地居民。一直没有开发,也不做旅游,只是维持自然现状,限制捕捞。”
“……为了,环保吗?”陆渺怔怔地问。
“不是,”程似锦道,“为了看。”
她打开车门。
陆渺跟着她下来。海边有一块儿特别平整的山石,是人工打磨过的。程似锦走上去,坐在石台的一个摇篮椅上。乳白色铁艺的摇篮椅铺着一块儿镂空盖布,有守海滩的人经常打理。
陆渺贴着她坐。
海浪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地涌来。陆渺在她身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他的心平静无比,产生了一股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的幻想,慢慢地说:“……程似锦。”
“嗯。”
“我好喜欢你。”他道。
她屈指圈住陆渺的手,跟他十指相扣,探入到他的指缝里。陆渺望着海边的目光充满留恋,但他的手却很冷。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在浪潮的掩饰下,他低声问,“你对我是不一样的吧?我知道的,其实我感觉到了……”
程似锦摩挲着他的指尖,轻轻道:“你真让我喜欢你吗?”
“……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要把你带回去。”程似锦说,“我要打一把黄金做的链子,把你锁在我家里。”
陆渺完全没在意,他跟程似锦以情人模式相处的三个月误导了他,让陆渺以为程似锦真的是一个“不强迫别人”、“认真维持原则”的善良女人,一个每天克制自己像个正常人的好总裁,他甚至很温顺地抱住程似锦,嗅了嗅她发间清凛温柔的香气。
“才不会呢……”他喃喃道,“你根本不会做这种事。我……”
他的语句顿了一下。
就像是突然间低血糖发作,或是缺铁性贫血、营养不足导致的眼前一黑。这个柔软的身躯倒在程似锦怀里,她抬手摸了摸陆渺的额头,掌心下一片滚烫。
第39章 (OwO)
他发烧了。
陆渺自己并不知道他的身体有这么娇贵, 仿佛天生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似的,哪怕早就经历了拼命打工赚钱、吃过欠债如山的苦,这具身体却还没适应忙碌这两个字。
就像娇贵的品种猫空有捕猎者的尖牙利爪, 却连生骨肉都撕不开一样。他自以为很健康,又总是在稍微懈怠放松的时候就突然病倒。
程似锦在那一瞬的怔愣后,心中像是一面被砰地敲响的空鼓, 广袤的海边回荡着那道陡然响起的心音。
她把陆渺抱回了车上。
陆渺的脸烧得泛红,他的意识很朦胧——程似锦的怀抱太安心,陷入进去后竟没有一丝挣扎的意志。他朦胧地、迷迷糊糊地有些感知,一个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抚着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被熨帖地包容住。
程似锦……
像坠入了一个很温暖的巢穴。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润的香气。在感觉到外界的光时, 即便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陆渺却还是忍不住往她怀中深处躲藏。
模糊之中,似乎有低声琐碎的交谈声。陆渺睁开眼的时候,更浓郁的困意侵袭过来,他只隐隐望见输液管,又放心地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
挂完水, 补充过葡萄糖, 他的低烧很快就退了。陆渺一觉睡醒,见到金林别墅熟悉的灯。
主卧里挂了一个水晶侧灯, 繁复的灯罩把暖黄光晕分散向四周。他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手上的输液贴, 好像不是一个梦,是真的。
陆渺伸手想要把输液贴解下去, 手臂上有些特殊的分量。他愣了一下, 转过头,看到另一只手连着一道金色的链子……黄金?不知道, 但上面居然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她真有一条黄金打的链子吗?那……不会栓过别人吧……
陆渺的思绪很快漂移蔓延到这里,他赶紧打住,心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干嘛要锁着他啊?
房间里没有人,发过烧的喉咙又十分干涩,紧得发疼。他捧着床头的水杯润了润喉咙。
门动了,前来查看情况的卓管家见到他醒了,和善地笑了笑,没等陆渺问什么,就马上关门离开,大概两分钟左右,程似锦推门进来,把几盒药放在屋里,从药盒里抽出来一张说明书,坐在床边看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点儿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陆渺盯着她一路走过来,从中间靠过去,贴着她倚在床边的腿:“这是干什么。”他指了指这条链子,表情严肃,认真地跟她辩论,“我没有做什么可恶的事情,也不会危害社会。”
程似锦用指尖按住阅读到的地方,扫了他一眼,随口道:“只是怕你自己醒了,趁人不注意,招呼都不打就跑掉。”
陆渺:“我哪有那么坏!”
