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对峙
回项脊轩的路上, 吕献之都没怎么张过嘴,眼神游离,一看就是在走神, 原本走过千百遍的路都因为心不在焉而变得状况百出, 杨灵籁没数着都觉得这人怕是得被石子绊了七八脚,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本是想转头提醒人一嘴,好好看着路, 反倒弄巧成拙, 又叫人无意识地咯噔一下,稳了稳身形有些无措地看她。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明日若是母亲问起来,我替你答便是。”
理所当然的态度叫吕献之平白生出几分涨热, 他想说不,可脑海中千百次王氏的质问和谴责,让他难堪的低下头。
可也是这两句话的功夫, 他们已然回到了院里,不同于他上次吃到的闭门羹, 如今屋里正是灯火通明, 暖烛沁心, 院里种的古树影子停在窗纸上,如今又添了他跟她,莫名的让他觉得没有实感。
没有杨氏在时,屋里伺候的人也多过, 那时也没如今这般滋味难说, 只是盼着, 盼着能从那躁郁的心境里解脱,躲在无人的帐子里稍微喘那么几口气。
杨灵籁站在门里朝他招手, “吕献之,你能不能快点!”
其中暗含的抱怨和一丝丝不耐,叫他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越过台阶,便进了屋,内里的热意吹散了身上的凉气,也吹的他清醒许多。
既是已然决定要做,也不拘束于如今多般忐忑心惊,还不多做些,多活的敞快些。
杨灵籁是不知晓这人心里原来这般多的小九九,在她看来,今日所做之事,无他,不过就是投桃报李,长公主府上他应了为她做主,如今便豁出去为她出头,她救人出来也是应该的,外加她也有些欢喜这位傻不愣登的披着冷淡皮子的人,帮着也算调剂。
可百般心思难言的吕献之就苦了,从前也是这般睡在一处,好不容易强迫自己习惯,可今日这人说的那几句话又让他生了些别的情绪。
大概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见着她便会头脑发热,听她说话便会下意识追逐,瞧她张扬果敢的模样忍不住笑……
圣贤书云:同床相厮鬓,同心相思人。
可只是这话一想,一切都被一敲脑袋,全部打住。
该睡了。
吕献之对自己说。
第二日,寅时
李嬷嬷伺候王氏手脚麻利,可夏日来了,困觉有些多,便不自在地眯了眯眼,就听王氏吩咐道。
“免了今日杨氏的请安,去祠堂。”
“是。”
二人一路慢步走在路上,与大房夫人裴氏恰是狭路相逢。
刚对上脸,各自皆是抽了抽眉毛,仰起脸来看人,谁也不想输谁一头。
王静姝对于裴氏打心眼里觉得厌烦,不单是因为大房与二房的夺爵之争,更是讨厌对方身上的那股痞气。
一个女子,生在将门又如何,莫不是那裴府不会教导子女,为何就长成了裴氏如此粗鲁的模样,走路时左顾右盼不带分毫淑顺,日常什么恶心人便说什么,总是要当中找茬,次次被怼回去,次次还要再来,简直没完没了。
裴文君对王氏接连翻了几个白眼,若说这吕家满府里谁嘴会装,王静姝当排第一,什么时候都要将那个儿子挂在嘴边,说什么也都是笑里藏刀,性子别扭,且心眼跟马蜂窝一般难看,这样的人如何结交,也不知何时就会两肋插刀。
二人堵在路间,明明可以绕,可这脚都是不动。
裴文君也不急,抱胸笑的渗人,她倒是要看看是王氏一会儿是还能不能在这跟她消磨。
“娣妇,这方向,怕是又要去祠堂吧,也不知我那可怜的侄儿到底是犯了何错,才要被你如此这般折磨。”
“兄嫂慎言,比之兄嫂对大侄子动不动挥鞭子的心狠手辣,我这算得了什么。”
“是算不得什么,娣妇的手段可是就不如我的不中用。”
王氏嗤笑,瞥了人一眼。
“侄儿也是大了,不好再用往前的手段,这祠堂我看着是已然待不住了,倒不如换成我这鞭子吧,正巧一人对三人省得娣妇再费力气,便当是我这兄嫂为数不多的好意。”
裴文君的话让王氏有些沉默,什么待不住,什么换法子,黄鼠狼拜年呢。
“有话直说,如今四下无人,也不用兄嫂勉强在这掩藏本性与我周旋。”
裴氏捂着嘴笑了几声,“娣妇说笑了,与你说话,我向来是用十二分精力的,如今也是想好心提醒你一般,莫要去错了地方,那老祠堂中已然无人,何不换个地方寻,没准人正待在自身院里睡大觉呢。”
熟知裴氏心性的王氏心头涌上不好,却没问下去了,福身要走,“兄嫂爱打哑谜,弟媳听不懂,正赶上要紧事,日后再叙。”
还装呢,裴文军暗自心里呸了一口,如今王静姝与那点着的爆竹有何两样,只是可怜她那新婚的侄儿侄媳要受苦喽。
*
项脊轩
王氏踏进门里,只看到了屠襄,又见他眼神闪躲,心里就已然万分确定,裴文君说的是真。
她曾亲口吩咐过,他要随时跟在公子身后,无论安眠亦或是罚背,出门亦或是读书。
“人,还在里面?”
压抑着暴怒的声音让屠襄浑身一个激灵,勉力点了点头,解释道。
“夫人,昨日公子犯了病,如今病气未过,还请您万万小心。”
“小心?”
“你还知晓本夫人才是你的主子,我要听真话,到底是谁让献之回来,他自己……,还是杨氏从旁撺掇?”
王静姝站在院中,屠襄在檐下,一主一仆无声的对峙。
良久。
屠襄咽了咽喉咙,嘴唇干涩的要死,“是……”
“是三娘叫郎君回来的。”
门扇不知何时开了,杨灵籁穿了身素淡白衣,还未上妆,忍着想打哈欠的冲动,憋出几滴泪来。
“杨氏,你好大的胆子!”
“一戒尺的训斥还不够,本夫人今日绝不心慈手软。”
可杨灵籁偏偏就不是被吓大的,那日她被王氏唬的当真觉得自己错了,可回来左思右想,她不仅未给国公府生乱,还在长公主那入了眼,便是利用如何,不过相互罢了。
只言长公主知她,而她不知长公主,此乃诡辩。
长公主就一定清楚她所要办的任何事?神人都荒诞,那些不过是王氏在应对无知恐惧时的潜意识反应,因为她怕所以理所当然旁人也需要怕。
今日正巧将昨日旧账一并算了。
“母亲可是冤枉三娘了。”她面上带笑,无所畏惧,直视与人。
第52章 母亲病了
王氏却不管, 只是眼睛死死顶着门内,像是要烧出一块洞来,阴鸷地有些吓人。
“母亲, 你……”
“叫献之出来, 成家之人,莫要让我再去屋里逮人。”语气强硬,从头到尾, 是一点都没将这个儿媳放在眼里, 或者说,杨灵籁的存在, 是吕献之身上的污点,可又牵扯宫内, 王氏无暇干涉。
吕远徵曾不止一次与她耳提面命,于杨氏,尽量眼不关心, 耳不明聪,陛下旨意未明, 魏氏所言, 实乃险恶。
即便是要动, 也是日后何时才能有所作为。
再者,相较于她,吕献之才是二房的根本,一个没什么亲近关系的女子, 便是死了再娶, 休了再娶, 都是无伤大雅。
杨灵籁蹙了蹙眉,对于这种忽视,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受过了,王氏当真不对劲,她总觉得对方背地里还打着什么旁的主意。
略做思索,她依旧站在门中将身后堵塞地死死,打定主意不让人得逞,可这举动无非就是在老虎身上拔毛。
“杨氏!”最后一个音节咬的紧绷,似乎是要吃人。
“母亲为何不听三娘说话。”杨灵籁回问,同样心情不佳。
“让开!”
“母亲无理,三娘为何要让!此乃我与献之新房,便是婆母也是不好强闯!”
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可在意的却又是两个极端,王氏想冲上去将自己的儿子拉回正道,而杨灵籁她最厌烦的便是被人忽视、被人遗忘、被人无理由欺辱。
“你要如何,难不成是要将我儿带入绝境,杨府生养你,却是此等胸无点墨,区区国公府便叫你一叶障目,尚且见不得泰山,可我儿非也,二房一脉,已然独靠献之一人,今日你是要反!”
王氏理所当然又满脸厌弃的模样,让杨灵籁觉得想笑,是,她是杨府三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这也不代表王氏便比她强到何处,照样都是女子,王家何等显赫,可还不是被三房压着打,公公也不是在国公爷面前,陛下面前处处掣肘。
自己做不到之事,莫不是就可以强加于他人,甚至连带瞧不起本是一条船上的人。
简直愚蠢至极。
原本想着,便是日后与什么婆母什么公公之间生出龃龉,在大方向上总不会错的,可今日她明白了。
这场用计得来的婚事,二房背地里不知多少次想着甩掉,等的无非就是一个机会,日后一旦吕献之以二房期冀,荣做天子近臣,她怕就已然就是个下堂妇了。
荣期,荣期,多般好的字,可却是,脏了。
长公主之事,未免其中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怕是王氏是不愿她与这些权势之人相近,才生出昨日那等污秽谴责。
杨灵籁回头,目光正巧落在隔绝内室的屏风上,黄花梨木的架子,面上所画却是素净的几朵清莲,小小的荷叶片给不得那莲花倚靠,半折不折,垂落水面。
这东西原是吕献之所爱之物,每每夜间回来,沐浴更衣后呆坐在床榻边,总是爱望着走神,一次两次,也就叫她看着了。
原本只觉是烘托意境,文人皆爱之俗物罢了,可如今是不一样了。
二房重视于他,是为王氏追逐名利,是为吕二老爷权势滔天,她嫁与他,是为摆脱泥潭,攀附高枝,求做人中凤,无人懂他,无人真正求他。
吕献之一人在国公府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她从前觉得,娶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如今觉得她嫁他依旧是好事,可于他,却未必。
几瞬间的百转千回,杨灵籁微微失神,可王氏却没给她继续沉默的机会,竟是直接走上了台阶,推开她强行想要入内。
李嬷嬷与盈月对立,互相瞪眼,而她被扯着袖子甩开,脑袋险些磕到门框,可胳膊撞上去的力道也足以吓坏一帮人。
杨灵籁的眼里当场蓄起泪来,双唇紧闭,满眼不可置信,无声的谴责意味甚是浓烈,叫王氏第一时忘了进门,也是这一个时间差,身体重新挡了回去,是也进不得了。
泪流的快,嘴也没闲着,鼻涕抽吸,声音几乎咆哮。
“母亲今日究竟是要做什么!是要杀了郎君吗,这还是项脊轩,不是静鹿园,纵使三娘再是人微言轻,可也不得如此羞辱,您是不满我杨府,不满我脾性鄙陋,可三娘也在学,父亲也在朝中尽职尽责,于江山社稷,朝政大事绝不姑息养奸,于府内之事,郎君吃穿用度尽心尽力,您终究还有何不满,莫不是让三娘撞了柱,才能与旁人一般一视同仁。”
克制着发酸的鼻尖,她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帕子都遮不住狼狈模样。
这幅如同窦娥喊冤的模样,叫整个项脊轩上下寒芒在背,听了不该听的话,日后还能好好待住吗?
