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婆子
“屠襄, 你去将库房的钥匙拿给大娘子吧。”
吕献之思虑再三,见她满嘴抱怨且是瞧着真心实意的难受,总归是妥协了。
这话一出, 杨灵籁本来颓靡的眼神猝然亮了, 拍了拍手,“这才对嘛,藏什么私房钱, 这偌大的国公府, 恐也就我会一心一意的替你谋划安排,你放心, 日后衣食住行定样样短你不得。”
吕献之叹了口气,本来他活的也不差些什么, 倒也不至于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那库房中也有我留的字画,有自己所画,也有旁人的仿作, 这些也都一并交于你吧,若是能卖出去, 也能换些银钱, 至于其他,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其实这般想来,他好似还真袖中空空,日常除了求学便是在家中苦读,便是想看重那些身外之物也找寻不到时间, 王氏爱管, 索性他也就放了手。
他这个镇国公府的嫡子, 竟算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怕是,已经开始后悔了罢。
“没关系, 我看重也不是什么钱财,咱们夫妻一体,这项脊轩我替你管了。”
杨灵籁放下豪言壮语,丝毫不见丁点为难,反倒是叫他生出几分难为情来。
待人离开去了前院南书房,盈月往外瞥瞧不见人影才转弯回了卧室内,杨灵籁已然蹬了鞋子坐在了凉榻上,身后枕着广藤凉枕,薄纱帐子微微垂下,挡住了半边身子,鱼嘴药炉中散发着袅袅甜香,惬意极了。
她手中把玩着那一串钥匙,黄铜相碰的声音哗啦啦的响着,脸上都莫名带了点笑意。
“姑娘,怎的突然这般高兴?”
盈月将绣鞋摆好在榻边,又给人拉了拉帐子,一刻都闲不下来。
“别忙活了,晃得我眼都花了。”杨灵籁捏了捏眉心,叫人停下坐好 ,“你瞧,这钥匙做的多好看,上面花纹锦簇的,瞧着都精细。”
“是,虽然东西少了些,但物什都做的好。”
单是不同样的香炉这屋内都能找出四五个来,三足鼎的、长颈铜熏的、嵌铜琉璃的……,床榻选的也都是楠木穿藤的好料子,存放茶具的地方更是堆得满满的,各种花色形状数之不尽,总归是都经得起细看,且愈看愈觉得国公府底蕴深厚。
像是……像是不经意的就要告诉你它很有钱。
“是啊。”杨灵籁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就跟这人一样,听话却没什么好东西。”
盈月有些哭笑不得,姑爷瞧着清冷难接近,心地却软,今日姑娘这般说都没能叫他生气,反倒还拿出了库房钥匙。
“罢了。”伤春悲秋够了,杨灵籁又满血复活,“管他有没有铜板,公婆那定是不少,日后找机会唬过来些不就好了。”
“确实……是这个理。”盈月强行安慰自己,虽说还未有主动寻婆婆要钱的先例,但姑娘既是说了,这事其实也就能做吗,总是要有先吃螃蟹的人吧。
南书房
因温习书卷,吕献之照惯例便直接在前院用了饭。
而杨灵籁那边也早就被老嬷嬷打好了招呼,虽说她不懂这人为何能做到日日与书相伴,但也不能碍人上进不是,日后怎么说还得仰仗首辅大人给她送诰命送钱财。
而王氏说道做到,午膳后果真叫贴身侍女送了那香囊来,虽被拿走了一段时日,但保存还算完好,针脚也没破损,瞧着跟从前一般,只是如今再拿起来有些恍如隔世。
香包与他平日所用之物格格不入,旁人信了是那什么定情信物,但他自己清楚的很,这东西与情爱半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包,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这东西是他自己所绣。
在他还年幼时,也跟普通稚子一般定不下来心来,可嬷嬷管教甚严,他唯一的自由仅剩熄烛之后,那香包便是在解闷时窝在床帐里偷偷做的,扔了不下百个,这是他随意留下的一个。
谁人会信 ,堂堂大男人会去做女红。
因此,吕献之也更为困惑,为何杨灵籁会当众敢于说这香包是她所赠,像是笃定无人会知晓它的出处。
她还说,这东西与他们二人皆意义非凡。
于他来说,香囊的存在很矛盾,一方面它无足轻重,否则他也不会任由母亲收走,另一方面,它又有点别的意义。
思来想去,吕献之依旧没了答案,只得重新将香囊好好收在了博古架上的匣子里,捧起书卷,只是这一次心里莫名松快了些。
翌日
吕献之睁眼依旧是与昨日一般漆黑的帷帐,眨了眨眼,许久才缓过神来自己身处何地。
从前为了能够早早醒神,帐子总是半拉 ,微光照在脸上便是到了起身的时候,也就用不到旁人去喊,那时也没觉得如何,现在只是不过连着睡了两日,竟生了倦怠。
原来睡的昏天黑地人也并非是轻松的,甚至比早起都身心酸涩,但又充满了一股难言的满足感。
身旁清浅的呼吸声还在继续,怕是离卯时尚早,躺着躺着便走起神来。
杨祭酒也是个文官,杨氏其中也有家学,女子亦可入,她却好似学了一套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路子来。
静鹿园
新婚第二日,杨灵籁也算正是开启了自己的请安大业。
王氏所住院落离得并不算远,走过去也只需一盏茶的时候,二人迈进月亮门,就见几个丫鬟在忙着手中的伙计,几个在院里背着脸扫些落叶,一个在窗外栏杆边换花瓶水,还有端着托盘送茶的,各个动作轻盈,反倒是越发显得项脊轩人丁奚落。
其实她嫁来照例是能带五个贴身丫鬟外加四个婆子,给的分例多,可分摊到人身上就用不到了,翠竹园总共侍奉在内的丫鬟便不足四个,平日也就是负责洒扫,她的一应东西都是由盈月经手。
索性在那待得时候不长,杨灵籁也就没去张口要,比之杨府的东西,她更想要国公府的,能进这的人比之随意采买的定是要有许多不同之处了。
进了门子便见摆着一面八扇绘朱雀缠云屏风隔断了内里的寝间,王氏正端坐在上首,身旁方桌上摆着寥寥一个茶盏,见她来了也没什么笑意,只是随手指了个位置。
杨灵籁照着坐好,也没左顾右盼,或是去搭话,仅仅垂头瞧着手中绣竹的帕子,险些要看出花来。
良久后,王氏忍不住了,率先问了句,“来了一日,可还习惯?”
“谢母亲关怀,有献之陪着,自是一切都好。”
一提到儿子,果真是踩到了脚,王氏的脸瞬间僵住了。
“献之今年中进士,陛下怕是不久便要派任下来,新婚燕尔自是该浓情蜜意,可作为嫡妻也要顾全大局,莫要贪图享乐。”
“十几年如一日悬头刺骨方盼得国公府第二个两榜进士,并非风花雪月可以磨灭,日后你也要事事以其为先,时刻莫要忘了。”
听了一堆训,杨灵籁心里早就倦了,提到这反而有了精神。
“是,三娘谨听教诲。”
“只是……”
王氏心中一个咯噔,这儿媳妇入门第一日便是个会生事的,今日又突然变得这般安静,也不知心中在打着什么小九九。
“只是什么?”
杨灵籁见她如临大敌,险些发笑,“是三娘手中的人不太够。既要顾看夫君,那院中之事怕是要少些精力,儿媳自幼身边仅有一个盈月服侍,项脊轩中也没什么丫鬟使……”
“你直接去寻管家采买些便是,这等小事日后便不要来我这过问了。”
王氏管的了自家儿子身边的丫鬟,却不能伸手去管杨氏,做了这正头夫人,若是再没丫鬟帮衬,怕是要贻笑大方。
而得了准许的杨灵籁欢欢喜喜地应了。
盈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夫人定是知晓了昨日晨起之事,才训斥了几句,姑娘这般被约束着,也该是没什么可高兴的。
“傻盈月,你没听见刚才母亲说什么吗,她叫我自己去采买。”杨灵籁拍了拍人的后颈,“那你还不赶快去找管家来,我这缺的东西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得了命令的盈月跑去寻人,可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太对。
姑娘说的是置办丫鬟,夫人也应的是这,可怎么就突然变成采买东西了。
孙氏掌管中馈,大管家便是她的人,有关二房之事她也都提前吩咐过,要什么便给什么,态度寻常就是。
当然,这国公府偌大的地方,总归是有些漏洞的。
一炷香过去,项脊轩的院里便排排站了一群新来的丫鬟,打头的是一个油光满面的婆子,穿的也好,料子比不上这府里的主子,走在外面却也是紧俏货。
“九娘子,老婆子是这府里的四管家,专管采办之事,您要的丫鬟带来了,个个都是正经出身。”
“这个读过书,认些字,这个女红是出了名的,这个手上会制些药膳,这个生的壮实,有些力气……”
“若是您都瞧不上,老奴就再去寻个把新的来。”
第24章 藏宝洞
盈月寻了个轻便竹椅放在檐下, 叫姑娘坐着便能看全,又拿出刀扇轻扇,天气并不热, 但阳光洒下来难免会觉得燥。
一上一下, 一主一仆,都在互相打量。
翁芹瞧着这个府上新来的九娘子,心中并未怎么当回事, 听说只是个四品官家的小庶女, 怕是走的路都不如她这个老婆子吃的盐多。
“四管家?”杨灵籁停顿些许,像是突然反应过来, “那你能管的岂非只有这采买家丁之事?且你只说自己专管府中何事,那我又该叫你什么, 难不成也称一声四管家?”