她笑了一下,揶揄的语气:“这可说不定哦。”
陆渺有些脸红。因为程似锦说的这个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他耽误太久了,虽然一时晕过去大概率是没吃饭低血糖发作,但在她这里睡了很久,再不回去弟弟肯定会担心的——更重要的是另一点,他怕程似锦会挽留,对着她说出拒绝的话语真的很困难,是磨练真心的一种考验。
“……我已经醒了。”陆渺说,“你也看到我了,该放开了吧。”
程似锦看着他手里的水杯,轻轻敲了敲杯壁,说:“别喝完。”陆渺不明所以,但还算听话地把杯子放了回去,看着她撕开塑料包装,将一个口服液递过来。
陆渺看了她一眼,接过来乖乖喝掉。口服液又涩又苦,味道一直蹿到舌根儿,陆渺一口没喝完,立马退缩,他刚要放回去,忽然感觉到一阵视线的瞩目,有温度般烧灼在肌肤上。
他吸了口气,难受地舔了舔虎牙,见她的手指虚虚地笼在水杯上,就猜到大概不喝完是不可以的了。迫于程似锦在面前,再怕苦也只能忍耐地全喝光。
程似锦把水杯递给他。
清水在浓烈的苦涩余韵面前,居然都显得发甜。
陆渺喝完药,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我昨晚不回家,也没有跟小拂说原因。他会很担心的。”
程似锦看着他道:“你不止是昨晚不能回去,以后都不能回去。”
陆渺愣了一下。
“你要留在这里。”她惯于决策,也不觉得这样不需要他人意见的语气有何不妥。至少在陆渺之前,无论她的男友,还是情人,都会程总的专断独行接受良好,对她的话奉为圭臬,从不质疑,“你根本照顾不好自己,而且你的身体也没那么习惯劳动。陈医生说你的胃病很严重,要好好吃饭。但你却总是在外面乱跑。”
程似锦停顿了一下,墨眉微凝,有些不悦地说:“你不是要追求我么,难道不该听我的话?”
他的大脑临时宕机:“但是,但是……”
简单的词句已经无法形容这种感受。陆渺神经敏锐,他就更能感知到自己被对方的占有欲包裹。程似锦的占有和控制其实是比较稀缺的,她对大部分东西都是“不在意”、“可有可无”的态度,所以这种占有反而让人稀奇,让人充满了被需要的安全感。
“可是我不能抛下……”
“你弟弟?”程似锦道,“陆拂是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既然治好了病,就应该独立存活,而不是靠你那份兄弟之情的怜悯勉强度日。”
“独立存活……”陆渺看着她的眼睛,“你都没有让我独立存活。”
程似锦没有躲避。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再度交融,她完全坦白,毫不遮掩,墨眸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望不见欲望的尽头。
程似锦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间柔和的温度贴在他的面颊上。她轻叹了一声,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陆渺下意识的闭上眼,发觉她只是亲了几下时,又抬眼望过去。
“因为你不配。”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从你对我表白……不,应该是从我决定接受你表白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独立和自由可言了。陆渺,投入感情是一件作茧自缚的事情,对你而言是,对我来说也是。我看不到你会心情不好,会很暴躁,你要对此负责。”
他的脑海空白了一刹,第一反应是——什么?她接受了。
但马上理智又占领上风:“……我、我有点高兴。不是,这样想很不健康!”
程似锦质问道:“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健康?”
“很好啊!”陆渺说,“我觉得很……嘶,痛……”
她的手按到陆渺的手臂上。之前跟蒋令动手的时候挨了几下,虽然没伤到脸,但手臂内侧青了很大一块儿,留有瘀血的地方要很久才能恢复。
程似锦审视地、接近拷问地凝视着他。
陆渺不好意思这么说了。
“我让人去见陆拂了,给他说明了一些情况。”程似锦站起身,拉出脖颈上的吊坠,将一把很原始的小钥匙拿在手上,解开链子连着的锁。
随着咔哒一声,限制住行动的锁打开了。程似锦站起身:“楼下有全天候值班的安保人员,从这里走到大门的路上布满了监控。每天会有佣人过来监督你喝药,如果找不到你的话,五分钟内就会给我打电话。这些管家也知道,你没必要求助于他。”
“……”
她把一个新手机放到床头:“给你加了一些定位功能,做了点限制,不过正常使用没问题。”
“……程似锦。”
“嗯?”她应声看过去。
“你是变态吗?”他问。
程似锦露出思索的表情。她居然用心考虑了一会儿,笑着说:“还可以吧。起码我没有让你给什么白月光挖心挖肝,非要你的眼角膜给我死去的爱情殉葬……还算人道。”
陆渺麻木地低下头,埋在被子里,一片清澈无瑕的爱慕之心像被烤焦了似的,涌起一种“我爱的人居然是个变态”的迷茫。
他垂死挣扎:“你的心理一定有点问题……伯父伯母都没有关心过的吗?”