王氏怒火滔天终于爆了,右手高高扬起,狠狠甩下来,用了整整十分的力气。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可挥到半路,便被一细胳膊全然拦下,正是杨灵籁。
她是哭,可也不是任由挨打。
“母亲,要打我?”
“因何缘由,因何忌讳,因何而来!”
一双凤眼死死瞪着王氏,目光像是毒蛇逡巡猎物,神经质地反复游走,嘴角却含着嘲讽的笑。
“本夫人做事,用得着你置喙,我再说一遍,让开!”
王氏扭曲着脸怒吼,已然是不顾忌什么世家典范,豪绅规矩,她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人!
“母亲病了。”
看着如此神情崩坏的王氏,杨灵籁猛然间冷了眼神,笃定道,又仰起头,看着门边处站着的紫袄妇人,眼神求助。
“母亲已然心绪不宁,无法克制,奉先姑姑,还望您能出言劝解一二。”
奉先,国公夫人冯氏亲信,乃荣褐堂掌院姑姑。
妇人微微颔首,见了如此场面,眼里也没什么情绪,只秉公办事说了一句,“二夫人,荣褐堂请您与九娘子一同前去,脚程远些,还望莫要叫老夫人等急。”
第53章 真病号
王氏对于奉先的话并没反驳, 打发道,“既是老夫人寻,定是要去, 你先回去复命, 我自会稍后带着人一同前去,不会晚,若是你觉着本夫人说的话不可信, 自也可在这随便等着。”
说是如此, 可话赶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奉先只是略微扫了二人一眼, 在杨灵籁身上稍作停留后,又离开, 并未不打算多管,语气中规中矩。
“奴婢不敢,二夫人只管惦记着老祖宗, 奴婢自是先行告退。”
见人出了项脊轩远远的,王氏再去看杨灵籁, 眉毛高高扬起, 眼底泛地全是怒火。
“倒是个会耍心思的, 老夫人她许久不管事,今日你能叫奉先都来,怕也是说了我这婆母什么不中听的话吧,为人子女, 为人儿媳, 为人娘子, 你可真是处处犯忌。”
语调里冷嘲热讽,杨灵籁瞧见对方放在身侧的手, 手指掐进手心内,皮肤紧绷,是强忍着气,若非如此,怕那没打中的一巴掌是要又落下来了。
“国公府已然都不够你翻天,容不下这等不安分之人,你明日便回杨府去思过,也让徐氏好好教教你,如何孝敬长辈!”
“至于何时回来,我何时让人去接,便是何时准许,你,若敢擅自违抗,那就永远都不要再踏进国公府的门。”
王氏说完这一句,以为能让杨三娘惧怕,毕竟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不怕休弃之女子,她想叫徐氏那嫡母好好责难,省自己一分力气,也是想让这讨人嫌的东西滚出府,她也好收拾收拾这项脊轩内开始不听话的老人。
可谁知算错了,杨灵籁依旧站在那,既不笑,也不哭,没有退缩求饶,也没有大难临头的紧迫,仿佛她只是闲散的问了句何时用膳。
王氏的眉心紧紧拧起,不解以及愈发气恼,“说话!”
杨灵籁动了动嘴唇,“母亲想叫三娘说什么?”
“母亲恕三娘直言,您今日黑白不分便要掌掴您的儿媳,已然非一平常婆母所为,三娘当您生了病,不予计较,也希望您能同样约束自己的行为,维持您的世家大妇的体面,在外人前也都和和美美的,不好吗?”
“病?”王氏笑了,“你说我病了?”
“好好一张嘴,捏造谎话、诓骗人的手段倒是手到擒来。”
杨灵籁偏过头,不愿搭理。
“你以为今日让老太太插手,便无人管的了你,这是国公府,不是随意叫人撒泼的地方,你那点三两讨好人的功夫不过也是杯水车薪,自不量力!”
“那母亲不如便就与我一同去祖母那争辩一番,也看一看咱们这一对冤家婆媳,到底是对谁错!”
她回头,满眼不信,故意激人。
“杨氏,你!”
王静姝心头猛然涌上一股打心底的无可奈何,这个杨三娘,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戒尺,骂言,遣送放在她身上都如此无用,到底何法才能叫人老实地做个鹌鹑,也像一般儿妇一般,打心里的跪伏于她。
“好好好,今日荣褐堂,我倒是要好好看看,你要如何与老夫人解释!”
“杨府,你也非回不可!”
待王氏怒气冲冲地离开,微小的咳嗽声叫杨灵籁不由得转身,正是穿着淡薄白衣,扶着门框病体惆怅的吕献之。
也不过一夜的功夫,他就真病了。
至于奉先,还真不是王氏所想的那般,她本意是想借老太太的口让王氏准许吕献之暂缓课业,谁知反而是这一顿阴差阳错叫她找对了人。
若非如此,今日她还真不一定能耐住回敬给人一巴掌,那时可就真的无法收场了。
她晃了晃头,不再去想,见人唇色凉白,身体有些抖,连忙将他推了进去,不满道。
“是不知自己病了,还跑来与门外吹风,脑壳里能不能长点有用的东西,净瞎添麻烦。”
吕献之又握拳捂嘴咳了几声,尽量站到了离她最远的地方,鼻音极重。
“离我远些,好点。”
“母亲她为难了你,我……,你……”他停了停,有些羞愧,“别气着。”
“我也并非真是动弹不得,还是去书斋。”
第54章 克扣月钱
闻此言, 杨灵籁举起拳头凑在人面前甩了两下,又恨恨收回手,咬牙切齿, “我是嫌弃你, 也是真想揍你。”
吕献之眨了眨眼皮,呆滞地看着对方气恼的模样,也不躲。
任人欺负的模样让杨灵籁原本要一连串的话都憋了回去, 只是斜睨了人一眼, 风风火火地踏出门去,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 声音从牙缝里冒出来,“快、点、走!”
永远都慢半拍的人下意识跟了上去。
*
荣褐堂
夏雨夹着风中淡淡的花木香从窗棂外吹拂进来, 因主人素来喜欢明朗,三间相连的屋子并未隔断,正对门的架上摆着一对斗大的汝窑瓷瓶, 墙上挂着一副《细雨图》,正与这屋外天气相照应。
原是等着奉先的冯氏却是等到了自己的二儿媳妇, 斜靠在敞椅的手捏了捏眉心, 有些不耐。
因她当初将管家权越过两个媳妇, 送到了小儿媳妇手里,一旦裴氏与王氏登了这门,向来就是求做主,在她看来, 不过便是没事寻事, 挑衅她这老夫人的话, 也就越发不喜。
王静娴可不在乎冯氏到底欢不欢迎她过来,请了安, 扯了椅子就坐,既是奉先掺了这趟浑水请她来,那便来,老太太不叫她好过,养的人同样是祸害,今日她如何也要叫这奉先扒一层皮去。
因着细雨连绵,杨灵籁又顾忌着病号不能吹风,临到出院门,才又想起叫人拿了厚大氅给人披上,这一来一回也就耽搁了,等到入了荣褐堂,王氏与冯氏已经无声对坐了很久。
原本还是淡定喝茶的王氏见着吕献之后,面色都变了,与那戏子擅长的变脸都要好看。
杨灵籁借着与老太太搭话的功夫,将二人之间截然隔开,王氏所坐位置不过只能瞧见人的半边身子,又是将人给气了一遍。
“小九,听三娘遣人来说,你病了,可是请了医师去瞧一眼?”
“回祖母,请过了,只是稍稍风寒,并无大碍。”
可只不过这一句,就是连咳带喘,哪里像是不要紧的模样,冯氏都有些惊住了,这孩子竟真病地这般重。
“祖母这里,莫需逞强,既是病了,便一会儿就好生回院里修养,这外面虽是淅沥小雨,可也伤身,待一会儿雨停了再走,可不能加重了病情。”
老太太说这话时暗戳戳地瞟了一眼王氏,明显是知晓自己这二媳妇的性子,这话说给吕献之,更是说给王氏听。
对于这个惊才艳艳的郎孙,她说不上偏爱,却也有些不一样的疼爱,大概是基于这未来国公府的运势,也不得不承认二房如今才是陛下那的红人。
可奈何王氏我行我素惯了,尤其是在吕献之的事上异常固执,老太太的话到了她耳朵里,无异于是想借机毁了她儿子,好叫孙氏亲子拿了头筹。
这可怎么行。
“老太太多虑,献之一向身强体壮,不过是个小小风寒,他自己都不舍得停了研学,您也不必挂怀,有儿媳看着,自不会伤了身子。”
“这请安的时辰也过了,不如便叫献之回了前院,这功名利禄之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她自己说得头头是道,任凭吕献之白着唇,颤着身,丁点都瞧不见。
冯氏见惯了,她从前也劝过几回,从未管用,如今只说了一句,就已经是烦了,倒不如让这对母子互相折磨去,何来麻烦她这一把老骨头。
她回头看了眼身旁的奉先,满眼不赞同,不过是对方去项脊轩里随意慰问两句,何至于让这人给请来碍眼。
可下一句杨灵籁的话,反倒叫她改了主意。
“祖母,三娘觉着,这屋里不仅是您的孙儿病了。”
这话说的,苗头怎么有些不对劲。
冯氏眼神一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三娘斗胆,恳求祖母能请宫内的太医来,为郎君瞧一瞧,也为母亲瞧一瞧。”
此话一出,王氏拍了桌子,怒指着她,“杨三娘,休要在这信口雌黄,若非是你蛊惑献之弃了学业,平白丢了□□,如何又会生这场病。”
猛然蹦出的封建糟粕让杨灵籁露出惊诧,病了,不祈求平安,反倒说是丢了什么劳什子□□,离谱也过了些。
她仰头去看冯氏,眼神里满是笃定。
“祖母,三娘觉着仅仅是太医还不够,不如也请了驱鬼的神婆来,母亲身上定时染上了什么脏东西,要不怎得在此胡言乱语。”
原本只是想百无聊赖看场好戏的老太太,也是为杨灵籁这口出狂言的态度错愕半晌,随即见王氏在一旁气的跳脚,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只差到处乱窜。
这一场闹剧,实在是出乎预料的好看。
“你…!杨氏,你今日就给我滚回杨家,我、我国公府没你这个媳妇。”王氏深喘着气,被身旁的侍女紧紧拉着,才不至于当场失态。
“祖母,三娘回府事小,可母亲的病耽误不得啊!”杨灵籁扭头对着冯氏就是哭诉,“郎君生了这般大病,怕也是被母亲身上的脏东西给染上了,若是再给咱们国公府添了霉运母亲,岂非,岂非背了大罪。”
王氏这次是彻底炸了,扯开侍女的手,随手抄起桌上的茶盏就要往杨灵籁那处扔,可人躲开了,那架子上价值千金的瓷瓶,碎了。
瓶身断裂的声音异常刺耳,一堆的碎片,掺杂着茶水将地上染的一团乱麻。
“老身的松竹梅纹青釉瓶!”
冯氏声音拔高,面不改色的神态裂了。
料到一切的杨灵籁,也有些肉疼,这东西换了金元宝不知有多少锭,就这样没了,灰飞烟灭。
“王氏,你是真的疯了!”