句句绵里藏针,一针见血。
这九娘子面孔带着倨傲便轻而易举的压了她一筹,翁婆子也是个人精, 很快应声。
“娘子说的对,老婆子只管采办家丁, 至于其他自是有其余人盯着, 您只需叫我一声翁婆子便好, 都是在主人家讨口饭吃,就只当随意吩咐您手边的丫鬟便成。”
话语的姿态摆的很低,可人面上却依旧没什么恭敬,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笑面虎, 趋炎附势最会讨人欢心, 也最不会得主人家的器重。
杨灵籁单是看着她, 便能知道这四管家的位置怕是来之不易,“翁婆婆可真是低估自己了, 堂堂四管家怎可跟我这扫地的丫鬟当成一回事。”
“今日把你叫来,也是想给你交给你个好差事。”
翁芹仰着脸笑的谄媚,心中跟明镜似的,九娘子是想办些不该办的事了,也别提什么好差事,不得罪人都是好的。
“娘子请说,您是二房的嫡少夫人,老婆子自然听从。”
一个四管家,一个不管家的嫡少夫人,还真是谁也说不得瞧不上谁。
杨灵籁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个聪明人,她最不喜小心思,可这翁婆子的心眼怕是比那渔网上的洞都多。
“你是个好的,这采办家丁之事虽瞧着不起眼,却能在各院里都见不少人,这关系好了,办的事也就都利索,谁也都喜欢。”
随后,她又瞧了瞧院里那站的一群人,各个都穿着新下发的衣裳,统一梳着双环髻,一眼望过去都能花眼。
“这丫鬟都是翁婆子你收来的,想来你也最清楚合适不合适,我脾气不算好,要求却不多,老实本分可以做事就成。”
翁芹在这府里混了少说也得十多年,这九娘子一上来就点她呢,做这个管事简单但做好却难,否则她也不会僵在这个位置上许久不得动弹。
认识的人多,要讨好的便也多,所以要不要搭这个新线端看她能不能看准人。
顿了顿,她才重新扬起笑意,随口敷衍道。
“娘子还真是折煞我这个老婆子了,实在撑不得您这句夸。”
“这挑丫鬟是小事,您吩咐一声就是,我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规矩都懂,您让老婆子办的事,只要能办,就一定能办的八九不离十。”
至于那不能的,也不能随便找到她头上。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杨灵籁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发脾气,反而是颇带认同的点了点头。
“翁婆婆不愧是跟在三伯母身边办事的人,甭管是能力还是其他方面都是翘楚。”
“我脾气不好,却也不会主动生事,这一点我这院里的人也都是清楚的,现在说一遍也是想给在场的人都听听,进了我这项脊轩规矩不多,但不好好办差事的也简单,直接扔出去发卖。”
翁婆子站的稳稳当当,只笑没继续说什么,反倒是一群新来的丫鬟们急着表忠。
听了一圈好话,杨灵籁却没高兴多少,叫人难免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
“婆婆觉得我该挑谁?”
翁芹蹙了蹙眉头,本不想掺和这事,转念一想又觉得也不值当什么,这九娘新来便如此市侩,还是少惹一身腥为妙。
她主动选了几个闷棍都打不出屁来的,身后没什么人,办事也还算利索,生不出什么坏心思,也就不会日后给她添麻烦。
杨灵籁满意的点点头,“除了这丫鬟,其余的也就容易了,项脊轩想置办些东西,越不过您去,所以还要劳烦翁婆婆再去忙活一回了。”
“盈月,你把单子给婆婆拿去。”
接过红折子,翁芹粗粗扫了一眼,心头微震,这上面足足写了两长列蝇头小楷,大多都是些摆件,少的是些胭脂水粉,
“娘子,这……是要走公账?”
公中每月给各房的分例都是有数的,且嫡脉之间并不做区分,因此大房、二房、三房都是一个数,杨灵籁这些东西总估值已然是抵了将近二房全部分例,日后若是再用怕是便没了。
“且是否有些太多了?”
杨灵籁似笑非笑,“婆婆可是觉得我挑的这些东西不实用?”
类似逼问的态度,终于叫翁芹体会出了什么叫做哑巴亏,这九娘子自说脾性不好,现在见来未必不是真的。
“自然不是,但这公中的分例都是有数的,您这些已然是过了。”
“婆婆这就不用管了,项脊轩的置办之事,母亲已然交给我了,并不会有过错,你也可以去请示三伯母,是否要听我这个初来乍到九娘子的话。”
杨灵籁说的斩钉截铁,倒是让翁芹有些懵圈,又重新看了遍折子,应得艰难。
“是,皆听娘子的。”
送走了翁婆子,再去瞧院子里剩下的这一堆,便都主动交给了盈月,虽在算计上不上道,但应付这些新来的绰绰有余。
翁婆子的办事效率很是惊人,当然其中最主要的还是那折子上所写的东西多是京中翻云楼所有,带着人去与批发进货没什么两样。
她还耍了个小心眼,专门走的是项脊轩一侧的小门,因此除了孙氏身边的管事,府里便没了几人知道。又因地处偏僻,竟也没人注意到这不寻常的动静。
这九娘子如此大胆,她便是想拖得越久越好,这也是孙氏暗中给的意思。
杨灵籁心里只牵挂着想要的宝贝,对于这些无聊的小心思哪里还顾得上,甚至午睡都不要了,亲自指挥着丫鬟将东西在屋里摆好。
盈月在旁已然是无语凝噎,姑娘是真不客气,这翁婆子也是真听话,叫你买你还就真去买了!?
屠襄这几日在院里的时候少,从前王氏吩咐他看着公子,也就整日跟在项脊轩中寸步不离,但大娘子来了,这屋里的书斋便也不好用了,只能挪去南书房温习,也就错过了给王氏第一时间传递消息。
申时,天上已然添了点暖色,南书房内的书案前摆满了成堆的策论,甚至有写被翻的书页都软塌塌的。
吕献之捏了捏眉心,恰时生了几分疲倦,眼睛酸涩。
他往外望了望,本是如期放松,却猛地想起新娶的夫人,也不知她整日在院中待着做些什么,竟也没派人来找过。
新婚第二日夫君便出宅门,便连饭都不回来用,难道不是该气了?
心中困惑不解,重新看书也有些晃神,他想捏捏腰间的香包,却想起东西被放了起来并没带在身上,不知觉的便有些神色恹恹。
“公子,要不要研些磨?”
屠襄端着新换的茶回来,便发现人在走神,唤了声。
吕献之抬头去看,才发现砚台里已是空了,他放了笔,摇摇头。
“罢了,先随我回去取个东西。”
二人一路沉默的回来,屠襄越想越觉得不对,公子这些日子总是时不时走神,他进门的声音都听不见,若不就是经常眼神倦怠,书页比往日翻的慢了数倍,甚至还常常往窗外瞧,问了也不说是在想什么。
难不成是被大娘子的温柔乡给困住了?
两人心思各异,待回了后院,谁知刚刚进屋便被一群金光闪闪炸的更不开眼。
第一个映入眼帘便是正厅两宝座之间方桌上那对龙凤呈祥的金瓶,内里插着几根鹅黄色的桂花,金黄金黄,一瞧就是新添的东西。
吕献之微微后退几步,眨了眨眼,才勉强适应,谁知随意往内室方向一瞧,座屏旁的扇面桌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金方鼎,随着一旁香炉内的袅袅药烟如同做梦一般。
他一个想到的就是杨灵籁,喜欢金元宝的人喜欢这些也不稀奇。
顿了顿首,想着既是她喜欢便随着折腾去了,可谁知转头去了书斋,竟也没能幸免。
博古架上本来空荡荡的地方皆被填满,等比人手大的金色佛手住在中间一眼夺目,身旁的金玉灯盏以及案中案上的金色祭器熠熠生辉,而纯金玉如意大喇喇地摆在他的书卷旁,什么圣贤书,哪里还看的进去。
“大娘子她疯了?”
屠襄还在四处打转,一点不敢信。
“这里可是书房,不是藏宝洞。”
“还是这些裴大夫人送来的,定是想叫公子耽于黄白之物,无心上进,好让四公子比过去!”
这也不是随口诬陷,裴氏为了跟王氏斗,曾经也是想了不少损招,比如让人大半夜开窗让吕献之着了凉,无法去书孰,又比如故意叫人送来寒凉之物,害人如厕耽误夫子作业。
第25章 小字桃符
“屠襄, 莫要胡言。”
吕献之抬起眼皮,像是想起什么,神色有些冷漠。
第一次被训斥的屠襄满脸怔然, 嘴唇抬起又闭上, 是因为他提了大娘子,还是说了有关裴夫人的僭越之言?