程似锦其实很自知,她回忆了一下母亲和父亲某些时候旁敲侧击的关照语句,回答:“好像有的。我不喜欢理智脱扣,可惜已经脱扣了。我不想对什么东西上瘾,可惜……”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对于没法自控这件事很是惋惜,但随后说得是:“我能随时得到,那为什么要戒断?说实话,我对你的消失稍微有一点儿戒断反应,我会有点烦躁。这明明是你的错。”
在说“这是你的错”时,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陆渺的脸。语气那么温柔,词句如此冷酷,冰火交织的感触让陆渺简直诞生了一种幻觉——她说得似乎不是“这是你的错,”而是在说——“我稍微有点儿喜欢上你了。”
这样的刺激,让陆渺一时无法克制心中潜滋暗长的雀跃。他的拒绝变得很无力,抗议的很微弱:“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报警抓你。”
程似锦把自己的手机解锁,扔过去:“我的可以打出去,你报警吧,跟警察说你被拘禁了,每天强迫你按时吃饭喝药,不让你回家。这个拘禁狂是你想追求的女友,这么说可以吗?”
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今天没有特别多的时间可以配合调查,你要报警抓我需要现在就打过去。”
陆渺:“……”
非常可恶。程似锦还是很坏。
他真的很想反抗,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这种罪名实在不成立,而且他怎么可能抓她……陆渺看着解开的手机,对着她的屏保发呆半晌,给她换了个壁纸,垂头丧气地扔回去,把自己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像是一株晒蔫儿了的兰花。
程似锦淡定道:“不报警抓我了?”
他抱着一个枕头,把下巴放在上面,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盈满胸口,声音低落得有些可怜:“我乖乖听话你会放我出去么。我会好好伺候你的……要不你分给我一个事情做吧,我会擦地洗衣服做饭,你可以把工资打给我弟吗?他真的干不了什么活儿。”
程似锦说:“不要艺术类。”她顿了顿,“擦地也不要。”
陆渺认认真真学美术、兢兢业业求学办展,弯了二十多年的腰终于断了。他发自肺腑的控诉:“我可以把地擦得很干净,我还会烤小蛋糕,我很能干的!”
程似锦盯了他半晌,无奈道:“我知道你能干。”
陆渺心弦一紧,谨慎地问:“……这句是黄腔吗?”
“不是。”程似锦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会累到你的,喵喵。”
第40章 (#^.^#)
陆渺的东西没有扔掉, 还放在原位,整洁如新,似乎有人经常整理。
程似锦去开会的时候, 他百无聊赖地划开新手机,试着给陆拂打个电话——对面是一阵忙音,打不通。他琢磨着跟自己打工的店长联系, 也接不通。
她对陆渺的社交范围做了一个限定。而这个限定的圈到底有多大,陆渺难以探索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除了给她发消息之外,可能联系不到其他人。这种极端情况其实非常恐怖,信息闭塞,任人鱼肉,完全被她侵入进所有的私人空间。
“太过分了吧……”陆渺低声自言自语, 无力地在被子里决定就这么死掉整整一天。安静半晌后,一只轻灵敏捷的猫走了进来。
美貌的长毛三花发出甜腻的叫声。小狗轻车熟路地跳上床,凑过去嗅了嗅被子里暂时决定去世的陆渺。
细碎柔顺的黑发从床上冒出一个边缘。
熟悉的味道让小狗确认了对象,它仰头伸了个懒腰,不用助跑, 嘭地一声跳到了陆渺的身上, 好巧不巧一头攒在他本来就气闷的胸口上。
连装死都被打扰,陆渺恼怒地钻出来抱起小狗, 对着它圆圆的眼睛。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小狗肆无忌惮地抬头,抖了一下耳朵。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 突然愣住,伸手撩起遮盖住大半的长毛, 见到一条比较细的、陷在毛发里的黄金链子, 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空心吊牌,上面写着“小狗”, 下附金林别墅的住址。
陆渺沉默地盯着那条链子。
“喵。”小狗挣脱他的手,在床尾趴下舔毛。随着它舔毛的动作,吊牌和链子在长毛中若隐若现。
足足过了五分钟,陆渺才收回目光,单手捂住脸。他下意识地咬住牙齿克制心绪,但他并没有程似锦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根本忍不住一点儿,感觉被一股酸涩交杂着疼痛的感觉沉沉击中,胸口闷着一团湿透了的棉花。
他马上捞起手机给唯一的联系人发消息:
“你还是把我当宠物!!!”