原本就想搓一搓二房锐气的冯氏,如今是连点面子都不给了,给人按了个极为晦气的名头。
“此乃绝物,是当年老定王妃亲赠,碎了它,你是不要命了。”
原本杀疯了眼的王氏终于醒神,生出几分惧意,当年老国公是定王亲自从吕氏一门内提拔的,当年的定王如日中天,是先帝最为信任的亲弟,打了不知多少胜仗,可却在不惑之年死在了战场。
可以说老国公如今的荣耀,是老定王亲自带着打下来的,老定王妃更是待吕氏一族如亲眷,这瓶子,可不仅是金银可以换来之物。
“不是,是杨氏,是杨氏故意站于瓷瓶前,我才失手。”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此推卸责任,瓷瓶到底为何所碎,难不成不是因为你的贪欲。”婢女在冯氏身后顺着背,可却依旧挡不住起伏的胸口,气声极粗。
“少年之才,也要被你这不知好歹的性子磨没了,平日与你说了多少次,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冯氏捶胸顿足,“你,你是魔怔了。”
“杨氏说得对,我看你是日思夜想地病了,奉先,带她回静鹿园,待太医来了,再行定夺!”
冯氏缓了许久,地上的碎瓷片早已被收起来,可心却是揪着疼,为了一个王静姝,当真是不值当!
她瞅了眼下首的吕献之,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明明是母子之事,可他全程竟是连眉都不皱一次仿佛只是不关痛痒之人,果真凉薄至极。
二房一家子,除了二儿子还算个正经人,这其余的皆是不通之人。
待视线移到杨灵籁身上,愤然道。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顶撞长辈,便是错,打了这瓶,你也脱不了干系,不要将旁人都当傻子来算计,你回去闭门思过,禁足半月,你与王氏月钱全部充公,待何时还清了这瓷瓶,何时再领!”
前几句杨灵籁都能忍,可这充公一条绝不可行,她做着最后挣扎。
“祖母,三娘手里贫瘠,可否能宽容些,一半,扣一半如何,您看郎君如今病了,婆母也病了,是处处都要用银子,真是不能再少了。”
“再多说一句,小九的月钱也不要留了!”
杨灵籁闭了嘴,失魂落魄地出了荣褐堂的门,一路都不曾说话。
一旁的吕献之忍着咳嗽,有些无错说道,“拿了我的月钱抵了你的,也可。”
“可什么可,你的本来就是我的。”
什么意思?他的月钱何时就成旁人的了。
“郎君当初可是亲口应了三娘,日后衣食住行样样将三娘全包,你不过负责吃喝玩乐就可,哦,还有看书,这银子自然是交由三娘支配,合情合理!”
“就是祖母,可真是不要脸,小辈的银子都要占……”
“她都这般老了,挤占了旁人的东西又带不走,棺材等着被旁人挖,还不如多给小辈们添些舒坦。”
絮絮叨叨很小声的话,没逃过吕献之的耳朵,他默默离远了几步,想让自己心无杂念。
可,她说的也没错。
可,大逆不道!
杨灵籁可不是瞎说的,她是真气疯了,冯氏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她的雷点蹦跶,到底是如何想才能办出这么狠毒的事,当初费力博的好感全错了。
日后,她与荣褐堂,势不两立!
原本扳倒王氏一局的好心情,与金子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她定是要搞了孙氏,也要让老太太尝一尝什么叫做穷的痛,不知他人苦,便叫人吃苦,杀千刀!
“郎君,可能需叫你陪三娘吃一吃苦头了,不过你放心,吃得苦中苦,方才当过人,这苦不白吃!”
被算盘珠子崩的脸疼的吕献之,捏了捏不通气的鼻子,更难受了,“账面上还有银两,不需如此节俭,日后克制些足够应付。”
“哦,郎君还不知晓,那银子已然花完了,是真没得银钱了。”
杨灵籁摆摆手。
“没了?”他满脸不信,“是父亲应酬支走了,还是母亲参宴送去了什么礼?”
“都不是,就是三娘给花了。”
“你,全,花了?”
“是啊,全花了,一个铜板都没了。”
第55章 受病鸳鸯
吕献之的面上涌出一瞬间的空白, 他好像有些听不懂杨灵籁的话,到底是怎么才能一人花了这整房月用的银两,到底是如何才会将这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到底他该做什么才能不显得那么痴傻。
“你……果真……”
话未尽, 却已停。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事情已无转圜余地,让人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 怕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都做不到。
杨灵籁见他有些灰败的神色, 难得没有促狭,“郎君病了, 也是莫要思虑过多,虽三娘说是吃苦, 可好歹还有郎君的两百两,养活一家两口,不成问题。”
“至于母亲那, 她这么些年存的银两,怎么也不会少了顿肉吃。”
吕献之听明白了, 这个家里只会有两个人吃土, 那就是他和她, 因为除了月钱,这人是什么都不会再多花的。
见人以一种近乎无奈放弃的眼神瞅她,又犹如鬼魂一般荡到前面,走的飞快, 落在后面的杨灵籁耸了耸肩。
这也不能怪她, 要怪也只能怪抠搜且偏心的冯氏。
*
冯氏说要去请太医, 可必是会真的付诸行动,毕竟走露消息到宫里才是真的笑话, 也是按杨灵籁的猜想,做做样子,着了荣褐堂的亲信医师去看。
这诊脉便是随便诊一诊,怎么也得说出点病来。
更何况,杨灵籁觉得王氏是真的有病。
从小磋磨自己亲儿子,便是望子成龙也不是这种玩人的模样,吕献之能安然无虞长成如今岁数,可也多亏了本性能忍,换做她,早就闹的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静鹿园
王氏被奉先带人看着门,只得坐在堂屋里,心情已不是不好便能说清的,只要想到杨灵籁,她是恨不得掐死她。
恰逢挂在廊下笼中的画眉不知是否是为生人惊到,整不歇的叫唤,从前喜爱时,王氏当这是报喜,如今看着是皱着一张脸,气都不顺。
“当真是晦气的东西!”
“还在站着做什么,赶紧将这畜牲处理了,莫要在这污了人的耳朵。”
侍女被吼的心思发愣,只顾着手脚快些,再快些,越听着那鸟叫的厉害,心中就越抖。
今日正是她在屋里轮值,可算是倒了霉。
耳边静了,可王氏却没得消火,瞥见一旁小桌上的兽纹八瓣银杯,袖子下意识就要甩过去,可半路想起自己在死老太太那吃的苦头,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竟是被一个小小杨氏算计了,气煞也。
荣褐堂的医士来的快,手艺也精湛,随手备好了东西,抖着胡子给人把脉,也是实在不敢慢,他怕是再晚些恐就要被盯出洞来。
话也不敢直接与王氏说,反倒回头找了一旁只等结果的奉先。
“夫人肝火太旺,平日怕是太过激进,情绪上来的也快,日后需稍加控制……万事三思后行,切不可过度强求,否则害人也害己啊。”
“啪”的一声,银杯终是没保住落地的命运。
“你这庸医在说什么,本夫人每半月都请一次平安脉,何曾有人说过有疾,你如此年纪竟敢在这瞎编乱造,国公府给你脸了,叫你如此忘本!”
“恐是平日也曾是这般欺瞒老太太吧,奉先,此人绝不可再留!”
王氏瞪着眼,头上的步摇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缠成一团,浑身都弥漫着燥意。
医师被这可怖的模样有些吓破了胆,抱着药箱退后几步,“……夫人是躁郁之症已然根深入骨,奉先姑姑,不如也劝一劝夫人,实在是……实在……哎”
奉先不愧是跟在老太太身旁的老人,对于王氏口口声声的污蔑及争辩,继续无动于衷,屈膝告退。
“夫人在院内好生歇息,待奴婢将病症回禀了老太太,便会寻人送来方子。”
可她人走了,只带了医师,却没带走守在门口的人,继续看着王氏的一举一动。
“贱人!”
“都是贱人!”
翌日
依旧是昏黑的帐子里,睡的餍足的杨灵籁迷迷瞪瞪地睁了眼,手往旁边一搭,温温热热的触感叫人手心也连带着升了温,可胳膊肘却觉得有些硌,来回动了几下,没能得到解脱,反而被捉住了难以动弹。
惊的她立马回头去瞧,原本该向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地方竟是躺着一个人,微微急促的呼吸声能听得出对方并不太舒服,睡梦里都含着难受的呓语。
“吕献之?”
也不怪她惊到,这人除了新婚几日起的晚了,后面白日醒神就再也没在晨起榻上见过他,总是岔开的严严实实。
被喊了大名的人没醒,拽着她的手却握了握,湿汗一同蹭到她的手心才叫杨灵籁想起,这人是病了。
昨日晚间,她照着往常一样的时辰进内室,却被提醒他也在。
因为身体过于不适,这人自下午伊始就一直在屋内昏睡,一直不曾挪地。
按理说该分榻而眠,盈月想去收拾了暖阁,好歹住着,可她觉着费时费力,便没怎么管,如今想来还真是马虎了,古代的日子不好过,生个病也比一般的难,普通风寒或许也能要人命。
杨灵籁有些害怕的咽了咽喉咙,正觉得有些干,帐子便被盈月轻轻拉开,灼人的光照进来,只听得一声惊呼。
“娘子,你脸怎么这般红?”
杨灵籁下意识摸了摸,是觉得有些烫,正想说昨晚被子盖的厚了焖的,就猛的打了个喷嚏,鼻涕塞在半路,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榻边的盈月连忙递了帕子去,满脸忧色。
“娘子不会是被公子传染了风寒罢。”
杨灵籁动作有些僵了,“不该吧,只是一夜而已。”
可话里的鼻音实在连傻子都唬不住。
“娘子太疏忽了,纵使想与公子同进退,也不该这般同睡,至少也得分榻而眠,如今好了,娘子可算是与公子凑成一对受病鸳鸯了。”
杨灵籁无语,哪里有受病鸳鸯这个词,真是越来越爱胡诌了。
回头瞧了眼还在与病魔挣扎昏睡的人,她叹了几口气,想骂是也骂不得,想揍也揍不得,叫她骂自己、揍自己更是不得。
第56章 他哭了
觉着委实是睡够了, 她随意从被子里揪出自己的裤腿,光脚踩在毯子上,可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得劲, 凭什么都病了, 这人还睡,她就要起。
气恼的情绪上来,回身就把身后的帘子掀地乱七八糟, 再也挡不住白日侵袭。
本就睡的不太好的人, 在不清醒时也察觉到了一丝丝的怨气,加上日头太晒, 出了汗的人更是左右都难受 ,吸了吸鼻子, 眼角竟分泌出几滴泪来。
杨灵籁就立在跟前,将那几滴迷泪瞧得清清楚楚,眉目一转, 忽的笑了。
他哭了?
她把人给弄哭了?
或许是平日这人即便再傻的时候,都装的像模像样的, 今日这睡梦里被人整蛊, 却抑制不住的脆弱样子实在难得。
盖又因为这是她亲自给逼出来的, 又生出几分自得,马不停蹄地就想与旁人分享自己的战果,原本站在青铜面盆架前为人温水的盈月被几声差点喊丢了魂。
“盈月,你快, 快过来看!”
“吕献之他哭了!”