“一个小小侍卫,也敢随意对主子评头论足, 也不知该说你胆子大, 还是这国公府的规矩不够严?”
杨灵籁姗姗来迟,随意拨着手里的扇子, 笑得慵懒,她身旁的盈月捧茶端果, 像是原本就打算过来这的。
被人逮了现行,屠襄是有些慌了,“大娘子恕罪。”
“恕罪?”语调扬起来, 也不免叫人心头一紧,“你想叫我如何饶恕你?”
大娘子这是打哪里学的, 怎么罚人还要提前问一句, 他该是说轻还是重, 轻了是过不去,重了岂非就便宜了人。
在屠襄犹豫难言的时候,杨灵籁也顺便关照了一下自己这位新婚郎君,丹唇未起笑意却盛, 毕竟这处置的是他的人, 孰轻孰重也得瞧瞧主人的意思吧。
“郎君, 你觉得该如何?”
盈月收了收下巴,端着承盘的手忍不住想去按按胳膊上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原来真有人天生就不适合小鸟依人,她家姑娘是真没这个天赋!
连摊上事的屠襄都忍不住抿着嘴一撇,眼睛瞪大像铜铃,仿若天塌,不怕上山打老虎,就怕老虎装贤惠,还有,公子他也太淡定了吧。
吕献之既没失态,也没逃离现场,长身玉立在那,仿佛听的是圣贤书好学不倦,可实际上袖子里的手已然是捏的死紧,心中万分惊恐。
她今日是怎么了?
一圈人都不说话,杨灵籁好似妥协,“献之心疼他也说的过去,毕竟你们男子不都是有一句话吗,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怎可续。”
听到这,屠襄身子都忍不住抖了起来,苦笑,“大娘子抬举,在下区区小侍卫,如何称得公子手足,您今日既想罚,如何罚属下都受着。”
总归公子娶了她做了大娘子,这主子他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可杨灵籁却不看他,盯着吕献之那双眼,提醒道,“郎君?”
这是想逼他回答了。
吕献之避开了她的眼神,反而落在那金色佛手之上,良久道,“并非妻如衣裳,不必妄自菲薄。”
自决心要结为夫妻,他便已经认了,无论欢喜与否,无论此人目的何为,总也是需举案齐眉,待到日后安贫共勉,是作为郎君的他本该就做的。
明明是转移话题,杨灵籁倒是在其中品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她又扫了眼跪地一旁的屠襄,见吕献之并不再说,试探开口。
“那就随意我去罚了?”
“既是错,便该罚。”
话说的一本正经,却也难免有些薄情。
杨灵籁在其中终于抓住了那一点点苗头,这个自小跟在人身旁的侍卫原来也并非那般与他亲近啊,若不是她那婆婆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毕竟新婚第二日就知晓了她没让吕献之晨起去书房叫来敲打,由此可知这院中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小侍卫也未必不是其一。
“郎君大局为重。”
随口夸了句,杨灵籁围着屠襄走了圈,想着该如何去处罚这个间谍重大嫌疑人,这事可不好干啊,情分虽少,却不至于没有。
“屠襄,郎君如此器重你,叫你在旁日夜服侍,你却辜负了这番情谊,实在不该啊。”她啧了一声,满是幸灾乐祸。
屠襄的头垂的越来越低,任由被取笑,心中极其酸涩,公子竟一句辩解都未替他说。
“不如……你日后便跟着我吧!”
“正巧我这边缺人手,给你留了个好差事。”
突如其来的提议叫他心中一震,慌忙寻借口,“可属下服侍公子这么多年,旁人定是不如属下精细,公子还需读书,身边一刻都缺不得人。”
杨灵籁却是胸有成竹,十分得意地瞥了吕献之一眼,“这你大可放心,我这大娘子也非是白做的,既是之前承诺了日后看顾郎君,定是衣食住行、读书写字、出门赴约样样不差,难不成你还能比我这个大娘子厉害,若是这样,郎君他离了你直接不用活了。”
屠襄本是想再争辩几句,可抬首间却猛然发现公子脸上多了几分道不明的神色,像是按捺不住的微微期冀,他想再看几眼,却发现什么都消失了。
“好了,别搞这套生离死别,我看着难受。”
“不过是想讨你留些日子,待我用倦了,或是郎君想你了,自然就回去了。”
杨灵籁见这主仆二人一个瞎想,一个嘴跟粘住了一样,头痛要死。
“是。”语气低落的回了,屠襄自知他彻底从南书房的随从,成了这项脊轩的门房。
吕献之走到博古架边,从一堆金闪闪里拿出了那个被挤的不成样子的匣子。
杨灵籁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忙凑过去看,却发现竟是那个被她顺水推舟用作关键证据的香囊,难得有些讪讪,“你……?”
待亲眼见到人把香囊万分珍惜的挂在腰间,就更不知道说啥了。
二人目光对上,察觉到她的微微不自在,吕献之也没搭话,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点点愉悦。
或许是知道自己这扭捏的模样实在难看,杨灵籁的脸皮瞬间又长了回来,“郎君长情,与其睹物思人,不如今晚跟我一同用膳?”
盈月满脸黑线,姑娘这橄榄枝抛的也忒不顾脸面了些。
成功被油腻尬住的吕献之退到了书架前,装作要去寻书本,随意抽了一个还未拿出,就发现某人依旧虎视眈眈,他又在一片金色闪闪中选择妥协,“好。”
杨灵籁也不是非要这么说,实在怪气氛到那了,若是想接下去,已然只能不要些脸,况且她也是有些要紧事的。
酉时未到,项脊轩里的小厨房就忙了起来。
今日这饭是大娘子亲自所点,要的是锅子,盈月亲自盯着,容不得差错。
屠襄这刚刚当上大娘子的侍卫,就开始尽职尽责,“大娘子,公子脾胃孱弱,这天气燥热用锅子,难免会肝火旺,且饭后还要温习,还是选些素淡小菜吧。”
本在摇椅上舒服假寐的杨灵籁被吵,瞬间动了气,睁开眼就怼。
“屠侍卫,我觉得你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现在是我的人,这项脊轩上上下下的规矩,都很简单,听话我的话,这么简单的五个字,不懂吗?”
单听讲话,便知她现在的心情十分之不美妙,就连在斋房内默读的吕献之都停住了,摇摇头,捏了捏腰间的荷包。
屠襄性子莽撞不是一日两日,待在她身旁也不全都是坏处。
敢怒不敢言的屠襄只得心中咒了几句,打定主意要去给夫人告状,公子读书是天大的事情,怎可因为这区区膳食耽误。
两个人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吃饭,杨灵籁没多重视,倒是盈月忙前忙后,总觉得少些什么。
选了嵌大理石六方桌摆饭食,既不大也不小,一人挑了一个方凳坐下,隔着滚烫的烟雾险些瞧不见人。
杨灵籁也是第一次点,小厨房送来的菜单上东西不少,她想着怎么说也是谈事,选火锅既能尝个新鲜,还能热热场子。
谁知最先震惊的不是味道,而是那个锅。
据盈月说,这锅是叫“锦地开光山水图火锅”,锅身四面开光内绘山水图景,外装卐字锦纹,长得四四方方,上面还有个同配色正方形盖子,中央开圆孔。
“暴殄天物!这锅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吗,平日摆在厨房也用不到,还不如我那金子实用。”
杨灵籁面上的嫌弃都要溢出来,“是吧,郎君?”
好好吃饭却被Q到的吕献之:……
“是……”
得到肯定的杨灵籁高兴了,转身对着屠襄吩咐,“屠侍卫,这锅就交与你了,明日把它卖了,换个平常铜锅子来。”
左眼皮一直跳的屠襄内心呐喊、尖叫、转圈:这就是所谓的好差事!!!!!
饭吃好了,话该聊还是得聊,杨灵籁选择先打感情牌。
“郎君有小字吗?”