“那玩意儿不会是你给小狗打的时候,顺便想起我来了吧!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是觉得我摆着好看、放着好用而已!”
“程似锦!你这个坏女人!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他一股脑发出去,脑子被烧得没有自控力,怕她敷衍,还拍了一张小狗的金色小牌过去。
这次总该有说服力了。
信息已送达,陆渺对着屏幕发呆。还没到吃药的时间,没有人上来看守他按时吃药,又安静至极的过了几分钟,他脑海中的怒火持续了也就这么长时间,慢慢地、一点点地开始消散。
他的言辞是不是太……
陆渺想了想,慢吞吞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摁下去,看似随意,实则修改很多遍地继续给她发:
“你不是说要跟我谈恋爱吗?怎么可以骗我。你对男朋友也这样么……说到底把我关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对男友的样子。”
“我跟小狗谁比较可爱。”
“我不是要跟它比的意思,就是……我是说,你做那个东西,它的用料才多少,应该只是我那份的边角料吧?它是附带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跟它比呢?才不会。小狗是一只很坏的小猫。我……”
“……程似锦……”
他受不了自己了,打了她的名字,再次被“天呐看到名字就已经很喜欢了”这种感情击溃,默默地把收不到消息的手机扔到一边,对着落地窗生闷气。
日光映照进来,室内的钟表行至标准的十二点整。
随着钟点报时的声音,敲门声也恰如其分地响起。不疾不徐,轻重合宜,一听就是卓管家惯用的敲门方式。他随后进入,环视了一下主卧确定没有出什么纰漏,道:“您的午饭是送上来还是去餐厅吃?”
陆渺拎起小狗,不让它自己待在卧室。以免它不小心打碎了程似锦屋里的摆件,光是过去的几个月,它就扑碎了两个白玉的磬盘,似乎只是为了听玉器摔碎时那声脆冷的哀鸣。
他跟着管家去餐厅,关上门,才突然想起:“卓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管家转过头,不厌其烦地纠正了一遍他的称呼,坚持让陆渺叫他的名字,随后说:“如果是能说的内容,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那个……张默初。”连叫他的名字,陆渺都有点不情愿,“他是什么时候跟程似锦在一起的?他当时也会被这样关起来吗?”
管家公式化的表情渐渐消散,他忽然认真地看了陆渺半晌,说:“不。从来没有过。”
陆渺微微一怔,还要开口,管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东家一直都是非常体贴、很会关照对方情绪的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合作伙伴,都在体贴范围内。反而是张默……抱歉,张公子的态度风云变幻,他会被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惊扰,于是彻夜难眠、胡思乱想,到几乎神经衰弱的地步。在这期间,她从没有限制过张公子的自由,但对方抛弃自己在东海的事业,执意要守在京阳。”
陆渺一时无言。
管家也不再说下去,他听到身后的青年沉默良久,才低声喃喃道:“那她到底有没有……”
她有没有爱过对方?