“这模样若是放在外面, 也不知晓那些姑娘们是快活自己喜欢的男子是这等我见犹怜, 还是笑话自己比不过一个男子梨花带雨。”
娘子在说什么话,怎么如此五迷三道, 公子怎的可以拿来与女子相比。
可等到盈月手脚慌乱地走到跟前往帐内探头,却对上一双眼底泛着血丝眸子,正冷不丁地瞧着她们主仆二人,那是第一次,她觉得公子好像真的气恼了。
“娘子,那个…水不够用了,奴婢去打些水来—”
她现在只想着溜,至于娘子,向来胆大,便是公子真气了,该是也能哄上一哄,她先走一步。
“诶,你跑什么!”
可还没等她回头,耳边就传了一声带着病气的冷嘲热讽。
“我见犹怜?”
“梨花带雨?”
杨灵籁眨眨眼,便见本该还躺在榻上的人,已然起了,白净的脸被烧的通红,唇色更是艳色如血,而素来束地整整齐齐的长发,如今乱披在身后,额前几缕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而只会冷淡的眼里,如今添了几分怒色,黑亮的叫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没错啊,病弱西子也没这模样吧。
吕献之见她不仅没觉得自己认知错误,反而还又自我认同的点了点头,怒得直发颤,嗓间的痒意止不住上涌,榻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强忍着就是不咳。
而杨灵籁见人满眼屈辱盯着她,嘴唇上下哆嗦的说不出话,也要不露难受,是正跟她赌气,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这般清风明月的人被她见了失态的模样,可不是得绷不住。
都是生了病的人,吕献之又比她重,想来是忍的极其难过了。
算了,为了家庭和谐,病人康健……
她重新一屁股坐回了榻上,而病号则是满眼错愕,手脚慌乱地想将一盘的衾被盖在身上。
杨灵籁眉开眼笑,“你藏什么啊,不是你说我错了。”
半晌,人咽了咽喉咙,将咳意压下,言语沉闷。
“既非真心实意,为何要认。”
“你为何要百般为难取笑我,患病乃人之常情,以女子之态比喻男子,既是于我不尊重,也是于那些女子不雅。”
这还是杨灵籁第一次在这人嘴里听到这么一长串的话,巴拉巴拉的,实在新奇。
“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怎么是取笑了,分明是夸奖,再说了那些女子追逐于你,本就是不雅之事,何尝会在乎这一点。”
“于礼不合,是于礼不合!”
若是放在往日,吕献之还真不会继续与她争辩,可今日不对,病体污浊难堪,本就心中介意,可偏偏还有人在旁随意打趣,分明就是想取笑,却还要说些歪理自辩,委实出格至极。
杨灵籁被这两声吼地怔住,明明声音不大,也没有那些扭曲的表情,可她就是读懂了这人打心底的崩溃。
他瞪着眼看她,分明想躲,却又强装镇定。
“你……”
还没等她说完,人却先卸了气,狼狈地倒在间柱上,咳得昏天黑地。
杨灵籁被惊到,想拉了人的胳膊起来顺顺背,可男人却想将她推开。
“你…别管我…”
“都这样了,还作什么犟。”
生了病的人本就没什么力气,也不知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被拽了几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到杨灵籁的怀里。
手一下一下的给人顺着背,不小心落到脖颈处,竟是微凉,明明出了这般多的汗,怎么人却是冷的。
因为不断的咳嗽,她的肩颈被撞地有些疼,只能咬着牙想把人换个姿势。
可奈何真的太沉了。
“吕献之,你要是…还能动,你把头靠我肩上,我怕你还没咳完…,我就先被你弄死…,这也太疼了。”
疼这个字眼刺激到了意识有些迷糊的人,整个人往旁边一斜就是要倒下去,吓得杨灵籁赶紧拽回来,废了一番功夫才整理好姿势。
听着人咳得难受,像是有什么卡在嗓子里,想起自己随手压在枕头下的帕子,赶忙手忙脚乱地翻出来,也不顾折的有些难看就给人递到了嘴边。
“咳出来就好。”
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吕献之听到她说话,却没听清,耳朵有些嗡鸣,嘴边的触感叫他下意识去瞧,迷迷瞪瞪的只能辨认出是一方藕荷色手帕,脑袋一转,便知晓是谁的。
虽他与杨氏一同未多久,她平日也多穿绛红、官绿等较为夺目之色,可他却能猜出一二,杨氏最爱的还是娇嫩之粉。
与他第一次金明池初见,这人穿了荷粉色襦裙,之后与他一同前往长公主府,挑了身莲瓣粉的怀文罗裙,叫法不同,颜色却近,轻易叫人分辨不得,可他作画,能认出一二。
且,她穿粉,总叫人难以挪目。
“不用…,你拿走吧。”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想脏了这人的东西,再说若是当真咳出来,便是连取笑一事他都无法申辩了。
杨灵籁递了几回,可人就是倔犟的不用,这一次竟还直接上手给她捏到了手心里。
“吕献之,你瞧瞧,生了场病,这脾气可见涨。”
“怕是平日在我这受了不少气,正等着发出来的吧。”
她随口嘟囔着,觉得自己是有点自知之明在的。
“不……”
否认的话吕献之还没说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嘴动不了了,正是被杨灵籁给掐住了,腮帮的肉聚在一块,眼珠慌乱的震颤,瞧着有些滑稽,口齿不清。
“你…”
杨灵籁得意地仰头,“我什么我,让你不听话。”
话音一落,他嘴是被帕子彻底捂住了。
因为不能闭嘴压抑咳意,不过短短几瞬,人就栽了,俯身低着头皱着脸,十分不愿地咳了个干净。
杨灵籁将帕子攥作一团,扔到一边的痰盂里,待重新抬起头来,就发现人就跟丢了魂一样。
“不至于,就是咳了口痰而已。”
“脏。”男人失身又可怜地吐出一个字。
“我都没嫌弃,你自己还嫌弃自己了。”
她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人活一天,就有一天会丢脸,比这点东西出丑的,出溴的比比皆是,次次觉得难堪,还怎么活。
“吕献之,你今天是不是着了什么道,一会儿牛脾气,一会儿又扭扭捏捏的不像话。”
习惯了原本的称呼,如今一日不知听了多少大名,吕献之怪怪的看了人一眼,可心里那关也没过去。
他大大小小生的病不少,幼时或还需人照看,待大了些便是医师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未什么人与他待在一块,一同吃这苦。
再说污秽之物不叫旁人见,本就是上来需遵守的礼数,他从未觉得如此羞恼难堪过,为何从前二十年都未出过什么茬子,反倒是如今总在她身上弄巧成拙。
可几声轻咳又叫他猛地抬起头来,杨灵籁正站在如意圆桌处给自己倒茶,她刚才耗了点力气,如今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疲累,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嗓子眼,吞咽的动作都带着疼。
他顾不上穿上鞋袜,赤脚走到桌前,问道,“你病了?”
杨灵籁没抬头,吹了吹茶水,烫口喝了个干净,嗓子通了些才说道,“废话!”
吕献之还想再问,可是已经没有余地了,与他共处一室,自然是从他身上染去的。
“叫方荔来…,我出去。”
可袖子却被扯住,“你就穿这般出去?”
他垂头看,只见自己还一身寝衣,头发杂乱缠足一处,赤裸裸的脚,处处都不合时宜。
“…我去换。”
见人张皇失措地从衣架上拿了衣衫就要往身上裹,杨灵籁叹了口气。
“郎君,你还是莫要挣扎了,这项脊轩旁的屋子都占满了,未曾还有地方,若是去前院,怕是不知多少人都要骂我这个大娘子不知体谅夫君。”
她从圆凳起身,慢悠悠的走到人前,又随意把手搭在了人的肩膀上,游离着摸到脸颊,惊绝滋味甚好,流连忘返。
“郎君,你还是从了三娘吧,三娘被禁足半月,若是连郎君也走了,岂非要孤寂害怕。再说,你我二人既都病了,互相照看难道不好吗?”
吕献之揪着衣衫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脸颊的抚摸让他想起杨氏刚才不顾脏污的帮她,根本不敢动。
“别,别这样。”
“哪样啊,三娘又没做什么。”
只是摸了几下,杨灵籁就发现吕献之的耳朵红透了,眼珠乱看就是不看她,也不躲,任人摆布。
“郎君愧疚三娘也病了?”
“还是郎君突然觉着三娘,也好了?”
第57章 掉崖问题
嘴唇动了半晌, 终于憋出了几句。
“未曾觉得不好,只是不太习惯你对我这般好。”
“我……不想让你白白费心,不值得, ……也给不了你什么。”
他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 一点一点剖开自己的心绪,可又十分怕自己说错了,总是踌躇不敢再进一步。
几句话说的没毛病, 只是叫杨灵籁夸地有些心里没底, 原本故意戏弄的动作都不禁停了,怎的突然就这般会说好话了。
她双眸微抬, 仔仔细细地将人扫了一圈,确实还是吕献之, 就是今日生了场病,看着不如往日那般生人勿近,反倒是有些乖?
气氛沉闷了太久, 见他有些怀疑地想给自己找辩,她抿嘴笑了笑, 大大咧咧, “郎君, 你今日可是与众不同,若是日后也能保持这般,列祖列宗可是冒了青烟,生了张利嘴, 谁还害怕办不成事。”
“当然, 略加稍稍多一点盛气凌人最好, 你这模样也太乖巧了些,旁人见了是当好欺负, 岂非要吃亏。”
说是一点,可手指比的却不少。
吕献之被突如其来正经的人,整的有些反应不及,为何刚刚还在步步逼近,如今就是笑意吟吟。
“你为何……不生气?”
“气什么?”
杨灵籁捏了捏不通气的鼻子,歪头问。
“就…就…你病了。”
“啊,……你说这个啊。”她眼神转了一圈,才笑嘻嘻地答,“三娘为何要气,郎君病了,三娘夜以继日的看顾,染了风寒而已,不过自愿,自愿而已。”
反正气都已经发过了,还把人给惹哭了,如今不曾后悔,也该算作变相自愿的。
“郎君也不必太过心中挂念,至于你说给不得我什么,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些的,所以你不必自卑!”
“这大事上,你确实是怂了点,但小事上甚好,甚好。”
说着说着,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吕献之:好像并没有多少安慰……
或许是人展露的几分脆弱,叫杨灵籁起了些兴致说话,她将人摁到榻上,卷了被子将他身上、腿上都盖的严严实实,又麻溜地去桌上端了茶壶和茶盏,茶盏一个给自己,一个塞给吕献之。
从没在榻上饮水吃食的人觉得杯盏极其烫手,从心里到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由内而外的不安和抗拒。
可杨灵籁将自己同样团成一团,坐在他一旁,茶壶倒了一杯就往嘴里送,倒显得他越发矫情。
又不期然想起她说他像女子一样,该是觉得他比寻常男子矫揉造作,不敢做这不敢做那,虽说却是如此,可任是他听了也觉得心头一梗,做不到随波逐流继续这般下去。
垂首盯着手中捧着的茶盏,因着心思杂乱,茶汤泛着橙黄,上面寥寥飘着几点干桂花,红黄交接。
心思一拧,喝了一口,浑浊却是滋味浓烈。
很像倒茶的人,表面看矛盾,真正相处来就是各中滋味难言,既不是循规蹈矩的迂腐书香世家女,也不完全是性情暴躁只顾自我玩乐的皇室之辈。
一侧的杨灵籁见他喝个茶都能皱出几根抬头纹来,愈发觉得奇妙,“郎君,你怎么就活得这般苦,这茶是雪青妹妹那送来了,值不知多少银两,是比那些寡淡无味的东西多了点甜辛,你喝这一口都是银子,怎得便不能享受欢悦些。”
见他用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看她,杨灵籁嫌弃地转头。
“罢了,难以强求,难以强求。”
吕献之见她不再说了,只好垂头自己思量,到底何为欢悦,又为何欢悦,如何欢悦。
只是越想来,越觉得惊恐,他好像是…不知如何笑了。
杨灵籁见人发愣,手肘戳了戳他,见他抬头,脑袋歪过来说话,“郎君,若是我问你一句,你说真话还是假话。”
“……为何要说假话?”