吕献之夹着碗中肉片的手一抖,出声确认,“小字?唤表字即□□期,荣爱、期岁的荣期。”
屠襄讶异,公子表字取的是荣华期冀啊……
“可郎君没听错,三娘问的就是小字。”
“这表字乃是旁人所唤,你我二人关系不同,三娘只想知道郎君小字是何。”
杨灵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巴望着人,声音软的叫人发颤。
抵抗不住的吕献之汗颜,不自然的垂下眼神,揪了揪袖口,无奈,“小字……桃符。”
这小字并非父母所起,而是先帝时的贵人娘娘所赠,说是见他幼时生的极像女孩,红润似蜜桃,便取了桃符吉利之意。
盈月惊得忘了夹菜的动作,百般难掩仓皇神色,这九公子的小名怎的如此不一般。
杨灵籁笑的一颤一颤的,差点噎住,含糊道,“这名字,真不错。”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再次肯定,“真的很好,你信我。”
第26章 臭脸
“桃符?”接连重复念了几遍, 杨灵籁都觉得绕口,索性也就弃了,她也只是想迈个感情面子, 这小字说出去她烫嘴, 他丢人,还是皆大欢喜的好。“日后还是郎君吧,毕竟这个称呼比起小字来说更独一无二些, 也只有三娘一个人能喊。”
做作的声音叫吕献之暗自摇了摇头, 自给自足夹了块肉吃,反倒是盈月瞅见了有些慌, “公子等着,奴婢再去叫个人来。”
屠襄到底是个大男人不够精细, 一动旁心就懈怠了。
可谁知吕献之叫住了她,声音温和,“不妨事, 左右这屋里也没有旁人。”
杨灵籁收了戏弄的表情,也跟着附和, “盈月, 停吧, 我也想自己用。”
涮锅涮的就是那种满足感,刚才她便觉得少了点什么,如今猛然想起,自己被这古代的规矩当真是养废了, 头发不会打理, 衣衫也叫旁人穿, 用饭也是离不得人,还真是奢靡极了。
吕献之拿筷的手停在了半路, 将将反应过来闺阁女子于饭食规矩上大过天,食不言寝不语是一项,奴婢夹菜食不过量也是一项,如今已然是破了两项。
或许是瞧出他目光的停顿,杨灵籁拿着公筷在锅里捞了几块肉,一口气塞到嘴里,话语模糊不清,“没瞧过……人吃饭啊。”
屠襄忍不住插了句,“分明,就是大娘子你…”临到嘴的“粗鲁”咽了回去,“……与旁人不同。”
“呦,胆子长回来了。”杨灵籁咽下最后一口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知是谁先没伺候好,还敢在这找别人的茬,你这样的人放在大街上,嘴贱的是个人都想扇一巴掌。”
“若非本娘子现在心情好,今日就能叫人把你拉到西市去,站在那马最爱走的地方,别说是脸了,心肝脾肺没了,将你踩成肉泥。”
血腥的话陪着她假意咀嚼的动作仿佛要咯咯作响,那张粉面含春的脸不但瞧着不讨喜,甚至还让人心中发寒。
吕献之咳了咳,主动解了围,“肉熟了。”
杨灵籁瞥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锅里的肉捞的一干二净,正巧盘子里已然空了,所以是一点都没给旁人留,随后眯着眼假笑。
“谢谢郎君。”
这就是不站在她这一边的报复,叫你大方,给你抢的裤衩子都不剩。
吕献之自然也看清了那空空如也的敞口盘,幼稚的叫人发笑。
“明日三朝回门,郎君想去吗?”
他还能不去?吕献之有些懵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盈月,你家大娘子打的什么主意。
熟悉姑娘战略的盈月觉得,可能九公子很快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先礼后兵。
“不想?”
杨灵籁又问了一遍,手撑在桌上拖住脸颊盯着人不放,一双上挑细眸眼波流转,少了些天生自傲,像是在欣赏什么觉得好看的物什。
这种目光吕献之只从她谈到金元宝的时候见过,势在必得的意味太浓,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猎人拿利箭围捕的鹿,若是再不说话怕是就要被逮住拔了鹿角,做成鹿血酒喝。
“自是要去的。”
只读圣贤书的人也知晓大概人人都回门之时被夫家爱戴,选了最稳妥的答案。
“郎君,可真是君子淡如水。”杨灵籁叹着气感慨,好像什么时候他都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既不会生气也不会疑惑,这气憋在心中,怕是即便旁人不主动害他,也得自己把自己气死吧。
她突然就不想试这人的口风了,回门了无非也是这样,叫他装出什么情深几许的模样,怕是比登天还难。
吕献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的恹恹的,之后一顿饭用完也没见她再说话,像是被什么打击到了。
待重新回到书斋,捧起被攥起页脚的书,随意翻到还看完的一页,一盏茶过去也迟迟没有翻动。
从书卷中抬起头,他探了探脑袋想去瞧人在做什么,却发现对方正坐在正厅的圈椅里捧着一匣子铜板数的开心。
吕献之猝然呼出一口气,视线重新转回书上,眼神却松了下来。
次日
从榻上艰难爬起的杨灵籁站在一柜子的衣裳前,第一眼指的便是其中最艳的那件。
“就它了。”
第三日被迫晚起又有些乐在其中的吕献之依旧穿了身青色,在书斋等了不知多久,久到一整本策论都过了遍,人都还没出来。
负责出去套马车回来的屠襄见正厅内寥寥无人,只能转身去找自己的旧主,谁知公子安安静静的坐在桌案后,竟是一点不耐烦都瞧不见,端茶瞧书行云流水,反倒比在南书房时还多了几分惬意。
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这才第三日,公子便已经养成了闲散的习惯,若是再待久了,是不是也要学大娘子一整日都无所事事,毒舌压榨旁人。
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想将那种恐怖的想法驱逐,可是却愈发成型,像是紧箍咒圈在了脑袋上,手都跟着抖了起来。
夫人的耳提面命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献之是二房独苗,日后未来能继承老爷衣钵,承袭荣耀的好苗子,无论是这府中何人,便是我们这父亲母亲的,也不能越过去。”
“你知道大房这般多年,日日去叫两个儿子拼功名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日后老国公选谁继承这爵位,二房便是不想争也要去争。”
“屠襄,你是我亲自寻来看顾献之的,这世间谁都能忘了我的命令,唯独你不能。”
“天降大任,选谁拼的是命数,献之做了二房的嫡长子,便要挑起该担的担子,无人能替。”
……
杨灵籁磨蹭许久从屏风后被丫鬟簇拥着出来,往日偏爱娇嫩的眼色,如今穿了正红,叫人不免梦回大婚那日。
只如今未多隆重,却添了几分娇蛮的味道。
襦裙偏薄,走动间衣袂纷飞,白色披帛坠在身后,钗环作响,步姿并不小鸟依人,晨光照在无暇的脸上,愈发似洛神。
吕献之听到响动也跟着出来,眼神落在她身上有几分停顿,想赞赏几句却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殊,欲盖弥彰的移开了目光。
“郎君,是没旁的衣裳了?”
甫一转身,他的美言没说出口,反而是自己先被嫌弃了。
杨灵籁蹙着一双柳眉,嘴唇瘪着,是真心觉得不好。
这已经是连着三日他穿同一件青色的袍子了,每日一见就是青色,多了也会叫人疲劳,尤其是她这个三分钟热度爱好者,简直就是折磨。
昨日被杨灵籁吩咐第一日上岗的婢女弦月慌了,赶忙上前请罪。
“大娘子,虽这衣服颜色相似,可细看款式是不同的,之前的两件袖口以及下摆的纹样都不相同,且……公子衣橱中也没旁的颜色。”说着说着,像是要哭了。
吕献之见不得女子哭哭啼啼,心中添了几分烦闷,“不关她的事。”
杨灵籁见他表情不好看,自己更气了。“怪我?”
吕献之懵圈,“不是,那衣衫是从前所备,你既不喜欢,换了就是。”
“那你摆着这张臭脸给谁看?”整日丧着脸,大早上的就让人心情不爽。
“我……没……”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这次添了几分无奈和焦头烂额,可还没等话没说完,人已经走了。
她走的飞快,一点都不带等的,玉组佩被甩的叮当作响,也算气势汹汹,谁知到了门那却险些被绊住脚,又是怒地踹了几脚那厚门槛,只看背影都知道对方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屠襄给了公子几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忙跟了上去。
一个一个都可怜他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大难临头。
吕献之哭笑不得,低头从上到下扫了扫自己这身还算穿着舒适的衣裳,心中纳闷,她是不喜欢这颜色吗?
弦月是想走却不敢走,她是大娘子叫来专门负责给公子备好日常用品的,娘子还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但也不能什么都管,像是穿戴这种小事就算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她只要将衣衫早一日备好便是。
可谁知今日这衣服就选差了,也是霉运,正好赶在这阳光刺眼,站在那青色乍眼,不就是叫人不喜。
还有公子,对自家娘子也板着张冷脸,一点都瞧不出旁人多说与大娘子含情脉脉的模样,也忒木讷了些。
吕献之是不知自己帮人还能帮出岔子来的,亦不知被帮的人也心中埋怨他,只是也有些后悔多说那句话,日后还是要谨言慎行,少言多思才是。
出了府门,见马车还在,上去的动作都添了些急切,他是真害怕她这一怒便自己回了杨府。
掀开帘子,只见单是杨灵籁一个人就将宽敞的位置占的满满当当,明显是故意为之,吕献之却松了口气,顺势坐在了一侧。
车厢内安静如斯,杨灵籁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吓人。
吕献之则是从一旁的小屉中拿出了本书,表面也算装的有模有样,可后颈处却冒了许多细汗出来。
第27章 求饶
不知为何, 他觉得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直到那察觉灼人的视线移开后, 才敢暗摸摸的抬起头去瞧。
她正闭目养神, 烈火般的红色将她包围,就与她的脾气一般,不知何时就会高涨却起来。
新潮起伏之间, 不知暗暗叹了多少口气, 吕献之都没能迈出那一步。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杨府,他瞧了不知几眼, 可杨灵籁依旧没什么动静,只得自己先踩了轿凳下去, 乖乖等在一旁,可却迟迟都没等到人。
这三朝回门也不太能误了时辰,吕献之只得求助一边的盈月, 可只见她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至于屠襄, 早躲到一边去了, 是打死都不愿意过来。
早就被徐氏吩咐守在门前的婢女香芹有些急了, 这是怎么回事,人来了却不下,难不成是故意给夫人添难的,只是哪有将郎君独身留在下面, 自己在里面待着的道理, 下马威也不是这般模样啊。
香芹急步至马车前, 谁知跟着吕府马车到的人却一个个的装木头,果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无奈倾身轻声扣了扣小窗,“娘子,是出了事吗,可否要叫人进去?”