这件事,恐怕张默初本人也想知道。而且是他这辈子都很想知道的答案-
她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频频闪烁。
虽然程总没有拿起来看,但这种反常的微小现象已经被几个小助理捕获。因为程似锦偏爱女性助理,所以她们都在可以被提拔的候选当中,希望自己能在严助理回家休产假的时候一举上位,彻底代替严助理的职务。
张瑾没有结婚,而严助理的妻子快要到预产期,按照公司的规定,他作为丈夫也要休一个月左右的陪产假,这段时间务必会有一个人被提上去暂代他的职务,所以几人都摩拳擦掌,眼观八方,不放过让程总青睐的任何一个细节。
趁着给会议室送一轮水的空档,正装制服的一个小助理就摸到张瑾身边,小声告诉她自己的发现。张瑾瞥了她一眼,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她点了点头。
临近会议末尾,只剩下整理汇总的工作。程似锦接过晾到一半的茶水,终于看了一眼消息。
……他在说什么,感觉好可爱。
程似锦的思路一下子被拽偏了。
这种“好可爱”的感觉占据了上风,让她忽略了前面饱含恼怒的内容。她一边喝茶水,慢慢消化这种被可爱到的感觉,抬眼看向做最后汇报的下属。
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她。
程似锦心情不错,微笑道:“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如此春风化雨,如此充满嘉许。
一会议室的人如释重负,纷纷按时下班,跟老板道别。
程似锦颔首道别,态度格外温柔。张助理已经拿过来外套帮她穿上,将文件夹放回公文包中。随着程似锦起身,特助一边复述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一边顺畅提醒道:“司机已经在等您。今年的法定节日……”
“什么节日?”程似锦问。
张瑾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慢慢叹了口气,道,“还有五天是春节,按照法定节假日休七天。老板,这次我真的要休息了。”
两人一路到车上,特助收起遮挡小雪的伞,坐上副驾驶,继续道:“按照以往的惯例,您应该回夫人那里过年。要先去韩家接小少爷吗?他出国前每年都是在咱们这儿过的。”
前一阵子韩玉筠将他带回去看医生,小书似乎有抑郁症复发的迹象,躯体化症状很严重,习惯性地用疼痛来控制自己的大脑。
“……不用了。”程似锦凝神想了片刻,“我怕会出点什么事。”
“每次韩少爷旧病复发,都是送到这里治愈的。”张瑾指的是程似锦身边,“他一直把老板当一剂良药用。”
“但现在恐怕不是了。”程似锦很清楚他怎么想的,“靠近我只会加重他的症状。”
“那要不要带陆小少爷回去?”张瑾问。
“他啊……”程似锦道,“他正想着怎么从笼子里跑出去。这样岂不是有机可乘?不过……还是把他带回去吧。不然家里都觉得我被甩之后到现在都没有进展。”
张瑾保持了一贯的对话风格:“为了挽回颜面吗?”
“为了让他觉得有机会重获自由。”-
傍晚时分,程似锦关掉了楼下播着革命战斗歌曲的唱片机,恢弘的歌声终于在万恶的资本家家里停止回响。
楼上的小花厅里放着投影仪的声音,是动物世界的第二季。四周没有开多余的灯,一片昏暗。地毯上有两团抱枕滚下来,她随手捡起来准备放归原位,有一双手从昏暗的角落里突然蹭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程似锦沉默了几秒,“你是鬼吗?”
为什么要躲在那么黑的地方。
即便跑出去受苦,他的手却还是很柔软,好像天生就不会磨出茧、或者变得粗糙。他的掌心微微发凉,似乎金林别墅的中央空调的温度对他来说有一点低。
陆渺从漆黑的角落里一点点黏过来,抱着她的手,说:“我是鬼,我会每天都缠着你。但是你应该让鬼飘出去,而不是变成地缚灵。”
“地缚灵不好么?”程似锦反问。
他不答,蓦地抱上来把她压倒在沙发上,程似锦没有防备,而且也不做抵抗,任由他坐在胯骨上。对方俯下身抱住她,埋头狠狠地亲了过来,两人的鼻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程似锦的气息瞬间将他染透。
尖尖的小虎牙在锁骨咬了个牙印。陆渺看上去很生气:“你根本就不回我的消息!眼里只有工作赚钱,完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利益动物。”
程似锦没说话。
他又咬了一口,张牙舞爪的炸毛:“我再也不给你发消息了!我一下午给你发了二十六条,你都没有看,你到底在跟谁……”陆渺顿了顿,他也知道程似锦应该只是跟一群头发都掉光的老头子聊工作,于是含泪忍住脾气,在她怀里蜷缩成一团,“……讨厌没头发的老男人。”
她抬手抱住陆渺,掌心贴着碎发下的脖颈,轻轻地笑了几声。因为被压着,她胸腔的轻微震动鲜明地传递过来,柔和的声线像是一根细腻的羽毛拂过耳蜗。
陆渺心神一荡,脑子都不好使了。他吸了口气,突然收敛利爪,蹭了蹭她的肩膀,拉着程似锦的手摸自己:“……你都……都不解释一下么。”
他对自己的男友身份很重视:“你这时候应该解释一下的。”
程似锦抱紧他,尾音一吹即散似的轻柔掠过。她叹息道:“好可爱,是生气还是在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