好像是从头到尾将这句话在心里嚼了不知多少遍,没觉得有何不对,才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你就从来不曾哄骗过旁人?”
“那你,要是就不想说真话如何?”
这一次答案给的很快,“可以不说。”
好的,吕献之就是吕献之。
“今日我与母亲在祖母那争辩,你也瞧见了,做为二房的嫡亲少爷,母亲的嫡亲儿子,杨三娘唯一的郎君,我在这诚挚地问你,日后三娘、父亲、母亲,一同被吊到了崖边,凶匪只放一个人,你……救谁?”
“为何只放一人,若是求财便以全部积蓄相换,不够去借便是,若是求命,该是谁死,便是谁担那份因果,不应牵连旁人。”
他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这个问题在他那根本不成立。
杨灵籁原本还上扬稍稍期冀的嘴角瘪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若我害了旁人被报复,亦或者是那人就是瞧我不顺眼,你就是想让我去死对不对?”
如此一说,吕献之原本还信誓旦旦地心思萎靡了一半,明明他从前无数次都是这样想的,本来就是一人担一人责,能救便救,不可救便以无辜来判,依次轮之,谁最不该死便先救谁,都该死那就谁都不救。
可对着那双眼,他的话说不出来了。
“呵~,男人!”
杨灵籁愤愤不平,简直是无情无义,猪狗不如。
本来是想舔着脸分个前后主次,瞧瞧自己这点小恩小惠,能否稍稍软化一下这位又傻又冷的人,没想到自取其辱了。
人家谁也不救,要做黑脸包公!
断案呢!
“我……”
“起开!”
“之前所言有又错漏之处……”
见她满眼不信,执意翻着白眼瞧他,吕献之第一次觉得脑壳发晕发疼,语无伦次地解释。
“并非会弃你于不顾。”
杨灵籁哼哼唧唧了许久,嗓子累了才停,也没再逼着人说什么不选父母却选她的话,她还没那么脸大,生养之恩和一个坑蒙拐骗自己的娘子,孰轻孰重,也太分明了些。
“郎君,坐回去罢。”
“三娘就是想跟郎君道个谢,昨日在母亲那帮三娘说了话,并未一味的遵守孝道,一叶障目,虽是受了些难,好歹也过来了。”
“我……没做什么。”
“我说,是你帮了,那就是你帮了,怎得这般多嘴!”杨灵籁不耐。
“……好,是我帮了。”吕献之看人脸色,默默认下。
第58章 脸皮厚
跟人斗了会儿嘴, 盈月便将方荔请来了,毫无例外,确诊风寒。
“方医士, 你行走在外, 同是为二房办事,不知可否透露,母亲那边如何?”
静鹿园那边嘴塞的严实, 到这会儿还没消息传来, 想必是冯氏有心不叫旁人知晓。
方荔似是没听到这一问,手上依旧忙着理自己的宝贝药箱, 顺带讲了医嘱,不外乎是少贪凉, 多饮热水,按时熬药吃药,临到头还添了句, “忌怒忌燥。”
四个字狠狠戳中了杨灵籁潜藏的记忆,嘴角轻扯了一下, 嗤笑出声, “方医士原这般看重我这张脸, 既是次次都要警醒一次,若不往后便日日来我这项脊轩请平安脉,也是叫我安心,否则夜夜梦魇自己成了半老徐娘, 实在心有余悸。”
眼神已然是斜看到天上去, 叫方荔心中一抖, 都是给人办事,她便是守在药方日日称药做苦力, 都比来这大娘子一处强。
同为女子,她已是觉着自己性子离经叛道,可这大娘子比之她更胜一筹,不冷不硬的给你挑个软石头,比背后小动作都心揪。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吕献之,知晓他不爱多话却秉守礼数,对待自己大娘子总归该更约束些。
“夫人之病,在心,不在医,纵使在下风雨不断来此,也不如想通来的一针见血。”
“那可怎么好,偏偏近来染了风寒,昨日睡时就觉心思不宁,今日把方医士请来,只是见着你,就心宽不少,自身病自身知,本夫人便觉着若是方医士在,有益于心。”
杨灵籁捂着胸口,原本还颐指气使的态度,如今反而成了诚心求医,叫方荔瞪圆了眼,只是管去看吕献之。
见人如此对吕献之寄予厚望,她也没勉强,主动问了一嘴。
“郎君,三娘这病来的凶猛,昨日与你同睡时,难眠异常,今日晨起分明亦是清醒却睁不开眼,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病的重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局外人的吕献之下颌线开始绷紧,朝她看了一眼后,眉宇都皱了起来。
病重不重,肉眼可见,只是轻微,可未免会有引发急症的可能,她因他受病,又亲手照看,如今也只不过是想求一个心安罢了。
左右思量之下,他开了口。
“还请方医士,能暂劳累几在此日,……下月可去账房多领些银钱。”他本是想直接以金子烦人留下,可间或想起如今他们已然是仅有月例而月不敷出之人,只能以空头许诺留人。
方荔傻了,这人到底方才听没听全,他的大娘子哪里是需要医士,分明是想平白探听消息,未曾如愿以此相逼呢,他竟然还在这一本正经替人忧心忡忡。
吕献之确实没怎么听,一心沉浸在方才自己气到了人,只品了这后面几句。
方荔抬头就见一旁杨灵籁笑意盈盈,如同胜利凯旋的模样瞧她,顿时心情如同嚼蜡,九公子娶了这么一个心眼比针尖都微小之人,读了那般多圣贤书的脑子里,怕是日后得给搅成浆糊,二人之间,低人一等,低人一等啊。
可再怎么恨朽木不雕,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得过,没了法子,只能垂头认了,合上药箱后,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声。
“夫人那,是由张老医士所看,在下只是略微扫了一眼脉案,确是有心疾,至于其他,一概不知了。”
杨灵籁脸上溢出几分笑意,“国公府人众,方医士尽心竭力,想来也是身心乏累,未曾多多休憩,三娘却偏偏还要如此劳烦,实在歉意,日日都来,不如便改为月前一次,月中一次,月末一次,这来你我二人都心里宽敞些。”
“是,谢大娘子谅解。”方荔咬牙认了,背着箱子就溜。
杨灵籁略微侧头,见一旁的吕献之满脸苦恼,便知对方是懂了,她散漫地眯了眯眼,嘴里调笑。
“郎君刚才气了三娘,如今三娘利用郎君,一报还一报。”
“再者,是郎君自己误入圈套,这也全非三娘一己之力。郎君总爱守那些迂腐规矩,从不揣度人心,想听的听不全,不想听的全当耳聋,可不就是只有被诓骗的下场。”
又被教育了一顿的吕献之,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
良久才道,“……你说的对。”
杨灵籁脑袋上挂起一个问号,被整无语了,就这样?
既不是恼怒被嫌弃,然后也不说要改,敷衍至极。
“我算明白了,你是既不擅于谋算,也不忠厚老实,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吕献之被说惯了,没当回事,随口就认了,总归都不会是什么好话,叫人报复完了,气消了,也是功德一件。
“吕献之,你点什么头!”
……
*
午时
杨灵籁今日被气地狠了,吃的有些撑,在院里的走几圈消食,正想回屋,就见盈月快步跑进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娘子,翁嬷嬷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翁嬷嬷,名瓮芹,这还是她特意叫人去打听来的,此人不是国公府的家仆,而是从外买来的,混了几十年,才当上这副了不知几个的四管家。
当初,她突发奇想买奴仆,又叫瓮芹去支了账面上所有银两花用,也是在打听各房消息时,注意着了这个人。
“叫她来。”
孙氏沾了老太太的光,外加自己手段狠辣,才得掌家权,可老太太也非全然放心的,或者说是她自己也打心里的明白,二房这里才是国公府的根。
老国公这个年纪,早已与先帝时请辞,家中嫡子未有入军中之人,庶子倒是有些,但与冯氏,也没什么关系。
老国公的好处使不上,且多年不立世子,独独偏疼武学之才 ,几个底下有儿子在军中不错的老姨娘虎视眈眈,她能盼着立住脚的可不就是二房一脉了,这样子也只能说是又当又立。
既是不想叫二子寒了心,又想偏疼幼子,从前王氏能忍也就罢了,可她却不能,该是谁都东西那就得是谁的。
这瓮芹在孙氏那与老太太沾亲带故,可也只是沾了一点,孙氏不可能动她,老太太也不能真用她,否则本末倒置,反目成仇,开始给幼子拉偏架的心思岂不落空。
瓮芹今日依旧是敲锣打鼓来的,身后五六个面生怯懦的婢女小厮跟着,领的是给九娘子送体贴人的名头。
待她进了院门,就叫身后的生瓜蛋子们留了步站在远处,自己一人独独走到树下石桌前,杨灵籁正坐在那假寐。
“老奴给九娘子请安。”
她垂头,这次比上一次心甘情愿多了。
“您上次让老奴给您院里挑人,今日老奴斗胆想来问一问,是否还算合娘子心意。”
“合如何,不合又如何?”
杨灵籁目光带着审视,直勾勾看着她,语气凉凉。
翁嬷嬷面带谄媚,胆子极大地自己抬了头,“合,便是老奴办了件功德事,是福气,若不合,心思惶恐,想叫九娘子再给个机会。”
这最后一句,一语双关。
“起吧。”
杨灵籁似笑非笑地看了人一眼,还不算自作主张地让人讨厌。不过若真是厌了,也没别的法子,聪明人总是叫人喜欢又难忍厌弃。
“翁嬷嬷是个有心人,挑的也都是可心人,项脊轩是个小地方,人都听话,少生事端,已是极好,这事你的办的好。”
瓮芹喜不自胜,“娘子满意,老奴所求自成。”
打听清楚了人的意思,她也才更好壮着胆子说话,脸色变得忧愤,试探道。
“其实老奴来,也是想求娘子高抬手为老奴说几句话,您是贵人,老奴却是贱奴才,外面的流言当真害人命。”
“哦?”杨灵籁摆出了要听的模样。
瓮芹神色变了变,她哪里不知道这一出就是上首之人要挖坑埋她,可是如今她也不得不跟着走下去,探路问的两句,其实也是想看看二房目的究竟何为,是要因孙氏除了她,还是看透了什么。
如今,已然明白,比之二夫人,这位,是个算计的。
她又换成了悲愤的脸色,抑扬顿挫地诉说委屈。
“老奴前些日子心甘情愿为您奔波采办之事,可府中不知如何起了谣言,说是老奴心异,随着孙夫人要给二夫人使绊子,传来传去定是要传到夫人耳中,老奴辩解不得,真怕弄巧成拙也连累了您,这才心急如焚擅自来求。”
“你是说,外面那些人嚼舌根,说那钱财是孙氏故意借你的手亏空二房账面?”