无人应答之下,香芹已然是慌了,回头瞧着杨府都想回去搬救兵。
站在一旁的吕献之却突然动了,重新上了马车。
他再笨再脑袋不清楚,也明白己身之事莫牵他人,虽不知为何哪里就错了,但不错又好像有些给自己找借口的嫌疑,毕竟这回门都耽误了,小小认个错怕也不算什么。
坐在原位的杨灵籁已然睁开了眼,瞧他半拘着身体进来,眼神直勾勾的便是没错也能叫你生出几分心虚来,偏偏什么也不说。
吕献之在这种沉默的氛围下,只觉得比在祠堂里不见天日都觉得难受,或许是难为情,舌头都像打了结,艰难开口。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迎着她直白的目光,临到头的认错是如何也说不出了,仓皇接道。
“……父亲、母亲或是等急了,不如……待回府再算?”
绕了一大圈,结果又给拖了回去,吕献之有些懊恼的皱了皱眉,本想重新再换个说辞,眼前却悄然出现了双素白的手,腕上带着一雕象牙贴金四季花卉镯,镯子有些大,越发衬的手腕纤细异常,她的手又小,瞧着便更像他曾把玩的玉石。
怔了一瞬后,猛地抬头,便见杨灵籁眉眼间那股偏执的气息消了,她又扬了扬手,眼神示意是要他扶。
在劫后余生面前,那点丁点的男女界限也就变得十分模糊。
吕献之的父亲曾千百次说他顽固不堪,说他不顾安稳只求自身之所求,可即便是这样的他 ,如今如今也想走一步算一步,女子心像海底针,也像绣花针,小且猜不透。
绣着曲水迢迢的暗色帘子终于掀开了一角,已是过了一盏茶。
盈月本是欣喜,可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却相交的手,却是惊恐。外面人都说姑娘是野鸳鸯修成正果,可实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二人就不认识啊!
香芹却是松了一口气,她是不想出什么岔子的,若是真落得去求夫人,别说这三小姐的名声已经毁了,杨府的面子也不好看。
“大娘子快进吧,夫人和老爷已是在里面久等。”
吕献之还微微颔首,杨灵籁却是直接无视进了门,嚣张的态度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正厅的路上,两人都没搭话,手在下马车后自然而然的就松开了,可吕献之依旧觉得嗓子痒痒,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自己的手上,既有砍掉的冲动又觉得有些不舍。
他觉得自己病了,且不是普通的病。
杨争鸿今日本不曾休沐,可碍于国公府的面子还是主动告了假,在前厅中等的急了,喝了不少的茶。
听到家丁通报后,徐氏那难看的脸色才微微好转,心中却不知咒骂了多少遍。
杨灵籁踏进了门后,才发现杨家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群盛装打扮的妹妹们各个都翘首以盼想瞧瞧这名动京城的吕氏公子在自家姐姐面前是何模样。
她倒是没什么好介意的,甚至还贴身的让了个位,叫一旁走在她身后的吕献之完完整整的露出来。
按理说是该男子在前,女子在后,可谁叫这里是杨家,杨灵籁一点不觉得有人敢触她的霉头。
“父亲、母亲。”二人齐身行礼。
杨父倒是一反常态没察觉出什么不同,只是简单的招呼坐下,像是对待普普通通的女婿。
杨灵籁倒是有些猜测,陛下刚刚登基,正是收敛权利的时候,杨府不是大族却也不是随意的寒门,怕是有不少人想动手脚。她这父亲面上比谁都正经,实际淡漠的很,也最是小心翼翼,这么险些也没犯过什么错,单看这四品官的位置坐的稳稳当当就知道了。
怕是觉得吕献之虽身负功名却还未有实职,如今正端着面子呢。
两人自然地坐在了下方最前的位置,杨灵籁的对面正是潘姨娘,她今日穿了身姜色的襦裙,就是瞧着气色有些差,嘴唇发白,眼神里透着几分亲近却又抗拒。
吕献之坐她身旁自然也注意到了对面这位妇人,可以说与他想象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一直好奇,杨灵籁的性子不似杨大人,莫非是随了自己的母亲,可潘氏给他的印象,二人不仅不像,甚至完全就是两个人,倒也不是说女不随母,就是同样的五官,放在两个人身上感觉便完全变了。
“三娘和献之舟车劳顿怕也是渴了,香芹你去倒茶。”
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这丫鬟杨灵籁从前是没见过的,沏茶的手艺却高明,茶汤滚烫,落在白釉茶盏里却能分毫不溢,纷乱的茶叶涌动,激发出香气,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谢过母亲,不知母亲从何处寻了这丫鬟来,沏的茶瞧着便与众不同。”
徐氏笑意真了些,“香芹性子乖巧,茶也出色,确实是挖了块宝,若你觉得得用,之后一并带走也是可行。”
杨灵籁又瞧了这小丫鬟几眼,见她生的清秀,动作落落大方,一身翠竹色的衣裳十分出类拔萃,眼神从始至终都没从茶壶上离过,顿时笑了,“母亲好意,三娘岂敢不受,正巧我那院里还空着,香芹便随我一同回去,也能多添些人气,公府定是不会亏待她。”
老老实实喝茶的吕献之手上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出乎意料的答案也叫徐氏打的措手不及,她今日还真只是寒暄,人人都害怕旁人往自己郎君屋里添人,随口拒了便是,香芹是个老实的,叫她来也是给杨府做脸,不在吕氏人前丢面子,没想到这就搭了进去。
且什么叫做不亏待,难不成在杨府便是亏待了?
“我是你母亲,自是要为你打算,香芹性子木讷,我这还有个丫鬟唤降眉,生性活络,一同带去,两人也能各方面都照应些。”
盈月心提到了嗓子眼,收个香芹便也罢了,这突然出现的降眉又是个什么人物,若是姑娘真带回去了,日后是个不老实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要吃亏的。
杨灵籁捧着有些烫的茶盖,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理和形状,轻言浅笑,“恐叫母亲失望了,三娘不喜热闹,且献之在书斋中读书也偏爱寂静些,院里就想收些简单的,这心思多的,三娘也怕压不住,反倒是添了麻烦。”
话里直白的要命,引得后面的几个未嫁姑娘低头窃窃私语。
徐氏忍了又忍,才强笑着没发怒,想要就要,看不上就嫌弃,是把杨府当菜市场了吗?
“国公府中的丫鬟比之降眉定是心细不少,你不看不上也是正常。”
“只人怕过犹不及,初当大娘子,也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献之是个好脾性的,你可莫要作小性子惹的不快。”
这话算是捅了还热乎的马蜂窝了,杨灵籁还真是刚刚就给人甩了脸色。
吕献之皱了皱眉,他刚刚把人给哄好,这杨夫人怎的这般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夫人多虑,公府并未有那般多的规矩。”
“人之初生,脾性已定,若是矫枉过正,实是不该,献之也明白,己所不欲莫施他人,并不会多生事端。”
“三娘,她……做自己就很好。”
最后这句虽说的艰难,却也是出了口。
真的说出来后,吕献之反而觉得轻省了,这般该不会算到他头上了吧?