杨灵籁问这一句其实就是白问,她心里都比翁芹清楚原话到底是何,当初从王氏那借了李嬷嬷,目的就是让对方去煽风点火,只要有孙氏借掌家坑害二房的流言,李嬷嬷再假装自己听了几嘴并着手打听,外界就必然以为此事为真。
瓮芹是不得不慌。
王氏真不知,那就是孙氏与王氏龃龉,孙氏看她不顺眼,又对二房心思难堪,当时允了采办之事,是真打了旁的心思。而瓮芹是真正经手之人,到时孙氏顺手推舟将此事推给她,既除了心腹大患,又打了二房一巴掌。
王氏若知,她也是一样的结果。此事是二房算计孙氏,王氏只要打定主意说不知晓,杨灵籁作为二房的人自然不说真话,那账面银两就是孙氏着人所动,到头来还是她顶锅。
于是进退维谷之下,瓮芹必须来项脊轩。
“是,老奴知道拿此等小事烦扰您不对,可如今是真遇到了难处,您救老奴一命,老奴日后感激涕零,不说二话为您所用。”
说到这,结果已然定下。
她如今是心思复杂,自己十几年办事,老太太的名号好用,没人真会去探究,偏偏出了个杨三娘,如此精明,舍了自己也要算计她,既觉着河边走一趟,湿了鞋,又觉着自己上了贼船,往后的命堵在一个小小庶女身上,前途坎坷。
“嬷嬷客气,都是小事,既是传的二房之事,如今母亲病了,便由我身边人出面去说,自不会冤枉老人,寒了府中人的心。”
是啊,还有一个二夫人,连二夫人都被算计倒了,二房日后是要变天了,瓮芹又有些高兴。
如此一来,这九娘子真正踏上了台,她僵了几年的心,或许也能动上一动,相比大管家,她这排行第四的管家,能拿到手的实在是太少了,金银珠宝做的好东西,她都许久不曾摸过了。
见人闪着贪婪的眼睛,杨灵籁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59章 孩子气
大概是讨好新主子的固定流程, 翁芹开始天花乱坠起来,嘴皮子十分卖力,奈何杨灵籁并非与大多数人一样的性子, 大概是天生的拧骨头, 听不得毫无实际的敷衍,即便是夸赞。
她就坐在那一言不发,嘴角噙着一抹看不清明的笑。
注视之下的瓮芹也许是意识到了, 话赶话的样子终于没了, 变成了极其不自然。
没一会儿,就屈下身子, 主动认了错。
“……大娘子恕罪,是老奴多嘴。”
一直在笑的杨灵籁这时才没了表情, “你是多嘴,嬷嬷许是天生爱笑,可不巧, 本夫人天生过的不安,最瞧不得这等如此美美神色, 总叫人…想撕了。”
站在一旁的盈月瞧自家姑娘冷不丁地一下语出惊人, 小腿跟着一抽, 有些颤地站不住。
而瓮芹则大惊失色地低了头,再不敢多说。
沉默足足蔓延了一炷香,热腾腾的茶凉了,杨灵籁才打破了这股僵气。
“嬷嬷, 累了吧, 过来坐。”
瓮芹抬头瞧了瞧她指的位置, 是正正对面的地方,她心中百转心思过去, 见过的人多,也稍稍能摸清一点,这九娘子的脾性与大多数都不同,不敢违抗也没继续谄媚,只乖乖地坐了过去。
即便低着头,可这般位置,什么神色模样都瞥得见。
杨灵籁指尖揉了揉几下太阳穴,开门见山道。
“今日本夫人也算卖了嬷嬷一个人情,嬷嬷见多识广,不如也为本夫人解解惑。”
“娘子问,老奴不敢欺瞒。”
“也不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在这项脊轩内出也出不得,心中郁闷,想听些趣事打发闷气。”
瓮芹挪了挪身子,洗耳恭听状。
“如今这国公府,嬷嬷觉得谁当家?”
这第一问就叫瓮芹烧了脑子,嘴张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不断猜测这九娘子到底要做什么。
杨灵籁也不着急,闲适等着,给足了耐心。
翁芹咳了几声,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实话,且是不能听的话才行,她扫了周围一圈,确定无嚼口舌之人,才敢低声开口。
“娘子这一问,有些难倒老奴,您听听,却都是老奴拙见,上不得什么台面。”
“吕府若要说主子,自是国公爷,虽这些年国公爷游山玩水,常在江南,二老爷在外呼风唤雨,可到底父子之系,还未分家。”
“但若娘子是问及内宅,国夫人与孙夫人,大约只是稍占些头筹的。”
“哦?只是稍占头筹?”杨灵籁变了变神色。
见人不出意外起了兴头,翁芹缓缓放平了心,想着该如何说才不会叫人觉得太过忤逆。
“早些年间,其实国公爷还是动过叫华姨娘管家的心思的,只是后因为冯家来了人不知说了什么,才不了了之。”
华姨娘?
这个人名一出来,杨灵籁与盈月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项脊轩虽住的偏,可是该来的迎来送往是都躲不掉的,国公府极大,院子更是交错纵横,一不小心跨错一个门槛,便是会走错门,嫡系三房与其余的两房离得远,可总归是在一个府里。
杨灵籁成婚次日许下了送各房小辈们的礼,自然是备好了就要挨个送过去的,当时本是要去给大房那的,可半路走岔了,那时进的便就是华姨娘的院子。
华姨娘,闺名华弄清,其父不过一个京中的一个六品芝麻官,是老国公做主亲自抬进来的,育有二子,大儿子已娶妻生子,这最小的儿子还未及弱冠。
杨灵籁之所以有些错愕,皆因她之前所想,与老太太有一争之力,该是那位更加年长的荆姨娘才是,盖因这位荆姨娘底下有三个儿子皆在军中任职,老国公偏爱武才,则更喜爱这位才是。而且她也见过那位华姨娘,瞧着实在是个不爱说话的,不像争权夺利的性子。
华弄清的岁数与王氏差不多大,生的儿子也多是一个岁数,三妻四妾的时候,男人每一个阶段都爱一个模样,从这个方面,冯氏争不过,这么看也情理之中,一个还是徐老半娘的岁数,一个却已做了二十大孙子的祖母。
“翁嬷嬷,你细细说来。”
翁芹不敢拖,捡着能说的、该说的,一一道来。
“国夫人出生文官世家,祖上是出过多任首辅的,如今老夫人的亲手足在朝中也是吏部大员,老夫人年轻时是鼎鼎有名的书香才女,生性不爱旁人做出格之事,可国公爷乃军中之人,气性大些,都固执的两个人总有争执,华姨娘便是在二人闹的最僵的那年抬进来的。”
“当时抬人动静闹的大了,老夫人许是忌恨,之后多有为难,又置气,华姨娘失了一个孩子,不知怎么都传老夫人是背后指使,之后,国公爷就打定主要要夺了管家权,叫老夫人禁足一段时日,可又不了了之,失子之事也没再揪着查,就那般过去了。”
杨灵籁接了下去,“祖父便是从那之后,对待华姨娘有所不同?”
翁芹呐呐点头,“是,国公爷开始还只是常常与华姨娘院里,可一山不容二虎,总是有些纠葛,国公爷一不做二不休,竟让华姨娘与老夫人分管嫡系两支,也是从那开始国公府分了东西两院,东院如今是三夫人管,西院仍是华姨娘,但大体西院的开支是要报给东院总管的。”
这确实说道了杨灵籁的知识盲区,她知晓府内分东西二院,可却不知还有这个由头呢,嫡庶分账,既给了自己喜爱女子部分掌家的权利,又叫人找不到由头,冯氏大体还管着,可内里却是有苦说不出罢。
原本,她想着老国公不分家,只是想挑个在武学成气的儿孙,可如今就有些说不明白了。
“华家是否也有人在军中?”
“华姨娘的亲弟弟,是在禁军里的,好似是走的国公爷的路子。”
“西院的账目,三伯母究竟是管还是不管?”
“……是管也不管,大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杨灵籁在外晒了会儿,再回屋里,心气就明朗了些,本想去斋房寻吕献之打听些东西,可竟空无一人,待找了一圈,回了内室,才发现好端端的人又跑榻上待着去了,帐子并未拉着,只是随意搭在一侧的床拦,稍显糜乱。
而人呢,脱了外衫板板正正躺着,睁着眼,不知在发什么呆。
“郎君,怎的又躺回去了?”
“只是累了。”
呆滞的人歪头,冷淡的脸上还泛着病气带来的潮红,嘴唇比平日稍显圆润,说话时一张一张一合,让杨灵籁忍不住盯着看,心头暗叹是真长了一张万千女子都爱追逐的脸,且对于一些闷头不爱说话的男人,总让稍有些癖好的女子生出几分忍不住,一想到对方或许只为你一个人展颜,只为你一人欲望沾身,就有点变态的激动。
咳意涌上,男人伸手捂着嘴,眼睛又逼出一些泪,但又转瞬什么都没落下,狼狈翻身躺回去,又变成了生无可恋的样子。
杨灵籁有些好笑,原来再高高在上的人,生了病的人也是心气大,爱发脾气,还爱葛优躺。
“郎君既是累了那便躺着,三娘与你说。”
“今日见了府上的翁嬷嬷,送来了几个小厮,三娘做主便留在郎君身旁如何,这一次病来势汹汹,想来是日常照看的人不够,屠襄那大傻子又不知变通所以才粗心大意,方医士也说过,郎君身子骨弱,更应该好好留意,这事是三娘做的不妥。”
原本还什么都瞧着不关心的人,猛地撑着胳膊从榻上起了身,转过头看她,头发东一缕西一缕,格外认真地与她说。
“不该怨你。”
“只是……”他低下了头,“是我自己愿意罢了。”
杨灵籁略有所思的点点头,“为了跟母亲对抗,就苛待自己……,好小孩子气。”
吕献之脑袋感叹号!
长了这般年纪,还从未有人真正在他面前,说他幼稚,在府中,多言他冷,不爱多话,在宴席,多只看他身上功名亦或者是背后的国公府,在书院,无人爱与他搭话,一些流言碎语在他耳边过了也就过了。
可在杨氏面前,他多了许许多多的毛病,被骂,被踹,被打,被嫌弃,哪一遭都过来了。
自觉自己开始耐抗耐造起来,吕献之觉得自己也可能屈能伸,承认有时候也没那么难,毕竟前面的错也不知犯了多少回,于是,他又一次认了,点了头。
杨灵籁对于这种骚操作见过不怪,只能说这男人脸皮是真厚了,被嫌弃,也能面不改色的认,从前那等憋闷着想反抗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终究是再也瞧不见了。
“你……,还要说什么?”
“……”
真的成长了,竟然还猜中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过杨灵籁脸皮厚,依然能面不改色的说下去。
“郎君果真极懂三娘,这一次不知能否再稍稍劳烦一下你走那么一小趟,帮三娘一个小小忙?”
吕献之抖了抖眉毛,上一次她说的忙,害的他被一群女子追了许久,这一次定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良久,蹦出来一个字。
“否。”
什么否?
杨灵籁脑袋转了半圈,才发现自己被拒绝了,顿时目光锐利起来,却是眯了眯眼,唇角带笑。
“郎君,三娘有些没听清你方才说了什么,麻烦郎君再说一遍。”
吕献之有些听懂,又有些没听懂。再说一遍简易,可真的只是再说一遍?
他支吾着,两手不知往哪里放好。
“三娘好心多言一句,见好就收者为俊杰,郎君乃人中龙凤,豪杰才子,定然是懂得吧。”杨灵籁语气几句极尽温柔小意,眉宇间的凉却戳的他有些想逃。
半晌之后,他嗫嚅道。
“你说的……可行。”
此话一出,果真那如同顶着暴雪的寒意得以消退,真正变成了春暖花开,如沐微风。
“郎君放心,不过就是一件小事。三娘也是万不得已才来麻烦郎君,盖因不舍郎君辛苦,可三娘在这府中孤苦伶仃,没了依靠,一遇难事,便方寸大乱。”
说完,还装模做样拿帕子泣了几声。
吕献之瞳孔一下子放大了,徒然有些懂了何为雷声大雨点小,而且其实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程度,他已经应了……
“你说便是。”他艰难开口。
“那待郎君病好了,能否去求一求祖父,将三娘提前放出来。”同样觉得自己付出巨大的杨灵籁,立马收了哭腔,扔了帕子,语速极快地提了自己的要求,并且毫无负担。
第60章 郎君变了
“祖父?”
提到老国公, 吕献之面色有些奇怪,从不多嘴的他,这次忍不住想要多说些什么。
“禁足只有半月, 病情反复便是连方荔都无法预测, 若我应了你……岂非,岂非是骗你?”
屋内寂静下来,实在不知如何的他试探着去看杨灵籁的脸色, 却发现对方眼神清亮, 好似看透了什么,顿时更加生出几分慌张, 语无伦次地想多说些什么挽回。
“祖母下令禁足……,若是让旁人插手, 定然会生气,到时可能会罚地更重些,而祖父是男子, 插手内宅之事,于理不合。”
“若不还是算了, 此事当真不可为, 我们, 我们还是再等等……”
“可郎君方才答应了三娘要去,如今反悔,如何还能做君子?”
一向不爱多言的人,为了拒绝她, 竟然说了这般多的话, 还真是荣幸。
杨灵籁呼了几口气, 在心里念了十几遍,求人办事, 求人办事,才笑着露出八颗牙齿。
“再者,时不我待,见缝插针,郎君懂吗?”
“三娘相信,郎君一定是懂得。”
吕献之摇摇头表示,他真的不懂。
“……行,好,你不懂,其实你知晓,你也可以不懂的,为什么一定要懂呢?”
杨灵籁咬牙,摆手,讲道理。
“做的少,问的多,不一定是好事,郎君不是最厌弃猜测人心,做个简单的人,不好?”
“总之,三娘不会害你。”
“你骂过我,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问,故而不好。”吕献之有理有据的反驳,“我知你不会害我,可会害了自己,连带便是害了我。”
害,头头是道的。
杨灵籁想耍阴不认,可奈何这也不是她认不认的问题,是甭管她认与不认,这人都是打定主意不想去。
“行,这都是小事,我们不争辩,可这禁闭关乎大事。”
吕献之蓦地抬眼,十分疑惑。
杨灵籁长叹一口气,对上那双冷淡底色的眼眸,妥协道,“祖父必须知晓三娘与母亲皆被禁足罚了才好。”
一说到王氏被罚,便见他眼神都比方才聚焦了些,嘴角轻启,明显是想问,可到最后话又咽了回去,是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扭扭捏捏地,他俩不如倒过来,让吕献之当这个小媳妇,谁见了都觉得没毛病,这般想着,杨灵籁自己都想笑了。
她咳了两声,抑制住脑海里不该继续的东西,接着说道,“方才翁嬷嬷来院里送人,与我说了,祖母罚母亲每日晨起去立规矩,除此之外便需日日待在院中反省,并无期限。”
在她没见的角落,垂眼的吕献之眼神都亮了,紧抿着嘴唇里藏的都是淡淡的笑意。
杨灵籁觉得这罚,表面是既不重也不轻,可深思一想就知是刻意为难,毕竟这个解禁时日既可以远也可以近,在被罚之人那,想必就是一个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更何况王氏向来自诩身份,如今被她一个“不小心”折腾成了禁闭,还不知心里多呕呢。
“至于我为何叫你去寻祖父告知他这些琐碎小事,自然,是因为祖母这次做的有失偏颇,寻不得公正之人说话,那就只能越级办事。”
“偏颇在哪?”吕献之问。
“自然是在故意为难母亲与三娘啊,你这般爱读书,自是看不出祖母这是借着此事,拿捏咱们整个二房。”
“你……为何突然为她说话,不是要为自己讨公道?”吕献之的嘴角直了,疑惑又难受。
“她?”杨灵籁瞅人,觉得这个她字意味深长,这个她指的是王氏没错,就是她怎么觉得说出来,还带着点着怨气。
见人脸有些紧绷起来,她果断转了话题。
“讨公道也要看准时候,小打小闹的账可以日后再算,可某些应该攥在手里的东西,若是如流沙一般放走,岂非贪心失大?”
“内斗可比外攘,失了太多东西,郎君读书,应该比三娘更知道,什么是休戚与共,什么叫秋后算账,什么是并行不悖。”
吕献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垂眸,没说话。
杨灵籁原本张扬的嘴角也落了下来,想起好似王氏对于吕献之来说更加不同,放王氏出来等同于让他多受一次苦,顿时一愣,到底找补了一句,“母亲那,我有九成,祖父不会管。”
该禁足还是得禁。
“我知晓。”沉闷的话冒出头来。“可祖母那,祖父也未必会管。”
“那不一定。”杨灵籁笑,“当然也可以不管,记心里也可。”
“便只是想叫祖母难堪,日后必会对你多有为难。”
不得不说,吕献之对于长久活在宅子里的人还是略知一二的,虽然冯氏出身书香世家,早些年还算一本正经,可都是活了多久的人,在这日日都有波折的大宅院里,早也跟着成了一般吃人的。
冯氏不爱见他,巧了,他也不爱去荣褐堂,便次次在堂上噎人一句,久而久之,二人便是谁也不来找谁,对于吕献之来说,这宅子里,祖母不是祖母,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亦不是母亲。
至于祖父有许多孙子,他只是其一,其心向谁,还未可知。
况且,有些时候,他更认为,祖父也不喜祖母,更连带不喜流着祖母血脉的人。
杨灵籁若是懂得吕献之的心境,定会说一句,披着白皮的黑心团子,这哪是什么都不知道,分明就是不愿意去想,不愿去争。
可惜她不知晓,还在任劳任怨地带着自己的“猪队友”。
“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杨灵籁打趣,“日后郎君只要睁一睁眼,动一动手,张一张嘴,这些算什么,整个吕家都是你我二人的,他们即便是不爱听,也必须弓着腰答应。”!!!
吕献之头脑发愣,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说什么,她要整个吕家?
可随即又觉得十分合理,杨氏金明池时便能舍去一身怯弱,与母亲争辩,她所图的,定然不是他,而是后面的吕氏罢了。
“你当真……”
“当真非分之想,蛇欲吞象?”她接过话来。
吕献之心中一紧,迫切摇头。
“并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野心勃勃,稳操胜券。”
杨灵籁禁不住笑出声,“郎君变了。”
他仰头,眉间一团疑惑,变了什么,他不还是他吗?
“变得有时油嘴滑舌,讨人喜欢,有时又呆头呆脑,脸厚如牛皮。”
吕献之脸僵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何时油嘴滑舌,又何时脸厚如牛,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该说的,除了某些时候……某些时候,有些怕她。
她只当人木讷,没多说。
“方才说的话惊到了郎君,”杨灵籁瞳孔里盛满笑,姝丽眉间尽是玩笑人的快意,“其实只是随意讲讲的,郎君又不是心许这等普通俗物之人。”
虽是这么说,可吕献之觉着她说这话,对她自己的是真的。
她是真的想要吕家,想要国公爵位……
只是他没勇气再问,而是纠结到了那个之前没答案的问题。
“祖父那里,只能尽力而为,我之前从未去求过什么。”
“若我的病好不得,赶不上半月之期,……”
杨灵籁打断了他,信誓旦旦,“无妨,三娘不是为郎君新找了这般多伺候的人,不过小小风寒,夜间多闷一闷,白日注意保暖,再辅加药膳,饭后好吃药,睡前泡泡脚,少则二三日,多则四五日。”
“也不光郎君,三娘也需如此,若是祖父好心解了禁足,便能去祖母、母亲那都问候问候,若是不能,那还真是可惜了……”
话说到这里,多了几分遗憾,她一想着自己不能亲眼看冯氏的笑话,便心里难受。
猝然秒懂的吕献之:……其实,确是可惜的,他也挺想去瞧瞧。
*
接下来的五日,整个项脊轩上下都忙忙碌碌起来,几乎倾巢出动。
一想都是为了姑娘和公子的身子,原本一向不合群的屠襄都主动与盈月要了份差事,亲自为公子熬药。
奈何盈月有些嫌弃他,“屠侍卫如此手粗新笨,这等细活,不适合你,不如……,不如你去看门吧!”
她指了指院门,扬了扬下巴,自觉自己给某人找了个好差事。
还不是房门,是院门!
“你……!好男不跟女斗,我去熬药。”
屠襄右手捏着腰间的刀柄,左手做拳状,随后又无力地放下,现在整个院里都知晓他因为粗心大意被贬去外院做事,无人愿意再分给他伙计,如今虽回了公子身边,可还算寄人篱下,盈月是杨灵籁的人,他不得不听,否则是真怕自己再被一贬再贬,成了夜香工。
至于公子,不提了,自救不得,何来救他。
午后忙忙慌慌,吃了足足三碗药膳,吕献之端起熬的药,还没喝就有点干呕的冲动,只得憋了口气,捏着鼻尖,一口喝下去,可这第一口就要了他的命。
杨灵籁是不如他拼命的,药膳补身,可也是按着平日的量来,可某人却有些过于激动,从昨日晚间开始,就各种尽其所能做到最好,吃药抢着吃,明明被洗脚水烫着了,也不说,就因为听了方荔一句,烫脚对身体越好。
最最好玩的是,这人不习惯被人伺候,但奈何却偏偏为了快点好,只能强忍着叫旁人给他穿衣束冠。
这才不到一日,杨灵籁觉着他抬头纹都要长出来,实在有些过了。
“郎君饭用的太多,逼自己太甚,过犹不及,待药放凉些再喝也不会差什么。 ”
吕献之忍了忍舌尖的苦涩,控诉,“药难喝了。”
“药本就不好喝。”杨灵籁没在意。
“可从前没这般难喝。”
正要从外间进来取碗的盈月听了,上前就告了一状,“是屠襄,奴婢都说他做不得这等精细活,他偏偏不听,瞧着如今就叫公子吃苦了。 ”
说完还不解气,嘀嘀咕咕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屠襄?”吕献之问了一句,眉捎带蹙了蹙。 “怎么叫他回来了。”
杨灵籁笑了,傻子侍卫还往回跑呢,自家主子都不带稀罕了,“郎君不想的话,三娘便叫他重新回去。”
吕献之为难了会儿,屠襄回来,难保不会重新对他指手画脚,是真的着实烦人,耳根子受不住,可不回来,几年的情分,虽是母亲派的人,可大多数是朝他想的,只是不懂其中门道。
“……罢了,他回了,便回了。”
“只是不要让他再熬药了,便与往前一样,去守门。”
很快,又追加了一句,“不是房门,是院门!”