别提那些姊妹们的低声惊呼,杨灵籁自己都得喝口茶压压惊,这还是吕献之吗,圣贤道理也被他东掰西扯的搬过来,滑稽又正经地吓人。
徐氏被这话中的反驳冲昏了头,难堪地下不来台,可堂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即便是气出病来也得老老实实的忍。
“是母亲太过担忧心切,三娘她性格跳脱,与你……正是相配。”
简直是同一个茅坑里出来的石头,一对都要人命。
第28章 语重心长
徐氏的肯定出来, 愈发叫堂上众人心中认定一点,杨灵籁果真是寻了门好亲,便是小庶女也能被个顶个的好男儿捧在手心。
杨四娘无意识地揪紧手里的红鲤手帕, 心中的烦闷挥散不去,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从前那个总是坐在末尾阴气沉沉的杨灵籁,又不停目睹如今这个不给嫡母面子也能巧笑嫣然的人,虽是凭着一手下作手段, 可结局是好的, 嫁的门庭就是女儿家的底气,那么她呢。
她将头转向一侧, 杨晚娘正安安静静的品茶,那双眼神中的崇拜叫她觉得可笑, 可又觉得可怕,因为如今的她也在其中犹疑。
这些若有似无像是艳羡又或是嫉妒的目光,杨灵籁随意扫一眼都瞧的清楚, 却并未觉得多般自豪。
心里那未曾消散的小小不快再次浮起,吕献之也不过就是家里有钱了些, 说话有礼了些, 知错就改了些, 但这也不能抵消他是个二愣子以及闷棍子的事实。
“母亲也太过偏疼他了些,来的路上这人还给我脸色看,叫三娘生了好一顿气。”
被拆台的吕献之脑壳一疼,来了……
果真秋后算账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因为你不知道这之前还会遭受多少阴阳。
“……”
徐氏原本蒸腾的心火就这么被啪的一下拍灭了, 就好像被扇了一巴掌, 结果人家给你跪地上磕头道歉,那诚挚的模样在旁人眼中若你不接受就是个没天理的王八蛋。
听了这话的潘迎蔓是打心底的觉得难受, 果真这日子是自己过的,三娘她嫁到了那般人家,最是注重面子,单瞧着是过的好了,背后不知是如何苦呢。
徐氏则是被无语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抖动,以至于空气安静了足足几秒,她都没能找回自己的语调。
杨争鸿看事简单些,儿女之情只说打情骂俏,至于如何过的苦放在台面上的,那就是说出来给过的不如意的人一个安慰。
他甚至对这个女儿有了几分赞赏之意,知道避其锋芒,日后也能走的顺些。
可总是有那么几个不太明白的人愿意出来蹦跶,例如杨四娘。
“姐姐还是这般爱生闷气,倒是叫姐夫不好猜。”
杨灵籁还是第一次认真瞧了瞧这位突然冒头的四妹妹,生的不差,就是品味不咋好,小家碧玉的长相非要往头上插几根老式金簪,俗气。
“四妹妹,也还是像从前一般讨人喜欢,竟说这些大实话。”
“姐姐还真是要像你学学,学学如何也能像你这般能言善辩。”
徐氏不耐烦听她们在这打擂台,这点小打小闹,你刺一刺我还一还也就是能逞逞嘴上功夫,相比这些,她更愿意看看杨三娘过来求她的模样。
“四娘,老太君还在后院等着,若是想多些话,等你姐姐请安过后再好好叙旧。”
杨四娘收了收下巴,听话没再顶嘴。
而杨灵籁是没心思说,在这些姑娘们都还没落下定来前,也是没什么多交谈的必要,况且人都打上家门来了,还在这好声好气的掰扯,也是想她脾气太好。
说是请安,其实也就是杨灵籁二人,旁人都是各回各院,待到午时再用个饭,这一天下来也就没什么了。
老太太的寿安堂在后院东侧,那里不仅清净地方也大,穿过游廊跨过几个门槛也就到了,院里一株老树虬枝盘曲,树冠耸入云端,落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这有些刺人的白日。
门前站着一穿红绫小袄加裙裤的丫鬟,见他们到了,走来屈膝笑道,“姑娘,姑爷,老夫人早几天就念叨您们呢,本是去追光寺的日子都推迟了几天,咱们赶紧进去吧。”
话语里的亲近之意算不得假,吕献之有些意外,从进了这杨府开始,杨灵籁好像就没什么交心之人,便是潘氏这个亲生姨娘都显得有些冷漠。
“叫祖母费心了,三娘这便进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杨灵籁的面上见了几分难得的笑意,话里也不拘束,走进门去熟门熟路的像是自家屋里。
黄氏年纪大了,天气转热却也怕冷,待得最多的便是屋中的小炕,炕上摆着张矮方桌,上面磊起些经书,还有一盏茶具,平日里懒惫些便在小炕上抄写佛经,有了精神便去隔壁的小佛堂敲会儿木鱼,过的是不错。
“祖母,三娘回来了。”语气中透出的眷恋叫人觉得无端悸动。
吕献之站在身后见她不同往日的骄纵,有些怔神,其实也不算没瞧过,大多时候杨灵籁也是这般热烈的,就是脾气有些招架不住,如今依旧是那几分野性却又收敛了,像是多了些真心。
走神间环顾四周,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人会如此喜欢金子,老夫人身上首饰全金,抄写经文的墨内也混着金粉,整个屋内的摆设可以说跟项脊轩有异曲同工之妙。
黄氏拦了拦二人请安的动作,将杨灵籁拉着坐在炕边,二人挨着坐,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对方松下几根发丝的前额,有模有样的点了点头。
“瞧着是过的不错,人也精神。”
“就是这跳脱的性子还没改,大老远就听见你在外间喊人,也不怕吓到我这老太婆。”
动了动有些痒的脑袋,杨灵籁听着老太太话里中气十足便知在这院里也是过的滋润,不免带了些许揶揄。
“祖母可真是不诚实。”
“观澜都跟我说了,您老人家这心里记挂着三娘呢,三娘是一刻都不想拖的想叫您高兴高兴,怎的还这般嫌弃呢。”
“都说越老该越沉稳才是,祖母却被佛祖惯的忒无法无天了些。”
黄氏狠狠敲了人的脑袋一下,“净说这些胡话。”
转眼间,她瞧见了坐在挨炕一溜椅子上静静等着的吕献之,她们在这祖孙情深,倒是不小心把这孙女婿给忘了,看着孤孤单单的。
“老身礼佛日久,许久不见人,只听说过你这学问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叫三娘与你呆在一处叽叽喳喳,也不知添了多少乱。”
吕献之仰起头来,连忙否认。
“并未添乱,祖母疼爱三娘,嫁予荣期,算是吕氏福分。”
杨灵籁捂了捂额头,这人不会说话其实也可以不说。
黄氏也被这一出表忠心给惊到了,这高帽子戴的忒牵强,吕氏是流传百年的大族,三娘也是个庶女,便是将杨府的先辈们拉出来都凑不够这个脸叫吕氏弯腰。
这话也就听着不像是好话了。
“祖母别多想,郎君是个书呆子,不会接话,府中老君也常常被他语出惊人吓到,您就当他有这个心就成。”
杨灵籁无奈在后面拾起了烂摊子,话语中的嫌弃溢于言表。
谁知偏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说不明白好好的话怎么就不中听了,但既是三娘说错了,那就是错了,吕献之非常诚恳地快速给予肯定。
“三娘所言甚是,荣期话中稍有不妥,还请祖母莫要嫌弃。”
“行了,你坐那就好,别说,也别插嘴。”杨灵籁有些牙痒痒,之前那股不说话的劲呢,怎么到这全没了。
被怼了的吕献之再次摸不着头脑,乖乖闭麦。
为何解释了也是错,有过则改是吕氏家训,二十年来一一遵循奉为指南,并未出错。
活了大半辈子,见了不知多少高门密辛,黄氏从没觉得有一对比杨三娘这一对还要奇葩,这都是什么事啊。
长得是个端方公子,这性格不敢苟同。
至于这三娘,不说了,也是个会整事的。
杨灵籁也知道这话不好接,便转移了话题。
“盈月,你将我给祖母特意备的东西拿上来。”
站在吕献之一侧的屠襄将东西递了过去,盈月接过来走上前来,才叫黄氏看清到底是什么。
竟是一女子盛放梳妆用品的黑漆描金嵌染妆奁盒,这盒乃是五子奁,内方盒内摆放小小的雕花铜镜,不同于必须放在案桌上的那些,这圆形铜镜极小,下方是一可供手拿的木柄。
实际上就是现代人化妆常用的手拿小镜子。
黄氏拿出来左右看看,质感很轻拿着也不太累,“这东西好生新奇。”
这时盈月又一一拉开了下面小抽屉,里面堆满一些金饰,镂空双花鎏金簪、镶宝鹿鹤同春金簪、嵌绿松石花形金簪、鸾雀并蒂金步摇、珊瑚松石金耳铛……,都是京中金酆楼的新式样,需要遣人去做的,一年半载也不好排上号。
最下面的小匣内则是一些时兴的胭脂水粉,总而言说这一个不大的妆奁里的东西少说也得大几百金。
“祖母常去寺中祈福,定是要沐浴更衣,焚香点蜡,见佛祖更要盛装打扮,这妆奁或是比不得您那些好东西,但也算三娘一片孝心,叫您在寺中也别忘了三娘。”
黄氏也是没想这丫头还记得从前说的话,儿女债她也没想过取,左右也是想享些天伦之乐,没太计较,真收拾收拾走了去追光寺谁还记得她这把老骨头,日常做个摆设罢了,重新瞧了人几眼,语重心长。
“你是个脾性真的。”
“高兴也好,喜欢也罢,都爱藏在心里,偏偏外面上不正经、油嘴滑舌,日后可要吃亏。”
第29章 害躁
明是点拨, 实是夸奖,杨灵籁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嘴角处十分浅显的酒窝都乘着些高兴之色。
这府中, 若说她最喜欢谁,定是这个见了不足几月的祖母,人老了容易哄, 且在某些方面看的清, 必要时候的话语权也能锦上添花,这一番祖慈孙爱并不算白做。
出了寿安堂, 杨父身旁的小厮便来请人,吕献之侧头瞅了一眼杨灵籁, 参天树下,女子莞尔一笑,“郎君快去吧。”
绿叶衬娇花, 分明是上等好景色,却叫他呼吸一窒, 快速迈着大步离开了。
越是了解, 他对杨氏三娘的感觉就愈发可怕。
这样一个见人见鬼都能笑, 心思埋的比那树根还深的女子,日后怕是他多说一句,都得被算计的头都抬不起来。
盈月站在杨灵籁身旁,瞧着姑爷不顾仪容姿态紧赶慢赶的身影, 心头疑惑, 问道, “姑娘,公子他怎么跑的这般快?”