盈月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被抓包的盈月赶忙摇头,“无事无事,扰了公子,奴婢这就出去。”说完便端着空了的碗碟急匆匆地出了门。
第一次表露真实态度的吕献之被这一声笑弄得乱了心神,盈月是笑他第一次发号施令,十分滑稽,还是别的什么哪里做的出格。
他回头,问杨灵籁,“她……为什么要笑?”
还不算太蒙圈的杨灵籁大致猜怕是与那傻侍卫有关,只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郎君猜啊?”
“我猜不到。”
吕献之冷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样子,有些破防,杨灵籁乐的捂着帕子笑,好心想提点他一下,奈何笑点太低,止不住,越笑越张狂。
在一片笑声里,吕献之体会到了什么叫脚趾扣地的感觉,心尖、背上乃至全身都觉得有虫子在爬,见她笑的眼泪都溢出来,更是浑身都僵,同手同脚逃离了这间如地狱般的屋子。
而盈月刚走到院中间就被屠襄堵了,对方十分期冀地瞧她。
“如何?”
屠襄是想收得一句夸奖的,他想让公子看看,自己是真心想对公子好,只是没找对法子罢了,可人将托盘一股脑塞给他,就是捧腹大笑,越笑越欢,且不是快意的笑,而是嘲笑。
待打了个笑嗝,盈月才能勉强说出话来,“屠…屠襄,哈,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不要你熬药,…你还是…还是乖乖去守门吧,就院门!可别走错了哦。”
说完,就抢回东西走了,徒留他一个人呆呆站着消化。
什么意思?
是公子不要他熬的药!?
杨灵籁大约是看明白了,吕献之这是心里记着仇呢,屠襄日后想要追回主子身边,大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真是…活该。
*
老国公如今是个闲散人,除了日常去后院看看自己的几个姨娘,便就是去军中友人的练武场切磋切磋,亦或者一时兴起踏马飞驰去京郊大营里点个卯。
对于内宅之事,他自认一家之主,向来不管,除了当年华姨娘与冯氏龃龉,不得不分出一二三,也只有那唯一一次。
所以当他那个向来与谁都不亲近的孙子猝然来詹窥院寻他,老国公想了是求官之事,想了是求师之事,想了是自己那个文臣儿子逼来的,独独没想,是为新妇来说情的。
“你再说一遍,你来这找我这老匹夫做什么?”
站在案桌下首的人,一个不落地又重复了一遍杨氏千叮咛万嘱托的那四十个字。
“杨氏家中姨娘身子孱弱,又有妹妹说亲在即,她自知有错,已真心悔过,孙子想求祖父解了杨氏禁足。”
老国公哪里是没听清,他是要听解释,是要说前因后果,可这孙子就是这死性子,这般多年了,也是他看着过来的。
只好吹胡子瞪眼,问一句,让人答一句。
“谁关的禁足?”
“祖母。”
“那便找你母亲去说情。”
“母亲也需禁足。”
“她禁什么足?”老国公拧眉。
“祖母因母亲摔了屋内的瓷瓶,又苛待杨氏,让孙子病重跪祠堂,而罚了母亲晨起立规矩,其余时间禁足,还不知何时出来。”
“那此事也该你祖母做主。”
老国公不满冯氏作为,可让他去插手内宅事,更是难上加难,只是他不知晓,原来这老二媳妇这般会折腾,还是自己的亲婆母,亲儿子,亲儿媳,果真高门大户出来的女人都是不好相与,心思深沉之人。
当初给九孙子娶了个小户之女,如今看来并非坏事,这些年他受够了冯氏白眼和冷待,他不懂她,她也不懂他,一对怨偶,实在难看,若非先帝拉郎配,他如何也是瞧不上冯氏的。
“祖母不点头,已是求了许多日。”
“那便再忍忍,左不过才半月,耽误不得什么,你也是,怎得学的如妇人一般斤斤计较,没骨气,不像个男人。”
明明记得娶妻之时,还曾夸他有男子气概的吕献之:……大概,祖父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吧。
*
杨灵籁见着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并未多么失望,只是意料之中罢了,像老国公这样能办出嫡庶分账不分家的,足以看出本人就是个混不吝的军痞子。
吹一吹枕边风,高兴了就能给你荣宠,不高兴了便能连你失的孩子都不当回事。
吕献之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该如何与杨氏说,祖父他拒了此事,可见到了人却只会远远地摇头,踌躇不敢过去。
却见杨灵籁猝然在檐下朝他招了招手,尽管知晓法子失策,也一点不见丁点失意的模样。
待二人坐在桌前用膳,连吃了几日药膳,如今换成平常饭菜,两人的筷子都慢了许多。
吕献之放下了碗,突然问她,“祖父不愿出手,是不是我……太不会说话。”
他一直知晓自己性情太过木讷,寡言少语,便是想好好与人说话,都带些不好听的意思。
她让他说的那些话,必然是对的,祖父当时也确实是对祖母行径有了芥蒂,却还是没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怕盖因他没能多说两句,才失了先机。
这是在怪自己?
吃的正香的杨灵籁见人可怜地垂头丧气,拿帕子擦了擦嘴道。
“三娘从不做无准备之事,郎君要做的已然是做到最好,至于其他,自然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当时郎君出了院后,三娘便叫盈月去找了华姨娘,只是,不知她会帮,还是不帮。”
“你觉得……她会帮?”吕献之反问。
“三娘是觉得会帮,不过郎君也知晓华姨娘与祖母的纠葛。”杨灵籁喝两口碗里的酸汤,好似整暇得看人。
“母亲说过。”
在他年幼时,王氏还没逼他逼的太过,只是常常叫他前去背书,那时院子里的人来禀报些什么,王氏听了之后会骂什么,大概他都能听着。
而华姨娘在其中一直名列前茅。
大概是因为那时三伯父还未娶妻,三伯母还未进门,婆媳间比之大伯母多些亲近,同仇敌忾是一同不满华姨娘管家之事,且处处得祖父宠爱偏颇。
如果现在再来排排坐,估计祖母已然成了母亲心中怨怼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见杨灵籁神色含些探究,他又多说了几句。
“东西院分账之事,祖母容忍了,概因当时祖父前去不知争论了什么,不曾吵过所以理亏,华姨娘的孩子,或许与祖母当真有关。”
“未必是真的,母亲入府时,华姨娘已然执掌西院,如今府中老人那也有传言是祖母所做,可终究只是传言。”
杨灵籁细想下,不觉得这个可能性多大。
“祖母那种性子的人,出身书香门第,会诗词歌赋,比一般女子多些旁的向往,与祖父之间愈来愈僵,定是因为二人是真心不合,且都不愿为对方屈服,她也比一般人都要更敏感多疑,所以对华姨娘下手,实在不理智。”
吕献之被分析地一愣一愣的,已然是只管点头,他虽不知其貌,可只凭几十年相处,祖母也的确不像那种手段利落,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
杨灵籁吃好,没继续说下去,反倒是走到人身后,将下巴抵在对方肩颈,低低问道。
“郎君,若当真华姨娘无辜,换作是你,你会与华姨娘一处,还是选祖母?”
“你…先坐回去。”吕献之面红耳赤,言语慌乱,没了刚才的沉着模样。“好好说话。”
“我没好好说话吗?”她伸手从脖颈前侧逐渐往上, “郎君,你的脸好红,好烫。”
吕献之阖了阖眼,抿着唇祈求,“别闹了,既是说正事,不该这般。”
杨灵籁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妥协,又觉得逗的人多说了几句话已是极为不错,便心情好地站直了身,却没回去。
“好啊,那郎君就公事公办的回答三娘的问题。”
“此事不是我选,你问我无用。”
杨灵籁觉得他今日话里有话,试探问了句,“郎君意思是说,三娘选什么,郎君便认什么。”
“是。”吕献之不想再胶黏地纠缠下去,果断点了头。“不是你说,夫妇一体…”
这次轮着杨灵籁错愕,“我是说夫妇一体,可你说,就不对了。”
“吕献之,你该不会,该不会……”
“不是我说,是你说,我只是重复。”吕献之红透了耳朵,梗着脖子反驳。
“哦,行吧。”杨灵籁没再自作多情,她也觉得吕献之不是真心想与他做夫妻,毕竟她太知晓自己多么混账了,谁愿意做受虐狂。“这事略过去。”
“既然你决定听我的,那就这么定了,咱们站华姨娘这一边。”
一锤拍板,不带丝毫犹豫。
吕献之脑壳没转过来,华姨娘,他们战队华姨娘扳倒自己祖母,然后压制母亲,抢了祖父爵位,最后和五房一起相亲相爱?
为何听起来,这般惊悚。
“之后华姨娘与祖母必定挣得血雨腥风,两败俱伤,你我二人得渔翁之利,捡了管家权,再来个黄雀在后,踢掉五房,祖父不得不分家,爵位落在你头上,此计绝妙。”
说完,杨灵籁猛地拍了下手掌,吓了吕献之一跳,却让他的心落回实处,这才是真正的杨氏,不讲仁义道德,为别人伸张正义,简直是痴心妄想。
帮华姨娘伸张正义,她们只能得一个未来劲敌,但最后拉扯一把冯氏,国公府才不会散。
二人在禁足的小院里大声密谋,等着等着,还真等到了。
屠襄如今不仅是守门员,他还给自己找了个打探消息的副业,自那日被盈月一句话打回原形,知晓公子对他仁至义尽后,他萎靡一阵,后来彻底想通,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公子。
既是大娘子调他回来,那只要大娘子不发话,他就能一直待在项脊轩,这样有朝一日定能回到公子身侧。
这西院的动静,就是他跑出去亲自盯着的。
杨灵籁不得不夸一句,这小侍卫学聪明了,还真是一对主仆,一个开窍,另一个竟也跟着。
“未曾看错?”为保不会出错,吕献之又问了一句。
“公子放心,华姨娘去的隐蔽,西院跟前院间有一条蜿蜒小路,有树木遮掩,且午时人少,属下在屋顶蹲守,亲自见人进了詹窥院,又见人离开才回来。”
杨灵籁与吕献之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或许有些能成的丁点可能。
*
项脊轩解禁的消息来的很快,杨灵籁本正在院中摇椅小憩,待她睁了眼,就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一边直盯着她瞧,当即吓得花容失色,险些要从木椅上掉下来。
“大娘子。”
好不容易抓住了扶手,稳住摇椅的节奏,才听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屠襄,你站那做什么,觉得戏弄本夫人很有成就感?”
他就是故意的,但他不会认,屠襄心头得意,却也没忘记给自己找挡箭牌。
“国公爷解了您的禁足。”
“什么?”
“国公爷解了您的禁足。”
“哦。”
杨灵籁淡淡应了声,撩起裙摆从木摇椅上站起身,转头就进了屋,给了某个还在自娱自乐下棋的人重重一拳。
“我自由了。”
“我要出门!”
背上一痛,吕献之手里的黑子掉在棋盘上,转了个圈,摔在了地上,停了。