其实, 相比于跑,那可能更算溜,只是她不太好意思将这种不太美好的词用在上京第一公子头上,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
“管他了,总归是走了,快扶你家姑娘回去歇歇脚。”杨灵籁随意撇了一眼那门框一隅剩下的衣角,漫不经心。
“姑娘,不去寻姨娘吗?”
盈月搀着人的手过了穿堂,却发现杨灵籁拐去了翠竹园的方向,声音讶异。
“回去罢,你既想去寻人叙旧,便先自身去寻,我有些累了。”
话里冷冷淡淡,也不说是谁,也像是不愿说,盈月不敢多嘴,她也不知小姐和姨娘之间生了什么嫌隙,如今真是越发生疏了。
可这亲生母女之间,不该是如此。
走在这不大的府里,几日前的红绸满檐已然是被揭的分毫不剩,树上花里新发的绿叶和长得花骨朵沾着些被洒水丫鬟泼上去的小水珠,给燥热的天气和人心添了一抹清凉。
杨灵籁站在翠竹园里,里面一如从前,留下的东西也都还在,就是敞亮的屋子住久了,回了这里,就有些待不住。
还没等那绣凳坐热乎,院门外就传来了几道模糊的人声。
盈月跨着个小篮子便想往潘姨娘的院里去,嘴里哼着不太记住的小曲,到能见着碧画说说话,难免心里抑制不住的高兴,只是还没走出去,就望见了在门前探头探脑的人。
“五姑娘?”
五姑娘大名杨林娩,乃余姨娘所出,因生时已是暮秋,便起了小名叫晚娘。
杨晚娘被喊住人僵了半瞬才唯唯诺诺的应了声,她在这已经等了快一刻钟,每当做下决定时就又被心里的那点担忧戳了回去,如今倒是不用躲了。
“盈月姑娘,我是想来寻三姐姐说说话,不知道这院里是否还有旁人?”
“倒是没有,小姐正在里面用茶,我带您进去。”
得了肯定的答复,杨晚娘在心里松了口气,今日在堂上三姐姐瞧着脾气不好,她是不想来给人添麻烦的,只是这几日心中实在烦闷,姨娘也被带的唉声唉气,无人能帮她,三姐姐嫁了吕公子,也比她这笨脑筋转得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一路进了屋子,她才发现这翠竹园也不像从前了,地上还铺着青石板路,沿着进去沾不到什么泥灰,从前遮挡窗栏的树也被移开了,室内泛着暖光,不热也不冷。
不过仔细想来,这一切都才过去短短一月多。
翠竹园没了常来的主人也被照养的好,她们这些姊妹们终将各有各的归宿。
盈月是将人直接带到内室的,杨灵籁正坐在画屏后的小长几前捧书瞧,身旁瓷瓶内插着几枝红石竹,花艳人更艳,随着翻动书页的动作,脖颈间挂着的金玉长命锁的珠串随之摇曳。
“三姐姐好。”
柔弱无骨的音色唤回杨灵籁纷乱的思绪,抬头间,分辨了来人。
“是晚娘啊。”
染着鸢尾红的眼尾上挑,一双含情却又薄情的双眸瞧人带着几分懒散,唇角勾起时又透着不多肆意,被红绳竖着的两缕黑发落在胸前,与领前绣着的红紫交加的祥瑞纹样呼应,惊人夺目。
是抬眸一笑百媚生,华容婀娜,令人忘神。
杨晚娘楞在那半响,满心惊叹。
三姐姐抬头说话间的模样陌生的像是从前那十多年都未见过,那种从内而外的不在意和自由仿佛镌刻在了她的心上,一点一点的露出痕迹。
“晚娘,怎么不说话?”
杨灵籁瞧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打了招呼便魂游天外的人,生出几分好笑,她把书扣在案几上,走上前离得近了些。
无意识地对上那双好似有着旋涡的眸子,杨晚娘瞳孔微震,像是被惊到了,嘴唇颤颤巍巍,更加说不出话来。
杨灵籁没生气,甚至还饶有兴趣,她刚才在对方的眼里竟瞧见了类似羞怯的情绪,对一个女人害羞,这四妹妹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姐、姐,我……”
“坐下说吧,外面那般晒,瞧你额头上的汗,若是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
亲昵关怀的话让杨晚娘更结巴了,脸上甚至涨起了薄红。
“晚娘,没、没打扰到姐姐吧?”
“怎么会,我见你亲切还来不及。”杨灵籁屏退了婢女们,亲自给人斟了杯茶,“此茶名为余甘氏,喝茶甘甜,余味无穷,故有此名,这次回来我也特意为妹妹们都带了些,正巧你来了,回去的时候便带上。”
杨晚娘慢半拍的去接,却中途被人拦住,抬眸只见杨灵籁满眼笑意。
“四妹妹,这茶刚煮出来,还烫着,如今可不兴贪杯啊。”
察觉到自己自进来一路都在犯傻,杨晚娘终于绷不住了,“晚娘,其实,其实就是热得慌,才分了神,劳累姐姐了。”
谁知杨灵籁听了,那笑意越发弥漫在眸里,明显是听出她给自己寻借口,杨晚娘这后边更不知该怎么接了,吭吭哧哧半晌,随后背脊一松,彻底认了命。
“晚娘性子愈发绵软了,像是个包子,十二分的讨人喜欢。”
杨晚娘疑惑:这话算是夸奖吗?
“今日许是真的要叨扰三姐姐了,当真对不住。”
说道这了,杨灵籁是真的有几分好奇到底是何方大事值得大动干戈,这位五妹妹生的杏眼极圆,生性不算伶俐却也憨态可掬,素来与姐妹们关系都好,就是时常眉间拢着些愁绪,也不知是何事才如此笨拙的求到了她这,还真是稀奇。
“怎会,都是一家姊妹,虽我是嫁了出去,但杨府就是我的根,风筝也总有跟线拴着呢,何况是人,你既有难事,说出来也好叫我与你一同出出主意。”
杨晚娘听不出这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便都是作戏,她今日也硬是要说出来了,这般想着,竟是难得落下泪来。
一串串的珍珠连成线,杨灵籁赶紧寻了帕子给人轻轻抹了,又确保没给人的妆蹭花,实在是个力气活。
“晚娘记得三姐姐曾与我们说的话,女子也需立的起来,只是晚娘笨拙,自知性子怯弱,不如姐姐你能办事,但也是真心想听,真心想学的。”
说着说着,杨晚娘难以自抑的拉住了人的手,继续哭诉着自己的困扰。
“前些日子,母亲为我寻了一门亲事,是咸阳侯府家的嫡子……”
咸阳侯府?
“可是陈家?”
咸阳侯是朝中重臣,封地咸阳,祖辈战功累世,传到后辈已是文官,封地也收了回去,如今的侯府当家人乃是当今咸阳侯陈竞,任职刑部尚书,算是先帝宠臣,如今新帝登基虽说受些忌惮,可氏族之家陛下也未必会动,至少现在是安稳的。
杨晚娘低声应着,单瞧着都能认出其心中百般难掩滋味。
其实也稀奇,按理嫁入这等人家该烧香拜佛才是,何至于如此慌张失措,不过想到其中有徐氏插一脚,没叫嫡女上,反倒是这杨晚娘就难过了。
“你仔细说与我。”
“其实,一开始侯府是打算与嫡姐相看的,不知为何挑来挑去便落到了我身上,可她们都说那陈公子癖好怪异,性情暴躁,甚至从前还打伤过当朝王爷,被先帝亲自训斥,是侯爷求到宝华殿才放了人,本该是要进牢狱的。”
听到了这,杨灵籁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陈府嫡子背后怕是不简单,被皇帝逮住又放回来,便说明其中肯定是有何不为人知的隐情,传言可信度太低。
“既如此,你怕是已见过他了?”
被一语点破,杨晚娘面上惊异,更多的是害臊。
“……是,姐姐你如何……?”
“你都如此犹疑了,面上也没什么灰色,想必徐氏强塞的这门婚事也不全是差劲,人只信眼见为实,像你这般爱缩在壳子里的性格,怕是谨慎的不能再谨慎了,不过这陈公子也好生厉害,竟是能将你这蜗牛给说服,怕是不一般哦。”
话里的揶揄简直要将杨晚娘烧死,帕子捂着脸直躲了起来,一点不敢见人。
第30章 平姨娘
后面再说, 是如何也不肯对上杨灵籁的眼睛了,只是垂着头盯着腰间垂下的络子,她今日穿了身松花色的襦裙, 便挑了桃红色的络子, 上面缠着几颗红的发透的玛瑙,圆滚滚的。
“姐姐,莫要取笑我。”
“其实从前我与那位陈公子便见过, 那日我本是出门去胭脂巷边的绣楼里换些银子, 可谁知因绣坊掌柜未在,耽误了些时辰便晚了, 路上被一蹩脚痴汉拦住,许是那日他见我穿的寻常, 且又是只带了簇衣一人,便想劫去我手中的钱财,还想欺负于我们……”
英雄救美?
好土的故事情节, 只是放在杨晚娘这个带着些许莬丝花意味的小姑娘身上,别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杨灵籁听的津津有味, 若非盈月不在, 定是要寻盘干果点心来。
“我当时已然是逃出来了, 只是簇衣却为了引开那痴汉寻不到了,慌忙之下,晚娘根本不敢回府,竟病急乱投医只身去寻了位在胭脂铺里闲逛的男子。”
这次换杨晚娘娓娓道来, 可杨灵籁一头雾水, 难以理解。
“等等, 你刚才是说,那陈家那嫡子是从胭脂铺里出来的?”
胭脂巷中的绣楼在上京城中数一数二, 据说里面顶级的绣娘都是从宫中满了年纪放出来的,不知是谁建了这地方,便是京城外的十四郡县中都尝尝会有女子被家中人远付其中学习女红,不少达官贵人之家也会聘请其中有名的嬷嬷来教习姑娘们闺中女红。
盖因女子多,这一整条巷子内也是胭脂水粉铺子的集中地,有歹人守在那作恶也是常理之中,就是这躲在胭脂铺里的陈公子,是为何?
听了这一问,杨晚娘想起自己初遇陈繁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疑惑,只他既救回了簇衣,就相当于是她的恩人,对于恩人的私事也就不好过问了,谁知陈繁却是送她回府时,一路并未多言却在离开前主动出言告知了她。
原是他家中母亲喜欢淡扫蛾眉、弄粉调朱,正碰上他下职回来便为其在特意捎带些,甚至陈繁还开了句玩笑,“若是忘了,回去怕是要大水淹了龙王庙。”
杨晚娘心笑,只觉得这位陈公子不仅心地好,爱扶危济困,就是瞧着性子内向了些,不爱攀谈,亦或者是顾忌男女之别,这一路都隔着几丈远,总之是个顶好的人。
可谁知不过半月过去,如今恩人就成了相看之人,且还是咸阳侯府那般的大户人家,又有流言在身,如何看都叫人望而却步。
杨灵籁对于她这种退缩的心态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同,“晚娘,并非是我瞧不起你,虽说燕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并不如往朝一般裹得喘不过气来,却也爱出些流言蜚语,民间女子盖因家中简单,故而行事嫁人上也便宜许多。”
“可我们不同,你性子绵软,不爱与人争辩,我之前说与你的那些有一部分可用,一部分不可用,你学不得泼辣,怕也顶不住那些旁人的指点,这婚事与你而言更要千挑细选。”
“陈家,或许是个值得尝试的好去处,端看那位陈公子是否是个妥帖人了。”
话中点到为止,也算是肺腑之言,从前对于这些妹妹们,杨灵籁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如今细看,这五妹是个会转脑袋的,知耻下问。
杨晚娘自是全都点头,可之后也是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竟还是有些难言之隐。
“是旁人又与你说了什么?”
杨晚娘憋了憋,没忍住,潸然泪下。
“是四姐,她有一日突然告知于我,说那陈家中有一桩密辛,京中有钱有势的人家都知晓,否则为何陈公子如此身份却迟迟未曾娶妻。”
行吧,没说两句,又哭起来了,这性子倒不像是随了余氏,反倒像是潘姨娘。
见她哭的有些气喘吁吁,杨灵籁走到人身侧在后背心拍打,助她顺气,话语中难得带了些循循善诱的知心大姐姐味道。
“晚娘,莫要杞人忧天,这还未到那种地步呢。”
“若是不想嫁,杨府难不成还真叫你给绑了去,便是想绑,也有我在这看着,你既求到我这来了,定是要信我。”
隔着模糊的泪痕,杨晚娘那一刹什么都忘了,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头枕在软软的肚子上,像是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打了几个哭嗝,才勉强将后边说下去。
“四、四姐告诉我,陈公子的、的母亲别夫人是个名动京城的悍妇,当时咸阳侯本是有一位原配的,那位原配夫人姓苟,苟夫人是陈公子母亲的亲姨母。”
“那位原配夫人是、是被别夫人生生气死的,本是想邀请外甥女在家中一叙,谁知引狼入室,反倒做了嫁衣,甚至别夫人的母亲也因为这桩丑事过身了。”
“那陈府……该就是龙潭虎穴,晚娘身份卑微,若是真入了陈府,怕是此后一生都望不到头,寻死觅活都是平白奢侈。”
可杨灵籁并未因为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而生出几分偏待之心,甚至对于那位陈氏公子愈发感兴趣,一针见血道,“可惜,你又觉得那陈公子是个好心人,故而左右摇摆不定,一方面惧怕未来会遇见的困境,一方面又对陈公子的恩情难以舍弃。”
杨晚娘抖了抖僵硬的身子,从怀中抬首,又伸着胳膊难堪地蹭了蹭杨灵籁落在腰间的手,她知道自己这般犹疑既是生性懦弱,也是异想天开的想像三姐姐一般彻底改变命运,所以更加厌恶自己。
可……,“姐姐,你别……厌我。”
后面两个字像是要被窗外的午阳一同送走,却还是落进了杨灵籁的耳朵。
她耸了耸肩,将人老老实实地按在竹凳上,定睛对上她那左思右顾就不敢瞧人的眸子,无奈道。
“真的想多了,晚娘。”
“人之初,性就恶,咱们都活的艰难,你为了那几两活的宽裕的银子去绣坊,是因为你懂得什么叫自己事自己做,靠旁人是永远等不来自己想要的结果的,你没错,所以根本不用指责自己。”
“况且一进了我这翠竹园就哭哭啼啼的,像是嫌弃我这院子 ,更像是我欺负了你,传到其他几个多嘴的人那,指不定就成咱们两个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了,你三姐姐虽是不爱面子,可也总不能在自家给郎君丢面子吧,你也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
一番插科打滚,总算是叫杨晚娘忘了那几一对积攒多日的愁绪,二人相坐品了几口余甘氏,静下心仔细出法子。
杨灵籁左思右想都有一种预感,那位陈氏公子定不简单。
瞧上谁不好,瞧上一个不打眼的杨晚娘,这其中有大大滴问题!
再说,这陈家怎么说也是侯府,都说夫人是悍妇了,为了荣华富贵都敢抢自家人手里的肥水,自己的亲儿子怎么会同意去娶一个庶女了呢。
这别夫人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晚娘,不如你再拖些时日?”
杨晚娘怔了怔,有些拿不住三姐姐是什么意思。
杨灵籁索性就说明白了点,“你四姐一向不是这般好心的人,她突然告知你这些定是有点不同寻常,待我今日回去打听几日,有了消息后你再做决定,也好过这般草草下决定,错过好情郎。”
情郎?
“不不不……”杨晚娘双手齐上,一同拒绝。
“打住!”杨灵籁揉了揉额头,顺着她的意思换了个词,“是未来夫婿,夫婿好吧,我知道你脸皮薄,咱们不纠结这些。”
“啊?”乖女娘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心中哭唧唧:三姐姐好生豪放!
盈月在潘氏那耽搁了会儿,紧赶慢赶在备膳前回了来,见屋里已经空了,问道,“姑娘,五小姐呢?”
杨灵籁还在翻着自己那本《牡丹亭》打发日子,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一会儿功夫那读书的精气神就一泻千里了。
“走了,说的我口干舌燥,这五妹妹可真能哭,咱们这院的人是比不过。”
收拾茶盏的盈月有些好笑,姑娘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猛地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感了兴趣,只是总强逼着自己去看,整个人都蔫蔫的。
“余姨娘性子温和良顺却不如平姨娘受宠,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又加上病弱,五姑娘自小也就有样学样,爱抹泪。”
“平姨娘?”
杨灵籁自穿书后困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对于名义老爹的后院不甚关心,便是潘氏那去的都少,对于几个姨娘是真的不太了解,这后院被徐氏治的严,平日里人都不爱出来,比之旁府不知少了多少热闹。
盈月没往心里放,随口答道,“小姐,您忘了,四小姐幼时爱惹事,总是爱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当初平姨娘借着夫人的手,经常告您的黑状,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父亲待她极好?”
“这……是比旁人要好一些,”说到这有些停顿,“甚至比姨娘还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